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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 儿女亲家

    他的继母和妹妹竟然都为他求情!

    朱二只觉得峰回路转,整个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妹妹也就算了,虽说之前恨得他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两块肉泄愤,但从前他手头紧去求她借钱的时候,却几乎没有一次落空。她素来嘴硬心软,对他这个二哥很不错,所以气消了也就原谅他了,这不足为奇。

    然而,继母一气之下离家在昭明寺呆了十六年,回来之后待他虽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过是淡淡的,如今却愿意为他说话,还归责自身,这份情就很可贵了!毕竟,他当初可是想把继母唯一的女儿许配给陆筑那个死胖子!感动之下,朱二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趴在地上涩声说道:“之前听说爹和大哥的坏消息,我真的是怕极了,那个朱公权又在我耳边一个劲地游说利害,我以为陆家那小胖子至少会对莹莹好,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错事!我现在想起来也恨不得掐死我自己,我看错了陆尚书,更看错了那死胖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咳嗽打断了:“二弟你说的那个死胖子,现如今是九章堂斋长,前几天才刚刚和刘家定下了婚期。虽然所谓的算学天才四个字也许要打点折扣,但把九章堂管得井井有条却是真的,不像你,半山堂这个代斋长当了一个多月,还镇不住场面。”

    朱二没想到大哥朱廷芳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整张脸都黑了,又想到了大哥回来之后他挨得那顿好打!可还不等他直起腰打算抗辩,朱廷芳就又接着说了一番话。

    “爹,不是我给二弟求情。他此次留京,虽然也铸成大错,但如今确实比从前要懂事多了。皇上指派了张博士身边的阿六来教他练武,他每次都练得很辛苦,也没有偷懒。哪怕武艺进展缓慢,可至少是真正下了功夫去练的。半山堂自从重开之后,他也没有缺过课。”

    “吃一堑,长一智,二弟能改过自新就好,还请您原谅他。”

    就连一贯对他凶巴巴的大哥也为他说话,这一刻,朱二终于有了身为朱家人的明确实感。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竭力用最老实诚恳的目光看着父亲,生怕父亲在气怒未消的情况下,直接来一句就算如此也先打了再说。等了又等,他没等到父亲的回答,却等来了另一句话。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事不过三,因为二郎他做错的事,我和他大哥教训了他两次,如今九娘和莹莹都肯原谅他,你也不要一直揪着不放。”

    太夫人见朱泾连忙起身应是,她就看着朱二道:“二郎,你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这一次是你运气好,朱家也运气好,没有下一次了。凡事多长一个心眼,别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陆家父子就没有一个省油灯,但还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若是奸恶之辈,那你才是铸成大错。”

    “是是是。”朱二连忙把头点成小鸡啄米,随即就听到了朱泾一声大喝。

    “还不起来?只会跪地请罪,什么时候能做出一点成绩让我瞧瞧!”

    要是平时,听到这呵斥,朱二必定魂不附体,可这一刻,他却在爬起身的同时,昂首挺胸地应道:“是,我日后一定发奋努力,做出点成绩让爹看看!”

    张武和张陆那两个只会跟在张琛身后的跟班都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陆三郎都能变天才,他怎么就不行?他这个代斋长现在是还威信不足,但他正在分化拉拢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很快就会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等张琛养好伤回来的时候,斋长之位就不属于那家伙了!

    刚刚坐下的朱泾没想到一贯吊儿郎当的次子竟然还会有这样信心满满的时候,不禁多看了他两眼。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声轻哼,抬头一看,他就发现朱莹有些嗔怒地看着他。想到自己在皇帝面前的承诺,他不禁哑然失笑,当下就咳嗽了一声,随即对母亲欠了欠身。

    “娘,莹莹对我说了之前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甚至还有说我赵国公府骗婚的,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当年婚事乃是口头约定,并没有定下婚书,这确实是有失妥当。如今我既然回来了,那不妨立刻请了张寿的母亲吴娘子来,两家把这件事定下,如何?”

    朱泾这立刻两个字,朱莹顿时听得面上大悦。而太夫人亦是笑着点头道:“好,就这样办。阿江,你代我去一次隔壁张家,请了吴娘子来,就说莹莹的父母找她商量儿女婚事。”

    见江妈妈应声出门,心情绝好的太夫人瞅了一眼屋子里儿孙辈,顿时笑道:“如今莹莹的事情算是定下了,但大郎二郎你们也老大不小,婚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有心仪的姑娘,不妨说出来,若是没有,那就不要怪我和你们的爹娘乱点鸳鸯谱了。”

    朱二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讪讪地说:“我没什么要求,只要姑娘是贤妻良母就行……”

    他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抢着说道:“祖母,爹,二哥的事情不急,先尽着大哥再说!”

    正想回答朱二的话,却被朱莹骤然打断,朱泾不禁有些疑惑,可看到朱莹拼命地对他眨眼睛,而太夫人和九娘则是一脸淡定,他就醒悟到定然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下一刻,他就听到朱廷芳开了口。

    “我任凭祖母和爹娘做主。”朱廷芳苦笑一声,随即淡淡地说,“只是我如今已经破了相,年纪又老大不小了,只怕那些姑娘们未必愿意屈就。”

    “这是什么话!”九娘顿时柳眉倒竖,满脸不以为然,“谁不知道我赵国公府大公子智勇双全,第一次上战场就建功赫赫?人不可貌相,更何况你这只是一道刀疤,说什么破相!若是真有那等以貌取人的浅薄人家,他还不配和我朱家结亲!”

    此话一出,朱泾顿时想到了从前那个最护着两个年幼继子的妻子。他当初续弦的时候娶了九娘,就是因为曾亲眼见证过她的泼辣和正派。她过门之后到生了朱莹之前,确实对那时候还小的朱廷芳和朱廷杰兄弟非常好。若不是后来的事情,他们原本该是很恩爱的夫妻……

    当下他就不容置疑地说道:“大郎,你母亲说得没错,你异日要继承赵国公府,又文武双全,若是人家挑剔你相貌,这等人家不要也罢!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挑一个贤惠的媳妇,当然,就和莹莹张寿一样,总要让你们彼此相看过中意才行。”

    朱廷芳对自己的婚事看得很淡,如今父母都坚持,太夫人又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也不便多说什么。见朱二有些幽怨似的偷瞥他,他就突然走上前去,撂下一句我和二弟去说说话,直接就轻轻松松把人给拎了出去。

    他们兄弟这一走,朱莹立时笑着蹭过去挨着太夫人身边坐了,这才侧头看着朱泾说:“爹,你别以为二哥那样儿就没人家要,皇上亲口为他和顺天府尹王大尹……不对,如今应该是宣大总督王总宪说媒!王总宪虽说没答应,可却也没直接拒绝!”

    朱泾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如果说是皇帝给长子朱廷芳做媒,那么这很正常,他此次把长子置之于险地而后生,其实心底也不是没有负疚,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尽全力来弥补这一点。可是,长子却懂事得让他无话可说,根本不提过分要求。

    然而,就那样顽劣不堪造就的次子,皇帝居然为人向王杰提亲?这是开玩笑吧?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大头好像没有女儿?”

    这一次,就连九娘也笑了起来:“是王总宪的侄女。莹莹回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也不敢相信。其实那次莹莹是应了阿寿之托,跟着进宫去告状的王总宪去送阿寿做的新式纺机的图纸和推广方案,后来不知怎的皇上就提到此节。王总宪应该并不乐意,但也没拒绝。”

    “二郎虽然如今并不成器,但有那样的大哥激励,还有那样的妹夫耳提面命,将来未必就没有成就。再说,莹莹也告诉我了,她在皇上面前说,二郎耳根子软,需得厉害媳妇管着。”

    “有你这么说自己二哥的吗?”

    朱泾啼笑皆非地瞪了女儿一眼,见朱莹丝毫不怕地腻在太夫人怀里,他只好摇摇头道:“那二郎的事情就先算了,看看他能不能打动王大头再说……只不过,王大头……”

    想到王杰那一路从宣府到大同干出的事情,哪怕自己回京这一路上也杀了个人头滚滚,朱泾还是不由得一阵阵头疼。

    他这个已经身上惹了一堆麻烦的赵国公,要是和同样背了一堆黑锅的王杰成为儿女亲家……这是要比两亲家谁会惹麻烦吗?

    偏偏在这时候,朱莹又兴高采烈地说道:“对了,王总宪这次由顺天府尹改任宣大总督,是阿寿推荐的他呢!还有,我还是这几天才从皇上嘴里问出来,就连秦国公突然出任顺天府尹,那也是阿寿给王总宪的建议,所以王总宪才推荐了秦国公!”

    “想当初此事在朝中讨论的时候,听说朝会上直接炸开了锅,可好玩了!”

    好玩……

    这一次,就连朱泾也忍不住眼皮子直跳,待要呵斥朱莹吧,太夫人去偏偏把她揽在怀里,一脸宠溺到了极点的样子,九娘也不以为然地微微笑着。想想皇帝连这种事都告诉了这丫头,而她也从来都很明白哪些事情可以在外说,哪些不可以说,他也就干脆不想那么多了。

    反正他这一回京,应该要赋闲很久……

    缺了朱廷芳兄弟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说了一会儿话,外间就传来声音,道是吴娘子到了。九娘二话不说立刻出去,不多时就把吴氏给引了进来。

    尽管当年曾经见过,可时隔多年,朱泾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略带几分风霜的妇人,便是当年那倔强中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张家婢女。见吴氏屈膝要对自己行礼,他就伸手虚扶道:“日后便是儿女亲家,你不用多礼。”

    吴氏被朱泾这一句儿女亲家说得膝头一颤,差点没站稳。虽然她曾经气过朱泾将她和张寿安置好,在那个启蒙先生回去之后就不闻不问,可后来知道葛雍这样的帝师都来过,只是自己和张寿一度错过,她那点怨气就都消了。

    人家养了他们这么多年,如今甚至愿意把千金之女都许配给张寿,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因此,她仍是屈膝行礼道:“我和阿寿承蒙国公爷照顾这么多年,实在是无以为报,这一礼,是我代我家娘子拜谢您的。”

    朱泾顿时一怔,随即就觉察到脸上火辣辣的视线。知道那必定是九娘在看他,他只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呵呵笑道:“吴娘子言重了。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张寿能成才,却是靠他自己。更何况,我不在京这段日子,也多亏了他帮忙,朱家才能安然度过这场劫。”

    他这番话却是说得真心实意。哪怕这个女婿来得实在是太快,但那是自己的女儿下乡遇上的,而后又是一见钟情,而张寿虽说倚靠赵国公府未来女婿和葛雍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在京城站稳脚跟,但也是凭自己闯出一条锦绣前程,还帮赵国公府解决了几个棘手的敌人。

    所以,纵使他曾经不是没想过悔婚,如今却绝对不会流露出这重心意。

    只要是朱莹喜欢,纵使真是穷小子,他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为其铺就前程,更何况张寿绝非无能之辈?

    而吴氏听到朱泾这样评鉴张寿,她只觉得又欢喜,又欣慰,却是忘了替张寿谦让几句。等到九娘请了她坐下,她听朱泾提到立刻定立婚书,她更是高兴得面露异彩。可就当太夫人请人去取纸笔时,她却又突然犹豫了。

    “国公爷,我顶了天只能算是阿寿的养母,会不会不够资格代他做这种事?”

    她这话音刚落,太夫人就笑道:“你若不够资格,天底下谁还够资格?”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矜持,新人设

    你若不够资格,谁够资格!

    太夫人这轻描淡写的话,却让吴氏泪盈于睫。她背过身去擦拭那不争气掉下来的泪珠,随即才转回来,尽量镇定地用含泪的微笑面对朱家众人:“既然承蒙太夫人和国公爷不嫌弃,那我就代阿寿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他和莹莹两情相悦,如今终于算是有结果了。”

    论理这种长辈商谈婚事的场合,当事者怎么都应该回避一下,可朱莹却喜笑颜开地杵在太夫人旁边,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连一贯纵容她的朱泾都不禁有些尴尬,可频频侧目也不能让她有点即将为人儿媳的自觉,他只能咳嗽了一声。

    “莹莹,你去看看你大哥和二哥!”

    “有什么好看的,顶了天是大哥拉着二哥练武,好好‘教导’他一下而已!”朱莹加重了教导这两个字的语气,随即就满不在乎地说,“爹,你从前就答应我,只要关于我的事,那就什么都不瞒我的!既然如此,我就听听你们怎么定的,不行吗?”

    九娘发觉朱莹说着就笑嘻嘻地从背后趴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只能无奈地说道:“莹莹,你这孩子就不知道矜持一点?也就是你吴姨和阿寿都纵着你!”

    “所以我才喜欢阿寿和吴姨啊!”朱莹咯咯一笑,毫不忸怩地说,“我有话都可以直说,不用憋在心里,也不用试探他们的想法,做事小心翼翼,我在家里一直都是这样的!要是嫁人之后就要谨小慎微,那我干嘛要嫁,我还不如跟着祖母和爹娘你们过一辈子!”

    “尽说傻话!”这一次,就连太夫人也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照你这么说,天下那些在娘家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们就都不要嫁了!”

    “所以我说我运气好,遇到了阿寿,还有吴姨!”朱莹对吴氏眨了眨眼睛,满脸得意。

    面对那张娇艳明丽的脸,吴氏不禁笑了起来,连连点头:“莹莹说的是,都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和和睦睦,有话直说,哪里用得着彼此小心试探?国公爷,太夫人,夫人,说一句实话,我真的很喜欢莹莹,自从她第一次到融水村,我就很喜欢她,比阿寿还要先喜欢她。”

    对于这种说法,朱莹非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乐不可支地直接把头搁在了九娘肩膀上。

    “对对,我那时候就感觉到啦!阿寿那会儿挺嫌弃我的,和我相处的时候,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常常都会莫名其妙地保持距离,吃饭让我一个人吃,出去也不带着我,总算看到大太阳还知道让人给我送把油纸伞,要不是吴姨你帮着我,说不定他就把我撵回家了……”

    就连太夫人和九娘,也只知道朱莹初次见面时,出人意料地挟持了张寿,至于朱莹独自留在融水村这段期间,在赵国公府派的婢仆去了之前到底什么情况,她们都不大知情。所以如今听到这些小小的细节,别说朱泾,她们也都有些好奇,但好奇的同时,却也有些惊异。

    朱莹这样的美人主动表露好感,张寿竟然不是想的半推半就,而是躲开远远的?

    就在吴氏有些尴尬地解释张寿年少不开窍时,外头又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太夫人,老爷,夫人,寿公子来了,眼下说是去紫烟阁见二公子了,回头再过来拜见。”

    “咦?”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狐疑地嚷嚷道,“阿寿这是要去突然袭击,抽查二哥的功课吗?不至于啊,二哥现如今为了当好这个斋长,据说功课都是硬着头皮做完的。”

    虽说刚刚母亲、妻子、长子和女儿,一个个都替他那个不成器的幼子说话,但朱泾说实话不太相信。可如今朱莹这么自然地肯定朱二做完了功课,他想想从前那个怎么打都打不好,嘴上唯唯诺诺,背地里磨洋工的儿子,不由得很想去看一眼天边。

    太阳莫非是打东边落下了,他那个万年拖后腿的儿子竟然真能变好?

    可紧跟着,赵国公朱泾就忍不住沉思了起来。看这时间,张寿应该是出宫之后就直接过来的……又或者回家之后得知吴氏被请到朱家,于是匆忙赶来。难不成是猜到他们在这儿定立婚书,于是避嫌方才去找朱二?

    他正这么想,刚刚还一定要留下来听听婚书怎么定的朱莹却霍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祖母,爹,娘,吴姨,阿寿去找我二哥,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要交给他去做,我好奇得很,这就过去看看热闹,回头也好给你们通风报信,我走啦!”

    眼看朱莹犹如一只轻巧的蝴蝶一般飞了出去,朱泾唯有苦笑,待见母亲和妻子比他好不到哪去,唯有吴氏笑眯眯地一点见外的态度都没有,他不禁暗叹,被他们一家人骄纵到这副样子的朱莹,大概也只有张寿和吴氏这种特殊的家庭才容得下。

    他简直难以想象朱莹在其他豪门贵第当中恭恭敬敬伺候婆婆,然后和妯娌明争暗斗的情景他那被宠坏的女儿一旦被惹毛,一气之下估计能把夫家的天都给捅破了!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大自然地说:“去取纸笔吧,我和吴娘子这就定立婚书。”

    张寿没回来,朱莹当然更愿意呆在庆安堂看着自己和张寿的婚书新鲜出炉;可张寿既然回来了,却又径直去找朱二,朱莹当然更愿意去找他说话。

    她很好奇张寿到底对皇帝说了什么反正大多数情况下,他有什么事都乐意对她说。

    所以,当她到了紫烟阁,却在院门口和朱廷芳迎面撞了个正着时,她就有些讶异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张寿说是要和二弟商量正事,我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朱廷芳淡淡地说出了缘由,见朱莹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回避,他就笑道,“二弟今天险些挨了爹一顿好打,我看他也许有做一番大事的心气,所以干脆任由张寿去和他谈一谈。”

    说到这里,朱廷芳就伸手拉着朱莹往外走,见她有些不情愿地往紫烟阁中眺望,他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但也总得给彼此留一点空间。你这样贸贸然闯进去,他固然不见得非要屏退你才对二弟说话,可心里说不定会觉得你不知轻重。”

    “才不可能!”朱莹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终究悻悻说道,“只要他能够让二哥更有出息一点,不至于老是被爹打骂,我不进去也无所谓的……对了,大哥你看到阿六了吗?”

    朱廷芳不明白朱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就摇摇头道:“张寿一个人过来的,据说是宫中派车送了他回来。”

    “那就怪了,我之前拉着阿寿进宫的时候,也没瞧见阿六。”朱莹顿时眉头一皱。若非朱廷芳知道阿六是张寿身边最得力的侍仆,看了她这表情,简直要以为朱莹移情别恋了。可再一听她喃喃自语说的话,他越发觉得心中疑惑。

    “之前张……那家伙过来的时候,我明明还看到阿六在院子里的,可后来就不见了,我和爹出宫时也没见着,刚刚也没有跟着阿寿一块回来,难不成是跟着那家伙走了?不会去那么远吧……阿寿身边没有他在那怎么行?”

    朱莹越想越觉得兴许是张琛的到来有什么问题,这才让阿六不得不丢下张寿。当下就想进去再问个究竟,可看到大哥那审视她的眼神,她就只能先放下这重心思。

    她干脆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大哥,你看我干什么?我的事情已经定下来啦,可我大嫂还没有呢,你就真的不担心?”

    哪怕朱廷芳再淡定,在朱莹接下来那一串层出不穷的问题,诸如哪家姑娘好,要不要我牵线搭桥,不如在选皇子妃的时候也顺带帮你看看……诸如此类的强烈轰炸下,他最终不得不狼狈而走。直到最终回头看见朱莹笑吟吟地站在紫烟阁院门前冲他挥手,他才知道上当了。

    那丫头分明是想撵走他,然后再去偷听张寿和朱二说话!

    张寿倒并不在意保密问题,因为他想让朱二去做的事情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此时,他已经把该说的都对朱二说完了,就只见面前这位不大着调的朱家二少爷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好一会儿才有些幽怨地说道:“妹夫,我这样的人对外说好农,别人不会相信吧?”

    “没人会觉得你是真好农。”张寿非常无情地落井下石,见朱二果然一张脸拉长了,他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人只会觉得,你为了在你爹面前做出一副回头是岸的好形象,为了在半山堂当好代斋长,所以才选择了这样一个借口。但至少,那比你从前那纨绔形象好多了。”

    朱二简直不忿极了:“那岂不是我花钱还被人当笑话?”

    “那就要看你是想一时被人笑话,还是一辈子被人笑话了。”张寿看着朱二,收起了脸上那点戏谑的笑容,“你应当知道,自己学武的天赋如何,自己读书的天赋又如何。而你在算学上又天赋平平,动手做实验也谈不上精通,各种选修课你应该也都试过了。”

    随着张寿举出一个个例子,朱二的脸色一点一点发黑,到最后颓然叹了一口气:“张琛不在,半山堂里我这个代斋长一多半人都不服气,爹之前一回来就差点动家法揍我一顿,我这做人真失败。我确实这也不擅长,那也不会,再这么下去简直没出路。”

    他说着就认认真真地看向张寿问道:“既然妹夫你建议我用好农的借口去搜集那些各式各样的作物种子,又说皇上也同意了这优种计划,那么我就试一试吧!不过,别人既然肯定会笑话我是借好农而邀名,那我干脆豁出去,这些种子买回来我全都好好亲自种一种!”

    张寿原本是想借着朱二的名义搜集种子,然后另外辟农庄进行种植,此时朱二竟然发狠似的要亲自上,他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便哑然失笑道:“赵国公府虽说大,可你要是搜罗几百几千样种子,再大的花园那都是种植不下的。”

    “谁说我要在花园种?”朱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才精神十足地说,“京郊赵园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吗?再说,买种子又不是买一颗,大多数交给别人去种,但我可以在赵园那边开辟出专门的菜畦,一畦播种一点,这样有个几亩地肯定就够了。”

    “我买下来的时候当然会问清楚,这到底是从海外哪里来的,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什么滋味……我再去找几个年纪大的,懂耕种的好手,省得有人把我当成不懂行的肥猪宰了!”

    听朱二说得头头是道,张寿突然觉得,这好农两个字,兴许真的会挺适合朱二哪怕这小子不会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真的去当个种地的农人,可哪怕日后点歪了技能树,朝着花木爱好者等等发展下去,也总比当一个纨绔子弟好。爱好花木,在士人中也是一种雅致。

    当下他就笑着点头道:“很好,你去写一个具体的条陈,回头我或者莹莹帮你呈递给皇上。本来只是拿你的好农当个幌子,买种子当然不会让你出钱。只要你想得周到,愿意吃得起这份苦,皇上会嘉许你的。”

    “真的?”朱二简直是喜出望外,“这样的小事,也能扭转皇上从前对我的看法?”

    张寿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没错,前提是你真的好好去做。”

    “好,我这就写!”朱二一把捋起袖子,满脸的急切。在险些挨了父亲一顿家法之后,他已然醒悟到,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多么不容易。

    当张寿悄然拉门出去时,就只见朱莹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转圈圈。他有些意外地迎了上去,因笑道:“莹莹,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说话?”

    “这不是大哥不让吗?他说,万一你有不想给我听的事和二哥说,我这样闯进去就不合适。”朱莹随口一解释,这才岔开话题道,“别说二哥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害他,阿六呢?难不成是跟着张……那家伙去那儿了?他走了你怎么办?”

    面对朱莹的担心,张寿有些好笑,只能示意她附耳过来,三言两语把事情始末大致解释了一下,见她顿时如释重负,他又告诉了她刚刚给朱二的那个建议。下一刻,他就只见朱莹喜笑颜开:“好农的二哥?这人设不错啊,比浪荡纨绔子好多了!我一百个支持!”

第二百七十三章 婚期何日

    因为张寿特意叮嘱,当朱莹带着张寿回到庆安堂时,绝口不提张寿去找朱二所为何事。而无论太夫人还是九娘,都觉得把朱二交给张寿管教很令人放心,因此压根没问上一句。于是,本来还打算询问一二的赵国公朱泾想了想,就放弃了这打算。

    既然人人都说朱二有所改观,那他还是别管算了……他和朱廷芳都不是没管过,但棍棒底下也没见出孝子贤弟,拳脚也同样不行,反正是没把朱二给管好,还是交给张寿算了。

    因此,见张寿再次行礼,他就点点头,随即直截了当地说:“张寿,我请了你母亲过来,如今两家已经定下了婚书。我已经让人去顺天府衙存档了。如此一来,外间也不至于再有流言蜚语。至于婚期,虽说大家也商定了几个日子,但我还想问一问你和莹莹。”

    纵使为人大方爽利,但听到这就要定婚期时,朱莹还是双颊生红云。然而,喜悦终究盖过了羞涩,她看了张寿一眼,就笑吟吟地说:“我都听阿寿的!”

    张寿见朱泾和朱廷芳父子那犹如利箭似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暗自苦笑。朱莹这话听着很普通,可在朱家人听来,会不会觉得她还没嫁就已经打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于是,他沉吟片刻,说出了早就在心里酝酿许久的决定。

    “莹莹的大哥和二哥都尚未成婚,她身为妹妹,婚事不宜在兄长的前面办。承蒙太夫人和九姨之前信赖我,一直都任由她和我进进出出,成双入对,一直都没有避讳人言。我对此很感激,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将婚期放在年底。”

    张寿顿了一顿,察觉到身旁的朱莹明显有些错愕,更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就转过身,诚恳而真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莹莹,你爹和你大哥之前出征在外,如今一回来,却发现你身边多了一个我。他们对我还不够了解,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更了解我一些。”

    “这样等你将来嫁给我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能更放心。”

    见朱莹微微一愣,随即有些迟疑地偷瞥了朱泾和朱廷芳一眼,面上表情明显有些松动,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另外,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莹莹,我记得对你说过,希望你等我一段时间,因为我不想让你嫁给我之后,却要受穷受累。”

    “虽然皇上因为那新式纺机,赏赐又或者说送了一座昔日庐王别院给我,但日后维持这样一座宅院的开销,我总不能再厚颜去向皇上求助,又或者向朱家伸手。之前从大皇子那得到的五千贯,我已经交给张武张陆他们去邢台做事了。而剩下的棉田,也轻易不能动。”

    “就我手头那些钱,并不足以办婚事。所以,我才希望你等一等。”

    “我希望他们去邢台做的事情能够有所进展。因为,他们的进展,也意味着我的成绩。而且,我之前请人在钻研的另外几样东西,应该也能够在年底之前有所眉目。而这一切,如果顺利的话不止是成绩,也不止是政绩,而是能化作实实在在的钱。”

    “莹莹,你不要笑我市侩。贫贱夫妻百事哀,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少不得。我知道没钱的滋味如何,所以不想让你也体会一次。”

    听到这里,朱莹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再次露出了灿烂的阳光。甚至没有问长辈们的意见,她就斩钉截铁地说:“阿寿,我答应你!我们的婚期就放在年底……可腊月不办婚事,十一月太冷了,十月初吧,我可以等你到十月初!”

    刚刚已经是捏着一把汗的吴氏顿时如释重负。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好,就是十月初,十月初六就是一个很好的黄道吉日……不知太夫人国公爷和夫人觉得如何?”

    刚刚张寿说想要把婚期放在年底的时候,朱泾和朱廷芳全都吃了一惊,等听到他的理由之后,却都不禁沉默了下来,心中颇为认可张寿这番话。然而,当他们听到张寿后面那更加赤诚的言辞时,两人心里那最后一点不放心,却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能够在还没成婚之前就撇开未婚妻那极可能非常丰厚的嫁妆而考虑将来生活,而且希望凭借一己之力给未婚妻更好生活的男人,无疑是相当值得信赖的。

    而太夫人则是一把拦住了想要劝阻的九娘,等朱莹主动说出把婚期推到十月,吴氏又慌忙说出了一个黄道吉日的时候,她就笑道:“也好,今年的黄道吉日我都已经看过了,就是这一天吧!阿寿,你也不要逼自己太狠,做事不用操之过急。”

    张寿一揖行礼道:“是,我明白,太夫人放心。”

    当张寿和吴氏一同告辞离去时,朱泾见朱莹理所当然地送了他们出去,他目送这日后必然是一家的三人离开,忍不住轻声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从前还以为莹莹是以貌取人,如今一见方才知道,此子非是池中物。”

    太夫人顿时笑道:“那是当然,就算莹莹一时糊涂,我和你媳妇难道还是瞎眼的吗?”

    即便从不违逆祖母,朱廷芳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祖母您之前也从来没见过张寿,怎么就放心让莹莹去乡下见他?”

    “那些融水村的人家都是你精挑细选的,我又派了那么多人跟着莹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那时候,朱家已经是风口浪尖,莹莹去乡下避避风头,我还能放心些。至于你说我之前没见过张寿……我怎么会没见过他,在送莹莹下去之前,我已经去过一次那村子了。”

    太夫人说着便捏紧了手中佛珠,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和那些农夫说笑,谈到收成的时候欢快喜悦,听到那些农夫对他说话时,个个又佩服,又尊敬,我就知道,那是个不错的孩子。至少,比京城很多高谈阔论的小子强百倍!”

    她说着顿了一顿,又笑呵呵地说:“能有缘分和莹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又怎会是池中之物?他是风云际会之下降临在这个世间的,人品俊秀那是应该的。”

    九娘微微颔首,用极其感慨的口吻说:“阿寿这孩子,没辜负他母亲给他的生命。”

    朱莹一路送张寿和吴氏到了后门口,待到告别时,却依旧有些恋恋不舍。

    眼看后门这边的婢仆早已知机地避开,而后街上却也没什么闲杂人等,张寿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随即上前轻轻抱了抱她,等放开手退后两步,他就笑道:“虽说还有大半年你才能嫁给我,但我们同在京城,时时都能见的。”

    吴氏没想到张寿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如此大胆,不禁吓了一跳,待见朱莹一点都没有被唐突的羞恼,反而面色越发娇艳,还轻轻嗯了一声,她就不禁笑了。觉得自己站在这碍着两人说悄悄话,她索性步伐轻快地往自家走去,心里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

    刚刚定立婚书的时候,她和赵国公朱泾商定,在婚书上重新写明了张寿的身世父何人,母何人,而她则是作为养母与朱泾定约。而且,朱泾已经暗示过她,一旦张寿官品渐高,那么就可以在家里建造家庙,供奉祖先。

    如此一来,已故的张秀才和娘子就不会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享受香火。而她也不至于觉得自己厚颜占去了他们的美好生活。

    张寿和朱莹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这才催促她回去,自己则是转身回家。

    到家之后,听到吴氏说出婚书的那些细节,以及朱泾的告诫和提醒时,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娘,这些事情就听你的。至于接下来,恐怕得辛苦您了,这几天择一个合适的日子,我们就搬家吧。”

    朱廷芳和朱泾先后归来,赵国公府自然是一片欢天喜地,就连下人们走路做事,也都带出了几分喜气洋洋。因为太夫人授意,朱家和张家已经定立了婚书,把原本口头婚约彻底定了下来,婚书也送去了顺天府衙,这些消息也顷刻之间散布了开来。

    一时间,早就习惯了张寿常常登门的他们自是热议不断,婢女仆妇们更是逮着朱莹就恭喜连连。朱莹却不像那些羞涩的女孩子,笑吟吟地大发赏钱,以至于府里竟是流行一句话。

    “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

    当朱莹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湛金和流银又笑嘻嘻地上前恭贺了一番,等到朱莹没好气地在她们白皙的手上各自一拍:“赏钱都已经给过你们了,还来闹!”

    流银顿时吐了吐舌头,这才小声说:“大小姐,我还以为这两个月就要办喜事呢,没想到居然要拖到十月。也不知道老爷和那位吴娘子是怎么想的。”

    庆安堂中张寿那番话,太夫人却授意不得擅言,所以外人都不知道,可此时朱莹被流银一言勾起,再次想起了张寿那会儿的掷地有声,她的脸上不知不觉又飞上了两朵红霞,随即喜滋滋地说:“阿寿也是为我着想!我就知道他很好!”

    湛金和流银不禁对视了一眼,心下全都在窃笑。怪不得就连老爷回来那也是二话不说立刻定婚书,就自家大小姐这副样子,分明一颗心已经完全系在了寿公子身上,哪还容得有变?

    相比朱莹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当赵国公朱泾从庆安堂回到自己的永宁居时,他却越走脚步越慢。不但是他,他身边的九娘也同样是如此。而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这种僵硬难言的气氛,自然而然也感染了此地的婢仆,一时间,四周围鸦雀无声。

    九娘在昭明寺中带发修行时,并没有带侍女,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寺中尼姑知道她身份非凡,也让小尼姑们帮她做点杂事。等到她回到赵国公府之后,永宁居上上下下的婢仆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个个存着小心方才渐渐摸到了一点她的性格。

    知道她和朱莹不同,平时大多数时候淡淡的,并不挑剔,可对于某些错处却不会容情,众人面对她自然比面对赵国公朱泾更加忐忑。毕竟,朱泾为人粗疏,于身边小事并不怎么在意。此时此刻,目送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房,剩下的竟是没一个人敢跟进去,但也不敢离开。

    没人知道这一对十六年前到底是闹了什么天大的矛盾,这才不顾还有个年幼的女儿朱莹,一个寺中修行,一个不去接妻子回家,但也不休妻,不纳妾,就这么虚耗着,这会儿谁要是做错了,万一成了被泄愤的替罪羊怎么办?

    就当他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时候,就只听里头传来了朱泾的声音:“先去把浴室收拾一下,备好热水,我一会要沐浴。不得我吩咐,不许靠近这屋子!”

    有了这么一个吩咐,众人顿时慌忙应喏,然后如鸟兽散。屋子里,九娘觉察到外头这动静,嘴角一挑,哂然一笑道:“看来,人人都怕功劳赫赫的赵国公一回来看到原本的下堂妻重新进门,于是大发雷霆。”

    朱泾有些僵硬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九娘,过去的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

    “我回来是为了莹莹和张寿,也是因为对不起娘这些年来辛苦操持,对不起大郎和二郎两个无辜的孩子,不是为了你。”

    九娘依旧冷冰冰的,哪怕是见朱泾面色一沉,她却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就这么站在那儿,目光犀利地瞪着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生气的是什么,当初那稳婆确实是醉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张寡妇也因为难产去世了,吴氏又惊又怕,昏了头什么都不记得,裕妃……”

    朱泾顿了一顿,苦笑着摇摇头道:“裕妃怀胎之后在宫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经历了不少,再加上一番厮杀,孩子平安落地,虚弱的她就昏死了过去。当时我赶到的时候,确实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你知道的,我也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

    九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随即哂然笑了一声。没错,当时先赶到的并不是花七,而是她这个记挂妻儿的好丈夫看到她留的记号折返了回来。她至今还记得,发现那又凄惨又混乱的情形时,朱泾惊怒之下的第一反应。

第二百七十四章 错

    “这三个孩子混在一起,旁人怎会相信这么巧就是你和裕妃生的女儿,张寡妇却是生的儿子?他们不会相信这所谓的因缘巧合,很可能会认定这其中是我朱家耍阴谋!”

    “就算你说裕妃也看见了,这男婴确确实实是张寡妇生出来的,并不是你又或者她的儿子,可你自己也说,她那时候已经几乎快晕过去了,回头说不记得了又如何?她乃是皇上宠妃,焉知日后不会因为膝下无子而心生他念?”

    “宫中已经有两个年长皇子,帝后之间又生怨怼,若是再像前朝那样从夺嫡闹到被外藩乘虚而入,那我朝这一个个轮回就无药可解了!张寡妇的这个儿子必须送走,不能让他留在京城!哪怕她确实是在危难之际帮了你和裕妃,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报答她的儿子!”

    想到朱泾在那第一时间的反应,九娘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冷笑一声:“对你来说,未雨绸缪,防止宫中再出乱子,比一个无辜的孤儿更重要,比报恩更重要。只怕你当初对娘说,为了报恩,所以定下莹莹和阿寿这桩婚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对得起张家姐姐了,是吗?”

    “九娘……”朱泾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话语就被妻子打断了。

    “是,你还去请了葛太师这样的帝师去那种乡下地方教导一个孩子,确实是够仁至义尽了。可我问过吴氏,当初阿寿在乡间身体孱弱的时候,你是帮忙请过大夫,但也谈不上什么真有好手段的名医,因为你怕露出风声引起别人注意!”

    九娘知道,门外必定有久久不曾回来露面的花七望风,而那些婢仆因为惊惧,也必定早就躲得远远的,因此,她这番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如今自然就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

    “当然,吴氏没见识,还担心被人暗害了阿寿,这确实也不假。她撵走了你好心好意给阿寿请的第一个启蒙先生,只为了孩子一上学就病,这也没错。甚至因为她老把阿寿关在家里,生怕他到外头跌倒碰伤甚至于又旧病复发,于是错过了葛雍,这全都是事实。”

    “但所有这些,全都无法掩盖一件事。毕竟是你把他们安置在了不便照料的乡间,是因为你阿寿才会早年身体病弱,差点错过了人生最应该读书练武的时光。可以说,阿寿能够在那样的乡野之间长成如今这栋梁之材,那是老天保佑他!”

    朱泾知道妻子一贯性格执拗,如今听她说话,果然还是因为当年旧事,他不禁心中苦涩,只能默默忍耐。然而,九娘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渐渐面色大变。

    “你不就是想防着祸起宫墙吗?你以为没有阿寿,两个皇子就能和睦?想当初你在京城的时候,大皇子和二皇子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到你率军出征了之后,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皇后更是连一宫之主的体面都不要了,派出御前近侍去吓唬阿寿……”

    “她敢说这是吓唬?我射她一箭,回头说这是吓唬,那又如何?更不要说她那两个好儿子,竟然派人在清宁宫门前栽赃阿寿,更是鼓动郑怀恩那个蠢货先是恐吓而后下手害人?你去问问你家二郎,这段时日,京城出了多少奇闻,王大同在任宣大总督之前接了多少黑锅!”

    朱泾几次想要张口,可却在九娘那铁的事实面前无话可说。京城发生的有些事情他确实不太清楚,可但凡涉及到现任宣大总督前任顺天府尹王杰的,他却都一清二楚王大头背了那么多锅,到了大同之后,怎么会不一五一十地对他说清楚?

    更不要说他放在京城的人里,先出了一个叛主的护卫朱宇,后出了一个得人好处就心生他念的幕僚朱公权!

    想到他当年那番措置,此后十余年韬光养晦,结果却换来此次出征未半就招人弹劾,险些牺牲长子,被朝中某些人掣肘得连战局都无法完全把控,那些军中将兵更是个个刺头,朱泾遥想自己当年协助皇帝平叛业庶人之乱后的近乎隐退,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悔意。

    他盯着九娘看了许久,最终缓缓低下了头:“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九娘只是十几年的怨气无处发泄,今天干脆一吐为快,如果朱泾还是当初那态度,她也懒得多说什么,拂袖而去回她的昭明寺大不了她去太夫人面前先行赔罪,日后她也就只打算见女儿女婿,旁的事情再也不管了。然而,她完全没料到,丈夫竟然会痛苦地认错。

    别人一直都说她性格倔强桀骜,可只有她知道,朱泾才是那个更骄傲更强硬的性子。让他低下他的头,承认自己错了,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侧过头去不看他的表情,可眼角余光却还是掠过了他发间的点点银丝。遥想当年,他不过三十出头,而她也还在花信年华,如今她早生华发,他更是苍老了许多,她不知不觉就有些心软了。

    “要是认错有用,这世上很多憾事岂不是能够重来?”

    九娘转过身,竭力想让脸上表情镇定下来。可是,当感觉到背后有人突然靠近,紧跟着肩膀就被一双手紧紧按住,她待想挣扎,最终却又松弛了下来。

    “听说莹莹对阿寿那孩子一见钟情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老天开眼,而等到我见着他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在想,一定是张家姐姐在天有灵,这才会保佑她的孩子平安长大,才貌双全。因为我是很感激张家姐姐,但说实话,我并不打算拿莹莹的终身去报答她的恩情。”

    察觉到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明显有些发僵,九娘就沉声说道:“儿女没长成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是否会早夭。我不知道莹莹长大之后会不会性情乖张,也不知道阿寿长大之后会不会顽劣不堪,所以,自幼定娃娃亲这种事,我从当初不以为然。”

    “但那时候莹莹把阿寿带来见我时,那兴高采烈的劲头,那洋溢满身的喜悦,再看看阿寿那相貌和谈吐,举手投足连世家子弟都比不上的温文闲雅,还有那番才干和手段,我自然是绝口不提当年我和你的那点纷争,立刻认下了他。”

    “寒门出贵子,从前我不相信这话,因为没有最好的师长,没有汗牛充栋的书籍,养不出有见识的人,真不知道当年葛太师给他留的书,他怎么看懂的。”

    朱泾一声不吭地听着,尤其是感觉到九娘身体渐渐松弛,就这么靠在了他的怀里时,他最终轻声说道:“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尽快让事情过去,免得节外生枝,那样才会对谁都好。我以为这样才能免得外人多想,可事实证明,不是每个人都是皇上。”

    听到朱泾再次认错,九娘不禁大为黯然:“是啊,皇上虽说随性,有的时候还特立独行,但宽容大度,心无杂念。否则,这些年伤了身体的裕妃只有永平公主一个女儿,性子又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却不曾移情,对永平公主也一直都很好,哪怕在婚事上,也愿意纵着她。”

    哪怕永平公主前后两次来,都伤了她的心,但九娘谈及她的时候,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注意,不知不觉就抓紧了丈夫的手。

    “所以,我不如皇上……他曾经劝我去寺中接你回来,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莹莹从那么小开始就失去了你这个母亲,娘一把年纪却不得不亲自操持这个家,说到底,都是我的一念之差。因为我一直都忘不了睿宗皇帝临终前对我说的话。”

    朱泾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睿宗皇帝那张憔悴苍白的脸。

    “本朝一代代天子,哪怕自己马上打下的江山,也都想好好栽培自己的儿子,可似乎就仿佛是魔咒,太平顶多不过两代,第三代就必定出乱子,一代代因果轮回……如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打的天下四分五裂,都是直逼中枢一举斩首,只怕这天下早就不姓郑了。”

    “泾儿,你是皇后的外甥,朕其实也一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外甥。你务必要帮着你的表弟,务必要看着他的江山。日后如若他有了儿子,千万不要闹家务,给外人可趁之机!”

    朱泾情不自禁地轻声说道:“我家几代都出自军中,父亲居功进指挥使,但到了我的时候,如果不是舅舅们不争气,如果不是弟弟们不上进,我也不会硬着头皮上战场,可如果不是睿宗皇帝一直信赖我,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我也不会在二十出头就封了国公。”

    “我知道。”九娘松开手,打断了朱泾的话,“所以你想防患于未然,哪怕那只是你一时恐慌之下的臆想。朱泾,你知道么?要不是你这些年太沉寂了,让人认为你软弱可欺,之前的仗又怎么会打成那个样子?朱家又怎么会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这个样子?”

    “是我错了。”

    再一次坦然承认是自己错了,朱泾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一本正经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若是还不肯原谅我,我就只能让人去准备荆条了。”

    九娘旋风似的转身,又惊又怒地斥道:“说什么傻话,你以为自己几岁?”

    待看到丈夫哈哈大笑,她登时想起从前时他也曾经这样和自己开过玩笑,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狠狠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时,她突然就只听到外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听清楚那声音,她顿时大为意外。

    “爹,娘,再不开门我就进来了!”

    别说九娘吓了一跳,慌忙前去开门,就连朱泾也赶紧整理衣着。等到朱莹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两张正板着的脸。于是,想到刚刚别人来找她通风报信,求她来这里劝和时说的话,大小姐越发觉得事情就是和自己想得一样。

    她不禁嗔道:“爹,娘好不容易肯回来了,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让着她一点?”

    说过父亲,她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九娘一眼,随即撒娇道:“娘,你也是的,爹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冒着生死之危打了那么久的仗,这才风尘仆仆刚回来,你也得让他歇一歇啊!”

    身为父母,朱泾和九娘尴尬地彼此对视了一眼,正想说两句宽慰的话把女儿给哄走,结果朱莹就不大高兴地轻哼了一声:“看我和阿寿,多知道互相体谅。他忙的时候,我只要知道他好好的,那就不去打扰他,他有什么事都不瞒我,我有什么事也不瞒他,这样多好!”

    毫无准备地被女儿糊了一脸恩爱未婚夫妻的范本,朱泾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刚刚到了嘴边的话也就顺势吞了回去。

    而九娘更是没好气地斥道:“你听那些闻着风就是雨的家伙胡说八道,我只是和你爹屏退下人说点话,仅此而已。”

    “真的?”朱莹有些不相信地瞥了朱泾一眼,见父亲犹豫了一下,随即大步走上前来,直接伸手揽住了九娘的肩膀,继而就用你再不走我就轰你走的眼神瞪她,她顿时喜笑颜开。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爹娘你们早点休息!”

    朱莹嘿然一笑,冲着两人屈膝行礼,随即就步履轻快地出了门去,临走时还不忘非常体贴地掩上了门。被她这一闹,朱泾只觉得之前那感伤和唏嘘完全没了必要。

    而九娘则更是尴尬。她吸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愠怒地低喝道:“放开!”

    “放开什么?”朱泾看看自己放在妻子肩膀上的手,竟是明知故问道,“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久别重逢之后,这有什么!”

    “我是说你一身尘土,赶紧滚去洗澡!”九娘被朱泾这故态复萌的厚脸皮气得牙痒痒的,随即一把挣脱开了朱泾,沉着脸说,“回头再和你算账!”

    见九娘已经是旋风似的去了里间,朱泾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多年苦行僧似的生活下来,他当然不可能心如止水,只是出于对当年旧事的愧疚。可就在他预备好好度过这个晚上的时候,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兵部陆尚书求见。”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打探和分班

    赵国公朱泾回京这件事,对于京城的各大阶层的人士来说,全都算是一桩大事。小民百姓津津乐道的是,赵国公一回来就快刀斩乱麻将女儿朱莹和国子博士张寿的婚事定了下来,至于那些大人物们,就不太在意儿女婚事这种小细节了。

    毕竟,哪怕之前外头乱七八糟的传言再多,可只要看张寿和朱莹照旧成天若无其事地成双入对,就没人觉得这桩郎才女貌的婚事会有什么变故。

    他们在意的是,朱泾在大同大开杀戒,回程途中遇到刺客再次大开杀戒,如今到了京城之后,是否会疯狂报复之前攻谮他的那批人,又会不会对背后的某些官员们动刀子。

    当然,这个动刀子只是打比方。人人都知道,这世上没几个像王大头那样刚直到让人没把柄可抓的清官,又或者说正人君子,政敌之间真要撕破脸时,根本不用愁抓不到把柄,因为几十年宦海沉浮下来,就没有几个人是洁白无瑕的。

    可如果朱泾真的不依不饶打击报复,那就真的是一场牵连极大的大混战了。毕竟,尽管皇帝正月十五才刚刚接受了四位御史的请辞,顺便把某位陈御史丢给三法司惩办,但相比赵国公府曾经遭受的众多攻谮而言,当初曾经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人还有大把完好无损。

    因此,当次日一大清早,张寿准时出现在半山堂的时候,就发现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他。上课期间,没人敢乱开口,尤其是张寿随口开始继续讲前一天的列一元一次方程解应用题时,不少典型的算学渣渣也就顾不得其他了,纷纷开始抓起了头发,这其中,也包括朱二。

    好容易等到他一堂课讲完,还不等那些受长辈亲友甚至于收了别人的好处想打探消息的监生们闻风而动,众人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因为坐在第一排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动作敏捷,一左一右把张寿左右的位子给占了。

    “老师,父皇答应了,下一次休沐日的时候,我和三哥就来找你!”

    张寿见三皇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兄弟俩一直梦寐以求的出京之行,终于即将变为现实。虽说他们只能到京郊一游,可却也是莫大突破。

    当下,他就笑呵呵地点点头道:“可以,回头你们直接到张园来就行了。”

    见兄弟二人有些茫然,他就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就这几日,我就要搬家。从今往后,那座庐王别院就要改名张园了。”

    此话一出,正改换目标想要从朱二口中撬出点消息的几个监生顿时慌忙回头。见张寿脸色如常,就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们不禁全都暗自凛然。

    要知道,当初那别院很多人馋涎欲滴,却因为顾忌皇帝而不敢买,如今宅子归了张寿,张寿不但敢住,居然还敢为其改名!须知就连赵国公楚国公秦国公那些位于京郊的别院,也不敢用姓氏名字命名,只敢用封号,张寿这简直是狂妄胆大到了极点!

    张寿本来想把新居就直接改成张府,然而,那座昔日庐王别院的格局和一般的宅第实在是差别很大,反而和城外他曾经住过一宿的赵园很类似。因此在考虑过之后,懒得起名字的他就告诉吴氏,直接将其改做张园。

    可此时瞥见其他监生那莫名惊诧的表情,他就感觉到,自己这举动似乎有那么一点出格……恐怕还不止一点。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他也不想收回,索性就仿佛没察觉到,继续对三皇子和四皇子说道:“你们回头到我家来的时候,记得准备得充分一点。”

    毕竟要去城外住两天!至于到时候究竟住哪……回头等朱莹问过皇帝再定好了。

    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张园有什么不妥,喜出望外地围着张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他人眼看插不进去,也只能继续围堵朱二。然而,朱二充耳不闻在纸上写写画画,直到被某个不耐烦的人抢去了笔,他这才坐直了身子,继而不悦地拍案而起。

    “虽说是下课,但国子监有规矩,课间不得嬉戏打闹,你们要不要到绳愆厅去学学规矩?”

    此话一出,他身边那些监生顿时面面相觑,但转瞬之间,就有不服朱二这个二世祖的家伙森然冷笑了一声:“朱廷杰,你还真把自己当斋长了?别以为你和张琛一样是国公之子就得意忘形……要知道,他以后可以继承秦国公爵位,你可不行!”

    “区区爵位算什么!我爹的爵位是继承来的吗?他是自己挣来的!只会享受祖辈余荫,那算什么本事!”朱二说得慷慨激昂,手指头更是朝面前众人一个个点了过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就是想探问一下,我爹回来之后是不是打算报复吗?”

    张寿原本正在和三皇子与四皇子说话,见朱二身边那些人一个面色比一个难看,一副想溜却又生怕人进一步爆发的样子,他不禁哂然一笑。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往日较为滑头,而且到国子监上课也只是虚应故事,月考和年考名次大多相对靠后,甚至连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比不上的那种人他在过年之前就已经禀明了皇帝,打算在半山堂中重新分班,但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下来。

    皇帝已经下了决心,但还缺乏一个必要的契机。如今看来,这么多纨绔子弟,有些确实正在逐渐改观,有些却觉得泥潭里很舒服,两种态度截然不同的人,继续混在一起,那只会彼此看不惯。而他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那些自甘堕落,蝇营狗苟的人身上。

    而朱二见众人被自己训得面色难堪,终于找到了代斋长感觉的他,这才威严十足地轻哼了一声:“想知道我爹的态度,何必来找我打听?那些大人物当初授意人攻击我爹的时候,不是挺得意吗?既然做了,那还怕什么?”

    他难得有这样狐假虎威的好时候,此时嘿然一笑,还要再继续借题发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咳嗽,抬头一看,就只见是张寿正看着他。虽说如今婚书已定,可他却没办法摆出二舅哥的架子来,只能悻悻闭了嘴。

    果然,张寿这一声咳嗽,立刻就把朱二身边那几个人给吸引了过来。刚刚那个还拿张琛来打比方的监生,就厚脸皮赔笑道:“老师,其实不是别人托我打听,就是我家里有个昏头的亲戚,当初为了沽名卖直,竟然也跟着那些瞎起哄的御史胡闹一气……”

    “我一个朋友做了这蠢事,正后悔得不得了!”

    “我家表姐夫……”

    听到这乱七八糟的解释,张寿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当即轻轻叩击了一下讲台,等几个人慌忙闭嘴,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赵国公为人,宽容大度,能容天下事,自然从来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开什么玩笑,我爹心眼可小了,你们要相信这话,让你们来问的那些家伙就上当了!朱二不服气地一屁股坐下,随即突然想到,张寿和他爹只不过昨天刚见,哪里知道什么消息,分明是胡说八道一气。然而,下一刻,他就出离惊愕了。

    “但是,就算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也有无法容忍的事,所以,如果有些人希望赵国公能够息事宁人,那么,他不应该鬼鬼祟祟旁敲侧击,至少应该想办法去取得赵国公的谅解。”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兵部陆尚书,据说昨晚拜访了赵国公府。”至于从哪里据说的……呵呵,内奸便是出卖父亲的陆三郎。很显然,兵部尚书陆绾用自己第一个出面求和解的态度,给其他人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时至今日,也许仍然会有人看不起陆三郎这个斋长,但是,却绝对不会有人看不起兵部尚书陆绾这样的顶尖大佬。因此听说陆绾亲自拜访朱家,几个打听消息的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此时课间休息已经快要结束,几个人还是慌忙找各式各样不靠谱的借口溜了出去,分明是通风报信。对于这样的行径,刚刚还在腹诽张寿乱猜父朱泾心意的朱二顿时恼羞成怒。

    “这些家伙哪里还像是监生!年纪轻轻不好好上进,倒是玩弄这些歪门邪道!”

    见三皇子和四皇子有些疑惑迷茫的样子,再见这偌大的半山堂中,有人事不关己,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满脸轻蔑不屑,朱二就忿然说道:“要我说,这些不安心读书的家伙,那就干脆全都回家去,也别在这半山堂混日子,去巴结他们背后的大佬混日子好了!”

    若是张琛,此时至少会有张武张陆这样的小弟跟着摇旗呐喊,奈何朱二名声不咋的,在家里的地位又不咋的,代斋长当了一个多月,在他那恼火的目光激励下,竟然没什么人出声应和,就连之前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几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把人撵出半山堂这种事,那是要得罪人……没看张寿都还没开口吗?

    朱二顿时犹如被顶在了半山腰,不上不下。然而,就在他心中又气又急的时候,却只听外间钟响,却是第二堂课又开始了。而这时候,张寿突然开口说道:“在下一堂课开始之前,有一件事我要预先对你们说一说。大约就在这个月之内,半山堂会重新分班。”

    此话一出,刚刚还有些嘈杂的半山堂中顷刻之间恢复了寂静,也不知道多少双目光都集中在了张寿的身上。

    当然,也有人忍不住去偷瞥朱二,显然是在思量张寿的表态和朱二刚刚气急败坏说出的话有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朱二自己面上竭力装作一点都不意外,可心情那却简直是惊呆了。什么?分班?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未来妹夫你怎么也不和我这个二舅哥提早说一声!

    在这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张寿慢条斯理地说:“太祖皇帝当年设此半山堂的时候,是因为你们不适合国子监其他六堂,所以别设一堂。从来就没有任由半山堂的监生自生自灭的意思,但在我接手之前,说一句实话,其实半山堂就是名存实亡,自生自灭。”

    “但现在转眼间就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你们之中有些人不甘被小瞧,于是奋力上进,这份志向不但我看在眼里,常常会调阅考试卷子的皇上其实也看在眼里。所以,我早就建议皇上,重新按照进度遴选分班,不让任何有天赋才情,任何有凌云之志的人埋没。”

    “初步的意向,是半山堂再分成三堂,每堂三十余人,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老师不够的问题,算学课由我亲自遴选过的优秀九章堂监生来讲,讲史则由皇上钦点合适的老师,但我也会不时讲课,至于物理,当然还是我来讲。其中,第一堂以三皇子和四皇子作为标杆。”

    看到底下一大片人的脸色都有些发黑,张寿就呵呵笑道:“这才刚刚过了年,三皇子八岁,四皇子七岁,但他们在之前月考岁考中的成绩,有目共睹。想来也不会有人厚颜说,我给他们另外开过小灶,因为我就算想也分身乏术。所以,要跻身第一堂,成绩得高于他们。”

    如果可以,有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比不上其他人也就算了,却还比不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这确实是太丢脸了!

    就连朱二,心情也是七上八下。要知道,他这几个月算是挺用功了,但要说次次都超过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却没有那两个小子贼精,算学和物理天赋相当强!

    如果他这个代斋长还落在第一堂之外,那还有没有面子?

    然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张寿就继续说道:“第二堂,遴选的是有特殊才能的人。就比如陆三郎一样,如果不是有九章堂,他那点特殊的天赋也就浪费了。所以,自觉有其他天赋才能的人,可以上书自述,回头自然会一一考核,届时进了第二堂,也会因材施教。”

    见有些人喜形于色,比如自认为“好农”的朱二,有些人却垂头丧气,张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至于第三堂,进度稍慢,然则却知向上者,从无缺席,功课也从无缺失的,便在此堂继续扎牢根基,争取日后再进第一堂。至于剩下的……皇上说了,都到军中操练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对调

    刚刚出去通风报信的几人,此时正蹑手蹑脚回到各自座位,只来得及听到张寿说第三堂如何如何,这屁股还没落到椅子上,就听到了最后军中操练四个字,他们正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突然就只觉得四周围目光顷刻之间全都齐刷刷转向了自己。

    那一刻,几个人全都傻眼了。虽说这是课间出去迟到,但也就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就好像成了众矢之的?张寿这个国子博士往常说是严格,可至少不像绳愆厅徐黑子难打交道……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刚刚探问的事情涉及赵国公朱泾的缘故?

    见这迟到的几人还在发懵,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代斋长,你起来给他们说说半山堂即将分班这件事。”

    朱二只觉得扬眉吐气,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了那几个人一眼,随即慢悠悠地把张寿的原话一一重复了一遍。当然,他记性没那么好,没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只能说个大概,但是,他却按照自己的理解添油加醋了一番,充分称赞了好学者和才能者,贬低了投机者。

    即便如此,那几个人中除却一个成绩素来尚可的,其余全都面如土色。从前他们确实觉得,天天来国子监点卯混日子根本就是耽误时间,恨不得能让他们继续斗鸡遛狗当一个富贵闲人,可在皇帝也常常关注此地的情况下,退出半山堂就成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

    因为就连他们的父执长辈也绝对饶不了他们!而且,张寿说的军中操练,那是什么意思?

    很快,张寿就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解释:“既然文不成,那么总不能武不就。军中操练,就是皇上给剩下那些人的一个机会。当然,不愿意去的可以不去,也不用继续留在国子监,回家富贵安闲,也并无不可。读书也好,操练也罢,这从来就不是强制的。”

    尽管张寿这么说,但每一个人都能想见被撵回家去的下场。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正好“坠马休养”的张琛,以及在外头办事的张武张陆和胡凯邹明宇二人。于是,在这迫切的压力面前,有人突然开口抱怨了一句。

    “之前的月考和年考还有功课,谁知道所谓的成绩有没有猫腻?”

    此人还期待着有人和他一块跳出来质疑,然而,他话一出口,却发现压根没有任何附和的,反倒是身边人全都用看蠢货的目光看他。顷刻之间,他就意识到张寿有皇帝撑腰,如今赵国公朱泾回来了,张寿和朱莹婚事也定了,这位本来就不好对付的国子博士简直无法对付!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慌忙起身行礼赔罪道:“老师,我只是一时情急,随口说说……可若是半山堂真的要分班,恳请再给大伙一个机会,再考一次!”

    这种要求要是放在从前,那简直是匪夷所思。可此时此刻,竟是有一多半人慌忙起身帮腔,纷纷请求在分班时进行考核。至于能不能考出一个好成绩这种事……相比被撵出国子监,要凄凄惨惨戚戚地去军中被操练得死去活来,甚至于回头军中也不收,这都是后话了!

    而几个收人好处给人打探消息的家伙,则是再次遭受到了眼刀集火。虽说张寿口口声声说皇帝已经下了决心,但每个人都觉得,如果不是这些肆无忌惮的家伙,这所谓的分班说不定还能再拖一阵子。

    当接下来的一堂课结束之后,张寿刚一出门,他就觉察到身后偌大的地方瞬间炸了开来,嘈杂得犹如菜市场。对此,心知肚明的他没有回头,暗想这对于朱二来说,也是莫大考验。

    要是身为代斋长却不能进第一堂,他相信赵国公朱泾会让朱二直接凉拌的!

    往日午休时分,张寿并不怎么喜欢去博士厅,几乎都是回自己的号舍休息,午饭也多半在那儿吃大多数时候赵国公府用保温的食盒送来丰盛的午餐,小部分时候是阿六亲自到附近的食肆酒馆采买,常常还有张琛陆三郎等人厚脸皮过来蹭饭,美其名曰师生同乐。

    但今天,张寿提早知会了陆三郎一声,此时就径直去了博士厅。一进门,他就发现各式各样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对此,他只当毫无察觉,径直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桌子。

    他刚坐下,隔帘就被人挑了起来,紧跟着,笑容可掬的周祭酒就和面色微沉的罗司业先后走了出来。前者一贯都是这么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后者看向张寿的目光却要复杂得多。

    “张博士,听说你今天在半山堂宣布,要将半山堂一分为三?”

    周祭酒身为国子监这座大明最高学府的一把手,自然不适合凡事冲在前面,罗司业却是开门见山,问了一句不等张寿回答就直截了当地说:“国子监总共就这么一点地方,半山堂还是最大的,这要是一分为三,国子监却是腾不出地方给你们了。”

    这是刚刚课上才宣布的事情,如今下课之后自己明明是第一时间来博士厅,可不但罗司业直接询问,博士厅里其他人也分明是一脸探究的表情,张寿哪还不知道,之前恐怕有人在半山堂之外听到了风声,所以早就通知了这里的诸位学官。

    面对这种情况,他气定神闲地说:“国子监讲课用的课舍确实一直都不够。我听说最近因为勤奋好学的监生实在是太多,升堂太快,率性堂因为逼仄,都已经快坐不下了?”

    主管率性堂的国子博士杨一鸣素来是所有博士中最看不惯张寿的人,当下重重冷哼一声。

    “率性堂是国子监六堂之首,超过两百人,却只能窝在只有半山堂一半大小的课堂里,别说从不设课桌,就连长凳都只能三人共用一张!从国初到现在,我朝监生数量增加了好几倍,你半山堂既然要分堂,我这率性堂也该重修了,否则这国子监第一堂岂不是徒有虚名?”

    “何必重修,办法不是有现成的吗?”

    张寿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那就把半山堂和率性堂的位置对调,把两块牌匾也对调一下,那不是就能容得下了?”

    杨一鸣登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道:“简直荒谬!你休想打我率性堂的主意!”

    “是杨博士你自己说,率性堂地方逼仄,难以容纳两百多号人的。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再说,什么叫做别打率性堂的主意,国子监这些讲堂全都是太祖年间一座座建造的,半山堂占地还更大更开阔一些,和率性堂对调,也是物尽其用。”

    没等杨一鸣反驳,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不愿意,一定要请朝廷再拨巨资重新修建新的率性堂,如此喜新厌旧,那我也无话可说。”

    这一次,别说杨一鸣,就连其他人也忍不住脑门上青筋直跳。早就知道张寿相当擅长给人扣帽子,现在看来,这还真的是一点没错!

    然而,张寿这歪理听着却还像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在国子监内部可以调剂课堂的情况下,杨一鸣却执意不肯,一力要求朝廷拨款,很容易被户部驳下来。更不要说,如今的户部尚书还是张寿的师兄,葛雍的另一个得意弟子陈尚!

    和其他人相比,杨一鸣惊怒更甚,一时竟是气得口不择言:“率性堂乃是国子监六堂之首,怎么能和半山堂相提并论!被那么一群纨绔混账占据过的地方,送给我都不要!”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这种话私底下和人抱怨时讲讲没关系,但在这满是学官的博士厅里,那是绝对的禁忌!除却张寿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人和他也是竞争关系,还有其他人和他结怨,这些话传出去,半山堂那些监生的长辈绝不会坐视!

    他慌忙改口道:“我是说,半山堂中素来乃是末学后进读书的地方……”

    “杨博士你不用说了!”周祭酒本来只是希望下头众人问明白张寿的用意,没想到罗司业的问题被张寿轻飘飘一个反问给砸了回来,紧跟着杨一鸣又犯蠢上了当。

    他有心息事宁人,沉下脸说道:“杨博士你身为人师,怎可如此出言偏颇?别说如今半山堂在张博士管辖下学风大好,就是从前,那也是国子监的一部分!至于末学后进,谁不是从末学后进开始修学的?半山堂既然比率性堂大得多,张博士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说着就看向张寿说:“张博士,此事我不能擅专,会先在朝会上禀明。”

    “大司成说得是,国子监乃是学府重地,自然当请命而后行。”

    张寿一点都没有和杨一鸣继续较劲的意思,也没有和周祭酒讨价还价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提案。然而,显然有人并不愿意看到他这么轻轻松松达成目的。

    “听说张博士要把半山堂分成三堂,这就算是率性堂和半山堂互换,也只有一座课堂吧?总不能把率性堂那小小的地方分隔成三块,那些出身贵介的监生们能受得了?”

    “那就是我的事了。”张寿对那个质疑者微微一笑,却高深莫测地并不挑明。他施施然站起身来,冲周祭酒和罗司业略一拱手,竟是径直往门外走去。

    等他一出门,杨一鸣顿时恼羞成怒地骂道:“简直狂妄!没功名没出身,靠着裙带方才进了国子监的幸进之人,竟然还在我们这些科场老前辈面前摆架子!”

    虽然众人之中,和他有类似感受的学官不少,可却没有一个人附和他的话。在这样难言的寂静之中,发现周祭酒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入内,而罗司业则是叹了一口气,杨一鸣渐渐紫涨了面皮,醒悟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张寿如今铁板钉钉会成为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这固然没错,但之前能成为国子博士,是皇帝赏其擒贼有功,之后第二次加官,则是破解密信有功,这一前一后确实不能和裙带扯上关系。若是要强行攀扯,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皇帝和赵国公乃是表兄弟。

    可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在背后非议天子的悖逆狂徒!

    杨一鸣如何脸色雪白,担心自己会因为说错话而丧失三十年寒窗苦读得之不易的国子博士官位,那自然不在张寿的考虑之列。就连别人会在背后如何说他,他也同样不在乎。他早已过了因为别人几句非议就勃然大怒的年纪……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年纪也不大。

    他更在乎的是实际利益,而不是这种口舌之争。因此,当回到自己的号舍,看到门口陆三郎和朱二正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冷嘲热讽时,他只是重重咳嗽了一声,直到回过神的两人赶紧一溜烟迎上前,他才笑吟吟地说:“把消息放出去,我想让率性堂和半山堂换个位置。”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三郎和朱二不禁忘了刚刚的对立,一时面面相觑。等到张寿大略解释了一下,陆三郎倒还好,朱二却是完全忘了此时还饥肠辘辘,正等着进屋蹭妹妹朱莹派人送给张寿的午饭,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他这一走,陆三郎顿时拉长了脸。

    “小先生你也太偏心了吧?这种好事,凭什么要给半山堂?九章堂的监生可比半山堂那些家伙强多了!半山堂里除了那些个确实不想混吃等死的,其他大部分人,也就是看在你得圣宠的面子上,稍稍收敛一点而已,骨子里就是富贵闲人!”

    “我知道,所以才打算淘汰一下,把合适的人选出来放在第一堂,把有天赋却不适合读书的人放在第二堂,勤奋且有志改变命运但没天赋的人放在第三堂,剩下的就扔出去,如果能受得了军中那番磨砺历练出来,那就算是意外之喜,其余的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陆三郎并不意外张寿这和平日表现不符,明显有些冷酷的话。因为张寿在九章堂加了那一门物理课时,偶尔也提过一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本来就觉得没必要在某些庸碌懒惰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此时自然连连点头。

    等到他跟着张寿进了号舍,发现从前常见的赵国公府那食盒不见踪影,他顿时大为纳罕。难不成是朱泾一回来,两家订婚,反而就要避嫌了?他正这么想时,却只听张寿说出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话:“陆筑,有没有兴趣做一件别人会骂离经叛道的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条道走到黑

    “我当然愿意!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和我爹做对,哦……不,是离经叛道了!”

    虽说突然之间又听到了自己那非常不愿意让人念出来的大名,可陆三郎立马忘记了那一丁点不快,反而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见张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生怕张寿以为他是信口开河,连忙信誓旦旦:“小先生,我这人最看不惯那些假道学,要和他们做对一定算上我!”

    “呵呵,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只不过是一个最初的设想而已。”

    张寿微微耸了耸肩,随即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屋子,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阿六这两天脱不开身,我们午饭出去吃吧。”

    陆三郎顿时有些意外。赵国公府真的不派人过来送饭了?这订了婚的未婚夫,还不如没婚书的野男人……咳咳,野男人这三个字是难听了点,可这样的区别待遇是不是明显了一点?可是,当他跟着张寿出了国子监那大学牌坊,确实没看见常见的几个朱家人,他就更纳了闷。

    张寿却并不奇怪,阿六不在,其他人不能像那小子一样从最初地偷偷摸摸到后来的肆无忌惮直闯国子监,他觉得也不必要让朱家人在大门口招摇免得朱泾这个当爹的心情微妙,所以他就提早对朱莹说了一声,让朱家不要再继续送午饭和晚饭了。

    毕竟,如果没有阿六看着,国子监他那号舍素来是不关门的,谁都能进,真要有食物摆在桌子上,他也不敢乱吃撇开下毒这种最极端的状况,倘若有人在饭菜里加点乱七八糟的料,乃至于吐口水,想想也让人反胃。至于是否会有人在他的号舍乱放东西,他倒很期待。

    张寿带着陆三郎外出觅食顺便促膝长谈的时候,朱二则是兴冲冲赶回了半山堂,随即看着空荡荡的地方呆若木鸡。好在他很清楚那些贵介子弟们解决午饭的各种食肆酒肆,拔腿就找了过去。可当他来到这附近一家档次最高的酒肆大门口时,就听到一个很大的嚷嚷。

    “我还以为昨儿个赵国公回来,朱廷杰会被教训得下不了地,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囫囵完整地到国子监来,我真是错看赵国公了!”

    朱二登时大怒,他从前最好的狐朋狗友就是陆三郎,其他人当中自然也有几个交好的,但后来看他因为朱莹的婚事被教训得满头包,一度被禁足,这些没义气的人自然不敢登门,也就断绝了往来,直到他后来重回半山堂,他们见他这个朱二少似乎还好,就又凑了上来。

    只不过,既然彼此都通过朱莹那件事明白了各自秉性,昔日的臭味相投自然不存在了。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大步进了酒肆。就只见一楼大堂看上去颇为冷清,仿佛没什么客人,二楼却不断有谈笑的声音传了下来,嬉笑怒骂,全无忌惮。他知道这些出身贵介的监生们都爱摆阔气,往往各自一个包厢三五抱团,当下就站在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我爹回了京之后没有大发雷霆,大开杀戒,你们就都觉得没好戏看了?指量我爹回来,我这个儿子就一定会倒霉?瞎了你们的狗眼!”

    随着他这骤然响起的咆哮,楼上各种觥筹交错和谈笑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而面对这鸦雀无声的状况,朱二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这种仗着家世指点江山品评人物,可遇到大人物就立刻怂了的二世祖中一员,他不禁大不是滋味。

    “老子也懒得上来揭你们的真面目,全都给老子听着!半山堂既然要分成三堂,以后也就不需要这么大的地方了。正好率性堂杨博士抱怨他那地方小了,张博士就对大司成提了出来,把半山堂和率性堂对调,日后把半山堂第一堂挪过去。好了,张博士的话我已经传到了。”

    等到楼下没了声音,楼上纪九支撑身体从窗口探身出去,确定朱二真的已经上马离去,他少不得冲着刚刚那个高谈阔论品评赵国公和朱二父子,结果却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的倒霉家伙嘿然一笑,随即才两眼放光。

    “率性堂啊,多少读书人觉得那是国子监第一堂,大司成居然会舍得和咱们老师的半山堂换一换?这国子监得要炸锅吧?”

    “这天底下县学、州学、府学,然后是南京和北京国子监,率性堂可是所有官学里排第一的。只不过,咱们半山堂因为太祖照顾功臣官宦子弟的关系,造得格外大,所以往往也就一百多号人,却比人家动辄容纳两三百四五百的率性堂还要大。和率性堂换,其实他们不亏。”

    “亏不亏不是看房子大小!你们没看过国子监地图吗?那左右六堂的位子是对称的,至于咱们半山堂也好,九章堂也罢,却是散在外围的。所以,按照那些老古板们的意思,人家是大妇养的,咱们就是小妾养的!”

    纪九嘴里说着这极其粗俗的话,见其他人顿时有些讪讪的,庶子出身的他却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饭碗:“怎么,你们还觉得心里不舒服?事实本来就如此!太祖皇帝当年虽然说了一堆好话,但本质就是把人扔进半山堂,有本事就爬出来,没本事就混着,仅此而已。”

    “所以,要把半山堂换给率性堂,我虽说不知道周大司成会不会答应,或者说,做出答应的姿态,然后想别的办法。但我知道,朝中那些老大人们肯定不会答应。这事儿捅破天了!”

    听到这里,包厢中的几个监生顿时悚然。而这时候,包厢帘子一掀,竟是隔壁其他人也一拥而入,顷刻功夫,这原本不大的地方顿时挤满了人。

    “纪小九,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说说,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办?今天张……咳咳,老师把话说得那么无情,咱们要真是被扫到军中丢脸去,还不如趁着他这次犯了众怒,争取把头顶上这重大山掀掉!这天天念书的日子,老子可过够了!”

    纪九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烈酒,这才冲着这为首闯进来的大块头冷笑道:“掀掉头顶这座大山?你说得轻巧,先问问你旁边其他人愿不愿意!”

    见大块头环视左右,发现无人应声后,面色渐渐变得有些阴沉,纪九就哂然笑了一声。

    “咱们那位老师不只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皇上选婿的时候他往旁边一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张武张陆一个驸马一个仪宾,再加上姓冯的小子,三个人媳妇有了,前程也有了!”

    “户部尚书改姓陈之后,九章堂的人分了好几拨,每次去户部实习三天,否则你以为王大头去当宣大总督,会轻易接受九章堂派人跟过去‘辅佐’?什么辅佐,那根本就是历练!还有咱们半山堂,岁考居前的那几个人,你们以为人家之前是在家里舒舒服服过年吗?”

    纪九狠狠往地上砸了个杯子,带着酒意说道:“朱莹代表朱家,给资源帮了那几个人创业……别问我创业什么意思,我要是懂,就不会在这儿胡混了!”

    大块头顿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内情,第一等便是身为继承人且文才武略天赋不错的,那些人无不得到家里最好的资源供给,最好的人脉帮助,有的会在国子监率性堂里拿个资历,然后从科场一层层杀出来,有的则是进入军中,层层升迁,几年便跃升到极高的官位。

    第二等则是有才能却并非继承者的嫡系子弟,也会得到家中的悉心培养,将来分出去开枝散叶。这其中,偶尔也会出现超越继承者的杰出人才。

    至于他们这种庸碌且没有多少培养价值的,那才会在半山堂中滚一圈,回头混个监生头衔,再靠父祖荫庇弄个好听却没实权的官衔,至于捞不到官的,那也比比皆是。

    所以在京城,碰到一个四五十岁的潦倒穷酸,对你说他的祖父是宰相,又或者他的伯父是某某国公,那居然有一多半可能是并非说谎,而是真的!

    而眼前这举止粗俗的大块头,正是出自一门一公一侯一伯,堪称满朝第一家的张家。

    只不过,他父亲不是楚国公张瑞,而是襄阳伯张琼。他是家中第三子,上头一个早早就进了军中的大哥,一个长袖善舞的二哥,轮到他却一事无成,又是庶子,自然相当不受待见。

    此时,他阴着脸一屁股坐下,随即气咻咻地说:“你们自己扪心自问,几人能进第一堂?”

    一句话说得包厢中鸦雀无声。然而,带着几分醉意的纪九却呵呵笑道:“不能进第一堂能怪别人吗?说三皇子四皇子天赋好,我信,但要说他们天赋好得能胜过咱们当中大部分人,那简直是瞎扯淡!就我们学的那些,只要稍微用点心,能学不好?呵呵!可有几个人用心?”

    大块头这才想起,纪九看似放荡不羁,爹不疼娘不爱,但这些日子的月考岁考,确实是名列前茅的如果不是这家伙从前在半山堂也是逃课的主,他简直怀疑人从前都是装的。

    一怒之下,他重重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说:“那又如何?纪九,你当自己是张琛陆三郎,还是张武张陆,抑或是人家二舅哥的朱二?就算学得不错那又如何?赵国公府也没资助你创……创什么业吧?”

    “是没有。”纪九呵呵一笑,随即自斟了一杯,可待举杯到唇边,他竟是突然停住了动作,随即一杯酒直接泼在了大块头的脸上。

    眼见对方气得眼如铜铃,他这才冷笑道:“你信不信如果在这儿打一架,回家之后你就要挨一顿家法,赶明儿就会被赶出半山堂?大个子,你没看那些得了朱家资助的,都是些愿意依附他们的家伙,都是在翠筠间里呆过的家伙?”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都付出过承诺,甚至定了契约也说不定!你不肯站在人家那一边,人家凭什么扶持你?至于我,我家里那个老爹当初还跟着别人骂过赵国公败师辱国,他屁股就歪了,除非我和陆三胖似的跟自己老爹对着干,否则别人凭什么帮我?”

    大块头那冲天怒火被纪九这一番话渐渐浇灭。可他实在是不甘示弱,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怒声说道:“若是要出人头地,就得投靠朱家,那半山堂才多少人有机会?”

    “没错,至少你这个朱家世仇之家出身的完全不可能有机会。”纪九见大块头强忍怒火用袖子擦了擦满是酒液的脸,他就呵呵笑道,“可张博士为人,你们应当看到了,他主意很多,而且连庐王别院那种地方都能得手,日后自立门户是肯定的,怎么可能是朱家附庸?”

    见大块头和其他人一个个恍然大悟,纪九就笑容可掬地说:“第一堂进不去,那就第二堂,反正所谓的文武之外其他才能,绞尽脑汁总能想到一星半点,不是吗?再不行,刻苦勤奋一点,第三堂总不该进不去吧?我们要能在军中历炼出来,用得着在半山堂混日子?”

    纪九素来就以小聪明小滑头而闻名,接下来他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充分向众人展示了前景他们这样的纨绔子弟给大佬们跑腿,顶了天不过锦上添花,出了问题还可能被丢出来当替罪羊,相反站在张寿这一边,兴许还可能是雪中送炭。

    以至于最终这顿午饭散场的时候,包厢中固然杯盘狼藉,但每个人出门的时候却都有些失魂落魄。尤其是其中两个收人好处帮人打探消息的,那更是悔之不迭。

    如果在张寿那儿的印象已经坏了,他们还能有扭转印象的机会吗?

    在回国子监的路上,纪九随便找了个借口拐去了另一条胡同,去一家小南货铺随便买了点东西,继而见四下无人,又拐进了一条暗巷。

    当他从另一头出来,见路口停了一辆马车,他就三两步上前,根本连看也不看车夫一眼,熟稔地钻上了车。见内中一个中年人正揣手坐在那儿,他就笑容可掬地打了个招呼。

    “楚公公,今儿个张博士说是要分割半山堂……”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原委始末解释了一遍,见楚宽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又把中午自己对大块头等监生的话复述了一遍,最终就笑道:“半山堂里那些欺软怕硬的东西,多数到最后都不得不跟着张博士一条道走到黑。”

    楚宽呵呵一笑道:“那是条通天的好路,当然应该跟着走。放心,不会亏了你!”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打人者朱莹?

    前一天赵国公朱泾回到京城,入宫见了皇帝,这一天早上,当朱泾上朝时,就有不少高官大佬都笑容可掬地表示了善意哪怕之前攻谮朱泾的台谏官里,不少都出自于他们的授意,但这等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而等到平淡无波的朝会结束,皇帝吩咐内阁和六部议定朱泾的封赏之后,兵部尚书陆绾在前一天晚上就拜访了赵国公府的消息,就因为张寿在国子监的特意泄漏不胫而走。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大骂陆绾狡猾多变没底线。

    想当初,就是陆绾一面放出幼子和朱莹联姻的风声,一面让御史攻击人家父兄,事情还没彻底败露,幼子陆三郎却又摇身一变成了赵国公府未来女婿张寿的得意弟子,陆绾自己还厚脸皮请张寿帮忙解开了兵部好几封密信。如今更夸张,朱泾一回来,这家伙就去登门拜访。

    这要是说不是去虚词厚币结城下之盟……谁信!

    于是,当朱泾在朝会结束,进宫拜见了太后这位姨母,甚至在宫中吃了一顿午饭,随即才回到家里之后,便迎来了不少事先未曾约定好的拜访。这样的拜访连续不断,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竟是仿佛大家都默契地算好拜访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

    对于这些不速之客,朱泾的反应既不热情,也谈不上冷淡,逐个与人泛泛交换了关于朝中某些无关紧要问题的意见后,也就看似友好地结束了。

    就连在书房伺候的两个心腹长随,也忍不住觉得自家老爷实在是太宽容大度,别人登门之后说些云里雾里的话,竟然就谈笑泯恩仇了。

    他们却不知道,朱泾等到了庆安堂太夫人面前,却是显得杀气腾腾:“他们把我朱泾当成什么了?想要泼脏水的时候,那就一桶桶脏水泼过来,如今发现大事不妙,我还站得稳稳当当,这就立时登门来示好?当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小孩子过家家吗?”

    太夫人不以为意地笑着,手中佛珠一颗颗轻轻转动,语气依旧显得四平八稳。然而,她说出来的话,那却一点也不四平八稳。

    “人心历来就是如此。陆绾昨晚倒也算是诚恳,说江阁老对我们朱家身为外戚却出征掌兵权颇有微辞,再加上更属意于楚国公独当一面,所以才授意他挑了几个人攻击你。至于陆三郎和莹莹的事,他其实并不是完全假意,心里想的是能成最好,不成也无妨。”

    她顿了一顿,这才呵呵笑道:“这和我知道的情况差不多,他倒没说谎。只不过,他想要当我朱家的姻亲,却也实在是想当然了!别说当初的陆三郎,就是如今的陆三郎,那也不是莹莹中意的,更不是咱们家喜欢的。他是首辅江阁老的最得意门生,这次倒被坑了。”

    “姓江的该退了。”朱泾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六个字,随即面上严霜渐渐解冻,却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明明没有对张寿说什么,就算陆三郎偷偷告诉他陆绾的动向,他怎么就敢暗示那些官职比他高一大截的家伙上门以求冰释前嫌?”

    “我倒觉得,他这风声放得恰到好处。对陆绾来说也许有些难堪,可登门的人多了,他这个第一个过来的人也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更何况,有这么些人带头,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能死扛到底。真要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死扛到底,那他们还算有点风骨!”

    太夫人说到这,见朱泾会心一笑,她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对于登门的人,虽说未必要一笑泯恩仇,但至少可以把打击延后一点,可那些硬是想要表示风骨死不登门不认错的,那就没什么好客气了。除非真是少有一干二净的清官,否则还怕找不到罪状?

    她说到这,突然轻轻咦了一声,随即侧头对一旁的江妈妈问道:“今天阿寿在国子监张扬出去的半山堂分班那风声,现在怎么样了?”

    朱泾今天忙着进宫、会客,只知道不少人都是因为张寿透露出去的风声蜂拥而至,此时听说张寿在国子监还放出了别的风声,他顿时吃了一惊:“什么半山堂分班?他又惹出了什么事情?他还年轻,为什么不韬光养晦,小心谨慎一点?”

    “你年轻的时候知道韬光养晦?打了胜仗恨不得比谁都张扬,抢功劳的时候比谁都狠!想当初是谁在睿宗皇帝那会儿听说北虏要趁虚而入就嚷嚷着要当先锋的?年纪轻轻就应该锋芒毕露,藏着掖着那是我们这些年纪大了的人该做的事。”

    太夫人说到这,方才不慌不忙开始讲国子监今天那档子事。朱泾被太夫人说得只能干笑,等听说张寿要分割半山堂的理由,原本还觉得对方多事的他却不得不暗自点头,心想半山堂中不少人只是不适合读圣贤书,却未必没有资质,张寿这做法不能说不妥。

    “什么?还不赶紧叫人去!”

    就在屋子里母子俩正在说着国子监中事情的时候,朱泾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觉得情形有些不同寻常,他立刻出声叫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的?”

    须臾,李妈妈就打起门帘进了屋子。她屈膝对太夫人和朱泾行了礼,随即就轻声说道:“刚刚传来消息,大小姐……”

    她有些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加重了语气道:“大小姐把国子博士杨一鸣给打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

    饶是朱泾素来知道,朱莹被他们一家人娇惯得有些骄横,从前也不是没有打过人比方说某些不长眼睛的狂徒,某些脑袋填满了猪油的纨绔子弟,当然,他也听说她还打过那些非议自己的御史……可他从来没想过,朱莹竟然能把国子博士也给打了!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朱莹打的这个人,应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张寿。他想都不想就开口说道:“如今莹莹人在哪?身边带了多少人?那边事态如何?张寿人呢?这种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就不知道拦着莹莹一点?”

    对于这样的质疑,同样是刚刚得知消息的李妈妈实在是答不上来。她只能告罪一声,又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就重新进了屋子,只当没看见来来回回烦躁踱步的朱泾,低下头禀报道:“大小姐据说在国子监大学牌坊前碰上国子博士杨一鸣,一言不合挥了鞭子,张博士不在。”

    紧跟着,她就补充道:“朱宏等人全都跟着大小姐,但国子监那边监生很多都出来了。”

    朱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一下子意识到,这要是事情没处理好,转瞬之间就会酿成一桩莫大的事端。而之前已经听说了早上国子监博士厅中那场争端的太夫人更是一时盛怒:“莹莹纵使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可她却不是蠢人,定然是杨一鸣故意说了什么撩拨她的话!”

    “我得去看看!”知道国子监出来的人未必就是人才,毕竟如今区区一个监生再也不如开国时那般有价值了,区区一个国子博士也算不得什么,但朱泾还是极其担心朱莹此时的处境。更担心的是张寿会否在关键时刻退步不前,让朱莹独自承受压力。

    朱泾才刚三两步冲到门前,隔着帘子就只听门外传来了朱廷芳的声音:“祖母,爹,国子监那边我去。您二位若是出面,只会让某些人有机可趁,我出面就没这个担心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莹莹和张寿回来。”

    这声音之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朱泾张了张嘴想要把人叫住,可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待转身时,他却发现,刚刚还显得又惊又怒的母亲,竟是仿佛冷静了下来。

    “娘……”

    “关心则乱,我倒是忘了,莹莹如今和阿寿呆的时间长了,就算学不会谋定而后动,却也不至于那么克制不了怒火。而且,她昨天晚上从你和九娘那回来,可是缠着我说了很多事。”太夫人说着便嘴角微微翘起,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

    “阿寿选择这时候提出这么一件事,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后头看着,关键时刻给他撑一撑腰就好。你不用担心,今天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让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你好好看一看这个未来女婿。”

    听太夫人说得信心十足,原本烦躁不安的朱泾渐渐镇定心神,可随之而来,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高声问道:“去请夫人到庆安堂来说话。”

    然而,朱泾注定是要失望了。闻声而去的江妈妈带来了一个让他惊愕到极点的消息。九娘午后就出了门,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出门前更没有告知去哪儿,别说护卫,连个侍女都没带。永宁居的婢仆更是告诉江妈妈,夫人出去的时候,还带上了剑。

    面对这个消息,朱泾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的女儿刚把人家国子博士杨一鸣给打了,他的夫人午后也带剑出了门,这是要找人打架……不,厮杀吗?

    被朱泾担心会不会与人说理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的九娘,此时此刻却戴着斗笠站在国子监那大学牌坊前拥挤的人群中,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前方衣着醒目的朱莹。

    即使四面八方人群不断如同潮水一般挤来,可她却犹如水中游鱼,不时挪动脚步和肩膀,竟是显得游刃有余。只不过,这样的游刃有余,却也是建立在旁边有人经常被那长剑抽痛的基础之上。扭头打算评理的人当然有,却每每被那斗笠面纱后头冷冽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此时此刻,杨一鸣正右手捂着左肩,声音凄厉地大叫道:“我大明的列祖列宗,睁开眼睛看一看如今这风气败坏的朝堂,这没了公理正义的世道!赵国公府的人仗着是外戚,仗着一点昔日功劳就骄横跋扈,胡作非为!还有张寿……他更是要毁我国子监!”

    朱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杨一鸣在那大声鼓噪,仿佛没看见其背后正蜂拥着大批监生,仿佛没看见某些监生脸上那愤怒的表情,似乎面前的人只是一群跳梁小丑。

    杨一鸣知道朱莹个性高傲,很可能不屑和自己争辩,就趁着这机会继续鼓噪道:“国子监六堂乃是太祖皇帝制度,张寿却鼓吹要将太祖皇帝留给末学后进的半山堂和国子监六堂之首的率性堂对调,他这是什么居心?他这分明是为了邀名邀宠,我说错了吗?”

    他说着就艰难举起似乎不怎么活络的左手,指着朱莹怒道:“可赵国公府这位大小姐,就因为听不得我非议她的未婚夫婿,竟是敢当街鞭笞我这个国子博士!”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国法何在?”

    朱莹气定神闲地看着杨一鸣在那仰天痛呼,等他终于嗓子有点哑了,她这才哂然一笑。

    “怪不得我从前就听说,国子博士里头,就数杨博士你是个戏精。成天演戏演多了,不但把日常这生活也都当成是戏台子了,还不停地给自己加戏,把自己当成主角了。”嗯,戏精这名词,她还是从张寿那儿听说的

    杨一鸣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朱莹竟敢……竟敢把他一个三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学官比成那下贱的戏子?

    然而,还不等他凌厉反击,朱莹就突然又笑了一声:“你刚刚说我鞭笞你,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国法何在?呵呵,那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敢不敢给大伙儿看看伤痕?我这鞭子可是皇上赏赐给我,小牛皮夹杂金丝编的,想必打人的伤痕很独特?”

    见杨一鸣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她就不慌不忙地说:“你是不愿,还是不敢?我朱莹确实名声不大好,骄横,跋扈,嚣张,无礼……所以你刚刚才有意在我面前骂阿寿,打算激起我的怒火,有意想让我抽你两鞭子,不是吗?”

    “居心叵测,狭隘自私,我看你不是读的圣贤书,看的是小人经吧!”

    太学牌坊前那群监生后头,刚刚跟着张寿赶到的陆三郎忍不住看看朱二,而朱二则是心有余悸地说:“她从前那就是凶,什么时候骂人这么损了?难不成是近朱者赤,近墨者……”

    他一个黑字还没出口,就被张寿一声咳嗽给逼了回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珠联璧合

    杨一鸣被朱莹骂得额头青筋直跳,气得几乎想要冲上前和人拼命。然而,他好歹还残存了几分理智,再加上今天一下午在博士厅冥思苦想方才得出的这条应对之道,他不想轻易就被朱莹给挤兑得退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猛地放下了捂着左肩的右手。

    刚刚朱莹那鞭子落下来的时候,凌厉劲风扑面而来,犹如刀割一般,而且他还觉得肩头隐隐作痛,那一鞭子绝对是挨得严严实实,朱莹想抵赖也不可能!

    “打了人还有理,这便是你赵国公府的家教吗?”

    他义正词严地劈头痛斥,可话出口之后,他却赫然发现,对面的朱莹嘴角含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不但朱莹如此,她身后那些护卫也全都是类似的表情。就连围观众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慌忙侧头看向自己的肩膀,就只见衣衫虽说略有些褶皱,但完好无损,什么鞭子击打下来划破衣衫的痕迹,根本找不到。心中咯噔一下的他不敢迟疑,慌忙一把撕开了自己的左襟,露出了肩头,然而这一次,他却再次陷入了恐慌。

    因为那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干瘪的肩头,依旧不曾留有任何伤痕!

    直到这时候,朱莹方才咯咯一笑道:“你大叫大嚷把这么多监生都召集了过来,还把这么多路人都吸引了过来,不就是想给自己讨个天理公道么?现在如何?衣服没破,你这肩膀虽说难看了点,可也好歹一点痕迹都没有,你是想自己抓破赖在我头上,还是想怎么着?”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刚刚那痛感不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见杨一鸣已经出离恐慌了,朱莹想起自己自从在翠筠间那边遇刺之后回家,没事就琢磨着如何提升武艺,奈何她已经算是天赋很好了,可到底就活了这么大年纪,于是只能在巧劲和花招上动脑筋。

    刚刚她便是劲风拂面先给了杨一鸣一个惊吓,接下来那虚挥一鞭,果然就把这位国子博士吓得杀猪一般大叫大嚷。此时此刻,见杨一鸣明显正在拼命考虑接下来用何说辞,她就用马鞭虚点对方,轻蔑地抬了抬下巴。

    “你刚刚说,阿寿想把国子监半山堂和率性堂对调,那是邀名邀宠,要毁了国子监?呵呵,你说半山堂是太祖皇帝专门辟给末学后进的,我问你,这话是落在纸面上,还是写在太祖实录里?太祖实录里没有记载的,那就是你胡编乱造!”

    见杨一鸣登时面色铁青,朱莹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再说,什么叫毁了国子监?自从皇上亲临国子监,要求整顿学风之后,我听阿寿说,国子监六堂监生一心向学,所以升率性堂的监生尤其多,率性堂地方不够大,都快坐不下了,难道这事儿是假的吗?”

    杨一鸣没想到一贯被讥讽为美艳却没脑子的朱莹,竟然也会知道只有国子监学官和监生才会关心的这些细务。他手忙脚乱地一把拉上了刚刚落到肩膀处的衣服,随即镇定心神,冷笑一声道:“率性堂便是坐不下了,站着甚至于坐到堂外,也能听讲!”

    他说着就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是圣人门徒,那就应该头悬梁,锥刺股,何惧这点读书求学的苦楚?”

    “哦,原来杨博士你自己当年求学的时候,是不惧风吹日晒雨淋,天天站着听讲的吗?”朱莹似笑非笑地呵呵一声,“四处抱怨率性堂太小,希望朝廷出钱扩建修缮的人是谁?成天抱怨半山堂地方大,桌椅时常换新,指桑骂槐说半山堂监生不配如此条件的人又是谁?”

    “现在阿寿肯把半山堂换给你,你却又翻脸不认,看不上半山堂了,还危言耸听说什么毁了国子监……呵呵,你记性这么差,大概不记得吧,国子监设立之初,国子监六堂每三个月互换一次讲堂,你堂堂国子博士,难道是不读史的吗?”

    “太祖皇帝鼓励莘莘学子,六堂无高低,学业无先后,勇攀高峰,学无止境,这刻在国子监太祖语录碑上的训诫,你是从来不曾看到,还是选择性地不去看?”

    随着朱莹针尖对麦芒地把杨一鸣的所谓道理全都驳斥了回去,位于大批监生最后方的张寿敏锐地感觉到,原本簇拥在杨一鸣身后那些激愤的监生们,情绪明显在渐渐回落,尤其是当朱莹掣出太祖语录作为护身符时,他甚至听到了众多窃窃私语互相询问的声音。

    在今天于半山堂提出分班的事情之前,张寿早就考虑得清清楚楚因为他选择现在这个时机,就是要在京城把声势造足,把大多数吸引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如此张琛和张武张陆需要面对的,也就是本地那点势力,顶了天再加上自以为已经独当一面的大皇子。

    所以,他事先预估过国子监某些保守……又或者说固执学官的反应,事先准备了一连串论据。可考虑到在博士厅和并非特定的某个人或某群人争一场时,他不能在周祭酒和罗司业面前显得太咄咄逼人,所以就考虑引入一个帮手。

    本来,能说会道,而且还自带浪子回头变天才光环的陆三郎,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奈何朱莹昨天晚上在安慰过父母之后,却又跑了来找他,开门见山就问阿六哪去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合盘托出,结果,一听说要惹是生非,大小姐立刻就来了劲。

    他准备充分的各种论据,朱莹全都一一问了个清楚,随即拍胸脯表示,她会负责帮忙大造声势。可结果,他刚刚在博士厅那边听说朱莹把杨一鸣打了,差点没惊掉下巴。

    此时,眼见朱莹层层递进,先把打人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再进一步扩展到半山堂和率性堂对调有无理论依据,成功地将杨一鸣逼到了悬崖边上,纵使他最初对朱莹的自告奋勇很有些疑虑,教过她各种应对说辞之后还是不放心,此时也不由得很想喝一声彩。

    大小姐还真是天生场面越大越从容,她大概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那颗心简直是大得惊人!

    果然,在控诉朱莹伤人失败之后,杨一鸣本来就只是死撑,当朱莹口口声声拿出太祖语录,然后又举出国子监昔年旧例作为佐证,他终于觉察到了自己那不可避免的败相。

    就在他一度绝望地考虑自己要不要像曾经户部那位张尚书似的,干脆利落晕过去时,他背后终于传来了一个犹如仙乐似的声音:“此一时,彼一时,太祖旧事,未必就适合如今。如今国子监六堂早已固定了下来,多年不曾轮换讲堂,突然改制,师生怎能不生困扰?”

    虽然在人群之后,张寿看不见那个站出来给杨一鸣说话的监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前头不少监生都起了骚动,紧跟着,一个人名就由前往后,传到了他的耳中。

    “是谢万权!”

    “谢万权还真够仗义的,要知道,他之前在家养病那些天,杨博士已经让别人来顶替他的斋长!等到他病愈复出之后,竟是连率性堂斋长位子都没有了!”

    “斋长之位本来就不能空缺,你去养病,当然就得交给别人。至于别人没出错,凭什么还给你?你们看看半山堂,张博士对那个张琛够信任的吧?可人坠马受伤在家养伤这几天,张博士还是提拔了他将来二舅哥当代斋长。真正说起来,那才叫做任人唯亲吧?”

    张寿身边的朱二一张脸已经是黑得犹如锅底盔。在半山堂里被人说自己是靠着裙带当上斋长的,他能忍,可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说任人唯亲……他实在是忍不了!再说,他就不信张寿能忍!果然,当他侧头看去时,就只见张寿已经绕开人群往前头去了。

    “对对,太祖旧例,未必适合如今!”杨一鸣已经顾不得自己从前在国子监率性堂时,素来就是言必称太祖,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再说。果然,看到朱莹明显有些错愕,他只觉脑际灵光一闪,猛然间意识到,刚刚那些话绝不可能是这位赵国公大小姐临场发挥。

    她要是有这脑子,还会和京城别的名门淑媛格格不入,和素来人称才女的永平公主从来就不对付?

    然而,还不等杨一鸣利用这喘息之机整理好头绪,就只听自己背后的谢万权继续说道:“再者,国子监从前对调,都是六堂之间对调,未尝有听说过和半山堂对调的情况。六堂在国子监中呈东西对称分布,若是率性堂和半山堂对调,其余五堂又该如何自处?”

    谢万权不慌不忙走上前来,坦然注视着朱莹的眼睛:“杨博士乃是管辖率性堂的国子博士,自然凡事偏帮我们说话。但是,其实不止率性堂,国子监其余五堂全都已经太过狭窄了,每逢所有人齐集一堂授课的时候,就算席地而坐,也未必能够容纳得下。”

    “所以,单单率性堂和半山堂对调,哪怕我们这些率性堂的监生搬到了那座定期修缮,占地最大,课桌椅也最齐备的半山堂,却也只能看着其他监生继续在其余五堂拥挤不堪地上课。如此一来,我们于心何忍?都是监生,何来三六九等?”

    朱莹端详了谢万权好一会儿,最终笑吟吟地问道:“你也是率性堂的监生?叫什么名字?见识不错嘛,比你那个只会强词夺理的老师杨博士强多了!”

    正从后方绕过去的张寿听到这话,忍不住想替谢万权默哀。很显然,懒得记无关人等的大小姐早就把人忘记到脑后去了。

    朱莹其实应该见过谢万权,至少也听过人的声音。当初这家伙还是率性堂斋长,和上科解元唐铭一块到融水村家里找他的麻烦,结果遇到葛雍这尊太大的菩萨,于是铩羽而归。他进了国子监之后,听说人在养病也就没太理会,后来谢万权回归了,他也懒得去找人麻烦。

    毕竟,如今要是见面,谢万权不管是否情愿,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张博士。

    谢万权本来还以为朱莹是故意装作不认得而嘲讽自己,可看见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毫不掩饰那种欣赏,他那一腔愠怒终于化成了无奈和苦涩。

    他尽量从容地躬身一揖,随即沉声说道:“学生率性堂监生谢万权。”

    “谢万权,这名字怎么听着很耳熟?”朱莹眉头微蹙,拼命回忆自己在哪儿听说过这名字。可还没等她想起来,她就听到了一个让她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的声音。

    “谢斋长这番话,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国子监从开国至今,鼎盛时候一度有数万监生,如今除却挂个监生名头却不坐监的,在监读书者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六堂授课,往往不得不轮流分批。所以,杨博士口口声声抱怨率性堂人多容不下,实在是有些饱汉不知饿汉饥。”

    “要知道,国子监六堂中的广业堂,整整有七百人,广业堂才多大?似乎和率性堂一般大吧!杨博士替率性堂奔走鸣不平,却不知道像谢斋长这样,放眼整个国子监看问题,难道国子监就只有一个率性堂吗?”

    随着这话,张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而在他身后,恰是面无表情的朱廷芳和几个赵国公府的护卫。一看到大哥,朱莹顿时有些心虚,待见朱廷芳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连忙就想下马,可看到张寿经过她身侧时对她摇了摇手,她就停下了动作。

    而谢万权却因为张寿这一口一个谢斋长而有些措手不及,随即更是感觉犹如芒刺在背。无论刚刚朱莹的褒奖,还是张寿这听上去赞扬他见识以及度量的话,却是以贬低杨一鸣为前提的。如此一来,杨一鸣在他最初挺身而出的时候有多感谢他,眼下很可能就有多恨他!

    他还记得上次和张寿正面交锋时,人寸步不让,一字一句都打在他和唐铭的七寸上,再加上葛雍从天而降,他们最终败走。可这一次,他有礼有节,打算以柔克刚,却没想到张寿一改一贯的风格,直接捧了他来和杨一鸣打擂台!

    果然,谢万权正想打叠精神度过这一关,却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怒斥:“好,好你一个自称尊师重道的谢万权!原来你是和张寿沆瀣一气,借着诋毁我这个老师来抬高自己!”

    没等谢万权辩解,张寿就笑了一声:“杨博士,谢斋长好心好意帮你这个老师解围,你却只不过听我称赞了他两句,心里就不舒服,甚至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疑他不敬师长,如此为人师,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第二百八十章 师生反目

    杨一鸣之前大叫大嚷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傍晚本来就是国子监下课时间,国子监太学牌坊下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最初那些本来就被他刻意从率性堂引到这大门口,目睹朱莹“打人”那一幕的监生,正义广业等各堂监生也都挤在周边看热闹。

    至于那些衣着光鲜的半山堂监生们,则是抱团占据了另外一边一个角落。对于率性堂那破旧的屋舍,他们其实是万万看不上地方比半山堂狭窄,光线不如半山堂来得透亮,桌椅板凳那就别提了,根本就是一碰就坏,摇摇欲坠可他们都知道这背后的意义很重要。

    如果两堂能够对调成功,那其实就是间接撼动了率性堂国子监第一的地位,也顺便让人知道,半山堂并不是国子监垫底!

    而在其他监生看来,相比杨一鸣被朱莹驳斥得体无完肤,肩头更是丝毫没有鞭笞痕迹,那声嘶力竭的样子显得虚张声势,丑态毕露,谢万权的表现无疑更让人服气。再说,但凡不是率性堂的监生,不免都暗自鄙薄杨一鸣凡事只想着率性堂,根本不顾其他监生!

    当下,人群中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胆的人叫嚷了一声:“谢斋长说得没错,国子监又不是只有一个率性堂!半山堂和率性堂换了讲堂,率性堂那些监生倒是能享福了,凭什么!要换大家轮流换,包括九章堂一块,国子监八堂每月轮换讲堂一次,这才是平等!”

    听到这话,张寿身后的朱廷芳顿时心中一跳,目光立刻朝人群中望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找到那个鼓噪的人,类似的附和声竟是此起彼伏,有不少人提出了朱莹最初说的太祖旧制,主张六堂轮换才是解决国子监讲堂大小不均最好的办法。在这乱糟糟的声音当中,少不了也有几个鼓噪朝廷拨款修葺国子监的,可都被其他声音给压了下去。

    在这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呼吁声中,距离国子监不远的顺天府衙派出的差役们却姗姗来迟。为首的捕头林老虎脸色发黑地望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忍不住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当身边一个捕快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头儿时,他立刻不耐烦地侧过了头。

    “这儿人也实在是太多了,足有千八百,是不是要驱散了他们?”

    “驱散?你给我说怎么驱散?这都是监生,不是阿猫阿狗!你是拿着锁链上去抖开锁两个人回去蹲大牢,还是怎么着?这么多人,你敢上去,信不信他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那捕快被林老虎骂得作声不得,只能怏怏闭嘴。

    而林老虎踮脚远望,见国子监那太学牌坊前人潮汹涌,身为始作俑者的杨一鸣因为被人群完全掩盖,他看不清其人面色如何,可高踞马上的朱莹他却能望见。

    就只见朱莹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不止一次用笑吟吟的目光看向某个方向。

    他甚至不用猜都知道了,那必定是朱大小姐在看她的心上人。算一算,自从赵国公府这未来乘龙佳婿到了京城,他们顺天府衙就一直都在一种忙碌异常的状态。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人还还进京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接受过赵国公府送来的一个烫手山芋了!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朱廷芳虽说发现朱莹泰然自若,张寿气定神闲,反而是杨一鸣面色煞白,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倒晕过去,就连得到相当多赞叹和夸奖的谢万权,也脸色相当不好看,几次开腔都被嘈杂的声音掩盖了过去,他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控制一下场面。

    朱廷芳和刚刚带着几个护卫赶到时,看到张寿出现却被人群挡住无法接近朱莹,于是亲自带着几个人护送了他排开人群与朱莹汇合,此时此刻,行动力强大的他毫不犹豫地从腰中锦囊中取出一个哨子,继而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其吹响。

    随着那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外围的林老虎登时如梦初醒,他连忙掏出自己也常用的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而他的带头响应,也给其他捕快带来了鲜明的提醒作用。一时间,那尖利的口哨此起彼伏,以至于骑在马上的朱莹直接捂上了耳朵。

    而张寿……作为国子博士,他在一大堆自己的学生以及不是自己的学生面前,不得不保持自己的从容淡定形象。

    然而,等到他听到有人在大声咒骂顺天府衙那些差役滥用职权,意识到大吹哨子的人竟然是三班差役,虽说知道是未来大舅哥那“模范”带头作用,可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呵呵。

    哨子是谁发明的,这事儿后世没人考证过,但这玩意的实际大批量应用,却是从十**世纪的街头巡捕到后来的交警,再到军界以及体育运动界……反正绝对不应该在如今这个年代如此流行。要说不是太祖皇帝将其大规模装备于官衙的三班差役,他才不信!

    这种疯狂吹哨子的局面实在是太有某种即视感了!

    在这样持续不断的哨音压制下,众多监生终于受不了魔音贯耳,捂耳朵的捂耳朵,闭嘴的闭嘴,当哨音终于随着林老虎的一个变音而告一段落的时候,人群竟然恢复了安静,此时此刻,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的张寿也就赶紧深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撂出了自己的话。

    “大家的呼吁提请,不但我明白,大司成也明白。无论是国子监所有八堂定期对调也好,是恳请朝廷拨款修葺国子监也罢,大司成已经正在谋划进言。而皇上之前亲临国子监,勉励上下,又要求整顿学风,希望多出人才的同时,也早就注意到了国子监屋舍不敷使用。”

    “国子监乃是我大明最高学府,哪怕不能如太祖当年一样,四季给衣食,家眷得供养,至少也应该有最好的授课之所!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这固然是古人好学不倦的最好示例,但是,如果有条件,那绝对是再穷不能穷学校,再苦不能苦学子!”

    张寿随口把那句后世的名言给篡改了一下,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堂堂国子监,就连讲堂屋舍也比不上各地林立的私学,那这最高学府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直到这一刻,看见底下众多监生喝彩叫好,看见朱莹神采飞扬,看见谢万权强颜欢笑,朱廷芳方才隐隐明白,张寿和朱莹这是联手演了一场大戏。

    至于被坑的那个人……既然主动招惹他那妹妹,就该有被气死的觉悟!

    杨一鸣年纪大了,刚刚的哨音对他的打击,要比对年轻的张寿强烈得多。此时此刻回过神,当听到张寿竟然借此机会在监生们大肆卖好,分明就是打的邀名邀宠主意,他气得双眼通红,偏偏又喉头极痒,竟是连连咳嗽,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顷刻之间冲了上来。

    噗的一下,他竟是吐出了一口血。瞧见那暗红的颜色,想到自己入仕之后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还没来得及指点江山,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晦暗,勉强哆哆嗦嗦抬手指着张寿和朱莹,怒声说道:“你们,巧言令色,蛊惑人心……该死,该死!”

    谢万权脸色复杂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杨一鸣,忍不住上前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一把打掉了手。不但如此,杨一鸣又恶狠狠地怒瞪他,那种择人而噬的怨毒溢于言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居心!别听到张寿叫你斋长,你就是斋长了,只要我在一天,这率性堂斋长的位子,你就别想再染指!你既然敢勾结张寿狼狈为奸,我就没你这个学生,欺师灭祖之人,你走出去便是千目所视,千夫所指!”

    一时心慌意乱地后退了两步,谢万权意识到自己这次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心中的不忿和怨怒使得他瞬间挺直了脊背,斩钉截铁地说:“杨博士,我敬你是师长,所以之前才出来为你说话,可你不但不识好人心,反而污我人品,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冷笑一声,骤然提高了声音。

    “我扪心自问,从前当率性堂斋长的时候,从未敷衍塞责,从未给自己牟利,从来都是善待每一个监生。我养病归来之后,杨博士你既然任命了新斋长,我也从未与人相争,一心一意都在学业上。至于我和张博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张寿深深一揖。

    “之前我受人蒙蔽,误以为张博士你欺世盗名,误人前程,这才和唐解元去了融水村,结果却闹了天大的笑话,所以回到京城之后,我因为惭愧而有了心病,再加上路上感染风寒,一病就是两个多月。”

    “我一直都不曾为此向张博士你道歉,今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向张博士你赔礼!”

    张寿饶有兴味地看着谢万权,心想就连一个平日规行矩步的老实人,被欺负到极点的时候都要发疯,更不要说谢万权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扛杨一鸣给人栽赃的这种罪名?于是,面对谢万权的当众赔礼,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下来。

    “虽然我很想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当初你和唐解元造访我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误会,是你二人受人蛊惑,自然不能说都是你的错。所以,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至于杨博士说你和我沆瀣一气,须知我刚刚之所以口口声声谢斋长,是因为我还以为率性堂如今还是你为斋长。我自从就任国子博士之后,光是半山堂和九章堂的事就忙不过来,甚至不曾踏入率性堂一步,勾结二字从何说起?不知道杨博士是捕风捉影,还是信口开河?”

    杨一鸣本来就在气炸肺的边缘,眼见谢万权和张寿一唱一和,竟是再次狠狠插刀,他险些又要吐血。可就在他竭力咽下那股腥甜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笑声。

    “人家可是没挨打却要栽赃我打人的戏精,污蔑个把学生算什么?”

    谢万权听到朱莹那一声冷笑,接下来又是一句诛心之言,他倏忽间从张寿公开表态既往不咎的如释重负中解脱出来,当即把心一横,做出了又一个决断。

    “既然杨博士觉得我是恋栈率性堂这区区一个斋长,那么,我也有话要说。太祖皇帝尝言,之蜜糖,我之砒霜。我谢万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尝就如此不开眼,将这个率性堂斋长看得天大?你既如此辱我,别说斋长,便是这率性堂监生,我不当也罢!你不配为我师!”

    张寿正觉得太祖皇帝的所谓名言,实在是让人掩面,等听到谢万权后言,他更觉意外。

    而顷刻之间,周遭那些监生就犹如炸裂了一般哗然。率性堂在国子监六堂之中的地位素来坚不可摧,靠得便是用层层升级选拔,优胜劣汰的手段,留下了最好的生源。哪怕谢万权之前已经不是率性堂斋长了,可他依旧是率性堂中最顶尖的那批学生之一。

    如今,这样一个人却因为被杨一鸣指斥勾结张寿,一时义愤就要退出率性堂,甚至直斥杨一鸣不配为人师,这简直是国子监百年从未有过的……这无疑是甩了杨一鸣重重一巴掌!

    而听到谢万权当众与自己决裂反目,杨一鸣顿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急怒攻心之下,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直接再次吐出了一口血,整个人也软软瘫倒在地。

    就连之前顶替了谢万权斋长位子的那位率性堂斋长,此时在考虑再三之后,也决定做暂时不出头。杨一鸣之前就犹如疯狗一般,逮谁咬谁,就算他很高兴谢万权退出率性堂,给自己减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可谁知道此时出去会不会引火烧身?

    而这一次,大步走上前去搀扶杨一鸣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寿。他没有正面搀扶,而是直接绕到了杨一鸣背后,双手绕过其腋窝,直接把人架了起来,嘴里还用非常温和的口气劝说道:“杨博士,看在尊老两个字的份上,我扶你回国子监吧。”

    果然,在最初犹如心灰意冷似的一动不动之后,听到这话,杨一鸣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拼命挣扎踢打,那狰狞恐怖的脸看得很多正面侧面对着他的监生们议论纷纷。

    败军之将,也可以体面退场,杨一鸣却非得纠缠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太没有风度了?

    杨一鸣那浑浊的眼睛扫见了众多监生看自己的眼神,就只见有人怜悯,有人鄙薄,有人嫌恶……但唯独没有他希望的尊重和敬畏。听到那些议论的他终于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郎舅(上)

    猜中了开头,却没有料到结果。

    对于张寿来说,这句话可以完美诠释他那复杂的心情。在最初进国子监那段高调的日子之后,他这几个月一直都相对低调,只希望润物细无声地管好自己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班。今天骤然高调,也只不过是为了充分掀起风波,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可这样一件事,竟然是以率性堂前斋长谢万权忿然声称要退出率性堂,同时国子博士杨一鸣则是直接气晕了过去为结局,他就货真价实地头疼了。

    而且,也许是因为谢万权的教训过于深刻,在杨一鸣昏倒后,竟是没人上前帮忙搀扶,以至于他只能求助自己的准大舅哥,最终和朱廷芳合力把杨一鸣抬上了马车,然后火速送去医馆,因为他担心去叫大夫往来这段时间,人会不会气得突发心脑血管急病而猝死。

    尽管发现率性堂监生们对于杨一鸣竟有些避如蛇蝎,但张寿哪肯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风险,少不得让谢万权认了五六个率性堂的监生当然,包括之前躲事不做声的现任斋长,令他们随同一块去医馆,继而又高声吩咐了陆三郎和朱二去博士厅通知其他学官。

    于是,等到最终整件事情告一段落,却也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的事了。

    得知了事情原委始末的周祭酒无可奈何带着罗司业亲自过来了一趟,又用自己的车将杨一鸣送回了其在国子监附近的一处宅院,眼看罗司业对着那个请过来陪夜以备不时之需的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他却是叫上张寿出了院子。

    “杨博士家人子女全都不在京城,幸好今天你不计前嫌,把他送到了医馆,否则他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对于杨一鸣这么个年纪大官职不大,凡事还特别喜欢如同年轻人一样争先的下属,周祭酒当然不喜欢。然而,太过特立独行的张寿,他也同样敬而远之。

    可今天这件事,他从头到尾了解下来,虽说觉得朱莹在和杨一鸣理论的时候,恐怕确实虚挥马鞭做了点威吓动作,但究其根本,确实是率先挑衅的杨一鸣自作自受!

    “也谈不上不计前嫌,杨博士毕竟是年长者,我虽说不齿他胡搅蛮缠,却也不能就看着他这么倒在地无人理会。但是,若非大司成你带人及时赶到,我本来只打算把他送到医馆代付诊金,然后把他留给他那些学生照顾,我立刻就走的。”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毕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你能做到这份上,确实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今天那些事情,我和罗司业也商量了一下,其余博士也纷纷表示,杨博士这样子,实在是不适合再管率性堂了。他这病如果一时半会好不了,就因病致休。如果能好,我就奏请皇上,放他外任去踏踏实实做一任学官好了。”

    “大司成和少司成费心了。”张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却是绝口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哪怕他知道,所谓的外任学官,其实绝非什么好差事那又不是号称提学大宗师的提学道和督学御史!外任学官,县学训导才九品,府学教授才正八品,待遇更是和国子博士相差甚远。对于这绝对称得上是左迁的措置,他心里也只想说一句话。

    不作不会死……活该!

    当张寿走出杨家大门的时候,却只见对面墙根底下停着自家那熟悉的马车,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今天出来时是骑马,而不是坐车去的国子监。等他到了近前,却发现坐在车夫座位上的不是别人,竟是朱廷芳!

    “大公子,你这是……”

    “我家祖母和爹娘都不放心,让我来接你。”不等张寿道谢,他就又补充了两句,“当然最重要的是,莹莹坐立不安,如果我不来,她就会在这等着。所以我只能亲自来跑这一趟。还有,既然我们两家已经定下了婚书,你这称呼也改改,可以随莹莹叫我一声大哥。”

    似乎是看到张寿那错愕的面孔,他就若无其事地说:“当然,二弟那家伙你可以不管他,直呼其名就好。”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觉得,一贯举止完美的朱家大公子,有了一点鲜活的气息。他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却没有进车厢,而是直接示意朱廷芳过去一些,自己与其并排在车夫的位置上坐了,笑着说道:“反正夜深了,也没人看见,我们就这样回去吧!”

    自打第一次见到张寿,朱廷芳就明白了朱莹当初一见倾心的理由那丫头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最初那个本分老实的奶娘被还是婴儿的她嫌弃,于是才换成了丰腴漂亮的赵妈妈,结果,等朱莹长大之后,赵妈妈不安分,朱莹渐渐讨厌她的性格,人就被送了走。

    朱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都是百里挑一的美貌,为此还被外头人背地里嗤笑,可朱莹却始终理直气壮她自己已经够漂亮了,用不着那些相貌平庸的侍女作为陪衬。

    除此之外,从前赵国公府给她找来的老师,朱莹首先挑剔的便是人的容貌。这么多年来,最得朱莹喜欢和尊敬的,也就是人到老年却依旧风度翩翩的葛太师了。

    所以,朱廷芳很明白,张寿那张清俊闲雅的脸对朱莹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然而,如果只有这张脸,人却鄙俗不堪,朱莹看上几天兴许也就厌烦了,可偏偏张寿却压根不像是乡间长大的寒门子,无论见识谈吐,哪怕是他与其接触过几次之后,却也不禁暗自服气。

    如果不是整个融水村全都是他父亲精挑细选的人,如果不是吴氏对张寿那呵护和关心绝对无法作假,他简直要以为是有人早早探知了两家有过婚约,于是暗中把张寿给掉包了。

    此时此刻,朱廷芳沉默着驾车前行了一阵子,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张寿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他突然忍不住问道:“之前莹莹就算只是挥鞭吓唬杨一鸣,可在旁人看来仍然不免跋扈霸道。张寿,你就真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张寿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人人都说女子要柔顺,但太过娴静柔顺,那看上去便不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犹如泥雕木塑了。莹莹就算骄横跋扈,那也是对她讨厌的人,她比那些看上去犹如柔弱小花,实则心思阴毒的女人强多了。”

    朱廷芳听出了张寿这番话中的真心实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即悠悠说道:“母亲去寺中的时候,我不到五岁,其实还不太懂事。她临走时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希望我帮她照顾莹莹,别让她受委屈。母亲当初对我很好,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祖母和爹都没有因为母亲离开,就把莹莹置之不顾,反而把她捧在手心里,我也是一样。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不管是谁,都是我的敌人。在我们的娇宠之下,莹莹长大之后,虽然有些骄纵任性,但素来爱憎分明。”

    “她曾经因为在赴宴时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她母亲的坏话,一时大闹一场,放话再也不想看见那女人,以至于那位嚼舌头的夫人被夫家送回老家,再也没在京城露过面。她曾经因为与人相争,一掷千金,被人骂成是挥霍无度,赵国公府迟早要被她败光。”

    “但她也曾经因京城大雪成灾,在说动相识的人家施舍粥饭和御寒衣物之外,又拿出脂粉钱修建善堂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让人教他们赖以生存的手艺。她也曾经和张琛一样路见不平,直接把人家的状子递到皇上面前……有些事,甚至是她还不到十岁时候做的。”

    “虽然她转眼就忘了这些做过的小事,但我还是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心善的丫头。”

    “她是很心善,当初在村里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张寿微微眯起眼睛,想到她打着大红油纸伞,在那屋舍简陋的乡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情景。顿了一顿,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就和大哥你说的一样,我最喜欢她的就是爱憎分明。隐藏自己的好恶很容易,但你不觉得,身为亲友,最不喜欢身边的人伪装自己吗?”

    “说得没错。”朱廷芳终于捕捉到了这个最好的机会,单刀直入地说,“莹莹一向毫无隐藏,坦然示人,但你呢?你真的对她毫无欺瞒?对所有人毫无欺瞒?”

    “我只能说,我竭力毫无隐瞒,但有些东西,那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而这既无损于我和她的关系和情分,也无碍于我的行事。也许有时候我显得不够坦荡,但事后再看,你就会知道,我事先的隐瞒不过是为了便于行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尽管张寿的话仍然有些含糊,但朱廷芳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国子监那场风波结束之后,他就把朱莹给拽了回家,在路上就问出了实话,朱莹说昨晚上和张寿商量停当,演了今天这么一出戏,至于杨一鸣主动挑衅,那完全是突发事件,她也就顺势借题发挥了。

    而在事情闹大的关键时刻,张寿能出来,并没有让朱莹一个人去扛,这态度他还算满意。

    准郎舅俩并不熟,因此接下来一路上,两人之间并没有继续进行友好而深入的交谈。更多的时候,是张寿饶有兴致地问一些之前北征打仗的事。朱廷芳并没有炫耀自己的习惯,提及自己时大多言简意赅,而涉及他人时,却常常不吝惜褒奖。

    当最终停车时,张寿方才发现,这并不是在国子监外,而是在他那位于赵国公府后街,他在赵国公府隔壁的那座临时居所。

    而朱廷芳当然能理解他的诧异,当下就主动解释道:“阿六既然不在,你住在国子监号舍多有不便,这几天还是辛苦一点,回家住得好。”

    张寿顿时有些愕然:“阿六不在的事,是莹莹说的?”

    朱廷芳微微一笑:“莹莹昨天念叨过好几次阿六,我要是再觉察不出来,那也未免太迟钝了。我不管你把人派去干什么了,但我不希望再发生之前行刺挟持栽赃之类的事,所以这几天,我会亲自带人接送你。”

    听到这里,张寿简直目瞪口呆。

    虽说他很明白自己因为朱家女婿的身份,再加上自己这几个月来折腾出来的众多事件,所以即便是在京城这种天子脚下,其实也不那么安全,可是,赵国公府如果要像从前那样派几个护卫跟他也就算了,堂堂赵国公长子亲自接送……

    张寿忍不住想到了朱廷芳新鲜出炉的官位正四品明威将军。虽然这只是之前因为端掉火器营而加的散阶,没有实职作为支撑,但和他一边担任国子博士,一边还带着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以及翰林院侍读头衔一比,怎么也还是高一大截的。

    而如今这年头,还远远称不上文贵武贱。他忍不住苦笑道:“需要如此吗?”

    “需要如此。”朱廷芳淡淡一笑,加重了语气说,“尤其是在你和莹莹今天又闹出了这么大场面之后。只要我日日护送你出行,想来有些人总能够称量清楚局势。”

    张寿盯着朱廷芳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颓然放弃。这位大舅哥之前在军中连必死的任务都心甘情愿接受,想来是一个固执到极点的人,要想说服他,还是洗洗睡了吧……

    “好吧,夜深了,我就不耽误大哥你了,晚安,告辞。”

    见张寿干脆利落地跳下车,随即大步到门前叩门,朱廷芳目送老刘头开门把张寿迎了进去,这才跳下车辕,将这辆自家送给张家的马车交还,然后才来到了自家后门。

    当他穿过自家后院,最终来到了灯火依旧亮着的庆安堂时,就只见李妈妈提着灯笼迎了出来。李妈妈笑着对他行了礼,随即才转述了几位主人让他捎带的话。

    “太夫人和老爷说,大公子不必去庆安堂和永宁居请安,早点回去休息。夫人说,您今天辛苦了,多亏有你,否则她都忍不住要动手……而大小姐说,她就知道,大哥最好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郎舅(下)

    被妹妹称赞了一句大哥最好了,次日一大清早,最好的大哥朱廷芳,就带着几个护卫等候在了张家大门口。当吴氏送了牵马的张寿出门时,看到门前这大阵仗,不由得吓了一跳,等问明缘由,她不禁又感动,又惶恐。

    张寿却不想再拖拖拉拉耽误时间毕竟,昨天晚上他已经确定,朱大哥是劝不回来的。因此,他只能三言两语劝说了吴氏回去,自己就策马上前与人汇合。

    领教过朱廷芳的不喜多言,他觉得和朱大哥说话实在是有点累,因此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也懒得主动搭讪。可没想到国子监渐近的时候,朱廷芳竟是主动开口说道:“大后天是黄道吉日,宜乔迁。”

    这句话如果是太夫人笑眯眯说出来的,张寿不会有丝毫奇怪,可此时此刻,朱廷芳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只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忍不住往人脸上瞅了好几眼,这才咳嗽一声道:“大后日国子监有课,我大概腾不出空来。”

    “莹莹会去你家帮忙的。”朱廷芳用完全陈述句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随即又补充道,“而且祖母已经吩咐了,挑二三十个人帮忙。你家行李家什不多,听说张园那儿也一直在整理打扫,但刚刚搬进去,人手恐怕不够用。阿六虽然不知道从哪找了不少人,但还是不够。”

    张寿不得不承认,朱廷芳这番话没说错。住宅犹如公园是很多人的梦想,但是,很多人都没考虑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好的环境是需要人手打理的,尤其是一片园林全都属于你家的这种情况!果然,接下来,朱廷芳给他报出了一连串数字。

    “当初庐王别院在册的男女仆人,总共一百零五人。洒扫十二人,园丁八人,大厨房八人,小厨房四人,马夫八人,浣洗八人,那座无题之堂里伺候的小厮四人……”

    “停停!”没等朱廷芳报出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张寿就直接伸手制止了朱廷芳,随即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我之前是没有想错,这样一座宅院,穷京官就算接下来,也绝对承担不起。”

    “说得没错。”朱廷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所以,你之前说要推迟婚期,告诉莹莹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才是打动爹的关键。当初睿宗皇帝还是藩王的时候,太后虽说是王妃,祖父身为指挥使,但其实家道已然中落,祖母和爹都是知道过日子艰难的人。”

    “所以,在你还未真正有足够的身家之前,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家的好意。”

    张寿顿时苦笑:“想来皇上把这座庐王别院给我,也是觉得每年在上头投入的钱实在太多了吧?一座宅子如果有人住,每年投入的钱也许还有限,但如果没人住,那腐朽之快,常人大概很难想像。光是每年花在修缮和维护上的钱,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这其实就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朱廷芳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候,张寿却说出了另一番出乎他意料的话。

    “这座别院那么大,确实缺乏人手,但阿六并不止找了那么一点人。”

    “我之前已经给融水村的杨老倌捎了信,村中但凡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不能干多少农活的孩子。四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体力不够耕田,但还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事情的老人。带着子女,耕地艰难,织布有限的寡妇,如若愿意,都可以到京城张园来做事。”

    说到这里,张寿见朱廷芳微微一愕,他虽然不至于小心眼到觉得扳回一城,但能够出乎这位朱大哥意料,他还是不禁呵呵一笑。

    “村中都是赵国公府的佃户,要种的田地很多,而且他们也很珍惜这些土地,所以那些壮劳力我当然不能带走。而且,改种水稻的他们,如今收成很不错。妇人们放蚕织绢,哪怕不能说立刻就得到小康,日子也已经渐渐好过了。”

    “相对而言,那些年幼的孩子,年迈的老人,独立支撑门户还要拉扯孩子的寡妇,很需要一份工作。就和我当初给萧成介绍了那样一份在国子监当杂役的工作一样,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价值,而不是单纯接受施舍。”

    “而且,就和我让半山堂那些监生教萧成一样,以后等小齐他们回来,还可以在张园教点其他的孩子。说实话,教孩子这种事,最磨砺一个人的耐性,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温习所学,而孩子们也可以有人启蒙,可以说两全其美。”

    “我当初就在融水村教过那些孩子,但也只是教导一些唐诗和简单的文字,教他们背九九歌,学简单的算数。很可惜,小齐和小呆两个人算学天赋很不错,在经史上的天赋却相当一般。可哪怕村里没有神童,走不了科举,但小孩子读书识字很必要。”

    朱廷芳终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除了朱莹之外,祖母也好,继母也罢,全都对张寿充满了好感。一个总是能为别人的未来多考虑那么一会儿的人,自然而然会赢得不少敬意。他想了想,最终点点头道:“也好,我家就先借给你那些人应应急,也顺便帮你训练一下人。”

    常年居住在乡下的农家子们骤然来到京城,在深宅大院中做事,张寿知道这样的转变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也确实需要培训。因此,他当然不会拒绝朱廷芳这样的好意。

    至于融水村的这些佃户中间,是不是从最初开始就被朱家或者别家埋入了钉子,他其实也完全无所谓。他不是什么阴谋家,也没有努力向上爬当一个权臣的迫切愿望,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所知所学能够用上,所以压根不在意皇帝又或者朱家的人打探什么。

    最有价值的是他的头脑,而世上从来没有读心术,自然也就不可能弄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昨天国子监大门口闹出了如此绝大的风波,顺天府衙的差役们虽说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每个人都不觉得他们的哨子起了多大作用,但谁都怕那位绝无仅有以国公出任顺天府尹的顶头大上司怪罪,所以这天一大早,未雨绸缪的捕头林老虎就亲自带着几个人守在了这里。

    于是,当林老虎看到张寿那一行人,他第一时间就浑身绷紧,心里想起了底下不少小吏和差役私底下谈论过的一个话题。

    都说红颜祸水……这位张博士,那是不是该说蓝颜祸水?自从人到了京城,这闹出了多少事情?想当初太祖皇帝修缮北京城那会儿,为什么非要把国子监放在距离顺天府衙这么近的地方呢?他们这些捕快简直是天生背锅啊!

    心中无限凄苦,林老虎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毕竟,他这个捕头在外头固然是挺威风的,实则却连最低的九品官都算不上,面对张寿这样一个绝对算是特例的正六品国子博士,赵国公府未来佳婿,当然得赔足小心。

    尤其是当他发现张寿身边那位被刀疤破坏了几分面相的年轻公子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尽管朱廷芳从前并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甚至还不如朱二广为人知,但之前人归来之后的风波不小,他不但自己记住,还吩咐下头捕快全都记住朱廷芳如今的最大特点刀疤。

    昨天监生散尽之后,见到朱廷芳时,他和下头捕快就没有一个因认不出人惹出事情的!

    此时此刻,林老虎一溜小跑迎了上去,满脸堆笑打招呼道:“大公子这是顺路送张博士到国子监么?”

    林老虎自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极其得体,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仍旧让他目瞪口呆。因为朱廷芳看了他一眼,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道:“不是顺路送。反正我闲来无事,这些天会每日过来接送,也免得顺天府衙太忙。”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林老虎差点想跪了。要是京城这些贵介子弟都有朱廷芳这样不麻烦顺天府衙的意识,他们要少多少事?可是,别说对于未来妹夫,就是真正的姐夫或妹夫,有几个大舅哥小舅子会如此周到地亲自接送?

    赵国公府对张寿的重视简直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到他简直觉得张寿是不是人家赵国公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

    当然,如此念头,林老虎也就是只敢在心里稍微转一转。

    于是,他看到张寿笑着和朱廷芳拱手告别,随即又对他和其他几个差役颔首打了招呼,甚至还开口说了一句你们辛苦之后,他赶紧赔笑说不辛苦。目送朱廷芳带着护卫们离去,张寿也进了国子监,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有朱廷芳接送,他们的任务确实要轻一点。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几个只不过在那牌坊下头站了不一会儿,里头竟然一个**岁的童子跑了出来,却是径直奔向了他们。想到三皇子和四皇子就在这国子监里读书,不认识那两位的他顿时头皮发麻,尤其是听到那一句可是林捕头之后,他几乎本能地想要屈膝行礼。

    “可是林捕头吗?我是半山堂的杂役萧成。张博士让我送这个给你们。”

    萧成没注意到林老虎的窘态,一本正经地把一个布囊双手送到了这位捕头面前,这才学着大人咳嗽了一声:“张博士说,这几天各位在此巡逻,辛苦了,拿去买点酒喝。”

    他说着就再次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随即压根不等林老虎说什么,转身就一溜烟跑了。直到他走后,几个捕快才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大胆探头,见那布囊里赫然是几个银角子,顿时喜形于色:“这可够打好几顿酒喝了,张博士比他大舅哥大方啊!”

    话音刚落,林老虎就狠狠瞪过去一眼:“咱们一年到头,和各家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赵国公府算是出手大方的了,你们还在背后嘀咕,亏心吗?还要人家朱大公子亲自发赏钱给你们,这才心满意足?”

    一句话说得其余几人讪讪不敢作声,他才没好气地把布囊里的银角子全都倾倒了出来,每人分了一个,眼见大家终于心平气和了,他这才低低嘱咐了一句。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说其他的,去两个人看好那位杨博士,免得他醒过来之后上窜下跳又闹什么幺蛾子。”林老虎点了两个人去杨家,这才继续说道,“这国子监大门口再闹事的可能性不大,你们都回去换了便衣。在附近各家食肆酒肆蹲一蹲,听一听……”

    两个两个给人分派了任务,林老虎最终孤零零地站在太学牌坊下头,却是叹了一口气。

    之前王大头在顺天府衙的时候,赵国公府先后送来过两个姓朱的。虽说全都是快刀斩乱麻地乱棍一顿,让人吃过皮肉之苦后就丢了出去,但结果却不同。

    朱宇到现在还拖着两条被打烂的腿在街口乞讨为生,之前那个漫长的寒冷的冬天,人竟然硬挺了下来。

    至于朱公权,身为幕僚却卖主,这严格意义上和奴仆卖主不同,顶多是丢掉这个饭碗,日后无法再以此谋生而已,可赵国公府告他的是挪用贪污府中钱粮。

    这就不是一般的污点,而是罪行了。

    王大头看在朱公权是读书人的面子上,准其填补亏空,于是,朱公权几乎是倾其所有,曾经贪的钱,收的钱,人不得不拿出多年积蓄,一股脑儿全都赔补了进去,最终还是挨了十小板才得以脱身。为此,据说人在仓皇离开京城之后,就病死在了半路上。

    可看看人家兵部陆尚书,明明才是真正的指使者,可照旧岿然不动!

    支使了萧成去打赏了林老虎等人,张寿这一天上午在半山堂上课时,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昨日事件的影响。而他的淡定,再加上杨一鸣已然病假在家,自然而然就让昨天亲眼见证那一幕的不少学生们觉得,半山堂分班乃是大势所趋。

    而当张寿中午时分走出半山堂时,就只见陆三郎正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等他。不等他开口,陆小胖子就挺直腰杆,神气活现地说:“小先生,事情办成了!”

    他说着就冲张寿挤了挤眼睛,低低一笑:“我昨晚平生第一次吓唬我爹,感觉好极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吓唬还是忽悠

    失败不可耻,失败之后却还不知道改正,一味死撑,不知道妥协的人才可耻。

    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一旦目的没有达成,为了弥补,也可以不择手段。

    这就是兵部尚书陆绾在几十年宦海仕途中一向的信条。所以,他才会在赵国公朱泾回京之后的当天晚上就立刻登门拜访,希望用十足的诚意来弥补之前的举动。为此,他不但把自己背后的首辅江阁老给供了出来,还一力答应会帮朱泾麾下将领,包括朱廷芳争取军功。

    除此之外,他甚至还允诺,会用自己的手段配合朱家把某些嘴炮连天的御史给赶出朝中当然,嘴炮连天这四个字,他没注意到是从陆三郎那儿学来的新名词。

    然而,陆绾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尽管他第一个登门拜访,但朱泾对他的态度却相当冷淡,对于他的诚意也只是不置可否,仿佛并没有认识到多了他这个兵部尚书作为盟友,能够得到多大的利益。而他更措手不及的是,张寿竟然在第二天就把他去赵国公府宣扬得人尽皆知!

    陆尚书当然不知道,是自己的幼子给张寿通风报信做了奸细,还以为是朱泾在定下婚书之后,没把准女婿张寿当外人,而和他关系微妙的张寿得知之后又故意告知了其他人。因此,这天下午在兵部衙门承受了下属各式各样诡异的目光之后,他不到傍晚就提早回家了。

    而他前脚回家,后脚长子和次子就也跟了回来。次子气急败坏地希望他追究消息泄漏事件,长子小心翼翼地提议他是否要去找首辅江阁老商量。而等到他拉长脸询问两人意见时,兄弟俩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朱家散布消息,居心叵测,干脆联络同僚和党羽,奉陪到底。

    尽管陆绾从前很看好这两个读书不错的儿子,可听到他们这建议,却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很快就把两人轰了出去。可当朱莹因为杨一鸣诋毁张寿,而在国子监大门口一怒挥鞭打了这位主管率性堂的国子博士,这个言之凿凿的消息传来,他就犹豫了。

    朱泾身为外戚,此番得胜归来,看不惯他的政敌很多,如他这样示弱,人居然还不依不饶,据说下午继他之后去拜访的其他人也没得到什么准信。而张寿年轻气盛,四处树敌,这次更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动国子监旧制。

    这翁婿俩全都这么不会做人,再加上朱莹这个没脑子的,万一激得众人群起攻之,真还会屹立不倒?须知朱廷芳之前在军中那番经历别人不太了然,他这个兵部尚书却是清楚的!

    然而,就在陆绾派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陆三郎却大摇大摆回来了,直奔老爹的书房。对于两个书童的阻拦,吨位够重的小胖子压根没理会,直接悍然闯到了门口。

    “爹,今天国子监出了一桩奇闻,国子博士杨一鸣诬陷朱莹不成,和他从前的得意学生谢万权上演了一场师生反目决裂的好戏,你想不想了解一下?”

    陆绾这时候本来是听到声音就烦,听到幼子的声音就更烦,可当听到陆三郎这番话,他却顿时出离惊愕了。只是片刻沉吟,他就板着脸喝道:“滚进来说话!”

    “不好意思,孩儿太胖,滚不来!”陆三郎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压根不像两个兄长那样,一面对陆绾就小心翼翼,如对大宾。他呵呵一笑,径直转身往外走去,“反正我就是来和爹你说一声,也没什么其他的要说,我回房去做题了!”

    书房里的陆绾顿时一张脸僵住了。如果陆三郎仅仅是找个借口,那么他还能呵斥一番把人拎回来,然而,他这个大胖儿子如今是真的洗心革面,他曾经几次不言不语悄悄杀去查岗,结果人真的案头尽是算学书,每一道题中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图形都看得他头昏眼花。

    因此,他只得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就怒喝一声道:“站住!给我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虽说这次陆绾说话仍然不那么客气,但至少不是什么滚进来之类的话,因此,陆三郎到底还是慢慢悠悠转过身,随即吊儿郎当地跟进了书房。两个刚刚拦着他的书童面面相觑,忍不住直咂舌,随即就听到了里头老爷的嘱咐。

    “给我在院门外守着,看好外头,不论是谁,都不许进来!”

    眼看两个书童慌忙退出了院子,而陆三郎进门之后竟是连门都不关,陆绾顿时一阵窝火。强压下怒气,他就吩咐道:“国子监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陆三郎那是极好的口才,上午张寿要在半山堂分班的事情作为起因,博士厅中那场纷争是过程,而国子监大门口的乱子则是结果。在他的渐次展开下,陆绾虽说不曾亲临其境,却也能够清清楚楚地了解到整件事情。

    正因为如此,在听完之后,陆绾就忍不住咒骂了一句:“一群酒囊饭袋!”

    家里那群废物,打探个消息却七零八落的,还不如这个从前他当成废物的大胖儿子!

    陆三郎顿时有些不高兴了:“爹,你干嘛骂人啊?杨一鸣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率性堂也不全都是好鸟,但因为一个歪瓜裂枣而骂一群人,这就不公平了!看看我那老师多大度,谢万权当初还重重得罪过他,可他却轻而易举就把事情揭过去了!”

    “别提你那老师!”陆绾脸色发黑,见陆三郎满脸不痛快,那表情仿佛是说你再非议我那老师,我就直接走人,他就更是气得厉害了。

    我哪是骂国子监的人……我是骂家里这些去打探消息的人是酒囊饭袋,是骂你两个哥哥沉不住气!那兄弟俩刚刚居然在听到国子监出事之后又兴高采烈地来找他,建议他不要因为陆三郎就把张寿当成盟友,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必定会被朱泾小看。

    可想到事情若是陆三郎说得那样,他最初那打算就得重新来过而这也意味着张寿有恃无恐,朱泾稳若泰山,他要保住自己,就不得不继续做小伏低他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大步出门之后,又吩咐那书童去给几个心腹传话,让他们再仔细打探国子监那档子事。

    等到他转身回来又进了屋子时,就只见陆三郎背对着他,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人仿佛对书桌上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目光只一个劲地扫视着东西两面墙上的书画。

    “展子虔的画……虽说是摹本,可听说老爹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藏有真本。哎,可惜了,以后说不定就成了别人家的东西了。”

    “这米芾的字要不要劝老爹也卖掉?这年头墙倒众人推,就算有我,那也不顶用。我要不要干脆躲一躲?反正人人都知道我不受老爹待见。”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可陆绾越听心中越沉,总觉得陆三郎这话语背后仿佛藏着什么如要深究就异常可怖的东西。他忍不住喝道:“你都在那嘀嘀咕咕瞎胡说什么?”

    陆三郎仿佛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陆绾回来了,他就立时顾左右而言他道:“爹,你该问的都问完了吧?我手头还有好几道题没解呢。再说,葛祖师还说,可以推荐我去四海测验,我正琢磨着要不要答应葛祖师……总之,老爹,我事多着呢,一时一刻都不能浪费!”

    被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住,陆绾差点没气死:“你现在知道时间不能浪费了?那你从前都干什么去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现在笃信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陆三郎状似信口胡柴,其实是巧妙地掌握谈话节奏,打算把老爹撩拨到难以自制时,再来一招一剑穿心。因为,从来都是他最了解陆绾和两个哥哥,陆绾却不了解他。

    果然,陆绾板着脸来到书桌后头坐下,继而就一怒拍案道:“你这是看我这个父亲举步维艰,就想要畏难逃跑了么?”

    “是啊。”陆三郎非常无辜地看着自家老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眼看大厦将倾,当然是保住一个是一个。等我去参加重定历法的四海测验立下了功劳,回头再回来娶了刘家姑娘,再为爹你求个情,到时候总能宽大……哎哟!”

    他夸张地抱头一躲,竟是敏捷地躲过了陆绾大发雷霆掷过来的狼毫,嘴里却还叫着哎哟。眼见老爹似乎转眼间就要爆了,他方才赶紧放下手道:“老爹,你别当我是危言耸听,你别忘了,临海大营的事情里,你还罚过俸呢,这事儿可是最终也没查出个主使!”

    陆绾登时暗自吸了一口气,猛然醒悟到自己还有另外一重尚未解决的问题。

    他阴着脸怒瞪幼子,见陆三郎压根不怕,他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坐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风声?”

    “人家赵国公为了打这一仗,差点折进去一个长子,还差点被大同那群骄兵悍将拖累了,结果朝中还乱七八糟事情一堆,总要找个替罪羊。那些御史官位不够,没有杀鸡儆猴的效果。东看西看,也就是爹你这个之前还罚俸的兵部尚书,最适合背黑锅。”

    陆三郎说得煞有介事,特别赤诚,即便面对父亲那审视的目光也丝毫不怵。

    面对这样一个看不明摸不透的儿子,陆绾只能冷笑道:“你以为你爹我是吓大的?”

    “爹你自然见多识广,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但有些事情,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陆三郎呵呵一笑,满脸的不以为然,“你想想,昨晚你先去见赵国公,这事顷刻之间就传出来了,足可见赵国公对你不怎么谅解。”

    “这也正常,但凡领军主将最讨厌的就是背后捅刀子的,更何况你还打人家女儿主意!”

    陆绾差点没被陆三郎这口吻气死:“打朱莹主意的难道就没有你吗?”

    “爹你可别乱说,我现在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陆小胖子满脸的义正词严,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赵国公要的是交待,我这种小人物怎么够给他交待的?再说,我现在可是有老师的人,皇上也夸赞过我,我还立过功!”皇上总不能打自己的脸吧?

    他说着就加重了语气说:“再者,爹你昨晚上对赵国公说的话,也许不会传出去,可架不住有人胡思乱想啊。江阁老肯定要恨你入骨,指不定在背后捣腾什么事情。所以,爹你该好好筹划预备一下了,家里该卖的卖……”

    还不等陆三郎把话说完,陆绾一怒之下抄起铜镇纸就想砸人。总算他在出手之前稍微收敛了一点怒气,止住了动作,而陆三郎也趁机抱头鼠窜逃到了门口。

    “爹,别说那些御史之类的小人物,大人物也一样,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是觉得,与其等别人群起而攻,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恐吓完之后,把建议撂下,陆三郎拉开门就想开溜,可他还没来得及一脚跨出去,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冷飕飕的声音:“你是让我辞官?”

    觉察到背后的老爹这话说得平淡,但仿佛积压了深层的怒气,陆三郎不慌不忙地转过了身,笑容可掬地说:“以退为进这种小把戏,我相信爹总应该比我在行。皇上扶持陆大学士,那不就是明摆着的态度吗?还是说,爹你觉得帮着江阁老,就能继续挟制皇上?”

    “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子,快住嘴!”陆绾又惊又怒,一言喝过去,却发现陆三郎压根不怕,甚至还呵呵一笑,耸了耸肩。

    “这次赵国公打了胜仗,对皇上来说是最大的胜利,对江阁老那却是最大的失败。谁让爹你之前非要帮着江阁老冲锋陷阵,都做得这么绝了,这是去朱家服个软就能解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陆家有钱在京城是有名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的收藏呢!”

    “谁让爹你从前常常对人炫耀这些?”

    尽管恨不得抽死这个该死的小子,然而,陆绾心里也清楚,自己从前行事强势,得罪人无数,再加上豪富的家境,确实有很多人嫉妒甚至觊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爹我能退到哪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送饭和探病

    一路上,陆三郎得意洋洋地边走边说,当最终夸耀完自己的功绩时,已经到了国子监大门口。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正要说起张寿通过他给老爹提出的那个建议,他冷不丁就瞥见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几乎不假思索,他就直接闪到了张寿身后。

    妈呀,朱大公子脸上多了道刀疤,比从前显得更深沉……不对,是更凶悍了!

    虽然在陆绾面前显得理直气壮,但陆三郎非常明白自己从前和朱莹那所谓婚事传闻杀伤力多大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寿那样理解他装模作样的苦心,尤其是朱廷芳。所以,自从朱大公子归来,他是有多远躲多远,尽量防止直接打照面,就比如昨天,他后来就溜了……

    而张寿被陆三郎这举动闹得好一阵无语,但更无语的是早上朱廷芳才刚送过他,眼下这是来干什么?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只见一个护卫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手中提着一个三层食盒:“寿公子,大公子说,外头饮食不如家里干净,正好顺路,就给你送来了。”

    顺路?朱廷芳暂时还没个实职,又不是喜欢出门呼朋唤友的那种人,见鬼的顺路?

    正这么想时,张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二的生意:“哟,陆三胖,你这鬼鬼祟祟的干嘛?我大哥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得意洋洋地讽刺了一句之后,见陆三郎不敢作声,朱二就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看到那护卫提着的食盒,他顿时又惊又喜。听说朱莹不再亲自又或者派人给张寿送午饭甚至晚饭,他中午那顿也没了着落。因此,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说:“大哥你真好,还记得给我们送午饭!”

    朱廷芳淡淡看了朱二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家里小厨房就只准备了张寿的份。至于你,狐朋狗友那么多,中午上哪去都能解决这一顿。”

    哥,你真是我的亲哥吗?我怎么感觉我是捡回来的,张寿才是你亲弟弟!朱二顿时哭丧了脸,那幽怨的表情简直是见者伤心。

    而朱廷芳面无表情地与其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还好莹莹惦记你这个哥哥,让小厨房给你多预备了一份。”

    没等满脸放光的朱二欢呼雀跃,他就又补充道:“但是,如果你日后分班的时候进不去第一堂,对不起莹莹这份心意,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毕竟,爹之前就说过,你那顿家法只是姑且记在账上,不是就真的算了。”

    说到这里,朱廷芳仿佛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张寿背后正幸灾乐祸的陆三郎,又呵呵笑了一声:“陆三公子从前不是和我二弟交情甚笃吗?最近也没见上我家里去,我爹和我都惦记你很久了。虽说你在九章堂当这个斋长应该很忙,可也不该忙到忘了旧地旧友。”

    陆三郎只觉得尾椎骨一炸,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偏偏那脸上表情都仿佛僵硬了。直到朱廷芳举手做了个手势,又一个护卫上来放下了一个食盒,而后众人井然有序地随着朱廷芳策马离去,他才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小先生,你可一定要帮我一把!朱大公子可不像朱二这家伙似的没用,他下手可狠了!他从小就厉害,谁要是敢在背后非议朱家的事,尤其涉及到赵国公夫人,那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他揍人还能不留伤痕,昨天朱莹肯定是和他学的!”

    如果是别人说自家大哥的坏话,朱二一定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可自己刚刚才被大哥威胁了一遍,他此时竟是不由自主地心有戚戚然。

    “陆三胖说得没错,我家大哥简直不是人!我从小就没见他输过,无论读书,还是练武,从来都是第一,和他同辈的各家公侯伯府的公子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人人都会被家里长辈拿出来和他比!可我不是他啊,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狠狠抱怨了几句之后,朱二这才气苦地说:“我爹干嘛不多生几个儿子……”

    “我爹就比你爹多生了一个儿子,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我就被他各种看不顺眼?”陆三郎嗤笑了一声,但刚刚哀嚎时那失态之色到底还是没了。他上前拎起一个食盒,塞给正满面沮丧的朱二,自己则是提了另外一个,这才换作了笑脸。

    “小先生,咱们去你那号舍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张寿对朱廷芳从昨天到今天这殷勤到过分的举动也有些无奈,可知道人家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此时对于陆三郎的建议,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等到跟着张寿进了号舍,朱二和陆三郎把刚刚那点郁闷暂且放下,拿出里头那各色饮食的时候,两个人就再次震惊了。

    因为,其中一个盒子里那不但荤素搭配合理,颜色还赏心悦目,另一个里头那却是普普通通的红烧鱼、粉蒸肉、炒鸡蛋、凉拌荠菜,哪怕其实也算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可怎么都透出一种敷衍的意味。于是,朱二再次忍不住抱怨道:“不用说,这肯定是给我的!”

    “好了好了,就当是你家厨子的无心疏失。”张寿可不想把这顿饭变成诉苦大会。分好筷子,示意朱二别嗦赶紧开吃,他就对来蹭吃蹭喝的陆三郎说,“对了,下午你这个九章堂斋长代我去探望一下杨博士。”

    陆三郎顿时就不干了:“凭什么啊!那个老不死现如今在整个国子监的名声都完了,要知道,谢万权给他解围却被他倒打一耙,这事儿看到的人实在是太多,谢万权愤而退出率性堂,那也是因为他,他算是把为人师表四个字彻底砸地上了!听说大司成都恨不得他死了!”

    “让你探望他,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告诉他,眼下率性堂已经交给了广业堂的李博士负责,李博士之前能把七八百人的广业堂管得井井有条,区区两百人的率性堂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请杨博士不用担心国子监没他就不行,尽管好好养病。”

    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恍然大悟的陆三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既然能想出诋毁我来诱使莹莹动手,妄想一箭双雕,激起公愤,那就得有事情闹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觉悟。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更喜欢报仇不隔夜,这次不得不隔夜,我已经觉得亏了。”

    听到张寿叫陆三郎去探望杨一鸣竟然是出于这个目的,朱二顿时精神百倍:“陆三胖要是不肯去,我去!气人这种事,我最拿手!陆三胖你别和我抢,我现在就去!对了,去看人还得准备点礼物对吧?我去那些专卖丧葬之类东西的地方瞅瞅!”

    陆三郎眼看朱二放下筷子,也不吃饭了,一溜烟就冲出了门去,再看张寿竟然没阻拦,他就忍不住干笑道:“小先生应该是本来就打算让朱二这家伙出马对吧?”

    “他才刚刚被他大哥刺激了一场,让他去杨一鸣那里大闹一场,出出气也好。”张寿顿了一顿,满脸的无所谓,“至于杨一鸣是不是会因此气出一个好歹来,我相信他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再说,昨天他把杨一鸣送到家之后,大夫就说了,姓杨的身体底子不错,死不了!

    “那是,别看朱二这家伙在他大哥面前就变成了一条虫,其实做事可狡猾了。他这个人,坏在心里,蔫在表面。”陆三郎凭借自己对朱二的深刻了解,认可了张寿故意激朱二去探望杨一鸣的做法,随即立刻一手撑着桌子,脑袋朝张寿凑近了些。

    “我爹昨晚上听了我那建议后,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他说,要好好考虑考虑。”

    对于陆绾这样的反应,张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毕竟,一个已经当到兵部尚书的大佬,不是轻易能吓唬……或者说忽悠的,就算是局势已经有些不妙的情况下,人也不会随便认输。因为这样的人有自己的人脉,自己的渠道,不会那么轻易折服。

    所以,当陆三郎又凑了过来,低声探问是不是还有后续对付自家老爹的计划时,张寿顿时那张脸绷不住了,当即笑骂道:“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想当初你和刘家那姑娘事情闹开的时候,你爹可是坚定站在你这边的!”

    “那他又不是为了维护我,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名声,还有他那张老脸而已。”

    陆三郎一副不大领情的样子,但在张寿的瞪视下,他最终还是小声说道:“赵国公这个人,我因为和朱二当初关系还挺好的,一时好奇深入了解过。别看他不哼不哈,之前十几年都很低调,但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我爹做出那样的事情,别想轻巧过关!”

    “所以,与其让赵国公对付他,不如我吓唬吓唬……对吧?至少我是为了他好。”

    见陆三郎一个大胖小子对自己眨了眨眼睛,竟然显得挺萌,张寿不禁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觉着,陆三郎一个看上去叛逆的儿子,其实打心眼里还是为父亲着想的。

    就和陆绾一面表现出瞧不起和不信任陆三郎这个儿子的态度,一面却在关键时刻出面维护,而不是把这个胖儿子当成弃子一般丢出去一样。

    “你小子这么滑头,不去朝中和那些老大人们斗智斗勇,实在是太可惜了!”张寿摇头一笑,随即就语气轻松地说,“接下来不用我们做什么了,只要在一旁看戏就好。昨天我和莹莹再加上杨一鸣谢万权把事情闹得这么天大,接下来就该别人出手了。”

    朱二却不知道张寿和陆三郎一搭一档,怂恿了他去找杨一鸣的麻烦。才只是吃了两口饭的他并没有感觉到饥饿,出了国子监就找了附近一家食肆,随便买了几色便宜的糕点按照他的性子,原本是决定买劣质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稍微厚道点。

    别人挑剔他的诚意无所谓,怀疑他的居心也无所谓,但至少不能让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至于之前说的,买丧葬用品去气人,朱二到底还是进了店又退了出来。因为就在饶有兴致地检视那些平民所用诸如各种陶器和陶马泥偶之类殉葬品之后,他突然就想起了两个字,于是他就犹如烫手似的丢下东西就匆匆离开。

    那两个字,便是在西汉闹得最凶,而后每朝每代都有人倒霉的罪名巫蛊。

    于是思来想去,除去一盒糕点,朱二还带上了太祖皇帝曾经向群臣普及过的,探望病人最好药方水果。在三月这种万物回春的季节,如今市面上的水果并不丰富,而他手里的那个纸袋里,则是最昂贵的樱桃。

    因此,当他来到杨家大门口,发现竟是守着两个顺天府衙的差役时,微微一愣的他就主动走上前去,直接把带的东西大大方方递了过去。

    “国子监张博士让我这个半山堂代斋长来看看杨博士,我买了一盒点心,六两樱桃。你们有没有试毒的东西,且先试试看,省得回头杨博士又混赖我要毒死他!”

    两个捕快顿时暗自叫苦。可明知道朱二是故意的,是甩锅,两人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查看了一下朱二带来的“探病礼物”,尽管那完全不是他们的职责。等到目送了朱二趾高气昂地进去,两人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交换了一下看法。

    “朱二公子这是成心来气人的吧?”

    “在这儿守着的那大夫说,杨博士虽然昨天被气昏了过去,但指不定是装的。别看他是读书人,惜福养身,这身体打熬得很好。既然如此,张博士哪会咽下这口气?”

    两人彼此一笑,全都在那案子鄙薄杨一鸣,前任装昏倒的户部张尚书再次被他们拿了出来作为反面教材,言谈间对杨一鸣自然毫无半点敬意。陷害朱莹不成反而露丑,被久负盛名的监生忿然指责,甚至不惜退出率性堂来指责其不堪为人师,这样的人还会有前途吗?

    果然,不过须臾,他们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咆哮声:“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杨一鸣就算再落魄,也轮不到你这纨绔子看笑话!”

    随着这声音,探头到院中张望的两个捕快就看到朱二从屋子里出来,脸上笑容洋溢:“杨博士中气这么足,看来没什么大碍。对了,我带来的糕点和樱桃都让大夫尝过了,你要不放心,那就权当我孝敬大夫,请他好好看护你的报酬。好了,杨博士,咱们后会无期!”

第二百八十五章 知错能改陆尚书

    因为常常挑事的国子博士杨一鸣不在,国子监中正风平浪静的时候,朝中却从这一天早朝开始就一片哗然了。焦点并不在于张寿要分割半山堂,甚至也不在于张寿建议半山堂和率性堂对调,焦点只在于一件事。

    谢万权这个前率性堂斋长竟然因为一时义愤,要退出率性堂!

    如果说谢万权曾经因为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而名噪一时,那么随着陆三郎和张琛,以及后来的朱二,这三个纨绔子弟的代表都先后成了斋长,他就再也不如从前那样光彩夺目了。而且,他在张寿那儿栽了大跟头,又很可能开罪了葛太师,他曾经背后的靠山也偃旗息鼓。

    所以,首辅江阁老在早朝上指斥谢万权欺师灭祖,要求革除其功名,追夺监生,逐出国子监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遭致任何反对。在他看来,张寿和谢万权大概率不是一伙的,只不过杨一鸣愚蠢到曲解了学生的好意,这才会导致如此下场。

    可站在他的角度,自然绝不肯放纵谢万权的这般举动否则日后国子监人人效仿,那会是怎样的局面?而且他这个首辅有那么多门生,万一也跳出来谢万权这等欺师灭祖的呢?

    “天地君亲师,师者为长,就算杨一鸣真的犯错了,那他也是师长,别说训斥谢万权几句,便是打他,他也该低头接受!以下犯上,以卑逆尊,如此狂悖之徒,怎能不严惩?国子监是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然而,江阁老的义正词严非但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反而招致了群起而攻。

    一贯和江阁老过不去的孔大学士第一个站了出来,冷笑一声道:“当学生的是应该尊敬师长,但那也得是严于律己的师长。像杨一鸣这样宽以律己,严于律人的家伙,就不堪为人师!谢万权都已经被当众辱骂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能忍,那不是圣人……”

    “那是无用的废物!”孔大学士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看也不看江阁老那被他气急的样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谢万权此人,知错能改,也算是有点血性。此次哪怕做得过了一些,但不应该太过苛责。”

    这时候,一贯好好先生似的吴阁老却也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明明是杨一鸣闹出来的事,谢万权只不过是出来想要当个和事佬,息事宁人,谁知道会被杨一鸣会错了意?他所言精到,只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要是按照江阁老这般措置,那实在是伤了一个人才!”

    内阁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大学士出来和他打擂台,江阁老自然又惊又怒。可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两位阁老之后,今天竟然再次上朝的赵国公朱泾更是直截了当;

    “杨一鸣哪是不堪为人师表,简直是卑鄙狭隘,自私自利!这等只会争名夺利的人在国子监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周大司成刚刚实在是太宽容了,还说什么把人下放为州府县学官?省省吧,误人子弟!”

    骂过杨一鸣,朱泾又目视江阁老,呵呵一笑,但那笑声明显有些冷:“我记得谢万权当初受人之托去融水村找我那未来女婿张寿麻烦的时候,背后好像就有朝中某些老大人们若隐若现的影子吧?如今这是发现谢万权没用了,打算把人一脚踢开,不留后患?”

    陆绾满心都是陆三郎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上朝过程中始终心不在焉,当发现江阁老先被孔大学士喷了一脸,接下来又和朱泾扛上了,而且是因为谢万权这个人,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重点。

    那一次唐铭和谢万权,就是他怂恿去融水村挑事的!而这件事从前也许瞒得住,一旦谢万权真的因为退出率性堂而被处罚,那么这个绝顶聪明的小子很可能会豁出去!

    他又不是那种动辄杀人灭口的蠢货,既然如此,恐怕陆三郎说的话,他不得不考虑……

    江阁老被朱泾这指责气得面色铁青,当即怒斥道:“朱泾,你这是捕风捉影!”

    “想当初某些御史狂轰我父子的时候,难道便是亲眼看到了战事进展?一个个说得言之凿凿,就和亲眼目睹似的,那痛心疾首,让人简直觉得他们是不是军中死里逃生回来的,哪曾想是在歌舞升平的地方指点江山的口若悬河之辈!难道他们不是捕风捉影?”

    喷过御史之后,朱泾这才冷冷说道:“我之前听说那谢万权去找过张寿的麻烦,还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到脑袋坏了,可听说了昨天那件事,我倒觉得,这小子倒有些担当,之前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留在国子监里继续被杨一鸣这种小人荼毒,他有些可惜了。”

    朱泾说着就环视了一眼其他人,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正准备捕猎的猛兽,看得不少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直到这时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说:“江阁老既然容不下谢万权,臣向皇上讨个人情,把他派去宣大总督王杰身边历练一下如何?”

    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王大头在京城的时候是专接麻烦事,背锅不甩锅的好汉,如今外放宣大总督,去面对那样一个出离棘手的烂摊子,还要继续给人当保姆,还要继续接受京城塞过来的麻烦……王大头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眼看江阁老那张脸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想到陆三郎说,朱泾绝不会因为他陆三郎是张寿的学生,就放过自己这个曾经冲锋陷阵的,如今看朱泾似乎卯足了劲打算和江阁老针锋相对,陆绾不禁心中一动,看向了其他人,心想这位赵国公不可能独自上阵。

    果然,对于朱泾这样的建议,就只见户部尚书陈尚咳嗽了一声,随即竟是一本正经地说:“谢生虽然曾经犯过错误,但既然当众对张博士认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又被杨一鸣逼出了率性堂,虽说论理他还可以继续下科场,但难保不会有江阁老这样苛刻的人。”

    “所以,臣也赞同,让谢生去王总宪身边历练几年,看看他能否学以致用。”

    听到江阁老竟然被陈尚不动声色地扣了一顶苛刻的帽子,一时怒容满面,陆绾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主动站出来说道:“皇上,刚刚赵国公说,上科北直隶乡试解元唐铭和谢万权一块去融水村,背后有人指使,臣不想文过饰非,那件事其实是出自臣的授意。”

    江阁老那张脸顿时完全僵住。陆绾这是疯了?

    你以为朱泾是什么人,会因为你坦白就宽宏大度地原谅你?

    然而,陆绾却仿佛没发现四周围那些仿佛是当他疯子似的目光,微微低垂着头,声音微微带着几分听上去很真实的诚恳……以及颓然。对于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他来说,这样的表演简直是信手拈来,一点都不难。

    可此时此刻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因为他很清楚,走出去这一步,再要退回来,那无疑是难如登天。

    可刚刚看到朱泾这硬顶上江阁老的势头,他很清楚,最近越来越不得圣心的江阁老恐怕在内阁留不了多久。而等到江阁老撑不住,他这个兵部尚书说不定就是人家那狰狞獠牙的下一个目标。毕竟,他虽说并不是最坚定的首辅党,可得意门生这四个字却是刻在脑门上的!

    “皇上,臣之前一直耻于承认,是因为犬子陆筑突然就变成了张博士的学生,而且还浪子回头学了好。对比臣从前棍棒齐下,他却始终吊儿郎当的旧事,臣这个当父亲的实在是没什么颜面,说实话,就连之前犬子订婚,如果不是不请张博士实在无礼,臣也不想请他的。”

    说到这里,陆绾顿了一顿,这才继续用相当低沉的声音说道:“臣之前因为道听途说陆筑在京郊一个小村子拜师学艺,而且那所谓的老先生被一堆人大肆吹捧,便心中不信,随即又因为赵国公府中有人嚼舌,就托了唐铭和谢万权前去查访,说到底,实在是心思狭隘。”

    “臣不但对赵国公有些成见,而且因为大同那边所谓不利的战事传闻,对赵国公领兵也是心存不满。”他绝口不提当初还和朱家煞有介事地谈过儿女婚事当然,是和朱二,不是和朱泾。而他仅有和朱二私底下接触过一次,完全不足以被人拿出来说事。

    故而,越说越是愧疚的陆绾终于深深一躬身,说出了这许多铺垫之后,最重要的话。

    “臣在任兵部尚书期间,兵部竟然有内鬼和临海大营叛贼互通关节,图谋不轨,虽说承蒙皇上宽容,不过罚俸留任,但这几个月来,臣想到不但没管好自己这一摊子,还险些误了军国大事,任由言官诽谤大将,心中不安,若是再恋栈不去,那简直是太不知羞耻了。”

    “所以,臣请辞兵部尚书,还请皇上恩准。”

    什么叫做一石激起千层浪,陆绾这辞呈完全可以称得上。就连刚刚听到陆绾坦然承认派唐铭和谢万权去戳穿张寿的“真面目”时,一度大吃一惊的江阁老,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至于其他和陆绾熟或者不熟的朝官们,那也是忍不住窃窃私语。

    而赵国公朱泾虽说不至于出离惊愕,却也不禁怀疑之前那个夜访家中,和自己谈笑风生,摆明了就是想不要脸地把旧事一笔揭过的陆绾,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要知道,哪怕知道陆三郎并不是最初得到母亲来信时认为的一无是处小胖子,而且人现在是张寿的得意弟子,他也并没有真的放过陆绾这个兵部尚书的打算。

    他在前头打仗,陆绾身为兵部尚书却在背后拖后腿,甚至还谋算他的女儿和未来女婿,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再留在兵部尚书任上,这是他的底线!而且,都已经被人踩到头上作威作福了,如果一点回击都没有,他这个赵国公岂不是太软弱了?

    他表情古怪地盯着陆绾,竟是忘了发表意见。然而,他忘了,别人却不可能装糊涂。江阁老面色极其难看,可才怒斥了一句简直荒谬,他就只见刚刚开口附和了朱泾的户部尚书陈尚竟是再次咳嗽一声开了口。

    “陆尚书任兵部尚书多年,之前那兵部内鬼的案子,申饬了,也罚俸了,岂能再要你承担责任?至于你和赵国公还有张博士这点小龃龉嘛,不是不能解释,你若为此辞官,传出去于你,于赵国公翁婿可都不怎么好听。”

    陈尚是绝对没料到陆绾竟然要辞官,所以忍不住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来劝个和。可他话说出口之后,见陆绾表情诡异地瞥了他一眼,他就不禁纳了闷。

    不至于啊,陆绾这种热衷升官的人竟然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位兵部尚书难道说出这话不是为了以退为进,希望有人帮他转圜一下吗?

    别说陈尚纳闷,御座上的皇帝同样很纳闷。他又不是刚登基时的稚童天子,二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又因为太后时刻灌输太祖的祖训,他很注重了解自己这些大臣,所以他也不至于不知道陆绾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兵部尚书从来就是热衷功名利禄的人,这次怎么敢如此辞官?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先试探性一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寿尚且能原谅一个谢万权,陆卿你又何必自责过甚?”

    如果皇帝出言挽留,那么陆绾也许还会抱几分期待,可皇帝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他不要自责,他哪里还会不知道,皇帝早就倾向于让他挪动一下屁股?他很清楚到自己这地位的人一旦左迁地方,大多就永远不能回来,甚至还可能被仇家踩上一万脚,因此立时直接一躬到地。

    “皇上,张博士原谅谢万权,那是因为谢万权只是一时年轻气盛,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臣却不一样。纵使皇上宽宥,赵国公不计前嫌,臣也无颜再呆在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不慌不忙直起腰来,却是从容自若地面对四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用平稳到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语调说:“只是,臣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多年仕宦至今,总算也有点经验,如若辞官之后就此赋闲,也实在是有负平生所学。”

    “臣希望皇上准许臣发挥余热,在京城建一个公学。要知道,自太祖年间在天下州县推行官学,民间立社学和各种私学,求学之风大起。但大多数贫家子仍旧一字不识,往往受制于刁民胥吏。臣希望公学招生不分老幼,不收分文,七日一次,轮流上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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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