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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确实有问题!

    去你娘的义军……你们全家都是义军!

    朱二不由自主地被老咸鱼拽着迎向那群“义军”,手中的哨棒还被人扔了以示诚意的时候,他简直是整个人都在哆嗦。如果他听到过张寿对皇帝说的万民洪流,此时此刻说不定会感同身受。可即便没有,他还是觉得自己就如同怒涛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然而,老咸鱼这一声还真就是出乎意料的有效,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打扮,还是因为朱二那抱头鼠窜似的动作实在是太能够让人安心,反正那些从行宫中气势汹汹冲出来的人们竟是特意绕过过了他们,这才冲向了那些被官府招募而来的乱哄哄人群。

    而老咸鱼一直拽着朱二逆流而上来到行宫门口,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张头探脑,也不急着进去,而是直接叫嚷了一声:“我是云河那小子的舅舅,为了他差点没被外头人撵得上天入地,我看到他到前面冲杀去了,你们有个能说话的人没有?”

    朱二没想到老咸鱼直接一嗓子就把真实身份吐露了出来,正诧异时,门前就闪出了一个满脸机灵劲的少年,上下朝他二人一打量,就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叔爷,原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云河叔之前还念叨你来着,说您老人家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念叨个屁,还吉人……我差点没被他这小子给连累死!被人撵得和条狗似的,最后不得不跳海求生,换成你试试?他做这么大事情之前,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老咸鱼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见少年挠了挠头嘿然一笑,他扭头看见不远处那混乱的战况,立时沉下脸说道:“你们之前大概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光,再加上大皇子随行的人手不多,这才占了这行宫,挟持了他,现在看似占上风,但还是见好就收吧!”

    朱二忍不住暗自嗤笑。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说收手就收手,人家能听你们的吗?可他正这么想,让他惊骇的一幕就发生了,因为面前那少年几乎想都不想就大声叫道:“快快快,敲锣,让云河叔他们退回来坚守!”

    没想到老咸鱼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朱二不由得叹为观止,但紧跟着他就意识到自己没空去理会这些,先看看朱宜等人有没有及时赶来那才要紧。他连忙转过身使劲张望,随着那一声声铜锣催命似的响起,他很快就发现不少臂扎白布的汉子人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在这人流之中,努力辨认的他终于找到了朱宜,只见人提着一把短斧,离开十几步不紧不慢地吊在最后,像极了闲庭信步追击败军的虎将。

    果不其然,当人快过来时,先到一步正在和老咸鱼叙旧的冼云河看到来人,立刻面色一变,大声吩咐道:“快,快进门,关门,关门!”

    “别关!”吓了一跳的朱二慌忙阻止,随即快步迎上前去。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和朱宜说话,就直接被朱宜一把拉到了身后。尽管身后那些被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已然溃败,许县令虽说没有被活捉,成功跑掉了,但此刻朱宜一个人面对一大群人,却没有露出分毫异色。

    虽说发武器的人大概是看他体格健壮,这才发给了他这柄短斧,但有了这样东西,他哪怕没有万人敌的气概和本事,可眼前这些人,却是还有自信能打一打的……

    前提是之前这些人成功闯进皇宫挟持大皇子,只是出其不意,趁虚而入,而且大皇子身边的护卫实在是太过无能……如果那位天潢贵胄身边有高手还落得如此地步,那么,他此刻也许是羊入虎口。但归根结底,二公子做出了选择,他就不得不跟着。

    “二公子之前只是遭了池鱼之殃,如果可以,希望我能带他离开!”

    朱二原本才因为朱宜的出现而有了几许底气,此时听到这话,他登时恼羞成怒地叫道:“我是要你来帮忙,不是要你来带我走!大皇子害得我这么惨,我当然要找他算账!再说……”

    说着朱二就突然回头往后看,旋即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朱宜,匆匆朝行宫大门跑了过去。而刚刚还在嘀咕这主仆俩到底是什么来历的冼云河,往朱二身后一看,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他赫然看见,杀过来的另一批人和之前那些乌合之众不同,不少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剑。

    “关门,快关门!”

    随着朱二拉着朱宜进了行宫,两扇大门紧紧关上,紧跟着又有几个壮汉合力下了铁闩,随即安放上了两根硕大的抵门柱,整个行宫之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僵硬而凝滞。

    虽说和面前这些人都是一样的短衣短衫力工打扮,但朱二却知道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而且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因此他东张西望之后,突然就瞅准了老咸鱼身边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立刻松开了朱宜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大皇子在哪?”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外头那帮家伙肯定是打算先驱赶别人送死,然后趁势攻进来,没想到你们敢开门,被溃散的人群一冲,这才晚到一步,也没了气势,可人家到底有那么多兵器!这时候正面厮杀也许是送人头!”

    冼云河已经从老咸鱼那里大体知道了朱二是不知道从哪来的贵介公子很可能还见过大皇子,甚至有些恩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此人的来历范围。可此时听到老咸鱼口中不谙世事,单纯到有些蠢的公子哥说出这话,他不禁有些意外。

    其实看到刚刚朱二和那个壮汉仆从的对话时,他也觉得人有点蠢……没想到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最大软肋。这围墙和大门处布置的是他很信赖的几个兄弟带领的一批壮汉,但这些人只是有几把力气而已,并不是专业的看家护院出身,顺风仗还能打一打,攻坚战嘛……

    因此,在最初的迟疑过后,他立刻先带着朱二走远了几步,待看其他人正忙着守御,就连之前接待的那个少年也正在忙着运送各种东西,只有老咸鱼和朱宜跟了过来,他就似笑非笑地问道:“二公子想见大皇子?”

    “怎么,你总不会告诉我,因为心怀怨恨,直接把大皇子杀了,又或者打得半死不活了吧?”虽说朱二对大皇子也没有半点好感,恨不得这家伙越惨越好,但感情敌不过理智,他到底还知道要是大皇子死了,甭管人有何等大罪,那就不是风波,而是祸事了。

    而他这个正好出现在此地的家伙,那就简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冼云河被朱二顶得面色微变,眼神也有些飘忽。可一看到旁边老咸鱼那狐疑的眼神,他知道瞒不过去,唯有强笑敷衍道:“那毕竟是龙子凤孙,我们哪敢冒犯……”

    “都已经挟持了,还不叫冒犯?”朱二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道,“事到如今,你就别装糊涂了!只要你对我说清楚,未必没有转机。事后要是让人发现大皇子成了猪头,那才说不清!”

    冼云河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道:“之前大伙儿火冒三丈,所以难免有些冲动……唔,就是……就是有人揍了大皇子一顿!”

    此话一出,他原以为面前这位世家公子会遽然色变,没想到人竟然眉飞色舞。

    朱二确实乐不可支,此时根本不加掩饰地表示出了自己的高兴:“揍了一顿?打了哪?有没有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这个胆大的好汉是谁?干得漂亮啊,我早就想狠狠揍那家伙了,可惜只有我家……揍过!咳咳,其他人大多碍于大皇子那身份,顶多敢怒不敢言!”

    对于朱二这诡异的倾向,冼云河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正是区区在下动的手。”

    这句文绉绉的话还是他从戏文里学来的。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面前这位年轻贵公子呵呵一笑,竟是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虽说这种态度有些出乎意料,但他还是不禁对人产生了几许认同,随即就干笑道:“所以,大皇子眼下这样子,只怕不太适合见人……”

    “算了,只要他真的被打成猪头,我总归能看到,也不急于一时。”

    朱二嘴上说得爽快,但面上却流露出了几许遗憾,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要是我不去见他,隔着门和他说几句话,这总可以吧?不是我吓唬你们,别看你们现在占住了沧州行宫,这是不能长久的。看看眼下这样子就知道了,人家迟早狗急跳墙!”

    “我又何尝不知道?”冼云河听到外头已经嚷嚷着云梯,一颗心也同样提到了嗓子眼,一时竟也顾不得继续敷衍面前这位公子哥了,“但开弓没有回头路了!”

    “我还不是一样,被你这死老头子舅舅坑得没了回头路?”

    朱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老咸鱼,继而眼珠子一转道:“别看外头那些家伙不是官军,但要是真的被喂饱了的家丁之类,反而不好对付。这样吧,你找人带我去见一见大皇子。我不进去,就隔着门对他说几句,看看能不能利用他拖延一下时间。”

    冼云河有些犹豫,然而,考虑到人是自家舅舅带来的,乃是早就到了沧州,一直都和舅舅混在一起,随即倒霉地恰逢其会,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把皇帝的儿子狠狠揍了一顿,出了心头恶气,之前怒火中烧的他已然冷静了下来。自忖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不可能幸免,可攻占行宫容易,收场却难。振臂高呼一时爽,株连亲友悔断肠……这也不知道是要掉多少脑袋的事,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后头几百人着想。

    只不过,多了个心眼的他又对老咸鱼使了个眼色:“舅舅,你也陪二公子去吧?你年纪大了,这儿回头打杀起来乱得很,您老人家多歇歇。”

    “呵……你是想让我歇一辈子吧?”

    老咸鱼没好气地瞄了外甥一眼:“你赶紧过去主持大局,换了小花生过来,否则我哪知道你把大皇子那个天潢贵胄藏在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朱二敏锐地捕捉到了花生两个字,一颗心不禁狂跳了起来。

    对于奉旨教他练武的阿六,他是又爱又恨,爱的是阿六能够教他很多投机取巧的法门,还常常很管用,恨的则是阿六只比他父兄的严格差一点儿。所以,阿六复述过的张寿曾经在乡下随口所吟的那首打油诗,他是牢牢记在了心里。花生这两个字……是巧合吗?

    于是,等到冼云河答应一声匆匆而去,不多时,之前见过的那个机灵少年就匆匆跑来,二话不说在前头带路。意识到这就是老咸鱼口中的小花生,朱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仿佛对这座行宫很好奇的模样,还时不时与少年交谈两句。

    突然,他开口问道:“对了,老头子刚刚叫你小花生?这名字怎么起的?难不成当初你出生的时候,四面八方开满了花?”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牡丹仙子!”

    小花生忍不住笑了起来,压根没多想就斜睨了老咸鱼一眼:“我从前叫水生,后来爹娘没了,跟着叔爷过了一阵子,他就给我乱改名字,天天叫我小花生,以至于现在我那大名都没人叫了!”

    “你小子懂什么?水生有什么好的,乡土,俗!花生那可不得了,嘿,你是没吃过……那真是又香又脆……咳咳,说那么多题外话干什么,赶紧去见大皇子,迟了说不定这行宫大门就被人打破了,到时候大家一锅端,不分贵贱都得死!”

    朱二敏锐地注意到了老咸鱼那犹如紧急勒马似的岔开话题,心里已经对自己此行的任务信心十足。毫无疑问,这条又老又皱味道又大的咸鱼,确实有问题!

    然而,当小花生带他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随即指着一把挂着大锁,但完全没人看守的门,轻声说大皇子就在这里时,朱二还是有些震惊。这好像是柴房吧?那个在京城不可一世的大皇子,竟然被一帮泥腿子塞在这种地方?

第三百一十七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大皇子就在里头,他最初一天一夜闹腾个没完,但后来饿了两天就老实了。云河叔特意吩咐,一天只给他吃一顿饭,清水管够,他连叫嚷的力气也没多少了。”

    小花生对抚养过他几年,后来哪怕出海,却也常常给他留钱留粮米菜蔬,还托付冼云河照顾他的老咸鱼,有一种如同对亲人似的感情。所以,朱二是老咸鱼带来的人,他自然而然就对人多几分信赖,竟是小声把内情统统说了出来。

    听到锦衣玉食享受惯了的大皇子竟然被人这样对待,朱二低低骂了一声活该,随即就冲着小花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人会意地后退了几步,他蹑手蹑脚上前,扒着两扇门的缝隙往里头张望了好一阵子,就只见地上桌椅翻倒,一个人颓然靠墙而坐,不是大皇子还有谁?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大皇子在被关起来的最初,打砸东西泄愤,可等发现这一招没用之后,人就破罐子破摔,再也顾不得仪态了……当然,如果说是大皇子已经没力气收拾这残局,那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堂堂皇子落到这般地步,真不值得同情!

    朱二一边这么想,一边扭头看去,见老咸鱼已经退到了小花生的旁边,一脸笑吟吟看热闹的架势,朱宜则是更靠近他一些,仿佛是打算一个不好上前援助,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敲响了房门,压低嗓音叫道:“大皇子,大皇子?”

    透过门缝,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头那个靠着墙壁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是饿昏了,还是睡着了,又或者纯粹不想说话。

    他对大皇子的脾气虽不能说了若指掌,可常听朱莹提起,至少比寻常人把握更深,当即又加重了语气说:“大皇子听到行宫门口那动静了吗?外头那位长芦县的许县令招募了一大批市井闲汉,家丁私兵,试图把大皇子你从行宫里救出来!”

    说到这里,他就看见里头原本瘫成一团烂泥似的大皇子,渐渐有了点活气,人甚至缓缓扭头看向了他这儿,随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的声音……我好像听过……你是谁?”

    外间小花生还只是微微有些狐疑,老咸鱼却在放下一桩心事的同时,生出了另外一桩心事。听大皇子这话,自称齐二公子,和他厮混了好几天的小子是来自京城的世家公子,这已经是确凿无疑了。但是,人突然跑到沧州来干什么?是和大皇子做对,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听到大皇子说自己的声音很熟悉,朱二不禁暗自呵呵。如果在这儿的是朱莹,那大皇子肯定听两个字就能辨认出来。如果是大哥,说这么多话,大皇子也肯定会认出身份。至于他……大皇子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才仅仅只是觉得熟悉。

    他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呵呵笑道:“大皇子只要知道,我是因缘巧合正好在沧州,打算拉你一把就行了。你也许觉得挟持你的不过是一群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但你人在他们手里,那位许县令却做出攻打的举动,你觉得他是为了救你,还是为了害你?”

    朱二觉得,和大皇子这种心脏透了的人说话,那就得摸着他的思路去说。果然,这么一说到人家是救他还是害他的问题,他就只见刚刚只是比死人多口气的大皇子一下子翻身坐直,随即连滚带爬地往门边这边而来。

    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往旁边一让,非常感谢门口那把阻碍了大皇子出来的大挂锁。

    而与此同时,小花生已经拉着老咸鱼一溜烟跑到了门缝中看不见的另一边角落,而朱宜则是敏捷地冲了过来,在他另一边的门板前蹲了下来,显然是提防大皇子狗急跳墙。

    使劲拽了两下,大门嘎吱嘎吱响了一阵子之后,最终纹丝不动,大皇子再次泄了气,声音里头多了几许绝望和癫狂:“你对我一个待宰的囚徒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些刁民连我这个皇子都敢打,就算是许澄想要对我不利,那又如何?我难道还有本事拦着他吗?”

    他说着就使劲一捶地面,咚咚咚的闷响传来的同时,更有他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只要我能过得了此次的难关,我绝不会放过那些该死的家伙,绝不会放过那些阳奉阴违的狗官,绝不会放过那些口蜜腹剑的贱人……”

    听到大皇子骂骂咧咧嚷嚷个没完,朱二只觉得异常烦躁,当下就没好气地打断道:“要是大皇子你只会骂人,那我就不奉陪了,你等着人家来杀你好了!”

    他说着使劲抖了抖袍角发出声音,做出似乎要走人的架势。果然,他就这么一作势,大皇子立刻叫了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二这才终于精神一振。他组织了一下语句,最后就换成了循循善诱的语气。

    “这事儿已经捅破了天,那些挟持你的家伙怕被朝廷派兵剿灭,株连家眷;许县令那些个地方官和士绅担心朝廷怪罪他们,更担心朝廷追究你们之间那些勾当。而大皇子你,想来就算逃过这一劫,也怕皇上追究,不是吗?”

    发现大皇子没答话,分明是默认,朱二就诚恳地说:“事到如今,大皇子你总归要对一方面低头。对皇上低头那当然是最理想的,到底是君父,可皇上远在京城,一时半会过不来。对许县令那些人低头,我琢磨着也没什么用。这些当官的贪起来,皇帝都管不住。”

    大皇子顿时气得直哆嗦:“你的意思是,让我对那些贱民服软?”

    听到这贱民两个字,老咸鱼轻蔑地呵呵一笑,小花生则露出了愤懑的表情。

    而朱二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地觉着很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这才沉声说道:“大皇子忘了你眼下的处境吗?再说,什么叫对贱民服软?那叫被贪官奸商蒙蔽,所以对受害的无辜百姓有愧!”

    说到这话时,朱二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当下有理有据地继续忽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一向很赞赏这样的人,没错吧?此刻你服一下软,对那些受害的纺工和家属还有贫民诚恳致歉,就凭天下子民对皇家的敬畏,你至少可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只要你和这些人达成和解,然后再站到前头去,立刻就可以义正词严地斥退那些贪官劣绅奸商,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到他们头上,自己就可以洗脱至少一大半的污名。然后,你再站出来没收人家的财产,赔偿受害百姓。你又可以保住性命,又可以保住名声,何乐不为?”

    大皇子终于被朱二说得渐渐动容。想想父皇的脾气,他忍不住觉得外头这神秘人的话很有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他要是能表现得好一点,那么不但能抹平这件事,说不定还能重新树立自己在民间的形象。

    不就是甩锅嘛?这种事从古至今多少王公贵族曾经做过?就连太祖皇帝当年都说过,死道友不死贫道……

    想到这里,他毅然决然地说:“好,那就这么办!可我被锁在这里,那些贱……那些人除了送饭,余下的时间都不会过来,这还来得及吗?”

    “这个嘛,我去想办法,大皇子你记住你自己要做的事就行了!”

    大功告成的朱二眉飞色舞,冲着那边厢的老咸鱼和小花生做了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手势。而全程听取了两人谈话,不懂得这些官场倾轧的小花生一片茫然,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咸鱼却不由得对这位看似有点小蠢的齐二少刮目相看。

    他低声对小花生耳语了几句,把人打发去报信之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到了那小屋门前,见朱宜一个利落的翻滚,直接拉着一旁的朱二溜到了一旁无人的角落,仿佛生怕被里头的大皇子看见,心里有数的他瞅了一眼那把大挂锁,以及紧闭的房门,突然呵呵一笑。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就这么两扇破门就把你给难住了。你退远点,眼下小花生去通知人取钥匙,还不知道要多久赶回来,我弄开门先放你出来。”

    大皇子如今就犹如落水的人,哪怕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死命抓住。因此他也顾不得计较来者那不敬的表情,双手撑地的同时,死命蹬脚往后退出去老远。然而,还不等他考虑好这距离是否安全,就只听砰的一声,那两扇困得他简直要发疯的大门,竟是应声而开。

    更准确的说,是一扇大门软软的垂落在边上,另外一扇则是直接因为老咸鱼那踹门的一脚而飞了出去,擦着大皇子的身子坠落在地,发出了又一声巨响,扬起了大片灰尘。

    头皮发麻的大皇子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然而拉弓没有回头路,他只能硬着头皮挣扎起身,可跌跌撞撞还没站稳,他就只觉得有人拽住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见那是个短衣短衫,满脸堆笑的老汉,他本待挤出一个笑容,可看到对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禁又打了个哆嗦。

    老咸鱼盯着大皇子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莫名得有一种捧腹大笑的冲动,却还不得不使劲忍住:“大皇子你受委屈了。来,咱们出去。”

    本来还想虚伪地客套两句,但大皇子察觉到抓住他胳膊的那双手就犹如铁钳一般有力,满心的话顿时都给吓了回去。他突然很怀疑,要是自己刚刚并没有听门外那个疑似熟人的话,那么,他是不是会被人挟持作为盾牌,届时长芦县令许澄要是不退兵,就杀了他祭旗?

    这种说不出的担心萦绕在心头,尤其是出去之后并没有见到那个所谓的熟人时,大皇子就更加心里七上八下,再也没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心态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一溜烟跑回来的少年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刚刚在外头的人,也是一直追随在那个打过自己的壮汉旁边的人。而少年跑到他面前,瞅了他几眼后,却是递给了一旁那老汉一个小小的盒子,随即小声说了一句话。

    “叔爷,云河叔说,弄点脂粉给大皇子遮一遮脸上的伤,否则彼此都不好看!”

    老咸鱼松开抓住大皇子的手,打开那个粗劣的盒子,见里头是一些寻常妇人用的香粉,他不禁莞尔。而大皇子见状又惊又怒,可趁着人松手而逃跑的念头,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有。饿得头昏眼花的他别说跑了,就连走路的力气都不足,再说满行宫都是贼人,他跑哪去?

    于是,眼见老汉把盒子递了过来,大皇子不得不屈辱地伸手接过。想想自己一会儿要做的事,他也就豁了出去,颤抖着手将那味道刺鼻的粉扑往脸上抹了几下。

    不像民间男儿从来不会用女人的脂粉,宫中讲究护肤养身,从面脂到口脂都有很多讲究,不少东西都是专门供给男人用的。

    眼下虽说没有镜子,那盒粉也是劣质的,但纯凭感觉,用惯了名贵珠粉的大皇子还是拍得异常均匀,

    至少在老咸鱼和小花生眼里,大皇子那张还留着伤痕和淤青的脸,在那些粉的遮掩下,除了苍白,再看不出太大的异样了,隔着一大段距离更是根本看不清楚。

    小花生着实看不惯一个男人细细敷粉,再加上担心外头战况,心急的他就一把抢过了大皇子手中的粉盒,随即嚷嚷道:“快走快走!再不走那边就来不及了。”

    大皇子身不由己地在两个人左右挟持下,足不点地飞奔而去。而当他离去之后,朱二这才现身出来,拍了拍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即轻轻抹了一下有些出汗的额头。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旁的朱宜轻声说出了一句话。

    “二少爷刚刚对大皇子说的话,是当真的吗?”

    “当真?”朱二侧过头瞥了朱宜一眼,随即嘿然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当然是骗他的!”

    见朱宜先是错愕,随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朱二就得意洋洋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大皇子和那些贪官奸商闯出的祸,让他们彼此去狗咬狗就好。当然,攻占行宫的人还是要惩处!不过我最想弄清楚的,是这些人怎么攻占行宫的,大皇子身边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狗咬狗

    当大皇子被老咸鱼和小花生架到行宫正门所在的前院时,看到的便是一片混战的场面。

    围墙上,许县令联同各家大户重金激励夺回行宫的的红巾汉子们试图借助梯子翻墙而入,行宫内的纺工们胳膊上绑着白布,在沿着围墙搭建的简易木制平台上死命还击,可即便如此,仍然有漏网之鱼可寥寥几个哪怕落地却依旧会遭到数倍于自己的人围追堵截。

    往往是几个胳膊上绑着白布,手持棍棒又或者长矛的人,围着一个手拿刀剑,头裹红巾的壮汉,厮杀得颇为惨烈。地上已经躺倒了七八个人,有些一动不动,有些则是正在痛苦地呻吟,地面上洒落着处处血迹。

    看到这一幕,想起那些纺工出其不意攻占行宫挟持他时的情景,大皇子顿时有些恍惚。

    天高父皇远,手头又有了钱,下头人使劲巴结他,他又对那些泥腿子根本不以为意,沉迷于美色无法自拔,甚至还因为送来的美人不够劲,刻意到街头偶遇,结果被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迷昏了头。他尚未成功一亲芳泽,冼云河就带人出其不意出现。

    而他这个堂堂皇子,竟是一个不察被那女人用刀挟持!

    那些亲信侍卫倒是想救他,可他见了血就吓得魂不附体,拼命喝令那几个侍卫放下武器,结果,那些侍卫不得不束手就擒。而在冼云河的威胁下,他又不得不带人进行宫,写下手令,把送他出京的那一百锐骑营兵马调来,在接见他们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人喝了加料的酒。

    可等到这些有威胁的人全都被一一拿下,原本还对他稍有几分客气的冼云河立时翻脸,竟痛打了他一顿!直到那时候,他方才醒悟到这不是一般的阴谋,人家的目的就是他!

    而眼下,大皇子同样无法确定,那个他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的家伙,究竟是不是冼云河故技重施利用他。然而,生死在前,荣辱在后,再加上他确实也信不过那帮子无能的官员,贪婪的大户要是他们能够警醒一些,察觉到底下的动向,他根本不觉得自己会这么惨!

    先把这一关过去,等逃出生天之后,他堂堂一个皇子,还会对付不了一堆泥腿子吗?

    因此,当身旁那个老汉突然大吼了一声,惊得不少人全都住手时,大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叫道:“我是皇长子郑钧,全都给我住手!”

    眼见原本扶着自己胳膊的老咸鱼和小花生都已经松开手,他那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终于好了些,随即就立时叫嚷了起来。

    “我是被那些贪官劣绅奸商骗了,他们彼此勾结,堵塞言路,使得我听不到民间呼声,不知道众多无辜百姓因为他们的停工停业而走投无路。如今只不过是有人迫不得已用了激烈的办法来见我而已,说什么我被人挟持,行宫被人攻占,纯属胡言!”

    大皇子虽说声音有些嘶哑,但此时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因此围墙内外的人大多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攻进来的红巾壮汉除了各家的家丁之外,也有被招募来的坊间恶霸地痞,此时听到大皇子这么说,不少人就忍不住面面相觑了起来。

    这么说,大皇子不是被人挟持?

    别说为了金钱而搏命的红巾壮汉们无所适从,就连占领了沧州行宫,随即以家园被毁,生活无着作为口号,在臂上绑白布作为记认,决定抗争到底的纺工们,也同样一片茫然。

    他们原来不是攻占行宫,挟持了大皇子?只是来找这位龙子凤孙评理的?是这样的吗?

    冼云河虽说之前大略听小花生提了两句,但心里到底没有抱太大希望他可是把大皇子给坑死了,先是用男生女相的小兄弟去色诱,而后又挟持了人逼迫侍卫缴械,骗人手令调了亲兵过来,在酒里加料,药倒后缴械关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还忍不住揍了大皇子一顿!

    这要说大皇子还能不计前嫌,那简直人就是圣人了!

    可眼下,他却分明听到大皇子言之凿凿地说,和他们这些“反贼”只是误会,却指斥外头那些是贪官劣绅奸商!

    他舅舅到底是结交了什么样的妙人?竟然一出马就说服一贯把他们当成贱民的大皇子?

    大皇子眼见自己说的话还有那么一点效用,就试图稍微逾越一点,进一步控制一下局势,当即大声说道:“长芦县令许澄打着营救我的幌子,其实是图谋不轨!你们若是能将他和那几个奸商劣绅扭送到我面前,我一定禀明父皇,重重有赏!”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大喝道:“许澄他们给你们多少赏钱,本皇子统统加倍!”

    听到这里,刚刚还心存疑虑的不少红巾汉子都为之怦然心动。给本地县太爷和那些老爷员外们做事,哪里比得上给大皇子效力?更不要说,赏钱直接加倍!就连那些家丁,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也不禁蠢蠢欲动。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同样扯开喉咙的声音:“别上了里头那些反贼的恶当!那不是大皇子,那只是他们找来冒充大皇子的反贼……”

    这话还没说完,本来对之前某人游说自己那番话还只是将信将疑的大皇子顿时勃然大怒。辨认出这个声音,他厉声骂道:“许澄,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你竟敢说本皇子是假的?你才是这沧州大乱的罪魁祸首!”

    外头闻听消息匆匆赶来的长芦县令许澄,此时一张脸就如同锅底盔一般,难看得要命。大皇子的刚愎自用,只要打几次交道就能觉察到,然而,那几家大户和他一说,他又收了厚礼,就心安理得地任由人胡闹。可谁知道大皇子竟然会这么蠢!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猜到了大皇子为什么会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自己和其他人头上。哪怕人是皇子,但生死荣辱面前,那都要去他娘的。他哪会就此退缩,立时针锋相对地大喝。

    “简直荒谬!大皇子为人谦冲,岂会如你这等冒牌货这般,口口声声本皇子,犹如暴发户似的让人笑话!”

    不远处,悄悄跟过来的朱二偷听到这里,已经是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还不住捶打墙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暴发户,哈哈哈哈,一向自诩高贵的大皇子竟然被人骂成暴发户!该……活该!成天作威作福,活该被人骂!这狗咬狗还真好玩!”

    朱宜同样是面色古怪。他还以为二少爷这挑拨不能奏效,不想这还真是狗咬狗了……然而,不比朱二的幸灾乐祸,他考虑得到底要更长远一些,当即低声说道:“二公子,如果那位许县令真的咬死了大皇子是冒牌货,只怕两边还是要恶战一场。”

    “不会吧?长芦县令许澄就算敢这么下令,别人也不敢真动手吧?”朱二仍旧有些不太相信,可看到朱宜那凝重的表情,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大皇子似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外间传来了许澄的声音。

    “别被这些反贼给骗了!那是拖延时间的招数,本县的赏钱早已发放,如今再下新赏格,杀反贼一人,立赏钱十贯,多杀多得,绝不食言!大皇子落在这些反贼手中,说不定早就不幸罹难了!”

    外头的长芦县令许澄已经决定豁出去了,直接丢出去了一个最大的砝码。在大皇子甩锅的情况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事后,因为要是他现在不舍得花钱,那么转眼间就会被人踩在脚底下碾死。果然,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那些原本犹豫不决的人,不少都变了脸色。

    里头那个还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而外头许县尊那却是货真价实的,那赏钱也是货真价实的!和那些之前被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相比,他们事先真的拿到了钱,而且许县尊后头有那些大户做后盾,几个大钱箱已经都摆出来了!

    “许澄,你意图谋害皇子,你简直胆大包天,丧心病狂!”前院之中的大皇子已经是急眼了。他这个金尊玉贵的龙子当然可以甩锅,可许澄小小一个县令,怎么就敢对他不利?

    “胡言乱语,荒谬至极!你说你是大皇子,谁信?有胆子你就打开这行宫大门,让人看看你的真面目!躲在这高墙后头胡乱呼喝,冒充大皇子,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一边义正词严地呵斥,许澄一边暗自呵呵。

    就凭大皇子那脓包样子,敢现身才怪!

    果然,大皇子一张脸刷的一下白了,甚至为之股栗。要是之前胆气还壮,又没有许澄胆敢说他是冒牌货,也许身边老咸鱼和小花生催促一下,他会硬着头皮冒险露面,但他此刻却根本不敢!他生怕自己一冒头,立刻就是一箭射来!

    想当初张寿和朱莹在融水村时,那刺客不就是如此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能冒险!

    想到这里,他正要说话,却不料冼云河突然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颇为不屑,随即就没好气地叫道:“外头的狗官竟然连大皇子都敢谋害,更不要说勾结奸商劣绅,荼毒百姓了!我等义民奉大皇子之命,誓杀狗官!”

    他这一声吼,可比大皇子那叫声管用多了,一时四面八方全都是应和声:“誓杀狗官!”

    冼云河对于这样的群起应和非常满意,当即又一字一句地大喝道:“誓杀奸商劣绅!”

    “誓杀奸商劣绅!”

    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大皇子原本以为对方是在看自己,等发现那眼神不对,他方才赶紧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两道门里,更多臂扎白布的汉子鱼贯而出。虽说这些人全都是穿着锐骑营的行头,佩着锐骑营的兵器……可打死他也不信那是锐骑营的人!

    冼云河拔出了自己从大皇子侍卫那儿缴获的刀,伸出手指轻轻一弹,听着那清越的声音,当即就哂然笑道:“我原本还不想闹得天翻地覆,可狗官既然如此凌迫,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少不得杀一个血流成河!弟兄们,随我冲!”

    铿锵有力的拔刀声顷刻之间不绝于耳,原本突入院中的寥寥几个红巾汉子见这些人那整齐的服色,几乎想都不想就大声嚷嚷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他们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原本爬上墙头预备攻下来的其他人,一时间一片骚乱。当行宫大门一下子打开,猛然间一大批身穿锐骑营兵马服色,手持兵器的大汉一涌而出时,遽然色变的许澄终于弄清楚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一直很纳闷大皇子的那些侍卫和随行兵马为何听凭别人攻占行宫,一直都没动静……如今看来,那帮反贼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早就撂倒了他们,剥了他们的衣衫,拿了他们的兵器!当一群手无寸铁,只有蛮力的反贼陡然之间这般武装起来……这还怎么打?

    面色煞白的许澄哆哆嗦嗦嚷嚷不出声音,而刚刚才因为赏格而红了眼睛的家丁差役们,却没有许澄的判断能力,第一反应便是里头那真是大皇子,如今官兵们真的杀出来了!几乎是一瞬间,本来还好像气势满满的他们顿时一哄而散,直接把许澄和几个心腹留在了阵前。

    两两对视,率先冲出来的冼云河瞧见许县令正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想起自己之前费尽苦心方才见了人一面,可一听到自己代表纺工告状时就满脸不耐烦赶人,他顿时笑了起来。

    那笑容狞恶而残忍,就仿佛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恶意全都释放出来。

    “许县尊,沧州城内这么多人受苦的时候,你却视而不见,现在你终于知道怕了吗?来不及了!”随着这一声怒吼,他挥刀前冲,高高扬起的刀朝着那张惊骇欲绝的脸重重劈落。就在他露出志得意满笑容的一刹那,陡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破空利响。

    顷刻之间,他只觉得手腕剧痛,五指一松,手中钢刀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只见十几骑人风驰电掣而来,为首的一人面上一道刀疤,那长弓犹然在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羞辱

    “明威将军朱廷芳,奉旨全权查办沧州事!”

    一日之间,沧州街头到处都重复着这句话。而沧州行宫门口的那场乱子,更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人不少,一时传遍了全城。什么许县尊拿出优厚赏格命人攻打行宫,什么行宫之中大皇子出来阻止却被人当成冒牌货……反正各种各样的论调都有,但最主流的却只有一个。

    那位明威将军端的是了得!却说他一箭将领头占据行宫的反贼头子撂倒虽说据大皇子的话,冼云河是否反贼还值得商榷再一箭将大喜过望上前说话的许县尊官帽给射掉了,吓得人尿了裤子;最后一箭,直接扎在了匆匆出来的大皇子面前,把人吓得瘫坐在地。

    朱廷芳乍一到来,就用三箭,让整个沧州从上至下都领教到了他的凌厉手段和坚定决心。

    然而,少有人知道,那位看上去威风八面的明威将军,其实就只带了那十二个人。即便加上朱二那些在外头没能跟进行宫去的护卫,总共也就二十余人,全都是来自赵国公府朱家。至于他要的锐骑营兵马,被一人双马日夜兼程赶路的他这一行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此时此刻,朱廷芳没去理睬那些投帖求见的官员和士绅商贾,也没有理会外人的评价,甚至连满脸讨好的朱二都撂在了身后,在问出某些内情之后,他就带人进入了行宫一处用于战时隐蔽的地下石室。

    锁具打开的刹那,他只见一条人影猛然窜出,不待左右家将抢上前来拦截,他直接飞起一脚把人踹了回去。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连声痛呼。举手示意身边众人不必慌张,他声音冷淡地说:“明威将军朱廷芳,奉旨全权查办沧州事!”

    这句之前他吩咐人满城嚷嚷的话一出,石室中登时鸦雀无声,紧跟着,虽说有人痛苦地呻吟,但终究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可是赵国公长公子么?”

    “不错。”朱廷芳这才一马当先,昂首直入,左右连忙举着火把上前护持。而随着他下了台阶,火把光芒照亮了前路,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里头那让人不忍直视的一幕。尤其是落在最后的朱二,他探出脑袋瞄了下头一眼,随即就立刻一把拖了旁边的小花生往回走。

    等重新到了地面,看到那辣眼睛一幕的他就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这样折辱这些侍卫和锐骑营?这是要不死不休啊,冼云河的脑袋是被门夹过了吗?”

    一旁跟着他的老咸鱼,一张脸也变得阴霾重重。听说冼云河几百号人竟然拿下了皇家侍卫和那些锐骑营兵马,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而且,就算拿下了,这么多人需要看管,一个不好甚至会发生动乱,可冼云河与其他人却置之不理,仿佛根本不担心此事。

    直到看见刚刚那一幕,他才知道,人用了一个何等阴损的办法!

    所有人全都被扒光了衣裤鞋袜,赤条条地丢在这个石室之内,而门口是两扇挂着沉重大锁的石门,刚刚他们进来的时候,还动用了几十人挪动开堵门的十几个石墩子。

    不但如此,小花生也是刚刚才吞吞吐吐说明,和大皇子一样,之前几天根本没人送饭,只是从石室的通风空隙之中,丢进去十几二十个馒头。僧多粥少,不用想都不知道不够吃!

    小花生此时想到右手受创,被朱廷芳擒拿的冼云河,顿时气恨交加地瞪着朱二,直到肩膀被老咸鱼轻轻拍了两下,他这才忍气吞声地说:“就算绑了他们,他们也会彼此帮忙解绳子,再说他们的衣服云河叔要派用场!光着身子怎么了,蚕房里好多女人都是光身子的!”

    朱二顿时一愣,老咸鱼在沉默片刻之后,却是淡淡地说:“你们这些富贵出身的公子哥,不知道最穷苦的人过的什么日子。一家人共用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女人和男人一样下地,最热的时候一样光着上身干活。一家三个男人娶一个媳妇。所谓羞辱,根本没人在乎。”

    尽管老咸鱼声音平淡,但朱二却听得头皮发麻。

    他眼中那些争抢食物的乞丐已经是天底下最穷的人,可没想到还有更加让人发指的……足足好一会儿,他就听到老咸鱼又开了口。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这番话,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多半是看过便罢,何尝知道民间的真正景象?被扒光了衣服便是羞辱,便恨不得去死?呵呵,要是这样的话,不知道多少贫民都经历过这一遭,要死的人大概能填满几条河!”

    正好出来的朱廷芳听见这一席话,再看一眼自己“离家出走”的二弟,他不禁轻轻捏了捏双手,当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见听到动静的朱二回头看来,随即立刻噤若寒蝉地躲到老咸鱼和小花生身后,他方才呵呵一笑,那笑声中却听不出任何愉悦。

    “护主不利,失陷皇子,衣衫武器为人所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莫大的罪名。无论这些侍卫和锐骑营的官兵是何等出身,曾经有过何等功绩,全都免不了被治罪。因为撇开什么阴谋诡计,妥协权衡不提,他们都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朱廷芳扫视了面前身份迥异的众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想当年韩皇后被挟持,要挟太祖退兵,然则太祖只做了一件事,明里答应,暗中选派精锐八百,亲自突袭,一举将韩皇后救了回来。事后太祖只说了一句话,但凡再有此等事,以此为例!”

    “若因顾忌人质,便屈从匪贼,只会永无宁日!”

    朱廷芳的声音不大不小,身后石室之中,或万念俱灰,或咬牙切齿,或怒火滔天,或无精打采的那些侍卫和官兵,不少都听到了。刚刚才挨了朱廷芳重重一脚的锐骑营左营指挥佥事段永辉,忍不住重重一拳击打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他怎么会想到大皇子一个龙子凤孙,竟然会被人挟持;他怎么会想到大皇子竟然会这么愚蠢,居然会骗了他们过去,让反贼有下药的机会;他怎么会想到那些反贼会那般无耻,直接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和兵器!他又不是知道大皇子被挟持就放下兵器的那些侍卫!

    而说完这些,朱廷芳就对身边一个护卫吩咐道:“去把那些衣衫行头都收回来,发还给他们。至于尺寸不对的话,让他们自己去调剂好了!要将功折罪,那就全都打起精神来,用实际行动洗刷掉身上的耻辱!想一想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起因到底是什么。”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锐骑营左营两百人很快就会抵达沧州,领队的是左营指挥使,杜衡。”

    石室之中,挣扎着想要爬起身的段永辉头皮发麻,不只是他,众多人都是如此。就连那些并非出自锐骑营的侍卫们,因为刚刚那尴尬境遇而无地自容的同时,也不禁都暗自惊悚。

    锐骑营和临海大营互换指挥使,这是去年年底之前皇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定下的,当然,因为得到了内阁排名靠后的两位阁老吴阁老和张钰的支持,首辅江阁老又被次辅孔大学士牵制,最终整件事波澜不惊地通过了。

    然而,当临海大营主将杜衡进入锐骑营左营担任指挥使时,锐骑营上下都不服他。被卷入之前临海大营叛乱事件却还安然无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然而,杜衡手段高妙,分化拉拢,又不知道走通谁的门路调进来两个旧部,各种手段齐下,最终刺头都被整怕了。

    好容易跟着大皇子出京,避开了这位指挥使,没想到又碰上了!而且这次他们还是待罪之身,无论遭到怎样的冷眼,怎样的处罚也没处评理!事到如今,他们还不跟紧朱廷芳这位赵国公长子的步调,那就完蛋了!

    三言两语扰动了人心之后,朱廷芳这才勾勾手示意朱二过来。等到他带着朱二来到一处院落,踏进正中央那三间宽敞的书房,他四下扫了一眼那整整齐齐的藏书,最终反身看着朱二。却只见人进门之后竟是仅仅挪动了两步,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我要是一声令下,外间人人都会拦着你,你觉得你跑得了吗?”

    朱二被朱廷芳一句话说得哑然,不得不再往前走了几步,却是打死不肯靠近朱廷芳周身五步之内。他可知道兄长的小巧擒拿功夫是何等厉害,即便可能性不大,他也希望能逃脱一顿打。正在他这么想时,他却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这次你恰逢其会,做的事情倒是可圈可点。尤其是煽动大皇子和长芦县令许澄在内的那帮人彼此视对方为寇仇,这一招算是点睛之笔。”

    见朱二傻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朱廷芳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你没算到许澄不愿意束手待毙,竟是打算破罐子破摔拼一拼;也没算到那个反贼头子竟敢扒了锐骑营的衣衫和武器装备自己人,胆敢杀出行宫,差点就杀了许澄。从这点来说,你还差得远。”

    虽说被大哥说还差得远,但朱二仍然喜不自胜。

    从前要不就是被忽视,要不就是被无视,好歹做了一件大哥点头称赞的事情,他就已经很知足了。然而,下一刻,他也不知怎的,不经大脑地迸出了一句话。

    “大哥,那冼云河不算是反贼头子,大皇子已经说了,他们只是被逼无奈到行宫向他陈情,被当作反贼,那是许澄那些人胡言乱语的……”

    “外间某些百姓也许会信,可许澄不信,那些士绅商贾不信,大皇子自己你觉得会不会反口?怎么,难不成你想为一群反贼张目?”

    “我没有!”朱二下意识地反驳,但随即就把心一横说道,“我就觉得,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的,难道就不能招安……”

    “招安?他们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海盗,还是肆虐一方的山贼,又或者是蛮夷豪强?你以为招安两个字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给的?收起你那无谓的同情心。大皇子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其他人?至少也得只问首恶,余者赦免。”

    “可大哥你要杀了那个冼云河,那几百号人一定会破釜沉舟的!”朱二顿时急了,“之前是老咸鱼死命压住了那些人,否则大哥你眼下就带着咱们家的这些人,万一他们跳反……”

    朱廷芳顿时笑了。一贯吊儿郎当的二弟也能够稍微认真地思考一下正事,这着实很难得哪怕人其实想得很肤浅,那也无所谓,肯动脑子总比不动脑子好。

    “放心,我还没这么蠢。再说,是只问首恶,而不是只诛首恶。”见朱二长舒一口气,朱廷芳便进一步询问了朱二知道的那些情况。当得知冼云河竟然打过大皇子,他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叹了一口气:“看此人竟敢对许澄挥刀,我就觉得他大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大哥,我也是今天才见冼云河这家伙,并不是为了他说情,就是……”朱二纠结了一下,想想还是涎着脸说,“就是他舅舅老咸鱼之前因为他的关系被追捕,我也正好一起。这头子身上有点秘密,正好和妹夫托我查的事情有关,所以我才希望从轻发落冼云河。”

    “多半难免,你不要太奢望。”朱廷芳哂然一笑,随即就泰然自若地说,“至于你说张寿托付你办的事……呵呵,他推荐了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却也建议皇上让他来亲自看看他弄出来的这个残局。他就在后头,和锐骑营的杜衡在一起。另外……”

    见朱二满脸呆愣,他就笑眯眯地说:“莹莹有祖母和母亲纵容,就算爹再暴跳如雷,她也多半偷偷跟来了。你与其求我,不如回头在他们俩那儿使使劲。”

    “他们俩都要来?”朱二再次确证了一下,见大哥微微颔首,他就忍不住拍了拍额头,随即竟是喜形于色,“莹莹在宫里兜得转,妹夫更是主意左一个右一个,他们来了就好!大哥,先不说他们,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我之前被许澄和那些奸商的人逼得跳海求生!”

    朱二正在语无伦次的时候,张寿也正深切经受着骑马赶路大腿被磨得生疼的苦难。他推了朱廷芳下水,却没想到未来大舅哥见皇帝之后,直接又把他也拉了下水。皇帝以半山堂分堂另外派老师,而九章堂有陆三郎代课为由,推了他出来,他自然不得不走这一趟。

    当这会儿驻马休息的时候,他正拿着水壶喝水,眼角余光就发觉杜衡朝自己走了过来。他和人不熟,正狐疑时,却只见杜衡嘿然一笑,手中突然一道寒光朝他递了过来。

第三百二十章 赠剑,耿直

    之前在京城时,张寿除却朔望并不上朝,平日的圈子除却赵国公府朱家,也就是学生们以及老师葛雍,并没有长袖善舞地四处结交人。一来这不符合一个乡下出身寒门子的人设,二来,他也没那功夫。整天的教学工作已经够繁忙了,好容易休息,不得轻轻松松谈情说爱?

    所以,对于被皇帝从临海大营调到锐骑营的杜衡,张寿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尽管之前那封兵部内鬼给临海大营的信,还是他破解的,杜衡这个名字,也是他那时候就第一次听说的。之前那一路,杜衡一言不发,他也不在意,却没想到这休息的时候,人突然来幺蛾子。

    看清楚到了面前的是一把尺许长的短剑,他微微皱眉,人却纹丝不动,果然,就在那剑尖距离他的胸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旁陡然之间伸过来一只手,五指一合,稳稳扣住了剑身,正是阿六。见此情景,杜衡方才陡然收手,似笑非笑地对他微微一颔首。

    “张博士果然好胆色,我还以为你会叫嚷我行刺你的。”

    “谈不上胆色。”张寿笑眯眯地看了正把玩那把短剑的阿六一眼,这才气定神闲地说,“身边有个什么事都会未雨绸缪的好帮手,我已经习惯凡事相信他了。”

    “我早就听说你这护卫是皇上都看重的人,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张博士真是好福气。”

    杜衡这才移开目光看向阿六,见人压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也不恼,非常坦然地拱拱手道:“事先不言语一声就贸然试探,是我不对,我在这儿先给张博士你赔礼,等到了沧州之后一定再摆酒给你压惊。”

    “摆酒就不必了,小事而已。”张寿心中冷笑,却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问,“我只很好奇,杜将军你这突如其来的试探缘由何在?总不成是特意为了送我家阿六一把好剑吧?”

    阿六觉得张寿这话有趣,终于忍不住抬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而杜衡见这冷漠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突然露出这般笑意,不禁多看了几眼,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这是出发的时候,楚公公托我交给张博士你的。我之前只惦记着我们的任务,一时忘记了。”

    “哦?”

    张寿顿时也好奇了起来。他伸手从阿六手中接过那把剑,端详了好一会儿就呵呵笑道:“看到这把剑,我倒想起了当初嗣和王之子郑怀恩悄悄让人送我的那把无锋钝剑。只不过和那相比,这把哪怕不是神兵利器,可瞧着也很锋利。但楚公公赠剑什么意思,我也糊涂得很。”

    他顿了一顿,这才有些疑惑地说:“我和楚公公总共也就只见过几面,虽说有一次去司礼监外衙找过人,但那也是为了公事,他送这把剑给我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而是要托杜将军你转交?哦,我知道了,杜将军你和楚公公交情很好!”

    我没有,你不要信口开河!

    杜衡刚刚的一时忘记本来就只是借口,此时听到张寿直接认定自己和楚宽过从甚密,他顿时又惊又怒。见张寿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表情变化异常真实纯粹,他不禁暗自大骂。

    等到发觉不远处几个听到他们交谈的兵卒在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他更是暗自后悔。他在锐骑营时间太短,心腹尚未培养出多少,虽说软硬兼施姑且慑服了下属,但真要说如臂使指却不可能,万一回头被人乱传闲话就糟糕了,想到这,他只好先把自己洗脱出来。

    “楚公公是司礼监掌印,我是锐骑营左营指挥使,平时也就见过两次,哪里谈得上什么交情。唉,他之前是去锐骑营传皇上旨意时,顺道给了我这把剑,让我转交于你。也是我实在忙昏了头,一直都丢在行李中,忘了立刻给你。实在是对不住了!”

    早知道他就把剑送出去就没事了,结果他一来担心是否天子私下授予张寿什么信物,到时候张寿在路上就侵夺自己对锐骑营的指挥权,二来又狐疑楚宽和张寿的关系,就借口事忙把剑扣在手上,翻来覆去琢磨了一日,结果张寿一面做出大度之态,一面又给了他一闷棍!

    但最大的原因是,楚宽真的是让他“顺带”赠剑,那说话的口气赫然是非常不经意,否则他哪敢这么做!

    见杜衡这一次倒是很正式的躬身作揖施礼,张寿面上云淡风轻地说不妨事不妨事,心底却不禁暗自呵呵扣着别人要你转交给我的东西不给,给的时候却还来一招试探?

    呵呵,那就对不住了,我这么一说,轻则有人猜测你这个带着锐骑营的将军勾连宫中内侍,重则有人猜测你这个指挥使私自扣留楚宽……当然也可能是皇帝私底下给我的东西!

    在这么一番简单却不简单的对话之后,杜衡匆匆又交出了一把样式朴素的黑皮剑鞘,随即就避若蛇蝎地赶紧离开张寿远远的。

    他素来并不是那种很会做人的武将,能当到临海大营主将,归根结底,是因为张琛告发临海大营弊案,从上至下的官员被撸掉了一堆,而刚刚调任,很不会做人,于是也没机会与人沆瀣一气的他顺理成章地因为没有同流合污这一点,得到了脱颖而出的机会。

    而之后,他在扫荡海盗时,又表现出了很高的战术素养,于是得到了皇帝的嘉许,先是署理主将,而后又正位主将,好日子过了没两年,就遇上了营中那场哗变。

    即便如此,因为皇帝对他颇为中意,他看似贬了半级,其实却进了锐骑营。可他心里知道,这种嘉许不能当饭吃,可这次他又偏偏因为一念之差犯了错!还是麻烦挺大的错!唉,张寿毕竟是从来没有独当一面过的文官,他干嘛要担心人家夺权?

    杜衡这匆匆一走,阿六方才上了前来,见张寿套上剑鞘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把短剑递了过来,他有些讶异地接过,却忍不住问道:“可以吗?”

    “宝剑赠英雄,就我从你那学到的几招,再好的剑给我也是浪费。”张寿笑着耸了耸肩,随即无所谓地说,“既然杜衡琢磨过也没琢磨出名堂,足可见剑鞘剑柄之类的地方藏东西,那是绝对不可能,而且楚宽也没必要这么麻烦。既然如此,单纯赠剑的可能性很大。”

    “赠剑的话,那当然就是送给你的。”

    阿六再次抽出剑挥舞了几下,又试了试分量,随即就回剑归鞘拢入袖中,这才点了点头说:“长短分量都刚刚好,很适合我。”

    张寿看出阿六明显很高兴,刚刚被杜衡搅乱的心情也不禁变得很好,当下就打趣道:“你远战有弓箭,近战有短剑,可以说是远近皆宜,全无弱点。要是早两年我知道你有这本事,肯定就满天下转悠,饱览大好河山去了,怕什么山匪路霸?”

    阿六没想到张寿竟然会说这个,想了一想方才认认真真地说:“以后也可以去。”

    “哈哈哈哈!”张寿顿时笑开了,“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住了!等回头闲了,我们就去周游天下,说不定日后还能写一本名垂千古的游记。当然,绝对不学那游历天下还要动用驿传,驱使夫役,用妇人抬舆的家伙!”

    阿六当然不知道张寿随口讽刺的是公款旅游压榨农民,却还一副理所当然姿态的徐霞客,可听完这番话之后,他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那人是谁?我去打他一顿。要是当官的,回头大小姐可以抽他一顿!”

    你小子真耿直!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再见不远处那些原本竖起耳朵偷听他这儿动静的官兵纷纷溜之大吉,分明是怕了这煞星,他就叹了口气道:“这种人从古至今多如牛毛,要打是打不完的。就算你和莹莹再厉害,打一个别人拍手叫好,打两个别人噤若寒蝉,打一堆……”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就如同这沧州之乱一样,只怕会乱成一团!”

    阿六并不是很明白张寿的话。缘何打了那些扰民害民的混蛋,最终竟然会引起动乱。但他素来习惯了张寿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至于怀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张寿从来就没有骗过他,因此他始终对张寿信之不疑。

    等到他默默地跟在张寿身后,随同锐骑营大队人马到了沧州城门时,他就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但只见城门口呼啦啦围上来一大群人,十几个人哭拜于地,涕泪齐流,声声冤枉,他只觉似曾相识,再一想,那不是上次听雨小筑小戏里见过的拦钦差大臣轿子告状的情景?

    张寿在之前看到城门的时候就不动声色勒马慢走几步,渐渐落在了后头,和阿六两人混在锐骑营众人当中,显得并不起眼。他此次出来时,朱莹死活劝他多带几个人,阿六也说张园中还有几个人可用,但他却仍然选择只带阿六一个,就是因为怕这种事。

    这要他带着随从一大堆,哪能这样完美地隐藏自己?

    杜衡继承父职之后一路当官到现在,一直是军中武将,这是第一次遇到平民拦马告状的情景。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张寿掩映在自己的诸多下属之中,全无现身的打算。

    如果说他之前还担心人夺权,那么他现在头疼的就是眼下需要自己来面对这棘手场面!

    在左右权衡之后,杜衡到底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问道:“明威将军奉旨全权主理沧州事,你们有什么冤屈,直接去求见他即可,却来此处拦马干什么?”

    他本来就是以一脸凶相出名,此时这眼睛一瞪,威势一放,赫然极其吓人,马前众人当中胆小的便连连打哆嗦,把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胆小如鼠,就有胆大的膝行两步上前,大声说道:“朱将军甫一到沧州,就擒拿了乱党,收复了行宫,但他……”

    他顿了一顿,泣声说道:“但他直接拿下了许县尊,而后却又放任那些反贼活动自由,如今他带来的锐骑营将士把我等良民之家团团围住,不许擅自进出,我等真是冤枉啊!”

    杜衡一张脸顿时变得极其古怪。他和朱廷芳虽说非常不熟,但之前朱廷芳随同北征的功绩,早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年后甚至还因为一度被俘有失国体而被御史弹劾,结果赵国公朱泾还没反击,皇帝就大发雷霆,一时再也没人敢瞎闹腾。

    所以,想到皇帝对其他的母族亲戚不过平平,待赵国公一家却极其厚待,他本能地将朱廷芳在沧州的举动归结到了仰承圣意上。几乎没有太多细想,他就板着脸道:“锐骑营奉旨扈从明威将军收拾沧州乱局,我只管带兵,不管其他!”

    听到这话,城头拦马的众人反应各异,但大失所望的人却占了大多数。而更多看热闹的人里,却有人起哄道:“他们确实是大大的良民,但那是沧州最有钱的良民了!”

    混在杜衡身后卒伍之中的张寿听这些人喊冤的内容,本来就已经有所怀疑,待到周围人这么一嚷嚷,他立刻心中有数。敢情喊冤的并不是失去工作,家园被毁,以至于不得不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纺工,而是那些曾经和大皇子沆瀣一气的大户!

    杜衡虽说不了解具体内情,但听到有钱的良民几个字,他也已经恍然大悟。当下,他就不耐烦地凌空虚挥马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激变良民的尔等!好了,我还急着入城去和明威将军汇合,没工夫和你们嗦,快让路,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拦路的众人见杜衡一个手势,麾下骑兵顿时有七八人逼上前,几个之前就吓得伏地不敢动弹的胆小人士立刻抱头鼠窜,然而,刚刚那个胆大指斥朱廷芳的中年人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大声叫道:“我们之前就算做错,那也是大皇子指使的,如今他一股脑儿把罪名推在了许县尊和我们身上,更是信口开河说那些反贼不是攻占沧州行宫,而是找他陈情理论,简直荒谬!”

    “我等最大的罪过,就是听了他的蛊惑残害良民,就是信了他这个龙子凤孙!既然有罪,我今日就以死谢罪……只可怜我父母双亡,妻子早逝,一双无辜儿女方才八岁!”

    说到这里,他手腕一翻,骤然亮出了一把匕首,对准胸口猛然直搠。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好剑,别小气

    眼见这出人意料的一幕,杜衡顿时目眦俱裂。这要是让人死了,转眼间那些本来就对他很不满的老大人们,就会编排人是他一时失言逼死的!就算这家伙有罪,他也会惹上一身骚。可就算他和此人相距极近,此时要从马上一跃而下拦人,却也力有未逮。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就只听一声厉喝。那喝声就仿佛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即使以他的武艺定力,也不由得心神一恍惚。

    而相比杜衡,其他人就更加不济了。首当其冲的那个中年人便是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如同炸裂一般,动作更是迟疑,匕首在眼看快要触及胸口的时候停顿了许久。等到他回过神时,一道黑影已经飞速袭来,下一刻,他就只听叮的一声,再低头一看,他顿时为之大骇。

    手中那匕首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柄!

    阿六很满意地看着手中这把短剑,心想回京之后一定要去司礼监外衙谢谢楚宽赠剑虽然朱莹几次拖他去赵国公府的库房之中挑选武器,但他回回都拒绝了。一来是不想让疯子嘲笑他占朱家便宜,二来他也是记着疯子当年说,不要倚赖神兵,什么东西都可以当兵器。

    但现在看来,有把削铁如泥的神兵挺好的,和人打架的时候,还能削人兵器玩!

    阿六削断了人兵器,就开始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手中的短剑。而这一幕落在别人眼中,意味就绝不相同了。杜衡是立刻开始回忆阿六的出招过程,衡量人的武力高低。围观百姓是咂舌于这些锐骑营兵马中竟然有恐怖如斯的高手。至于那个没死成的中年人……

    他看着光秃秃的匕首刀柄,心里直冒凉气,之前被人威逼利诱只有生出来的那么一点求死的决心,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而直到惊吓劲头过去之后,他方才醒悟到了没死成的严重后果。下一刻,他就眼睛一翻,直接干脆利落地昏倒在地。

    阿六非常冷静地看着人倒地,旋即就抬头看向后方将士之中的张寿只是在旁观者看来,他仿佛是在看杜衡这个主将这才言简意赅地问道:“要把人弄醒吗?”

    见张寿没回答,他就补充道:“掐人中,泼井水,铁针扎……要弄醒人的办法很多的!”

    旁观者顿时一片寂静。掐人中确实是唤醒人的好办法,但泼井水……这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至于铁针扎,这不是衙门刑房里头的招数吗?这少年简直是恶鬼,不对,只看人刚刚轻而易举就把那匕首削断的情景,人简直比恶鬼还凶!

    杜衡知道阿六不是问他,干脆就直接三缄其口,他可不想背上凶残的名头。而紧跟着,他就听到后头传来了张寿简短的吩咐:“带上他!”

    闻听此言,阿六半句话也没有多问,径直上前把人扛了起来。虽然他身量尚未长足,看上去显得有些瘦弱,可就凭他刚刚做的事,说的话,没人会觉得他轻轻松松扛起一个比他还高还壮的人,这一幕有什么奇怪。

    哪怕是等到阿六从容走进了那群骑兵之中,把自杀未遂又昏厥过去的中年人如同麻袋似的打横放到马鞍前头,随即自己又跃上了马背坐好,腰杆如同白杨一般笔直,不少人也只是吞了一口唾沫,半句话不敢多言。

    当然也有人看到了阿六身边,和那些官兵服色全都不同的张寿,但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心中却不免猜测起这一队锐骑营中唯二不像是官兵的人到底是何来历。

    京城对沧州之事的反应太快,派来的人更是迅若雷霆,即便是朝中有人,传递消息的速度还不如朱廷芳和杜衡张寿的脚步,因此城中上下自然一片惶惶。

    被这么一耽搁,杜衡一行人进城时,正好和闻讯赶过来的朱宜碰了个正着。看到杜衡一行人时,他又发现了队伍之中的张寿,不禁面色异常微妙。

    虽说他本来是跟着二公子的,但如今大公子来了,夸了二公子后却又把人关了小黑屋,朱宜也就姑且听自家大公子指令奔走。回头姑爷知道这事,是会为二公子张目,还是……

    但张寿怎么做并不是最要紧的事,他到底知道杜衡带来的这两百人,方才是大公子的真正倚仗大公子虽三言两语让那些跟着大皇子却被扒光衣服兵器受尽羞辱的锐骑营百人队勉强振作,但天知道这些家伙是否靠得住因此,他很快就收回目光,向杜衡恭敬施礼。

    “将军如今暂时征用了长芦县衙,请杜将军率军驻扎行宫。”

    行宫之地,本来不是臣下能够占用的地方。大皇子是离京的时候得到皇帝特别允准,这才得以住进皇宫当然他不知道的是,皇帝怕的是他随随便便就接受那些商贾大户送宅子送庄园的馈赠,所以才破例允许。所以,杜衡的第一反应是,驻扎行宫这种事实在太僭越了。

    因此,他立刻反对道:“驻扎在行宫?这似乎不妥吧?”

    朱宜再次看了一眼张寿,随即坦然说道:“大公子说,行宫如今需要整理盘点,看看到底是否有器具东西缺少丢失,他已经征用了几个帐房去清点。”

    “而曾经进入过行宫的那几百号百姓,大公子一一记名留册之后,让邻里具保暂时放走了绝大多数人,但还留着几十个人,这也需要足够的人手看守,非锐骑营不能胜任。”

    说到这,朱宜顿了一顿,又上前了一步,满面诚恳地说:“行宫之中还有如同惊弓之鸟的大皇子。说实话,之前随行大皇子的锐骑营百人队若是驻扎在行宫之中,也许就不会发生他们匆匆应大皇子之命进行宫,结果却在大皇子那犒劳宴之后被集体放倒这种离奇之事了。”

    虽然自己到锐骑营时间不长,但杜衡根本不相信足足一百人却敌不过一群揭竿而起的平头百姓,此刻听到这话,他立刻醒悟到了真相,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大皇子到底有多蠢,这才会被人挟持?得有多蠢才会在被人挟持之后骗来自己的护卫亲军,然后任由一群反贼把人放倒?这不是自断臂膀,自绝后路吗?

    鉴于朱廷芳给出的这个理由太过充分,杜衡最终黑着脸说:“既如此,我就带人去行宫驻扎,也好保护大皇子……只不过,我只是奉旨为明威将军扈从,可刚进沧州就遇到有人拦路告状,以防日后再出现此事,若无朱将军之命,我就率军驻扎行宫不露面了。”

    “杜将军此言,我会立时禀报。”

    想通了自己只要好好带兵,其他的事什么都别管,杜衡此时心气已经顺了,当下也不在意朱宜这含含糊糊的回答,当下又径直说道:“我等安顿好兵马,再去面见朱将军。至于奉旨随我而来的国子监张博士,就先随你去见朱将军好了。”

    赶紧送走这主仆两个瘟神!

    张寿见身边将士如同潮水一般随同杜衡远去,他很想说杜将军你走得太快,沧州行宫在哪你知道吗?就这么走得飞快,难道还打算半路上向人问路,又或者叫个本地人当向导,抑或者整个城里武装游行一圈,最后顺利找到地方就进去,不顺利的话就继续在城中武装游行?

    然而,杜衡既然走得快,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马背上还横着一个昏厥倒霉鬼的阿六,径直迎向朱宜。两边一打照面,他还没来得及问话,朱宜就立刻说道:“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立刻去长芦县衙吧!”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莫大的语病。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是把京城赵国公府又或者赵园时习惯的那个称呼不经意间带了出来。

    外人可不知道,张寿还只是赵国公府的准姑爷……

    张寿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一茬,更何况,杜衡这一走,众多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哪怕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偷偷打量,可他还是不想如同猴子似的被人围观,当下就点点头道:“好,你带路,我们快走!”

    张寿随同朱宜去县衙的路上,自忖他对本地这场乱子又没有处置权,行前皇帝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交待,拿主意只要让朱廷芳出面去对付就够了,他也不急着赶去长芦县衙,干脆就让朱宜带路,先去州衙转了一圈,

    见门前两个无所事事的老门子,大门斑驳掉漆,一旁的两个石狮子上头甚至还能看到青苔和尘灰污迹,也不知道多少时间没有擦拭清洗,而砖墙年久失修,从大门往内望去,偌大的院子冷清寥落,少人走动,他就好奇地就向朱宜打听了一下,结果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沧州是州,不是府,下头原本只有南皮、盐山、庆云三个县,州治就在沧州城。长芦本来只是巡检司,因盐业而出名。然而,太祖皇帝即位初年百废待兴,于是不得不盐铁专营,但后来屯田颇有成效,商贸日益发达,就改了盐法,长芦巡检司的事情就不多了。”

    说到这里,朱宜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后来到了太宗年间,也不知道怎的,沧州州治设了长芦县,至于知州以及下头的属官,反而大多数时候都不太设。”

    “于是长芦县令也就成了异数……虽然只是七品县令,但实际上却是相当于从五品知州,底下南皮、盐山、庆云三个县的县令说是与其品级相当,可诸多事务常常要禀报上来,再由长芦县令代转朝廷。所以,如今沧州州衙年久失修成了这光景,长芦县衙却气派得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张寿在长芦县衙前下马时,就深刻体会到了这里和沧州州衙的差别。长芦县衙的八字墙青砖整齐,灰浆勾缝,乍一看便显得威严肃穆,衙门前的石狮子油光水滑,别说青苔,连一丝杂色都没有。门前的门子也是腆胸凸肚,膀大腰圆。

    两个在外人看来神气活现的门子,在见到朱宜之后,却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目光却不住地偷瞥朱宜带来的两个人如果把后头一个冷淡少年扛的人算进去的话,那应该是三个人。因为被扛着的人脸朝后看不清楚容貌,他们的目光最终又转移到了前一个少年。

    虽说沧州乃是运河上的要道,南来北往各种杰出人物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但如同眼前这般清俊闲雅,钟灵毓秀,却还显得温和可亲的少年公子,他们却还是生平仅见。

    当人到近前时,他们并未闻到那些本地公子哥们身上常有的各种熏香乃至于脂粉香,只有一股极淡的墨香味。他们正在心中讶异这莫非是京城的最新喜好时,就只见人竟是侧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门子慌忙低头,随即就发现人停下了脚步,竟是站在了他们面前。

    “阿六,给他们看看你带来的那个人。想来也应该是沧州城中名人才对。”

    答应一声,阿六就放下了肩膀上的那个中年人,随即架起人的胳膊,又用手使劲抬起了人的下巴让两个门子看清楚。果然,只瞅了一眼,其中那个年轻一些的就惊呼了一声。

    “这不是西城首富蒋老爷吗?”

    “哦?西城首富?”张寿会心一笑,随即好奇地问道,“他是土地几万亩的地主,还是开钱庄的财主?又或者是经营什么产业或工坊的实业家?”

    对于张寿这种奇怪的分类办法,两个门子不禁面面相觑。刚刚那个嘴快的门子本来还有些后悔,可当看到架着蒋老爷的冷淡少年随手从腰间钱囊里掏了一串钱出来,他意识到那是赏钱,连忙讨好地说:“蒋老爷有两千亩棉田,有一百台纺机,五十台织机……”

    使劲又想了一想,他才继续说道:“他是苏州首富华家的姻亲,沧州城本地的两家钱庄都有他的股子,除此之外,别人都传说他还有两条大海船。但沧州不是大港,那船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假。所以他只是西城首富,不是沧州首富。”

    张寿见阿六点点头,随即竟是握紧拳头,似乎打算把刚刚抓出去的那一把铜子放回钱囊,他顿时哭笑不得。他当然很了解阿六,那三年他没钱也没处花钱的时候,老是看到阿六在一个一个铜板数钱,可真正到阿六教朱二武艺有“俸禄”的时候,少年却大方地掏钱贴补家用。

    于是,他不得不咳嗽一声吩咐道:“阿六,把钱赏了他……那是他应得的。”别那么小气!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有活力?来谈谈心吧

    当朱廷芳见到张寿时,就只见这个他觉得从来都没看透过的准妹夫神采飞扬,闲庭信步,如果不是走路姿态不那么自然,有些风尘仆仆,似乎不太像是跟着锐骑营拼命赶路,只比他晚到了七八个时辰。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张寿背后的阿六吸引了。

    就只见少年板着一张脸,动作粗暴地直接把肩膀上扛着的一个人丢在地上虽然说丢不太确切,人至少还没有像丢麻袋那样粗暴,但也并没有像对待人一样轻拿轻放,而是随随便便撂在地上。哪怕他和阿六并没有太多的往来,可他还是看得出,人似乎不太高兴。

    出于好奇,朱廷芳忍不住问道:“阿六,是谁惹着你了,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朱宜没想到大公子竟会撇开张寿和阿六搭话,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阿六这小子,什么时候不生人勿近了?他以为阿六会和对待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理睬朱廷芳的问题,可没想到蹲下身放人的阿六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朱廷芳一眼,竟是很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人人都能回答的问题,少爷浪费了一串钱。”

    “……”朱廷芳只觉得额头青筋很不自然地蹦了两下,等到张寿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进城时的那番经过,以及长芦县衙那个门子的解释说明,他总算是明白了。若是平常,他一定会鄙薄那些贪得无厌的土财主,这会儿却是另一番心情。

    张寿自己看着很正常,其实却很奇怪……可他身边这个明明武艺非凡的少年从者却更怪!就凭每个月从他二弟那儿得到的报酬,还用得着在乎区区一串五十钱?下一刻,正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的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不得不深思的回答。

    “人不能惯,越惯越贪婪。”阿六却没有理会朱廷芳那有些诡异的表情,看着张寿,认认真真地说,“这是疯子说的。他虽然很疯,但大多数时候不骗人。”

    疯子是谁,在场众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就是朱家那位神出鬼没的花七爷吗?

    更何况,阿六的意思似乎并不只是在说那个门子,好像还暗指了地上这个拦马喊冤告状的家伙。

    因此,朱廷芳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最终就叹了口气说:“沧州之事,二弟因缘巧合做了点事,而我赶到的时候也很凑巧,所以要说解决的话,这件事其实已经解决了。所有参与过行宫一事的人我都已经登记在册,主犯冼云河以下最要紧的二十余人都已经押在沧州行宫。”

    “大皇子已经平安无事。从长芦县令许澄到下头几个贪官污吏,我也已经先行拿下,如今六房我都换了一批小吏在做事他们原本都是白衣令史,比那些司吏典吏之类的老油子要干净一丁点,当然做的时间长了就说不好了。至于县令的职责,由孙主簿暂代。”

    他说到这里,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上奏,然后把主犯押走,这里仍旧是一个烂摊子。那个冼云河很厉害,他拉拢举事的人里不止有失业的纺工,还有一批零散棉农。这些人往日被盘剥,如今棉价大涨,包括地上这姓蒋的在内,却依旧要压价收购。”

    “如若不肯……呵呵,和对付那些纺工一样,已经有人威胁了他们,到那时候会无家可归。至于告状,长芦县令许澄在任已经五年,据说人已经不想升迁又或者调任了,打算援引太祖旧制,‘扎扎实实’干满九年。他和这些富商大户勾结,不是一天两天了。”

    扎扎实实四个字,朱廷芳用上了重音,张寿当然能听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话尽管并不全面,可但凡生意有成的大商人,十个里头至少九个都不那么干净,九个里头又至少八个利用资源不对称,挤压过下游供货商,压榨过雇员。

    而在如今这个年代,眼下的桩桩事情里,纺工和棉农,便是最倒霉的人。

    而朱廷芳见张寿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他就笑了一声:“我罚了二弟三日禁闭,今天还只是第二天,但你既然来了,要不要继续处罚,就让你这个未来妹夫兼老师来决定好了。他这次兵出险招,出奇制胜,倒是很让我意外,你自己去问他吧。”

    张寿到了沧州先让朱宜带路去看了沧州州衙,就来长芦县衙见朱廷芳,更多的心思都花在体会沧州眼下的民心和氛围上,还没有问此间情形如何。他相信朱廷芳比自己更能把握局势,更能安抚民心,再加上朱宜瞧着没什么问题,他也就没担心过朱二。

    可此时此刻朱廷芳竟然这么说,他就不禁有些惊讶了。朱二不是应该和大皇子没有正面冲突吗?这小子能干出什么让朱大哥都这般反应的事来?

    当跟着朱宜去见朱二时,他少不得就好奇地询问了起来。可朱宜却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更是无可奈何地说请他去问二公子,他就更疑惑了。不但是他,就连吊在后头的阿六也忍不住问道:“二公子到底干什么了?总不能他和反贼联手坑了大皇子吧?”

    面对如此大胆的推测,张寿不由得为之侧目。

    然而,发现朱宜竟是犹如见了鬼似的瞪着阿六,他顿时有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怎么,莫非你家二公子真的和那群攻占了行宫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其实都是意外。”朱宜烦恼至极地挠了挠头,最后无奈地吐露了实情,“事情是这样的,二公子在沧州城内找一家铺子,结果……”

    尽管朱宜并不知道朱二疯狂逃生的那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后头的事情都是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亲耳听到,说出来自然生动具体可正因为这跌宕起伏的剧情着实精彩,张寿聚精会神地听着,当被一阵叫声惊醒,他方才发觉到了一处门前。

    而门内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恰恰是朱二的。

    “大哥,你放我出去吧!老咸鱼看似糟老头子,其实却很难对付,我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总比外人有经验……还有那些家伙,毕竟同甘苦共患难了一场,人家总更信得过我一些,你说对不对?你放我出去吧,不然把门打开让我透口气也行,我保证不逃出去……”

    朱宜见张寿扶额长叹,他只能低声说道:“长兄如父,大公子从小就管着二公子,带着大小姐,所以二公子最怕的不是老爷,是大公子。每次受罚,他就讨价还价,我们都习惯了。”

    “谁的声音?”朱二一下子就来劲了,随即里头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到了门前,可捶了两下门,人就大骂了起来,“大哥怎么还这样,这是长芦县衙,他怎么能擅自把人家的门缝都用木条钉上!他就不怕回头人家县衙告他滥用职权吗?”

    这胡搅蛮缠却很有活力的口气,张寿突然觉得,他是白担心了,朱二这家伙根本就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活得很好的人。当下他使了个眼色,见朱宜赶紧上前开锁,他就索性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果然,等朱宜取下那把大铜锁之后,两扇门立刻就打开了。

    “嘿,我就知道大哥你只是嘴上说说,其实还是心疼我这个弟弟吃了那么多苦!我和你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给妹夫一点颜色看看吗?要是我不告诉他我打探到的这些事,他这辈子别想知道……”

    兴冲冲出来的朱二嘴里直嚷嚷,可当拿手遮挡强烈光线的他好容易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院子里除却朱宜之外的两个人时,他却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妹……妹夫?六……六哥?”

    “我不叫六六。”阿六没好气地纠正朱二,随即才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朱二的肩膀,“你竟然能逃脱几十人的追捕?嗯,看来武艺练得不错,和我去谈谈心!”

    “别,别啊!”朱二吓得慌忙惨叫了起来,“我就是跟在那个老咸鱼后头拼命跑而已,他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我可没和人打过!君子斗智不斗勇!”

    张寿闲闲地说:“我只听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宜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等到朱二被阿六拖到一边去谈心,他到底不那么放心,连忙跟了过去。见二公子只不过是遭受了两下小小的教育嗯,小时候大公子和二公子相扑角力的时候,也这么摔过二公子他就放心了。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悄然退走。

    等朱二再次出现在张寿跟前时,那赫然是老老实实。朱宜不在,又有阿六望风,他只好事无巨细解说了自己如何结交老咸鱼,如何被人追捕逃跑,如何杀了个回马枪进城,又如何甘冒奇险打入沧州行宫,如何忽悠得大皇子上套,大皇子又是如何与长芦县令许澄决裂……

    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最后竟是手舞足蹈地说:“我第一次知道,苏秦张仪当年为什么游说六国,风光无限,我觉得我只是生不逢时,我有当顶级纵横家的潜力!”

    这小子还真是自信心膨胀了!张寿暗自一笑,对朱二这样的变化倒觉得很乐观。然而,他最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朱二却没说,当下他就冲着阿六努了努嘴。

    心领神会的阿六立刻上前再次拽住了朱二,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再去谈谈心。”

    朱二这才吓得赶紧告饶。见阿六一脸的认真,拗不过的他只能举起双手叫道:“我说,我实话实说!那老咸鱼据说从前是个海商,有一条小船,去过南洋西洋……就是太祖皇帝说的东南亚和欧洲,后来船出事了,水手死了两个,他才在沧州定居。”

    “我吃过他的番茄酱,酸溜溜的,加了糖才甜……对了,他收养过一个叫水生的少年几年,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小花生。他那天说漏嘴,说花生香脆可口,很好吃!”

    张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哪怕那一次阿六回京说及此事的时候,他已经有所预感,可当朱二打探到更深入的情况之后,他还是觉得笼罩已久的迷雾终于打开了一些。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笑道:“看来你这次真的没有白跑。你能不能当一个顶尖的纵横家我不知道,可你这好农的人设基本上成功了一大半,这却是确凿无疑的。好了,你大哥说了,只要我认为可以放你出去,你这小小的处罚就算结束了。”

    “真的?”朱二简直觉得自己刚刚挨的那两下值了。因为如果张寿就是问他两句就走,那么他说不定接下来还得继续被大哥处罚,可如今有这准话,那他就可以重见天日了!于是,他立刻喜出望外地说:“怪不得大哥说你和莹莹都要来,有什么事求你们最好……”

    “停,什么叫我和莹莹都要来?”张寿货真价实给吓着了,等到朱二讪讪地解说了一下朱大哥的推断,张寿忍不住好一阵无语。朱大哥稳重不乏果断,朱二平常有些呆蠢,但关键时刻却觉醒了狡黠这个属性,总算是不负朱家人的基因,可兄弟俩总体还是服从长辈的。

    唯有朱莹……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恶鬼见她也要怕的性格……

    想想也觉得无奈,他只能干脆就不想。问清楚老咸鱼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铺子卖咸鱼……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卖海货,只因人确实是被动卷入事件,朱廷芳已经放了人,他就让朱二带路,和阿六一块找了过去。至于朱廷芳所言沧州困局,他准备先看看再说。

    然而,等找到那家铺子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年正在那直跳脚。

    “云河叔被官府看押在行宫,现在京城又一支兵马开到了,这要是那位朱将军真的要大开杀戒怎么办?云河叔,你不是和朱将军的弟弟朱二公子是生死之交吗?他不是也帮过我们吗?你和我一块去求见他,求他帮忙好不好?”

    老咸鱼被小花生磨得唉声叹气,可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朱二正领着两个少年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个俊雅,一个冷淡,冷淡的那个还有点眼熟,似乎见过,他不由多端详了两眼,随即拍了拍小花生的肩膀:“放心,你云河叔应该能保住一条命……瞧瞧,朱二公子不是来了?”

    眼见小花生一转头,突然就直接冲着自己扑了过来,朱二吓了一跳吗,只能大声嚷嚷道:“老头子,你别移祸江东!我给你拉了一个大主顾,你赶紧给我滚出来招待客人!”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双簧?铮臣?

    朱二虽说用了一个滚字,但老咸鱼当然不会当真,当即笑吟吟迎上来,却不管正被小花生死缠烂打求说情的朱二,径直来到张寿和朱二面前。他也是在昨天朱廷芳刚到之后,这才知道所谓的齐二公子,其实是朱二公子,那是赵国公次子,顶尖的京城贵介子弟之一。

    然而,比起看似人模狗样,实际上说话做事却时而呆蠢,时而神奇的朱二;比起身份不凡,可脸上那一道刀疤却显出了几分凶厉的赵国公长子,明威将军朱廷芳;比起名为皇子,却因为纵情声色,欺压百姓而面目可憎的大皇子;他反而觉得面前这俊雅少年更气度非凡。

    更何况,他此时已经认出了那冷淡少年曾经光顾过自己的铺子,当即笑问道:“请问公子是……”

    朱二虽说正被小花生缠得烦躁不已,可听到老咸鱼这话,他还是抢在张寿前头说:“这是我妹夫……”可当看到张寿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就赶紧改口道:“这是我老师,国子监张博士,不过,他也是我未来妹夫!”本来就是妹夫,难不成张寿还敢不承认?

    别说小花生一下子就忘了继续软磨硬泡求朱二去说情,就连老咸鱼那也是出离震惊了。朱二的老师?却还是他未来妹夫?这辈分好像不太对啊!可想到皇家的婚事从来都是不讲辈分,料想贵介子弟那圈子也同样如此,老咸鱼还是对张寿肃然起敬。

    能这么年纪轻轻就当上国子博士的,想来怎么都是很有学问的人!

    于是,他立刻客客气气地说:“张博士,失敬失敬。您快里面请……呃,不行,还是另外找个清静地方吧,我这铺子里各种腌干的海鱼太多,味道太大,别熏坏了你这样的贵人!”

    张寿就只见朱二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恼火的表情,仿佛是想说我也在你这儿常来常往,你怎么就不怕熏坏了我?他只当没看见朱二那有如实质的怨念,笑呵呵地微微颔首。

    “我听说从前国用不足,食盐专卖的时候,太祖皇帝却不禁沿海渔民腌制咸鱼售卖?所以说,这咸鱼也许味道大了点,却曾经货真价实让很多人受惠,那真是德政。”

    听到张寿竟然因咸鱼而提及盐业,又大赞太祖德政,老咸鱼笑得脸上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开来相较最初那怎么看都有些假的笑容,此时他的笑容明显要诚恳得多,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唏嘘和怅惘。

    “是啊,那时候不少人吃不起盐,可一条咸鱼,说起来真的够一个成年人好几天需要的盐了……而太祖皇帝说,盐铁专卖只限一时,也确实是说到做到,没几年就废除了。那样一个好皇帝,若是能长命百岁就好了,也不会有后来那百十年的动荡和纷争。”

    这种话题,朱二在京城时也常常与人说起。盛赞太祖似乎是勋贵子弟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所以他之前和老咸鱼也相当投机。此时他便不假思索地附和道:“就是,如果不是太祖皇帝打下的好底子,后头好几位天子那样糟蹋江山,咱们大明早亡了!”

    “英宗爷爷和睿宗爷爷虽说也都是强人,只可惜英宗爷爷没有好儿子,咱们睿宗爷爷在位时间太短!英宗爷爷在位十六年,兢兢业业,大明中兴,否则也禁不起他那些败家子折腾。先帝睿宗爷爷更是强人,慧眼识人提拔了一堆人才,这才有如今的太平日子。”

    其中就提拔了我家战功赫赫的老爹!

    张寿如今已经知道,英宗的儿子一个不剩,大部分是争皇位死的,硕果仅存的和王留下了嗣和王这么一个儿子,而嗣和王一个嫡子两个庶子,最得看重的嫡子郑怀恩如今连宗籍都丢了,因此英宗一脉的衰落自然可想而知。

    相形之下,睿宗皇帝虽说两个儿子只活下来皇帝一个,可皇帝却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二不争气,后头还有老三老四。更何况皇帝还年轻,将来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皇子诞生。即便不看这一点,如今老实得如同鹌鹑一般的嗣和王,谁也不担心人会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听到朱二由太祖皇帝说到英宗、睿宗,口气里头既有惋惜,也有自得,他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老咸鱼一眼,就只见人面色如常,但嘴角却微微勾起,那笑容看上去似乎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于是,他本来对老头儿的怀疑就有七八分,此时更是暴增到了十分。

    说到太祖皇帝时就极其崇敬认同,说到如今时人认定为颇有贤名的英宗睿宗两代皇帝,却是不以为然,这条看似只会腌鱼的老咸鱼绝对有问题!

    小花生年纪幼小,对于帝王将相这些实在是太遥远的事实在是没什么见识,再加上搞不懂老咸鱼为什么放着冼云河的正事不提,却在那一个劲说别的,他不禁有些焦急。

    然而,虽说他不明白这位张博士是什么样的官,为什么人又是朱二公子的老师,又是妹夫,但他至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长得好看,言行举止也温和可亲的公子很可能比朱二公子说话管用!

    所以,他想都不想就立刻果断舍弃朱二,扭头直奔张寿,咬咬牙直接往地上一跪,就想去抱住那条大腿。可他才刚刚一伸手,就发现面前陡然一空,再一看,张寿已经被他旁边的那个冷淡少年给拖到了身后,而那冷淡少年正虎视眈眈看着他。

    那一刻,曾经遇到过恶狗的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人正衡量从哪边向他下嘴比较可口。

    虽说吓得战栗发抖,但小花生还是竭尽全力地说:“张博士,求求你救救云河叔!他是叔爷的外甥,他也是被逼到绝路上,这才召集大伙儿做事的!他说,希望沧州这儿的情形能上达天听,他不是为了造反,他只是恨极了才打大皇子的。”

    张寿顿时吃了一惊。那个带领一帮失业工人和棉农造反的家伙,居然还打了大皇子?之前朱宜和朱廷芳都没提过啊!敢情他们都认为这事情不重要?恐怕不是,朱家这几位,大概都觉得人做得太绝,伤害了皇家面子,于是正在那头疼吧……

    尽管小花生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可因为面前不是看起来就威风凛凛的朱廷芳,因此他竟是坚持到了把刚刚那番话说完。可发觉面前那个冷淡少年丝毫没有让开的打算,而老咸鱼也没吭声,张寿也沉默没表态,他不禁渐渐绝望了起来。

    也不知道多久,他才听到老咸鱼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个姐姐,也只有这一个外甥,当然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可云河做这么大事情之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应该知道的,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光他做的这件事,就够他脑袋掉几回!唉,小花生你起来,别为难人。”

    “我……”

    小花生的眼圈顿时有些红了,可他正忍不住抹眼泪的时候,却只见面前多了一只手。再一看,却只见是刚刚那个他觉得好似很冷漠的少年向他伸出了手。尽管那脸上仍然没什么笑容,可他却忍不住觉得对方有那么一丝可亲。而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句话。

    “阿六前些天来过沧州一次。那一回,有几位纺工的房子被烧了。刚巧路过的他顺手就救了两个人出来,只是没想到后来竟然情况更坏了。”

    见小花生闻声抬头向自己望来,张寿就冲着他笑道:“阿六面冷心热,其实是最急公好义的任侠性子。至于你说的事,我也好,朱二郎也好,都不能担保帮忙,毕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我可以明确地说,如果你那云河叔逃不了国法,大皇子也一样逃不了。”

    “咦?”

    这一次,惊咦的不只是老咸鱼,还有朱二。朱二就忍不住叫道:“就算皇上并不怎么喜欢大皇子,可难道会真为了沧州这边的事重重惩处他?”

    “别忘了二皇子从去年底到今年初,已经挨过两次杖刑了。”张寿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一句话太祖皇帝当年就曾经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凌厉驳斥过。之前嗣和王之子郑怀恩,不但挨了板子,宗籍也没了。”

    见小花生紧咬嘴唇很不以为然,他就淡淡地说:“贵胄和平民不一样,挨了肉刑,那就等于没了面子;失掉了宗籍,那就等于将来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毕竟,就算是当年的商鞅,因为太子犯法,也只不过是治罪了太傅,还不如我朝太祖。”

    老咸鱼顿时点头附和道:“确实,从古至今,未尝因为王公贵戚欺凌庶民而加罪者,纵使加罪也不过是仆臣领罪。我朝对于有罪王孙的处置,乃是历朝以来最公正的了。”

    小花生正好奇眼前的冷漠少年阿六怎么会救人,救下的人又在哪儿,可当听到老咸鱼这话,他简直是无语到了极点。叔爷你到底是帮谁啊!

    而朱二看看张寿,再看看老咸鱼,总有一种两人是在演双簧的错觉。

    张寿也觉得老咸鱼有点过火,就仿佛知道自己的倾向而顺着吹捧似的。于是,他果断中止了这个话题,这才沉声说道:“之前那纺机的图纸,是我献给皇上的,样机也是我请人制造。而大皇子来沧州是他主动请缨去江南推广,皇上禁不住他求恳,方才把沧州当成试验田。”

    这些消息都是老咸鱼小花生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得到的内幕,一时两人面色各异。要说痛恨机器的制造者,老咸鱼一把年纪阅历丰富,不至于这么偏激,而小花生则是因为先入为主对张寿印象不错,再加上此刻心情复杂,老咸鱼一拽他,他就不说话了。

    “所以皇上听说沧州事之后,痛心疾首,知道其他人来,未必能管束得了大皇子,这才指派了明威将军。”张寿绝口不提这是自己的推荐,随即又轻描淡写地说,“而因为有铮臣当面直谏,直指大皇子罪莫大焉,所以皇上已经承诺依法严办,决不姑息。”

    有铮臣当面直谏大皇子罪大?王大头又不在,谁这么黑脸强项?朱二忍不住吓了一跳,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笑声。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就只见是一个青衫少年满脸雀跃地骑马出现在他的面前。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捂住了额头。

    莹莹,你穿这一身男装……还不如直接平常打扮出来呢!想想看你那张哪怕不施脂粉也依旧艳光逼人的脸,这就算变身成了男人,也会吸引无数目光……

    张寿只是觉得之前朱廷芳尚且因为朱莹的胆大提条件而火冒三丈,所以朱莹硬逼了皇帝承诺惩处大皇子这种事,他没有明说,含含糊糊用了铮臣两个字。可他真心没想到,朱莹这个“铮臣”不但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甚至神奇地跟他到了这儿!

    于是,还不等人到近前,他就瞪了阿六一眼。平时耳聪目明,可一旦遇到朱莹,你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就立刻变成了叛徒,什么都帮着她!说不定就是阿六在路上留了记号!

    阿六却是依旧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张寿。指腹为婚的婚约,那样出身高贵却脾气好人品好的未婚妻,我要是不向着她一点,人家早就因为少爷你当初那冷脸怪脾气跑了!再说,我如今的“俸禄”……那也是朱家给的,家里吴娘子还靠这份钱养家呢!

    朱莹却没注意到张寿和阿六的眼神,步伐轻快地上来之后,她并没有揭破那所谓的铮臣就是自己,而是轻咳了一声道:“家里不放心,所以我就又带了朱宏他们过来。这样也不用有什么事就去劳动锐骑营。那帮兵老爷们架子都挺大,爹和祖母都说杜衡不好打交道。”

    阿六立刻点了点头:“杜将军脾气很怪。”

    朱莹连连点头,其余包括张寿在内,人人大汗。你还说人家脾气怪?能有你怪吗?

    张寿见老咸鱼和小花生都在不住偷看朱莹,只能把人姑且交给朱二,让这当二哥的对她先解释这一老一小的来历和某些来龙去脉,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对老咸鱼说:“这样吧,你带我找家用新纺机的工坊看看,有话我们可以在路上说。”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多解释了一句朱莹的身份:“这是明威将军和朱二郎的妹妹,赵国公之女,我的未婚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泄愤和蹭饭

    千金之女抛头露面这种事,秦汉不奇怪,唐时就要带足随从,北宋还能随时离婚,寡妇再醮也并不受歧视,反而是皇家公主禁锢严格,大多从一而终,到了本朝太祖的时候,因为元末那场大战即便早结束了几年,仍旧打得天下凋零,于是太祖早早就颁布法令平权。

    至于这个权,不是科考权、出仕权、继承权……而只在于一般的出门和工作。平民女子婚前婚后都可以出门工作,从事经营、女医、记室等,当然婚后工作,那得自己和夫家商定。当年京城还建立过女学,只不过后来内斗都来不及,女学也就无疾而终了。

    至于富家以及官宦千金,可以大大方方出行,不必戴帷帽,又或者及地幂离。

    可即便如此,和唐时那些盛唐贵女似的身着男装随意出行,这还是大多数官宦家庭都觉着太张狂的行为。至少,老咸鱼和小花生即便是在沧州,也没见过哪家小姐这样胆大妄为。然而,人家当未婚夫和当二哥的都无所谓,他们当然不会多嘴多舌。

    更何况,鉴于朱莹那男装都难以遮掩的艳丽容貌,还有那谈笑自如的性格,他们忍不住不时偷窥,两只耳朵更是高高竖起,偷听她和朱二的话语。

    因此,对付这样一个分心二用的老咸鱼,张寿就觉得轻松多了。他非常巧妙地带着话题节奏,须臾就渐渐引到了小花生的名字上。

    果然,听他提起朱二说小花生的名字来源于一种食物,老咸鱼一个没留神,心直口快地说:“花生这玩意确实很好吃,无论是连壳一块用盐水煮,还是直接剥出花生仁之后,拿盐一炒,那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哎,我也不太拿出来卖的,平时都是自己……”

    最后一个吃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陡然闭嘴,旋即迅速瞥了张寿一眼。就只见张寿正气定神闲地笑吟吟看着他,那眼神看不出什么打探,仿佛只是普通的闲聊。他那尔紧绷的的神经不知不觉在那样轻松的气氛中松弛了下来,也回了张寿一个笑容,只是有点勉强。

    “存货不多,我平时也就是自己喝个小酒。”

    “有机会可要请我尝尝。”尽管张寿刚刚很想撇开什么工坊,直接先去老咸鱼那儿见识一下所谓的番茄酱和花生,但是,好容易找到真真切切的“新大陆”线索,他不愿意太过打草惊蛇,因此,这个话题他也就到此打住。

    等到跟着老咸鱼和小花生来到了一条小巷中的一座小门前,他见这步行的一老一少同时停下,不禁抬头望了一眼这低矮的围墙以及肮脏的环境。这时候,朱二立刻有些狐疑地问道:“是这里?工坊设在这地方,是不是太破了一点?”

    朱莹顿时嘲笑道:“二哥你觉得工坊应该设在哪?最繁华的大街上?最好还是三间陈设奢华的铺子?那怎么可能。又不是生产成品的地方,越是破落,越是房租低廉,成本便宜。你当谁都是阿寿吗?在自家好好的房子里开工坊。”

    “莹莹,我觉得你这好像不是夸我,而是讽刺我。”张寿有些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我那是因为穷……否则当初找地方招揽木匠和铁匠做东西的时候,也不会选了鬼宅隔壁……张园那么大地方,浪费了可惜,再者娘又明说了不怕吵,否则我也不会开自己家里。”

    之前大皇子对新式纺机的事讳莫如深,再加上沧州虽说距离京城很近,可只要多多派人散布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他也就不怕张寿是做出纺机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在城里四处流传,影响自己的名声。至于后来出事之后……他想散布消息也有心无力了。

    所以,老咸鱼这才知道,张寿是自己雇人做出了那新式纺机,而后又自己开设了工坊。他眼神闪烁了一阵子,随即就指着门上那大挂锁说:“张博士,这里已经停工好些天了,你看,门上还锁了起来。”

    朱二不忿刚刚竟然被朱莹嘲笑了一通,立刻问道:“就这围墙,这单薄的锁,不怕有人撬锁又或者翻墙进去,偷了那些纺机?”

    “偷这个有什么用?”这一次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朱二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六。没等朱二说话,他就淡淡地说,“棉花早没了。”

    朱二顿时哑然。而老咸鱼又补充道:“而且只要沧州各家工坊换上新的,邻近各大州县乃至于江南,也就能全部用上了。重要的是图纸,而不是机器,这一台纺机值几个钱?”

    完全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朱二顿时悻悻,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那我们来干什么?”

    阿六压根没理他,跳下马来到门前,对着那把锁倒腾了一阵子,顷刻之间,那把乍一看还很能糊弄人的锁就直接掉在了地上。而朱二见人径直推开门自顾自走了进去,他不禁回头看看张寿,瞧瞧朱莹,见两人全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只能选择闭嘴。

    人家都不怕被人告私闯民宅,他怕什么?

    而老咸鱼倒是反应寻常,可小花生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是追在阿六身后,一溜烟跟了进去。不过一会儿,阿六还没见身影,小花生却是仓皇跑了出来。

    “叔爷,里头的纺机都被砸了!”小花生满脸惶惑不安,结结巴巴地说,“一片乱糟糟的,瞧着仿佛是有强盗闯进来洗劫过似的!”

    闻听此言,老咸鱼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快步冲了进去。而朱二心痒痒的正想下马进去看热闹,眼角余光却瞥见张寿朝朱莹勾了勾手,紧跟着,他那妹妹就立刻策马靠近,两个人耳语了起来。至于再后头的朱宏等三人,全都一脸我什么都没看到的表情。

    他正在猜测张寿究竟对朱莹说什么,却只见两人很快分开,而朱莹竟是突然看向了自己,紧跟着,人就调转马头朝他这边过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他的缰绳:“二哥,我要借你去办点事情!你对沧州总比我这初来乍到的熟悉一些。好了,时候不早,赶紧走!”

    等到满脸发懵的朱二被朱莹蛮不讲理地拖走,朱宏等几个护卫虽说心里全都是一团迷糊,但都忙不迭地朝张寿微微一颔首,随即拨马紧随其后。张寿见状不禁莞尔,不多时,他就只见阿六步伐轻快地出了工坊,而老咸鱼和小花生却还没跟出来。

    “所有纺机都被砸了,就好像出手的人对这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但是……”阿六顿了一顿,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但是,要砸成这个样子,不可能是徒手,很可能是用上了锤子、斧子……但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所有的劈砍痕迹都很新,尘灰上的脚印也不对。”

    阿六只有在对待正事的时候才会说这么多话,张寿验证了之前自己的猜测,就笑着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道:“还好我带了你来,若是别人,肯定会以为是冼云河那帮人打砸的……”

    “不是云河叔!”

    匆匆跑出来的小花生只来得及听到后头半句话,顿时急了:“云河叔下每一个命令的时候,我都在他身边,他绝对没下令干这种事!砸了纺机有什么用,官府还是会追缉我们,那些奸商狗大户还能做新的,对我们一点作用都没有……”

    老咸鱼落后小花生两步,却是干笑了一声:“云河没干,你就能确定其他人没干?他这次虽说振臂一呼拉了这么多人,但也应该有人没有胆子跟着他干。但浑水摸鱼,把这些坏了他们好日子的纺机给砸了,这却还是能办到的吧?”

    小花生正对老咸鱼怒目相视,可听到他说是其他人浑水摸鱼,他就渐渐变了脸色,到最后更是愤愤叫道:“不对,肯定是那帮黑心黑肺的狗大户,他们生怕云河叔死不了,一定是他们干的!几台纺机对他们来说不值几个钱,可却能够栽赃在云河叔和我们身上!”

    见小花生总算是醒悟了过来,老咸鱼嘴角闪过一丝笑容,随即就注意到,外头只剩下了一个张寿,朱二公子和之前现身的那位朱大小姐以及几个护卫,已经全都消失了。他正有些狐疑,张寿就很爽快地给出了回答。

    “刚刚阿六说,那些机器是用锤子斧头破坏的,但痕迹却很新,而且脚印在灰尘上方,我就怀疑才有人进来砸了机器不久,所以托朱二郎他们去其他工坊看看。如果真的是刚刚发生的事,那么其他工坊那边兴许还没来得及动手,运气好还能抓住一两个人。”

    小花生不禁大急:“应该带上我的!沧州城里有几座工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冲着这个瘦弱少年点了点头:“工坊在哪里,城里知道的人很多,哪怕朱二郎靠不住,后头跟着的人却精明强干,很快就会把所有地方都查探一遍的。再者,莹莹很聪明,应该派人回去向她大哥报信了。”

    听到这里,小花生这才如释重负。而老咸鱼则是瞥了一眼表情淡淡的阿六,心想这个看上去怪怪的少年还真是颇有眼力,他本来还思量如何不动声色提醒这一点的。

    于是,他就呵呵笑道:“既然那几家工坊有人去了,那张博士接下来还打算去哪里看看?”

    “我初来乍到,就去你那好了。”张寿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咸鱼味重一点吗?反正我这一身尘灰也好不到哪去,回头沐浴换一身行头也就行了。朱二郎之前一个劲对我夸赞说你厨艺很不错,而且不少都是海外珍奇,我这个最好口舌之欲的实在忍不住想叨扰一二。”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小花生一眼:“小花生,你不是想救你那位云河叔吗?回头对我说说你们的事。之前朱二郎虽说讲了一些,但到底是转述,不比本人详尽。”

    小花生顿时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好好,只要张博士你愿意听,我什么都说!叔爷做菜可好吃了,那真的是十八般手艺,就连外头那些饭馆的厨子都不如他!可他就是愿意守着那个咸鱼铺子,还整天去找人下棋,不务正业,怪不得被人起了个绰号叫老咸鱼!”

    想到张寿身边这少年也曾经光顾过自己那儿,后来又是朱二,老咸鱼本来还想推脱,可听到小花生这么说,他顿时气了个七窍生烟:“臭小子,竟然这么编排我?尊老你懂不懂?”

    “可当初是您自己说的,尊老之外还得爱幼呢!”小花生冲着老咸鱼做了个鬼脸,随即闪到了阿六身后。虽说张寿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但他总觉得这位国子监张博士好像挺有威严,而阿六虽说也有点怪,可刚刚和自己一同探查了一番工坊,他倒是觉得人更可亲些!

    人躲在阿六身后,老咸鱼自然无计可施。他没好气地瞪了小花生一眼,最后到底是在前头领路,同时应付着张寿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如同闲聊似的问话。当他终于分神往后头看时,却只见小花生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坐在了阿六那匹马上,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小花生,你……你小子懂不懂规矩?”

    小花生缩了缩脑袋,小声说道:“我刚刚对阿六哥说我没骑过马,一直都很羡慕能骑马的人,六哥就说让我上马试试看。是他扶了我上马的,稳当着呢,叔爷你要不要也来试试看?”

    老咸鱼无奈地捂住了额头:“你这胆子简直是越来越大了,都是云河那小子纵坏了你!这是亏得碰到张博士和这位小哥,否则你非得被人敲得满头包!”

    “只要阿六高兴就好。”张寿见阿六一脸平淡,也笑呵呵地对老咸鱼说,“你也别怪小花生,他年少好奇心重,我当初头一回看见马的时候,也一样眼馋得很。”

    “他怎么能和张博士你这种文曲星下凡的人比?”老咸鱼刻意露出一副市井小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挺后悔刚刚引经据典,可看到张寿面色如常,照旧谈笑,他知道人家这顿饭是吃定他了,也只好无奈地在前头带路。等到了自家铺子,他的最后一丝指望也完全落空。

    就他这里那浓重的咸鱼味,张寿竟然仿佛没闻到一般,神态自如地跟着他和小花生走了进去!

    不但如此,即便他跟在旁边,张寿还是犹如那些没见过底层人民生活的贵介公子,东张张西望望,在他的铺子里转悠,就连咸鱼也仿佛成了稀罕东西。老咸鱼陪着转悠了好一会儿,见小花生跟着,终究还是无奈下了厨房。

第三百二十五章 久违的味道

    茄汁炒蛋、茄汁鱼块、苔条花生、宫爆鸡丁、醋溜土豆丝……

    当张寿看到桌子上这几道菜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老咸鱼一定是学校厨子穿越过来的!否则,这老头儿怎么能做出这么一大堆浓浓学校食堂即视感的菜来?当然,内心固然在拼命吐槽,但他的脸上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惊讶,就如同第一次看到这般菜色似的。

    而小花生也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就把头凑过去,小声对阿六说道:“六哥,我家叔爷这次可真是大方了一把,从前我来看他的时候,他能给我做个茄汁炒蛋,那就已经是顶天了,那花生我也只吃过没几次……不过这宫爆鸡丁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红红的东西是什么?”

    孩子,那叫辣椒……后世无数人赖以为生的调味品……

    如果张寿此时能开口的话,他一定会语重心长摆出一副白胡子老爷爷似的态度,好好对小花生普及一番辣椒占据吃货帝国半边江山的历史。然而此时,在老咸鱼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之后,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动用了勺子,直接稳准狠地舀了一勺宫爆鸡丁。

    等到一颗花生米进了嘴里,细嚼之后,那种熟悉的香脆感蔓延了整个口腔,颗粒分明,张寿竟然生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感动从前司空见惯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到这失去就是四年,曾经最喜欢各种坚果的他不免觉着,只靠核桃和杏仁的日子太单调。

    更何况这年头的杏仁……那主要是用来煮杏仁露和做各种点心吃的,没有美国桃仁!

    而此时入口的花生上那一层酱汁却有些差强人意,香辣味不甚突出,而等到他再吃了一块鸡丁,心里对老咸鱼的厨艺评分再次下调了一个档次。鸡丁不够新鲜,嫩度完全不够……完完全全的大学普通厨子普通大锅饭水平。要知道学校不少小炒的水平还是挺高的!

    张寿挑剔,阿六却素来只要吃饱就行,小花生更是从小到大没吃过多少好吃的,两个人吃得又多又快,偏偏还都很珍惜每一粒饭食。因此,细嚼慢咽的张寿还在耐心品尝每一道菜的时候,这两位已经把几个盘子里的菜消灭了一多半。

    而老咸鱼原本对张寿的怀疑,也在注意到张寿那吃饭的姿态之后,放下了一多半。

    如此细细品,慢慢尝的姿态,除却那种自幼养尊处优,吃惯了好东西的贵介子弟,普通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吃相?由此可见,这位张博士之前说什么穷的时候,应该只是相对而言……如果人真的穷,赵国公府又岂会把千金嫁给他?

    果然,等到杯盘狼藉之际,他就只见摸肚子大叫满足的,是小花生,满脸欣然,对他手艺显然很欣赏的,那是阿六;至于之前还自称饕客,要好好品鉴他手艺的张寿,却只是浅尝辄止,每道菜都吃了一些,但绝对不到饱餐的程度,饭也只是盛了两小勺。

    然而,就在老咸鱼已经觉得自己看透了张寿本质的时候,却只见这位看似温润的公子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这才笑吟吟地看向了他。

    “话说刚刚那些食材和调料,还有吗?”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居然会问这个,愣了一愣后方才有些迟疑地说:“还有。”

    “那能不能借用一下?当然,也顺带借一下锅碗瓢盆?你放心,照价给钱,绝不食言。”张寿说出这话的时候,见老咸鱼一脸疑惑,小花生则更是莫名其妙,他就冲阿六勾了勾手,见少年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解下腰间钱囊,从中摸出了一枚银钱,掂掂分量后递了出去。

    虽说一入手看到那精致的文字和图样就知道是真货,可当把张寿带到那满是油腻的厨房,老咸鱼紧赶着收拾的时候,却是满肚子疑云。眼见张寿挽起袖子的同时,又向他借了一件外衫权当工作服,他越发在心底冷笑了几声。

    瞧瞧这富家公子做派……到厨房还要换衣服!

    他却不知道,张寿正在心里疯狂吐槽没有围裙真不方便,没有洗衣机真不方便,更讨厌的是,这年头的衣服纯天然染色不假,可那却实在是不经洗,一落水就褪色,就缩水,怪不得动不动一季要八套衣服,年年都要重新做,因为根本就是一下水就不经穿!

    在底层老百姓根本就没衣服穿的时候,上层消费市场那简直是浪费到了极点!他要是不套一件外衫防油烟,回头溅着一星半点,洗又洗不掉,这套衣服就没法穿了,这和路上那些尘土还不一样,掸一掸还能凑合……

    等预备停当了之后,等老咸鱼重新烧火,张寿仔细观察了一下这灶台和自家在融水村时那灶台的区别以及火头大小,随即就二话不说地开始各种准备工作。而他这一准备,跟在旁边的老咸鱼就渐渐傻眼了。

    他难得向邻居买了只鸡,张寿挑剔不是鸡腿肉;这也就算了,可人接下来又挑剔调料品种太少,随即自己一边问一边闻,随即就地腌制,那可真是大手大脚,丝毫不知道节约。

    土豆削皮后,就在那刀光之下变成了细条长丝,乍一看顶多只有他之前切丝的四分之一。

    而等到各种其他配菜准备完,上灶开火之后,他就只见张寿熟练地下锅、翻炒、加料,一应动作娴熟得仿佛那些食肆的厨子,而扑鼻的香味也不住提醒他,眼前看到的一幕绝对不会是幻觉。联想到自己之前还把人当成是不事生产的公子哥,他就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这个自诩为眼光最利的老家伙,竟然也会看走眼!

    炒完一盘醋溜土豆丝,张寿直接用筷子尝了两口之后,这才满足地笑了一声,随手递给老咸鱼道:“手有点生,总算你这醋还不错,味道只不过稍有逊色。你尝尝?”

    见张寿自顾自地开始下一道宫爆鸡丁,老咸鱼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拿了筷子尝了一口,这一口,他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继而忍不住死死瞪着张寿。

    和这个比起来,他之前做得那道醋溜土豆丝……那实在是暴殄天物!

    如果不是看到了老咸鱼的调料和食材,确定土豆会有的,花生会有的,辣椒也会有的,张寿此时哪里会把那盘菜递给老咸鱼,早就自产自销,炒完就当场祭祀五脏庙了。当然,他还有另外一重目的,眼看老咸鱼端着一盘菜心事重重出去了,他立刻加快了动作。

    当一盘宫爆鸡丁火热出炉时,老咸鱼果然尚未回来,趁此机会,张寿三下五除二舀了两大勺先吃为快,虽说遗憾的是因为调料把握稍有些不如意,但不论如何都比老咸鱼刚刚做得要好吃的多。就在他使劲吞咽的时候,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假的吧?张博士可是当官的,菜居然比叔爷你做得好吃那么多!”

    “死小子你有完没完!给你吃了还这么话多!”老咸鱼气急败坏地瞪视着小花生,直到人熟练地往阿六身后一躲,他瞅了一眼厨房,表情和心情全都异常复杂,好半晌才头也不回地自言自语道,“说不定只是巧合……”

    阿六有些同情地咳嗽一声,随即淡定地说:“少爷是看书就能无师自通的天才,当初家里上灶的刘婶,很多菜也都是少爷指点才会做的。”

    这也太假了吧?老咸鱼倏然回头,见阿六满脸认真,他将信将疑地转头回去,就只见厨房那油腻腻的门帘打起,紧跟着张寿就端着盘子出来了。他一看那盘色香俱全的宫爆鸡丁,忍不住就吞了一口唾沫,根本没注意到之前准备的食材分量明明比这多很多。

    当然,他就更加不会想到,做完菜的张寿第一时间偷吃了不少……

    老咸鱼陡然举高盘子,躲过了小花生偷吃的爪子,随即方才赔笑对张寿说:“张博士,你这手艺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回头也教我两招,省得这小兔崽子有的吃还挑剔!”

    “好说好说。”张寿笑着打了个哈哈,姑且把这个话题搪塞了过去,等到跟着进了屋子,他刚一坐下就只见本来还揉着肚子嚷嚷吃不下的小花生立刻拿着筷子开始出击,他也就直接先用勺子舀了足够分量在自己碗里,随即才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

    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品尝自己的手艺,而是他试图品尝这些食材和后世的区别,以及调料不足带来的口感差异。

    很显然,鸡腿肉只加了酒和盐腌制,没有上淀粉,腌制时间不长,不够入味;花椒不足,味道有差别;土豆疑似并不是当季新土豆,有些部分不够脆;辣椒面似乎不知道是什么辣椒品种,反正不够辣,以至于这大概只能达到南方省份水平;最可惜的是只有番茄酱。

    因为相对于茄汁炒蛋这种异端……他更喜欢的是新鲜番茄炒蛋,而且,必须加糖!

    相比小花生,老咸鱼到底矜持一些,吃得还算节制,可当发现阿六也是筷子不停,他一时心慌,就加入了和小儿辈抢菜的行列中,等到这一餐饭吃完,他回想今天这诡异的过程,方才忍不住拽了拽下巴上的胡子,只觉得心情乱糟糟的。

    这位国子监张博士应该也是今天第一次吃这些菜色才对,可就那么一点点时间,居然就能改良他的做法……难不成读书读得多的人,就连这种动手能力也比他能耐?可要是如此,那些考中进士当了官却祸害一方的地方父母官们,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顿饭吃完,老咸鱼撵了小花生去收拾碗盘,眼见阿六也跟了出去,他不知道人是为了帮忙,还是为了别的,却也乐得能剩下自己和张寿两个人,如此刚刚一直都郁积在心里的那些问题,也总算是有地方问。

    “这些漂洋过海的东西,也多亏是得有张博士你这样的手艺,这才没有浪费。”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答非所问道:“手机、网购、移动支付?”

    见老咸鱼满脸发懵,他低低嘀咕一声看来没经历过一零后,立刻换词道:“电脑、网络、房贷首付?”

    发觉老咸鱼那眼睛已经瞪得能比乒乓球大,他只能第三次改词:“电视?冰箱?三转一响?七十二条腿?”眼见老咸鱼终于成功石化,他终于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看来不是穿越的食堂厨子,只是个得到海外食材的人。否则,这位穿越同仁也混得太惨了……

    张寿轻轻咳嗽了一声,以便化解刚刚随口说出那些乱七八糟名词的尴尬,这才一本正经地说:“之前我听朱二郎说的时候,我就在想,如今很多作物,都是从外头传进来的,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我国之物。而刚刚桌上那几盘菜,如若能种到地里,想来也能造福无数人。”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竟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这种要求,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说:“张博士是觉得,这些东西,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贵戚会喜欢?”

    “他们总是喜欢新奇的东西。而他们喜欢,也就有人会去种。”

    张寿并不讳言自上而下推广某些东西的做法,但顿了一顿,他又笑呵呵地说:“而且,我刚刚切土豆丝的时候觉着,这东西应该很适合作为口粮。当然,南方喜好白米饭,北方喜好面条馒头饺子,这种习惯已经很久了。但我还是觉得,如果土豆产量高,荒年应该能用上。”

    老咸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两下,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也只是因为这些东西能吃,在回国的船上带了一点,后来没事就琢磨着种一种,有些活了,有些没有。”

    见张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是赞同自己的说法,还是仅仅表示敷衍,他忍不住沉默了下来。足足好一会儿,他就声音低沉地说:“张博士真的想要将这些海外作物推广于天下吗?”

    “是。”张寿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满面诚恳地说道,“只要能让寻常百姓果腹的,那就是最值得推广的东西。穿暖衣,吃饱饭,朝廷官员既然是万民赋税养活的,当然就应该解决温饱这两件事!不是有一句俗话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出人意料的挟持者

    红薯两个字一出口,张寿就看到对面老咸鱼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并不是纯粹的口误,只是在说出当官不为民做主五个字之后,他突然不想把红薯两个字替换成其他的。虽然只不过是第一次见经历成谜的老咸鱼,但他还是决定大胆地把试探的步伐迈大一点。

    在张寿那炯炯目光直视下,老咸鱼虽说极力想显出淡定和自然,但因为心情波动太大,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张寿的视线。然而,即便把目光投往别处,他依旧能察觉到张寿的眼神。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他甚至连最不好的念头都动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重新转过头来,干笑一声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张博士你这种没架子,心里惦记着万民温饱的官爷,真是吓了一跳……既然你都开口了,就我们今天吃过的那些东西,我可以把种子全都双手奉上。不但种子,具体怎么栽种的,我也能不自量力指点一下。”

    张寿没想到老咸鱼居然没有用外甥的事情讨价还价,最初的意外之后,他就笑道:“就只有我们今天吃过的那些?你真的没藏下来什么其他的东西自己偷吃,不拿出来给别人分享?比方说……红薯?”

    刚刚还表现得爽快洒脱的老咸鱼,当听到红薯两个字时,终于再一次绷紧了神经,甚至不自觉地上前了小半步。可是,见张寿笑看着自己的时候,他最终硬生生止住了那股冲动,脸上的笑容显得极其勉强。

    “张博士从哪听说过红薯这种东西?”

    “当然是太祖遗作。”张寿看着老咸鱼,面上的表情异常坦然,“你大概不知道,我在京城曾经破解过一个太祖皇帝留下的密匣,里头的太祖遗物,也都被皇上赏赐了给我。虽说我才疏学浅,只看出其中一样是计时器,那些手稿无从下手,但也因缘巧合琢磨出一点东西。”

    “毕竟,太祖皇帝当年梦见天下四方舆图这种事,在朝中知道的人很多。”

    见老咸鱼一张嘴张得老大,张寿愈发显得诚恳而真挚:“而且,我破解密匣,这是在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你是沧州人,大概不知道。你要是不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愿意,可以随我去一趟京城。说起来,就算是为了你外甥,你恐怕也得去一趟京城。”

    “因为这些可以让很多贫民饱腹的好东西,也许能让你换回他的命来。”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朱二郎此番之所以会到沧州,也是因为那天阿六从沧州回京,朱二郎刚巧听说你这有那些大明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你别看他那德行,却很懂得农为国本,你要信不过我,可以和他聊聊,等在京城种出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

    在这样如同和风细雨似的游说下,纵使老咸鱼勉强保持着满腔的警惕和疑惑,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张寿的话确实有那么一点可信度。

    更何况,姐姐唯一的外甥很可能要人头落地,他也不可能真的不管!

    “这事情非同小可,毕竟我还得丢下沧州这点家业,张博士你得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你尽管考虑,我还得在沧州呆几天,不急在一时。”张寿呵呵一笑,点点头就转身出门,见门外阿六一手正转着那把削铁如泥的短剑,一手正挂着那把短弓,他哪里不知道人一直都留心着他的安全,少不得对其笑了笑。

    阿六同样对张寿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才回剑归鞘,将短弓挂在腰间,随即用手指了指天色,言简意赅地说:“回去吗?”

    “当然回去。”张寿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旋即就往院内厨房的方向看去,见明明没有风了,那帘子却在微微动弹,他就知道必定是小花生躲在后头偷看偷听,当即心念一转就对阿六吩咐道,“等回头你再去邢台送个信。”

    阿六看也不看厨房一眼,立刻眉头大皱,一脸抗拒:“我走了你就没人了。”

    张寿顿时笑了起来:“朱二郎和莹莹不都带了很多人?”

    “他们和我不一样。”阿六不假思索地继续反对,“让他们去送信。”

    张寿盯着满脸认真的阿六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是不得不退让:“好,一会见到朱宏朱宜他们的时候,你挑个妥当的去邢台给我传个口信,不管张武张陆还是张琛,让他们至少过来一个人!人在邢台,居然能让风波蔓延到沧州来,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当然得负责收场!”

    阿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家那些人我都打过,挑一个最能打的就行。”

    屋内同样在偷听的老咸鱼脸上表情都有些僵了。什么叫做都打过,挑一个最能打的?他上次见独自一人四处瞎转悠的阿六时,还只觉得这少年不爱说话,脾气有点怪,但出手大方,为人爽快。可这次他终于认识到,人究竟是有多乖僻!

    张寿却没挑阿六的茬,他已经看出来了,阿六眼下是故意表现出最乖戾的一面来配合他演戏。当下他就继续不慌不忙地说:“既然邢台那边你让别人去,这沧州城里,你却要亲自走一趟。回头你去给那些和大皇子勾连的人家一个个送请柬,一个别拉下。”

    阿六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嗯,我知道,鸿门宴。”

    “知道了也别说出来!”张寿终于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眼见人立时闭口不言,他才转过身来。当瞧见老咸鱼终于磨磨蹭蹭出了门,他就对人颔首一笑。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只不过沧州城里我和阿六都不熟,能不能让小花生送我和阿六一趟?而且我初来乍到,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如果小花生正好闲着,我想借他帮我两天忙,应付一下各方人物,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小花生一溜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这沧州地面上我最熟了,三教九流我都认识不少人,我会带路,我会喂马,我会……”

    “好了好了!”张寿顿时莞尔,做了个手势让还要继续毛遂自荐的小花生姑且打住,他就看向了老咸鱼。果然,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儿在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点了点头,却把小花生给叫了过去,千叮咛万嘱咐了好一会儿。

    他不用猜都知道,必定是吩咐人嘴紧一点,别乱说话……最好再留意一下他的为人处事,诸如此类。

    而一出了这家前店后院的咸鱼铺子,小花生就如同从笼中放飞的小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死活再也不肯去骑阿六那匹马,哪怕阿六说愿意带他一块骑,他也坚持不同意,一个劲说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一力抢过了为张寿牵马的差事,一路走还一路说个不停。

    “叔爷就是老把我当小孩子,老担心我受骗上当,想当初还让我别被云河叔卖了呢!云河叔对我可好了,对我就像亲生儿子似的……六哥也很好,我还没见过就因为我喜欢马,就肯把马让给我骑的好人!”

    小花生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一眼阿六,见少年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最开始的冷意,他顿时更加雀跃了起来,又转身对张寿说:“我之前还担心张博士你也和那些狗官和狗大户似的,可后来才知道,您也是好人!”

    大概是因为动乱之后,天色又已经临近黄昏的缘故,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再加上有阿六在,张寿也不担心小花生的嚷嚷引来什么风波,笑着接受了这一张好人卡:“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就因为我做了那一顿饭?”

    “哪有官老爷做饭给我这样的人吃的!”小花生虽说倒着走,可脑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走得极其稳当,一边走还一边摸了摸鼻子说,“张博士你做菜那么好吃,对人还这么好,当然是最好的好人!你可一定要救救云河叔啊,他真的是被逼到绝路上才那么干的!”

    听到小花生连发好人卡,最后方才又开始了碎碎念,张寿就叹了一口气说:“我会想想办法的……对了,听说之前大皇子之所以被挟持,是因为被冼云河派人色诱?能迷住大皇子,后来更是出手将他挟持,哪家姑娘那么有魄力?”

    小花生先是支支吾吾,随即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把这个话题蒙混过去,等发现张寿还是揪着不放,他就只好耍赖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云河叔的老情人……”

    “男子汉大丈夫,哪怕遇到了再过不去的坎,除非寥寥几个厚黑到不要脸的,绝对做不出把心爱的女人双手献上的事……哪怕只是做戏也一样。”张寿却打断了小花生的话,随即笑呵呵地说,“虽说我没见过冼云河,但就我听说的那些,他理应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阿六见小花生心虚地低下头去,他突然开口说道:“不会是你吧?”

    “六……六哥你别……别开玩笑了!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

    见小花生就如同被人踩住了尾巴猫儿似的炸了,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利索,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张寿原本还觉得阿六这猜测简直是无稽,此时也不禁犯起了嘀咕,扫了一眼四周,见路上已经没了行人,他就盯着小花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这一看,他就发现了端倪。

    虽说身量不算很高,整个人也有些瘦弱,但小花生确实颇为清秀,而这样的清秀,若是能有个擅长化妆的人巧手一打扮,再加上那举止形态不同于那些搔首弄姿的美人,自有别样的风情,说不定大皇子那个眼光“独到”的家伙真会上钩。

    而小花生虽说低下头不敢正视张寿的视线,但也就是坚持了一会儿,最终就垂头丧气地小声说道:“是我……是我主动请缨的。总不能为此牺牲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至于我……实在不行我就和他拼命,好在压根没等到那时候,我就逮着了机会……”

    好小子,要不是阿六的丰富联想力,他竟然差点错过了这么一条大鱼?

    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等一侧头,看见阿六正饶有兴致地上上下下打量小花生,仿佛又成了之前那个打量人何处下嘴比较可口的怪人,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朱将军之前就没问过冼云河这件事吗?”

    小花生顿时更加心虚了:“朱将军问过的……但云河叔打死不肯说,其他人则是不知道,再加上云河叔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罪名,所以……”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是愧疚,到最后眼圈也有些红了,“其实这时候,我应该和他关在一起的……”

    就在这时候,阿六突然一跃下马,随即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小花生肩膀上,见人打了个激灵,立刻抬起头来,发现是他,方才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舒了一口气,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别辜负他。”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说得小花生险些再次掉下泪来。他连忙伸出手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破涕为笑道:“谢谢六哥。”

    阿六对小花生点了点头,随即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这才转身径直回到了坐骑旁边,轻松利落地跃上了马背。而张寿看到傻笑摸摸自己的头后,重新打起精神在前头带路的小花生,忍不住再次瞅了阿六一眼。

    不知不觉,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阿六,竟然也会安慰人了!如果安慰的不是小花生这样一个曾经男扮女装的伪娘,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姑娘家,那他才能真正放心,因为那才意味着少年终于成年长大了。只可惜,任重而道远……

    至于老咸鱼会不会因为某些事情就跑掉,张寿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就在他进城之后就已经听说,朱廷芳仍旧延续了之前沧州城许进不许出的禁令。这也就有效防止了相关人士的逃跑。至于特殊原因要出城的,去县衙报备,全都要朱廷芳亲眼过目,亲自令人护送。

    当他这一行三人终于来到县衙门口时,却只见一条人影闪电似的扑上了前。

第三百二十七章 观刑漫话

    那条人影当然不是刺客,而是喜形于色的朱二:“妹夫,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张寿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其他原因,他总觉得朱二此时有点热泪盈眶……不,应该说是喜极而泣的感觉。等到朱二近似于殷勤地搀扶他下马之后,他就完全明确了这一点。果然,接下来朱二就说出了一番让他吓了一跳的话。

    “妹夫,莹莹使起性子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我们跑了三家工坊,在第三家居然正好遇见一帮打砸工坊的家伙。那些家伙还拿着锤子和斧子,结果莹莹厉害得和个鬼似的,不管不顾带头冲了上去,她一个人直接踹倒两个,打趴下了一个,剩下三个才是朱宏他们收拾的!”

    朱二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一想到之前那情景就心有余悸:“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家伙的锤子好几次就擦着她的胳膊、肩膀……甚至脸,我都快被她吓死了!她绑了那些人回来就去见大哥了,我都不敢跟进去,生怕回头大哥知道这事,不去骂她,却来把我捶一顿!”

    张寿还真不能说朱二这是杞人忧天,他瞅着可怜巴巴的二舅哥,回头对阿六打了个手势,就直接拽着朱二入内。而落在后头的阿六见小花生正目瞪口呆,他就体谅地再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习惯就好。”

    习惯……习惯什么?刚刚朱二公子说的,应该是他妹妹吧?那可是赵国公府的千金啊,居然亲自捋袖子上阵……打架?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觉得人不像沧州本地那些大小姐似的盛气凌人,可如今看来,她还能打能杀,家丁恶棍狗腿子,全都不是对手?

    小花生跟在阿六后面走进长芦县衙的时候,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以至于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张寿和阿六主仆识破的那点惶惑,他也都抛在了脑后。等到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来到了县衙大堂,听见里头那个冷厉的声音时,他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不说?既如此,来人,拖下去,打,打到他说为止。记住,动作轻一点,节奏慢一点,打上一两个时辰,说不定他们也就招了!”

    他瞪大眼睛往里望去,就只见两个壮汉架着一个手脚被缚,依稀还有点眼熟的鹰钩鼻汉子出来,直接把人丢在了月台上,拖翻了就打。随着拇指粗细的木杖雨点一般落在了此人的臀腿上,人抑制不住发出杀猪似的惨叫,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完全忘了刚刚在想什么。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断有人被拖出来,丢在地上就打。但只听惨叫声、呻吟声、求饶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有高呼我什么都说的声音。可即便如此,那乱杖齐下的情景却并没有停止。

    这时候,小花生就只听张寿轻声说道:“原来这年头打人的木杖是这般粗细……也是,如果真的用那种如同船桨似的大板子,也不用三五十,说不定三五下就能把人给打死了。”

    虽说不明白张寿为什么会关心这种刑具的问题,但小花生还是赶紧说道:“我听叔爷说,这些刑具是特制的尺寸,但就算细细这么一根,打脊背的话,也很容易把人打死……所以太祖皇帝说,以后打人除了用小杖,一概打臀腿,不许打脊背,打死人,掌刑者同罪!”

    小花生说着顿了一顿,模仿老咸鱼当初对他讲述时的语气,小声说道:“太祖皇帝说,杖刑拷打也好,刑责也罢,是为了让人皮肉受苦,不是为了把人打死打残。所以,怎么让人吃到最大的苦头,得到最大的教训,却还保留他下次挨罚的能力,掌刑者必须要掌握分寸。”

    “至于那些奸人妻女、抢掠杀人、拐卖致人死亡、无端恶意杀人诸如此类的穷凶极恶者,全都是斩立决,决不待时。而斩刑之前,每三日在官衙前臀杖四十,直至斩首。以为后人戒。”

    这些实在是太文绉绉的话,小花生说起来很不习惯,见张寿有些讶异地打量他,他才忍不住挠了挠头,赔笑解释了起来。

    “叔爷平时很不正经,但一说起太祖皇帝这些老故事,那就动辄引经据典,还说是从书里看来的。因为我小时候听他念叨过无数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张寿本来就对老咸鱼的政治倾向有鲜明的认识,此时小花生这话,不过是让他进一步确信自己猜得没错的,不禁会心一笑:“太祖皇帝痛恨为非作歹穷凶极恶者,于是严刑峻法,虽说曾经被人非议严苛,但如今看来,确实对作恶者是一大震慑。”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的必读科目再次添了一样大明律。不得不说,那位穿越者前辈确实在很多地方和他有些共同语言。

    他一向很鄙视某些人权主义者成天叫嚣废死,动辄批判死刑。在他看来,对于某些挑战人容忍底线的恶性犯罪,给一颗枪子都简直太便宜了!太祖在死刑前的附加刑,明显是针对那些恶贯满盈之人这就是所谓的以律法为准绳,在行刑之前狠狠抽他几顿?

    别人都是随口说说,可这位是把想象变成现实了啊!哑然失笑的同时,张寿没注意他们的话题竟是从朱廷芳拷打犯人转到了另外一个诡异的角度,却觉得这种事执行难度太大,而且很容易导致另一种情况。

    “不过,明知必死却还要零碎受苦,这些犯人也许熬不到斩刑就会愤而自尽吧?再者,明知必死就干脆作恶到底,这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穷凶极恶很难界定,很容易因为朝廷官府的政令变化,蔓延到所有死刑罪名上。到那个时候,惩恶扬善的初衷恐怕就维持不住了。”

    “听说,当年在斩刑前臀杖示众的,全都要太祖皇帝亲自勾决方可。”说起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小花生也有些不那么确定,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叔爷说太祖皇帝之前还特意在各地官衙树立铁牌,把适用于如此处置的罪名写在上头。至于没等行刑就自尽的……”

    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小声说道:“据说那时候的旨意是挫骨扬灰,撒到黄河里去,这样会永世不得超生。别看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大多还都很信来世,再说有时候还期望大赦令,所以不免苦苦熬着。虽说每年这些大恶犯人就赦免一两个,但好歹也有盼头。”

    “叔爷他看过一些当年留存下来的手稿,说太祖的大赦令其实是骗人的,往往那些报上来的死刑犯中早就选定了罪过不那么大,只需要狠狠打几顿以示‘薄惩’的家伙,回头轻轻放过,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大赦。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要对这位张博士说了。”

    可说到这里,小花生突然回神,瞥见月台上那几个人被打得哭爹喊娘,突然想到了另一条法令,顿时面色苍白:“不过张博士你说得也没错,太宗皇帝之后,死刑之前还要臀杖示众的,又加上了十恶犯人,好像谋逆叛乱等等都算……云河叔不会也被归到这一类中吧?”

    张寿见小花生仿佛急得要哭了,而阿六正再次轻拍小家伙的肩膀表示安抚,他就也出言安慰道:“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先不要急。”

    小花生使劲点了点头,脸上却尽是担忧:“叔爷不但收养了我,还教我读书认字,云河叔也是,可沧州这地方,没门路考不上小吏,后来他为了谋生计,就跟着叔爷出海了。叔爷的船沉了之后,他娘和叔爷大吵一架,死活不许他再出海,还逼着他去学纺纱。”

    张寿微微眯起眼睛,随即问道:“说起来我有些好奇,沧州的纺工,似乎男子比女子多?”

    “没错,一直都是男子比女子多。一来是沧州男多女少,二来是因为地少不够种,如今海运多过漕运,运河码头也不需要那么多力工,三来是如果家里有几台纺机,一家男男女女都纺纱的话,比种地赚得更多。”

    “沧州织的棉布虽说没江南的那么多花样,但好在结实耐用,通过水路就可以把棉布送到京城,因为路途近,运费比江南棉布便宜,普通棉布价格只有江南普通棉布的三分之二。”

    朱二没想到张寿和小花生看人行刑竟然也能把话题扯这么远,不由得使劲咳嗽了一声。

    他可没那么好心理素质,面对这一幕实在是有些头皮发麻,甚至有去揉屁股的冲动。

    而且,他还不禁由人及己,想到了自己那些年曾经挨过的家法。虽说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雨点一般没个止歇,但十下起步,二十下热身,三十下鬼哭狼嚎……这种经历都没少过。当然,家法只打屁股,不像眼下,别说屁股,就连大腿都被木杖抽得没一块好肉!

    回过神的张寿见朱二那副纠结的表情,就知道人在想什么,当下也不去戳穿这位挨打专业户的准二舅哥,却也没急着进去,而是在外头继续看热闹。

    不多时,其中一个一个劲嚷嚷什么都愿意说,声音还最大的汉子,就被重新拖了进去。

    只不过就刚刚这么一会儿,此人的臀腿就已经血迹斑斑,想来怎么都至少挨了几十下。

    而其他几个正在挨打的见此情景,全都忍不住大叫求饶了起来。

    可里头压根没传来喝令停止的声音,一个个人甚至连辗转躲闪都做不到,只能挺在那苦挨。没过多久,刚刚似乎是被拖进去问话的人,却又被重新拖了出来,照样扔在地上继续打。可这一次,人却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原来是嘴被一团破布给堵住了。

    没等其他几个人幸灾乐祸,又有一人被拖了进去,同样是没过多久被拖出来,堵了嘴继续打,等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张寿已经看出了名堂来。

    敢情是朱廷芳有意对比这些家伙的口供,同时通过这些家伙杀鸡儆猴。

    果然,等到第六个家伙被拖出来又打了无数,朱廷芳方才徐徐从大堂中出来,身后还跟着女扮男装的朱莹。见了他时,前者只不过微微颔首,眼睛一亮的朱莹却立时绕过人群来到他面前,笑着说道:“阿寿,你真是料事如神,我们才去了第三家就截住了这些家伙。”

    她一面说,一面得意地抡了抡拳头:“我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

    “是啊是啊,你教训得倒是痛快了。可人家拿着锤子斧头,你赤手空拳就上……莹莹,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千金之女,坐不垂堂的道理?”

    见张寿叹了一口气,朱莹顿时笑了起来:“我从小练武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就是为了万一遇到这种时候,不至于只能躲在后头指手画脚吗?没事,我有分寸的。再说,我祖母和娘说动爹放我出来,也是想让我好好历练历练。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身上穿了软甲。”

    这最后一句话,朱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张寿和他身边耳聪目明的阿六才能听见。

    即便如此,听到的这主仆二人,反应却截然不同。阿六赞同地点了点头,至于张寿……他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这要是朱二,怎么历练都不为过,身上穿软甲防身那也是应有之义,可朱莹需要历练?就算是历练,也不会是要她去揍人!朱莹是自己忍不住想揍人才对!

    朱莹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顿时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目光,随即轻哼一声道:“京城规矩太多了,就算是我,也不能没事就去找人麻烦……谁让这些人撞在我手里,活该!”

    两人说话间,朱廷芳已经吩咐了那边暂且停刑,旋即吩咐把几个人送去行宫,交由杜衡看管把堂堂行宫当成监牢似的,也就是他有这心性手段。

    等到那些个虽说堵住嘴却依旧发出凄惨呻吟声的家伙被带出了县衙,偌大的地方渐渐安静,也就只有月台上的斑斑点点血迹,告诉人们刚刚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但随着两桶井水往上头一泼,几个差役卖力得拿拖布随便擦了擦,那点点血迹也就看不太清楚了。

    只剩下那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污渍,也不知道是前人的血泪,还是纯粹的肮脏。

    而朱廷芳叫了众人一块到二堂,这才言简意赅地说:“已经问清楚了,指使这几个人的,就是那几家开工坊的大户。是我昨天还没派人看住他们宅子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在外的人雇的,打算栽赃在冼云河身上,找的都是地痞恶棍,所以,之前他们那顿打也算是挨得不冤。”

    张寿仿佛没看到偷偷摸摸也混了进来,此时正躲在阿六身后的小花生,似笑非笑地对阿六微微颔首道:“阿六,看来你该去送一下今夜的请柬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夫唱妇随

    既然把张寿送到了县衙这种安全地方,阿六再去送信时,自然没什么后顾之忧。有朱廷芳和朱莹兄妹在,有来自赵国公府的三十多个护卫,他可不相信还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刺客闯进来。而且,花七也许还留在京城,但也许已经悄悄潜入了沧州城。

    而朱廷芳亲自带路,把张寿安置在了县衙后头官廨中一个清幽的小院子,隔壁就是他和朱莹住的地方。虽说兄妹在家中时早就是一人一个单独的小院,但出门在外,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而且朱大哥不觉得自己之外还有谁能看的住朱莹,至于张寿……

    这小子大概会在朱莹打人的时候递刀子,又或者帮忙踹两脚!

    而张寿眼看朱莹被朱廷芳拖走审问去了,他就招呼小花生进了屋子。这里大概原本就是官廨中的客房,从床铺到被褥全都是崭新的,桌椅也都收拾得纤尘不染,只是墙上的字画嘛……是贾宝玉很讨厌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但和县衙这种氛围非常相宜。

    张寿却不觉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什么腐臭味,他又不是贾宝玉这种享受富贵却又没能力担起家业责任的公子哥。所以他转了一圈,见书架上都是四书五经,他知道往来此地的客人多半是读书人,很符合进士出身的县令许澄的交际圈,继而就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等他想起跟进屋的小花生时,一扭头,却只见人正在认认真真地扫地,可扫来扫去也没见扫出灰尘来,头已经快垂到地上数灰尘去了。见这一幕,他忍不住笑道:“小花生,我从你叔爷把你借过来,是想要借助你这个小地头蛇了解一下沧州,不是为了让你当随身小厮。”

    小花生顿时站直了身子。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随即磨磨蹭蹭去放好了扫帚,这才上前小声说道:“我是觉得六哥那么能耐,张博士你觉得我没用,回头撵我回去……一天不知道云河叔到底会是怎么个结果,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赖也要赖在这儿!”

    张寿顿时被小花生给逗乐了。尤其是这小家伙还曾经男扮女装骗得大皇子团团转,他就越发觉得好笑。于是,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人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沧州城里,曾经和大皇子以及长芦县令许澄勾结,经营工坊的那几家人,你都给我好好说说。”

    小花生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对张寿有用,这样也许张寿就会好好想办法给冼云河脱罪,因此,他立刻打起精神,一五一十地开始仔细解说各家情形。

    “本来还有不少小作坊,还有自家就有纺机的机户,但大皇子来了之后,和几家最有钱的大户勾结在了一起,再加上有许澄这个狗官牵线搭桥,镇压局面,那些小作坊和机户没地方卖棉纱,渐渐的就只能去给他们做工了。”

    “如今开工坊的总共五家人。西城首富蒋老爷,南城的齐员外,还有……”

    小花生一家一家认认真真地介绍,他也确实年轻记性好,每家都有些什么人,谁管家,谁做官,谁纨绔……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最让张寿觉得可贵的是,小家伙并没有因为对冼云河的倾向性,就拼命攻击那几家,对各家族人的介绍倒是颇为客观。

    “对了,这几家人也算是沧州大户,那么平时可曾做过善事?”

    张寿只不过随口一问。他从来不觉得做善事就能抵消一个人的罪恶毕竟很多人不过是为了打消罪恶感才去做善事,动机已经不纯,更有些人不过是为了塑造一个善人的形象,也好麻痹大众而已。然而,小花生的反应,却激烈得让他大为意外。

    “善事?他们当然做过善事,不少人还在外头标榜自己是大善人……去他娘的大善人,那是披着人皮的狼!”

    当小花生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破口大骂的时候,隔壁院子里,朱廷芳看着自己那坐立不安的妹妹,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张寿是出来公干,而且还有我在,你就为什么非得跟来?就算祖母和母亲都纵着你,你也该想想,这会让外头人怎么说你们两个?”

    “只要我们高兴就好,还怕别人说?”朱莹轻哼了一声,随即就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宫里传来的消息。坤宁宫明明被封闭了,可皇后还是不知怎的听说了大皇子被挟持的事,于是发疯似的要找皇上理论,最后虽说太后亲临,说一定会把大皇子弄出来,可她还是……”

    还是两个字后,朱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其烦躁不安的表情:“她还是不信,差点一头撞在坤宁门上!太后一怒之下回宫去了,她最后终于不闹了,但却有一句话传了出来。她说,阿寿害得她的儿子那么惨,不得好死……你说她都这么诅咒了,我能放心吗?”

    朱廷芳压下心头那股急怒,沉声问道:“我应该最多只比你早出来一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的!”朱莹理直气壮地说完这话,就气哼哼地说,“当然就算没这件事,我也肯定会跟来瞧瞧。阿寿这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万一你不顾念郎舅之情,看他的笑话不帮他怎么办?有我在,大哥你肯定不好意思!”

    我就知道,你即便丢出来这么一件大事,但归根结底还是借口!我就这么像是没事给准妹夫使绊子的貌似凶恶大舅哥吗?

    朱廷芳又好气又好笑,可面对朱莹,他也确实是无计可施。他只能勉强板着脸道:“爹在你出来的时候应该吩咐了你都听我的吧?可你今天才到第一天,就捋袖上阵打了那几个恶霸地痞,就算张寿不在乎你这千金大小姐的形象,你也好歹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他苦口婆心地说着,可不多时就发现朱莹已经开始环目四顾,一脸敷衍和嫌弃的样子,朱大哥就不由得以手扶额,心想自己这个大哥有这样的弟弟和妹妹,也不知道是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板着脸继续充当念经的和尚,直到朱莹无奈举手投降。

    “好好好,大哥你都说了这么多,我都听!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这还不行吗?”

    嘴里这么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朱莹还是站起身来,振振有词地说:“阿寿第一次骑马赶这么久的路,我得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马术还是我教的呢,我这个当老师的都觉着颠得浑身疼,他怎么受得了……大哥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忙公事,我还等你给我找个大嫂呢!”

    她说着就嘿然笑道:“二哥的婚事都已经有眉目了,大哥你可没剩多少时间了。你要是再不努力,可别怪我到时候和祖母和爹娘商量,把你拉出去给人家相看!”

    没等朱廷芳气得骂人,大小姐就已经如同蝴蝶一般轻盈地闪了出去。等到了隔壁,她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却有说话声传来,想了想就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可到了门前时,她却重重咳嗽了一声以澄清自己没听壁角。果然,大门顷刻之间就打开了。

    “莹莹,你来得正好。”

    张寿见朱莹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就把人让了进来,言简意赅地将刚刚小花生告诉自己的某些话转述了一遍。果然,朱莹一听就气得柳眉倒竖,一时痛骂道:“天底下怎么有如此为富不仁的家伙?做善事邀名就算了,他们根本不是行善而是作恶,简直该杀!”

    “晚上我下了请柬邀他们到县衙赴宴,到时候少不得要质问这些事情,但是,口说无凭,就和你在工坊人赃俱获才是最好的证据一样,我也不可能只凭小花生一面之词,就对他们怎么样。别说我,就算是你大哥,那也不行。”

    张寿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开口的小花生不要着急,这才继续说道:“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和二哥去走一趟。当然,沧州地面上你们俩都不熟,让他带路去找老咸鱼吧。你们不要带太多人,以免打草惊蛇……相比锐骑营,相比估计烂透了的三班差役,我当然更信得过你们。”

    大小姐本来就是看谁顺眼那就说什么都好的脾气,张寿如此顺毛捋,她自然眉飞色舞。见小花生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觉心情大好,走上前就在人脑门上弹了一指头,随即就转身说道:“小家伙,你就等着瞧好了,我保管把人证物证全都给你搜集齐全!”

    “我们赵国公府年年号称轻租减租,还有人敢阳奉阴违,一家钱庄里也出过敢里外勾结昧良心谋取人家财物的帐房,我之前把这些狗东西全都扫地出门,该送衙门的就送了衙门重重处置,这些更黑心的狗东西也逃不出我掌心!阿寿尽管开你的鸿门宴,我这就叫上二哥去!”

    眼见朱莹兴冲冲地来,兴冲冲地走,小花生也顾不得脑门上那一丁点疼,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想起之前看她兴高采烈地报功,又亲眼见了朱廷芳重处那几个在沧州城也算是有名的地痞恶霸,他忍不住看着张寿,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话。

    “张博士,这位大小姐……她真的是赵国公府的千金?真的是明威将军的妹妹?”

    张寿顿时莞尔:“如假包换。”

    “我就没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大小姐。”小花生喃喃自语,随即才醒悟到自己评论的是张寿的未婚妻,这才慌忙解释道,“我是想说,大小姐真的好厉害!我听人说,大家闺秀们大多没事就赏花吟诗,伤春悲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只要喝喝茶聚聚会就好。”

    “你对大家闺秀,大概有点误解。”

    虽说张寿从来都知道,朱莹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容貌还是性格,但对于小花生这样的说法,他还是不禁哑然失笑:“你说的那种只懂得欣赏美,却不管生计的大家闺秀,虽然不少,但也绝对不多。大家闺秀有很多种,有才女,有侠女,但更多的是俗人。”

    “因为大家闺秀也要嫁人,也要相夫教子,主持家务。看不懂账目,就可能被管事下仆辖制,入不敷出;不能督促丈夫上进学好,那么娘家再强,她也会越来越黯淡无光;不能教导好儿女,那么两代之后,也许门庭就会衰落;而生老病死,更是长年累月要面对的问题。”

    小花生虽说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张寿也不过是随感而发,并不打算继续大家闺秀这个问题毕竟,他熟悉的大家闺秀,说到底也就仅仅两个,朱莹外加永平公主,全都是身份非同小可,性格和行事作风也相当不一般的女子。

    “对了,你觉得傍晚的宴席设在哪?”

    “问……问我吗?”小花生顿时连说话都结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能给什么意见?

    “没事,随便说。”张寿不以为意地一笑,“请的既然不是佳宾,而是恶客,今夜此宴,没有美酒佳肴,没有丝竹管弦,更没有美人歌舞。宴席的地点越能给人警示越好。”

    “那样的话……”

    小花生只觉得一个念头在心里翻滚,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贴着张寿耳边低声说出了几个字,见张寿面有异色,他以为人会骂这是馊主意,正想解释时,却只见张寿突然哈哈大笑,顿时有些发懵。

    “朱将军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没有半点好感,我也一样。你这固然阴损了一点,但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走,我们去隔壁,若是朱将军能答应,那就这样办吧!”

    张寿确实觉得小花生这主意不错,毕竟,赶路赶得大腿根都磨破了,既然没法怪朱大哥,张琛那个惹事的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当然得冲着沧州城这些狗大户出气!

    再者,今天还没进城就碰到有人拦马,几乎上演了一出自戕明志的好戏,紧赶着他拖了朱二去见老咸鱼时,却又发现有人打砸工坊意图嫁祸,最后又听小花生说了沧州几家大户所谓积德行善的嘴脸……他一点都不觉得会冤枉好人。

    如果能在一堆烂苹果中挑出一个不那么烂的,那已经是运气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宴无好宴

    名帖这种东西,素来是贵贱分明,对于富贵人家来说,烫金的名帖,已经不足以称之为名贵了,往往还要别出心裁。比方说青竹打磨,请巧匠在上头刻字的名帖;比方说纯银薄片的名帖……但这些往往是某些高调的人喜欢用的,送出去之后,接的人往往会原物奉还。

    毕竟,如果有人能发得起这样名帖,必定是高官显宦,一般人却也不敢随便收下。

    而张寿此番送的是请柬,而不是名帖。样式简单,不过是拿着寻常名帖的材料写上几行字而已。他的字素来不太好看,虽说这些日子也不是没苦苦练过右手书法,但也就是那么一副风骨不足的样子,所以六份请柬全都是朱莹自告奋勇代劳,然后阿六揣着亲自去送。

    六户人家全都被朱廷芳差遣那些“将功折罪”的锐骑营将士看守,每户人家也就分配到十六个人,别说苍蝇蚊子尽可飞过,就算是人,只要动作敏捷一点,其实也可以翻墙进出。

    然而,朝廷的天威摆在那儿,再加上大皇子和长芦县令许澄的榜样在前,哪怕心里再有怨气怨言,大多数人也不敢造次。再者,在发现行宫被人攻占,情况不妙时,他们已经悄悄派出几个心腹家人在外头,这一次家中被围,这些人正好能派上用场。

    这其中,也就包括在围府时“正好”不在府中,所以才能上演拦马告状的那位蒋老爷。

    当阿六拿着朱廷芳给的令牌,敲开一家家的大门时,里头自然是好一阵鸡飞狗跳。可还不等接请柬的人出来,本来就急着完成任务的阿六却耐不住性子,一份份请柬或随意交给门口诚惶诚恐的仆人,人不收,他就直接往他们怀里一塞,随即扭头就走。

    至于主人蒋老爷本来就刚巧在外,躲过前次封门的蒋家,那情形就不同了。蒋老爷去拦马告状,于是被阿六截断匕首,扛回县衙之后至今未归,蒋家人却并不知情。不但不知情,当家的在外头始终没有消息,顶替老爹主持家务的蒋大少自然积累了极大不安和愤懑。

    于是,还没等敲开门的阿六说出来意,蒋大少就闻讯赶来。认定阿六只不过是个跑腿的随从,他便气急败坏地张口骂道:“十恶不赦的是那些狗胆包天的泥腿子,我们这些乐善好施的人家有什么过错?明威将军凭什么派人看住我家?莫非要构陷我们蒋家?”

    乐善好施的人家?阿六顿时眉头一挑,原本对寻常人只是冷漠的他,此时此刻散发出的冷意却陡增十倍不止。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打消了立刻拿出请柬的打算,一个箭步上前。

    这下子,养尊处优的蒋大少经历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梦靥。

    正在冲着阿六大叫大嚷的他,被突然出手的冷淡少年扣住脖子,直接按在了院墙上,那种替父申冤的志气全都化作了惊惶,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当看到阿六用空闲的左手伸进怀中去拿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以为人家要杀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求饶。

    “壮士有话好说,我之前是有眼不识泰山,壮士您千万别和我一般计较……”

    没等他说完,阿六就已经掏出了那最后一份请柬,轻轻放在了颤抖如筛糠的蒋大少头上,随即就淡淡地说:“站好,别让东西掉下来。”

    见蒋大少顿时身子僵硬,但脊背却靠在院墙上一动不敢动,他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道:“记得准时到。”

    撂下这话,阿六这才转身就走,而旁观的家丁见人放开了蒋大少,不知道他来历,兼且又想在少爷面前表现忠义的,就立时有三五人扑了上前,妄图给这个看似不怎么起眼的少年一点颜色看看。然而,几个人还没来得及沾到阿六的衣裳,就是几声惨叫。

    旁观者就只见这些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家伙躺倒在地哀嚎连连,而本来想要动弹一下的蒋大少吓得打了个哆嗦,慌忙抬手想要去扶着头上那不知是何物的玩意。可就在他刚刚抬手之际,便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旋即就听到周围一阵惊呼,下一刻,他就觉得脑袋陡然一重。

    那一瞬间,蒋大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眼看就要栽倒,可整个人竟是神奇地挺立着倒不下去!不但如此,眼看就要昏过去的他竟是哎哟呼痛一声,又再度清醒了过来。

    倒是四周围的家丁和仆人再也不敢去围追堵截阿六了,眼睁睁看人拍拍手扬长而去,随即才慌忙围到了蒋大少身边。就只见这位之前还张牙舞爪的大少爷,发髻连同那张请柬都被一支箭射穿。此时此刻那支箭正扎在墙壁上,把发髻和墙体钉在了一起,难怪他屹立不倒。

    直到有胆大的人安慰了蒋大少两句,随即使劲伸手去拔出那支箭,结果牵扯到了蒋大少的头皮,人连连呼痛,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解开蒋大少的发髻,这才将箭头取了出来。

    惊吓过度的同时,又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箭射的感觉,蒋大少双股战栗,好容易在人搀扶下站稳了,他见一个仆人小心翼翼把那被射穿的纸片拿过来,他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可他劈手夺了过来,正想撕得粉碎,却突然有些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刚刚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祸,眼下要是他再闯祸,父亲不在,那可没人给他收场!形势比人强,从前家里是西城首富,可和京城来的钦差相比,其实什么都不是!

    展开请柬一看,蒋大少原本就在微微颤抖的手顿时更抖了,那点还想找人报复的心思,也都飞到了爪哇国。可即便如此,嘴唇还在哆嗦的他到底还是迸出了四个字。

    “欺人……太甚!”那上头盖的是钦差关防,可落款的两个字却是写的龙飞凤舞,他仔细辨认之后愣是认不出来!可就算不知道设宴的人究竟是否明威将军朱廷芳,他还能怎么办?

    觉得欺人太甚也好,觉得屈辱不甘也罢,蒋大少到底还是没敢无视这份别人不走寻常路送来的请柬。下午时分,他换了一套行头,重新梳好了头,随即就精挑细选了几个体态雄壮,关键时刻也许能派得上用场的家丁到了大门口。

    可家丁才一开门,他就只见外间一辆乍一看朴实无华的黑油马车停在那里,除却车夫,前后还有各两名随从。之前奉命看守蒋家的一个锐骑营小卒迎了上来,冷冰冰看了他一眼,这才**地说道:“请的是你一个人赴宴,其余人就不用带了。”

    蒋大少一整天连遭打击,此时虽说心头大怒,却还是不得不强颜欢笑地试图抗争一二:“这位军爷,我身上有些不适,带两个人服侍也不行吗?”

    一想到之前被扒光衣衫扔在地底石室的屈辱,那锐骑营小卒就看这些贪得无厌的大户不顺眼虽说首要痛恨的是那些乱民,但要不是这些家伙和大皇子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这么倒霉?于是,人当即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身体不适那就不用勉强去县衙了,我给你请个大夫过来,你就在床上躺着好了。”

    蒋大少不由自主地觉着身上一冷,好不容易提起的一点气势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眼身后压根不敢吭声的家丁,突然觉得带着他们也不足以为凭恃,只能赔笑表示愿意把人留在家里。可等到独自一人登上那辆朴素到可以称之为简陋的马车,他才渐渐有些发慌,一时如坐针毡。

    昨天行宫大变的时候,老爹不在家,所以避免了被人堵在家里进退两难,他原本还觉得外头有主心骨在,心里不慌。可如今老爹下落不明,两个一直在老爹面前讨好卖乖,试图多分家产的弟弟却立刻装病,他这个代家主却得站出来承担责任,他就意识到了压力。

    而且,刚刚对那个理应只是下人的少年耍威风,他还撞了铁板。

    现在,人家说是邀请赴宴,可那送请柬的人和家门外头的守卫竟然如此跋扈,焉知是不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或者干脆就是鸿门宴?打算把他和父亲扣在一块,彻底覆灭整个蒋家?

    蒋大少越想越悲观,越想越绝望。他本想掀开窗帘看看外头沧州街头是何景象,可伸手去拽时,那窗帘却纹丝不动,再细看竟是被钉死了时,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当马车最终完全停下,外间车夫催促他下车时,他那擦拭额头汗珠的手绢已经是有些湿漉漉了。

    可就算再提心吊胆,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下车。往日这长芦县衙,他一年少说也得来个十回八回,门子都早就认识他了,哪次都是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然后因为他指缝里漏出来的几个赏钱感恩戴德。可此时此刻,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门子却伫立在那儿肃然不动。

    那样子,竟然和他门前的那几个锐骑营士卒有点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他看。

    “蒋贤侄!”

    听到这声音,蒋大少连忙循声望去,见是和老爹蒋老爷素来交好的齐员外正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赶紧快走几步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发问,齐员外编已经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我很看好你这后辈的架势,随即和他并肩进了县衙。

    眼见进门后没人跟着,齐员外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爹的事情,你知道了吗?今天锐骑营左营的杜指挥使晚一天抵达沧州,你爹带着各家好不容易放在外头以备不时之需的几个人,破釜沉舟去拦马告状,结果……”

    蒋大少只觉得身上所有汗毛都倒立了起来,连说话都不由得结巴了:“结……结果怎样?”

    齐员外似乎是有些怜悯地看了蒋大少一眼,随即才低声说道:“因为杜指挥使不搭理他,于是你爹一个想不开,竟然拿出匕首,要当场自尽证明清白。”

    见蒋大少倒退一步,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齐员外赶紧上前一把将人拽住,心想老子英雄儿软蛋,却还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道:“贤侄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幸亏有人及时阻止,你爹只是情绪激动昏过去了。如今人说不定还在这县衙呢,兴许你一会能见到。”

    老东西你就不能把话都一块说!知不知道刚刚吓死我了!

    蒋大少气得差点没骂娘,但到底觉得劫后余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总共其实也就管着这个家一天多,可愣是心力交瘁。乍一听得老爹可能自尽明志,他简直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此时此刻,就算再气恼,他还不敢口出恶言,还不得不奉承着这个讨厌的老东西。

    “齐伯父,你也知道,我就是个后生晚辈,家里从前都是爹掌总。今天这宴会,你们这些长辈做决定,我在后头跟着就行。哎,事到如今方知平安是福啊!”

    齐员外呵呵一笑,却也不答话,直到看见已经有一个身姿笔挺,不同于那些差役的年轻人出来迎接,他才轻咳一声,一字一句地说:“我虽说消息比你略灵通一丁点,但也不敢说了解情况。今天设宴的主人恐怕不是明威将军,总之,大家守望相助。”

    蒋大少还能干什么?唯有点头表示愿附骥尾……因为不跟着这些老奸巨猾的长辈,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幕!

    请柬上只说在县衙设宴,并没有提及具体地点,等到跟着那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一路向西,当远远看到那边厢一座建筑时,齐员外和蒋大少方才齐齐变了脸色。

    那边的建筑……不是县衙大牢吗?难不成人家是准备在大牢中设宴款待他们吗?要真是那样,这就意味着图穷匕见,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然而,等再近前时,他们方才发现,就在大牢的墙根底下,赫然摆着一张圆桌,几个差役服色的人正在忙碌,再细瞧时分明一个个都认得,都是往日和他们有往来的熟面孔。而除却他们,余下的客人好像都还没来。面对这样诡异的状况,蒋大少只觉得心里发毛。

    “不会是一会若是谈崩了,钦差就直接把咱们投到大牢里吧?”

    齐员外一张脸同样很难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声音说:“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真的不行,那不管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下来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被人当肥羊狠宰一刀,那也先认了。”

    见前头那带路的年轻人已经悄无声息退下了,他这才哂然笑道:“京城御史不是吃素的!”

第三百三十章 无耻的境界

    先到的齐员外和蒋大少看着这紧贴着墙根的席面,压根生不出一丁点提早过去入席的冲动,甚至都有些后悔今天自己为什么不曾装病缺席。然而,这也就是想想而已,因为不多时之后,他们就等到了今天被请的另外四家代表,无人缺席。

    蒋大少一看这四位就松了一口气。除了他这个硬着头皮代表父亲过来的蒋家代家主之外,余下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当家人老头子们一个比一个年纪大。显然,钦差在前,没人敢于装病甚至装伤,把家里其他不重要的人推在前头。

    而彼此打招呼的时候,后来的四位虽说看清楚了席面设置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点,可每个人全都视若无睹,照旧谈笑风生。而相较于齐员外看似对蒋大少推心置腹的那番话,其余人却只字不谈是否知道早上那场风波,甚至还有人对着蒋大少就是一通猛夸。

    要是搁在往日,听别人盛赞什么贤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之类的话,蒋大少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此时他却知道这些老狐狸是糊弄自己,一时心中暗恨,当下进一步打定主意,多多倚靠虽说卖关子,却好歹还透露了自己一点消息的齐员外。

    就当几人谈天说地就是不提正事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一个冷冽的声音:“各位,我家将军和张博士来了。”

    听到这话,蒋大少不禁懵了一下。将军自然是昨儿个一到就连连给人下马威的明威将军朱廷芳,可这位张博士……那又是何方神圣?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后退,可没曾想他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其余人却纷纷闪到了他的身后,就连齐员外也不例外。

    这下子,他登时出离愤怒了。你们这些年纪比我大,资历比我深……家业也比我家兴旺的家伙,全都躲在我一个后生晚辈后头,你们要脸不要脸?可还不等他骂出声来,胳膊却被齐员外拽住了,随即就听到了齐员外那语重心长的声音。

    “贤侄,这个位子本来是属于你爹的,你就不要推辞了。当初我们几个定盟约的时候,他就是牵头人。你放心,钦差看你年轻,总不会太为难你。再说,你的嫡亲妹妹嫁到了苏州首富华家,华家可是每年江南的织造大户,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放屁!我家妹妹是华家少奶奶,可华家千金又不是我媳妇!华家会帮我才怪!

    蒋大少已经气得脸都青了。可此时此刻那几个老狐狸已经齐齐站在了他身后,把他拱在了最前头,而那边厢人已经快到了,他只能在腹中暗自诅咒这些没担待的家伙,一面诚惶诚恐地上前两步迎接。

    他虽说捐了监生,但没有正儿八经的功名,往日进出长芦县衙见县令许澄,那当然不用下跪,而后来见大皇子都是父亲亲自出面,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行礼的,所以他此时也万万不敢有什么自高自大的心思,瞥见人家的脚还在七八步远处,他就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那可是钦差!就算太祖开始,就把需要跪拜的场合简化了再简化,可这回情况不同……后头那些老头儿要是不肯跪,那就去硬扛好了,他可不奉陪!

    然而,蒋大少前脚跪了下去,脑袋才刚一低,他眼角余光就瞥见后头那些老头子一溜跟着跪了一地。想想这些平日里在沧州城也算是跺跺脚震三震的家伙如此卑躬屈膝,他不禁在心里大骂欺软怕硬,但随即还是赶紧收回了这点遐思。

    “学生蒋思源,拜见钦差大人。”反正不知道来的另一位到底是何方神圣,蒋大少干脆采用了这个含含糊糊的称呼,同时非常得意自己是个监生,于是可以如此自称。

    然而,等听到身后此起彼伏自称老朽的声音,他不禁就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他爹是这堆人当中最年轻的,他们三兄弟也没个人才,可后头几位却不一样,家里或儿子或侄儿,或倾力供出来的旁支子弟,好歹大小是个官,所以不少人都得到了敕封甚至诰封。

    要不是因为之前把大皇子给陷了进去,而且还激起了沧州民变,这些家伙在一般大个两三级的朝廷命官的面前,其实也是很有底气的……

    而张寿听到这参差不齐的拜见,不禁和朱廷芳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不会认为恭敬就是服软,也不会认为桀骜就是不服,此时见这集体矮了一截的情景,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很多人就是习惯居高临下看人后脑勺,于是再也看不到那张伏在地上的脸到底什么表情。

    朱廷芳见张寿没有开口,就先开口说道:“都起来吧。皇上派了国子监张博士下来过问你们工坊的事,今日我只是个陪客。”

    蒋大少已经是有点傻了。这工坊的事情引得沧州民变,于是惊动了天子,他能够理解。可已经派了朱廷芳这样的皇亲国戚下来,为什么还要再派一个国子博士?这种读死书死读书的人,知道工坊是怎么回事……不不不,人见过纺纱织布吗?

    心里糊涂的他干脆就没吭声,但头却抬了起来。朱廷芳他也同样没见过,可此时一瞥那位容颜明明非常俊美,脸上却带着刀疤的年轻人,他就认定人肯定是那位明威将军。可当他目光扫过另一个人时,却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是一个俊逸闲雅的少年,瞧着约摸比他还小几岁,虽说不像朱廷芳那样气势外露,可当他的眼神与人不期而遇时,他却情不自禁地立刻低头,随即就忍不住疯狂腹诽了起来。

    那便是朱廷芳口中的国子监张博士?不会吧?开什么玩笑!能当上国子博士的,不说学富五车,也至少是在会试殿试中出类拔萃,文名卓著的人,一般来说四五十的中老年人不奇怪,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却反而是咄咄怪事!而且人还长得这么出众!

    他当初在父亲给自己捐监之后,还特意去国子监里混过两天日子,深知国子监是什么样的学风。就这样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少年,那些监生是绝对不会乖乖听命的!

    心里这么想着,蒋大少却忘了去看别人的脸色和他相比,在朱廷芳介绍张寿的时候,包括齐员外在内的几个老头子人人都是一脸镇定。显然,他们不像初出茅庐的蒋大少,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而且并不是只限于知道张寿这么一个人,他们还知道更多的。

    因此,蒋大少一个走神,齐员外等人却已经毕恭毕敬自我介绍,又请了朱廷芳和张寿入席。等蒋大少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这紧挨着大牢外墙的露天席面,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座位。

    那个座位恰恰是在国子博士张寿的下首。至于之前还和他约定共进退的齐员外,则是坐在空位的另一边,正使劲朝他打眼色。

    见此情景,他只得一面暗骂,一面赶紧赔笑一声,快步入席。才刚一坐下,他就只听齐员外使劲咳嗽了一声,竟是站起身执壶给他斟满了一杯,随即就把酒杯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时候,齐员外方才开口说道:“贤侄,你今天是代表你爹来的,还不趁机给张博士敬一杯?就咱们这些人的工坊里头刚刚换上的新式纺机,就是他画图纸做出来的。”

    蒋大少顿时手一抖,一杯酒差点洒出来一半,明知失礼,却依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张寿。这么年纪轻轻就是国子博士,而且还能做出那种让纺纱效率提高几倍的玩意?

    可当他多瞅了几眼之后,却立刻回过神来,赶紧双手捧着酒杯站起身来:“学生孤陋寡闻,还是刚刚才知道张博士您是这么厉害的人!如此节省人力的好东西,学生敬您一杯!”

    见蒋大少直接一仰脖子先干为敬,张寿想起之前他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自尽的老爹,只觉得这父子俩一点都不像。

    眼角余光瞥见其他人都在看自己如何应对,朱廷芳也没吭声,张寿就举起面前酒杯,很随意地啜饮了一口。

    “新式纺机节省人力确实不假,但节省人力却节省到各位只顾着打压棉纱价格,逼迫原本自己有纺机的机户入不敷出,又在发现棉价抬升之后,连纺纱都不愿干了,连工坊的纺工都姑且解雇了,干起了囤棉花这一本万利的勾当。如此说起来,我也许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张寿顿了一顿,见蒋大少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而其他那些老头子虽说笑容极其勉强,但却没人开口解释,更不要说求饶,他就随口说出了另外一桩事情。

    “还有各位那铁将军把门的工坊,倒是能放心不派一个人看守,就这么空关着。我今天初来乍到就去转了一圈,却发现里头似乎闯进过强盗似的,从里到外一片狼藉。”

    “岂有此理!”蒋大少还没来得及反应,齐员外却已经拍案而起,义正词严地说,“那些乱民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们不但衔恨大皇子,于是大逆不道地攻占了皇宫,而且还对我等怀恨在心,于是毁了工坊!”

    说到这,鬓发苍苍的老头儿已经是痛心疾首:“大皇子年轻没经验,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效率高的新式纺机,于是方才一时昏头做了错事。可那些乱民千不该万不该攻占行宫,挟持了大皇子,又毁了工坊和机器,他们简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张寿呵呵一笑道:“哦,我只是说似乎有强盗闯入过,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齐员外仿佛完全没听出张寿那言语之中的不信任,干笑说:“除了那些乱民,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呵呵,说来也巧得很。我一个得力臂膀发现这破坏的痕迹很新鲜,仿佛就是今天的事,所以我请人到各家工坊都去看了看,没想到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居然真的抓到了一批正在大肆破坏的人。抓了人回来之后,多亏朱将军雷厉风行,撬开了那几张嘴。”

    蒋大少在刚刚齐员外信誓旦旦的时候就有些犯嘀咕,此时就忍不住问道:“莫非他们不是乱民?那他们会受谁指使?”

    齐员外差点想拿针线把这不谙世事的小子嘴缝上,但既然没办法,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如果不是那些乱民,肯定就是有刁民眼红工坊里这些新式纺机……”

    “不是乱民,就是刁民?可朱将军问出来的,却和你这推断正好相反。”张寿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酒杯,却没有再喝上一口,而是好整以暇地说,“毁了那些纺机的人,号称是收了沧州城中几个有名的大户一百贯钱,这些有名的大户……不是你们吗?”

    张寿劈手将手中那酒杯重重掷在地上。而就在他旁边的蒋大少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一身的酒液,而比这窘境更凌乱的,恰是他此时的心情。

    自己雇人砸自家的机器?这是干嘛?钱多了烧手吗?

    还有,摔杯子这种动作,实在是太让人心惊胆战了,更何况旁边还是县衙的大牢,接下来会不会再冲出一百刀斧手……不不不,一百锐骑营,把他们一股脑儿拿下投入大牢?

    蒋大少正在疯狂联想的时候,包括齐员外在内的五个老头子却齐齐色变。原本只是一招无可奈何的闲棋,可既然被人发现,那原本他们做好脱一层皮的打算就要重新的修正了。如果脱一层皮不够的话……那脱两层够不够?

    刚刚还口口声声乱民刁民的齐员外说跪就跪,直接挪开椅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他根本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就只见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国子博士张寿,在先砸了自己的杯子后,竟是直接拿起蒋大少那个空了的小酒杯,呵呵一笑后便再次狠狠砸在了地上。

    “大皇子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出来的话,你们没听清楚么?说的是他被许澄和你们这些黑心黑肺的家伙蒙骗了,而那些你口中的乱民刁民,只是为了求见他用了点小手段,根本谈不上攻占行宫,也谈不上挟持他。恰恰相反,许澄为了灭口,指鹿为马,污蔑他是假!”

    “指鹿为马的许澄如今已经身陷囹圄,可现在还有人想学他?”

    听到这里,蒋大少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大声答道:“张博士,工坊中破坏纺机的事,学生全然不知情!学生身为国子监监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张博士您这个老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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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