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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如辞京去?

    百十年来除却太祖年间,国子监提供给监生和学官们的号舍素来僧多粥少,因此如今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就学会了祸水东引,把号舍分配的事情全都甩给了绳愆厅的徐黑。这位对张寿之前要号舍都尚且深恶痛绝,更不要说对普通监生。

    因此,但凡只要稍有条件,无论学官还是监生,全都不乐意住在国子监。谁乐意一面要忍受逼仄的环境,一面还要忍受徐黑仿佛无处不在的眼睛?

    谢万权也是如此。从前他身为国子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斋长,还是率性堂的斋长,师出名门,风光无限,自从被特贡到国子监读书之后,更是交游广阔,所以也不耐烦住在国子监。虽说在外赁房子的开销大了些,但他家境殷实,不少同乡商人也不吝赞助,所以日子还过得。

    可自从去融水村闹了一场,他就有些走了背运。先是装病躲事,而后装病成了真病,两个多月后复出,斋长位子也丢了。而眼看他势头不妙,当初那些慷慨资助的商人也就闭门不见,而最让他惶恐的是,一贯对他不错的师兄唐铭竟然也据说离京周游去了。

    谢万权当然知道唐铭恨他什么因为去融水村找茬的事,是他从某位大佬那儿听到的风声,于是自告奋勇之后拖上的唐铭。而当日也是因为他在张家面对张寿时言语失当而露怯,更是被几道算学题给难到丑态毕露,所以唐铭方才那么轻易就露出败相。

    至于后来葛太师从天而降之后,他们退走时的狼狈,那就都已经不用说了。唐铭虽说身为解元却因病错过了上科会试,明年却一定会参加会试的,不离京避避风头,顺便想办法提升一下文名才名,难道还留在京城当笑话吗?

    所以,昨天谢万权想要出面在杨一鸣和张寿中间做个转圜,努力消弭自己曾经的愚蠢而造成的不良影响,然后再徐徐谋划未来。可这个本来应该很妥当的计划却被刚愎自用的杨一鸣全盘搅乱之后,他才会在失望到几乎绝望的情况下,做出了那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谢万权能够预见自己面对的非议和冷遇,甚至打压,所以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默默地收拾行李,准备回乡他甚至连回乡之后该做什么都计划好了。先去拜见老师,然后对其诚恳认错,反省自己在京城这三年来的自以为是,然后就好好沉下心读书做学问。

    他也可以学习一下张寿,在乡间结庐,教几个农家子,然后在空闲时间好好分辨一下禾稼,省得下次再被类似张寿这样的人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唯一堪忧的是,他家里虽说还算殷实,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地主,可如果辛辛苦苦供他读书求学十几年,花费钱财无数,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父亲母亲一定会很失望。而其他各房叔伯兄弟,一定也会群起而攻,到了那时候,父亲的族长之位只怕会坐不稳。

    想着想着,已经亲自收拾好最后一个书箱的谢万权,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这座宅子。虽说这只是国子监附近的一个小院,但在京城这种地方,每年花费的钱足够小地方中等之家过一年不止。

    因此,看了又看的他忍不住突发感慨:“算一算,这些年我还真是用了家里很多钱。”

    旁边的书童满脸不甘心地开口说道:“公子,我们真的要这样回去吗?那杨博士出口伤人,辱您人品,就为了和这样一个人反目,您就断送前程,这也太过分了!京城还有那么多大人物,您就不登门去求一求他们吗?”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做过的错事别人更是忘不了。”谢万权呵呵一笑,叹了一口气,却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不是当初春风得意就忘形,也许他如今还太太平平地呆在国子监率性堂当他的斋长当然,有杨一鸣这样的老师,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拱出去和张寿争斗。

    就在那书童还想再努力劝一劝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子,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发现外头那长随声音焦急,甚至还能听出几分气急败坏,谢万权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难道自己离开京城的这种态度还不够,别人还不肯放过自己?就在他心头又是后悔,又是凄凉之际,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笑声。

    “我们是登门找人的,又不是登门寻衅的,怎么就不好了?”

    随着这声音,谢万权发现外头自己那长随的声音戛然而止,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那长随方才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有客……客人来了。是……是……”

    谢万权终于忍不住了,干脆大步走上前去拉开了门。可当他看清楚外头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他就愣住了。

    但下一刻,他就立刻强挤出了笑容,快步跨出门槛迎上前去。可他到了两人身前,刚刚拱手行礼叫了一声张博士,陆斋长,就只见陆三郎冲着他咧嘴一笑。

    “谢公子,你还真是说到做到,说退出率性堂,这就不去国子监了啊?你这胆子实在是太大,你知不知道,今天在朝上,内阁首辅江阁老首先发难,说你这是欺师灭祖,建议革掉你的功名,把你逐出国子监!”

    听到背后一声惊呼,谢万权意识到自己的书童阅历不深,此时必定已经被陆三郎这番话给吓得魂不附体。可即便他有所心理准备,同样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心中却满满当当尽是无力。他不觉得陆三郎会信口开河恐吓自己,因为这是很容易打听的事。

    他小小一个前监生,能够让堂堂首辅在早朝上对他发难,他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张寿重重咳嗽了一声,阻止了陆三郎恶趣味的吓唬,这才含笑说道:“陆筑向来就是这吓死人不赔命的脾气,说话又喜欢只说一半,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朝会上江阁老言辞过激,确实是有的,但为你说话的人却也非常不少。”

    这一次,谢万权不由得愣了一愣,反而是他的书童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地跌跌撞撞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鼓足勇气问道:“敢问张博士,首辅大人都发了话,还有谁敢帮我家公子?”

    “呵呵,首辅大人也不能一手遮天。”这一次,陆三郎就肆无忌惮地说,“首先,是孔大学士站出来,义正词严地把首辅大人给噎了回去。”

    他复述了一下从某个消息渠道打探到的,孔大学士怼江阁老的原话,然后又笑眯眯地说道:“然后呢,一贯好好先生的江阁老,也站出来帮你说了话。再接着,赵国公还给你找了一尊很多人都根本奈何不得的靠山。”

    陆三郎得意洋洋地把江阁老的和稀泥,朱泾推荐陆三郎去跟着王杰做事都一五一十说了,这才突然词锋一转道:“但相比这些人,我家老爹做的那件事,才叫石破天惊。”

    听到自己一个小人物竟然成了大人物争端的焦点,谢万权几乎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当他听到兵部尚书陆绾竟然认下了当初挑唆他和唐铭去融水村的那档子事,他更是觉得头皮发麻,第一反应就是陆绾是怕他说漏嘴,所以才主动承认。

    可他已经把杨一鸣得罪死了,打破师生尊卑又惹怒了不少人,哪会这么不明智?

    谢万权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岂料接下来陆三郎就轻描淡写地抛出了最后一个足以让他头昏眼花的消息陆绾竟然因为这件事提出请辞兵部尚书!

    他下意识地叫道:“陆尚书何至于如此?我又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刚刚滔滔不绝的陆三郎,则是笑眯眯地退后一步,站到了张寿身后。他甚至一度认为这师生二人是在用假消息糊弄自己,诱骗他说出真相,可却没想到张寿竟是对他点了点头。

    “陆尚书辞官,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我这件小事,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如今之势,急流勇退不见得不好,再说,陆尚书没打算致仕回乡,赋闲之后悠游山野。他还正在盛年,很希望能够继续扎扎实实做一点事。”

    “但是,陆尚书想做的事情,很可能终其一生也没多少进展,除非他能有很多帮手。所以,赵国公建议你去大同辅佐宣大总督王总宪的这个推荐,可能不会成真。”

    谢万权不禁暗自苦笑。王大头为官刚直不阿,大多数人都想敬而远之,他不认为他那点浅薄的阅历就足够辅佐这样的主司。

    他又不是张寿那两个出身农家的学生,也不是九章堂那些有帐房库房等各种经验的监生!

    勉强提起一点精神,谢万权叹了一口气道:“赵国公和陆尚书抬爱,我实在是惶恐至极。可我才疏学浅,去大同自然是力有未逮,而要说帮助陆尚书,我恐怕……”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张寿背后的陆三郎正在冲他嘿嘿冷笑。对比张寿那张看上去听温和的脸,他怎么看怎么觉着心里不踏实,连忙改口问道:“陆尚书想要让我帮什么忙?”

    “陆尚书虽说不当兵部尚书了,但他志存高远,希望能够招募一批学业优秀的学子作为先生,开设公学,教授目不识丁者。当然,平民百姓大多没什么时间去读书,就连孩子也往往要干活,要工作。所以每周……咳咳,每七天一次也就差不多了。”

    张寿见谢万权顿时目瞪口呆,他就不紧不慢解释道:“谢公子出身地主,想来应该体会过家中森严的层级。主人有吩咐传到底下,如果是经由口耳相传,一道命令到最后很可能就会面目全非。而如果是经由文字,那么哪怕贴出去布告,识字者往往也能蒙蔽目不识丁者。”

    谢万权渐渐回过神来。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是否大而无当,竭力试图顺着张寿的思路往下想:“张博士说得没错,我听说收税也是如此,朝廷因灾减赋也好,平日轻税也罢,最终到了最底下,往往是不但没减,反而增加!便是胥吏趁着平民百姓不识字,趁机作祟!”

    张寿只是拿三人成虎做个引子,谁知道谢万权竟然会引申到收税,他不禁无语。

    如果单单从这一层面来说,其实从官到吏,大多数是不希望底层平民个个识字,因为一旦刁民懂得多,那么就不容易糊弄而且知道得多就会想得多,想得多往往就容易闹事,闹事的话呵呵,结果还用得着说吗?

    所以论语里头孔夫子的那句话,一向被人用断句曲解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其实张寿真正想说的是,识字是打开人学习能力的最基本条件,因为识字之后,普通人才可能学会很多需要书面教材,而不是口耳相传来传授的知识他在看到关秋那脑洞在无限的资料和金钱供应下喷薄而出时,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普通人的能力。

    一来是日后肯定会需要更多粗通文字的工人,二来普通人中涌现的人才也是他需要的。

    然而,他想说的话如果单纯用语言表达,不免苍白无力。因此他微微一沉吟,就笑着说道:“很多事情,单凭嘴上说,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之,你昨天既然在人前撂下那样的话,国子监是肯定不能再去了,但若是就这么离京,你真的甘心吗?”

    见谢万权顿时不说话了,张寿就笑呵呵地说:“后日我家乔迁,要搬过去不少人和东西,我在国子监脱不开身,谢公子有空的话,过去帮个忙可好?有些东西,我可以让莹莹带你去看看。”

    想到张寿曾经坑过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赫赫有名的新式纺机,谢万权顿时好一阵无语。就连一度被同乡商人避如蛇蝎的他,那些天也有人登门来,拐弯抹角地希望他出面打探一下那高效纺机是否真的有用。可等到大皇子泄愤似的把图纸散布出去,这种人也就绝迹了。

    如果张寿手头不止有新式纺机这一样东西,还有其他的……

    谢万权心中大凛,随即正色点了点头道:“我正好闲来无事,这点小事,自然不敢推辞!”

第二百八十七章 借题发挥

    堂堂兵部尚书要辞官,自然不是陆绾在朝会上请辞,就能够轻易决定的事情。

    尽管太祖皇帝的时候,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比如给人升官要朝廷屡次下诏,被升官者屡次辞让,最终才能把人提到那个位子;而辞官也要本人屡次请辞,皇帝屡次挽留,最终朝廷才能放人;但时至今日,这种曾经被高效的太祖皇帝讨厌的陈规陋矩,再次盛行一时。

    于是,哪怕陆绾甚至连自己辞官后的退路都当众提出来了,他这个兵部尚书依旧被皇帝留任了。而且,朝会之后皇帝甚至还亲自召人到了乾清宫促膝长谈,可长谈的结果转瞬间也从乾清宫传了出来,道是这位曾经热衷名利的兵部尚书依旧铁了心要请辞。

    至于这消息是不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放了出来,别人也就无从得知了。

    从宫里出来的陆绾却没在意那各种各样的目光,神态自如地上马回到兵部衙门。等到进了兵部大门,远远看见自己的正堂,他就只见和自己有仇的赵侍郎正站在门前,神态不明地打量那屋子。这下子,哪怕他原本已经心态放平,却也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这还是兵部尚书呢,你就觊觎我的地盘?就算我走了,那也轮不到你!

    想到这里,陆绾就加快脚步赶了过去,到近前时,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赵侍郎这是有事找我?”

    “呵呵,没事,我只是来瞧瞧。”赵侍郎自从儿子赵英落选九章堂,而后自己在那次朝会上被张寿和陆绾陆三郎父子挤兑得无地自容之后,就开始韬光养晦,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此,掼乌纱帽的吏部陈主事固然是凄凄惨惨戚戚地回乡种地去了,他却还在位。

    虽说人人都说他失了圣眷,他在兵部衙门也一度举步维艰,可如今竟然能熬到陆绾请辞,他自然看到了一线曙光,此时此刻那满腔怨气终于有了疏泄的地方,哪里还肯和从前几个月一样做小伏低?因此,他也索性似笑非笑,寸步不让地把陆绾的话顶了回去。

    “我只是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尚书大人居然也会有今天。”

    “呵呵。”陆绾哂然一笑,刚刚微微眯起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往别处,见不远处既有胥吏,也有各司官员,分明都想打探一下自己和赵侍郎说些什么,他就直截了当地上前了一步,把自己和赵侍郎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不到三步,一个抡拳就可以打人的距离。

    “赵侍郎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不管我下场如何,这兵部正堂都轮不到你坐进去!更何况,你以为我今天在朝堂上是为了什么请辞?赵国公在前头打了胜仗,那么,曾经在他背后拖后腿的我们这些人,应该负责任的我们这些人,难道还能厚脸皮坐着不动?”

    他一边说,一边几乎直接把手指戳到了赵侍郎的眼睛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想当初都察院至少有两个御史那是你指使的,就是因为你儿子赵英那个蠢货在朱莹面前冷嘲热讽,险些挨了鞭子,你这个当爹的咽不下这口气!”

    陆绾越说声音越大,别说不远处那些明目张胆看热闹的人,就连还在屋子里没出来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而他面前的赵侍郎则是瞬间面如土色,对自己不理智地跑到这来挑衅大为后悔。然而很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惹到的是正一肚子火没处发的陆绾。

    “将士在前头流血流泪,我们这些在后头的人本来应该竭力调配军需,给他们当坚实的后盾,可我却被一时流言蜚语和平日偏见所惑,于是做出了诋毁大将的事,若非皇上英明,此战是什么结果还不得而知!所以我要请辞,至少也是用实际行动承担罪责……可是!”

    声色俱厉的可是两个字后,陆绾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咆哮:“可是如你这样的无胆鼠类竟还有脸看我的笑话,你的脸皮是牛皮做的吗?我还知道惭愧内疚,无地自容,可你呢,幸灾乐祸,上窜下跳,甚至还不知悔改,觊觎这兵部尚书之位,你以为你是谁?”

    赵侍郎气得直发抖,可陆绾的理由实在是太强大了,而且正打在了他那七寸上,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反唇相讥。情知自己留下来只会让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越说越来劲,他只能气咻咻地直接一拂袖子。

    “你简直不可理喻!哼!”

    见赵侍郎仓皇而走,陆绾顿时咯咯一笑,这才环视四周围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御史风闻奏事,本朝太祖素来深恶痛绝,但还是出于纠风的认识,要求核实证据再行举告,若是信口开河,那就当担责。我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这才上书请辞,只希望所有人都引以为戒!”

    这兵部衙门的一场风波,同样以飞快的速度四下传播。等到了晚间,已经是连民间百姓家都津津乐道。知错能改陆尚书这七个字,在有心人的散布下,竟是成了不少人的口头禅。酒楼里,食肆中,甚至连青楼楚馆,无数人都盛赞陆尚书做了个好榜样,乃是浊世清流。

    于是,过年时几个心怀侥幸还往赵国公府泼脏水,被王杰察觉后才仓皇辞官的御史,就成了反面教材,三司拖到现在还未曾审结的那位陈御史,更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戳了脊梁骨。至于如今朝中剩下那些曾经中伤过朱泾的人,还有可能存在的幕后主使,则无不如坐针毡。

    如果可以,他们恨不得刻个陆绾的小人将其扎死!你这一跳出来勇于认错,承担责任,请辞兵部尚书,你让别人怎么混下去?

    就连赵国公府庆安堂,今天这桩突发事件却也被朱二当成了笑话一般说了出来。他自然很舒畅,陆三胖从前扮猪吃老虎,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天才,结果他在家里被祖母捶一顿,被妹妹捶一顿,被大哥又捶了一顿,不是傻子也被捶成了傻子,当然怎么看陆三胖怎么不顺眼。

    现在那小胖子老爹就要倒台了,看他今后还能这么得意么?

    朱二正哈哈大笑,越想越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可突然就发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笑,再没有其他声音,再看别人时,就只见太夫人正好整以暇地拨弄着佛珠,朱泾正和朱廷芳低声交谈,九娘则是正在嗔怒地责备朱莹什么。他只觉得气氛有些僵硬,连忙小心翼翼坐好。

    陆绾再怎么说都是在背后坑老爹的人,怎么他要请辞,家里谁都不高兴呢?不会真的因为那死小胖子成了张寿的学生,他们就和陆家冰释前嫌了?

    “陆绾今天请辞,说实话出乎了我的意料。因为从他那天晚上第一个登门,表露出来的态度看,他自保之心很强,轻易是不肯放下兵部尚书这个位子的,透露出来的态度也是合则两利,不合就是死敌,软硬兼施。”

    看到次子那一脸犯蠢的样子,朱泾本来不想说的,可看到母亲对他微微颔首,他到底还是提点了一下。紧跟着,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而且,陆绾此人,功名之心极强,无利不起早,再加上如今外间人人盛赞他知错能改,也不知道这是否他想要借此诱使皇上留他。”

    “没错,他还在朝中提出了一个大而无当的计划。”朱廷芳点头赞同父亲的判断,但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但如果只是做出个知错能改,勇于承担的样子,他连提都不用提这个的。我是觉得,陆绾很可能是借此服软,倒逼爹你不好再继续打击报复他。”

    朱莹低头腻在母亲怀中,听二哥胡说八道,听父亲和大哥分析陆绾的目的,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就没好气地坐直身体道:“阿寿后天要搬家,他却脱不开身,整天忙得什么似的,我去问问他,那天是不是真的就放心全都交给我来干。”

    她一边说一边离座而起,意兴阑珊地说:“反正你们说这些没意思的我也懒得听,我只知道陆三郎他爹是个出离狡猾的人,我走了,你们继续商量好了!”

    见朱莹说着就对太夫人和九娘做了个鬼脸,随即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朱廷芳只能苦笑:“之前我看莹莹和杨一鸣唇枪舌剑,还以为她长进了,没想到还是这般任性!”

    “张寿动脑子就行了,莹莹还是糊涂一点好。”九娘若无其事地说,随即又瞥了朱泾一眼,“省得太聪明了,夫妻俩猜来猜去的,最终有了猜疑。”

    然而,正被亲人们觉得任性糊涂的朱莹,走出自家后门的时候,那打呵欠的倦怠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神采奕奕。她兴高采烈地熟门熟路钻进张家大门,等见到张寿之后就笑吟吟地说:“阿寿,我可替你保守秘密了。爹娘他们都在使劲猜陆绾辞官的用心呢!”

    一面盯着那张和自己记忆中有几分相似的擒纵结构图纸冥思苦想是否还有什么补充,一面脑子里却是关秋那几张粗陋原型机床的张寿,本来没怎么留意朱莹说的话。可当朱莹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他陡然回神,又请她再说了一遍之后,他就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莹莹,要是回头你爹和大哥他们知道,肯定会说你是有了相公忘了他们。这事情到这份上,其实告诉他们也不妨事。”

    “不行,让他们先猜去,回头知道是你做的时候,那才惊喜。”朱莹却是执拗地摇头,随即才笑眯眯地说道,“谁能想到,你能不声不响就让陆三郎他爹辞官?”

    只不过是动之以利,晓之以理罢了。

    张寿暗想,这从来都是说动人的不二法门,更何况,陆绾畏惧的并不是他,而是朱泾的手段,是皇帝的圣心。最重要的是,纸里包不住火,总要有人负责。

    而朱莹却依旧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寿刚刚画的图纸,突然开口问道:“阿寿,你为什么老是能画出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去过你那工坊几次,关秋私底下对我说,他佩服你佩服得不得了,有些东西他曾经想过,有些东西他却从未想过。”

    她顿了一顿,突然有些犹豫地说:“可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在赶时间似的,很心急?”

    “是吗?”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情,微微一愣之后就笑了起来。他其实是个慢性子的人,并不喜欢急功近利地铺开大干,可是,如今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城,却总让他觉得似乎有些不那么太平,因此他最终选择了不去一味韬光养晦。

    而且,如果一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只能凭着俸禄度日,他凭什么迎娶朱莹?

    张寿丢下笔站起身来,一手拉了朱莹到一边墙上,随即一把拽开了挂在壁上的一张毯子,露出了一张地图。这是他根据曾经在渭南伯张康主管的军器局中,看到的那些地球仪,大致画出来的。然而,他的地图技能距离满点实在是差得有点大,也就只能勉强一观。

    作为军中世家的千金,朱莹从小就没少看过地图,然而,这样分颜色的地图,她却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此刻,见张寿点出京城、宣府、大同,而后那手指一路往西,点到那些她似曾听过,又或者非常陌生的名字,又说那是太祖皇帝曾经梦见过的国家,她顿时眼睛发亮。

    “我从前就听说,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没想到比我想象还大……”

    “没错,世界是很大,在元朝的时候,他们的军队最远曾经打到过这里。”

    张寿把手指在极西之地的某几处点了点,随即就轻声说道,“但现在,占据了北边,被我们蔑称为北虏的那些蒙元后裔,虽说从我朝盗去了火器的制作之法,容留了很多叛逆,但其实正在衰落。我听说,你爹这次最大的战绩不是胜仗,而是让那位古勒汗气病交加死了?”

    见朱莹点了点头,他就笑了笑:“和占据中原的正朔皇朝至少还有点规矩不同,对于这些边地之国来说,一个厉害的英主才是一切。因为其他那些弱势的君主压不住手下,会带来无穷无尽的觊觎和纷争。而他们距离我们近,所以我们的目光大多只能放得这么远。”

    “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国家,在我们或与北虏纠缠,或是自己内斗不休的时候,他们也在逐渐成长。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有能够开在大海中的铁甲舰。他们会有能够一炮射出几十里的钢铁巨炮,他们能够以弹丸之地欺压天朝上国……”

    张寿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画面,随即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所以,这个世上除却那些精研圣人学问的人之外,还需要更多能学习万物之理,能够造出坚船利炮,能够造出纺机织机,能够造出精巧工具的人。当然,陆尚书未必是被我这种大话说动,但他也许想试一试。”

第二百八十八章 乔迁见闻

    和杨一鸣的一场纷争之后,谢万权本已经下定决心回乡,然而,当张寿和陆三郎带来了那些让他震惊到失语的消息,而后又悄然离开时,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再留几日看看风色。而接下来,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孔大学士和吴阁老为他说话这件事,被层出不穷的访客证实了当然,他们同样证实的,还有首辅江阁老对他的深恶痛绝。当然,每一个带来这消息的人,全都会斩钉截铁地表示站在谢万权这一边,然后说一些世间自有公理正义诸如此类的话,让他别担心江阁老。

    一两天下来,谢万权自然是不胜其烦,可他的书童和长随却都觉得如释重负。

    自家公子不用背负恶名归乡,虽说恶了首辅大人,却已然得了次辅和三辅关注,在情况已经很糟糕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当这一天一大早,谢万权悄然带着他们出门时,两个人得知谢万权要去张家,而且竟然真打算帮张寿搬家,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公子,张博士虽说如今炙手可热,但您既然不是监生,他也就帮不着您什么了。您不用如此低声下气去为他做事的。”

    听到书童小声替自己打抱不平,谢万权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这些事情你不懂,不要妄自评论。至于张博士请我去,他也挑明了,只是想请我帮个忙。无论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大错,还是为了我今后能够走得更顺当一些,这一趟都很有必要。好了,你们都不用说了。”

    谢万权既然有了主意,他那书童和长随顿时闭嘴,谁也没打算继续用没眼色的犯颜直谏来表现自己的忠心。等一路找到了位于赵府后街的张家,他们就只见门口已经停着好几辆大车,十几个身强力壮,衣着统一的大汉,正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其中最多的就是书箱。

    至于谢万权为什么知道是书箱,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一个个箱子上全都贴着标签。只不过,相对于他最熟悉的经、史、杂记这种标签,还有数、理、化之类他完全不熟悉的标签。

    看着那足足一二十个沉重的书箱从面前被搬上了车,谢万权忍不住驻足观望,直到听见一声响亮的喂,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见来的竟然是朱莹,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才慌忙行礼道:“见过朱大小姐。”

    朱莹上上下下打量了谢万权一会儿,随即就轻哼一声道:“阿寿和我说过,你今天要来帮忙。看你这单薄的身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做什么?算啦,阿寿既然说了,你就进来吧,反正没什么不能看的!”幸好她提早拦住了要来帮忙的大哥!

    见朱莹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进屋去了,谢万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跟进了门。等他见到朱莹笑吟吟搀着一个理应还算年轻,可眉眼间却已经见了风霜的妇人出来,得知那是张寿的母亲,他急忙上前行礼见过,又说了几句话后,他心中满是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绝对称不上落落大方,见识也不足的妇人,怎么会养出张寿这样的儿子?就算顺天府衙那边已经传出了风声,存档的婚书上,张寿的生母并不是吴氏,可人是养母,这却是确凿无疑的事。

    既然想不通,谢万权也顾不得多想,得知书房里还有不少书尚未整理好,他立刻提出愿意去帮忙整理。他本来还以为如此冒昧,一定不会被答应,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朱莹看了吴氏一眼,直接就代替她答应了下来。

    “阿寿没什么空闲时间,各种书都是分门别类扔在箱子里的,你去帮帮忙也好。”

    谢万权最初还不太理解所谓扔在箱子里是什么意思,然而,等到他打开那些箱子,发现书不是码放得整整齐齐,而是东倒西歪摞着十几二十本,一向习惯整齐的他顿时眉头大皱。

    见确实没人来管他是否会偷看,他在整理完一个箱子之后,顺手就在那写着理字的书箱里装作不经意似的翻开一本书。可是,瞧见里头那密密麻麻的图形示意图,还有他完全看不懂的各种符号,他顿时头皮发麻。

    这一刻,谢万权终于有点明白了,张寿为什么不怕别人看到这些书因为除去某些特定人群,如他这样的,就算把这些书送给他看,他也根本看不懂!

    因为张寿已然分类,谢万权要做的也只不过是码放整齐,至于搬运,自有赵国公府的仆人代劳,所以他也就是干了不到两刻钟,张寿这书房兼起居的屋子就完全搬空了。等到外头朱莹嚷嚷都上车去张园,他看了一眼那些明显是前主人留下的家具,片刻之后就跟了出去。

    张寿一个真正在乡下长大的寒门子,到京城不到一年,走完的路比他三年走完的更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很不服气,可却又不得不服气。因为很多事情,是连他一贯认为是天才的解元师兄唐铭都没有做到的,更不要说得到皇帝青眼相加这种奇遇了。

    谢万权骑马吊在那长长一行车队的最后,可当来到张园时,他就发现,这边的车队还没开始卸车,那边大门口却已经正在搬什么东西。其中有一架他依稀眼熟的机器。

    他正细想自己在哪看到过这个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长随惊讶的声音:“那不是……纺车吗?难不成张博士的母亲如今进了城,还打算要纺纱维持生计?”

    不像长随那样眼光短浅,谢万权一下子回过神来,记起了张寿的一大成就那坑得大皇子和二皇子满脸血的新式纺机。他目送着纺机被送进园子,而紧跟着另一辆车上挪下来各种各样一大堆各种木制零件时,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张寿如果不是早就养了一两个木匠铁匠,那纺机怎么做得出来?

    他正这么想,一个年轻到有些过分的少年就出现在了大门口,瞧着有些腼腆,和搬运东西的仆人说话时,还不住弯腰点头,瞧着仿佛是个小学徒。他正这么想时,就看到朱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紧跟着,人就快步跑了过来。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朱莹叫自己的名字:“谢万权,你力气小,这些东西用不着你搬,让你那两个跟班在这帮一把就行了。你去送一下关小秋,他对这儿熟,你看什么地方需要帮,顺手帮他一把就行了。”

    关小秋?谢万权正狐疑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却只见刚刚自己注意过的那少年无奈地说道:“朱大小姐,我叫关秋,不叫关小秋。”

    “小关秋,你就是不懂玩笑!总之都一样,反正你比我小!”朱莹有些蛮不讲理地瞪了关秋一眼,随即就对他使了个眼色,最终笑吟吟地说道,“你之前已经来过这里一次,别只顾着组装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冷落了人家谢公子,他可比你有学问多了。”

    “本来是个人就都比我有学问,我只是勉强认得挺多字而已。”关秋嘀咕了几句,到底还是从容走到了谢万权跟前,用很不标准的礼节拱了拱手道,“谢公子请随我来。”

    谢万权来不及多想,吩咐了自己的长随和书童一切听朱莹吩咐,他就连忙下马跟着关秋进了大门。只是在跨进门槛之前,他忍不住盯着门边那张园的牌子看了两眼,结果就听见前头的关秋低声说道:“这两个字据说是大小姐软磨硬泡,让皇上写的。”

    尽管知道朱莹出入皇宫如同家常便饭,可此时此刻谢万权还是忍不住好一阵无语。纵使顶尖的高官大臣,能够得到皇帝赐字也是极大殊荣,能请动天子书写匾额那更是难如登天,可这位大小姐倒好,软磨硬泡一下要来了字,却不是供起来,而是随随便便挂在大门旁边。

    就犹如寻常民家在门口旁边墙壁上挂个木牌,把自家和其他邻居区分开来……当然,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并不是那种高挂的匾额,并不太招摇,所以皇帝才轻易答应了题字?

    谢万权正胡思乱想中,关秋已经带他进入了张园。

    他到京城三年,也是有名的才子之一,所以不少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饮宴时,他也曾经列席其中,因此见过许多富贵门庭。可此时走在这座张园中,他方才领悟到,为什么外间都传言这座园子是皇帝当初和庐王抢过的。

    格局大气,屋舍精致,不少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都能看到极其精致的木雕和石刻,而且明明历经风雨岁月多年,却依旧显得保养得宜。纵使是在江南时也见过不少号称名园的园林,他也不由暗中赞叹,最重要的是,他须臾就注意到,这园子竟是引了活水。

    就连顶尖达官显贵,也未必有这待遇!

    心里正咂舌于张寿这般好运,谢万权不禁有些恍惚。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发现前头关秋已经停了下来。注意到自己置身于一个院墙高耸的院子里,可这院子却没有正房,只有院门处有一座小小的屋子,看上去和刚刚沿路看来的景致屋舍丝毫不相称,他不由得有些诧异。

    “这里地下是当年留下的密室,差不多是把整个这院子的下面都挖空挖通了,所以地上大概才没什么建筑。张博士把密室图纸上呈,本来打算填平的,但皇上却说没必要大兴土木,还不如留着废物利用,张博士就把这改成了工坊,我那些东西就都搬了进去。”

    谢万权对于所谓密室固然有些关注,可听到皇帝都不在意,他当然不会继续多想。等听完关秋的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那些东西几个字,他顿时为之大讶。

    “原来关小弟你不是学徒?”

    关秋笑了笑:“我是还没出师的学徒,从前在师父那儿就喜欢东问西问,别说师父,就连师兄们也一个个全都嫌弃我烦。后来张博士招了我做事,只有他每次都觉得我那些问题很有趣,又给钱,又给材料,比我爹娘对我都好!”

    尽管这话说得并不算很清楚,但谢万权到底是聪明人,连忙追问道:“那之前的新式纺机,是你做的吗?”

    “不是,是张博士画了图纸,赵四哥和罗大哥他们做的。”关秋在院墙边上摸索到了开启的机关,打开了密道,随即就自顾自地下了台阶,也不管背后谢万权有没有跟上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张博士本来给了他们很多赏钱,但奇思妙想都是张博士的,谁也不能居功。”

    听说那新式纺机并不是关秋做的,谢万权心下稍安,暗想到底年纪摆在那儿,一个张寿就已经很吓人了,要是每一个少年都能有卓越的才能,那别说是他……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年长者岂不是都要羞死?

    他又问了两句,得知赵四和罗小小还是得到了一笔丰厚赏钱,而且日后那纺机也许会叫赵罗纺车,他还是暗自感慨,心想张寿真是不图虚名,否则就叫张氏纺车,外人还能说什么?

    当最终走完那长长的台阶,脚踏实地时,谢万权就发现,空气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浑浊,四周的油灯虽说有些昏暗,但从通道走下来之后,他就发现顶部竟然还凿壁引光。等到他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方圆至少二十步的石室,心里不由想到这里不知道花了庐王多少力气。

    然而,这些原本应该埋伏甲兵,存放武器的地方,如今却是堆放着无数木制零件。

    “谢公子你看这个,张博士说,重物悬挂摆动,按照我们一般人想象,自然是从高处坠落,摆动一周用时长,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谢公子你看,一个铜球,一个石球,同样大小不同重量,从同一高处竟然同时落地。”

    “谢公子你看这个……”

    谢万权被关秋拖着看了一个个奇特小实验,想到了半山堂中据说常有这样的实验,而且这样的课叫做物理,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前张寿那些书箱标签的由来。然而,关秋拿出来的下一个例子,却让他大为震惊。

    “张博士说,水既然能用来带动水车,于是用来浇地。那么,烧开的水能把锅盖上压的重物掀翻,这样的推力能不能用来做别的?比如说,拉动或者推动重物?”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不期而遇

    谢万权正在张园中被关秋拉着参观各色实验,顺便接受各种奇思妙想洗礼的时候,朱二这个代斋长却正在国子监中心不在焉地听课,心里思量着最近一向对张寿关切到殷勤的大哥会不会真的亲自去帮忙乔迁。

    想到有些走神的他自然是忽略了今天张寿的讲课内容,直到中午下课时,他感觉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这才慌忙抬起头来,举目四顾,却是其他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张寿在讲堂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还转着一支毛笔。

    这下子,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上课走神事发了,连忙对未来妹夫兼老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可还没等他绞尽脑汁解释,就只见张寿对他呵呵一笑。

    “当初是你自告奋勇要代替张琛当这个斋长的,可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你却还是没能让人服气。你当你左右那些人没看出你在走神?人家大多在看你笑话!”敲打了两句之后,见朱二顿时怏怏,张寿就若无其事地说,“告诉你一件事,到时分堂试的题目,不是我来出。”

    朱二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问,张寿就已经慢悠悠地说出了谜底。

    “这几个月上午,每逢上课,绳愆厅的徐监丞常常会在半山堂外头转悠,你们听过的课,他多数也都听了个**不离十。所以,这题目我会交给他去出。他这个人铁面无私,黑脸无情,所以没人会相信他徇私,到时候也省得有人叫嚣不公。”

    说到这里,他就对呆若木鸡的朱二笑了笑:“所以,趁着半山堂分堂事件和国子监屋舍紧缺,六堂空间不足的事搅和在一起,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结果,你要好农的话,最好抓紧,不要拖拖拉拉。好了,我趁着午休回张园看一趟,你要是有什么疑难,可以找陆三郎商量。”

    当朱二拍了拍脑袋,如梦初醒地四处看时,发现张寿已经飘然而去,他顿时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天幸这年头就算男子梳头发也要上头油,戴发冠,否则那不叫蓬头垢面,直接会被人叫做光头,所以他那两下无损于自己的发型。

    “我这不是想着循序渐进,正在请人物色地种得好,性格也合适的老农吗?”

    要知道,完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见着他这样的公子往往是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那些太会说话的,往往又很难是出色的庄稼把式;他甚至还希望最终挑中的那个老农多少能认识字,读过书,有点见识,最好能够认识大多数种子,种过不下于二十种作物……

    而最终听到他这要求的小厮,那简直是哭丧着脸回答了他一句话:“二少爷,您这是要请先生,还是要请能种地的农人?”

    都说士农工商,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庄稼人,哪里还能轮到他去请?人老早就被官府推荐到御前,然后作为种地能手被表彰了!要知道,自从太祖年间开始,表彰农人就成了政治正确,这样的人在各州府县都是宝贝,因为贡到京城后,皇帝要亲自考问,甚至看人种地!

    带着这样的无奈,朱二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半山堂,等出了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他没看到自己的随从,一时眉头大皱。

    “这些个偷懒耍滑的东西,这都大中午了,不想着给我送饭也就罢了,连在这儿候着的人都没有!指量每次都让我这个少爷独自去食肆酒肆觅食?”

    心情不好的朱二本能地忘记了,是他自己吩咐了随从傍晚下课再来接他,避免他午间会有各式各样的安排,比方说要陪张寿一块在号舍吃饭,比方说要出去办有人跟着就不方便的事,再比如……反正他站在那儿发了一顿脾气,却是连个搭理他的蚊子都没有。

    好在朱二到底不是絮絮叨叨没个完的怨妇,脾气发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又不是没人跟随就什么事都做不了的纯粹纨绔公子哥,身边的钱囊里也有以备他不时之需的银钱,因此略一思忖,他就决定去京城几处有名的集市上看看。

    反正下午的选修课翘了就翘了,在命运攸关的情况下,他却也没兴致去玩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于是,到一旁的车马行里随便借了一匹洗刷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还不错的马,朱二抖开缰绳就策马小跑了出去。然而,在东城几条有名的集市街上转了一大圈,他却发现只有林林总总各种店铺,压根不见什么看上去卖菜卖花草的农人。

    再一问,别人看他的目光就和看傻子似的:“公子,这内城的店铺每月得花多少钱才能租下来,那些庄稼把式怎么可能出得起?从前那些年,卖羊肉的一大早去西城羊肉胡同,卖驴子骡马的,多半在东城驴市胡同,但现在,这些地方都换到外城去了。”

    “这内城里,绸缎、珠宝、古董……哪里是泥腿子能买得起,卖得起的?”

    朱二顿时满心讪讪然,还只能干笑一声谢了那人的消息,随即就匆匆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不比朱家的马厩日日清洗打扫,所以还算干净,骡马市那股味道却是极其难闻,他到了街口就被熏了一跟头,可菜市大街就在骡马市西面,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从那四处牲口的骡马市中穿过去。就只听四处都是各种嘶鸣,路中央甚至还有新鲜的粪堆,直叫他一阵阵恶心。

    就在掩面而走的他几乎恨不得把香囊拿出来狠狠嗅几口时,他突然就发现那股让人头昏脑胀的味儿突然轻了不少,等到又穿过了一条宽敞的大街,原本两侧全都是各色牲口的格局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菜摊菜店。

    面对这一情景,刚刚才饱经骡马市“熏陶”的朱二顿时精神大振,立刻策马小跑了过去。到了第一个摊子,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有什么新奇的种子么?”

    下一刻,朱二公子看到的便是一张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可究竟哪说错了,他却仍然不明白。他只能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试探性地换了个提法。

    “有什么能种出奇奇怪怪东西的种子么?”

    那菜贩看朱二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变成了诡异。什么叫能种出奇奇怪怪东西的种子?你以为庄稼地里还能种出娃娃来?如果不是朱二衣着光鲜,又是骑着马,他简直以为面前这是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疯子。

    意识到自己与其和一个人纠缠太久,还不如广撒网,多捕鱼,朱二立刻撂下那第一个连话都听不懂的菜贩,一个个问了下去。然而,他锲而不舍地问了十几个人,得到的回答大多数都是沉默,其中一个肯搭话的人却是疑惑地问了他,什么叫奇奇怪怪的东西。

    朱二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能亩产千斤的稻种又或者麦种有没有?能结出百斤大瓜的种子有没有?要不,一棵树上能结出各种口味酸甜果子的也行……”

    可听完朱二的话,那菜贩就把他当成疯子看待了。我要有这么神奇的种子,早就富甲天下了,还用得着在这里沿街卖菜,还要应付你这种兴之所至跑来捣乱的公子哥?

    十几个人问下来,朱二收获的白眼越来越多,到最后当他已经快气馁的时候,却是有人一把牵住了他的缰绳,笑容可掬地说:“您和那些叫卖的泥腿子浪费什么时间,他们才不懂这些!公子您要找那些种子,我有!我带您去买?放心,如假包换……”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只听凌厉的一声风响,紧跟着,他就觉得肩头一疼。醒悟到竟然是挨了鞭子,他顿时面色大变,可没来得及叫,他就挨了第二下,第三下……兜头兜脸无数下,疼得他拔腿就想跑,不想后头那位他以为是冤大头的富贵公子竟是策马追上来继续打。

    “混帐东西,以为我那么好骗吗?少爷我就是拿这种问题试探一下,你还真跳出来行骗了!告诉你,少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朱,当朝赵国公那是我老子!”

    那想要顺手捞一票的闲汉原本刚刚还有些报复之心,此时却一下子烟消云散开什么玩笑,朝中那些个大佬从前指使了一堆御史和朱家父子为难,如今那帮御史眼看都要惨了,他一个小人物去得罪赵国公的儿子,那岂不是找死?

    至于会不会有人冒充赵国公之子的可能……他宁可去赌没有!

    朱二也就追打了人家十几步,最终就恨恨收手。其实他问出那个听似不经脑子的问题时,已经是带着几分火气,压根就没指望别人会有什么正确的回答。他算是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自己跑菜市大街这种地方来找擅长种地的人,那还兴许还有点希望,可来找种子……呵呵!

    人家要有那样的好种子,三缄其口还差不多,凭什么卖给你?

    想到这里,朱二看到四周围刚刚看疯子似的瞧自己的那些菜贩,不少都在偷觑自己,不少人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后悔,他就眼珠子一转,没好气地说:“谁擅长种地?少爷我要找两个擅长种地的。但有一条,脑子灵活一些,只会种一两种东西的就不用说了!”

    这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你怎么不去问你家那些园丁?”

    “咦?”朱二一下子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青衫少年。对上那鲜少有表情流露的眸子,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可眼见人牵马徐徐走来,他再不敢耽搁,慌忙跳下马迎了上去。

    “六哥,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朱二满脸堆笑,恨不得嘴巴咧到耳根,“我之前还问这几天你都上哪去了,不来教我练武呢!”

    “哦,我接下来就有空了,可以多陪你练两日。”

    阿六淡淡地说出了一句话,见朱二顿时僵在了那儿,他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四下一看之后,见没有人敢和自己的目光对视,他这才对朱二微微颔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朱二正在疯狂腹诽自己的作茧自缚,竟然会在阿六面前说什么盼望练武之类的话,以至于浑身肌肉全都有了又酸又痛的本能反应。可是,阿六示意他走,他当然不会在这个刚刚还毫无收获的地方多呆,赶紧连声答应。

    等到他跟着阿六原路返回,却不进骡马市,而是直接往北拐进了宣武门大街,他只觉得终于不用再受那各种各样的气味荼毒,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可就在他刚刚心情转好的时候,耳畔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你要买新奇种子,不应该去菜市大街,那是人家采买菜蔬的地方,你要去专卖海外那些东西的集市。比如说,香市街。”

    朱二没想到阿六竟然会指点自己这个,愣了一愣之后,他顿时连连点头道:“对对,之前是我犯蠢,多谢六哥你提醒我!”

    为了少挨打,少挨训,认错态度一定要端正!

    阿六没想到朱二竟然如此爽快认错,有些奇怪地侧头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朱二看得头皮发麻,他才咳嗽了一声:“因为我也干过和你差不多的蠢事。”

    “呃……”朱二简直难以置信,可看着阿六那特别坦诚的表情,他觉得人家没有耍自己玩的价值,可要问却不太敢,只能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六。

    “当初在融水村翠筠间里,遇到叛贼来袭的那个晚上,少爷曾经如吟诗一般,说出了几句话。”阿六收回刚刚看朱二的目光,悠然自得地念了起来。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进京之后,我曾经跑到菜市大街买这些,只可惜什么都没买到。”

    顿了一顿,他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但这次我却有了一点线索。”

第二百九十章 举一反三

    张寿一直怀疑,皇帝把庐王别院赐给自己,一来是因为朱莹的关系爱屋及乌,二来是因为他在算学上的天赋确实对了推崇太祖的皇帝心意,三来是为了省下每年修缮房屋的大笔开销,至于四来……这座园子正好在国子监和赵国公府的中间点上,很适合国子监学官。

    如果他一直在国子监的话,那么,这无疑是非常完美的住宅。恐怕,他做出的那种无意于前途,只有心教化的姿态,皇帝是信以为真了。

    下课之后先敲打了一番朱二,张寿就出了国子监大学牌坊,却遇到了明显在这里等候了一会儿的朱大哥……只不过,这次人身后那些护卫手中,却没有提着食盒。而朱廷芳见张寿快步走上前来,他就微微颔首道:“乔迁的事我本要去帮忙,莹莹却硬说不用。”

    “所以,我眼下过来接你一块过去看看。免得那丫头指手画脚,全凭自己的喜好。”

    张寿不禁一笑:“全凭她的喜好也没什么不好,我听说莹莹从前就对园林颇有见地,就连赵国公府和赵园之中,也有不少地方因为她建议而改动了一二,足可见她在这方面很在行。张园有她费神,日后想来也必定安居,我何必劳心?”

    他一向都不觉得自己全知全能,所以,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时更是悠然自得:“反正我只要书房三间,苗圃一座,其他地方随便她就是。娘也说,她恨不得莹莹样样都安排好,她也可以省心省力。”

    对于张寿这样的态度,朱廷芳虽说事先已经有所判断,可此时此刻亲耳听到人这么说,他还是不由觉得心情更轻松了几分。说话间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正在国子监读书。等护卫牵马上来,请张寿上了马,他就点点头道:“走吧。”

    当一行人来到张园时,整条张园前头的大街,不但没了早上朱莹带吴氏和谢万权那一行人来时的长队车马,而且连整条路都已经洒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张园占地极大,可就和赵国公府一样,整条大街当然并不止这一座宅邸,左邻右舍虽并非顶尖富贵门庭,却也是官宦。

    而此时朱廷芳亲自护送不说,还示意护卫在马前打了个张字旗号,那份招摇,张寿简直无语,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拐上张园门前这条街,左邻右舍竟是全都遣人门前行礼,打躬作揖说自家已经有道谢帖子送到门上,改日必当登门拜访诸如此类云云。

    等一头雾水的张寿在张园门前下马,老刘头一溜烟上来抢过缰绳,殷勤扶他下马时,低声说出了几句话时,他这才明白,那些他前几回来时从不曾偶遇过的邻舍怎么会这么客气。

    “大小姐派随行过来的李妈妈去邻舍各家送了乔迁的糕饼和果子,还有少爷你的拜帖。”

    张寿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朱廷芳,就只见这位朱大公子若无其事地笑道:“祖母和母亲什么都没说,莹莹虽说自小性情骄纵乖张,但只要她真愿意做事情,堂堂赵国公府大小姐周到起来,那自然会面面俱到。绝不会让人挑礼节。”

    得知是朱莹自己的主意,而并非是家里吩咐,张寿不禁哑然失笑。等到进了大门,他就只见丝毫没有仆人四下穿梭的忙碌情景,那座无题之堂前偌大的院子整洁幽静,就仿佛他当日随同阿六第一次来游园时的光景。

    顺着甬道来到大堂前,他突然注意到,原本那偌大的无题牌匾竟然没了,他顿时有些意外虽说他一向觉得皇帝当年亲题给庐王的这两个字实在是恶趣味,如今庐王别院变成了张园,这两个字就更加不合时宜,可随随便便摘掉皇帝亲题的牌匾,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要知道,当初在国子监,周祭酒就差点因为把太祖亲题的九章堂牌匾给收到了库房里,进而遭人诬陷!

    他正这么想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欢快声音:“阿寿,大哥!”

    朱廷芳眼角余光早就发现了蹑手蹑脚过来,想要吓他们一跳的朱莹。可当朱莹真的出声叫人,却是张寿在前,他这个大哥居后,他还是不禁心中郁郁。可是,看到朱莹那简直是由内而外的欣悦,他那心情渐渐又重新转好。妹妹都要嫁人了,他还指望她如从前那样?

    犹如彩凤从天而降的朱莹看到朱廷芳一脸淡定,而张寿也是笑眯眯看着自己,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她就有些遗憾地轻哼一声。只不过,她刚刚看张寿打量这座正堂,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这牌匾可不是我私自拿下来的,是皇上派了司礼监的吕公公带人取了下来,说这是庐王旧物,他要收到内库里去,却不能随随便便赐给外人。至于这座正堂题名么……阿寿你自取也行,求助于别人也行。可今天说是乔迁的黄道吉日,却不是你的休沐日,人也不好请。”

    张寿想想皇帝那特立独行的性格,不禁呵呵一笑。他虽说觉得能为这座正堂泼墨挥毫的人,不说葛雍,齐景山和褚瑛全都够格,可再一细想,他就无所谓地说:“那这座正堂就如此放着好了。我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无题的牌匾固然拿掉了,却未必要换上题字匾。”

    这拗口的话顿时听得朱莹眉头大皱,而朱廷芳只微微一愣,随即就赞许点了点头。

    “此言不错,空着却也并无不妥。”

    大哥都赞同张寿,朱莹就懒得多想,抬头看看此时日头,她就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吴姨早就让刘婶她们去预备午饭,酬谢一下来帮忙的谢万权,还有辛苦几天的关秋他们。阿寿你和大哥来得正好。可今天到底是乔迁之日,晚上要不要在这里摆两桌庆祝庆祝?”

    乔迁摆酒,这却也是京城旧俗之一,但张寿在京城有几位尊敬的师长,有一些有趣的学生,但唯独朋友却谈不上如户部尚书陈尚这样他理应称一声师兄的,他却也不敢真的把人当成自己的朋友,因为从身份和资历年纪上来说,人家妥妥就是他长辈这一级的。

    所以,张寿并没有把这乔迁之事看得很大,再加上这座宅院已经极尽招摇,他今天又没休沐,也就没有事先四处送帖子。此时朱莹问出来,他算一算自己在京城的熟人,除却师门那些长辈,最大的那个群体就是半山堂和九章堂的学生,他立刻就摇了摇头。

    “还是不用了,过两天再聚一聚。到时和你二哥说一声,再加上朱大哥,我把萧成带来,如果陆三郎想凑趣就带上他,其余人就不必惊动了。否则那一堆学生跑来,有的送礼有的囊中羞涩,热闹一宿,他们谁要是缺课或者白天打盹,那就没意思了。”

    张寿没等朱廷芳和朱莹兄妹表示支持或反对,他就若无其事地说:“乔迁只是小事,要热闹,等到他日我成亲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热闹。”

    “嗯,说的也是,想要热闹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以后成亲就热闹了……”朱莹习惯性地附和张寿,可等到成亲两个字说出口时,她才陡然醒悟到关键!什么叫你成亲……那分明是暗指他们俩成亲的热闹场面!

    那一瞬间,纵使她再大方再爽朗,也不由得双颊一片通红,当即嗔怒地瞪了张寿一眼:“这话也是能随便拿出来乱说的,你也不怕我大哥揍你!”

    朱廷芳不禁莞尔。眼见得张寿又是轻轻巧巧三言两语,朱莹便转怒为喜,紧跟着两人便一前一后往里行去,却是把他给撇下了,他没了最初那种妹妹大了将要出嫁时的郁郁,只是摇摇头就缓步跟在了后头。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朱廷芳见到吴氏,却只是瞥了一眼他早起就知道过来帮忙张寿搬家的谢万权,对于敬陪末座的关秋,却也没提出什么异议。等到一顿丰盛却不奢华的午饭之后,他本待送张寿回国子监,外间却有禀报进来,说是老师有消息了,他便立刻起身告辞。

    接送了张寿这几日,他已经算是给了京城各方人士一个警告,相信若再有人心怀歹念,也该好好掂量掂量!倒是他老师刘志沅的事,他必须先解决好!

    而朱廷芳一走,张家的气氛立时松快了起来别说面对这位亲家大公子素来就有些惴惴然的吴氏;对着朱大哥总不免多几分正经,不正经时也得注意分寸的张寿;就连朱莹,对着大哥固然敢撒娇,却也不敢太放肆,否则大哥那脸色一板实在是吓人。

    至于谢万权,那就更不用提了。不说朱廷芳货真价实的贵胄出身以及如假包换的战功,就说这位朱大公子曾经在率性堂月考之中留下的清一色甲上考绩,以及从广业到率性六堂,每堂升堂考全都是第一,每堂全都是斋长,这几乎在国子监从未有过。

    当然,在他之前,天下杰出学子,多数荟萃于各家私学书院,鲜少将国子监当成首选,这也是极大的原因。然而,自从有朱廷芳在国子监独领风骚,仿佛天下再无英杰的一幕之后,如他这样的后生晚辈,就多被私学和书院的师长以各种特贡选贡之类的名目送国子监读书。

    天下文人,谁愿意看到勋臣子弟独霸国子监?可等他来到京城的时候,那位在国子监留下传说的朱大公子,就犹如太祖皇帝所言,挥挥袖,不留下一丝云彩,早就离开了……

    谢万权心里这么想,但终究很快就把朱廷芳这个只能看见背影的前辈丢在了脑后。他更在乎的,是今天跟着关秋看到的那些奇奇怪怪东西!

    “张博士,我今天在密室……不,在那工坊里看到有些东西……”有些语无伦次地叙述了一番自己的所见所闻之后,谢万权就盯着张寿问道,“当年太祖皇帝也曾经力主格物,但却对朱子的格物穷理不屑一顾,还说所谓格物致知,不是只闭着眼睛空想,而是要做实验……”

    张寿听谢万权先是用几乎毫无条理的内容叙述着关秋那极其简陋的擒纵结构雏形,随即又非常费力地用文言叙述了单摆原理,随即就开始拿太祖皇帝打比方举例子,他不禁有些头疼。他可从来没想让谢万权一个纯粹文科生转理科啊!

    他只希望谢万权能够产生一点点理科的兴趣,然后帮一把陆绾,普及一下初等数理教育。

    尽管葛雍已经答应帮忙推广物理教材,但他必须承认,哪怕在经过当年太祖皇帝的洗礼之后,要推广数理仍旧是一条漫长的路。

    可是,如果能够扎扎实实筛选出一批有天赋的幼小树苗,那么他只要做个开头,自然有人能成长到接过接力棒……他现在那点本事大概只够坚持到高等数学,复变函数积分变换已经够呛,再深奥到数学分析其实他只见过教材,完全力不能及!

    然而,谢万权的问题,他还是要回答的。因为陆绾不好对付,谢万权这个一再受挫的倒霉鬼,却容易忽悠,也必须忽悠当然,说忽悠不太好听,说得好听,那便应该是重塑。

    于是,他想了想,就起身示意谢万权跟自己去书房。等到了书房,他见满架子书摆得整整齐齐,上头还贴着书箱上自己原装的标签,他就走上前随便翻了几本,见果然不差,他就笑着回头对谢万权说:“这应该是你帮我整理的吧?其他人都没这么细心,多谢。”

    没等谢万权谦逊,他就在书架上再次翻找出两本书,等走到谢万权跟前,他随手递了过去,见人连忙接过,他就笑吟吟地说:“这世上,有些人如你,天生就是通经义,精诗词的苗子,但也有些人,比如陆三郎,让他读经史文章简直难如杀头,但算经他却能举一反三。”

    张寿见谢万权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就继续循循善诱地说:“而如算经,难道只能用在钦天监?治水需要计算,修路筑堤其实也需要计算,航海同样需要计算。而你之前在关秋那儿看到的那些东西,更是各种自然规律的实际运用。”

    再次举出了自己之前的浮力测密度,用于检验黄金白银黄铜等贵金属纯度作为例子,张寿又简略说明了一下单摆原理可应用于计时领域等等,正待往下说时,却不料谢万权突然开口问道:“关秋说,张博士还让他研究一下如何利用开水的力量?”

    呃……张寿没想到关秋连这个也对谢万权说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坦然点头道:“不错,但那只是一个设想,不但需要设计器具,还需要材料。”

    他完全没想到,机床的问题还停留在原型机的基础上,钟表的擒纵结构也只不过是初具眉目,关秋却把他随口说过的开水力量记在了心里,前些天甚至还弄出过一场小规模炸锅的灾难,他不得不严禁其继续实验,以免惹出大乱子。且不说难度,天然橡胶还没有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误打误撞

    张寿游说谢万权,用的办法很简单,术业有专攻,仅此五个字。

    他看得很清楚,读书人当中这数千年来出了张衡、祖冲之、沈括等许多异类,但更多的人则是对那些杂学不屑一顾。与其让那些致力于官场仕途的人去学数理,还不如从那些基础为零的人当中扒拉一下是否有天才,为九章堂的下一批学生做准备。

    要知道,后世那些偏科偏到令人发指的现象,绝对不可能是时代所致,而应该是几千年中的普遍现象。只不过,是大多数根本没接受过完整数理启蒙教育的古人,根本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数理天赋而已。

    而对于那些自视极高的读书人来说,读不进圣贤书,也不会和他们争抢进士名额,甚至根本不会走进仕途的那些连寒门都称不上的平头老百姓,纵使学会一点算经,学会一点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去学着操作甚至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那也绝对翻不了天去。

    他不是那种研究哲学和经史,能够气定神闲给真正读书人讲学的料子,所以,只能想办法试一试自下而上的缓慢展开,看看能不能用足够的基数来夯实一门学问的基础。

    而那些从底层涌现出来的有数理天赋的人才,也许不可能得到什么高位,也不可能主宰朝堂,但是,就犹如西方无数学者奔走贵族富商门庭接受资助一样,这并不可耻。

    因为在这样的润物细无声之后,官宦阶层中总有陆三郎这样的奇葩,总有祖冲之张衡之类技能树点开旁支一大片,本身也是士大夫的天才,会逐渐关注那些领域。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连葛雍这个最喜欢别人称自己为算学宗师的帝师从前都没能做到的事,他不想贸贸然以卵击石。别看陆绾姑且听了他忽悠,可皇帝总归还要下旨挽留几次,陆绾是不是真的会接这个很大的摊子,却还要看京城往南数百里那两个地方是何结果!

    摆事实,讲道理,张寿忽悠了谢万权整整两刻钟,这才终于把人送走,紧跟着,他望了一眼自己这宽大的书房,心中默数了一下自己在乡间三年根据回忆积攒下来的各种教材知识点,以及之前编撰完的基础数学教材,以及才开始编的简单物理前两册,觉得任重而道远。

    手写教材真的是要死人的,这还多亏了他之前那三年的回忆和积累!别看那上头一摞摞都是书,其实如果用现代印刷术,大概他手写的那些数理化方面的书,一格书架都摆不满,习惯了打字的人改成用毛笔,怎是**两字能形容的?

    谢万权带着兴许又要和那位心机深沉陆尚书打交道的惶恐,以及不用回乡也可能做另一番有益事业的复杂心思,离开了张园。而他前脚刚走没一会儿,朱二就兴冲冲地和阿六进了张园门。一跨过门槛,从前也来过的他左顾右盼,却是迸出了一句话。

    “这房子还差不多,否则连转身都转不开,怎么住啊!”

    而阿六仿佛没听见朱二这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感慨,也没理会满脸堆笑过来打招呼的老刘头,目光却扫向了人身后那几个门房中一个非常醒目的瘸子,随即才打量了其他三个十**的青年。

    见他们努力站得笔直,精神奕奕迎上前来,和一向滑胥没个正形的老刘头截然不同,他就对那瘸子安陆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满意。

    虽说朱二论理身份更尊贵,但他丝毫没在意阿六反而得到更殷勤地对待,直到阿六没对几个门房多言语,快步往里走去,他连忙跟上,一面走还一面不忘死缠烂打。

    “六哥,我叫你六爷行不?你行行好提示我一下,我这好农的名声要是立不起来,日后我爹和我大哥要是真要求我非得进第一堂才行,我就死定了!沧州……”

    “噤声!”阿六突然停步,利眼往朱二脸上一搠,见人果然立刻闭嘴不敢出声,他就淡淡地说,“该你的好处,总不会少了你的。”

    朱二和阿六打交道多了,一下子就听出了阿六的言下之意无非是陆三郎和张琛那些人都尚且能得到不错的机会和好处,更何况你是他的妹夫?

    喜形于色的他连忙追上了继续往前走的阿六,可没走几步,肚子就响亮地咕咕叫了好几声。意识到自己今天完全把吃午饭这档子事给忘记了,他顿时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发虚,额头上的汗也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阿六突然转身回来,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

    朱二顿时吓了一跳,可他还来不及追问缘由,阿六就突然拎着他飞速前行,他身不由己地被人拖着飞奔,等回过神时,却已经置身于一个挺大的院子里。

    眼见阿六松开手,快步走到东侧一处屋子门口,打起帘子往里张望,随即说了几句什么,惊魂未定的他不由赶紧拉扯了一下衣裳,暗自嘀咕每次都这样,随即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刹那间,本来就已经饿了的他只觉得整个人更虚了。可他很想循着香味前行,结果却双腿发软,半步路都走不动。就在这时候,那屋子门帘一动,一个年纪挺大的婆子端着一个堆了好几个馒头状点心的盘子,而他之前闻到的诱人香味,正是从盘子里不断散发出来的。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朱二见那和蔼慈祥的婆子径直走到自己面前,笑吟吟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直接抓了一个往嘴里塞,可转瞬间就被烫得嗷嗷直叫。可等到连连倒抽凉气之后,他就突然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馒头……好吃,哪里做得都没这么好吃!”饿慌了的他也不嫌烫,拿手抓着,三两口就将那不小的馒头吞下去一大半,这才觉得那种快要虚脱的感觉渐渐有所好转。

    阿六闲庭信步似的走了过来,淡淡说道:“徐婆子的人肉馒头当然好吃。”

    见朱二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触电似的直接把手中馒头扔上了天,阿六信手一抓,又闪电似的把馒头塞回了朱二嘴里,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骗你的,你先吃,其他事回头再说。”

    说完这话,阿六就撂下嘴里塞着一个馒头,根本说不出话的朱二,径直往书房而去。当他找到地方,在门前略一站,先敲了敲门框发出声音,随即才掀开门帘进去时,就只见张寿正拿着一本书刷刷刷迅速乱翻,听到动静方才抬起头来,等看到他便立刻愣住了。

    “阿六?你怎么这么快?”

    张寿忍不住掐了掐手指,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数。从京城到邢台,再从邢台回来……这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走一阵子,更何况阿六不但要送张琛,还得捎带赵四和罗小小,以及某些工具和设备?

    阿六见张寿那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的表情,他只觉得很有趣,竟是嘴角一勾微微一笑,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张琛之前让我带他偷偷回家一趟,却正好撞上了他爹。”

    原来如此,张琛说是和他爹不和,但实际上却还惦记着,想想这父子俩还真别扭!

    阿六提到秦国公张川,张寿想到的不是他顺手一推,张川竟然真的成了顺天府尹,而是当初张川将张琛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的情景。对于这位人道是不如父亲,为官一向恬淡而低调,在顺天府衙任上也是远逊王大头那雷厉风行的秦国公,他却觉得一向都没看透过。

    于是,他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呢?”

    “秦国公看到张琛,问了几句,张琛却故意一脸桀骜不驯。”说到当初那一幕,阿六脸上表情渐渐有些鲜活,话也多了,“结果,秦国公随手就派了十个护卫给张琛,让他们看好这个儿子。既然有人护送张琛去邢台,我跟出京三十里,就撂下张琛,自己去了沧州。”

    张寿忍不住扶额。有秦国公张川特意给张琛的护卫,那么他确实用不着担心张琛的安全问题,这些护卫一个两个也许打不过阿六,十个一起上……嗯,应该、可能、大概、也许能打得过的!

    他就知道,阿六这小子就不喜欢走寻常路!话说这个煞星去了一趟沧州,大皇子不会损兵折将吧?不会被烧了或者毁了什么花花草草吧?之前张琛冒充二皇子的人把大皇子的人给打跑,他在皇帝面前硬着头皮解释已经够为难了,阿六会不会闯更大的祸?

    张寿越想越觉得头有点疼,但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定定神问道:“你在沧州……到底都干了点什么?”

    “就看了几场热闹,逛了逛集市而已。”阿六的回答非常理直气壮,随即又坦然无辜地看着张寿,“真的,我就看到有纺工成群结队闹事,抗议工钱跌去两成,还要解雇工人,而大皇子则是和沧州官府以及那些豪门大户勾结,一场火把几个为首者的房子给烧了。”

    张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工业革命最初的那会儿,无数将人从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机器并没有迎来大片叫好,首先迎来的就是血与火的考验,原因很简单,生产出同样数量的东西,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力,于是理所当然,工坊主人解雇工人,很多工人就此失业。

    而如今这条刚刚才开始走的路,也一样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然而,纺工的闹事却被强权压制在了最初的关头。这还只是沧州,不是纺织业更加发达的江南!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最初的心思已然压下。他沉声问道:“烧了房子之后呢?那几个为首的纺工是不是被抓了?”

    “他们当然没抓到。”阿六的回答依旧干净利落,“我把人安置在了外地,把打手绑在城头上挂起来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子绝对不可能仅仅看了看热闹!张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就强行岔开这个问题,又问道:“那你去逛集市的时候又看到了什么?是棉纱的价格大贱,还是棉花的价格上升?可曾影响到布价?”

    “棉纱价格据说和从前持平。我打听过,因为新棉尚未采摘,库存棉花有限,所以,几家纺机最多的大户在逐步汰换机器的同时,通过解雇纺工来控制棉纱产量。我听说他们正利用水路之便,正派人去从江南收购原棉。”

    因为事关重大,阿六再不像平时大多数时候那样惜字如金,而是解释得清清楚楚。见张寿脸色如常,眉宇间不见最初的忧色,反而带着几分嘲弄,他想起自己刚刚对朱二提到的事,便突然开口说道:“我去沧州有名的香市街上转了一圈,除了胡椒**,还发现了别的。”

    他顿了一顿,随即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那应该是少爷你当初在清风徐来堂里提到过的……番茄……不,是番茄酱?”

    在最初的愣神之后,张寿突然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了,这一咳便是惊天动地,足足好一会儿才最终止住。等好容易摆脱那痛苦的呛咳,他立刻直起腰来,瞪着阿六就厉声质问道:“你确定,真的是番茄酱?”

    “是啊!”阿六的回答非常坦然,“我很好奇,就买了点尝尝,酸得简直眉毛都要掉了。除了番茄酱之外,还有花生。是炒熟的,香脆好吃,外头还有一层红色的外衣,可以剥了吃,也可以一块吃。我因为没时间,也没继续打探,只记下了那家海商铺子。”

    如果只有番茄酱,那么,张寿兴许还会觉得,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然而,阿六却说还有炒熟的花生,他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番茄也好,花生也好,那都是那些美洲作物从外来的船只传入中国之后才定下的名称,没道理在如今这个美洲都尚未发现的时节突然就出现在市面上,还拥有同样的名称!也就是说,当年太祖皇帝的船队,真的到美洲了……

    他们到底是走了往西那条长却稍微稳妥一些的航线,还是往东那条短却艰难的航线?

    他压下心头激荡,盯着阿六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苦笑道:“你小子一向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不但记性好,还真是一个福星!这一次沧州,你还真是走对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

    未来妹夫乔迁新居之后,换的这厨娘,竟然连这普普通通的馒头竟然也能做得这般美味!

    这是饥肠辘辘的朱二连吃了四个大馒头之后,心里的第一感受。张寿从前从融水村带来的那位刘婶,手艺倒也不错,还会做不少他从前没怎么听说过的花样,但要说做点心的手艺,那比起朱家就实在是相形见拙了。可他刚刚吃的馒头却截然不同!

    明明是菜馅,可就不知道是怎么和馅的,最初第一个他只是觉得鲜美,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他都细细观看,细细品尝了。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青菜、香菇、春笋,还有一点零零碎碎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为什么就能让他吃得感觉幸福到眉毛都要掉下来?

    他虽说不至于山珍海味吃到腻,可也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

    正在朱二眼睛滴溜溜直转,目光盯着面前这慈眉善目的婆子,心里甚至在转着是不是要想办法把人挖回朱家去又或者是日后到未来妹夫这里多蹭几顿饭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朱二公子,我家小先生请你过去!”

    说话的是杨好。作为杨老倌的嫡亲孙子,虽说跟着张寿也就是学了点唐诗宋词外加一点基础算数,甚至还没学好,但杨好还是牢牢记住了爷爷的话,到了京城之后,所有的称呼全都收起来,只用小先生这三个字。

    此时此刻,见朱二如梦初醒,竟然对那个徐婆子拱了拱手,他顿时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不是因为两人身份悬殊,而是提早搬过来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看上去好似邻家婆婆的徐婆子是多可怕的人……她昨天竟然做了一盘炸蝎子,然后旁若无人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杨好有些发毛地看着那笑眯眯端着盘子目送他们离开的徐婆子,好几次想要问朱二刚刚到底吃了什么,到了嘴边的话都最终吞了回去。直到把朱二带到了张寿书房门口,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小声提醒了两句话。

    “朱二公子,那徐婆子是料理得一手好汤水,很多手艺都比刘婶强,但她这人……咳咳,什么东西都能入菜。之前还在和刘婶炫耀,曾经生剥蛇皮,生吃蛇肉,吓得刘婶快晕了过去。”

    蛇肉入菜,这并不足为奇,朱二自己就是个猎奇的,蛇肉羹之类的也品尝过,只要不看到那斑纹点点的蛇皮,他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阴影。然而,杨好描述刚刚那个厨娘徐婆子竟然生吃蛇肉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还有……”杨好顿了一顿,又吞吞吐吐地说,“徐婆子说,她很擅长料理全虫宴。就是……就是虫子的那个虫。”

    朱二终于彻底忍不住了。然而,就在他打算抠着嗓子赶紧把刚刚吃下去的馒头给吐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时候,他却听到了张寿的笑声:“全虫宴可是好东西,至少,蚕蛹、蝗虫、蝎子,这些用油炸过之后,不用佐料,那都是相当可口的美味。”

    打帘子出来的张寿见朱二那张脸吓得煞白,当即笑吟吟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放心,徐婆虽说喜欢这些吓人的饮食,但真正的汤水点心却也都很擅长,算是和刘婶各有千秋。听阿六说你之前在那吃了菜馒头?那是她拿手一绝。”

    “那是曾经在外城菜市大街上,一天能够卖掉几百个的好手艺,绝对没加什么吓人的佐料。虫子这种另类美食,她也只做给那些能欣赏的人吃,否则岂不是暴殄天物?”

    听到这里,朱二才终于魂兮归来。他扭头正要怒瞪杨好,却见少年讪讪地低下了头,小声嘟囔我都是亲眼所见,他也不好继续追究下去,只能悻悻跟着张寿进屋。

    紧跟着,他就看到张寿冲屋子里的阿六打了个手势,随即阿六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觉察到有些不对劲的他不禁试探性地往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谈不上出事,只不过阿六这次出去,有点意外所得。”

    张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句,把刚刚阿六说的第一件事重新对朱二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他就发觉朱二立刻眉头大皱,随即轻蔑不屑地呸了一声:“堂堂皇子第一次出外,竟然镇不住官府,也镇不住豪族,还和这些家伙沆瀣一气,尽坑小民,太祖子孙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所以,我希望你去沧州一趟。”张寿看着朱二,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朱二讶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眼见张寿非常确定地点了点头,他先是一阵惊喜,紧跟着却又立刻情绪低落了下来,竟是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张寿的视线,“我又不是文武双全的大哥,除了一个七品的勋卫世职,那还是大哥让给我的,我什么官职都没有。”

    虽然觉得张寿不可能坑自己,但朱二可不像一贯自视极高的陆三郎和张琛,经历过父兄出事之后自己折腾的那一场闹剧之后,他说实话对自己压根没多少信心,否则也不会觉得那好农的人设很适合自己。因此,他索性直言道:“当然就算有官职,我也对付不了大皇子。”

    “我没那个本事。”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朱二带着几分颓然,但也带着几分坦然。

    看着这样一个一向表现真实的未来二舅哥,张寿突然呵呵一笑。之所以先直接撂出大皇子那件事,他就是想看一看朱二的本性,也就是屁股坐哪边,再探一探朱二的自我认知能力。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并不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还要好一点。

    “放心,不是让你去沧州和大皇子对着干。邢台那边张武张陆在明,张琛在暗,就这样三个人,还只不过是和官府,和地方豪族,和一群态度随时可能翻转的纺工打擂台,甚至谈不上占上风。别说是你,就算你大哥,也不可能一个人形单影只去沧州对付大皇子。”

    “打仗都尚且要有千军万马方才能斩将夺旗,势单力孤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找茬,那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而是龙游浅滩被虾戏。”

    朱二一直都以为张琛是真的坠马受伤在家休养,还嘲笑过他的运气,可如今听说人竟然跟着张武张陆一块去了邢台,他在最初的愕然之后,突然就有一种更深的自暴自弃感。

    他瞧不起的那三个姓张的,竟然如今都能做正事了,都能耐了!

    只不过,张寿说大哥朱廷芳去沧州也难有解决之道,这种说法让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

    而没等朱二在那打着自己的小主意,张寿就不慌不忙地说:“但大皇子如何,自有君父去管,我要管也是去管邢台那一摊子,毕竟张琛和张武张陆在那边。我希望你去沧州做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咦?朱二这才终于精神了一点。他当然也希望自己和去年当街力顶二皇子的陆三胖一样,能够和大皇子分庭抗礼,从今往后也能够让父兄刮目相看,扬眉吐气过日子,奈何他事后把自己代入那死小胖子当时的处境,最终觉得自己根本没那胆量和口才。

    所以,此时立刻心安的他连忙厚起脸皮问道:“妹夫你要我做什么?”

    “其实,当初我在葛老师住过的翠筠间,发现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留下的那几本算学典籍。”

    尽管打算对朱二透露一点,但张寿很清楚自己应该把握的分寸,因此毫不犹豫地将那口锅继续推在那片竹屋上。

    见朱二立刻露出了大感兴趣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说道:“那片竹屋后来似乎还住过别人,所以我在内中找到了一本笔记,据说是太祖身边侍人所留。”

    “那笔记上说,太祖昔日梦天帝,而见天下舆图,后命军器局制球仪,而知大明之外,天下之大。然太祖梦大明往东,过无尽汪洋,见一辽阔大陆,物产丰饶肥美。有酸爽之番茄,有香脆之花生,有辛辣之辣椒,有脆甜之玉米,有软糯之土豆……”

    “也有比当今之棉种品质更优,产量更高的棉花,有只要轻轻割一刀,就能从树上流淌出来的橡胶,有只要采摘晾干炒制之后,就能磨粉冲水作为提神饮品的咖啡、可可……”

    张寿毫不避忌地瞎掰了一通,见朱二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我之前劝你去搜集种子,让人认为你好农,也是因为这缘故。如今很多物产,都并非大明独有,而是在漫长年间从其余地方逐渐传入的。如西域过来的西瓜、葡萄、棉花……”

    就在此时可朱二却陡然之间想起了之前阿六对他说的话,当即脱口而出道:“阿六之前说,他曾经听妹夫你吟过打油诗!”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我那会儿就觉得这些除了肉和竹子我都没听说,原来是海东边那大陆上的!”

    你如果听说过,那就奇哉怪也了!倒是没想到阿六竟然会对朱二叨咕这个……大概是因为在沧州亲口吃到东西的时候,那小子确实受到了挺大冲击,又没把你当外人……

    张寿心里这么想,口中就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次阿六去沧州,去集市上闲逛的时候,无意中却发现了卖番茄酱和炒花生的海商店铺。虽然不知道这店铺里卖的东西,到底是否真的海外出产,还是如今就有,但我很希望去查一查。”

    着重指出了这两样东西,见朱二立刻悚然动容,他就笑了笑说:“虽然有可能只是名字相同,但阿六说了,番茄酱极酸,炒过的花生香脆可口,他都亲口尝过,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就买了点就走,事后就赶回了京。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朱二斩钉截铁地嚷嚷道:“妹夫你别说了,我去!”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就一捶旁边的书架,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些肃然:“说实话,我们这样的勋臣子弟,从小就是听太祖皇帝的故事长大的,别说很可能是真的,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去问个明白。民间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太祖皇帝就是出海之后没了下落!”

    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硬生生改换话题道:“再说了,寻访种子这借口,也是现成的!”

    “说实话,虽说这几个月我还算是挺认真上课的,妹夫你讲课的内容也不算太难,但要说分堂能进第一堂,其实我真的没什么把握。既然如此,我还不如留书给我爹和祖母,就说我志不在仕途,离家出走……毕竟坠马这借口被张琛那小子给用去了,我总不能装病吧?”

    张寿没想到朱二竟然会打算“离家出走”,哪怕这只是一个明面上的借口,却也比张琛的“坠马”要严重许多。

    更何况,张琛是父亲秦国公张川根本不管他,随便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要人给人,要钱就钱,与其说不管,还不如说是纵容。但朱二却不同。有那样的父兄,有那样精明的祖母,拿出离家出走的借口,如果没有成果,被拎回家之后,到时候被一顿家法打断腿都有份!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这固然是阿六亲自打探到的,但如果有出入,又或者你赶到沧州却人去楼空,那么这一趟不但徒劳无功,而且万一真错过了半山堂的分堂试,那么你可能会被人说是畏难而退的逃兵,连朱家也一并被扫进去,这后果你考虑清楚了吗?”

    朱二面色有些发白,随即就故意满不在乎地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赌一赌运气呗!”

    他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郑重其事地看着张寿:“妹夫你不明白太祖皇帝这四个字在咱们勋臣子弟心目中的地位。从小大家玩在一起的时候,就都在那浮想联翩太祖皇帝漂洋过海之后,是不是在其他的地方开疆拓土,是不是还活着……毕竟,当初人人都说他是明尊下凡。”

    “别说是我,你要是告诉张琛他们,说不定他们也会抛下任何手头正事去求证!被人笑话,挨一顿打,这点风险和太祖皇帝下落一比,那又算什么?这种事情,多亏妹夫你想到我!”

    此时此刻,张寿忍不住心想,那位太祖还真是被神化的人,去开国多年,竟然还能拥有这么一大堆拥趸……嗯,粉丝!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呼。

第二百九十三章 私房钱

    阿六明明已经去了外头看门望风,这又是在自己刚刚乔迁新居的时候,左邻右舍距离这书房也相当遥远,此时外间却传来分明有人的动静,张寿哪里还会不知道是谁?算来算去,来的也只有他默许了阿六在大多数时候可以放进来的朱莹。

    他略一思忖,到底还是没装做不曾听见这声音,大步来到门前。果然,才一开门,他就只见门前那个满脸惊异莫名的俏佳人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莹莹,什么时候来的?”

    “莹……莹莹?”同样结结巴巴叫出声的,还有朱二。

    而朱莹瞥了张寿一眼,随即又瞧了瞧自家二哥,这才没好气地说:“我本来才不想偷听你们说话,是阿六说不妨事,撺掇我来的,没想到你们竟然在说这个!二哥,没想到啊,你从小做什么事情都没个长性,而且前怕狼后怕虎的,这次竟然这么大胆!”

    朱二被朱莹说得脸上发烧,可正想为自己争辩一二,他就看到朱莹竟是笑了起来:“但这次你的决心下得不错,再说阿寿又信得过你,那我也帮你一次!爹娘祖母那边,我会去想办法,不过你护卫得带足,否则势单力薄打得过谁?关键时刻,说不定你还得拼拼大皇子!”

    关键时刻得拼拼大皇子……妹妹,我是去沧州查访那几样太祖皇帝做梦梦见,我在大明却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同时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可不是去打架啊!我这小身板又不是你和大哥,碰到大皇子我肯定有多远躲多远!

    一直到被朱莹拽上骑马回家,朱二脑子里都还在转着朱莹说的这几个字。在自家门口下马时,他浑浑噩噩地正要往里走,却突然被门房拦了下来。

    “二少爷,您这匹马好像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是哪家的?难道二哥还能去偷马不成?”朱莹随口说笑了一句,可当回头再看了两眼时,她就发现,这匹坐骑确实蔫头蔫脑,一点都不像自家马厩里那些马的神骏,她当即讶异地转身拦住了走神的朱二,指着那匹马问道,“二哥,你是不是和谁调错了马?”

    朱二这才如梦初醒,等瞅了一眼那匹马,他立刻一拍脑门道:“我大中午的想着去集市上逛逛,就到国子监附近的车马行去借了一匹马,后来逛着碰到了阿六,又去了妹夫的……咳咳,去了张园一趟,我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了。”

    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朱莹这才释然,当下就吩咐了一个下人帮朱二去那车马行还马,随即一把拖起他就往里走。朱家的下人都知道这对兄妹从小就是这般相处的,因此大多用同情的目光去看朱二,只以为是二少爷又犯浑得罪了大小姐。

    而朱二也确实不敢得罪朱莹他那离家出走的由头都被朱莹知道了,哪怕是有一个很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万一让她在父兄和祖母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他绝对逃不了那场好打,就算是一贯对他还不错的继母也未必出面为他再求情。

    于是,他见朱莹过他的紫烟阁而不入,竟然径直拽着他进了她的闺阁流霜馆,他顿时暗自叫苦虽说什么兄弟不进姐妹屋的规矩,因为太祖当年嗤之以鼻,斥之为隔绝亲情天性,这些年尤其是在武门勋贵人家中不太流行,但因为他的某些前科,被他的祖母禁入流霜馆。

    至于原因嘛……因为他曾经偷偷卖掉过朱莹梳妆匣子底层从来没碰过的几件首饰。

    因为那禁令还没过去,因此朱二不免东张西望,生怕祖母身边那几位厉害的妈妈突然神兵天降,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去庆安堂。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朱莹竟是直接对迎出来的湛金吩咐道:“你去祖母那儿通风报信一声,就说我拎了二哥回来和他说说他日后的婚事。”

    见湛金一点都没有做内鬼的自觉,笑眯眯地去了,而后出来一步的流银则是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即悄悄闪到了院门口,分明是去望风,朱二顿时如释重负,等朱莹拽着他进屋,他就满脸堆笑地说:“莹莹,你能帮我,我很感激,只要你在祖母爹娘和大哥面前替我瞒……”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朱莹就松开了手,径直到梳妆台前蹲下,打开了面前一个整整五个抽屉的紫檀木落地梳妆匣子。那里头装着无数千金大小姐羡慕嫉妒恨的各种首饰。

    其中,一部分是九娘离家时留给女儿的,不是当年陪嫁,就是宫里和太夫人赏的,再有就是朱泾和她最情投意合的那两三年送的,即便如今回家也不肯收回去。另一部分,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多年所得,借口年纪大了不喜欢戴金玉宝石,一股脑儿都送了朱莹。

    至于另外很大一部分,则是宫中太后、皇帝、裕妃的赏赐当然,素来看不惯朱莹的皇后,那是除却不得不送的压胜钱,连根金簪都不愿意给。

    而朱莹每年过生辰时,各家以及下人孝敬的所谓寿礼,只有寥寥一些样式好看的,会被她挑中,其余多半赏了出去,但留下的大多数也只是压箱底,从来就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因为她能戴的首饰,实在是多到一年到头每次外出都可以不重样。

    所以,此时此刻,朱莹直接开了底下第一层抽屉,随手抓了一大把东西出来,继而就站起身叮叮当当在梳妆台上洒了一层。一转身见朱二那简直是震惊到极点的目光,她就笑吟吟地说:“二哥你当初不是拿过我的首饰去换钱吗?怎么还看直了眼?”

    “我哪敢拿那么多。就挑了两支素金簪。”朱二强行别开目光不去看那金灿灿的一堆东西,随即小声说道,“我一个月……我一年的月钱都未必买得起一件……”

    “那是因为祖母和爹都说,男孩子要穷养,姑娘家要富养。”朱莹理直气壮地微微一抬下巴,随即把梳妆台上那些头子尖锐的簪子特意挑选了出来,随即又蹲下到那抽屉里抓了一把东西。等到如是再三,她方才找了块绢帕,把那十几件沉甸甸的赤金首饰一股脑儿包好。

    “都是些做工寻常的指环、耳环、手镯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没有镶嵌珠玉,带出去当盘缠正好。”

    转身走到朱二跟前,朱莹笑吟吟地将这一包首饰塞到了朱二怀里,这才退后了两步,“从前你问我借钱,我问清楚你借去干什么,大多数都没让你空过手,这次你要去做那么大的事情,当然也是一样。而回头万一事发,我会说是我给你钱的,到时候责任我也帮你担一半。”

    朱二顿时又是感动,又是震惊:“莹莹,可你不是说可以说服祖母和爹娘大哥……”

    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朱莹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托着腮帮子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脸,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那是在阿寿面前说出来让他宽宽心的,否则万一他听说祖母和爹还有大哥可能不同意,于是改口让其他人去呢?毕竟,你是半山堂代斋长,不战而退很丢人的。”

    “二哥,我知道你一向很羡慕大哥文武全才,也一向知道自己不如大哥,但却又不知道往哪努力。”

    朱二被朱莹说得面上通红,但那却不是被妹妹戳穿软肋而羞恼的通红,而是得到妹妹理解和认同时,那种五味杂陈心情激荡的通红。

    他死死攥着那一包首饰,低声说道:“没错,我一向都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再加上横竖有大哥在,所以我就姑且得过且过,反正少不得一个富贵……爹和大哥再怎么严苛,至少是不会让我受穷的。可之前爹和大哥那连番坏消息的一次……我真的吓坏了,真的……”

    “我那时候想的不是这偌大一个家,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了……我想的是我今后怎么撑得起这个家?我有的只有那个死胖子似的狐朋狗友,有的只有满京城都知道的庸碌名声……所以我才会昏了头……”说到这里,朱二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再说这些也没有太大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从来都没种过地,这好农两个字要真的让人相信,真的很难。但这次妹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万一……万一真的有那么一线可能呢?”

    尽管是在理应不可能有窃听者的赵国公府,门外又有流银望风,但朱二还是谨慎地略过了太祖皇帝这个称呼,随即就低声说道:“所以,莹莹,谢谢你。要是我这次真的能有所收获,那么都是你的功劳……嗯,还有妹夫的功劳。要是一无所获……那就是我的命。”

    “呸呸呸!”朱莹顿时怒了,霍然起身上前就冲着朱二踢了一脚。可当发现自己一脚蹬在他的小腿上,他却依旧纹丝不动时,她便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领。

    “二哥你给我听好,凡事都要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什么命!豁出去往前冲,冲过头了大不了倒过来继续,就是不能认输!”

    她说着就气呼呼地松开了手,随即轻哼一声道:“之所以给你首饰,那是因为我之前的钱全都拿出去和阿寿一块做其他事情了,一时不凑手。我那点金瓜子,大哥没事就要来点个数,但他可不会来查我的首饰,他也数不过来……对了,这个也给你。”

    朱莹突然转身来到梳妆台前,从第一层抽屉里随手拿出一枚玉坠,继而随手递给了朱二:“阿寿年前支使半山堂一个家伙去那边……悄悄收了一家专收棉纱的老店。你拿着这个坠子,然后把首饰丢给那边,人家会想办法给你换钱。否则你冒冒失失去典当,肯定被当成贼。”

    原来张寿和朱莹早早就在沧州有所预备了!

    朱二心中倒吸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再次想起了朱莹那句话。难道他此去沧州,真的可能和那位大皇子拼一拼?他拼不过啊!

    见朱二一愣之后默默点头,朱莹就低声说道:“至于时间,便是我和阿寿带着三皇子四皇子出城去赵园小住的时候,到时候,我给你多少人,你一个不拉都给我带走。别以为你不去找人家的茬,人家就会当你不存在。只要发现你,我敢打赌,他一定会要你好看!”

    “莹莹,你能不吓我吗?”一听大皇子认出自己肯定会找茬,朱二简直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也许都要后悔了。”

    “我二哥才不会那么没出息!”朱莹后退几步,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打量着朱二,这才轻声说道,“二哥,你可得争口气,否则回头我和你一块被罚去跪祠堂,多没面子!”

    朱二终于差点没笑出声来。可接下来朱莹说出下一句话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而且,我保证你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回来之后,就能有媳妇了,而且绝对是你要的贤良淑德,出身名门的那种!”不等朱二说话,朱莹就轻盈地跃上前去,竟是如同小时候似的,抓住朱二的手轻轻一握,随即又快速松开,“可别辜负我资助你的私房钱!”

    朱二唯有苦笑。谁家女孩儿的私房钱随便一抓一把首饰,至少价值几百贯钱?如果统统拿出去,也许能买一条街?

    真的,那五层梳妆匣子只是朱莹财产的九牛一毛,最值钱的是各种地契,房契……张寿能娶到朱莹,那真的是发了一注大财,只是他那个未来妹夫凭借剑走偏锋,让别人嫉妒不来!

    湛金的通风报信,只是给庆安堂的太夫人和九娘带去一点谈资,顶多只是笑言朱莹自己定下了婚事,给人做媒的兴趣却越发大了,一点都没有想到别的地方。

    而今天去为恩师刘志沅的事奔走了一趟的朱廷芳,回到家听说朱二跟着朱莹从张园回来后,在朱莹闺阁盘桓了许久,他也没太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别看朱莹平日里对朱二凶巴巴的毫不客气,但实际上却常常偏向朱二。打听到张园乔迁并没有什么波折,他就放下心来。

    陆绾请辞,又有人举荐赵国公朱泾提督锐骑、神武、威远三大营,江阁老连同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一连两三日,朝中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而在这一片说不得的氛围当中,张寿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个休沐日,悄悄和朱莹朱二带上三皇子和四皇子出京前往赵园。

    而对于极少数知情者来说,这趟出行,顶多只能算是皇帝任性,龙子凤孙贵介子弟们的一次胡闹而已。

第二百九十四章 春光词话

    对于两位年少且被皇帝保护得很好的小皇子来说,什么朝堂纷争,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事,两人一出京便是神采飞扬,四皇子更是恨不得立刻从马车中出来去骑马。奈何朱莹在侧虎视眈眈,他也只能怏怏认命,可小脑袋还是不停地老是往外探。

    他实在是看够了京城那横平竖直的大街和胡同,还有宫里那看似高耸壮丽,实则阴森森的宫室!如果不是领子被朱莹狠狠拽着,四皇子恨不得大吼一声,以表示自己逃脱牢笼的喜悦。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这次离京小住,下次什么时候能说动父皇再次出来。

    三皇子就比四皇子乖巧多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眼睛不时透过四皇子打起的窗帘往外瞥,直到脑门上突然被朱莹戳了一下,他才陡然回过神来,赶紧露出了一个笑容:“莹莹姐姐……”

    朱莹只有哥哥没有弟弟,之前大哥收养过的那个萧成,她都觉得异常稀罕,此时听到这娇软的声音,她原本想要诈唬一下两人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小小的遗憾。

    大哥她是不敢让他来,生怕有精明的他在,回头二哥根本就跑不掉……而大哥不来,萧成却也表示要在家里好好读书,就不出城打扰她和张寿了。当然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张寿三言两语就诳了朱廷芳去陪那个难得也“休沐”的小家伙,省得大哥突然杀到赵园来。

    见四皇子也赶紧回过神来,放下窗帘老老实实做好,一脸你别骂我的可怜表情,她忍不住在他脑门上也戳了一下,随即才笑道:“坐车要往外头看可以,但不许把脑袋探出去,万一让人认出你们怎么办?要知道,半山堂那批人,只要休沐,大多数人都喜欢出城住两天。”

    “但这次他们不是要准备分堂试吗?”四皇子嘿嘿一笑,满脸得意,“自打听说要分一二三堂,他们全都不得不在家临时抱佛脚用功,谁能和我还有三哥一样优哉游哉?”

    他的成语已经用得很像样了,此时仰起脑袋的得瑟样子,朱莹看着不由得很想拧他的脸。而听到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她立刻把冲动付诸了行动。

    “再说了,他们没我和三哥用心,也不像我和三哥,每天还有父皇特别辅导!”

    朱莹使劲拧住了四皇子腮边软肉,见人哎哟叫了一声这才松手,似嗔实喜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皇上,就是民间当父亲的,有几个会亲自教儿子?我爹也就亲自教过我大哥和二哥武艺,读书启蒙那也是请了先生的,你们两个记住,以后这种事不许随便乱说!”

    “四弟,我都和你说过了,这种事别拿出去炫耀!”三皇子瞪了四皇子一眼,随即就小声说道,“莹莹姐姐,父皇也一直都告诫我们不要炫耀的。他私底下饶有兴致地看过葛祖师和老师最近新出的那些书,学得津津有味,所以才顺便教我们。”

    马车之外,张寿听到了里头那并不大的议论声,再看前后护卫离开老远,他不禁庆幸朱莹很有先见之明,在阿六驾车的情况下,早早吩咐其余人散开。

    皇帝亲自教儿子,这种消息确实不宜传给外人知道,因为那位至尊早年不可能亲自教大皇子和二皇子,如此一来,亲自教出来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感情能不深厚吗?

    只不过,照这样看来,日后兴许又要立幼,立爱了……甚至如果皇帝命长的话,立幼立爱的都未必是眼下那粉妆玉琢的三皇子和四皇子,皇帝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儿子。那么,现在这看似温馨和睦的一幕,以后还会继续吗?

    心里这么想着,张寿不知不觉策马靠近车厢。他沉吟片刻,轻轻敲了敲板壁。当车帘一掀,露出朱莹那张脸时,他就笑道:“不要拘束他们太严格了,眼下这天气正好适合踏青,万物回春,田地里也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麦子就要收了,他们要看,就让他们好好看吧。”

    “对,我和三哥就是为了看这农忙的景象才出来的!”

    四皇子顿时喜出望外,竟是挤到了朱莹旁边,那圆滚滚的小脑袋煞是可爱:“父皇很早就教过我那两首悯农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父皇还说,要真是闹到四海丰收,农夫还都饿死,那这世道就距离天翻地覆不远了!”

    “当皇帝的要时时刻刻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掀翻了。”

    话音刚落,张寿就看到他突然被什么人给拖了回去。知道很可能是三皇子再次摆出哥哥的架子教训幼弟,他不禁哑然失笑。果然,下一刻,朱莹侧身让了让,却是三皇子露出脸来。

    这位只比四皇子大几个月的兄长有些尴尬似的咳嗽了一声,往前后看了看,仿佛是确定别人能不能听到,这才很小声地说:“老师,话确实是父皇说的,四弟一时口快这才说了出来,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听说,泄漏禁……嗯,泄漏禁中语,好像是很大的罪名?”

    张寿心中好笑,面上却郑重其事地说:“没错,泄漏禁中语,这是非同小可的,纵使皇子犯了,那也不可轻饶。”

    眼见朱莹已经笑得乐不可支,却还努力别过头去,不想让三皇子看到,他就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念在只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记住,皇上对你们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不可说出来。言行不谨对皇子来说,有些时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三皇子顿时面色一白,随即竟是深深低头道:“学生谨受教!以后一定会管好四弟的!”

    车内的四皇子简直给吓呆了,等三皇子退回了座位,他才赶紧抢上前去,刚刚那乍脱牢笼的高兴劲无影无踪,眼睛都有些红了。可还不等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就只见张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什么都不用说了,以后记着点就是。既然入学,你们就不是小孩子了。上次记得我怎么教训你的吗?虽说你知道我和莹莹都是不会搬弄是非的人,但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还是需得好好提防。尤其……你父皇对你们越好,你们越是不可在外说。”

    最后这句话,张寿把声音压得极低,虽说并非避开前后那些朱家和宫中的侍卫,但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正在提醒两位皇子这种不该提醒的话。

    “嗯!”四皇子使劲点了点头,随即也深深俯首道:“谢谢老师教诲。”然而,他得到的并不是一声赞许,而是被揉了揉脑袋。

    尽管张寿在出手之后,意识到自己又再次混淆了一般的师生和自己与这两位皇子的关系,可他用不经意的态度注意了一下前后左右,见无人关注这个,他最终还是决定先原谅自己的一时兴起。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四皇子抬起头时,摸了摸脑袋,似乎很高兴。

    而直到四皇子再次被三皇子拖回去坐好,张寿就看到朱莹对自己眨了眨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就会糊弄小孩子。他对她无奈地笑了笑,心中却想,这两个皇子虽说早慧,但却并没有一般早慧儿童犹如小老头似的沉稳。

    这样很好,如果是阴沉小老头,他早就敬谢不敏了。

    他用耸了耸肩作为对朱莹的回答,随即悠然自得地说:“春光无限好,正是踏青时。”

    朱莹不禁笑出了声:“阿寿,怎么就两句?要集句的话,不至于才两句吧?”

    四皇子顿时好奇地凑了过来:“莹莹姐姐,老师难道不是随口感慨,怎么就是集句诗了?”

    “怎么不是?”朱莹眼光俏皮地看着张寿,曼声吟道,“春水满池塘,春风吹柳。春草茸茸媚晴书。春烟骀荡,春色着人如旧。春光无限好,花时候。春院宴开,春屏环绣。春酒争持介眉寿。春衫春暖,春回遏云声透。春年常不老,松筠茂。这是叶景山的《春水满池塘》。”

    “黄莺啼破纱窗晓。兰缸一点窥人小。春浅锦屏寒。麝煤金博山。梦回无处觅。细雨梨花湿。正是踏青时。眼前偏少伊。这是张元干的《菩萨蛮》。”

    吊在马车后头的朱二自然听到了刚刚张寿朱莹和三皇子四皇子的对话,心中倒是很服气这小两口这种不把皇子当人物的平淡态度就算是他,哪怕觉得将来两人继承大宝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也多半会客客气气地哄着,免得日后被人记在心里。

    等听见张寿随口两句,朱莹竟是把全文连带出处一块背了出来,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他的妹妹难道被什么才女给附体了?这么偏门的诗,她怎么能轻轻松松背出来?从小她读书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诗词虽说倒是翻过不少,可没听说过目不忘啊!

    别说朱二,就连张寿也同样大吃一惊。因为他从前也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的水平,这一世也就是这段神奇经历带来的强大记忆,所以他前世里但凡阅读过的内容大多都能过目不忘,否则他哪里能记住那么多数理化知识点。

    但凡离开学校几年的人,早就把曾经印象深刻的习题忘到脑后去了。

    当然,全唐诗全唐文那样大的篇幅,他就算家里有,却不可能全部一一看过。宋词中的那些名篇他读过,可也仅限于几十首上百首,那些非著名词人的非著名作品,他当然也没读过。反倒是有一阵子他好奇地瞅过不少八股文,所以记得十几篇,但下科场绝对没戏。

    可朱莹刚刚吟的这两首,他确实一丁点印象都没有!要是朱莹其实是和永平公主一样的才女,只不过一向隐藏至深,日后她要找他谈诗论文怎么办?《全唐诗》好像是清朝编的?《全宋词》那更是后世才编的,他如果要恶补唐诗宋词,这得去翻多少文人集子?

    而且更尴尬的是……就像四皇子说的,他刚刚那两句,压根就真的是随口那么一说!他压根没想到,“春光无限好”,“正是踏青时”,竟然都是有出处的。

    而朱莹被四皇子那崇拜的目光盯着,最初还显得很淡定,奈何四皇子的那眼神她还能忽略,张寿看她那微妙眼神她却实在是有些心里发虚,于是很快原形毕露。

    “其实,当初葛爷爷第一次来教我的时候,我压根无心学,眼看外头春光正好,想要去骑马,就对葛爷爷说,春光无限好,正是骑马时,结果,葛爷爷立刻夸我勤学,先给我讲这句春光无限好的出处,鉴赏那首词的意境,接下来又给我讲春光无限好可以接什么集句。”

    说到这件昔年旧事,朱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堂课葛爷爷滔滔不绝讲了一上午,从诗词集句一直讲到宋史……当然那会儿我不懂,他也就是讲了一个个小故事。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到吃午饭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死皮赖脸软磨硬泡请葛爷爷常常来。”

    “所以,我能记住那两首词,也都是葛爷爷的功劳。对了,阿寿,我去偷偷听你上过课,觉着你和葛爷爷真心挺像的。”

    张寿这才如释重负,否则,如果日后常常要被朱莹拉着探讨唐诗宋词,一次两次还行,常常来,那有趣的人生就瞬间变味了。他立刻笑着说道:“我可不敢和葛老师比。他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顶多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这个世界。”

    只不过那是远远胜过葛雍的伟大巨人,因为那巨人身后,是无数中外贤达的智慧,可惜他能记住的,连九牛一毛都没有。

    等到一路抵达赵园,一行人中谈论的话题,已经从最初的集句诗,到了如今在京城风靡一时的《桃花扇》当然,诅咒谩骂的士人很多,拍手叫好的士人也很多,而因为太祖皇帝一度带起来的小说风潮,歪曲前朝历史的小说话本不计其数,《桃花扇》不算出格。

    而三皇子和四皇子虽然只是偶尔跟着朱二这样的同学兼亲戚去过一次,再加上还远远没到慕少艾的年纪,故而也就是在旁边嚷嚷戏文简单直白易懂,最好戏都改成这样的话。

    因为三皇子和四皇子明显很喜欢田园野趣,朱莹和张寿一商量,到了赵园后就把人安置在了稻香村。眼看院外几畦农田,十几只小鸡四处乱跑,三皇子和四皇子简直是乐疯了,连道这地方好,两人压根就没注意到,和他们一块出来的朱二已经悄无声息不见了。

    一块不见的,还有七八个朱家的护卫。

第二百九十五章 葡萄架子倒了

    对于在京城,在皇宫呆的时间实在太长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来说,离京来到海淀赵园,那是难得的乡居。而对于常来常往的朱莹来说,这大概只能算是偶尔调剂一下口味,换个环境。至于张寿……他觉得,这是一场非常悠闲的度假。

    而且,后世除非富甲一方,否则哪能三五个人住这般格局仿效大观园似的园林,让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如果再加上京郊,海淀这样的前置条件,那更是得加上不可能三个字。

    三皇子和四皇子抵达的这天下午,兄弟俩就在赵园里险些没玩疯了就连一贯做出沉稳样子的三皇子也是一样,撒欢似的四处跑,跟着他们来的侍卫们一个个叫苦不迭,围追堵截,生怕这两个小祖宗有什么闪失。

    朱莹作为主人,不得不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在自家园子里转一圈,等发现两人开始放飞自我,她就直接把人丢给了留守赵园的下人们以及那些皇家侍卫,自己径直往回走找张寿。结果,她一路都没看到人,而因为下人们全都顾着那两位皇子去了,她连个问的人都没找到。

    找了大半天,她又不可能真的逢屋必入,出了一头汗的她以为张寿竟然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忍不住心头火起,当即大声嚷嚷道:“阿寿,你去哪了!”

    “在这呢!”

    朱莹微微一愣,随即循声望去,见那声音来处是一堵墙后,而那分明是自己每次过来大多都会选择自住的秋爽斋,她不禁脸上一红,赶紧赶了过去。可前院后院都不见人,直到她找到后头葡萄架,方才发现张寿正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懒洋洋地翻着手中书。

    这下子,她登时笑骂道:“好啊,你带了那两个小麻烦出来,自己却在这躲懒,你也好意思!这又不是大夏天,坐在葡萄架底下好歇凉,如今这天气,你坐这儿也不嫌冷!”

    “这不是寻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享受一下清静么?”张寿呵呵一笑,依旧悠悠闲闲地躺在那儿,因笑道,“我很好奇,那秋爽斋三间屋子都不曾隔断,你说每次来赵园都最喜欢住在那,是不是因为觉得那疏阔爽利,对你的脾气?”

    “对啊!”朱莹的回答不假思索,“抬头就是屋顶,看到底就是白墙,宽敞得让人心里舒服,也不像其他屋子,已经够小了还要一间一间隔开,看着让人憋得慌!我在家里也是这样三间不隔断的屋子,又大又敞亮,这样住着才心情好!”

    张寿就知道多半是这个答案,心想探春是假爽利真计较,朱莹却是真爽利心境不同,真正的脾气自然就大不相同。他嘴角微微一勾,随即指了指头顶的葡萄架子说:“我还有一桩事情很好奇,这架子上的葡萄藤,真的能结出葡萄吗?”

    “当然能啊!”朱莹嘿然一笑,“我小时候还爬上去偷偷吃过,结果差点没酸得眼泪都出来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如果是夏天到这来,肯定和当年的我一样,忍不住要爬上葡萄架去摘葡萄……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哥一脸紧张在下头准备随时接住我的样子!”

    张寿想象了一下满脸严肃的朱廷芳站在葡萄架子底下,张开双手准备接住妹妹的情景,随即忍不住也大笑了起来:“大哥既然从小就武艺高妙,怎么不上去带你下来?”

    “那会儿我才五岁,大哥才不到十岁,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嘛!”说起旧事,朱莹面上也笑得相当开心,她走到张寿面前,轻轻一跃拽住了一截葡萄藤,但随即又松了手,等落地之后,她就拍了拍手。

    “想当初我费了老大的劲才爬上去,在上头被那葡萄酸得哇哇叫,想要下来却又下不来,几串葡萄被我压碎了,弄脏了我的新衣服,我在上头哭闹个不停。可一个护卫想要上来救我,结果拿了梯子刚爬上来,就被我摘了两串葡萄给砸了下去,整个葡萄架子都摇晃了起来。”

    “大哥吓得连声让人赶紧退开来,然后就使劲劝我,让我自己爬到边上,他会接住我。可我伤心被弄成青紫色的新裙子,就是不肯。那一次爹临时有事回了京城,就大哥带我和二哥住在赵园。结果,大哥平生头一回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我一气之下,直接就站了起来。”

    张寿想想那小女孩因为贪吃而被酸到眉头大皱,继而更因为葡萄染色弄脏了衣裙而和兄长赌气的样子,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听到朱莹说她当时就站在葡萄架上,他想到她之前还说过葡萄架子因为她这折腾在摇晃,他不禁渐渐收起了笑容。

    他神色微妙地问道:“莹莹你不会是说,这葡萄架子曾经倒过一回了吧?”

    “谁让那帮家伙连葡萄架子都扎得那么不结实!”

    朱莹哼了一声,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样子:“不就是我在上头跺脚和我大哥发脾气吗?结果这架子直接就塌了!幸亏倒下来的时候,花叔叔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直接抱着我跳下了地,结果大哥气得脸都青了,直接罚了我二哥关小黑屋。”

    张寿简直叹为观止:“你犯的错,关的是你二哥?”

    “谁让大哥当初是让我二哥带着我的?结果二哥去叫人斗鸡了!”说到这时,朱莹不由得带着几分笑意,“大哥连晚饭都不给二哥送,我就悄悄藏了两个馒头送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二哥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还记得他和我说的话。”

    “莹莹,看在你二哥我代你受过的面子上,你以后有好处,一定要多多分润我一点。”

    听到朱莹学着朱二的口气说出这话,张寿差点没笑喷。笑过之后,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你这秋爽斋的葡萄架子,还真的倒过一次……话说回来,莹莹你就没听说过葡萄架子倒了的那个老故事么?”

    朱莹顿时好奇了起来:“什么葡萄架子倒了的故事?阿寿你快说来我听听!”

    张寿顿时有些意外。太祖皇帝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诗词故事和各种名词,居然就没有普及那个经典的笑话?呃,笑林广记据说是清朝的,但号称是节选于各种明清的笑话,这时候难道还真没有?嗯,也对,没有苏轼的名句,所以唐朝就没有河东狮吼。

    只是略一思忖,他就咳嗽了两声:“没听说过就算了,只是一个闲极无聊的故事……”

    “哪有你这样的,起了个头就吊我胃口!”朱莹眼见张寿移开目光,分明打算岔开话题,她立刻不假思索地扑上前去,直接按住了他的肩头,“说不说?不说你就别想起来!再不说我还有终极绝招,我就不信你不怕痒痒!”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唯有举手投降。怕痒这种人根本无法解决的缺陷,他当然扛不过去!

    “好好,我说,我说,再不说这葡萄架子就真要倒了!”一句语带双关的怪话之后,见朱莹已经开始冲着手上呵气,张寿就赶紧清了清嗓子。

    “从前有个小吏!”他再次用了自己在国子监半山堂讲课时的那个开头,见朱莹丝毫不肯放松,他只得叹了口气,往下说道,“那小吏最怕家中妻子,一天被她抓破了脸,上堂时,太守瞧见他脸上的伤就问他,他硬着头皮说晚上乘凉,葡萄架子倒了,被那架子刮破的。”

    见朱莹恍然大悟,登时大怒瞪他,张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太守不信,说这一定是你家悍妇抓破的,当妻子的凌迫丈夫,这成何体统,立刻派差役把人抓来!不料太守夫人正好在后堂偷听,得知太守竟然要管这种闲事,一怒之下就冲了出来。那知府顿时就吓得慌了神。”

    说到这里,他就形象地作势推了推朱莹,眼见人一个措手不及真的松开了手,他这才一本正经地骂道:“都是你给我惹的祸!快滚,我那内衙葡萄架也快倒了!”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笑得肚子都疼了,哎哟一声就要往地上蹲,岂料她脚下一个没站稳,竟是就这么跌在了张寿身上。虽然两个人也曾经有过等闲未婚夫妻绝不可能有过的亲密相处,可当她就这么撞入张寿怀中时,仍然是吓了一跳。

    而张寿同样没想到,不过是因为葡萄架而随口说道的一个故事,最后结果竟然是软玉温香在怀。尤其是那两团绵软紧紧贴在了自己身上,不比从前那轻拥入怀时的触感,他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几乎下意识地,他便伸手怀抱住了佳人的腰肢。

    几乎是噌的一下,朱莹就觉得脸上如同火烧似的红。凭她的力气,自可轻而易举地挣脱起身,可伸手支撑了一下,她最终只是勉强探起一点身子。可就是这样似接触非接触的尴尬,她那张脸越发红得滴血。

    为了避免自己失态,她只能竭力恶狠狠地瞪着张寿,可口气与其说是发怒,还不如说是娇嗔:“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分明是你杜撰!”

    张寿当然不会错过朱莹那红云密布的脸,当下就笑吟吟地问道:“就算是我的杜撰好了。可这秋爽斋葡萄架子都是现成的,从前还倒过一次,我自然难免就想到这个故事,担心它以后会不会倒了。”

    “倒你个鬼啊!”朱莹终于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张寿,随即气咻咻地叉腰叫道,“你想说我是悍妇吗?”

    “悍妇有什么?只要那份凶悍是对外的就行了!”张寿一跃而起,却是和朱莹面对面,眼对眼,“对亲友像春天一样温暖,对正事像夏天一样风风火火,对背叛者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对敌人像严冬一样冷酷。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好吗?”

    朱莹被张寿说得先是一怔,随即就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算你了解我的性子!这春夏秋冬形容得还算贴切!”

    我都动用了**同志的名句,这才终于稳住了葡萄架子,不容易啊……

    张寿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随即就赶紧趁势岔开话题道:“要不要去看看三皇子四皇子眼下如何了?我真没想到他们疯起来会这么野。虽说这里的下人再加上护卫,足足有一大堆人,但能够天然压住他们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这个老师别想置身事外!”朱莹怒瞪了张寿一眼,随即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转身就拖了人往外走,“别忘了,皇上把人托付给你的时候,还特意说了,该打打,该骂骂,不用客气!”

    我要真不客气,那我就是天下第一大蠢货了!皇帝的话能字字句句当真吗?要是拿着戒尺狠狠抽大皇子和二皇子一顿,那当老师的还有点成就感,打两个小孩子算什么?

    张寿心里这么想,然而,当他和朱莹往回走,最终看到一群侍卫慌慌张张跑过来时,他还是吃了一惊,紧跟着,他就看到人群当中被毛毯之类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在两个侍卫手里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三皇子满脸尴尬,而四皇子则是心虚地拿着毯子遮脸。

    朱莹一问,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什么,玩疯了掉到水池里去了?快,看看稻香村那边汤池烧好了热水没有,赶紧把这两个小兔崽子丢进去洗刷洗刷,再去催厨房把红糖姜汤送来,着凉就来不及了!”

    喝完这番话之后,她就一把挽起袖子,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闯祸的小家伙:“欠收拾的臭小子,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们!”

    想到落水有个万一的后果,张寿也忍不住心里一阵后怕,可是,等跟到稻香村,眼见四皇子动作利索地自行扒光衣服逃进了那热气腾腾的汤池,而三皇子则是连衣服都没脱就逃了进去,兄弟俩全都蹲在中央,隔水可怜巴巴地看着气得够呛的朱莹,他终于被逗得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臭小子还想躲开这顿打?想都别想!”才刚说过自己小时候那场淘气故事的朱莹,完全忘了什么叫对比,气咻咻地直跺脚,可到底她不可能下水去拎两人上来教训,当即就侧头瞪着张寿怒道,“阿寿,你快下去,给我好好揍他们一顿!”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眼看那兄弟俩低头窃窃私语,分明在商量怎么躲,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责打就不必了。正好,我这儿有一百道解方程,他们回头正好可以做一做。”

第二百九十六章 闲居轶事

    外头春光明媚,芳草绿茵,不知名的鸟儿在不停地鸣叫,不时还能听到朱莹那清脆的笑声,四皇子却心浮气躁,越看那纸上的题目就越是火冒三丈,到最后站起身恨恨地就想丢笔。可还没等他做出动作,就看到兄长抬起头来,气恼地看了他一眼。

    这下子,他顿时又坐了回去,嘴里却不服气地嘀咕道:“老师太过分了,难得出城一次,咱们有错他可以教训,干嘛出这么多题目?他真是比鬼还可怕!”

    三皇子心里也同意四皇子的这个评价,相比戒尺打手心和抄书,做题这种惩罚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抄书不用动脑子,做题却需要。尤其是好不容易出宫离城,住进这么大这么好玩的赵园,却要被逼得在房间里做题,饶是他耐性比四皇子好不少,也实在是无法忍受。

    可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可在背后非议老师?”

    “可是……”四皇子才闷闷不乐地迸出了两个字,就被三皇子一眼瞪了回去。

    “昨天是你看到池子里的锦鲤漂亮,于是就想下去捞的,结果还把我一块带了下水!”三皇子左手一拍桌子,很有兄长的架势,“万一我们俩有什么闪失,你想到过母妃们怎么办吗?再说了,那些保护我们的人会怎么样?老师和莹莹姐姐会不会也跟着倒霉?”

    “还有,要是这稻香村的汤池里没准备好热水,我们冻病了怎么办?你想在床上躺几个月吗?”虽然还想不到一个死字,但三皇子还是罗列了很多后果。见四皇子渐渐脸色发白,他就小大人似的皱了皱眉头,随即叹了一口气。

    “赶紧做完题目,再去给老师和莹莹姐姐赔礼吧!”

    门外默立的张寿听到四皇子终于轻轻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他不禁微微一笑。他当然可以给两个人说一堆大道理,但说实话,效果未必有这两个小家伙主动反省来得好。而且,三皇子这个当哥哥的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如四皇子出挑,但有时候还真的很有当哥哥的架势。

    不过,虽然知道兄弟俩好容易才能出京一回,张寿却并没有进门去,挥挥手减轻处罚。出尔反尔不是好习惯,更何况,他也想让两人磨一磨性子,免得回头再出事。要知道,此番这兄弟俩掉水里和当年朱莹把葡萄架子踹倒,本质上危险程度一模一样。

    他可不想像朱大哥那样厚此薄彼,把板子全都打在当年可怜的朱二哥身上!

    一百道解方程听上去很多,但实际上大多数题目也就是简单的加减法,只有十几二十道还涉及到乘除,只有三道题涉及到分数,但对于算学天赋很好的三皇子来说,认认真真定下心来,最终约摸两刻钟左右也就解决了。

    耐不住性子的四皇子却是比三皇子多花费了好一会儿,尤其是看到兄长早早做完在那儿等候之后,他更是屁股扭来扭去,等做好之后就舒了一口大气,立刻蹭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三哥,做完了,我们快去交给老师看看!”

    稻香村前的院子里,当四皇子近乎于把三皇子拖拽过来时,原本坐在外头看书的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在四皇子那期盼的目光之下,他随眼一扫,很快就拿指甲掐出了最上面四皇子那份卷子上七个错误答案,随即把答卷丢了回去,又看起了三皇子的。

    这一次,他看完之后,却是赞许地点点头道:“三皇子全都做对了,不错。”

    正耷拉了脑袋的四皇子顿时更沮丧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尤其担心张寿罚了自己去抄题。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三皇子开口说道:“老师,四弟只是一时不仔细,毕竟难得出城……”

    “就因为难得出城,所以你们之前才直接玩到了水里?”张寿打断了三皇子的话,见这一回当兄长的也不禁垂手低头,他就笑了笑说,“谁都有淘气的时候,就是你们莹莹姐姐,当初还倒过葡萄架子,我小时候也没好到哪去。罚你们做一百道方程,是让你们记住教训。”

    “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玩闹可以,却不能忘记危险,明白么?”

    见四皇子几乎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张寿又看了看三皇子,见人郑重其事连连点头,他就笑道:“好了,趁着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叫上你们莹莹姐姐,我们骑马出去转一圈,免得你们说出了城还是呆在这种深宅大院里!”

    外头正过来的朱莹听到张寿又开始叨咕什么葡萄架子倒了,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当然最气恼的还是她自己说出了踢倒葡萄架子的旧事。可那时候她怎会知道,张寿竟然煞有介事地掰扯出了那样一个故事?更何况,他还占了她的便宜!

    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君子!

    心里这么想,等到一行人真的出去骑马时,当张寿笑着一面指点风景,一面开始给三皇子和四皇子讲唐诗时,她就渐渐忘了起初那点羞恼,饶有兴致地也跟着听了起来。

    “当初我在半山堂第一堂课,和你们说唐末白马之祸时,也顺便说起过唐时的开科取士。虽说那位一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曾经自鸣得意,以为天下人才尽入吾彀中,可科举的确起于唐,唐时的制度却极其不完备,多少才子饮恨,所以孟郊方才会写下一首《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读这首《登科后》,也许会觉得他轻佻,可要知道,孟郊登科时已经四十六岁了。唐时考进士可是每年一次,年年岁岁守在京城,有家不能归,那是何等滋味?所以,他才会有那首更出名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们听一听,全是真心实意,可能听得出一分一毫的轻佻?所以,太祖皇帝亲自选编的《唐诗三百首》中,只有孟郊那首《游子吟》,而不见《登科后》。”

    张寿给三皇子和四皇子讲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边太阳,见眼看快要落山,他就抬手说道:“这就快要黄昏了。《唐诗三百首》里关于夕阳的诗,你们还记得吗……”

    没想到张寿郊游踏青竟然还一个劲讲学,朱莹虽说听得饶有兴味,可也不禁在心里嘀咕,她刚刚在葡萄架子底下,怎么就会觉得张寿说笑话的时候竟然也挺风趣?这明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

    再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犹如课堂上听讲似的一面点头,一面看那夕阳西下的壮阔风景,朱莹远眺那夕阳,因为张寿的讲解忍不住想起了一首诗嗯,前人的。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

    她这一个昏字尚未出口,却只听四皇子突然嘟囔道:“这首诗父皇说过,好是好,就是有些让人提不起神来。父皇还说,李义山的诗,大多纤丽隐僻,但这首诗就很好,可还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说我们小孩子不应该多读,读不懂,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张寿没想到皇帝还会这样入木三分地给儿子讲诗,不禁大笑着附和道:“不错,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学生记住了。”

    此话一出,他顿时收获了异口同声的两个赞同。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副如奉纶音的表情,他不禁有些讶异。紧跟着,他就只听朱莹若有所思地说道:“听说太祖起事初年,特意寻访了罗贯中和施耐庵,不但与之分享《西游记》,还请他们写北宋末梁山泊和汉末三国的故事。”

    张寿走出小村至今还没满一年,虽说已经很努力地多方打听太祖皇帝的种种传奇,可到底不可能面面俱到,此时听朱莹说起这话时,他不禁呆住了。

    原来,太祖皇帝不但写了西游记,还曾经作为作者和施罗二位交流切磋?很好很强大!

    然而,朱莹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太祖皇帝后来特意把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等定都京城之后,又每每派人催问书稿……嗯,后来总算是把《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催出来了。但太祖皇帝看完之后不大满意,还亲自提笔改过一回。”

    张寿已经麻木了。嗯,亲笔改嘛……大多是改到后世通行的那个版本。不对,他也不能太高估太祖皇帝的节操,比方说人如果讨厌尊刘抑曹,那么说不定会把刘备写成长耳贼!他怎么就没想到去买一套《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来看看呢?

    “对了,阿寿,你为什么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

    张寿顿时微微一愣:“这话太祖皇帝没说过吗?”

    眼见三皇子和四皇子齐齐摇头,张寿心里非常意外。金圣叹的这句名言后世被无数人引用过,他还以为在三大名著诞生之后,一手写成了《西游记》,还打造了一座大观园,却放过了《红楼梦》的太祖皇帝,一定会早早留下这样一句话呢!

    毕竟,《水浒》在明清两代,据说曾经都是**。难不成……

    想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全都是太祖皇帝修改过的,而自己并没有看过那个修改版本,张寿顿时异常头痛,当下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少不读水浒,是因为水浒充斥着一种血气方刚的意气,少年本来就冲动,看了之后万一惹祸,那就不好了。”

    “至于老不读三国。三国演义之中英雄辈出,老来对卷回顾自己前半生,大多数人难免心中郁郁。纵使英雄,也难免有英雄迟暮的感觉,所以不宜多读。”

    张寿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偏偏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交换一个眼神,仿佛就要提问,他连忙火速岔开话题道:“好了,天色不晚,早点回去吧!明天派人去联络几家农户,让你们去看看放牛,下田,就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养蚕的,没有就只能日后去融水村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才把注意力从唐诗和小说转换到明天去哪玩这种问题上对于他们来说,放牛、下地、养蚕……这确实就是玩。再加上他们对张寿长大的地方非常好奇,立刻死缠烂打问个不停,就连朱莹也被他们带偏了思路。

    而回到赵园吃了晚饭散过步,张寿就撵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去睡觉。就和上次来赵园时一样,他依旧选择了暖香坞哪怕他上次在这儿还被人下了迷香绑架到另一处屋子。然而,在烫脚上了拔步床躺下之后,他却突然出声叫来了阿六。

    “等回城之后,你给我那书房再买三套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

    阿六轻轻嗯了一声,压根没问张寿要这些书干什么。只是,在拢上纱帘之后,他却想起了之前在张园书房,张寿对朱二说的那些话。张寿说在翠筠间那竹屋里头不仅仅找到了葛雍留下的那些算经,还有太祖皇帝侍人的一本笔记,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心里这么想,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打算当然,也并不准备问张寿。人总是有自己秘密的,他有,那么,张寿有,这很自然。当他蹑手蹑脚在地上铺席子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到床上明明已经躺下了的张寿突然开口说话了。

    “好好的软榻不睡,躺地上干什么?莹莹说了,这里被人暗自开出来的密道都已经毁了,凭你的能耐,要不是故意放水,还怕有贼子摸进来?赶紧去睡,别杯弓蛇影!”

    听到外头没回话声,张寿顿时猛地起身,一拉帐子再一看,就只见阿六已经自顾自地抱着一床被子在床前地铺上躺下了。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说你呢!杵在这睡觉,半夜三更我要是起夜,一脚踩着你怎么办?在家里你也没这么警惕。”

    “小心无错。”阿六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随即就立刻闭上了眼睛。紧跟着,他那均匀得犹如机器人一般的鼾声立时响起,直**前手拉帐子的张寿哭笑不得。

第二百九十七章 骑牛和农事

    张寿和朱莹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带出京城,去往赵国公府朱家在海淀的赵园过休沐日,尽管做得很低调,皇帝也并没有声张,但因为宫中并没有刻意保密,又有很多人盯着进京之后就一直都身处众人视线之中的张寿,因此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当天傍晚这场骑马,张寿一行人倒是没有偶遇什么人,可第二天一大清早,当张寿早早把两位难得打算贪睡一会儿的皇子给拽起来,又去拍门唤醒了睡得香甜的朱莹,催促他们用完早餐出门之后,赵园的下人们正在忙忙碌碌整理屋子打扫园子,可随之访客就登了门。

    “找寿公子和大小姐?”门房问过访客来意之后,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寿公子和大小姐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去放牛了,大概就在附近哪块地里。”

    虽说门房很聪明地绝口不提三皇子和四皇子,但来的纪九等几个人全都是最乖觉的,自然不会再问那两位天潢贵胄的下落。然而,等拨马离开之后,别说为首的纪九眉头紧皱,其他公子哥们也是出离惊诧。

    “放牛?张博士竟然带着那位大小姐和三皇子四皇子去放牛?怎么放?就和年画里似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笛子?”

    众人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纪九就觉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那画面实在是美得不敢让人看啊。张寿如同水墨山水,朱莹就如同富丽工笔画,再加上那两个皇子仿佛是年画里跳下来的金童,和这水牛耕地之类的完全不配嘛!

    心里再不解,他们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毕竟,就在昨天下课之后,分堂试的题目将由绳愆厅的徐黑子来出,这个消息就不胫而走。那一刻,无数半山堂的学生鬼哭狼嚎,甭管他们有没有挨过绳愆厅的小板子,可徐黑子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纪九被人公推出来,带着几个同伴来劝说张寿“收回成命”。然而,眼下的情景和他们想象中的张寿给三皇子和四皇子开小灶截然不同你敢说放牛是小灶?

    好在几个人都是骑马,策马一路小跑在附近找了一圈,他们就看到了实在太醒目的朱莹。在大多数人都灰头土脸的乡间,那位骑着高大白马,一身大红的大小姐实在是显眼异常,让人根本就无法忽略。当然此时更引人注目的是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动作。

    因为朱莹正趴在马背上,一副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几乎不用多想,纪九一马当先,其余人策马紧随其后,只想着赶紧前去救援,可当他们已经距离朱莹很近的时候,却听到了她那抑制不住的笑声,再定睛一看,哪里是朱莹要掉下来,而是因为大小姐笑得太厉害,仿佛坐不住要从马上掉下来。

    “阿寿,你戴斗笠干什么,不露出脸谁知道是你!阿六,看着点三郎和四郎,这两个小子就快怕得掉下来了!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闹着要骑牛!”

    众人顺着朱莹的视线望去,就只见不远处两头牛正一前一后悠闲慢行,前面那头牛上只坐着一个人,看那身量形容,哪怕戴着斗笠,可他们还是能认出那是张寿。至于后头那一头牛,两个童子一前一后坐在上头,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也能看出那份紧张和恐惧。

    可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后头那个死死抱着前头的腰,连眼睛都不敢睁,而前头那个也好不到哪去,整个人瞧着似乎都紧张到僵硬了?

    至于牵着两头水牛的两条缰绳,全都握在一个少年手中。可即便是牵着两头牛,他依旧走得不慌不忙,间或还扯上一把草喂牛,动作熟稔极了。

    骑牛舒服吗?当初曾经一时好奇在乡间有过一次体验的张寿可以明明白白给出答案一点都不舒服,又没有马鞍,更没有缰绳,总感觉四面不靠,极其不安全!如果不是有阿六在,想当初他在第一次好奇尝试的时候估计就去掉半条命了。

    今天要不是因为三皇子和四皇子和当初好奇心犯了的他同样提出那种蠢要求,再看到有阿六,他绝不会同意。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固然被阿六轻轻巧巧弄上了牛背,而他也同样被阿六来了个突然袭击。

    天知道刚刚被拱上牛背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此刻面上淡定的他背上又出了多少汗!

    朱莹嚷嚷着起了一阵子哄,就看到了纪九等人,那笑脸立刻收了起来。她微微抬起下巴,哪里还有刚刚花枝乱颤没个正形的样子,再次成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千金大小姐。

    “你们怎么来了?”

    纪九知道朱莹对陌生人素来态度傲慢但凡不是熟人,哪怕见过很多次,在这位大小姐眼中都是陌生人于是策马上前的同时,他谨慎地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触怒朱莹的距离,这才弯了弯腰赔笑道:“正好我们出城踏青,到前头齐园驻马的时候,听说老师也出来了。”

    他仍旧半点不提三皇子和四皇子,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就到赵园拜访,又找到了这儿。当然,我们几个也有私心。听说分堂试老师已经委了绳愆厅的徐监丞出题,可徐黑子素来心黑手狠,我们怕他回头故意给我们半山堂和老师一个难堪。”

    不说给监生们难堪,而是说给半山堂和张寿一个难堪,这便是纪九的语言艺术。然而,朱莹在打量了他片刻之后,突然就呵呵笑道:“纪九,你就对你自己这么没把握?我记得你在半山堂月考每次都在前五,甚至还考过一次第三,你担心什么?”

    纪九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刺人的目光。他没想到朱莹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次,想来也知道,那都是张寿告诉她的。知道后头那几个跟自己来的人本来就不是省油灯,他当即唯有干笑。

    “我一个人就算真的能侥幸平安过关,可半山堂的名声若是有所损伤,岂不是对不起老师这几个月的辛劳?再说,也挫伤了半山堂监生们的热情,毕竟,大家好不容易鼓起劲来……”

    不等纪九把话说完,朱莹就打断道:“好了,这事儿我自然会转告。你们放心,徐黑子不是杨一鸣,要比的话,把他和从前的王大头比一比,那还差不多。至于国子监其他六堂,他们很快就有的好忙了,没时间揪着半山堂不放!”

    纪九大老远出城到海淀来,当然不会被朱莹这寥寥数语就打发走。他望着那边骑牛而行的三人,眼珠子一转就满脸堆笑地说:“话说回来,老师今天这是来……劝农的?”

    朱莹没想到纪九这么会说话,当即笑了起来:“农人为了果腹,辛勤耕作还来不及,用得着劝?你们那位张博士是希望三郎和四郎知道耕作之苦。现在骑牛只是让他们看看远观时老实憨厚的水牛,真的骑在背上是何等滋味。一会儿让他们亲自下地,他们才知道厉害!”

    嗯,她上次在融水村时虽然不曾亲自下地,可亲眼看到过农夫挥汗如雨的场面……而相比旱地,水稻田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尤其是吸血的蚂蟥,她那时候差点没吓死。所以,如果让张寿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下地的话,水田她是死都不敢让他们下去的!

    纪九本来还以为张寿要让三皇子和四皇子看一看耕作之苦,民生多艰,所以觉得劝农两个字已经非常恰当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张寿想要做的竟然更进一步!

    天子亲农,尚且只是扶犁做个样子,这两个小皇子要知道农事如何干什么?他们日后又没有多大的希望入主东宫,进而君临天下,不过是两个富贵闲王而已!而且,朱莹这称呼也是大剌剌的,一口一个三郎四郎,是真的当成自家弟弟了,还是想要遮掩两人身份?

    朱莹能感受到纪九的惊诧,以及他身后那些人的不以为然。如果换成之前从来没有真正看过农家生活的她,兴许也只会觉得这所谓下地不过是闹着好玩,可此时此刻,她一时兴起,突然就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些主动凑上来的人。

    “反正这块地是我赵国公府的,虽说被咱们这些不懂农事的人糟蹋一番,兴许回头产量减半,不过我已经对那佃户吩咐过了,这块地今年田租全免,我再贴补两石麦子。幸亏刚刚两头水牛也是我家的,否则累着了农家宝贵的财产,那也说不过去。”

    “不过,你们既然来了,要不要一块体验一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纪九本来找的理由就是不可糟蹋农人赖以为生的土地,可朱莹先开口为强,用地也是朱家的,牛也是朱家的这个强大理由把他的借口给堵了回来,他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搪塞。

    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朱莹竟是又笑吟吟地说:“你们老师既然要教学生,他当然也要下地,正好给你们做个表率。嗯,来都来了,你们可不要白跑这一回!”

    朱莹的目光从纪九延伸到了他身后其他几个人,在她积威之下,纵使几个人无一情愿,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一应下。于是,等到阿六牵牛把张寿和三皇子四皇子送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几张哭丧着的脸。

    当阿六利落地把张寿从牛背上弄下来之后,张寿立刻不动声色地远离了那头大水牛他一点都不觉得,那头看似温顺的水牛会亲近生人,还是分量不轻莫名其妙骑了它那么久的生人。只不过,看到朱莹对面那几个监生,他就把刚刚那点小小的后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居然追到了乡下来,这些监生真是耳目灵敏,心有九窍!

    很快,三皇子和四皇子也被阿六轻轻巧巧送了下地,却是战战兢兢地躲在了朱莹那匹坐骑后头。两个小家伙心中暗地发誓,从今往后,再看到牛这种生物,绝对有多远躲多远!刚刚在牛背上,眼看着牛尾巴打来打去,而且还不时听到那哞的一声嘶鸣,他们可吓死了!

    当那两头庞然大物被阿六牵走,交给了一旁的几个农人之后,张寿已经从朱莹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对于朱莹撺掇几人留下来体验农事,他倒是无所谓,扫视了众人一眼,就笑眯眯地开了口。

    “刚刚我们是在水田里转了一圈,这附近倒是还有几块麦地。今年天时不错,小麦早熟,刚刚阿六和人搭话的时候,我还听说正赶着天气好,打算抢收麦子。今天既然来了这么多人,我们就下地帮着收割吧。收割完这一茬,日后正好地里还能种一茬豆子。”

    收割……小麦?纪九顿时和其他几人的面面相觑。麦子磨成的面粉吃过,金黄色的麦地他们进出京城也常常见过,从前那油绿麦苗田他们更见过……但收割……嗯,他们只吃过面,没割过麦!

    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就更加发懵了。两人因为皇帝的教导,好歹还知道麦田里出产的麦子是要脱壳磨成面才能吃的,而要送到他们这些贵人面前的面粉,那甚至要磨上五六遍,细细地筛过,吃不出半点颗粒感,这才能够送进宫,用来做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

    可真正站在金黄色的麦地边上,眼看那麦子都快比得上自己的身高了,兄弟俩还是一阵阵茫然。这玩意要怎么割?

    眼看几个农人满脸堆笑地送来两个篮子,一个篮子里是几把明晃晃的镰刀,另一个篮子里是几双手套,他们更是不明就里。好在张寿随之就吩咐了一句。

    “三郎和四郎暂且先在外头看着就好。等到我们收割完这一片,有人过来捆好担走之后,你们两个再下来,带上篮子捡一捡散碎的麦穗就行了。”

    张寿随手把手中的两个篮子递了给三皇子和四皇子,却是非常谨慎地没有在佃农面前叫出皇子的称呼,又笑道:“回头等打完麦粒,就可以知道你们有多少收获了。”

    此话一出,三皇子和四皇子方才如释重负。眼看张寿给纪九等人发了镰刀和手套,又给了他们两双手套,随即硬撵着纪九等人下了地,虽说他们很好奇,可到底只是稍微凑上前去,看一个佃农在前头领镰。

    他们就只听刷刷刷,顷刻之间,那个领头的佃农一拧一割,身旁刚刚快有他们人这么高的麦子一片片倒伏了下来,而再看后头张寿的进度,虽说是比那佃农慢了不止一拍,但到底也勉强跟了上去。可再看纪九等人,兄弟俩先是一愣,随即就不禁捧腹大笑。

第二百九十八章 恰同学少年

    一个正拿镰刀在那当锯子,一个正捞着一大把麦秆龇牙咧嘴地较劲,纪九倒是好一些,一把镰刀挥舞得寒光闪闪,可所到之处,麦茬留得极高,尖锐的杆子高高竖着,就犹如朝天的标枪,直叫他后头三人更加不敢贸贸然上前。回头看见这一幕,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朱莹补贴了佃农不少,他们今天真的不是来帮农的,是来添乱的……说起来,其实他自己也是捣乱的,割完这一垄赶紧撤退吧!

    张寿一分神,就只见朱莹已经指手画脚,吩咐了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佃农下来帮忙,于是,他就出声叫道:“算了,纪九,你们几个就帮着捆麦子,把那镰刀放下,别割了手!”

    纪九眼见张寿转身刷刷刷几刀竟是又赶了上前,竟还真的有模有样,他想到自己往日在背地里长吁短叹时运不济,否则不说出将入相,那也绝对是上马能管军,下马能治民,只要看什么就能学会什么,再看看手中镰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嗯,看什么就能学会什么这一点,理应不包括干农活。他怎么能和从小就生长在京郊乡下的张寿相比?

    可当他把镰刀还给赶上前来的农人,又被人“礼请”到后头,笨手笨脚地学习捆扎麦子,忙得腰酸背痛却还不甚像样的时候,纪九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远处的张寿,心里突然浮上来一个很无稽,却又很实际的念头。

    张寿虽说长在乡下,但据说是从小就被赵国公朱泾出钱养活的,那么即便不是锦衣玉食,也绝对能够衣食无忧而且听说人小时候还身体不好,所以一度错过了帝师葛雍这个老师,后来才阴差阳错再续前缘。既然如此,张寿怎么会下地,他从哪学会的这些庄稼把式?

    被人琢磨怎么会干农活的张寿,却在勉勉强强割完第一垄之后,他就立刻交出镰刀上了一旁的田埂,脱下手套捶着腰歇气。如果不是对面还有朱莹在眺望,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丝毫不顾仪态地一屁股坐下,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腰已经要断了。

    因此,眼看纪九等人撅着屁股在那费劲地捆扎麦子,再看到后头的农人已经动作飞快地将这一捆捆麦子担走,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地,拿着篮子开始捡麦穗,他再次捶了两下腰,忍不住微微一笑。

    做个样子……那也比不做好。就犹如皇帝亲农,皇后亲蚕一样,哪怕只是形式,却也至少是天子重农桑的一个标志。只不过,据说天子亲耕还一两年有一回,皇后亲蚕却已经很久不曾施行了。至于理由嘛……皇后看到一切蠕动的虫子都会晕倒,就这么个理由。

    看到虫子就会尖叫的人,也许包括很多世家千金,诰命贵妇,甚至不少弱不禁风的贵胄,但绝对不包括正出于年少精力旺盛期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包括朱莹。

    此时此刻,下了地里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人拎着个硕大的篮子,一路走一路往里头扔麦穗,不消一会儿,两人就因为捡到一只体型硕大的黑虫子而大呼小叫起来,以至于朱莹不得不跳下马,裙角一扎就下了地。一看见他们好奇却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就哼了一声。

    “一只死了的虫子有什么可怕的?要知道,上次我在你们老师那村子里,还看到过手掌这么大的蜘蛛,每一只脚都有至少手指头这么长……”

    “莹莹姐姐?你不是吓唬我们吧?哪有那么大的蜘蛛,那不是蜘蛛精了吗?难不成也会和西游记似的,七个蜘蛛精张罗布网要害人?”

    听到这话,四皇子还仅仅是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而前头捆扎麦子捆到整个人都快累得虚脱的两个贵介子弟,却是忙里偷闲对视了一眼,随即暗自呵呵。

    别的千金大小姐看到就要尖叫的可怕虫子,朱莹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位大小姐大概也只有张寿这样的人才能消受得起!

    正这么想时,刚刚走神的其中一人突然觉得有人在拍自己肩膀,等一回过神,就看见面前割下来的麦垛上,赫然正爬着一只朱莹说过的巴掌大蜘蛛。那蜘蛛通体黑色,八只脚却显得有些纤细,此时悠然自得地从麦垛上缓缓爬了过去,他看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惨叫出声。

    他这一惨叫,他那本来就吓得够呛的同伴顿时也大声呼救。当赶上前来的朱莹看见那巴掌大的蜘蛛时,却是立刻得意洋洋地对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叫道:“看见没有?我之前看到的那只比这只还要再大一圈?这下知道我没骗你们了吧?”

    尽管刚刚一路捡麦穗也看到好几只大大小小的虫子,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当看到那只硕大的蜘蛛时,还是忍不住有点膝盖发软。四皇子嘟囔了一声蜘蛛精,三皇子则是东张西望想找东西把它直接打死,直到朱莹用一根麦秸秆挑了蜘蛛到旁边一条已经收割过的田垄里放生。

    而朱莹转身回来时,面对两张崇拜的面孔,她就拍拍双手嘿然笑道:“它又没有碍着我们,所以就留它一条性命好了。别愣着了,赶紧干活!不说别的,至少干完这一垄,有始有终!纪九,你们几个也是,别偷懒!男子汉大丈夫,看到一只蜘蛛就吓成那样!”

    被朱莹这一激,刚刚那位惊叫失态的公子哥简直是又羞又怒,接下来自然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于是,当他终于看到面前如山一般的麦垛终于为之一空的时候,整个人立刻累得虚脱到双膝跪地,纪九伸手去拖拽也没能把他扶起来。

    不但他们,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纪九扶不起人,自己干脆也上前两步,不顾腌,直接蹲在了田埂上,犹如习惯如此的老农。倒是捡麦穗捡得又欢乐又喜气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跟着那几个还在收割捆扎的佃农屁股后,把篮子填了一小半,这才费劲地双手提着篮子回来。

    这时候,兄弟俩也已经累得够呛。

    勉强算是一回生两回熟,曾经背着吴氏下地过好几次的张寿看这一地残兵败将似的光景,却也不以为奇。他上前拨弄了一下三皇子和四皇子的篮子,随即就上前帮忙提起一个,因笑道:“好了,我们收割了多少麦子一时半会还统计不出来,但这些我们可以先带回去。”

    朱莹也点点头道:“让小厨房烘干脱壳磨面,晚上说不定还能下面条吃。”

    说到这里,她就笑吟吟地看着东倒西歪的纪九等人:“你们既然都来了,那就到赵园住一晚上,明日再跟着我们一块回去。”

    说到这,她顿了一顿,这才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不要再给我说什么惶恐,不好意思之类的废话。虽说三郎四郎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跟我们出来那也是过了明路的,可要是让你们灰头土脸回去四处乱嚷嚷,天知道京城那边会胡说八道什么。”

    朱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纪九等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只能讪讪答应到赵园做客。虽说有些被胁迫的成分,但每个人都知道,过去凭借他们的身份,跟着父母长辈也许有机会走进赵国公府或赵园,如果单单他们自个儿,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然而,等回程的时候,纪九方才发现,除却朱莹放下之前绑上的裙角,裙子上露出了一丝丝褶皱,张寿也好,三皇子四皇子也好,之前赫然都是一身布衣,极其朴素,此时那布衣有脏污,有划破,鞋子也都是泥,相形之下,他们来时鲜衣怒马,此时却形容狼狈。

    不但他,其他三人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一时全都倍感尴尬。尤其是到了赵园,眼见刚刚他们见过的那个门房迎了出来,一看他们这装束就愣住了,他们就更觉得不自在了。

    “赵园里和朱大哥他们身材差不多的备用衣衫有吗?去找几套出来,也好给他们替换替换。本来是踏青出游,结果却被我撵了下地学农,也算是难为他们了!”

    张寿见朱莹立刻点头说有,随即打发了那门房进去叫人预备,他就又问道:“对了,稻香村那边的热水汤池,园子里其他地方有吗?看他们这样子,不洗刷洗刷也没法见人。”

    “海淀这边没有温泉,倒是风景独好,所以我们赵园在内的各家园子也就只能费点事烧热水用了。”

    朱莹说到这,就意味深长地扫了纪九等人一眼:“之前没想到这么多人来,所以只开了稻香村、暖香坞和秋爽斋这三处的浴堂,也别那么讲究了,让他们都到稻香村去好了。”

    纪九很快就明白,所谓的“都到稻香村去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早一步脱光了下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四只眼睛瞪视下,他几乎是尴尬到极点的快速溜进浴池,紧跟着,他那满心抗拒的三个同伴就被阿六一一扔了进来,落水的时候还发出了巨大的水声,溅了他们满身热水,差点让他睁不开眼睛。

    虽然这汤池很大,足可容纳二十个人有余,水温也刚刚好,可下水的三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但如此,等挣扎着爬起来之后,他们还是牙齿咯咯打颤,其中就有那位同样姓张的大块头。而听到三皇子和四皇子说出来的话,他连最后一丁点报复的心思都没了。

    “阿六哥是父皇都很赞赏的人,所以听说指派了去教授莹莹姐姐的二哥武艺,朱二哥好几次鼻青脸肿你们还记得吗?就是给阿六哥打的!所以,千万不要和他做对!”

    张大块头憋屈得脸都红了。他堂堂八尺男儿汉,整个国子监都没人比他更高,刚刚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扔了进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眼见阿六悄然出去,他到底没敢说一个不字。直到隔壁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才恼火地抱怨道:“就没有一点规矩吗?哪有这么多人这样共浴的?”

    虽说他们平日在外头瞎胡混的时候,也有酒足饭饱,欲求满足后,包下个大浴池子好好泡一泡,松乏松乏,可那都是熟人!眼下这般裸裎相对的,却还有两个皇子,这叫什么事!

    “我觉得挺好啊。”四皇子却满不在乎,“今天大家一块下地收割,亲近农事,既然一起吃过苦了,那么现在一块享享福,也是应该的?再说,又不是外人,我们都是半山堂的同学嘛,一起泡个澡算什么!”

    见鬼的同学……一想到眼前这两个丁点大的皇子还确实是同学,还是考绩几次都压在自己头顶上的同学,张大块头和另外两个监生就忍不住一阵无力。可是,想到此次来见张寿的目的,见纪九竟然在那发呆,张大块头就整理了一下情绪,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和气的笑脸。

    “三皇子,四皇子,既然您二位说大家都是同学,有件事我想求二位在老师面前说说。”

    张大块头言简意赅地将徐黑子出题的事说了,正要苦口婆心解说利害,却听见三皇子轻轻咦了一声:“徐监丞出题?那好像就是个幌子吧?应该是父皇出题吧?”

    那一瞬间,无论是刚刚回魂的纪九,还是张大块头,抑或是剩下的两个人,全都为之目瞪口呆。最终,还是张大块头结结巴巴地说:“是……怎么可能是皇上?”

    “怎么不可能?”三皇子满脸认真地看着纪九,一字一句地说,“父皇每天都要看我和四弟的笔记,听说还在半山堂专门派人记笔记以供父皇御览。父皇说,术业有专攻,官宦子弟就算不能下科场去考个秀才举人进士回来,可如果连起码的常识都不肯学,那就没救了。”

    他说着就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亲耳听见的,父皇说要亲自出题。”

    糟糕糟糕糟糕……如果不是跑这一趟,差点就被所谓徐黑子出题的障眼法给骗了!

    张大块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浑身**,更顾不得身上的某些印记会被别人看去,忙不迭地冲到外头去擦干身子换干净衣服。至于在赵园住一晚上这种事,早就被他完全否决了。时间紧迫,他哪有这闲工夫?

    原来张寿之前说分堂试得到了皇帝御准是真的……原来皇帝真的对他们这些吃干饭的废物不满意!万一三堂都进不去,他可不想被丢进军中日日被捶……那个炼字都可以省了!

    他完全没看见,在另两个同伴慌慌张张出水,纪九也跟着站起来的同时,三皇子却突然转身伏在浴池边上,使劲忍住没笑出声来。平生第一次吓唬人,没想到居然真的成功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泄禁中语?

    三皇子仿佛无心之言似的泄漏消息,直接导致了纪九和张大块头四人顾不得朱莹那赫赫凶名,打躬作揖地提出告辞,理由就是要赶紧回去温书,否则分堂试堪忧。至于今天所见所闻所作所为,绝对半个字不敢透露。

    既然人家已经这样赌咒发誓,朱莹本来留人也是一时兴起,压根不怕泄漏消息,当下就让四人留下保证书,随即大手一挥放人走了。可等人一走,她越想越是纳罕,就索性叫人去给张寿送了个信。不多时,她就得知,已经洗完澡的张寿去稻香村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了。

    “这么说,是三皇子你谎报军情,把人给吓走了?”

    听完四皇子那兴奋的告密,张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端详着一贯以为老实乖巧的三皇子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果然,在他那目光之下,三皇子很快就扛不住了,一时耷拉着脑袋说:“我是因为听到他们说徐监丞出题,所以一时觉得好玩,就瞎掰了父皇出题这一回事。”

    四皇子也立刻起哄道:“就是就是,他们自己不用功,还老是想这个想那个,三哥也是一时想要治一治他们!听说是父皇出题,他们当然就不敢再打小算盘了!”

    甭管看上去是不是一个乖巧,一个灵活,这本质上其实就是两个欠打的熊孩子啊!小小年纪就敢随随便便在背后编排他们那父皇,长大之后他们敢怎么着?加上昨天那一次,他其实已经敲打过两回了,但不得不说,这两个小家伙更多地只当皇帝是爹,而不是君父。

    说到底,还不都是被皇帝给惯的?可再惯下去,一不留神就会出大事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一张脸已然板了起来。看见他虎着脸,三皇子第一个感觉到事情不妙,而此番不是自己闯祸的四皇子则犹未醒悟,直到被三皇子使劲拖拽了一下衣角,头发还湿漉漉的他方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板脸的张寿,随即赶紧老老实实站好,眼珠子却还四处乱转。

    然而,这一次,张寿却不打算越俎代庖老师管学生,一次两次没问题,三番五次也没问题,但一次又一次管却不是涉及学业和品行,而是涉及到学生的爹,他还是丢回去让那个爹操心来得好!因此,他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赶紧让人把头发擦干吧,别感冒了!”

    “只不过,纪九那几个人回了城,消息肯定会散布开来,我得立刻上书禀告你们的父皇。”

    见张寿没训斥自己,三皇子先是舒了一口大气,可听到要告知皇帝,他登时大惊失色。四皇子原本以为兄长不过是犯了小错,顶多和自己一样被训上两句,此刻听说要告诉父皇,他同样吓了一跳,不等张寿转身往外走就立刻扑上前去张开双手阻拦在前。

    “老师,三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对了,他就是因为听我嘀咕说这些家伙怎么无孔不入,所以就决定和他们开个玩笑……对,就是这样的!”

    看到急中生智的四皇子大包大揽,把事儿全都包圆了,还昂首挺胸一脸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张寿哪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果然,下一刻,三皇子就立刻冲了上来,一把将四皇子给拖到身后,随即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老师别听四弟瞎说,和他无关,那只是我一时兴起,瞎编乱造的。”

    他比四皇子到底大几个月,平时虽说在半山堂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低调,但此时他已经忘了那小小的得意,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办错了事。眼见张寿摇头叹了一口气,竟是绕过四皇子径直往外走去,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追上去拽住了张寿的袖子。

    “老师,我知道错了,不应该乱用父皇的名义吓唬人……可我要是不这样的话,他们肯定还会对你和莹莹姐姐纠缠不休的!我们……我们难得出城玩一次,我不想有那些心思不纯的人每每在旁边窥探打听,那样就和在宫里,在半山堂没什么两样了!”

    张寿顿时站住了,一回头见四皇子满面惊讶,随即就仿佛打算附和三皇子,他不知不觉还是心软了,转身正对着两人,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你们想过没有,要是回头发现半山堂分堂试并不是皇上出题,而是徐监丞,别人会怎么想?”

    “心思浅的,也就是以为你们耍人玩;心思深一点的,觉得是我透过你们之口,警告那些耍心机的;心思再深一点的,不免就要觉得你们,又或者我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企图,然后去深挖那根本不存在的阴谋诡计。至于本来就是替我背黑锅的徐监丞,他又置身何地?”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虽小,被皇帝保护得很好,没经历过太多阴谋算计,那固然不假,但天真烂漫不代表就真的什么都不懂,更何况两人全都聪明灵巧,此时被张寿如此清晰明了地一教训,他们就意识到消息传出去之后有多麻烦。

    尤其是之前说话时,只不过希望此番踏青能够更简单更纯粹……更好玩的三皇子,他的眉头已经完全蹙成了一团!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头传来了朱莹的声音。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阿寿,三郎今天信口开河确实是不对,但这事儿很好解决。分堂试的卷子还是让徐黑子去出,但请皇上亲自出个几道题,那不就好了?”

    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朱莹大步进来。她身后的湛金和流银手中捧着两块软巾,而她直接拿过这两块软巾兜头朝三皇子和四皇子罩了下去,等到两人忙不迭地接了在手擦头发,她这才看着张寿道:“以皇上的脾气,这种事一定会满口答应的。”

    “就算父皇满口答应,那也不是我之前乱说话的理由。”

    没等张寿开口,三皇子耷拉着脑袋,到底还是小声说道,“我不该在人面前随口说话……就算真是父皇打算这么做,我也应该三缄其口。老师昨天才教导过我和四弟,不能泄漏禁中语,确实是我不知道谨慎,乱开口给父皇惹事,给老师添麻烦……”

    见四皇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很希望自己对三皇子来上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寿便走上前去,随手抄过三皇子手中那条大软巾,帮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等用手摸着觉得那头发已经半干了,他也不理会头发乱糟糟的三皇子,丢下了这条软巾,如法炮制,把四皇子那一头软发也擦干了,他这才随手一扔软巾,似笑非笑地说:“其实,我可以当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直接禀告皇上。”

    还可以这样?

    三皇子和四皇子先是大惊,可再回过头来一想,对照他们在宫中的某些经历,两个人渐渐就明白了张寿的意思。而张寿接过朱莹递来的梳子,随手给三皇子梳理了一下,这才含笑说道:“你们的周围,有很多双眼睛。见你们犯错,有些人会说出来,有些人却不会。”

    “而你们犯错,不但有可能殃及自己,也有可能会殃及身边人。就比如二皇子,他挨了板子在家养伤的这些天,你们知道他迁怒了多少人,他身边又被皇上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除掉了多少人?而原本打着他旗号在外经营产业的人,又有多少受到牵连?”

    “莹莹刚刚说得确实是没错,皇上对分堂试很有兴趣,亲自出一两道题不算什么。可皇上亲口提出,和你们信口开河,这其中差别想必你们应该知道。好了,既然三皇子你已经知道错了,那么,你自己好好写一封信送去京城,我就不派人去禀告此事了。”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记住,写的时候,先说一说半山堂那些监生对国子监徐监丞作为出题者是何等不安,纪九等人来打探时,又是如何替半山堂大多数人担心,觉得徐监丞出题难为他们。然后再好好解释一下你担心徐监丞无端受屈。”

    “最后,你再用最诚恳的态度,告诉皇上因为一时情急,所以就对纪九他们说了谎,否定了徐监丞出题,而是说成了皇上出题。事后,你深刻反省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才急急忙忙上书弥补,请皇上原谅你。这几层意思,你懂了吗?”

    尽管刚刚已经大致明白了张寿的教训,但此时此刻张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三皇子固然都牢牢记在了心中,要说理解……他其实是一知半解,唯一能隐隐约约明白的,大概就只有张寿一番苦心都是为自己好这一点。

    于是,他不好意思让张寿再解释一下缘由,赶紧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张寿见三皇子点头,又对四皇子说:“你既然刚刚要替你三哥认错,那么你也好好给皇上写一封信。内容很简单,替你三哥求个情,怎么诚恳怎么写,我就不教你了。”

    “好!”四皇子对于这个简单任务非常高兴,连忙一口答应,可看到张寿给三皇子一边一个梳了两个鬏儿,他也连忙涎着脸要求同等待遇,最后却被朱莹给拽了过去。

    “敢情你们两个小子没从宫里带身边人出来,就是想着指使你们老师?连梳头都要他帮忙,世上哪有这样大剌剌的学生!别动,我给你梳!”

    四皇子顿时急得快要哭了。朱莹自己的头发是一向梳得很漂亮,据说太夫人是把身边最心灵手巧的梳头丫头给了她,所以常常能看到她各种各样漂亮的发型,不少时候还常常是独创,不多时就风靡全城,可朱莹自己的梳头手艺……早年他二哥曾经领教过一次!

    那是如何可怕的发型,他没见过,但他听人说过,事后二哥差点没气得发疯,最后在皇宫里提着剑想要追杀朱莹,结果被父皇狠狠教训了一顿。自从那件事后,最初还曾经迷恋过朱莹那绝世姿容的二哥就彻底和朱莹闹翻了。

    而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吗?

    四皇子被朱莹梳完了头之后,那是顶着悲壮上刑场的表情出的浴堂,而张寿看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照旧手拉手并肩而行的样子,虽说觉得四皇子那两个鬏儿有些不对称,可到底没有嘲笑朱莹的手艺,而是轻声感慨道:“要是他们一直这样和睦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朱莹诧异地问了一句,“就像我和二哥,虽说我恼火起来打过他骂过他,他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不是没怨过我,可自家人之间,本来便应该一会儿就和好的。”

    可话说到这,想起彼此视之为寇仇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她就无话可说了。那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比三皇子和四皇子,比她和大哥二哥,理应都要亲近,可最终还不是那个样子?皇家和任何家庭本来就不一样,皇帝和当年的庐王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张寿也是随口那么一感慨,并不想延续这个话题,因此当即就上前抓住了朱莹的手,因笑道:“这浴堂里又热又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赶紧出去吧。”

    朱莹平常都是动不动拽着张寿走路,如今她被不由自主地拽着走了几步之后,不由得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就想起了刚刚三皇子和四皇子携手而行的一幕。

    虽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但那种温馨的感觉是相通的。难怪张寿会突然有这样的感慨!

    三皇子和四皇子到底就这点年纪,虽说已经几乎把简单的字都认全了,成语也掌握了数百个,唐诗宋词和四书五经都装了不少在肚子里,但背会不代表会用,认得字不代表就会写,两人给自家父皇的这一封信,从晚饭后酉正,一直写到了亥时。

    整整一个半时辰,四皇子绞尽脑汁写出了五百字的信,至于三皇子……不但没有多,反而更少一些。等到检查完,再誊抄一遍,兄弟俩竟是折腾到了快子时方才睡下。

    而次日一清早,朱莹就派稳妥的护卫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然后以自己的名义直接递到了乾清宫皇帝面前。而当皇帝打开偌大的纸袋,发现赫然是两封信时,他忍不住呆了一呆。看了看署名,发现是自己那两个儿子送来的,他就更加纳罕了。

    张寿送信,那是有正事,两个小孩子写信给他干什么?然而,等看完三皇子的信之后,天子的疑惑就变成了笑骂,尤其是等看完四皇子的求情信之后更是如此。

    尽管张寿丝毫没有自辩,可他一点都不会认为那是张寿授意三皇子干的。

    因为,张寿其实事前就请求过他在半山堂分堂试上出两道题,还再三请求他姑且保密,他也答应了。没想到,这个消息竟然被素来乖巧的三皇子信口开河,就这么泄漏出去了!

第三百章 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

    当京城正因为国子监分堂试,以及各堂空间狭小,是每月对调以示公平,还是重新修葺,各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邢台的一座小院子里,张琛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他这次回京城,从张寿这儿,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支持,可相比之下,他接下来偷偷回家找母亲求助,结果却撞上难得中午回家的父亲秦国公张川,这一趟却得到了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支持。除了护送他们这一行人南下的那些精干护卫之外,张川还随手塞给了他一沓钱票。

    那是在沧州有分号的福隆钱庄见票即兑,每张一百贯,一百张,足足一万贯的钱票!

    张琛虽说不知道那是因为张川从前就没限制过他这个儿子的零花钱,所以如今见他出门在外,索性用钱来表示自己的关心,还是张川是真正关心自己,反正那会儿他收钱非常利索,临走时也刻意流露出一脸桀骜不驯不领情的样子,甚至没怎么和老爹打招呼。

    可如今在一场大战即将开打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直到外间几个护卫进来,他出门进了院子,看着地上那一个个箱子依次打开,看到里头那一串串被串起来的青钱,以及各种金银钱币,这才嘿然一笑,志得意满。

    “很好,加上之前我们才回收的那一笔,这下又到账一笔,全都装车给张武和张陆他们送过去,做得招摇一些,就说是京城送来的钱!”

    “是。”那护卫略站了一站,突然出声问道,“少爷,可要说是您从京城里给他们送来的钱?要知道,张家兄弟素来和您最交好,一直以来都是您照顾他们,这事儿在京城固然人尽皆知,在邢台这样的小地方,却未必人人知道。”

    “他们一个未来的驸马,一个未来的仪宾,这都镇不住那些地头蛇,加我一个秦国公之子的名声有什么用?”张琛却觉得这实在是多此一举,可看到那护卫竟是不肯走,他不禁火冒三丈。然而,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想到那是老爹的人,他不得不再次仔细考虑了一下。

    这大笔的钱送过去,张武和张陆要能从京城调来钱粮,别人总难免会追究出处说是两家侯府给他们送钱,这种蠢话没人会相信;说是他们的未婚妻给他们送钱,那也简直是瞎胡扯;至于皇帝,自己的长子在沧州都没管,哪会管女婿和侄女婿?

    所以,这个来由还确实要交代清楚,这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也是为了张武和张陆。

    于是,张琛瞅了一眼面前这个容貌平平无奇的护卫,最后黑着脸说:“那你去办吧,就以秦国公府的名义,把钱给张武张陆送去,给那些土财主添上一把柴!至于我么……嗯,我这个二皇子的心腹,当然得继续去会会那些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作为侯府公子,未来驸马和未来仪宾,皇帝派到邢台来推广新式纺机的钦使,张武和张陆一到邢台,就一直都饱受瞩目。最初一切都很顺利,几家挺大的工坊千恩万谢地收了图纸汰换机器,而自家有纺机的纺工们,也多半接受了先赊机器,再用纺出的棉纱抵账的方案。

    可最初那一个多月之后,几家工坊那边就开始不断裁撤纺工,而自己用上了新式纺机的纺工们,则是发现没人收棉纱了,往日那些固定收棉纱的织坊全都换上了一副晚娘脸!如果不是张寿给了他们不少钱,接下来张琛又支援了他们一笔,他们早就捉襟见肘了。

    但更要命的是,他们紧跟着发现,市面上的棉花竟然也没了。要不是张琛告诉他们缘由,他们简直觉得此前那计划简直是笑话。

    此时此刻,不是亲兄弟,但从小比亲兄弟关系还好的两个人相对而坐,彼此看到彼此脸上那愁容,忍不住又一同叹了一口气。张陆平时自诩比张武聪明多智,可此时此刻他却显得比张武更加颓唐,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他那情绪更是低落到无以复加。

    “幸亏我们是奉旨出京,所以能住进这一向用来接待京中御史和各种官员的京东会馆,否则就我们眼下这两袖清风的窘境,住客栈就要被人扫地出门了!哈,一文不名……就算从前我最穷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穷!”

    张武勉强打起几分精神道:“琛哥不是去了京城找小先生吗?要不是他临走时借给我们的钱,我们还撑不了那么久。只要他回来,说不定能带回来好消息。”

    “算了吧,琛哥他是秦国公长子,不是秦国公……就算是秦国公,如今他是顺天府尹,也管不到邢台来。”张陆无精打采地以手加额,随即就低声说道,“我承认小先生足智多谋,很厉害,可他又不是财神,变不出钱来。我们事先虽说估计到了眼下的情况,但还是……”

    他没把话说完,可张武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商人逐利的贪婪程度。在轻易得到了新式纺机带来的巨大红利之后,却立刻选择了过河拆桥解雇工人,甚至还大肆打压那些自有纺机的小户。

    至于他们在出京之前做计划时,信心满满认为可以推行的最低工钱和最低收购价等等一系列东西,根本就没有推行的机会!也难怪张寿虽说对他们提点了一下这些新名词,却把计划都交给他们去做,压根一点都不曾插手,完全一副放养的架势。

    他们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要和那些老于世故的地方豪族打交道有多困难,要真正做一件事,有多困难。

    如果不是他们承诺给那些被解雇的工人提供工作机会,又以逐渐降低的价格收购那些自雇者纺出来的棉纱,说不定早就有人起哄围堵这座京东会馆了!可即便如此,他们却已然发现,那些豪族也趁机把自己工坊纺出来的棉纱大批量卖给他们,以至于他们花钱如流水。

    而到今天为止,他们所有的钱全都彻底用完,一文不名,两袖空空,马上就要成笑话了!

    就在两人对坐长叹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大的喧哗。这两天一直神经紧绷的张陆立刻蹭得跳了起来,快步冲到了门口,可他正想要叫人询问事由的时候,就只见此番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胡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赫然满面狂喜。

    “张五哥,张六哥,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头一句话,见张陆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狐疑地打量他,他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这才急急忙忙地说,“秦国公府派人送钱来了!足足十几辆大车,全都是钱!”

    别说张陆听懵了,就连跟着出来的张武也听得目瞪口呆。兄弟俩对视一眼,随即赶紧出门,等到了大门口,就只见邹明荣正在和一个护卫打扮的中年人接洽。然而,那人瞧着虽说有些面熟,确实是秦国公府的人,但他们俩却都知道,此人却绝对谈不上张琛的亲信。

    要是这么说……人难道是秦国公张川派来的?不可能啊,那位秦国公多少年都对张琛这个儿子不闻不问,现如今怎么突然就变性子了?

    而这时候,那中年护卫已经是看到了张武和张陆,当即撂下邹明荣过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五公子,六公子,我家公子听闻二位在邢台做事被人掣肘,思前想后,觉得其他方面无可设法,唯独钱财却有的是,所以让我等送钱过来。”

    眼见大街上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道多少人看着那一个个大箱子眼睛发绿,如果有人煽动,转瞬间就会酿出大祸,张武不禁暗自踌躇,可张陆却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立刻大声说道:“琛哥真是仗义!各位远来辛苦,把箱子卸下来,就先进来休息吧!”

    “不,如此不妥!”张武虽说平日不如张陆聪明机敏,但此时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他却当机立断道,“这么多现钱,放在这京东会馆实在是不妥!依我之见,先存放到沧州最大的福隆钱庄去,需要用的时候随时取用,这就安全多了!”

    张琛的脾气他最清楚,绝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人,这笔犹如及时雨的钱,绝对是真的!但正因为是真的,那么就要让旁人无可置喙,更要保证这笔钱不会出岔子!

    闻听此言,本来混杂在人群中,准备喧哗质疑一下所谓京城送钱真假的人,顿时为之失语。要知道,钱只要存到福隆钱庄,那谁都可以打听这笔钱到底是真是假。果然,下一刻,这些人就只见那中年护卫苦笑了一声。

    “五公子这话倒是不差,可说实话,我等早两天就到了,只是忙着把这笔钱从福隆钱庄里提出来,所以才不曾过来拜见你和六公子。眼下要是再这么送回去存放,钱庄那些人恐怕就要叫苦不迭了。”

    才刚从福隆钱庄里提出来的钱!

    听到这个消息,混在围观人群中的几人顿时立刻挤了出来,纷纷代自家主人前去查探。当然,也有人耐心更好地留了下来,试图打探一下张武和张陆下一步的方略。果然,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那中年护卫说出了更重要的一番话。

    “我家公子听说了五公子和六公子遇到的麻烦,不以为然地说,天底下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既然此地有人不识相,那么,秦国公府就拿出钱来,直接在这邢台开一家比谁家都大的工坊好了!那些被无良奸商和财主撵出来的熟手,咱们照单全收!”

    此话一出,张陆顿时神情大振。其实他们如今初来乍到时,本着推广以及日后制衡的需要,确实是利用那家张寿早就买下的工坊招人做工,但总共也就十几台机器,十几个人,后来既然钱都没了,扩建工坊,扩招工人,那自然无从谈起。

    可现在张琛给他们送来了及时雨一般的支援,那就意味不同了!

    张武从前有时候对张琛的霸道脾气也不是没有怨言,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带着鲜明张琛风格的霸道言语,想想自己兄弟二人这些天的遭遇,他却不禁觉得大为解气。

    耳听得四周围议论声渐大,他便故作为难地说:“这会不会被人说是与民争利?”

    “那是我家公子自己的钱,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害民的小人作祟,这才拿出来做点事情,从来就没想着要赚什么钱,便是都亏光了也不打紧,又谈什么争利?”

    张武连忙附和道:“是是,我想岔了,京城谁不知道琛哥义薄云天,仗义疏财,便是我和小陆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承了多少恩惠,如今又怎会与民争利?既然如此,那这些钱也不必放在福隆钱庄了,先在原来的工坊那儿再租下两座院子,然后招人就好。”

    见张陆也是一脸赞同,那中年护卫便轻描淡写地说:“五公子和六公子只要招人就行了,至于工坊需要用的房子和地,还有另一拨人。租什么租,直接买就是了,秦国公府不差钱。”

    即便早知道张琛慷慨大方,可听到这中年护卫这一番砸钱、砸钱还是砸钱的言语,张武和张陆还是忍不住叹为观止。当下,两人看了一眼那十几辆大车上的钱箱,张陆就试探性地问道:“既然不用不用花钱在房子上,工钱却也不需要这许多,那这些钱……”

    “有备无患。”中年护卫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要是有不长眼睛的小蟊贼打这些钱的主意,那么咱们秦国公府的人,可不是光好看的。再者,我行前公子特意去了一趟赵国公府,又问赵国公借了几个人,全都是杀人如麻的顶尖高手,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琛哥真是想得周到。”

    事到如今,张武可顾不得真假,煞有介事地赞叹连连。可即便没有他这样的帮腔,那押车的护卫们高大健硕的身材,骑马佩刀的威武,早已经深刻映入了旁观者的心底。

    而等到张武张陆亲自将一行人请入京东会馆,而邹明荣则是忙着招呼剩下那些护卫的时候,刚刚报信时喜气洋洋的胡凯,却被人群中一只手突然拽到了过去。这一幕几乎没人瞧见,至于还未散去的人,则是不管不顾围在了京东会馆门前,竖起耳朵试图再听点动静。

    “有了这些钱,不管是雇工人,还是采买棉花,总归就可以盘活了!”

    “是啊,琛哥真是大手笔,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谢他!”

    “不过,邢台的棉花听说全被一个自称二皇子的心腹给囤了,只怕接下来要狠狠用钱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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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