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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一章 孝子顶罪?

    无耻之尤!

    在暗自大骂之后,齐员外却陡然一愣。刚刚蒋大少见自己的时候,那还一惊一乍,一副饱食终日的富家公子哥架势,怎么突然之间奸猾到如此地步?居然都会顺杆爬,去和这位国子博士张寿攀师生关系了,难不成之前这小子根本就像太祖曾经说过的那样,扮猪吃老虎?

    不但齐员外等老头子惊怒,就连张寿,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年纪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刚刚还满脸都挂着我是来打酱油那无辜神态的蒋大少。他对纨绔子弟素来没有太大歧视,毕竟他的半山堂里,曾经汇聚着全天下背景最硬的一批纨绔子弟。

    当然,他也不会轻易把蒋大少就和这些人等同起来。打量了一下这个慷慨激昂的富家大少,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那你可曾知道,你父亲之前拦马告状,见杜指挥使不理会,就因激愤而打算挥刀自戕,幸亏被我身边人拦下?”

    蒋大少一千个一万个庆幸之前齐员外已经对自己提过此事,否则眼下一个没准备,他肯定又要露出发懵的蠢样了。他努力镇定心神,这才赔笑说道:“老师,家父肯定是一时被恐慌冲昏了头脑,这才干出了如此不理智的事情,还请您宽宏大量,饶恕他之前那举动。”

    知道这空口说白话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就把心一横说:“之前父亲和其他这几位叔叔伯伯,还有长芦县许县尊,大皇子他们一块做了很多错事。学生虽然愚钝不知情,但身为人子,没有劝父亲行善,同样是莫大的过失。如今学生愿意代替父亲,弥补过失。”

    “学生替家父认错……不,是认罪,也认罚!该赔补的,学生一定赔补,哪怕倾其所有,毕竟这是蒋家该承担的责任!但请从轻发落家父……要有什么罪责,学生一力承担!”

    蒋大少趁着刚刚那会儿功夫,总算是想明白了,父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蒋家立马完蛋,他这个大少爷也当不成。看在老头子对他这个长子虽说严厉,但其实还算不错的份上,他就出面替他认罪,外加承诺赔钱消灾好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那些个老不死的家伙,全都试图把罪责往大皇子和许澄的身上推,自己拼命地想要逃脱罪名,至于赔补什么的,估计是死撑不住才会硬着头皮答应。

    而他却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努力地表示出勇于承担的责任来……不是因为他有那么大胆子,而是没办法!其实他也提心吊胆啊,可谁让他是个孝子呢?再说,看在他主动认罪认罚的情况下,眼前这两位来自京城的钦差不至于太狠吧?总不至于杀头流放服苦役吧?

    而且,虽说太祖痛恨用钱赎刑,但这些年已经不那么严格了。也许还有条活路呢……

    蒋大少复杂的心理活动,别人当然无从揣摩,可他说出来的一番话,众人听在耳中,心情却各不相同。朱廷芳觉得蒋家这个儿子好歹还算成器,至少比蒋家那个以死明志的爹强;齐员外等人则惊怒于蒋大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幺蛾子,还竟然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至于张寿……他从蒋大少的身上看出了张琛陆三郎朱二等很多纨绔子弟共同的优缺点,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会因为人认罪认罚而高抬贵手。他扭头看着自己的准大舅哥,似笑非笑地问道:“敢问朱将军,激变良民是什么样的罪名?”

    朱廷芳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张寿这是要偷换概念。毕竟,大明律这种东西,除非精研刑名的师爷又或者小吏,就连一般的主司官员都难以完全厘清,更不要说眼前这帮靠着家世和财富碾压小民,一直高高在上的大户当家人了。

    肉食者鄙,他们大概还不如他们的管家帐房精通大明律!

    于是,朱廷芳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脸上的刀疤,仿佛不知道这个动作显得有些阴沉,甚至可以说杀气腾腾:“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压根不看众人脸色,却又补充道:“行宫虽说不是城池,但却比城池更重,所以罪名理应差不多。”他当然不会说,这个罪名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凡牧民之官,失于抚字非法行事。至于并非地方主司激变良民的情形,那么就要由法司另外处置。

    换言之,如果是一群士绅逼反了一群良民,这种情形并不适用于激变良民律。

    而张寿见朱廷芳心领神会地和自己唱双簧,他不禁暗赞朱大哥到底是朱大哥就这大明律,别说一般的世家子弟,就算是读书人也不可能说出来。他之所以仿若无心似的随口提起,完全是因为他记得明清两朝,因为乱七八糟的小造反层出不穷,所以似乎有这么一条。

    此时,见蒋大少面色登时煞白,齐员外等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就不慌不忙地说:“蒋公子,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替父顶罪吗?”

    蒋大少张了张口,后悔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甚至还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仿佛要确认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可犹豫许久,他最终还是狠狠心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父债子还,我认了!”

    不是我真的这么大义凛然,实在是没了老爹,蒋家就完了。与其颠沛流离潦倒度日,还不如拼一拼呢!想当初太祖皇帝还曾对左右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亡国贵胄后裔替富人挨板子,以此赚钱勉强度日。换成是他,还不如亡国的时候轰轰烈烈与国同亡,那至少不会被人笑话!

    齐员外简直不认识似的盯着蒋大少看,不但是他,其余老头儿也同样如此。都在沧州,各家什么情形,彼此都有数。蒋老爷确实是人杰,白手起家从一介小康之家挣到了如今这笔大家业,就算因缘巧合得到了苏州华家的帮衬,仍然很值得敬佩。

    可蒋家的儿子们嘛……呵呵,那简直是在比谁更糟糕!他们私底下议论的时候,也常常在打赌,赌蒋老爷会把家业传给哪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又会在多长时间里把家业败光。

    可现在看看蒋大少,他们简直怀疑人是不是被什么神鬼附体,怎么突然就变样了?

    张寿却并不意外蒋大少的最终表态。纨绔子确实容易被人轻视甚至痛恨,可在巨变面前,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会幡然醒悟,甚至做出一番让人难以置信的功业来。眼前这位虽说未必有那样的能耐,可至少很识时务,该跪就跪,绝不死撑,比那些老油条要强得多。

    当下他就微微颔首道:“很好。阿六,带他下去。”

    蒋大少闻言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说不出的苦涩。这是连一顿饭都不给他吃,就要把他关进大牢里去吗?可大话也已经说了,纵使他怕的不得了,却也只能自怨自艾从前没有劝老爹日行一善,直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他不经意侧头一看,差点没吓得再次坐倒。

    那那那……那不是之前差点没把他掐死的煞星吗?

    阿六注意到了蒋大少的视线,见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他甚至还体贴地又加了一只手,强行把人从快坐倒的姿势给拖着坐直了,随即才点点头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个鬼啊……我们才刚见过不到一个时辰!

    蒋大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后悔后悔的不是自己替父认罪……而是自己之前在家里碰到这位的时候,因为心下不痛快而对人出言不逊!他很想开口赔礼,免得回头被丢到大牢里之后吃苦头,可没曾想被人带离了席位,绕到大牢正门的时候,阿六却过其门而不入。

    这下子,他顿时一下子懵了,竟是傻呆呆地问道:“我们不进去吗?”

    “进去?”阿六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蒋大少,“你想坐牢?”

    “不不不!”蒋大少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刚刚那几乎沉到无底深渊的心一下子就活络了。原来人家并没有让他去大牢里换他爹出来的心思!狂喜之下,他这才忍不住问道,“那敢问小哥,我们现在去哪?”

    “去行宫,你爹关在那。”

    听到一个关字,蒋大少刚刚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不关在大牢,关在行宫,听上去似乎要好一点……可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是……要把我和我爹关一起?”

    阿六只觉得这个蒋家大少爷异常奇怪,皱紧眉头问:“你不想见你爹?”

    对,我不想见……等等,不想见才有鬼哪!为什么我总觉得我问的问题和你回答的问题就不是同一个?蒋大少有些纠结地在心里问自己,但嘴上却压根不敢露出来,还不得不使劲点头道:“想,想!我这人问题有点多,小哥你多包涵,多包涵……”

    阿六带着蒋大少去行宫,但在其他人眼里,那就是主动认罪认罚的蒋大少却并没有得到宽大处理,反而被押进了大牢。这下子,原本做好脱两层皮准备的众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本来就打算把蒋大少当成马前卒急先锋的齐员外,更是如坐针毡。

    没了蒋大少来挡箭,刚刚第一个下跪的他只能哭丧着脸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草民知错……不,知罪,但事已至此,希望能给草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半点不提自己有什么子侄在朝为官,和谁谁谁又是姻亲在张寿揭出了他们自导自演的破坏工坊真相,然后又掣出了激变良民这条罪名之后,只有蠢货才会牵扯那些前途正好的人来给自己挡灾。

    他这一带头,其余四个老头儿也连忙诚惶诚恐加入谢罪的行列。而他们比齐员外还要跪得彻底,除却老老实实口称草民,四个人还争先恐后地拿出了赎罪的条件。

    这个说愿意出钱几百万修缮行宫;那个承诺愿意拿出几百万钱修路筑桥;还有人大概觉着张寿是国子博士,愿意捐资助学;最后一个消息最灵通,竟然知道张寿是葛雍的关门弟子,朱廷芳的准妹夫,于是直截了当说愿意助葛雍和张寿师生印书万册!

    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及怎么重开工坊,怎么安置纺工及其家属的。

    扫了一眼这些满脸讨好的老头子,张寿只觉得刚刚那个愿意替老爹认罪认罚的蒋大少,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可爱。他盯着众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沉声说道:“既然你们知道,激变良民是罪过,而不是过错,那么,就不要拿出这种应付官府摊派,你们纷纷乐输的架势来。”

    “修路?筑桥?助学?出书?你们是想说,你们是善人,不是吗?我虽说才刚到,但也已经听说了,你们每年都会舍粥,舍钱,舍寒衣,开善堂,但舍粥只不过是米汤水,喝下米汤的人照样没力气去干活。舍寒衣都是破衣烂衫,甚至还有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

    见齐员外在内的众人登时面色惨变,不得不用双手支撑身体,再无一人敢和自己对视,张寿就继续说道:“至于舍钱,那是你们家中做寿娶亲的时候,大簸箕往外撒出去取乐的,能抢到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恶霸地痞,至于平民,每年都有多人因争抢伤残。至于善堂,呵……”

    张寿似乎不经意似的看了侍立在朱廷芳背后低着头的小花生一眼,想到少年泪流满面自述身世时的惨痛,猛然咆哮道:“那些善堂里头的不法勾当,你们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全都不知道吗?说是收养孤儿,可送进去的时候就先筛选一遍,若有资质好的……”

    “就先声称病死,然后送去某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至于那些长相一般的,那么就勉强给口吃的,一丁点大就让人搓麻绳,织鱼网,逼他们做工,故而所谓善堂,不少男孩女孩根本就活不过十五岁!可你们从他们身上榨取到的钱,早就十倍甚至百倍于那些口粮了!”

    朱廷芳还是第一次见张寿这样雷霆大怒,然而,纵使是冷情如他,之前听到张寿转述时,也只觉得厌恶痛恨,此刻看面前这几个颤抖如筛糠的老家伙时,便露出了几分杀气。

    自始至终滴酒未沾的他突然举杯饮了一口,随即猛然一掷酒杯。当今天这第三个杯子重重砸在地上粉身碎骨时,他却直接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来人,将这几个为富不仁的老家伙拿下!”

第三百三十二章 民情汹汹

    “冤枉啊!”

    哪怕不知道此时高叫冤枉是否有作用,但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齐员外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哪怕这长芦县衙里据说在昨天就已经被狠狠清洗了一遍,从长芦县令许澄以下的很多官吏甚至差役都被关了起来,可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

    就是之前朱廷芳选的孙主簿,也只不过是在一堆烂透了的官吏当中矮子当中拔高子,并不是说人就干净到哪里去。因此,他干脆发狠似的叫道:“我齐家积德行善,沧州城中人尽皆知,朱将军和张博士却听信叛贼所言把罪责都推到我和其他人头上,我不服!”

    趁着预想到的锐骑营兵马没有一拥而上将他拿下,自己还有开口的机会,他几乎想都不想就抬手指着朱廷芳身后侍立的小花生,提高了声音说:“朱将军你敢说,你身后那个不是一直跟在贼首冼云河身后的小子?你能把如此小叛贼都放在身边,却信不过我等士绅?”

    “若是照着朱将军和张博士这幅做派,叛贼可饶,但激变良民的我们却是死路一条!那事情简直是奇哉怪也,一群叛贼,也能自居良民?更何况如今安然呆在长芦县衙里的各位,你们难道就不曾激变良民?想当初许县尊在的时候,不曾派你们去弹压?”

    “把那些纺工打得头破血流的不是你们?在那些人家门前泼大粪写上刁民二字的不是你们?但这又如何?那些刁民本来就不识好歹,不服管束,而我们不曾偷,不曾抢,每一分钱都来得正正当当。至于张博士你刚刚指斥我们的这些罪名,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人证呢?物证呢?”

    在齐员外那声色俱厉的辩解……又或者说反击之下,其他几个刚刚已经做好脱两层皮打算的老头儿也立时醒悟过来。既然主动认罪认罚的蒋大少显然也难逃囹圄之灾,甚至死活都操之于他人之手,那他们还不如摆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

    至少在乱事已经平息的情况下,朱廷芳也好,张寿也好,总不敢杀了他们示众!

    朱家虽说深得皇帝信任,可在朝臣中间却也是树敌众多,之前就曾经遭到无数攻击。他们就不信朝中那些朱家的政敌不曾紧密盯着沧州局势的变化,不会抓住这个机会!

    听着这一声高似一声的质问,张寿侧头看见小花生面露慌乱,而不远处侍立的那些差役,却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本来就是故意把小花生带来的他突然轻轻抚掌,满脸赞叹地说:“不错不错,生死之危果然能让人迸发最大潜力,我听得都不禁心生愤懑,更何况他人?”

    “朝中御史们应该向齐老多学一学话术,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因为词穷而理屈,最后不得不黯然退场!”

    齐员外没想到张寿竟会突然这么说,扫了左右其他人一眼,他不得不压下心中那股说不出的不安,朗声抗辩道:“我说的本就是事实。沧州这场民乱,诱因众多,若没有我等,那些叛贼说不定也会暴乱……”归根结底四个字,关我何事?

    他这话还没说完,陡然听到外间传来了巨大的喧哗,仿佛是有很多人聚集到了县衙外头。曾经历过一次莫大民变的他登时心生寒意,到了嘴边的话忍不住吞了回去。而那些之前被“精选”出来的差役们,也不禁面面相觑,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

    朱廷芳太过于托大,先前跟随大皇子那一百名锐骑营士卒,被他派去分别看守眼前这六家人的宅子,而刚刚抵达沧州的那两百人,则是派去了行宫“守卫”大皇子,以及以冼云河为首的几十个叛贼,再加上今天捉拿的那些个犯人。

    就连他的那些精干随从,也被朱家那位二公子和大小姐给带出去一大半,如今身在县衙的恐怕只有十几个人。

    若是外间再有民变……就凭眼下这点人手,怎么应付得过来?他们身上当然不干净,不会被眼前这两位扔出去平息民愤吧?

    最初外头那喧哗和吵嚷乱七八糟,仿佛还有些让人听不清楚,但随着声音渐渐统一,如朱廷芳这样耳力卓绝的,渐渐分辨出了那不断重复的字眼。很快,不但是他,就连张寿、小花生、齐员外等人,甚至是那些差役,也全都听清楚了。

    “请钦差大人为沧州百姓做主!”

    齐员外等人登时脸色变了,而那些差役的脸色也变了。可让他们更加魂飞魄散的是,朱廷芳竟然呵呵一笑,随即站起身一弹衣角道:“这还真是新鲜,难不成是沧州城中又出了什么让百姓愤怒到围堵县衙的大案?既然你们恰逢其会,那就随我和张博士一块去看看吧。”

    说到这里,他根本不给其他人拒绝的机会,厉声喝道:“来人!”

    顷刻之间,张寿就只见一列清一色行头的大汉鱼贯而出,扶刀肃立,即便就只有区区十几个人,却仍有一股纵横睥睨的气息。随着朱廷芳一点头,齐员外等人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就被轻轻松松一个个架起,而紧跟着,那几个差役身前也站了七个人。

    尽管刀未出鞘,人未出手,但在那七个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几个差役却不由自主双股战栗,最终在那凌迫感十足的目光注视下,乖乖跟随着大步在前的朱廷芳和张寿往外走,甚至因为后头有人跟着而不敢故意拖延。

    直到眼见快要到了县衙大门口,那嚷嚷的声音渐渐更加清楚了一些,听着虽说人多,但理应也就是几十上百人顶天了,不至于有个几百上千,他们方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只要人不多就好,只要不是又一堆乱民妄图占据县衙就好……谁能想到一群他们平日里可以随便欺压的低贱百姓,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上门来,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门外的人听着,若有冤屈、苦情等等要诉,那就全都退开门前三步,等本将军出来再细细禀明,若开门之际,门前三步仍有闲人,以冲撞官衙论处!”

    随着朱廷芳一声令下,本来紧闭的县衙大门被缓缓拉开。这一刻,除却心里略有些数目的张寿和朱廷芳,其余人不禁都一颗心提了起来。朱廷芳固然已经有言在先,但天知道外头那些人会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到时候一股脑儿冲进来?

    尤其是被人押着,不得不位于最前头的齐员外等人,随着两扇大门缓缓拉开,看到了一双双怒瞪的眼睛,感受到了有如实质的怒火,他们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请明威将军为沧州百姓做主!”人群中,一个大嗓门的人叫嚷了一声,随即就排众而出,大步走上前,指着齐员外的鼻子怒骂道,“就是这老匹夫霸占寡妇,夺人田产,更是将其一双儿女送入所谓善堂抚养,善堂管事逼他们日夜劳作,累死了那个年仅七岁的儿子!”

    齐员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开口时,却又有人叫道:“我曾经在那善堂中做过工,小孩子若有反抗便是绳子吊起,木杖抽打,若有逃跑的更是凌虐不休,死了就绑了石头把尸体丢进后头臭水塘!我就因为多嘴了两句,被人赶出善堂,遭人威胁,只能栖身下街!”

    此人之后,又有人大声嚷嚷了起来:“这帮狗大户和狗官许澄勾结,把粮仓里的好米汰换出来,然后换上发霉发烂的陈米放在仓库里!每次舍粥,也都是拿那些霉烂的陈米来糊弄人,哪一年不吃死几个穷苦人!”

    “那个黄家老不死,一大把年纪却还强占有婚约的民女……他那个龙阳之好的儿子,也不知道占过多少好人家的儿郎!”

    齐员外从来不知道,所谓民愤竟然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彻底爆发。尽管此时此刻的县衙门外不过几十个人,但此起彼伏的嚷嚷声中,把他们往日里根本习以为常,毫不在乎的那些罪行全都揭了出来。在这样的谩骂指责声中,他只能勉强镇定心神,试图申辩一二。

    “简直荒谬,就凭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也能够随意将罪名加于我等身上吗?”

    然而,相比于他,其余几个老头子早就被这乱糟糟的声音和氛围给搅得心下惶惶,却是连这样的狡辩都说不出来了。见自己只能独立支撑,齐员外又气又恨,想到张寿先前把最年轻的蒋大少给投入大牢,他更是觉得对方是处心积虑。

    他奋起最后一点气力,大声叫道:“因一群乱民乱言所指罪名就问罪于我等士绅,张博士,你这个饱读圣贤书的国子博士扪心自问,不是凭着一腔私心?”

    就在这时候,刚刚喧哗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齐员外正以为自己的怒斥终于震慑了眼前这一群刁民,同时也把张寿问得哑口无言时,却突然听到了一个苍老却又沉稳的声音。

    “士者,君子也,学以居位,才智用事,出仕则治理地方,保一方平安,居家则教化内外,保一家安宁。就以你这样沽名钓誉,实则恶贯满盈之徒,也配称士?”

    随着这声音,一个鬓发白了一大半,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者却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只见他布帻麻衣,布带平履,乍一眼仿佛只是寻常市井老汉,可乍一对上此人,齐员外却倒吸一口凉气。而不只是他,其余几个刚刚被骂得又仓皇又愤怒的老头子也同样目瞪口呆。

    那是屡试不第的老举人徐翁,但人在沧州城中却深受敬重。因为他学问精深,又在沧州开办学堂给人讲学,贵贱一视同仁,因此名气极大,纵使他们这些家中有子侄做官的人,也往往会对这位客客气气。区区一帮低贱百姓,怎么可能把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儒请来?

    又惊又怒的齐员外好不容易才出声叫道:“徐老先生,你不要被这些乱民蒙蔽了……”

    “我虽说老了,却还耳聪目明,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蒙蔽!今天我亲眼看见从那水塘之中打捞出来三具尸骨,其中一具甚至皮肉都尚未化去,显然被扔下去还不久,仵作亲自眼看,根据其颅骨身量,每个人都绝对不超过十岁……简直是令人发指,惨不忍睹!”

    “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虽说也听过你们那善堂的传闻,但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如此人间惨剧!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家,若出了事,推到管事身上,推到小厮身上,反正你们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好像什么都没干……”

    “可要是你们什么都没干,这沧州怎么会民怨沸腾,怎会发生之前那咄咄怪事,怎会这大半夜的有这么多人来围住县衙,要求钦差大臣主持公道!”

    年纪一大把的徐翁越说越是激动,越激动就越是声音大,当最后一句咆哮出口之后,气得发抖的他脚下一个不稳,突然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往旁边一歪。就在这时候,侧里伸出一双手来,稳稳当当搀扶了他。而他有些尴尬地转头对人微微颔首,这才咳嗽了一声。

    “官绅勾结,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凌虐百姓……老天真是白给你们长了一身人皮!”

    张寿已然看清楚了,出手搀扶这位徐老先生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男装的朱莹。她那张脸即便在此时一根根火把的照耀下,依旧显得艳丽脱俗。见大小姐正在笑吟吟地冲他使眼色,没想到今夜她居然闹这么大的他不禁回了她一个笑容。

    而一旁眼看他们眉来眼去的朱廷芳,那心情真是异常复杂。他要是再看不出这和之前朱莹带来那几个恶棍地痞的情形如出一辙,他就是瞎子了!京城人人都觉着他这个妹妹是喜好华服美饰招摇过市的草包……现在看看她做的这一件件事情,那简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收回投注在朱莹身上的目光,对着徐翁微微颔首道:“这么说,徐老先生今天过来,是作为人证的?”

    “不错!”徐翁重重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沧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岂能被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败坏了名声!恳请钦差大人将这些害民的狗鼠辈重重惩处,还我沧州一个朗朗乾坤!”

    听到这里,刚刚开始就一直处于用力过度状态的齐员外登时脑袋一歪,直接昏了过去。他这一倒,一直对他马首是瞻的其余几个老头子登时没了方寸。你眼看我眼之后,随着第一个人直接倒下装昏,其他人慌忙也跟着装死,骗自己似的不去听那越来越高的嚷嚷。

第三百三十三章 自夸,乡音

    “阿寿,你说我聪不聪明?我就知道,如果只是几个人证,几个苦主,再加上一群义愤填膺的百姓,那几个老不死的肯定不认账,所以我特意问老咸鱼,沧州城中有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学究……最好是个教书的,然后我就亲自出面去请他!”

    “那徐老头起初还嫌我一个女人却抛头露面,实在是管太宽了,结果被我三言两语堵得差点没噎死!我直接对他说了,沧州出这么大的事情,富绅大户如此贪婪无耻没担当,天知道日后乡试时,沧州出身的士子会不会受到牵连,天知道提学会不会对沧州秀才另眼看待。”

    “那个徐翁果然就吓坏啦!他自己一辈子屡试不第,没了去考进士的心气,但总希望自己花费了无数功夫教导出来的弟子能够有出息吧?真要是被这么几个狗大户牵连了,他岂不是连吐血的心都有?你不知道,他在眼看水塘打捞尸体的时候,差点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我看他是真被气急了。葛爷爷当初就对我说过,士人当中是有虚伪的,有无耻的,也有迂腐的,清高的,不问世事的……但大多数人至少还知道黑白分明,还有那么一点廉耻之心。徐翁就是真真切切地被看到的听到的吓着了,所以他才会在今天晚上带头出面。”

    “他这个士人一带头,沧州城里其他士人要是还作壁上观,那么到时候非得被百姓戳脊梁骨骂死不可!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却不知道为民做主,要他们干什么?”

    张寿静静坐在那里,听朱莹说得越来越兴奋,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红光,那种做对了一件好事的欣喜由内向外迸发出来,简直连整座屋子都能感染了,他不禁呵呵一笑,再见一旁的朱廷芳虽说无奈摇头,可脸上的赞许却也丝毫没有掩藏。

    当下他就开口说道:“莹莹,你这次想得确实周到。如果不是你把那位徐翁请来,这几个死鸭子嘴硬的老头子恐怕会继续死扛下去。如今他们昏作一团,却也不可能蒙混过关,我已经命人把徐翁骂倒假善人的段子宣扬出去,如此士林舆论自然而然知道该怎么转向。”

    朱莹顿时眉开眼笑,随即又看向朱廷芳,一脸求夸赞,求表扬,夸赞表扬多多益善的表情。面对这么一个妹妹,朱大哥只能叹气道:“虽然你威胁那位徐翁的理由实在是太过直白,但看在最终结果是好的份上,算你这次做对了。”

    朱莹顿时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大哥,你就不能像阿寿那样,真心实意地夸夸我吗?”

    “夸?你要是遇到硬骨头一点的人,别说这一招未必奏效,说不定还会惹上一身骚,还好意思表功?”朱廷芳忍不住再次责备了一句,见朱莹干脆躲到张寿椅子背后去了,微微翘着下巴睨视自己,他只能瞪了一眼张寿,“以后别这么纵着她,否则有的是你苦头吃!”

    见朱廷芳说着就离座而起,大步出了门,朱莹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就老大不高兴地说:“阿寿,大哥这次回来之后,老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从前他从来不这样的!”

    张寿顿时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心不说出实情吧,可看到朱莹在那捏着玉佩穗子闹脾气的样子,他最终还是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

    “莹莹,世上当人兄长的,都希望妹妹嫁得好,但就算定下一桩看似合妹妹心意的婚事,他却又会觉得心里不痛快,时而担心妹妹上当受骗,时而担心她付出真心太多得不到回报,时而担心女生外相有了夫婿忘了父兄,时而担心未来妹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莹最初只以为张寿也要说教,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当张寿说到那几个例子的时候,她顿时就有些发怔,忍不住盯着张寿讶异地问道:“阿寿,你这说得……好像就应该是大哥如今的心思吧?嗯,我想想他近些日子的言行举止,好像就是在担心这些!”

    张寿没有明确回答,而是笑了一声:“患得患失,再加上妹妹出嫁了,万一遇事,长兄再厉害也难免鞭长莫及,所以朱大哥在你眼里才会变了个样子。说到底,都是担心你。”

    “你说的也对,我从前和大哥最亲近了,小时候他还让我坐在他肩头去看灯呢……我得对他去说,不用担心我……这世上能欺负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再说我和你也约定好了。”

    朱莹那笑容真切得一如既往,明艳不带半点杂质。

    她深深看了张寿一眼,笑吟吟地说:“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而且,就凭阿寿你这么高的眼光,在这世上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我早就说过,若是你他日移情别恋,只要对我明说,我又不是那种泼妇!”

    一面说不是泼妇,朱莹却在轻轻捏动自己的五指,一副你懂的表情。

    见这位大小姐也就是嘴上大度,张寿只能赶紧上前拉开门,随即作揖道:“好好,就我这样的锅,自然也只有你这样厉害的锅盖才配得上。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省得回头朱大哥杀过来找我要人!”

    “哼,说得你多怕我大哥似的……当我看不出来吗?你又不像张琛陆三郎那样,你压根就不怕他!”

    当张寿笑而不语,目送朱莹步履轻快地出门,消失在院门外之后,他就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想关门时,他突然犹如心有灵犀似的往旁边一瞧,果然就只见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围墙根的阴影里。早已习惯人神出鬼没的他朝人勾了勾手,这才转身进了屋子。

    阿六跟着张寿跟进了屋子,犹豫了一下就低声说:“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这是在县衙,再说风波是莹莹一手捣腾出来的,哪里会出事,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张寿示意阿六把门关了,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很好奇,替父认罪的蒋大少和他那个自尽明志的老爹见面的时候,是个怎样光景?要我猜的话,我觉得多半不是父子相见抱头痛哭,估摸着是吵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

    “少爷怎么知道?”阿六有些意外,随即嘴角勾了勾,“莫非也和我一样乌鸦嘴?”

    “你小子现在不但是私底下话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会说冷笑话了!”张寿拿手点了点阿六,这才没好气地说,“什么乌鸦嘴,这叫一语成谶,懂不懂?”

    “哦……原来这叫一语成谶,我又学了个成语。”

    阿六用非常自然的语气答了一句,眼见张寿抓着茶盏盖子作势欲扔,他就立刻言归正传道:“父子最初相见的时候,倒是瞧着要抱头痛哭的,可等到那位蒋老爷问清楚蒋大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立刻就开始大发雷霆,后来脱了鞋就开始追着人四处抽……”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蒋大少最开始还只是四下逃窜,等发现逃不掉了,他大概是气坏了,夺下他老爹手上的鞋子就开始和人对吼,到最后父子俩就打了起来。”

    张寿其实只是纯粹根据蒋大少和蒋老爷的脾气瞎猜猜,刚刚也没想到真能猜中,此时就饶有兴味地问道:“哦?他们俩都彼此说了些什么?”

    “口音挺重,我没听懂。”阿六一点都不讳言自己的无能为力,随即又补充道,“似乎是南方那边的口音,但我没去过南方,听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地方的。”

    张寿顿时拍了拍额头,心想吴侬软语那叫一个千回百转,别说北方人听不懂,南方人也一样未必听得懂隔壁那个县的方言……就如同他曾经在魔都呆过很久,好容易渐渐勉强能听懂魔都方言之后,跑到苏州同样歇菜,到了宁波照样傻眼。

    现在想一想,之前人说蒋家和苏州首富华家乃是姻亲,看来蒋家人很可能在苏州呆过。否则,那一口能让阿六完全发懵的南方口音从何而来?

    “本来我想请杜指挥使问问锐骑营里是否有南方人,可最后还是直接回来了。”阿六见张寿会意地点了点头,赞许他做得对,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张寿的想法很简单。

    之前杜衡是把蒋老爷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但之后他就吩咐人把蒋老爷连同那些地痞恶棍全都押解去了行宫,请杜衡派人看管。以杜衡那脾气,若是看守禀报他,说是蒋家父子说话时用的南方口音,听不出具体在说啥,人一定会在麾下好好扒拉,搜寻人去当翻译的。

    至于他……他其实并不在乎蒋家父子在私底下商量什么,可惜架不住别人不相信啊!

    当阿六正告知张寿,因为口音问题,自己对蒋家父子的对话无能为力时,蒋老爷和蒋大少从谩骂到厮打的那一场父子互殴,也早就已经结束了。

    因为守卫并没有进来阻止的关系,父子俩的战争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因此两人都颇为狼狈。蒋老爷两只鞋子全都丢了出去,此时正赤着脚。

    蒋大少的脸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头发乱糟糟的,衣襟被撕开了一个莫大的口子,此时正气呼呼地瞪着自己的老爹。他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守卫已经换了两个,两只眼睛正狠狠瞪着自己的父亲,气得脸红脖子粗。

    “死老头子,不识好歹!我为了谁才被关到这来?都是因为你乱来一气!”

    此时此刻,他已经换成了官话口音,骂过之后就忍不住抓了一把烂稻草往蒋老爷扔了过去,眼见那些稻草半途就纷纷扬扬掉在地上,他就索性一手支撑地面爬起身来,随即找了个最远离老爹的墙角坐下,把脑袋伏在了双膝之间,似乎累极了在打盹。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和老爹用吴侬软语看似在彼此谩骂追打的时候,到底交流了多少讯息。父亲是沧州人,却在苏州起家,他的母亲就是华家姻亲之女,所以他父母都说得一口苏州话,他这个长子被父母熏陶得也能说一些,老二老三就没这能耐了。

    而正因为如此,他刚刚方才骇然得知,老爹差点自戕明志,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悲愤之下一时昏了头,而是被人逼的!大皇子之前被乱民挟持,侍卫和随行锐骑营卫士全都被一网打尽,可却有一个心腹幕僚还在外头,正是人出面威胁他老爹做此姿态。

    可大皇子的幕僚居然威胁他父亲把罪名全都推到大皇子身上……这是什么鬼?这不合情理对不对?真要是忠心耿耿替大皇子着想的下人,就应该让他老爹把罪名一股脑儿全都扛了,把大皇子洗干净,这才是正理!

    蒋大少正在冥思苦想,蒋老爷也已经闭目养神,父子俩看似谁也不理谁,而这一幕落在外头匆匆赶来换班的两个卫士眼里,却是如释重负。

    杜衡特意换了他们这两个祖籍常州和扬州的过来,试图听明白蒋家父子在说什么,他们不得不来,可心里却全都相当不以为然。整个南方多少府州县,乡音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就算勉强分辨出蒋家父子是哪的口音,那也多半听不懂他们的话!

    既然这父子俩眼下不说,他们反而能省力一些!

    夜晚一点一点过去,两个卫士渐渐也开始打起盹来,可突然,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惊呼:“不对啊!那位小哥送我来的时候,说是让我来看我爹,还问我那么想被关着吗……这说明他没想关我啊!那他干嘛还让我在这里蹲着?不行,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两个卫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等透过门缝看见之前和老爹扭打过一遭,因此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蒋大少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拼命地用拳头擂门不止,其中一个就恼火地骂了上去。

    “半夜三更,你闹什么闹?好好滚回去!”

    “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滚回去!”之前虽说听父亲说过真相,但也被狠狠骂了一顿,随即也是真的挨了打,蒋大少正觉得窝了一肚子气,此时不但没停下动作,反而把门拍得更响了,“我要见之前送我来的那位小哥,我要见他!他说了不关我的!”

    这位大少爷是脑子有病吧?那卫士气得七窍生烟,随即就**地说:“你要不想回头把牢底坐穿,就给我滚回去。今夜那位徐老先生已经带人把你们给告了,草菅人命,为富不仁,你们这鱼肉百姓的日子到头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跋扈,蠢哭

    当次日一大清早,阿六再次来到行宫,随即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蒋家父子临时栖身的屋子时,他就只见门前两个卫士正顶着一双熊猫眼,一见他来,一个眼神幽怨,一个脸色愤怒,但当听到他要把蒋大少带走时,原本正要骂娘的他们顿时愣住了。

    “带……带走?难道他不是犯了事,所以才和他这个拦住杜指挥使马头要寻死的老爹关在一起?这是要带回县衙给朱将军还是张博士审问?”

    里头的蒋大少同样折腾得一宿没睡,可刚刚合眼的他一听到阿六的声音就惊醒了,此时连滚带爬到了门边上,竖起耳朵倾听外头的动静。

    “他没犯事。”

    阿六用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概括了真实情况,见两个卫士全都一脸不信,他不得不耐心地解释道,“他要替父认罪认罚,少爷嘉许他的孝心,就放他来和他父亲团聚一晚上。现在时间到了,当然要接他回去。蒋家和昨夜和他一块赴宴的那几家不是一回事。”

    两个锐骑营的卫士都知道,阿六并不是很喜欢说话,如今这么耐心说明了一大堆,他们也都如释重负,心想总算可以对杜指挥使交待了。可即便如此,其中那个更老成的卫士还是满脸堆笑地说:“那小哥先去见一趟杜指挥使,再来我们这边提人吧。”

    可这话一出口,他就只见刚刚还和颜悦色的阿六沉下了脸,看向他们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来了几分锐利。正当他心叫糟糕,打算赶紧好好解释说明两句时,却只见阿六手中寒光一闪,下一刻,门上隔绝他们和蒋氏父子的锁具竟是应声而落。

    他眼睁睁看着阿六就这么推开门,直接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把蒋大少一把拎了起来,却看也不看正挣扎想要起身的蒋老爷,转身就往外走。虽说明知道自己最好上前拦一拦,可他的视线仅仅是和阿六对撞了一下,所有的勇气却在一瞬间消失。

    他再看看自己那另一个同伴,就只见人同样噤若寒蝉地站在那里,别说阻拦了,连吭气都不会。见此情景,心中羞恼的他不禁低声骂道:“快追,不然我们怎么交待?”

    “追得上才怪……”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卫士却没好气地说,“别看人年纪小,听说那是在皇上面前都得到过嘉许的,与其去追那个煞星,我们还不如赶紧去给杜指挥使报信呢!锁都掉了,我们就说生怕造成冲突不敢拦他,于是忍辱负重,那不就行了?”

    见老大哥还有些犹豫,他就加重语气说:“要是我们拼了命去拦,结果还是放走了人,不就和直接放人走没什么区别吗?”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

    既然无计可施,两个卫士最终还是选择了保全自己这个做法,把阿六提走蒋大少的事禀报到了杜衡的面前。杜衡最初还不愿意接受蒋老爷这个烫手山芋,可昨晚上张寿派阿六送蒋大少来时,他还是捏着鼻子默认了,可谁知道早上人就自说自话地又把人给提了走。

    他不想让下属看到自己恼羞成怒的一面,只能冷冰冰地把人屏退了下去,等他们走后,他方才气急败坏地狠狠拍了扶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这是把我杜衡当成什么人了!”

    可发怒归发怒,杜衡也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出来,只是因为皇帝觉着沧州民变,锐骑营却应对乏力,所以让他这个主官过来镇压军心。至于沧州这边民变以及其他那一桩桩案子,皇帝压根没有给他这方面的权限,他想要插手也力有未逮。

    可张寿身边那小子也实在是太跋扈了一些!

    另一边,当张寿见到阿六拎着蒋大少出现在面前,听他说完事情始末经过时,他不禁无可奈何:“阿六,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你就不能到杜衡面前去说一声再把人带回来吗?”

    “我不会说话。”阿六的回答简单而干脆,随即却又若无其事地说,“而且,人只是让他们代为看守,做主的是少爷你,不是杜指挥使。门前守卫又换了人,我不想和他们嗦。”

    张寿知道阿六绝对不是单纯因为怕麻烦不想多说话,这才旁若无人地直接把蒋大少给拎回来,多半还是真的想替他争一争,再加上杜衡之前扣下那把短剑以及试探他的态度,让少年心中不痛快,发现门前果然换上了兴许出身南方的守卫,于是人就简单粗暴地做了这件事。

    想想他也确实没必要和最初就表现出某种敌意的杜衡去交好而且身为外臣去交好锐骑营主官这样层级的人,是想造反吗?当下他就决定不管这一茬了,反而看了一眼眼圈青黑,显然是没睡好的蒋大少。

    恰好蒋大少正在偷窥张寿的表情,这下子,两边目光撞了个正着。蒋大少忙不迭低头,心里却忍不住咂舌,昨天阿六把他送到行宫的时候,也没去拜会什么杜指挥使,直接就把他送去和老爹“团聚”了,他也没感觉有什么问题,可刚刚张寿一说,他就品出滋味来了。

    他昨天还不知道所谓杜指挥使是谁,可昨夜和齐员外一番攀谈,这才明白,原来只有他真的是被关在家里孤陋寡闻。如齐员外之类的人,全都有外头人通过丢掷石块传纸条的办法向里头传递消息,因此全都知道钦差除了早到一步的明威将军朱廷芳之外,后头还有两位。

    昨夜他已经见过张寿,至于另一位,则是统管锐骑营左营的指挥使杜衡。这样一个民间常常会尊称一声禁军统领的人,张寿身边这个随从护卫似的少年,竟然不放在眼里?虽说他从齐员外那得知,张寿即将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可这态度也实在是太跋扈了一点吧?

    他的妹夫华家三公子从前来沧州迎亲时,虽说状似温文尔雅,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高傲,可那是因为华家确实要强于蒋家。张寿虽说年纪轻轻就是国子博士,可听说父母双亡,如今只有一个养母,就这样的家世,比起赵国公府简直是天壤之别,面对杜衡哪来的底气?

    张寿注意到蒋大少仿佛有些走神,就故意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这才突然开口说:“看蒋公子这脸色,这一夜怕是都在和你父亲谈心,所以没睡好?”

    蒋大少这才猛然清醒了过来。他哪还有功夫去管人家张寿为什么这么有底气?

    想到父亲对自己透露的话,他虽说昨夜闹腾的时候打算尽快出去,想办法求见张寿又或者朱廷芳,救一救被人胁迫,随时有性命之危的父亲,可事到临头,他不由得又有些退缩了。

    万一,人家根本就不想去追查背后的那些勾当,只想把他们这些沧州本地人杀一批以儆效尤,把风波压下去呢?他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等等,昨夜他闹腾的时候,门口两个卫士甚至还警告了他一番,说是徐老先生把他们告了一……

    他慌忙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问道:“张博士,我听守卫说,昨天有人把我们告了?”

    此时此刻,他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也许不是那个有名的徐翁,而是什么同姓之人。

    然而,蒋大少很快失望了,因为张寿气定神闲地说:“就是在沧州开了那家有名的闻道义塾的徐翁,有人请他去做个见证,结果他亲眼看到,从齐家出资的某家善堂后头那臭水塘里捞出来好几具尸骨。仵作已然验看过,那是未成年的孩子,其中有一具应该是刚死没几天。”

    蒋大少登时面色煞白,本能地大叫道:“不是我干的!”

    听到这样的辩白,张寿不禁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如果不是朱莹打探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小花生的话,证明蒋家虽说也为富不仁,但吃相至少较其他几家要更好一点,他都要认为那家善堂背后撑腰的不是齐员外,而是蒋大少了。

    要是换个人,指不定会认定蒋大少还亲手往那臭水塘里丢过尸体……

    这位大少爷……不是有点蠢,实在是蠢哭了!

    蒋大少嚷嚷完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慌忙赶紧说道:“我只是听说过那家善堂是沧州有名的,好像但凡有人捡到弃婴,自家养不了就会往那送。不过,也有人把孩子生下来,不能养活的话宁可溺死,也不会送去那家善堂,我从前听说就觉得很奇怪。”

    他说着就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声音也小了些:“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善堂里头的孩子过得苦一点,但总比溺死了好吧?生下孩子却宁可杀了也不送善堂……实在太残忍了一些。”

    好吧,我修正一下,这位蠢哭了的大少爷实在是不谙世事!

    张寿忍不住无奈叹气,见蒋大少瞧见自己这表情似乎还有些狐疑,他就淡淡地说道:“那当然是因为,大多数聪明人知道,孩子生下来却养不起,直接溺死,那至少比送到善堂,日后旦夕且死的时候要少受一点苦楚。”

    他言简意赅地将小花生讲的和朱莹打探到的那些事情说了说,就只见蒋大少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义愤填膺,最后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

    “这就是那位徐翁愿意站出来呼喊为民除害的理由,否则,你觉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怎么会在入夜时分和一群平民百姓一块来县衙前头陈情?”

    张寿想都不想就略过了朱莹去威胁人家徐老先生的那点隐情,然后顺便再撩拨了一下蒋大少的情绪:“齐家的善堂只是冰山一角,其余各家的善事也多半挂羊头卖狗肉,如今县衙已经挂出放告牌,征集他们的横行不法事,当然,你们蒋家也一样,若有人告你们不法……”

    “我们蒋家才不像他们这样草菅人命!”

    蒋大少气得脸都青了,最初那点惊惶害怕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大声叫道:“之前爹是和那几个死老头子一块与大皇子商洽做事,可那是因为大皇子又是皇子又是钦差,爹生怕得罪了他之后满门遭殃……爹所谓的揽总只是抓阄输了,这才不得不被逼上梁山!”

    他说着就气呼呼地说:“至于后来那些手段,是,确实不光彩,确实很过分,但那是商场上常用的,我爹既不曾派人去恐吓威逼,也没去烧人家房子,那事情真不是我们蒋家干的,是大皇子亲口授意姓齐的老头派人去干的,我爹还劝过!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儿,蒋大少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大胆了,可事涉老爹的生死荣辱,他在停顿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之前就说了,认罪认罚,要真的有人揭出我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我代老爹一力承担好了!”

    “好,你记住你这话就好。”

    张寿呵呵一笑,见阿六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外头什么动静,他本以为兴许是少年察觉到了有人在门外偷听,谁知道阿六突然自顾自转身到了门边,猛然把门打开。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猜测的朱莹,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而在张寿那讶异的目光注视下,来人嘿嘿一笑,随即就在门外深深一揖道:“小先生。”

    张寿顿时笑了:“我昨天才差遣人去邢台给你送信,你今天居然就到了,是送信的信使通晓鸿雁传书,还是你长了飞毛腿,又或者新得了一匹夜行千里的宝马?”

    “嘿嘿,我是听说沧州这边居然在囤积棉花停工停业,就觉得恐怕要出事,和他们一商量,就决定过来看看,谁知道在半路上就听说行宫都被人占了,大皇子也被人挟持了!”

    “这么乱的情况下,我哪敢进沧州,就找了个近郊躲着看风色,可没过两天,朱老大来了,小先生你也和杜衡一块来了!我本来想悄悄溜回去,可想想你肯定会派人去找我这个‘罪魁祸首’,就算我推脱,说不定阿六会亲自来押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见张琛言语中自信又不乏风趣,想到人在京城时是纨绔圈子里的霸王,现在却大变样了,张寿不禁笑道:“你要真不来,我当然只好放阿六了!你来得正好,跟着大皇子的那帮家伙如今都在大牢里蹲着,你带着蒋家这小子去各家拜访一下,看看如何复工!”

第三百二十五章 礼贤下士?

    蒋大少一直到被张琛一把拽着拖出了屋子,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他自从看到门外和阿六一块进来的这个年轻人开始,就一直都在悄悄琢磨对方是什么身份。

    从那称呼来看,多半是张寿的学生,也就是说应该是国子监的监生;可人又说来自邢台,他想起曾听父亲说过,邢台那边有当今天子的准女婿和准侄女婿,顿时心下就有些活络了起来。眼见这个长相俊美,只是明显有些乖戾之气的公子哥打量着他,他不由脱口迸出了三字。

    “张驸马?”

    见对方顿时面色极其古怪,蒋大少连忙改口道:“张仪宾?”

    “都错了。”张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方才不紧不慢地说,“唯一说对的只有姓氏。没错,我也姓张,不过和你说的张驸马和张仪宾,不是一家的。想当初他们俩在京城,那还是我罩着的,没想到如今才一到沧州,小先生居然还让我照应你。说吧,你是哪根葱?”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诘问,蒋大少确实又羞又怒,但因为对方这字里行间连准驸马和准仪宾也都当成自家小弟,他也不敢太过得罪,只好鼓起勇气反问道:“敢问公子你又是谁?”

    “我是谁?呵呵,呵呵呵呵!”张琛这次出来,不得不掩藏身份,自认为是锦衣夜行,还从没找到报身份的机会,如今大皇子声名扫地,那些奸商劣绅狗大户也全都灰溜溜的,他不禁神采飞扬地说,“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秦国公之子,张琛!”

    蒋大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忍不住掐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如今沧州城内的这些人物在行宫中压惊调养的大皇子;掌管内外军政大权的明威将军,赵国公长子朱廷芳;国子博士,赵国公的准女婿张寿;还有据齐员外所言,同样正在沧州的赵国公次子。

    如果再加上眼前这位秦国公之子……这沧州城怎么突然贵胄子弟扎堆了?

    想归想,他还是赶紧摆出了该有的恭敬姿态:“原来是张公子……”他还待再客气两句,见张琛斜睨他不说话,他醒悟到刚刚人家正在问他是何人,他就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在下蒋思源,沧州蒋氏长子。”

    他原本还寄希望于张琛一个京城纨绔子弟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没想到张琛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眼,竟是突然呵呵一笑:“沧州蒋氏?就是大皇子拉拢的,那个联合了沧州好几家大户一块改用新式纺机,却还压低工钱,凌迫机户,最后看到囤棉花有利可图,立刻就停工停业,涸泽而渔的蒋氏?”

    蒋大少被人这么直白得揭了老底,顿时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至于惊怒,好吧,他从昨天到今天,惊怒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眼下是惊不过来,也怒不过来。于是,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我爹是昏了头,但我代他认罪认罚!只要能弥补,让我做什么都行!”

    张琛这才有些意外地正色打量了蒋大少几眼,旋即就嘿然笑道:“怪不得小先生会把你丢给我,还算是有点担待,从你身上还能看到我们几个当初的影子!既然你有这个态度,那好办,你带路,我们去拜访一下那群龙无首的那几家,总得让他们脱几层皮!”

    蒋大少虽说心中惊惧,但如今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时候,他也就顾不得替那几家默哀了横竖他都觉得那几家是咎由自取。他调戏个民女都会被老爹打骂,两个弟弟多花两个钱都会被母亲罚跪,那几家真是好日子过得太久太长,得意忘形了!

    于是,当张琛盘问他各家虚实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尽吐实情,直到被人拖上马车之后,听到张琛开口说出来的那番话,他才完全傻了眼。

    “我说,蒋大,一会儿你打头,我给你撑腰,但不会多说话,你自己好好考虑怎么软硬兼施,怎么压服那几家人。我瞅着小先生的意思,对你好像还挺感兴趣的,那么接下来沧州这一摊子很可能要你来出面。我总归要回京,所以你得学着独当一面。”

    见蒋大少瞠目结舌,张琛就笑吟吟地跷足而坐,闲适自如地说:“小先生呢,他就是这种看你顺眼就赶鸭子上架的性子,我被他赶过,陆三郎也被他赶过,你说的张驸马张仪宾,也一样,就连他的未来二舅哥,那都不例外。男子汉大丈夫,一回生两回熟,我看好你!”

    张寿当然不知道,从前只会抡拳头威胁人的张琛,此时正巧舌如簧地把蒋大少推入洗心革面的回头浪子这一深坑,当然就算他知道,那么也一定乐见其成。

    如今张琛和蒋大少既然走了,阿六又悄悄躲开了去,他就笑着对朱莹说:“你刚刚是带着张琛来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喜是有了,但阿六在,惊却不可能。”

    “阿六的耳朵怎么长的!”朱莹气恼地瞪了张寿一眼,随即却又转怒为喜,“你既然把蒋家那小子丢给了张琛,让他们去重开工坊复工,昨晚上那些案子又有我大哥,那不是你就可以空闲了?要不要去沧州四处转悠一圈吧,我还是第一次离京走这么远呢!”

    张寿先是愕然,随即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年代的人,小民百姓很难离开生活的乡村、城镇、县城,而富家子弟也未必会离开本府、本省,就连朱莹这样身份处于全天下最顶尖的,也未必能有看天下的机会。

    当然,如今距离相对开放的太祖年间太远,不少大家闺秀更可怜,其中那些极端的,一辈子出门的次数,大概就是一家到另一家去做客的次数。终其一生,也就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天天能看到的就是头顶那片天,纵使再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其实也不过可怜人。

    所以别怪某些人只知道伤春悲秋,吟诗作赋。因为看不到更多的天空。

    于是,想着这些完全无关的话题,张寿便对朱莹笑道:“我们去一趟老咸鱼那儿,如果顺利撬开他那张嘴,今天你就有口福了。”

    “咦?”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是意外又是雀跃,“阿寿你又要亲自下厨吗?我真是好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我之前也在跟着家里乔嫂子学做点心,等回京之后,我一定能做出最好吃的桂花糕送你当回礼!”

    嗯,我很期待……大小姐你厨艺技能虽说差极了,但点心天赋勉强还算不错……

    张寿心里这么想,当和朱莹出门时,却撞上了朱二。想到朱二离家出走到沧州,结果事情快有眉目的时候却又撞到这么一件捅破天的大案,随即哥哥妹妹全都扎堆似的过来了,他不禁觉得未来二舅哥实在是有点可怜。

    当下他就开口说道:“我和莹莹要去老咸鱼那边,你也一块去吧?”

    朱二正想要答应,可突然醒悟到人家成双入对,他这跟着实在是碍事,顿时就口不对心地婉拒道:“我就不去了吧?我看看能给大哥帮点什么忙就好……”

    “你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朱莹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朱二,直接就大步往外走去,“而且你不怕大哥回头办起案子有什么不顺的时候,迁怒于你这个倒霉鬼?走了走了,回头你不得从那个老咸鱼那里先弄到种子吗?只要有这东西,回去爹也不好责罚你。”

    妹妹如此通情达理,朱二简直热泪盈眶,然而,当叫上阿六和小花生跟随,朱宏等三人远远吊在后头跟着,他们到了那家咸鱼……海货铺子外头,朱莹撵了他进去找老咸鱼时,他才不由得愣了一愣。敢情这是嫌弃那里头味道太重,于是大小姐才带他来做个跑腿的?

    朱莹却不管朱二怎么想:“你去请了他出来,让他把各种调料和食材都带上,再对他说,昨天晚上多谢他帮了我大忙,今天阿寿亲自下庖厨作为谢礼。他这厨房太小,阿寿连身子都转不开,不方便,我们去行宫里头的小厨房做好吃的,这可是一般人绝对体会不到的。”

    张寿眼看朱二瞪大眼睛盯着他,随即拔腿就往里头冲,他不禁啼笑皆非:“莹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厨房连身子都转不开?你知道我在这儿下过厨……好啊,你刚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了,肯定是阿六这个浓眉大眼的又当了叛徒!”

    见张寿转头瞪向自己,阿六满脸淡定,似乎是默认了。而他旁边的小花生却涨得满脸通红,旋即就小声说道:“是我……是我嘴不紧,对大小姐说的。”

    哟呵,今天居然猜错了……可结果是又出了个叛徒!

    张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见阿六拽着诚惶诚恐的小花生正说些什么,朱莹就笑吟吟地说:“我随口问问,小花生随口说说,反正又不是大事!再说了,做给我一个人吃也是吃,做给大家吃也是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又能体现你平易近人,礼贤下士,这不是一举两得?”

    朱莹这么一番大道理,小花生听得极度心虚。叔爷确实有点本事,可好像还没到人家朱家兄妹外加张寿一个国子博士礼贤下士的程度吧?

    而张寿却已经听出了朱莹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朱大小姐也认为这条看似又老又皱的老咸鱼是士?她应该是昨天晚上才刚刚接触到人,这还真是够敏锐的!

    “好好,你说得都对。”张寿笑着对朱莹微微颔首,随即就耸了耸肩道,“不过行宫里的小厨房做菜是什么滋味,我还确实是挺好奇的。倒是阿六今天早上才刚得罪了杜衡,我们这么大剌剌地上门去,理由居然还是为了吃……是不是不太好?”

    “怕杜衡干什么?此次是大哥为主,你为辅,要不是锐骑营之前出了事,也未必会需要他出来,他又不是行宫的主人!”

    朱莹说着就瞥了一眼阿六,还动作隐蔽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才若无其事地说:“至于我们去行宫的理由……嗯,就说是去探望大皇子好了。好歹我和他也算是表兄妹,我这个表妹就勉为其难地去看看闯了如此弥天大祸的他,也算是全了兄妹之情。”

    小花生听到朱莹和大皇子是表兄妹,已经是傻了眼,直到阿六在其耳边低声传话,告诉他这对兄妹几乎不共戴天,他这才如释重负。紧跟着,他却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渴望。

    趁着这个机会,他能不能去探望一下冼云河?

    而说话间,老咸鱼已经是匆匆跟着朱二出来了,提着一个大篮子,满脸堆笑,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殷勤兜售货物的老货郎。他上前之后,先是对张寿和朱莹毕恭毕敬地问了好,随即就咧嘴笑道:“虽说我进过行宫,但要说在行宫里吃顿饭,那还真没有,还比不上小花生。”

    小花生顿时气结:“叔爷,我们在行宫里头的时候提心吊胆,而且厨子和仆役也暂时让人看起来了,我们就是随便弄点吃的,还担心遭人围困,顿顿省着……你以为我们背着你成天在行宫里吃好吃的吗?”

    “天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活够了,在里头吃珍馐美味,睡龙床凤枕?”

    打趣过后,老咸鱼立刻一本正经地举起了手中篮子:“该预备的东西我都预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吗?对了,不会在门口搜身检查我们是否带着兵器又或者其他危险的东西吧?”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阿六朝自己走来,顿时愣在了那儿。下一刻,他就从头到脚被阿六摸了一遍,篮子也被抢了过去仔细检查。最后,他有些尴尬地接过了人重新塞回来的篮子,忍不住还抬头擦了一把汗:“我就是开个玩笑……”

    “如果你当真,那就已经死了。”说出这话的时候,阿六异常认真,认真到甚至带了几分杀气。见老咸鱼顿时噤若寒蝉,他这才看着张寿说,“我检查过,就不用他们检查了。”

    这小子真是比我还记仇……

    张寿想到这里,见朱莹和朱二全都对阿六竖起大拇指表示称赞,而小花生也偷偷摸摸竖起大拇指,最后惨遭老咸鱼怒瞪。于是,他不得不把这已经快滑落到喜剧的气氛给重新拉回来:“好了好了,时候不早,我们就去行宫吧。为免遭人诟病,顺便去看看大皇子和冼云河。”

    见小花生差点没一蹦三尺高,老咸鱼也忍不住嘴角一翘,张寿却又告诫道:“但总而言之,说话记得小心些,别被人抓住了把柄!”

第三百二十六章 耀武扬威

    沧州行宫这地方,小花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就是靠着挟持大皇子,这才让冼云河等人能够占据这里,将原本被死死捂住的沧州状况上达天听。而他也是在这里亲眼见证了一场为了彼此命运的殊死拼杀。如果不是朱廷芳从天而降,那么冼云河兴许已经把许澄杀了。

    要是冼云河真的杀了长芦县令许澄,他当时也许会觉得痛快淋漓,但事后也就再也没有任何弥补的办法,他最敬重最信赖的冼云河,必死无疑,而他们这些跟着做下天大案子的从犯,也至少要死上几十上百人。

    所以,跟在张寿众人身后踏入行宫的时候,他眼见没人盘问他这个跟班似的小子,更没人敢搜身,他虽说想见冼云河那热炭团似的心思更滚烫了,但心情不知不觉还是有些复杂。

    这次要不是他们运气好,从京城先下来安抚局面的是朱廷芳,云河叔手上挨了一箭,却没有被立地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要不是张寿耐心听他分说种种,朱莹更是叫了叔爷去找人证物证,也许那几家为富不仁的还能继续逍遥下去。

    可如果没遇到这样的贵人呢?他别说进行宫不用遭受盘查和搜身,只怕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这天下人便要分三六九等,为什么云河叔会不得已差点走上绝路?

    正当小花生越想越愤懑,越愤懑就脚步越慢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一只手压在了自己肩头,再一看,却是老咸鱼。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儿冲着他笑了笑,随即就意味深长地说:“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别钻牛角尖。云河那小子要知道你过得好好的,一定会很高兴。”

    小花生顿时眼睛红了,小声嗫嚅道:“可我明明该和他还有其他人关在一起……”

    “别傻了!太祖皇帝说过,少年强则国强,所以希望要放在孩子身上。云河他们这些一把年纪的去死去坐牢不要紧,当然得让你这样的孩子好好活下来。”

    老咸鱼习惯性地迸出了他的太祖皇帝语录,等发现前头张寿和朱莹并没有回头,阿六仿佛正在和朱二说着什么,没注意他,至于其余几个护卫,他自忖他们不可能联想能力那么丰富,这才安心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最近提到太祖皇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于是,他索性勾住小花生的肩膀,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张博士明明知道却不愿意声张,却还很照顾你,你心里记得人家这恩情就行了……对了,回头大皇子认得出你么?”

    “他认得出……才怪!”小花生面上一窘,随即小声说道,“云河叔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手艺,在我脸上不知道涂抹了多少脂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等我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几乎不认得自己了,更何况大皇子!”那时候他看到镜子里那女郎,简直给吓傻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咸鱼却对小花生这个回答异常满意,又再次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知道,那位大小姐今天来见大皇子,显然就是来耀武扬威的,我们跟着她,多听多看少说话,只要看着就好。”看大皇子被噎个半死,不是也能出一口恶气吗?

    虽说没回头,但就这么点距离,老咸鱼和小花生一老一少的那点对话,张寿其实一句都没错过。此时听老咸鱼说今天朱莹是来耀武扬威的,他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大小姐一眼、

    “你朕打算先去看大皇子耀武扬威?”

    “是呀,要说我才不想看他那张脸,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朱莹闷闷不乐地皱了皱眉,随即无可奈何地说,“可我总不能说,其实是来借用行宫那个小厨房的,既然如此只好先去见那个倒霉鬼了!看一看他那落魄样子,回头吃饭我还能多吃一碗!”

    你这是拿大皇子的痛苦当下饭菜,我没理解错误吧?

    张寿哑然失笑,但到底还是没反对朱莹的建议。既然进门时打的毕竟是探望大皇子和审问人犯这个借口,他们自然而然需得先往大皇子住的地方去。

    他还是第一次来沧州行宫,朱莹也是,反倒朱二被老咸鱼拖着以义军的名义混进来过,小花生更是对这里相当熟稔,所以进门时问清楚大皇子住在哪里,他们也不用别人带路,径直就找到了地方。才刚到院门,朱莹见只有两个卫士守卫,不由得就多看了他们两眼。

    而两个卫士乃是此番跟着杜衡和张寿一块从京城下来的,此时被朱莹这么一打量,打一开始就发现她是女扮男装的他们顿时极其不自在。能和张寿并肩过来,谈笑无忌的……除了传说中张寿的未婚妻,赵国公府的朱大小姐之外,还有别人吗?

    至于人是怎么来的……他们就别管了,朱廷芳这个当大哥的人还在沧州呢!

    朱莹也发现两人看见自己时很紧张,当下却挑了挑眉,含笑问道:“怎么,杜指挥使就派了你们两个值守吗?里面呢?有几个人伺候大皇子?”

    身为锐骑营的人,当然知道朱大小姐和大皇子二皇子素来不和,此时其中一个就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大皇子就一个人在里头。原本杜指挥使刚到就分拨了四个人过去照料起居,以免调了那些沧州本地人去,因为大皇子举止失当,再发生什么事,但大皇子……”

    他顿了一顿,另一个卫士却有些年轻气盛,再加上知道眼前这些人和大皇子全都谈不上交情要说有仇还差不多因此立刻就接上了话茬。

    “大皇子往日里前呼后拥惯了,如今才刚刚从那些个乱民手中逃出来,身边人一个不剩无论随从小厮还是侍卫,失陷皇子的罪名背上,不待罪还能如何?可杜指挥使先后去了三拨十二个人,一个个全都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杜指挥使就发了话,只派人送三顿饭!”

    “呵呵,他们兄弟俩还真是一模一样,虎落平阳的时候才知道服软,平时就知道耍威风!”

    朱莹咯咯一笑,随即就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他要是觉得你们杜指挥使故意苛待他,于是故意不吃饭怎么办?”

    那卫士对于杜衡这个锐骑营主官也谈不上有多尊敬,听朱莹这么问,他一点都没有帮人隐瞒的心思,嘿然笑道:“大皇子确实最初不肯吃东西,可杜指挥使说,既然说不合口味……爱吃不吃!听说杜指挥使把每天三顿饭的菜单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事无巨细地禀明皇上了。”

    张寿顿时莞尔。杜衡本来就是有脾气的人,大皇子都已经闹出激变良民的事情了,还当自己是不可一世的未来太子……甚至未来天子?谁吃你这一套!

    朱莹虽说对杜衡没有太大的好感,可此时听到人这么治理大皇子,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杜指挥使这一招不错,只可惜大皇子身边人没有一个敢学,全都是只知道表忠心的狗腿子,要是能多一点强硬厉害的人,他说不定还能有点自知之明……阿寿,我们进去吧!”

    张寿眼看朱莹嘴里招呼自己,脚下却兴冲冲走得飞快,知道她是兴致勃勃地去看大皇子笑话,他就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至于朱二,他甚至把老咸鱼和小花生都让在了前头,自己则是鬼鬼祟祟躲在后头,打定了主意今天三缄其口,绝不出声。

    要是让大皇子知道,他就是蛊惑其去和长芦县令许澄决裂,捏着鼻子否认了冼云河等人是乱民的罪魁祸首,回头肯定会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可不像朱莹和张寿那样头铁心铁扛得住,也不像大哥那样功劳赫赫无惧中伤。

    然而,越走越慢的朱二冷不防觉得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先是打了个激灵,随即方才醒悟到背后只剩下一个人,赶紧讨好地叫道:“六哥……六爷!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你之前不是对少爷说,如果你生在战国,一定是舌辩无双的纵横家吗?”阿六难得调侃了一句,见朱二顿时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不由分说地拖了人上前,随即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有大小姐和少爷在一起,大皇子没工夫注意别人。”

    话是这样没错,可朱二还是不由生出了一股被忽视被轻视的恼怒。然而,等到了那敞开的屋子门口时,他正寻思里头怎么这么安静,就听到了大皇子那惊怒交加的咆哮。

    “朱莹,我就算再倒霉,也轮不到你来看热闹!你滚,带上你的男人一块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

    “滚什么滚?这是行宫,不是你家,你连半个主人都算不得,还是皇上破例,你之前才能住在这,你倒是作威作福,真的把行宫当成自己的地盘了?”朱莹却是半点不饶人,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道,“你要是不想看到我就自己滚好了,皇上让我带话给你,让你滚回京去!”

    朱莹背后的张寿好整以暇地看热闹,而老咸鱼则是看得眉飞色舞,对朱莹的做派简直不能再赞同了。而小花生听到朱莹以滚回京反击大皇子的那个滚字,同样觉得非常解气。

    而大皇子也没想到朱莹非但不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反而拿出了父皇来压制自己。面色青黑的他恶狠狠地说:“荒谬!父皇既然派了朱廷芳下来,有什么口谕自然是他代传,你敢假传圣旨?这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这次来沧州,大哥是先锋,阿寿是中军,至于我嘛,我是压阵的。”

    朱莹根本不理睬大皇子的恐吓,从小到大,大皇子的色厉内荏她实在是见得多了。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她就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信,那就继续杵在这里好了,反正我会派人给皇上送口信的。亏得你之前还主动请缨去江南,要你真去了江南……呵呵!”

    尽管朱莹没有明说他如果激起江南民乱会如何如何,但大皇子还是恼羞成怒。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气急败坏地扑了上去。可他还根本没有沾到朱莹的衣角,小腹突然就挨了重重一击。他痛得一下子蹲下身,整个人蜷缩在了一起,只觉得胃部酸水都快冒了出来,眼睛前头也尽是金星。

    紧跟着,他又只觉着头皮一阵剧痛。往上看时,却骇然发现朱莹竟是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不得不抬起头。他气得恨不能杀了这个恶毒残暴的女人,可手足却根本不听他指挥。

    “想打我?呵呵,你也不照照你自己什么德行,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打得过我?”

    此话一出,吊在最后的朱二顿时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补充道,他好歹还被大哥训练过一阵子,如今又被阿六也操练过一阵子,可即便如此也没可能打得过朱莹,更何况成天只知道学习权术,试图通过聚敛和招揽来谋取东宫的大皇子?

    “莹莹,好了,大皇子只是说错了话。”张寿上前轻轻拍了拍朱莹的肩膀,着重强调了说错话三个字。见大皇子登时愤恨地盯着自己,他就似笑非笑地说,“大皇子,沧州不是善地,你孤零零呆在这里,滋味也不好受吧?既然如此,何妨先遵照圣意回京去呢?”

    “我不回去!”大皇子却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迸出了四个字。

    他要是就这样回去,那就是丧家之犬了,一定会被他那个该死的二弟看笑话!

    “哦,大皇子是希望勇于担当,至少做出一点政绩,再离开沧州?”

    张寿根本不用想都知道大皇子打得什么主意,见人眼神闪烁,不敢和他对视,他就淡淡地说道,“就在昨天晚上,沧州名士徐翁带着一群百姓,把那些曾经和你沆瀣一气的大户给告了。他们在沧州横行不法的日子到头了,你要想说自己是被蒙骗,是失察,也未尝不可。”

    没等大皇子露出喜色,他就笑了笑说:“但你觉得,别人会相信吗?就好比你在人前怒骂许澄和那些大户蒙骗你,又口口声声说冼云河等人是义民。可等到朱将军一到,我听说你就立刻叫嚷自己被人威胁,求他为你做主?你这出尔反尔的事迹,沧州城早就传遍了!”

    说到这里,他见大皇子顿时面如死灰,这才一字一句地说:“留在沧州,你什么都做不了,还是趁早回京的好。至少,京城还有众多支持你的官员,会替你洗刷污名,你觉得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特立独行

    眼看张寿拉了朱莹,闲庭信步似的走出屋子时,小花生忍不住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大皇子,仿佛想要把这个曾经害惨了众多人的天潢贵胄刻在心里,随即才急匆匆地去追张寿。而朱二更没有一点兴趣和大皇子打照面或说话,也同样溜得飞快。

    至于阿六,他和大皇子有什么见鬼的话说?然而,发现老咸鱼仍旧停留在门前没有离去,他想了想,虽说觉得张寿和朱莹的安全是第一优先,反而老咸鱼想要对大皇子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但出于少惹麻烦的考虑,再加上相信朱莹的武力足以应付突发情况,他还是留了下来。

    但是,如今已经颇有些心计的少年,敏捷地闪到了阴影之中。

    果然,老咸鱼发现人似乎都走了,刚刚一直都站在门槛之外的他就提脚跨过门槛进去,随即在距离大皇子还有六七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见人耷拉脑袋坐在地上,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泥雕木塑,他就轻声说道:“太祖皇帝要是看到子孙后代变成这样子,一定会后悔的。”

    大皇子猛然之间听到太祖皇帝这个并不经常被人在他面前提起的专有名词,顿时一下子抬起了头。当看到面前的是那个曾经拎着他去前头面对一群乱民的老头,他不禁怒道:“你这样的乱臣贼子竟然逍遥法外?朱廷芳和张寿他们就如此徇私枉法吗?”

    “第一,我是被殿下你骂过的长芦县令许澄和那些狗大户追杀的无辜人,乱臣贼子这四个字我担当不起;第二,要说人家徇私枉法之前,先想想殿下你自己和人蛇鼠一窝干的事情!”

    老咸鱼这些年从来没有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直面过龙子凤孙,此时这蛇鼠一窝四个字说出口,他只觉得异常痛快。因此,当看到大皇子那有如实质的怨毒眼神时,他也依旧怡然不惧,反而还冷笑了一声。

    “京城才是适合殿下你这种玩弄权术,贪得无厌的人呆的地方,沧州不需要你这种人!”

    目送老咸鱼快步离开,阴影中的阿六这才闪出来,却是重新回到了房门前。见大皇子被骂得整张脸都抽搐在了一起,他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对方,直到大皇子仿佛无意识似的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他才嘴角翘了翘。

    然而,他那笑容着实称不上什么安抚人心的利器,大皇子登时如同受惊过度的兔子似的,双手撑地,双脚蹬地,拼命地往后退,直到最后脊背撞到了案桌的一条腿才停了下来。

    “你……你想干什么?”这小子他知道,正是张寿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子!

    “不干什么,随便看看。”阿六迸出了这八个字,随即就仿佛寻常看热闹的闲汉似的,不感兴趣地微微耸了耸肩,“结果没什么好看的。”

    阿六这种完全闲淡如果张寿在,一定会说闲得蛋疼的口气,顿时激怒了大皇子。然而,之前挑战朱莹却惨遭蹂躏的前车之鉴,使得他完全不敢再去挑战明显要比朱莹段位更高许多的阿六,只能缩在那儿咬牙切齿。

    “你们不会一直得意下去的!”

    如此败犬的悲鸣,阿六自然没有任何回应的兴趣。他淡淡看了大皇子一眼,随即转身便走,哪怕背后传来了再难听的谩骂和诅咒,他也完全没有半点反唇相讥的冲动。只是快到院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步子,一把摘下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弓,转身就是一箭。

    正在痛骂张寿和朱莹奸夫**的大皇子陡然之间听到一声弓弦厉响。曾经遭受过此等威胁的他登时吓得打了个哆嗦,竟是不敢擅动。果然,下一刻,一支短箭就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那破空的劲风割得他脸上生疼。

    当艰难扭头看见那支短箭钉在自己身后的案桌上,箭羽甚至还在颤颤巍巍动着时,大皇子终于出离愤怒了。他艰难爬起身来,一手攥住箭羽就想拔出这支箭。从来最怕疼的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拔出之后就把短箭插在自己的胳膊上,随即大叫刺客。

    他就不信,杜衡这个锐骑营左营指挥使连他遇刺也会置若罔闻!

    可当他正这么干时,却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冷飕飕的声音:“这把短弓和短箭都是皇上因为我挡下融水村叛贼和刺客,赞赏我箭术,赐给我的东西。”

    你栽赃的时候最好动动脑子……再者,我要动真格,你早就死了!

    大皇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终究还是发狠似的一用劲,可紧跟着,他就傻了眼不是因为那短箭入木三分,他根本拔不动,而是因为……就被他那么一用力,那支短箭竟然直接被他掰断了……就这么断成了两截!不是御赐的东西吗?竟然会如此不受力?

    虽然没看到大皇子那目瞪口呆的一幕,但阿六可以想象大皇子会怎么做,因此在找去小厨房的路上,他一直都挂着一丝笑容,心里甚至还想起了皇帝对他说的话。

    “这短弓所用木材和弓弦都很难得,倒是这短箭与其说是特制,还不如说是特意削弱。不但谈不上坚韧,而且不怎么用力就会断,也不知道做的那个巧匠到底什么心思,所以这副弓箭一直没人用,就送给你了。朕觉着,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拔箭时箭头会嵌在肉里?”

    “阿六,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差点要去杜衡那找你,我还担心你被他拦下来了呢!”

    听到这个风风火火的声音,正在神游天外的阿六顿时回过神,见是朱莹,他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即耳朵突然动了动,这才开口说道:“杜将军宽容大度,不会的。”

    一墙之隔,平生第一次被人说宽容大度的杜衡顿时黑了脸。他不能确定阿六是听到他来,所以这么说,还是那个简单直接粗暴的小子真的这么认为。眼下他过来原本是为了当面问问张寿,到底应该拿大皇子怎么办,拿冼云河等曾经作乱的人又怎么办。

    他还想知道张寿到底打算在沧州干什么,又想让他干什么,可此刻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刚刚张寿等人进行宫他就听到了禀报,于是就悄悄绕到了大皇子居处的围墙外,全程听到了这些人去见大皇子的经过。都说他脾气大,脾气怪,可他今天才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脾气大,脾气怪……就算大皇子有千般罪责,可那毕竟是皇子!

    朱莹看到阿六对自己挤了挤眼睛,聪明如她立刻醒悟到隔墙有耳。虽说很想讥讽那位听壁角的锐骑营左营指挥使几句,可她最终还是意兴阑珊地呵呵一笑:“是啊是啊,就因为杜指挥使宽容大度,所以我和阿寿才大剌剌地直接去见大皇子了,否则论理应该去见他的……”

    杜衡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还是别见他们了,少和这几位打交道为好……省得被气死!

    直到听见那极其轻微的离开脚步声,阿六这才冲朱莹说:“人走了。”

    “哼!”朱莹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继而就发狠似的说,“有大哥在,根本不用他杜衡杵在这里,回头就让他带兵护送大皇子回京,如此讨厌鬼全都扫除干净了,阿寿和大哥也好腾出手来收拾沧州这边的局面!”

    说完这话,见阿六又不做声了,她这才想起跑到这里来的正事,当下就重重一咳嗽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阿寿带他们去见冼云河了!”

    阿六刚刚那显得有些散漫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就他和二公子小花生一块去的?”

    “还有刚过来汇合的老咸鱼……”朱莹才刚说到这,就只见阿六一个箭步往前赶去,她微微一愣就醒悟到了他在担心什么,赶紧拔腿赶了上去,“冼云河是主犯,肯定戴着镣铐,没法拿阿寿怎么样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六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却没有解释,脚下步子反而赶得更快了。当他来到那个看似有些偏僻的院子时,就听到了朱二的嚷嚷声。

    “这杜衡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这不是你们当初用来关大皇子的那个柴房吗?”

    阿六微微一愣,随即就听到了小花生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云河叔,云河叔,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你说话啊!”意识到情况有些微妙,他也顾不得其他的,两三个起落就已经赶了过去。当看到老咸鱼一脚踹开了柴房门时,他的眼神更是锐利了起来。

    而朱二则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登时只觉得心情复杂。眼见老咸鱼和小花生一前一后地冲了进去,他见阿六已然来到了张寿身边,就赶紧凑过去小声说道:“那天大皇子也是被关在这里,一天只给一顿饭,人饿得气力全无,那老咸鱼也是等不及钥匙,破门而入的。”

    朱二怎么忽悠的大皇子,张寿曾经听其炫耀似的细细说过,此刻再见那条貌似又老又皱的老咸鱼如此神勇,他瞥了阿六一眼,心里已经明白了少年如此快赶过来是在担心什么。

    见朱莹一阵风似的也跑了进来,大概是因为步子太快,额头已经微微有了汗珠,他就笑着递了一块手帕过去给她,随即才来到了门口。见镣铐在身的冼云河已经醒了,但说话有气无力,他在门口都无法听清楚,就索性直接进去了。

    这小小的柴房挤进来这么多人,自然就没了多少空地,而小花生小心翼翼用袖子给冼云河擦过脸之后,看到其那手腕上缠着的白布似乎还是当初朱廷芳来那一天包裹的,血迹宛然,眼睛不禁就红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那你说人家应该怎么对一个反贼重犯?”打断小花生的不是张寿,而是老咸鱼。见小花生顿时愣在了那儿,他就哂然笑道,“你们当初一天只给大皇子送一顿饭,人家现在也这样对云河,有什么错?他一个重犯,你还指望日日有人来给他换药包裹,好好伺候他起居?”

    见小花生哑口无言,老咸鱼这才淡淡地说:“成王败寇,你小子好好体悟这道理。”

    “舅……舅舅,小花生还小……”

    冼云河吃力地说出了几个字,见老咸鱼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歉意地冲小花生笑了笑,随即才抬头看向了老咸鱼身后众人。

    他并不认得张寿和朱莹,但至少认得朱二。能够让朱二这位赵国公府的二公子都要跟在后头的人,料想总应该比朱二更重要一些。

    两天前,他被朱廷芳看押在了行宫,而且无巧不巧的是曾经关过大皇子的这间柴房。而他很快就知道,锐骑营又派了一批兵马过来,人驻扎在了沧州行宫作为看守。

    虽说这批兵马不是之前被他扒光衣衫夺走兵器的那一百人,但同僚之间难免有些交情,而之前那件事纸包不住火,同是锐骑营出来的,难免要帮人出气,哪怕限于严令不能在明面上凌虐他这个重犯,可人家只要在吃食和换药上粗疏一些,他自然就不可避免地气虚体衰。

    话虽如此,他却也知道舅舅说得没错,总不能指望人家把自己这个重犯当成座上宾,当下稳定了一下心神,这才苦笑道:“舅舅你说得对,我都已经是阶下囚了,不敢苛求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是首犯,其他人不过屈从于我。”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而且,之前的事情是我一个人一时起意发动人去做的,并没有和舅舅你商量,所以你才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二公子一同被人追捕。而小花生今年才十四岁,年纪幼小,他只不过是被我带在身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张寿突然出声打断了冼云河的话:“这年头,年少不是脱罪的借口。想来你应该知道,唐时两位同样不满十四岁的孝子,只为了被冤杀的父亲报仇,设下陷阱,手刃仇人,如此被无数人嘉许的血亲复仇,舆论大多都站在他一边,可结果他却照旧被唐玄宗处死。”

    说到这里,他就加重了语气说:“你觉得你一个人承揽下所有罪名,就可以替小花生脱罪?他做的事情,真要追究起来,罪责不比你轻!”

    冼云河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朝小花生看了过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男扮女装挟持大皇子这么大的事,你竟敢在外人面前承认?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不悔

    小花生被冼云河瞪得面色通红,很想澄清他并不是自己说的,在张寿问时还曾经含糊敷衍,谁知道却被阿六一语道破机关,这才露出了破绽,不得不承认。可这到底是枉费了冼云河一片苦心。于是,他躲躲闪闪不敢看冼云河,直到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一看却是阿六。

    见那眼神中明明白白流露出别担心,没事的神态,他这才鼓起勇气看向冼云河道:“云河叔,张博士和大小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齐老头那几家为富不仁的全都被收拾了!”

    和大皇子勾结的那几家绝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冼云河在束手就擒之后,看到许澄官帽被朱廷芳射掉时,就已经在心里断定的。所以,此时他听小花生这辩解,更在意的不是那几家怎么被收拾的,而是小花生嘴里这两个很奇怪的称呼。

    很快,他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朱莹,旋即目光就落在了刚刚说小花生同样有重罪的那个俊逸少年身上。他比涉世未深的小花生,又或者蒋大少这样的纨绔子弟要知道得多一些,毕竟,他不但狠狠揍过大皇子一顿,还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去试探过大皇子,于是知道一点内幕。

    所以,他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公子便是张博士?你一手造出了那效率数倍于从前的新式纺机,如今却看到沧州这幅光景,不知心情如何?”

    老咸鱼这时候却不做声了,自己外甥的脾气,他当然很清楚。一般人被逼上绝路顶多也就是占山为王,敢于拿朝廷官员开刀已经是很有魄力了,至于像冼云河这般挟持大皇子……呵呵,那简直是属于吃了熊心豹子胆。

    因此,人此时胆敢质疑张寿,他虽有些担心激怒了这位国子博士,但到底没有阻拦,只是悄然偷窥张寿的表情。

    而张寿一把拦住要发脾气的朱莹,却是气定神闲地说:“早在做出东西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也许有利,也许有害。但如果我藏着掖着,自己开一两家工坊先捞一笔,也会有人千方百计窃取技术,不多时也会天下皆知。”

    “除非东西做出来却束之高阁,否则,如此利器一旦面世,是不可能埋没的。奸商倚仗来压榨纺工,欺压寻常机户,自然是大害,但如果能够推广得好,那么天下种棉花的人会越来越多,纺出来的棉纱会越来越多,最后制成的棉布,做成的棉衣也会越来越多。”

    冼云河一下子目光犀利了起来:“那张博士就没想过,如今只是奸商大户逐利,于是就会逼得一群纺工家破人亡。如果天下农人也因为棉贵而不种稻麦,改种棉花,那么,天下粮田你觉得会少多少,天下粮食缺口又会有多少,又会有多少人饿死?”

    “而且,你怎能保证棉布真的会便宜?你又怎能保证天下贫民能买得起那‘便宜’的棉布?你眼中的便宜,和寻常百姓眼中的便宜,从来就不是一样的!”

    小花生只觉得张寿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而冼云河说出来的话,同样很有道理,只能用求助的目光去看阿六,却发现一旁这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冷漠少年竟是表情纹丝不动。仿佛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阿六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摇了摇头。

    见小花生满脸茫然,阿六就淡淡地说:“我从不想那么多。”

    既然想了也不明白,那么就相信该相信的人好了。

    而朱莹却没注意到阿六和小花生这别扭的交流,因为冼云河这话着实是激怒了她。没等张寿开口,她就直截了当地说:“照你这么说的话,燧人氏根本就不该去钻木取火,因为一旦人掌握了用火,一个不小心让火蔓延开,就会毁坏房宅田地甚至于树林,造成莫大的损失。”

    “而且,别有用心之辈还会因一己之私去纵火!”

    “再者,照这么说,也不用造什么刀剑武器,更不用想方设法地琢磨火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打仗死人更多不说,平日冲突起来,也会动辄造成死伤。至于研制火药的时候,军器监几次爆炸,死了多少人?可如今天底下不少矿山全都是由军器监派人火药炸开,多少矿工都不用火烧水激来探洞?”

    朱莹越说越高声,尤其是看到冼云河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着不可思议,她就觉得心里更不痛快了:“我说得有错吗?阿寿做出来的好东西明明是为天下纺织的人减轻工作的,可那些奸商却因此牟利,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张武和张陆去邢台前,他还让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应对计划,还让张琛去帮他们呢!至于你说天下人逐利,这也是可以另外想办法的!”

    见朱莹气得粉面通红,张寿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位大小姐。

    见冼云河登时沉默了下来,他就镇定自若地说:“莹莹说的这些话,也是我想说的。你担心的这些,确实很可能发生,但为人不能因噎废食。有些东西我没有做出来,那么也许就会有别人做出来。所以,我不后悔。”

    “天下之大,并不只有一个大明,如果让别国的人发现这样的先机,届时商人逐利,不断改进技术,你觉得他们是否可能把价钱降到现在朝棉布价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五分之一?而如果棉布太多,本国卖不完,再运送到布价高昂的大明来,这难道不可能吗?”

    “届时这些棉布充斥于我朝天下,你觉得像你们这样的纺工也好,棉农也罢,包括织户,能活否?当然,棉田侵占粮田,在他们那边也一定存在。到时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开疆拓土,在别国的土地上种粮食,另一种便是和研究如何高效纺纱织布一样,研究高效种粮。”

    “如果后一种尝试成功了,当他们能在同样的土地上种出我们一倍两倍三四倍的粮食时,那么,焉知会不会有一船船的粮食从海外运来,然后在全天下贩卖?这甚至都不用别人的船,就你说得那些逐利之奸商,他们全天下卖高买低,不会放过这种赚钱机会的。”

    别说冼云河,就连老咸鱼,也被张寿这种朴素却恐怖的真理说得不寒而栗。

    他们都不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升斗小民,他们知道,当外来的米粮和布匹全都比本地产的更贱时,那绝对不会是一件万民大众拍手叫好的事。那时候,必定会有无数人在价格低贱的米粮和布匹面前饿死,冻死……

    可即便如此,冼云河还是硬装得不以为然:“天下哪有能用米粮和布匹倾覆大明的大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回答冼云河的不是张寿,而是老咸鱼。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见冼云河微微一愣,他就说道,“你别忘了在遥远的西方,其实并不是没有大国……”

    张寿见这舅甥二人你眼看我眼,眼神明显不太对劲,他在心里画了一个更大的疑问号,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对你舅舅从海外得来的那些农作物很感兴趣。如果能够培植成功,那么不但餐桌上多了很多新鲜的菜肴,也许贫民在希望饱腹时也能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把他的事情详细禀明皇上了,建议在国子监中设立农科,聘他为农科博士。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能够指导人培植成功,而那些作物又确实被证明为无毒可食用。”

    冼云河顿时呆住了。再看老咸鱼时,他就只见舅舅不但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甚至还在喃喃自语,又用双手使劲拍脸,分明是在确定是不是在做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声音干涩地说:“国子监设农科……张博士你就不怕朝中那些觉得国子监就应该读圣贤书,写圣贤文章的儒生谩骂不休,天天戳你的脊梁骨吗?”

    “我当然……怕。”

    张寿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吐出那个怕字,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但感谢太祖皇帝,他留下了不少很好的前例。而且在他那个时候,国子监本来就有这些科目。所以,之前重开算科,那是复我朝太祖皇帝祖制,回头重开农科,同样是……复祖制!”

    老咸鱼在张寿一提到太祖皇帝四个字的时候,就一下子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起来,

    等张寿口口声声地复太祖皇帝祖制,之前还想客气谦虚推辞一下的他,顿时迸出来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话。

    “那些读死书死读书的老学究算什么……老子当年又不是没读过书!”

    听到这里,朱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等老咸鱼面露尴尬,她才立刻一本正经地说:“满朝官员当中,有通情达理的,有宽容大度的,有远见卓识的,也有固步自封的,更有不可理喻的……你到京城就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人,可不止读死书死读书的老学究。”

    尽管因为被削减餐食而导致发虚,因换药不及时而导致衰弱,但因为和朱莹和张寿这一番话,冼云河此时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看着精神奕奕的舅舅,又惊又喜的小花生,终于低声笑道:“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大户看来是逃不了一劫,敢问张博士,曾经因为没活路而跟着我进了这行宫,又因罪行轻微而被朱将军暂时放回家的那些纺工和棉农,你打算拿他们如何?”

    他加重语气道:“我知道若是按照朝廷律例,斩首、流放、戍边……哪一种都有可能。”

    “只问首恶,余皆不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多数是如此。”张寿仿佛没看到小花生那瞬间再次惨白的脸,笑呵呵地说,“但具体如何要等朝廷决断。对了,我派了一个能干的家伙和蒋家大少去拜访各家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种时候如果不拿出一点担待来……”

    张寿收起笑意,声音变得有些凉飕飕的:“那他们就跟着他们作恶多端的家主,一块去喝西北风好了!虽然我很不喜欢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句话,但也不介意杀鸡儆猴……哦,应该是不介意请朱将军杀鸡儆猴。至于我,也只能杀两只真正的鸡而已。”

    一旁始终在默默充当背景板的朱二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嘬了嘬牙。然而下一刻,他的肚子却响亮地叫了一声。见众人全都朝自己看来,他就干咳道:“要说咱们不是到行宫来找小厨房做好吃的吗?时候不早,是不是也应该祭祀一下五脏庙了?”

    朱二不说还不要紧,他这么一说,朱莹也不禁觉得有点饿,尤其是再一看老咸鱼拎着的篮子,她就立刻催促道:“阿寿,我们走吧,都快到大中午了!”

    见小花生想都不想就扑了上去,抓着冼云河的手低声说些什么,倒是老咸鱼叹了一口气后,上去拍了拍外甥的脑袋,竟是干脆利落转身就走,张寿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回头我会让小花生给你送点吃的来。当然,你之前有一顿没一顿的,也只能吃点清淡的。”

    “本就是我咎由自取,张博士不用同情我……那天和我一同束手就擒的人里有人忍不住骂我,为什么不去想着敲登闻鼓,而是非要带他们吧闹得天翻地覆。”

    “登闻鼓是那么容易敲的吗?我很可能还没到敲登闻鼓的地方就被拦下来,甚至还没到京城就无声无息死在半路上,可如今这一闹,沧州之事却至少能上达天听,纵使大皇子也不能一手遮天。事到如今,知道只问首恶,我就放心了,我不后悔。”

    当张寿来到行宫小厨房的时候,他却依旧还在想着冼云河的不后悔三个字。

    因此,直到发现一只玉手在面前摇了摇,他这才惊醒了过来。见是朱莹,他笑着捋起袖子道:“怎么,等急了?等急了也千万别进厨房,我可怕了你!”

    “我才不进去呢,否则摔了什么你又要吼我!”

    朱莹见阿六已经跟着老咸鱼进了厨房,而小花生正在那失魂落魄,反而朱二正在牛头不对马嘴地向人说着什么,她就压低了声音说:“阿寿,你有没有觉得,那条老咸鱼有点冷血?小花生那么伤心,他这个当舅舅的竟然不当一回事?”

    “冷血未必……善于伪装才恐怕是真的。”张寿笑着朝厨房努了努嘴,“否则,你看阿六为什么寸步不离他?不过没关系,我不怕人有秘密,怕的是人没本事。你看好你二哥就好,我倒担心他回头被那条老咸鱼卖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饕餮

    “妹夫他就是瞎操心,我哪有这么没用!”

    当朱莹将张寿的原话似笑非笑说给朱二听的时候,朱二公子顿时有些恼羞成怒。然而,在朱莹那戏谑的目光之下,他不知不觉想起之前逃生时确实被老咸鱼支使得团团转,稀里糊涂进了行宫,若不是想到好办法说动了大皇子,未必能支持到大哥神兵天降的时刻。

    于是,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才小声说道:“我早就瞧出那老小子有很多秘密了,别看他瞧着精瘦,其实身上肉很结实,力气也大,真打起来,他未必打得过阿六,但寻常人我看他一个就能打几个……我怎么会小看他?他如果要挑唆我做什么,我肯定得和你们商量。”

    “二哥你知道就好。”朱莹这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随即没大没小地说打趣道,“我之前让大哥好好抓紧想想谁适合做我大嫂,至于二哥你就不用担心了。凭你这次在沧州做的这么一件‘好’事,等你回京之后,皇上亲自说媒的那桩婚事肯定能成。”

    “你等等……等等!”朱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顾一切地赶紧拽住了朱莹的胳膊,满脸的紧张,“莹莹,你上次就说什么我的婚事有眉目,却话只说半截,这次你得给我说清楚!皇上给我说了哪家的姑娘?我要求是没张琛那么高……可好歹不能输给陆三那个死胖子!”

    “张琛那小子我是知道他的,不要贤妻良母,他要特立独行……但我不一样,我可要贤妻良母,越贤惠越好!”自家厉害的祖母、继母、妹妹……他可是受够了!

    朱莹上下端详了朱二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的爪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放心,人贤惠能干,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女红厨艺,管家账本,样样了得,在长辈和同辈当中全都是一等一的口碑……反正比我这个骄纵任性,跋扈无礼的大小姐强无数倍!”

    听到朱莹这最后形容自己的两个名词,刚刚心下大石落地的朱二不禁心下犯嘀咕,连忙赔笑道:“这哪能呢?这天下哪有比我妹妹更好的……”

    “好了,用不着你讨好我,你又不是阿寿!”朱莹呵呵一笑,等瞧见老咸鱼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就眼珠子一转道,“总之,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既然和那条老咸鱼同舟共济过一回,他肯定不会太提防你,你这几天没事和他多混混,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朱二虽然信誓旦旦不会被骗,但实则一点都不想和奸猾的老咸鱼多打交道,正想推脱,却只听朱莹打了个呵欠道:“我对付小孩子比你有经验,我去逗一逗小花生。”

    见朱莹径直朝孤零零站在院子角落里发呆的小花生走了过去,三言两语就把人说得面红耳赤,随即竟是泫然欲涕,他只能认命地朝老咸鱼走了过去,但心里却多了几分底气。

    现在他是后头有大哥和妹妹妹夫撑腰的人了,你这条老咸鱼休想再蒙骗我!

    厨房里,雀占鸠巢屏退了厨子,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配菜,正准备下锅时,张寿无意间扫了一眼门口,就只见阿六正静静地站在门帘缝隙的旁边,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外头。这一刻,他只觉得少年像极了阴影中正窥视着猎物,准备捕猎的毒蛇……不,豹子!

    因为阿六实在称不上毒,但猎豹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却是少年最大的特质。

    虽说很想打趣人两句,可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次转回头看着面前那一个个盘子里准备的配菜,随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他之前提过一句红薯的缘故,今天老咸鱼真的带了两个红薯过来,然而,刚刚他洗干净蒸熟了一个,切开来一看那颜色,那纤维,他就觉得大失所望,心想怪不得前世里曾经历过那个困难年代的父母很讨厌吃红薯玉米之类的玩意。

    因为品种是最普通的品种,再加上成天吃,再好吃也腻了,更何况真的不好吃!硬、渣……总之不对味!如此看来,回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问问老咸鱼,木薯这玩意有没有从海外带来种植,没有木薯粉,就连想做芋圆都难……因为只有木薯粉做芋圆,口感才q弹。

    别问他怎么知道,前世里小时候被母亲那手艺惯得爱吃甜品的男人伤不起……

    好在番茄虽说品种也远不及后世改良过的,但除了太酸没其他毛病,他勉强复原了恢复七成味道,一盘番茄炒蛋做出来,他拨拉了一小碟子,尝了两口,自觉能有七八成的水平,没退化太多,总算稍稍满意了一些。

    他咳嗽一声,等阿六转身看过来,他就吩咐道:“你去外头叫他们把桌椅碗筷都摆好,别只顾着说话,准备开饭了!”

    阿六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上前先往灶台旁边的桌子上看了看,见那盘番茄炒蛋正颜色鲜亮地摆在那,他就迅速看了张寿一眼,随即竟是眼疾手快地从旁边顺了一个干净的瓷勺,直接一勺下去往嘴里一塞。

    等到这一勺番茄炒蛋下肚,他见张寿目瞪口呆,他这才腼腆地笑了笑:“好吃。”

    “你小子给我站住!”见阿六直接抄着那个偌大的盘子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张寿顿时气坏了。这要是爱捉弄人的朱莹,不走寻常路的朱二干出这种事,他还有心理准备,哪怕是曾经尝过的老咸鱼和小花生要来偷吃,他也同样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那一老一少没吃过好东西。

    但是阿六……这小子当初在村子里的时候,趁着他给刘婶做厨娘上灶培训的时候,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也从来没少吃,居然还来玩这一套!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张寿到底没有去徒劳地追赶动如脱兔的阿六,只回转身来继续下一个菜。考虑到老咸鱼提供的辣椒品种以及其他人的适应性,他没有选择再做宫爆鸡丁,这一次尝试的是八宝辣酱。

    至于虾仁……幸亏沧州靠海,这儿又是处于所有人顶点的行宫,但凡有好东西都是专供此处,哪怕如今大皇子相当于被软禁,驻扎行宫的主要是锐骑营,那也不例外,各种肉蛋菜蔬供应充足,甚至鱼虾也有。张寿刚刚便是直接从一桶海水里捞了一二十颗活虾剥虾仁。

    当这一盘八宝辣酱出炉时,张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都吃完了……”

    听出是阿六,他顿时气乐了,连头也没回,直接给自己准备了又一个小瓷碟,一勺直接划出去四分之一,这才重新把剩下的八宝辣酱在盘子里均匀分布了一下,继而就往后一递。

    “去吃吧,你们这些图新鲜的饿死鬼……不用给我留了,我自己直接先在灶边吃了!”

    见阿六这才二话不说接了盘子出去。张寿用勺子舀了八宝辣酱往嘴里送,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与对辣椒辣度有一定要求的宫爆鸡丁相比,八宝辣酱那甜辣的口味相对要好做一点……

    当然,他其实有点奇怪,对后世的北方人来说,加糖的番茄炒蛋属于异端,如今朱莹和朱二更是第一次接触番茄这种味道微妙的东西,居然能吃得干干净净?

    眼下阿六这会儿端出去那一盘八宝辣酱的甜辣口味,其实也并不是人人喜欢的……

    唉,小米椒朝天椒五爪辣之类的辣度较高品种,什么时候会有呢……没有这些辣度足够的辣椒,香辣还好办,口味更重的鲜辣麻辣却是别想了。就老咸鱼带来的这么点辣椒,做水煮鱼酸菜鱼之类的更是想都别想……所以他刚刚就打算换个法子做鱼。

    张寿一面想,一面熟练地注油入锅,等油温适宜之后,就拎着改刀之后滚过淀粉的那条鳜鱼,浇油之后成形之后,随即再下锅油炸。等到瞧着鱼肉金黄,理应差不多了之后,他连忙将其捞起,顺便把鱼头也下锅炸了炸定型。

    等到一条鱼勉强摆了个还算凑合的造型,他先是加糖熬番茄汁,随后将青豆虾仁等等加入,觉得味道差不多了,这才将酱汁均匀浇在了整条鱼上。

    这道松鼠鳜鱼,他已经足足四年没曾尝过,此时从尾巴处不破坏卖相地小心翼翼挟了一筷子鱼肉入口,虽说觉得和曾经的味道仍有差距,他还是不禁心生感慨。

    曾经拥有的时候,对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可当失去的时候,才觉得珍贵……这种心态,对人是这样,对物是这样,对美食来说更是这样。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

    幸亏阿六有心,记住了他那时候随口胡诌的这些字句,否则也许他这一世到死都未必能吃到这熟悉的味道!

    张寿正这么想,打算开口叫阿六进来娶菜时,一转头就只见门帘悄无声息地高高打起,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脚下无声闪了进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而是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认为是看到了真正的幽灵。当阿六站稳之后,和他大眼瞪小眼,他就没好气地指了指桌子。

    而阿六二话不说大步上前,见盘子里那条鱼只是尾巴上少了一小块肉,他不禁有些讶异地看了张寿一眼,随即瞄了一眼旁边那去鳞的小刀。他突然闪电似的出手把刀捞了过来,一道寒光下去,直接把鱼尾给剁下来一半,分到了另一个小瓷碟中。

    张寿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这一幕,顿时捂着眼睛呻吟了一声,随即就气得大骂道:“你小子知不知道这鱼要炸得定型多不容易?你这一刀倒是简单,直接让我那么久的心血白费了!知不知道这是行宫里唯一一条鳜鱼……剩下的就只有青鱼之类刺多的鱼了!”

    “鱼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

    阿六说得一本正经,见张寿满脸哭笑不得的的表情,他端着那盘只剩下半条完全失了形状的松鼠鳜鱼往外走,等到门边上方才说:“我不切,回头大小姐也会切一半送来的!”

    这小子!

    张寿深深叹了一口气,可看着那小半截鱼尾,他到底还是没客气天天做饭的厨子一般回到家不喜欢做菜,也并不常常吃自己的菜,毕竟尝味算不得吃。可他不一样,当初学厨艺就是为了嘴刁,如今正饿着,阿六既然已经破坏了那一道菜的卖相,他怎会客气?

    三两下将鱼尾消灭干净,张寿擦了擦手,这才瞄向了一旁的玉米面。这玩意想要派上用场,那至少得用石磨再磨个好几遍,然后再用最细的筛子筛过……最后前提是做馒头的时候还要再掺上大量的面粉。后世所谓玉米馒头高粱馒头,其实里头的杂粮成分真是天知道。

    因为精面掺多了才好吃,才香甜!所以,玉米饼子还是等下一次吧,否则成了忆苦思甜。

    张寿心里这么想,接下来却和前一天一样,又炒了个醋溜土豆丝,接下来又做了一道同样是土豆做的老奶奶洋芋泥……等到转眼间七八个菜做完,他自己也差不多吃饱了,更没兴致收拾这些锅碗瓢盆,洗过手之后就径直往外走去。

    还没来得及打起那油腻腻的门帘,他就听到了老咸鱼的声音。

    “哎,一连两天都能吃到如此美食,我这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大风大浪从海外带回来这些东西,我从前也就是自己种一种,自己琢磨着该怎么吃,大多是水煮,凉拌,清蒸……顶了天炒一炒,真没想到居然还能这么搭配,想想我从前真是暴殄天物!”

    张寿顿时微微一愣,就在门前站住了,紧跟着,他就从老咸鱼的口气里听出,人似乎在那捶胸顿足:“早知道这些东西都能变成这么多好吃的菜,我怎么也得开荒个几十亩,至少也饱了口舌之欲……哎,我下定决心了,我去京城,糟践如此良种美食,要遭天谴的!”

    尽管不知道这条老咸鱼是否真的因为两顿饭而折腰,但他还是不由得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接下来让朱二跟着去看看人家的秘密花园,那应该不成问题了!花两顿饭的力气,得到原本至少还要几十一百年才能传入中国的食材,以及太祖皇帝的线索,他赚大了!

第三百三十章 和你一起变老

    张寿出了厨房时,小花生却已经不在了。据阿六所言,这小子每道菜都会留下那么一丁点,然后一股脑儿装盘给冼云河送了过去。想到厨房里另一眼灶台上正熬着的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道:“灶台上还有皮蛋瘦肉粥,你们自己盛,我歇一歇!”

    朱莹吃得心满意足,正揉着肚子苦恼为什么胃口还不够大,听到张寿说累了,她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她知道张寿这一路从京城赶过来有多累,而且他又不像自己那样从小打熬筋骨,一到又马不停蹄处理各种事情,今天本来应该能休息,却又下厨忙了这么半天。

    因此,她自然而然搀扶了张寿的胳膊,小声说道:“要不,你在这行宫找个地方睡一觉?”

    张寿顿时嘿然:“这是行宫,我们在这借用厨房,杜衡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要是在这睡一觉,他不趁机发难才怪……我就随便找一张椅子眯一会儿,等小花生回来吧。你们自己去盛粥,不用管我。”

    见张寿对朱莹笑了笑,随即搬着椅子到了一旁树下,竟然就这么蜷缩在那打起盹来,老咸鱼眼神闪烁,却是把朱二拖了过来,啧啧赞叹道:“你这未来妹夫还真是平易近人。”

    “是啊,谁能看得出,他其实是从京郊小村子里出来的?”朱二故意透露了一点,见老咸鱼顿时愕然,他就斜睨了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你对我妹夫很好奇?嘿嘿,他在京城可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了,只可惜你们沧州小地方,都没听说过他。”

    老咸鱼虽说最初觉得朱二有点蠢,可后来见人巧舌如簧游说大皇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些纨绔子弟哪怕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绝不是好相与的。

    因而,听朱二这明显的欲擒故纵口气,他就呵呵笑道:“我一个老头子,本来就不识天下英雄,孤陋寡闻那也是正常的。不过……”他瞅了一眼正拿了披风过去给张寿盖在身上的朱莹,却是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家这位大小姐,倒是用情很深啊!”

    “哼!”朱二突然觉得屁股隐隐作痛,哼了一声后就佯装不耐烦地说,“废话,虽说是我爹早就定下来的婚事,但那是莹莹自己去看时一见钟情的!她这眼光就连皇上都觉着好……葛太师这样的帝师,亲口收人当关门弟子,一堆比我还横的纨绔子弟,老老实实叫人老师!”

    老咸鱼眼神闪烁,见朱二正盯着那边厢闭目养神的张寿,他觉得心底终于又拼上了一块拼图一个成长在乡间的少年,却即将迎娶赵国公之女,而且在京城风光无限,这是一般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他昨天初见张寿时只觉得人品俊秀,可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世上美男子多着呢!沧州齐家黄家……哪家没几个长得俊秀的儿郎,还花费无数资源供出过进士,可也没听说人在朝中混得如何风生水起,更没听说谁能结下一门能让沧州无数百姓津津乐道的婚姻。从这一点来说,张寿的来历和经历,都很值得怀疑。

    更何况,张寿对他说,听说过红薯之类东西的理由,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安心……

    朱莹蹑手蹑脚给张寿盖上了自己之前嫌热脱下来的披风,回过头见朱二和老咸鱼正在说话,她就撵了他们去厨房。不多时,她就看到老咸鱼偷偷摸摸出来,手上还盛着一碗粥,对她笑了笑就溜之大吉。情知人是去了冼云河那儿,她就冲着后一步跟出来的朱二努了努嘴。

    等到朱二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她正在那出神,就只听阿六问道:“二公子应付那老头子会不会太勉强了?”

    “你担心二哥?”

    朱莹侧过头来看了如同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阿六一眼,她就狡黠地笑了:“二哥这人,有时候会犯蠢,有时候却很精明,尤其是他认为别人很厉害时,那就一定会打足十二分精神。比如说在我们朱家……”

    她掰动手指,笑吟吟地说:“最厉害的当然是祖母,其次是我,再其次是爹娘,接下来是大哥,他只能排末尾。所以在我们面前,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就算耍点小脾气,那也绝对把握分寸。乱点鸳鸯谱那次不算,那次他以为爹和大哥都出了事,所以才乱来。”

    “所以,一旦他知道老咸鱼很厉害,一定会绞尽脑汁和人周旋,用尽一切办法耍诈。”

    阿六歪头想了想,最终微微颔首道:“大小姐说行就行。”

    “我说行就行,你就那么信我啊!”朱莹顿时笑了,盯着阿六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眨巴眼睛道,“阿六,阿寿也告诉我了,说你浓眉大眼,稳重可靠,敢打敢拼,可只要一看到我就变了叛徒……你就那么信得过我吗?不怕我哄骗了你家少爷?”

    “不会。”阿六很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随即又加重语气说,“少爷很相信你。”

    “是阿寿相信我,不是你相信我?”朱莹觉得,这样逗逗阿六很好玩,可当人认认真真看向自己的时候,她忍不住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可下一刻听到阿六说出来的话,她就不知不觉被逗乐了。

    “你和少爷很般配,一开始就是。”阿六仿佛在斟酌用什么话来形容最合适,到最后便很苦恼地说,“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天造地设?良缘天定?”

    “咳……咳咳咳……”

    就算张寿之前打定了主意装睡,当听到阿六和朱莹这越来越扯,越来越尬的谈话之后,他也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睁开眼睛瞪了阿六一眼,见少年丝毫没有任何说错话的自觉,反而满脸无辜,他就笑骂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亏你能找出这么多四个字的词来!”

    “我学了很多成语。”

    张寿实在是不想继续这冷笑话似的对话了,伸出一只脚作势欲踢,见阿六果然溜之大吉,他见朱莹站在那边,面上分明流露出了娇艳的红色,他就再次咳嗽了两声说:“那小子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有一点是真的……大概你第一次到融水村时,他就觉得你很好。”

    “哼,别说是他,那时候吴姨都觉得我很好,就你清高,躲我远远的!”嘴上娇嗔,但朱莹还是丢了张寿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好在你后来还算很有眼光。”

    “是是是,从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张寿哑然失笑,这才看着头顶那荫荫如盖的大树,轻轻舒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没想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就想着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这一次沧州的景况……可以说,我有所预料,却没预料到会这么严重。”

    “都是大皇子造孽,关你什么事!”朱莹眉头倒竖,随即干脆从后头伸手按住了张寿的肩膀,“再说,张琛不是已经来了吗?你让他带上蒋家那小子去拜访各家,回头等复工不就好了?就和你对冼云河说的那样,总不能因为担心会出事,于是就让一切都停滞不前!”

    “话虽如此,可在那些只希望男耕女织,淳朴诚厚,士农工商全都甘于其位,任何人都不得僭越雷池一步,最好天下一百年一千年都永远保持原样的人看来,我自然就成了罪魁祸首。”张寿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毕竟,我放出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而这个怪物,本该几百年后才摧枯拉朽毁掉了中国小农体系……但小农体系那种强大的惯性,哪怕在一场改天换地之后,仍然又苟延残喘地持续了很多年,甚至还一度因为另一场更多源自自发的变革,显得很有生命力……

    朱莹并不太懂张寿说的话,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管那些叽叽喳喳的蠢鸟干什么?那些从来就容不得新人新想法新事物的老头子,早就该退场了!”

    虽然早知道朱莹是什么性子,可听到这霸气十足的话,张寿还是不禁莞尔。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淡淡地说:“如果这次能把沧州这局面收拾下来,等回京之后,我打算再做一点事情。虽说我胸无大志,但也不能眼看有些东西就这么被糟践了!”

    “好!阿寿你放手去做,到时候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笑看面前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张寿突然站起身来,直接把朱莹拉入了怀中。直到松开怀抱时,看着她那喜悦却又红扑扑的脸,他才忍不住用额头碰了碰她那光洁的额头,这才退后了一步。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能在这么偌大的天下偏偏与你有婚约,我真不知道是哪来的运气。”

    “你现在才知道啊!”朱莹眉飞色舞,捋了捋耳畔一缕乱发,笑吟吟地说,“不过我觉得我运气更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数人顶多是门当户对,日后相敬如宾,所以我从没想到爹给我定下的未婚夫会不同!阿寿,你可千万别变成上了年纪就变俗的老头!”

    “是是,我日后一定以葛老师为目标好好鞭策自己,满意了吧?”张寿自然知道,年纪一大把却依旧风度翩翩,幽默风趣的葛雍,一直都很受朱莹推崇,于是干脆拿了葛老师来举例子。果然,他就只见朱莹立刻连连点头,当下就少不得打趣了她几句。

    “你可别只顾着要求我,你自己也是一样。你听说过一句话吗……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见朱莹满脸不解,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小时候见娘姨姐姐精明世故,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中万般不屑,可当及笄嫁人之后,却恍然发现,千般算计,万般心思,也不过是为了好好生存,于是也就变成了她曾经最讨厌的她们。”

    朱莹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祖母那样算计精明,四平八稳的老封君,可我知道,我就算变成那样的老封君,明里待人也许会收敛客气一些,但对着自己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嬉笑怒骂全由性子,我就不信,你都肯让我,儿孙不肯让我!”

    “……”张寿顿时哑口无言。朱莹这个理由真是很好很强大,他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之处!而且,儿孙什么的这么轻易就说出口……他们还没成婚呢,这果然很大小姐!

    当朱二和老咸鱼小花生一同回来时,张寿和朱莹早就说完了话。老咸鱼支使了小花生去和张寿朱莹说话,自己则是径直进了厨房,仔仔细细把剩下的食材调料全都收了起来,甚至还去搜寻了一下垃圾是否留下什么明显的残渣,这才提着篮子从厨房里出来。

    鬼鬼祟祟在门口偷窥的朱二见这一幕,忍不住越发觉得老头儿可疑。这要是没什么别的心思,干嘛要一副不愿意留下任何痕迹的样子?

    小花生被朱莹拿话绊住,压根没注意到朱二在厨房门口偷看的举动。

    张寿则是在看见朱二那很不专业的监视举动之后,忍不住好笑地瞟了一眼阿六,想让少年回头好培训一下学生,可却只见阿六正老神在在地在那擦拭着那把出自楚宽所赠的短剑,神情极度认真,等擦过剑之后,人又在仔仔细细地保养那张短弓。

    出来的时候为了避免扎眼,张寿坐了马车,如今回去时捎带上一个老咸鱼,马车就显得有些挤了,好在和小花生朱二挤在一块的老咸鱼老老实实,目光自始至终只注意自己那个装食材的大篮子。当一行人回到县衙前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申时了。

    拐进这条街时,张寿渐渐听到外头喧哗阵阵。朱莹性急,早已好奇地挑起窗帘往外看去。就只见县衙前头聚集了不少百姓,不少人正在大声嚷嚷,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嘈杂得让人难以分辨话语。总算随着靠近之后,那话语声终于渐渐清楚了。

    “多亏了明威将军英明,否则咱们沧州人受害多年却没处说!”

    “那些为富不仁的狗大户盘剥了咱们那么多年,如今又激起变乱,朝廷要为我们做主啊!”

    “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恶事,就该抄家!他们从我们身上盘剥了多少,就应该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听到这几乎是一个调子的嚷嚷,以及众多附和声,张寿只觉得嗅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苗头。就在这时候,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掀起,竟是一个人敏捷地窜了上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咸鱼发威,赏钱开路

    朱莹下意识地就伸出脚,几乎直接把这个二话不说就突然上车的登徒子给踹下去,可下一刻认出人是张琛,她就收回了七成力道,只是在张琛的膝头象征性地踢了一脚。即便如此,张琛仍是忍不住一个踉跄,若不是张寿扶了他一把,他险些就直接摔倒在车厢中。

    “一声不吭就往车上冲,你这是给人惊喜还是惊吓?”

    听到朱莹这娇嗔的声音,张琛苦笑着揉了揉膝盖,见那边厢朱二老咸鱼小花生坐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自己断然坐不下,而这边张寿和朱莹正坐在一块,他顿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里终于理解了刚刚为什么被朱莹踹了这一脚。

    因为他这一上来,坐哪去?

    朱二虽说并不喜欢张琛他这个半山堂代斋长对张琛这个正儿八经的斋长不服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加上人从前还觊觎他的妹妹然而,他到底是看出了抬起袖子满脸不自然擦汗的张琛似乎是为了正事而来,当下他斜睨一眼老咸鱼,随即就轻轻拉了拉小花生。

    “人家要商量正事,我们下车去,给他腾个地方。”

    朱二拉了小花生匆匆一下车,老咸鱼也就坐不住了,干笑一声就也下了车去,但依旧挎着他那个看上去破破烂烂还盖了一块蓝布的篮子。张琛看到对面的位子空了下来,他就赶紧挪过去坐了,随即赔笑说道:“阿六示意我上车,我也没多想,真不是故意的……”

    “好了,别废话。”朱莹性急,拍了拍车板示意张琛住嘴,随即就说道,“你和蒋家小子去办的事情,我不问你,那是阿寿管的,再说我不信你连这点能耐也没有。可外头这么吵吵嚷嚷的,你又急着上车,到底怎么回事?”

    朱莹确实有点心急,昨夜那场风波那是她亲自策划的,再加上有那条狡猾的老咸鱼帮着,一个德高望重的徐翁镇场子,所以看似闹腾,其实一切都在掌控范围之内,朱廷芳这位全权主理沧州事的明威将军出来,一切就平息了。可眼下却不同……这些人谁组织来的?

    张琛看了一眼张寿,见人没说话,他就知道张寿想知道的和朱莹是一样的。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事急忙上车的。朱将军眼下不在这长芦县衙,他大概离开不到两刻钟。听说是东城那边传来消息,城门失火……”

    说出城门失火这四个字的时候,张琛自己也知道非常无稽,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因为是纵火还是失火说不清楚,那附近偏偏还有一片货栈,存有漕米,所以朱将军就带人赶了过去。那时候我和蒋家那小子刚巧回来,可没过多久,这些人就突然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

    张寿会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你觉着这是调虎离山?”

    “对!”张琛重重点头,“没有这么巧的事!而且今天我听蒋家那小子说,他老爹告诉他,昨天拦马告状不是自愿的,是被人胁迫……那人说是大皇子的心腹,随即让他老爹记下了这番说辞。蒋家小子之前听说了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皇子的心腹会让他委过于大皇子?”

    张寿今早见到蒋大少之后,没和人说几句话,就把人直接丢给张琛了,没多问话。昨夜那场风波发酵,他就知道那几家之中,蒋家勉强算是手段较为干净的了当然这个干净仅仅是说蒋老爷私德较好,个人行事比较谨慎,在商场上那手段仍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就和蒋大少说得一样,用强势的资金、人力以及人脉挤压别人的生存空间,对于这些人家来说,那是家常便饭,根本不觉得有错。但蒋家至少给人留一线的做法,以及蒋大少那有点小蠢的孝心,让他选择在矮子里拔高子,挑了蒋大少去出头做点事。

    此时听了张琛的话,他想到阿六昨夜回来后说那父子俩在那用南方口音彼此互骂的情景,不禁哂然一笑:“原来如此。不论人是不是大皇子身边的忠臣义仆,看来这分心志都相当可嘉。大皇子人被挟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事后倒是冒出来了,洗刷他主子的手法还很奇特。”

    张琛连忙补充道:“蒋思源还说,他爹在大皇子身边见过此人,再加上人捏着他们几个和大皇子同进退谋利的字据,被人以全家老小性命要挟,这才不得不屈从。他爹说,既然字据落在别人手里,不得不承认罪责,人家让他委过大皇子,他也存着侥幸之心。”

    嗯,初衷没错,但没想到这个西城首富,竟然是选择了和冼云河如出一辙不顾性命的做法,如果不是遇到眼疾手快的阿六,城门口那一幕真就是给自己和杜衡的最好下马威了!

    想到这里,张寿轻轻拍了拍脑门,随即就冲着张琛一点头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下车去看看。不用担心有什么明刀暗箭,有阿六呢。”

    说完这话,张寿刚要下车,陡然袖子被人一把拉住。见朱莹眼神炯炯地看着自己,他就笑着安抚道:“没事,我虽说没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但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去做的。而且,你就算信不过我,也应该信得过你大哥才是。他是那么容易被人调虎离山的?”

    张琛眼看朱莹松手,张寿下车,紧跟着,他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前头原本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六似乎也紧紧跟了上去,他这才看着面露激愤的朱莹,小声说道:“小先生说得没错,以朱老大的性格,这确实很可能是将计就计,欲擒故纵。而且小先生厉害着呢,确实不用担心。”

    “就算知道不用担心,但还是担心!等你日后有心上人,就知道这种感受了!”

    朱莹白了张琛一眼,没注意到人到底遭受了多大的暴击,就不管不顾地直接下了马车。眼见小花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朱二和老咸鱼却不见了,再一看今天跟出来的朱宏等三人,也还讪讪留在原地,她不禁心烦意乱地冲着小花生问道:“你叔爷和我二哥人呢?”

    “叔爷拉了朱二公子悄悄跟上了张博士和六哥,让我对大小姐说一声……”小花生满脸尴尬,只觉得自家叔爷实在是做事出人意料,“叔爷说有他在,绝不会让张博士有什么闪失。”

    哪能让张寿有闪失?他有很多疑问都着落在张寿身上呢!

    老咸鱼心里便是抱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直接的念头。他一手拽着朱二,一手挎着篮子,紧紧跟着前头的阿六和张寿。幸亏他们如今是贴着墙根前进,因此虽然前头人多,脚步却也不慢。眼看快到县衙门口时,他就听到有人大声嚷嚷了一句。

    “我等陈情这么久,县衙之中的钦差却连个面都不露!大皇子身为龙子凤孙,却连同那些奸商劣绅欺压黔首,如今冼大哥等人却被禁锢于行宫,这公平吗?难道我等黔首,比起徐翁那样的沧州大儒,就真的一文不值?”

    呵呵,露出马脚了!黔首这种词如今只用于行文,哪个平民百姓会文绉绉把这两个字挂嘴边上?

    刚刚一直靠着阿六在前面开路方才得以前行,此时听到这绝大的叫嚣,张寿不禁嘿然。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喝道:“阿六!”

    尽管只是这两个字,但阿六却已然心领神会。然而,比阿六更抢先出声镇压人群的,却是他后头的另外一个人。那声音几乎是如同炸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一下子把那纷纷乱乱的嘈杂全都压了下去:“放你娘的狗屁!”

    下一刻,朱二就只觉得大腿和肩膀一痛,等回过神来就傻眼了。却因为老咸鱼竟是在他大腿和肩膀上分别一借力,随即就腾云驾雾一般,踩着好几个人的肩膀越过人群,随即凌空直坠,就这么稳稳当当落在了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如果这是看杂耍,他简直要抚掌大声叫好,可这会儿自己被人当成了垫脚的凳子,他却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而他更气恼的无疑是,他虽说已经尽量高看这老头儿,可还是小看了对方。就人家这尔显露出的身手,他和朱莹带出来的家将们大多都不是对手。

    当然,花七亲手教导出来的朱宏大概还能拼一下,阿六……那个简直是作弊的小子不算!

    犹如耍帅似的从天而降后,老咸鱼就居高临下地厉喝道:“口口声声冼大哥的人在哪?给我滚出来?比起大名鼎鼎的沧州徐翁,你一个藏头露尾的人算什么东西!”

    他刚刚暴喝那一声,震得不少人耳膜都嗡嗡作响,此时他这现身出来又厉喝连连,不明就里的人只顾着惊叹,自然不会出声。至于心里有鬼煽风点火的,此时畏首畏尾,那就更加不敢贸贸然出来了。

    “冼大哥?呵,冼云河那小子认识的人,老头子我是他舅舅,一个个全都认得,怎么就没听过你这藏头露尾的声音?”

    “他在行宫里好端端呆着,还有我和他收养的小孩子能去看他,用得着你在外头说三道四,兴风作浪?那些奸商劣绅是害了无数人,可你们这些市井闲汉冒充什么受害者!”

    老咸鱼说着就拿手指挨个指了过去:“这不是混在码头上成天喝力工血的韩三吗?你嚷嚷什么沧州人受害多年?”

    “还有你,李麻子,你成天不是在不夜宫,就是在长春院给人拉皮条,嚷嚷什么受人盘剥?当人没看到你出卖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从齐家老二手里大把大把捞钱吗?

    老咸鱼手指一个个点过去,不一会儿就已经点出了四五个平日或欺行霸市,或偏门九流的人物,一时间,那些从看热闹看到盲从的围观百姓方才为之哗然。而被他点名的几人则是恼羞成怒,也不知道是谁一时气恼嚷嚷了出来。

    “你这条死咸鱼,今后你小心点你那破烂铺子!”

    “小心?嘿,你想让我怎么小心?你是不是想说,要是我不识好歹,也就和之前云河还有那几个倒霉纺工似的,房舍被直接烧个精光,结果被逼到了绝路上,不得不揭竿而起?你以为老头子我查不出那房子谁烧的?别以为蹲下就能溜,老头子已经看清楚你了!”

    老咸鱼这上窜下跳地一嚷嚷,张寿已然发现,人群中那层出不穷的呼声渐渐为之绝迹。他瞅了一眼正提着短弓满脸遗憾。仿佛没有用武之地的阿六,不禁为之莞尔。

    而趁着老咸鱼姑且住口朝他看了过来,人群安静之际,他这才来到了县衙门前,却是不慌不忙地提高声音说:“刚刚有人说你们闹腾半天,县衙却没人出来见你们,对比昨天晚上徐老先生带队时的情景,好像钦差确实是只重儒生呼声,不恤小民死活。”

    张寿的声音自然不比老咸鱼那么大,可刚刚那喧哗已经都被老咸鱼压下去了,此时他这声音已经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可那些叫嚣的人当然不会说,之所以这时候围到县衙前头讨要说法,是趁着明威将军去查看城门失火,是趁着我去了行宫查看大皇子和冼云河,故意来县衙门前闹事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声喝道:“都给我听好了,谁若能把刚刚被指认是恶棍地痞一流的几个人押送上前,赏钱一贯,绝不食言!”

    此话一出,人群一下子发出了巨大骚动,原本张寿身后还做好准备去拿人的阿六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却是小声嘀咕道:“少爷好奸猾!”

    而同样占据地理优势,本来已经准备扑到人群中去拿人的老咸鱼硬生生止住念头,随即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面群众大声呼喝,围追堵截,那喊打喊杀的声音简直是比之前自己的喝声还大。那一刻,他本能地想到了八个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张寿教训阿六的声音。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干嘛要亲自上去打打杀杀?”张寿斜睨了阿六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别人煽动百姓来闹事,那就利用群众的力量把他们绳之以法。付出几个钱就能让大多数人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就算县衙没钱,蒋家齐家之类的,会很高兴掏腰包。”

    有钱真好!老咸鱼再次在心里念叨了一回,随即就听到了四下那高兴雀跃的嚷嚷声。他也很确定蒋家等等那几家应该愿意出这个钱人家都嚷嚷要抄家,谁还不乐意破财消灾?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直捣黄龙,绝妙捧哏

    “大公子,张博士这一招还真是不错!他居然用在人手上盖章来甄别领赏的人!”

    距离县衙半条街,正好可以俯瞰县衙前街的那座三层酒肆上,朱廷芳眼见那一个个煽风点火的家伙被人扭送上前,起初乱哄哄的闹事氛围变成了领赏的喜悦和激动,又听到张寿亲口嘉许众人擒拿贼人的英勇,请他们先在前街稍候,赏钱随后就到,他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

    城门失火的消息传来,他就立刻带了人出动赶去,可半道上却又分兵两路,一路人去查看火场,他自己只带了两个护卫摸了回来,还在某个街口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疑似望风的。由此他判断出,幕后的人应该雇了更多人望风,因此竟是绕了个圈子悄然进了这座酒肆。

    可之前远远看到张寿一行的马车从行宫回来,明明应该入了望风者的眼,他却发现闹事的人群却依旧没散去,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可再想想张寿固然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闯下了极大的名声,可在诸如大皇子等人眼里,兴许仍旧把人当成一个纯粹交了好运的文弱少年。

    再者,人家恐怕认为张寿不是他,没有带过兵,没有正面应付过纷乱的民众,就算有阿六一个高手,可法不责众,未必抓得到躲在人群中的煽风点火者。可这些人压根没想到,冒出来那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破了局,紧跟着张寿又使出了一招极其无赖的戏码!

    朱廷芳摩挲着面上的刀疤,呵呵笑了一声:“张寿的应对确实不错。好一个重赏擒贼,看来是用不上我亲自出马了!”

    刚刚说话的那个护卫和另一个护卫对视了一眼,就讨好地说:“大公子您多虑了,大小姐看中的未来夫婿,人品俊秀,非同凡响,哪里是这些市井九流之徒能算计的?”

    “你错了。这和人品俊秀非同凡响都没什么关系,真正说起来,就是因为张寿自己出身民间,和那些寻常人反而能相处得毫无架子,所以才能把人用得如臂使指。刚刚要不是那个老家伙跳出来搅乱了气氛,你以为凭张寿开的这点赏金,真的就能把所有人都打动了吗?”

    说到这里,朱廷芳转过头来,见那护卫尴尬地笑了笑,仿佛是因为马屁拍在马脚上而尴尬,他就似笑非笑地说:“我把你们调来跟我,是因为你们能打能拼,不是因为你们会拍马屁,以后少学这些!虽说我不如张寿这样的性格能得人,但有你们在,还怕人不够用吗?”

    他这些亲兵之中,从前出自赵国公府的家丁家将很少,因为当时他被父亲撵下去带兵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两个家将。如今这些亲兵里,不少人都是曾经的部下,跟着他被俘过,同甘共苦从必死的境地挣脱出来,彼此间都知根知底。

    此时被他一说,那护卫顿时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都是老喜那家伙教我的。我觉着他一向会说话,所以想向他学学怎么奉承人,没想到第一次在大公子这尝试就被嫌弃了!”

    “你们跟我来沧州这么多人,我却只挑了他一个去四处打探情况,你们觉得那是因为他更会奉承更会说话?这次我要用的就是他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那油嘴滑舌是在民间练出来的,论钻营,论耍心眼,没人比得上他。”

    “要你们去和人耍嘴皮子,耍心眼?你们会吗?”

    说到这,朱廷芳见两人不禁赧颜,他就不慌不忙地说:“我早就派人去守着那跟着大皇子沆瀣一气的六家宅邸,要是他们全都安分老实呆在家里,那自然最好。而要是大皇子身边的人也全都被冼云河等人一举擒拿,全无疏漏,那自然更好。但如果外头有漏网之鱼呢?”

    “更何况许澄在沧州经营这么久,虽说他被我一举拿下,但只要还有党羽逃亡在外,试图煽风点火,兴风作浪,那就防不胜防。”

    两个护卫你眼看我眼,刚刚那个马屁拍到马脚上的护卫本待赶紧奉承一两句,可话到嘴边,他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只得干笑道:“老喜吹牛确实厉害,但他一个人去做这么大的事,也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公子当初应该多派一两个人给他帮手才是。”

    比方说我,绝对比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强!

    朱廷芳顿时就笑了:“他是自告奋勇,说孤身一人足矣。他说,有些人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大抵瞒不过那些市井之中混饭吃的恶棍、地痞、乞丐把头……因为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可能危及生存环境,所以这些人素来最擅长观察异动。”

    “他还说,很多悬而未决的疑案,一旦碰到铁面主司,把市井浪人也都抓了下狱,拷掠审问,往往会牵出萝卜带出泥,一桩一桩都审出结果,就是因为这些市井之徒最知道趋利避害,看到听到不说破……横竖我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足轻重,我就放了他去试一试。”

    说到这里,朱廷芳随手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搁,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希望他能把沧州市井九流的那张网里给我钻出一个洞,那就是不错的成绩了,没想到之前蒋家那位当家闹腾一场,他就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次更是早早得到了有人来闹事的消息!”

    两个护卫登时双目圆瞪,齐齐大喜:“这么说,大公子是要趁着别人调虎离山,我们直捣黄龙?”

    “是啊,直捣黄龙!”朱廷芳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走吧,县衙这边就不用操心了,都交给张寿就好!”

    县衙门口,因为赏金尚未到位,担心被人认为言而无信,张寿一直站在门口安抚众人。

    他本来就俊秀闲雅,风仪出众,如今再摆出平易近人的态度,用使人如沐春风的口气与面前一个个沧州本地人交谈,纵使那些没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人,也难免觉得这位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温和可亲。

    张寿当然知道这年头的官员为了维持神秘感,需得和百姓保持距离……问题是朱廷芳已经明摆着是这样生人勿近的人设了,他这么一个过了年才十七岁的少年形象,又不是将来的沧州长芦县令,再去摆什么神秘莫测,雷霆雨露的官威,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而且,这会儿另一边的老咸鱼,正在对人天花乱坠地吹嘘他这个国子博士如何学问精深,如何简在帝心,如何谦冲守静,如何教化纨绔……反正吹得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收获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尊敬目光。

    而在这些尊敬爱戴的注视中,就有人忍不住叫出了声:“那照你这么说,张博士岂不是徐老先生一般的人物?”

    张寿昨晚上就已经发现,在沧州,那些家资几十万的大户固然声威赫赫,但那只不过是凭富贵骄人,要真正说受人尊敬爱戴,却还得数那位开义塾教导学生,不收学费的徐翁。所以,昨夜朱莹固然是得意了,可朱廷芳从他们这拂袖而去后,却是夤夜又去安抚了徐翁一番。

    正可谓兄妹俩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只不过唱黑脸的是貌美如花的大小姐,唱白脸的却是杀气腾腾的大公子,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张寿自己不好去回答人群中这种似质疑非质疑的问题,老咸鱼却自有他的办法。

    他一把将朱二给拖到了面前,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是刚刚从北边归来的赵国公的未来女婿!这位呢,就是赵国公家的二公子,如今那位钦差明威将军的嫡亲弟弟。”

    老头儿可不管朱二那是怎样发懵的表情,唾沫星子乱飞。

    “他从前在京城,那可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可自从张博士到了国子监,主管了半山堂和九章堂,他这个从前天天逃课的监生被家里人押到半山堂去上课,不到半年功夫就成了代斋长,不但学业有了长进,为人更是大见仗义……”

    朱二被老咸鱼前头那些评价给气了个半死,等老咸鱼开始夸他的时候,他才忍不住腆胸凸肚,神气活现,可听到老咸鱼那所谓的仗义说的是他因为大皇子胡作非为而看不下去,于是不顾危险混入了行宫,之后又给他添了一大堆子虚乌有的事迹,他这才有些头皮发麻。

    正当他生怕老咸鱼说顺了口,直接把他游说大皇子如何扭转困局的话也吐出来,却没想到老咸鱼直接指着他说:“最重要的是,朱二公子此行,是为了访查沧州附近的农田耕作状况,生怕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因为棉田利大,侵占了粮田……”

    朱二很想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是怀着如此高尚的目的到沧州来的?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而张寿也没想到,仅仅是凭着听到的一星半点信息,老咸鱼居然拼凑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故事,一般不知内情的人,那恐怕还直接相信了!虽说叹为观止,可他对老咸鱼这张嘴已经颇有了些领教,当下只能分心二用,生怕人说兴起了胡说八道。

    果然,在借着朱二给张寿脸上贴金,引来人们阵阵惊叹之后,仿佛是发现因为赏金迟迟未来,人们的情绪渐渐有些变化之后,老咸鱼词锋一转,突然又开始说纺机那档子事。

    “但张博士最厉害的不是教书育人,于是让浪子回头,他还有别人都没有的才干,之前那新式纺机就是他画图纸请人做的!他原本想着如此效率倍增的利器,必定能让天下织户纺工得利,却没想到大皇子自告奋勇来沧州,却为了一己之私和那几家无良大户勾结……”

    哪怕张寿一直觉得自己其实脸皮很厚,这会儿也着实有些挂不住了,当即出声喝止道:“好了,休要非议这许多。大皇子如何,自有皇上处断。那几家激变良民的,也自有明威将军秉公处理。至于那些无辜受害的纺工,我自会担负责任,妥善安置。”

    “他们失业破家,陷入困厄,说到底都是我事先估计不足所致!是我的错。”

    众人原本就被老咸鱼牵着鼻子走,见张寿喝止老咸鱼之后,坦言要担负责任,又说是自己的错,内中不少人是被人牵着鼻子而来的真正看热闹者,但也有之前被朱廷芳到来之后,甄别放出去的那些跟着冼云河闹腾的纺工棉农以及家属。

    对比嚣张跋扈的大皇子,贪得无厌的长芦县令许澄,以及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大户,大多数人都觉得眼前这个痛心疾首的闲雅少年实在是太冤枉了。

    而老咸鱼更是适时嚷嚷道:“做出这样的好东西,张博士没想藏着掖着自己发财,而是想着拿出来惠及天下,结果却偏偏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真是糟蹋人家好一番心血!”

    张寿很明确,这条又老又皱的咸鱼捧哏不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暗中赞叹老咸鱼的话术。果然,在他们这事先根本没有商量,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言语洗礼下,人群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

    “张博士你是好样的,我相信你!”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循声望去时,他简直哭笑不得。那位嚷嚷的……好吧,是个姑娘!

    然而,有人带头的好处便是,须臾四处就都是类似的声音。但中间常常夹杂着妇人女子的声音,他不由得有些额头冒汗。直到他举手好不容易才让人群安静下来,这才高声说道:“明威将军已经和沧州闻道义塾的徐老先生说好,向他借几个学生。”

    “从明日开始,闻道义塾会每天派两个学生在此,帮各位书写状子。只要从前有冤屈不平的,都可以请人书写呈递进去。但有一条,不得诬告,不得造假,违者反坐。明威将军曾经在北征时端掉了北虏火器营,杀出了赫赫声名,眼睛里绝对不揉沙子!”

    张寿刻意宣扬了一下朱廷芳的名声,等发现人群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敬畏,他这才继续说道:“至于你们刚刚说的那些事,明威将军也会仔仔细细彻查,那几家犯事的人该什么罪,便是什么罪,绝不会姑息,但也绝不会冤枉好人!”

    “至于那盘剥多少,全都吐出来的说法,却是煽风点火,请大家别上了恶当!”

    说到这里,张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的声音,随即立时提高声音道:“好了,赏金已经送到,刚刚手上盖过章的各位,上来领赏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 陷阱?都杀了!

    被朱廷芳称作为老喜的护卫,是一个足有四十出头,身材干瘦,其貌不扬,甚至连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落拓中年人。如果放在大街上,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家境窘迫的寻常人。然而若是有人看到他笑容可掬与人打交道时的八面玲珑,那就绝对不会这么认为了。

    然而此时,老喜却收起了那前几天逢人便露出三分的招牌谀笑,侍立在朱廷芳身边,满脸的凝重。他和朱廷芳此时正站在一条暗巷之中,而尽头依稀露出一片低矮的房子。

    那里是沧州城力工聚集的区域之一,但也有很多无职无业,靠着歪门邪道过活的市井闲汉寄居于此,鱼龙混杂,脏乱不堪,就连眼下的暗巷之中,也散发着各种异味。

    然而,站在其中的朱廷芳却没有分毫异色。他知道暗巷另一头有自己的两个护卫看着,就算有人想要抄近路往这儿走,也会因为那两个厮打的“醉汉”而不得不绕道。此时此刻,他眯缝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到沧州也不过几日而已,你做得很好。”

    “公子夸奖了,其实很多事儿也是巧合……所以我虽说悄悄给您送了信,但还是拿不准。毕竟时间太紧,线索虽说都指向那儿,我顶多只有七成把握。”

    老喜这几天周旋于沧州那三教九流之间的挥洒自如,此时此刻全都丢得干干净净,不但有些局促,还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就算这里真的是那个自称大皇子幕僚的家伙藏身之处,直接出动县衙三班差役……不,干脆出动锐骑营擒拿他不是更好?”

    见朱廷芳不置可否,他连忙又建议道:“至少,等其他人过来汇合,再过去也不迟。”

    “不用了。”朱廷芳哂然一笑道,“来都来了,不去会会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不是白走这一趟?而且,也白费了人家调虎离山,闹事县衙的一片苦心。叫他们两个去守住那边后门,以防人逃跑。有你跟着我,足够了!”

    见老喜满脸不赞同,却不敢再劝,行过礼后就匆匆去那边叫人,朱廷芳这才摸了摸腰间佩剑,面上的轻松已然无影无踪。等老喜去而复返,他就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

    当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这条暗巷时,就只见面前的道路完全没了任何横平竖直的样子,扭曲到了极致,仿佛只是在无孔不入建造房子时勉强留下一条还能给人走的路而已。

    路边四处可见各式各样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也不知道多久才会清理一回。低矮的房子或是用木板搭建,或是用废砖石垒砌,还有不少低矮的茅草窝棚。有些已经朽烂不堪,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其吹倒。

    眼下正值午后,四处却不见多少人,没有壮年,只有寥寥几个老弱朱廷芳知道,就和草原上一样,壮年人是战士,老弱者则是干杂活,如果哪一天老迈体弱到连杂活都干不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在大明腹地,看似祥和富庶,但真正的底层仍旧这般残酷。

    背后传来了老喜指点的声音,朱廷芳便看向了路边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木屋。唯一醒目一点的,只有门口那晾衣杆上晾晒的几件衣裳中,竟是夹杂着一件在这种区域很少见的长衫。

    “就是因为有人看到这儿几次出现过样式类似的蓝色或青色长衣,所以就记在了心里,我在背后拿捏住了东城的乞丐头子骆老三之后,听说此事,就让他派人盯着此处。据说是一个力工来了个亲戚,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昨天晚上进进出出的人好几个。我闻讯赶到看,瞅准机会打昏其中一个,问出他们要在县衙闹一场大的,这才紧急给大公子您送信,但……”

    “不用劝了,我意已决。”

    朱廷芳抬手吩咐老喜不用解释,目光却往四周围扫了几眼,随即就大步往前走去。他今日并没有穿什么锦绣华服,然而身为赵国公府长子,此次主理沧州事的明威将军,他带的随身衣物中,最差的也是这一套容易活动的细布衣衫,走在此间自是与别人格格不入。

    更何况,朱廷芳左边腰侧佩剑,右边腰侧挂着箭袋,身上还背着一张弓,老喜不但佩刀,腰间还挂着一溜柳叶飞刀,此时那笑口常开的架势完全收起,流露出一股极其精悍的气息。两人这一前一后,谁都会认为是要债的、找茬的……又或者寻仇的!

    一个原本还在外头拿着木棒捶打脏衣裳的浣洗妇人瞧见之后,意识到了不对劲,连衣裳都不要了,慌忙躲避不迭。而两个年纪大一点正在劈柴的童子,也慌忙捧着柴禾匆匆归家,不一会儿,四下里竟是再无其他人影。

    朱廷芳目不斜视地径直来到了那座木屋前,却伸手拦住了打算开口叫嚷的老喜,沉声喝道:“屋子里的人出来吧,三息之内若是不见人影,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见里头没人答应,朱廷芳伸手解下背上弓箭,又从佩戴的箭袋中拈出一支箭,等一旁的老喜慌忙用火石点燃了火绒,随即又将火绒凑上来时,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既然藏头露尾不愿意出来,那我只好用特制的火箭火攻了!”

    他话音刚落,对面木屋中就传来了一声怒吼。

    “朱廷芳,你敢!你可是读过圣贤书的,就不怕你这一箭烧掉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屋子,让他们无家可归吗?”

    “就算真的烧掉了这些简易的木屋窝棚,我可以再给他们造一片更好的宅院。”

    朱廷芳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讲一件无足轻重之事。

    里头的人借着大皇子名义隐身于此,如果是真的,为了擒拿这个兴风作浪者造成的损害,大皇子回头自然应该拿出钱来,弥补此间百姓的损失。而如果是假的,毕竟是大皇子给沧州百姓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当然他也应该拿出钱来,接济这些倒霉的贫民。

    因此,朱廷芳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不慌不忙地说:“我数到三,若你再不现身……”

    一旁的老喜虽说刚刚亲自点燃了火绒,但此时此刻整个人都绷紧了。在他看来,朱廷芳根本就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顾周边民宅是否有人,也不顾会造成多大的财产损失,执意要放火逼人出来,这简直不是冲动,而是莽撞了!

    不都是即将落网的犯人为求脱身,于是不惜放火扰乱视线,然后趁机逃窜吗?怎么如今反而倒过来了,是抓人的他们威胁要放火?等等,莫非是……

    老喜手一抖,点燃的火绒差点就引燃了箭头,待见朱廷芳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出言责备,而是开始慢慢悠悠地数数,他就知道,朱廷芳说不定是生怕人先点火烧屋,于是方才来了这一招。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怒火中烧的声音。

    “朱廷芳,你好……你以为你赢定了是不是?”

    只听一声巨响,那木屋朝向他们的一面竟是轰然崩塌,紧跟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除了一个中年青衫文士,还有十几个手持利刃的劲装男子,然而,和对方显然早有预备的景象相比,老喜最惊恐的却是,内中竟然有两个精壮汉子操控着两把弩弓!

    “朱廷芳,你以为我是真怕了你?嘿嘿嘿,你以为是你这聪明过头的部下发现了我的蛛丝马迹吗?是我主动露出破绽让他发现的!用货栈纵火调虎离山引你出县衙,不过是第一计,让那些愚民去围堵县衙讨要公道,那只不过是第二计,至于第三计……”

    那青衫文士厉声狞笑道:“第三计便是诱骗你这个自负的家伙自投罗网!你的人大多数都去货栈那边查看了,你身边顶多就只这寥寥几人!你这是自寻死路!”

    朱廷芳持弓的左手连丝毫颤动都没有,右手也依旧搭在弓弦上,手指间扣着的那支箭亦是稳稳架在那儿。他仿佛没看见一旁老喜那冷汗涔涔以及紧张到了极点的表情,慢悠悠地说:“我妹妹曾经对我说过,当初她在融水村时,遇到那伙临海大营叛贼的故事。”

    “那个叫丁亥的指挥使也和你此刻一样,只想着猫戏老鼠似的耍弄几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豪门子弟,出一口心头闷气,结果话说得太多,被我妹妹和未来妹夫逮着机会翻了盘。”

    他说到这里,见那中年青衫文士登时面色异常难看,他就呵呵笑道:“辛辛苦苦筹谋这么久,这才引得我掉入你的陷阱,不说出来好好炫耀,就如同锦衣夜行,实在是不吐不快,对不对?”

    “朱廷芳!你别得意忘形了,如今你生死尽操于我手……”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廷芳一笑打断了:“呵呵,我那未来妹夫当初在抓到丁亥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身为反派,应该要有觉悟,做个行动派,否则,反派一定会死于话多!”

    话音刚落,他突然弯弓如满月,丝毫没理会老喜手中的火绒,骤然射出了那一箭。而在利箭离弦的刹那,他便一手抓住老喜猛然往旁边一跃。

    几乎就是在一瞬间,两支弩箭便从他和老喜刚刚站立的位置穿过。双脚落地的老喜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哪怕战场上他也不是没有面对过生死临头的危险,这样差之毫厘的情景也不止一次,可那会儿身边总有其他袍泽。

    不像此时只有一个朱廷芳,另两个家伙也不知道跑了哪去,竟然在这种危急关头也不知道出来支援……

    下一刻,他就陡然想到了朱廷芳射出去的那一箭,连忙抬眼看去,却只见刚刚那青衫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捂着右肩,声音已经是变了形:“你这箭……这箭不是火箭吗?”

    “对不住,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火箭,什么火石火绒,也就是摆个样子诈唬你一下而已。”朱廷芳见老喜满脸呆愣地看着自己,他就微微颔首道,“先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敌人。”

    青衫中年文士已经是气得脸色发青,怒吼一声道:“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眼见那些劲装汉子留下两人看护受伤的中年文士,其他人则是朝着他们冲杀而来,那两个手持弩弓的则是在努力再次上弦,朱廷芳见老喜已经出刀护在他身前。他听到人嚷嚷出那一句公子你先走,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哪里都不去!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别人会设陷阱,我也会……杜指挥使何在!”

    随着这提高声音的厉喝,朱廷芳一把将老喜拨开在一边,连珠似的射出三箭,随即就一把将手中弓箭丢给了老喜,不退反进,竟是拔剑直接杀进了那群劲装汉子中间,尔便是血花飞溅。老喜只一愣就慌忙丢下弓上去想要援手,竟是没想明白杜指挥使四个字的含义。

    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的声音:“朱廷芳,我算是认识你们郎舅了!”

    杜衡确实是气得要死。朱宜给他来送信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朱廷芳给他找了个天大的麻烦!然而,朱廷芳在口信上明确说,如果他不去,就打算孤身直捣黄龙,死活听天由命!尽管此时有心让朱廷芳多挨两刀,最好身受重伤,但他还是不得不带着几个心腹加入战团。

    面对这一幕,那青衫中年文士终于面色渐白。他眼睁睁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喜慌忙也上前帮手,眼睁睁看着三个朱家护卫从后头包抄,比预想中还多了一个人,不得不气急败坏怒吼一声。眼看四周围又涌出十几个劲装汉子,他觉得人数上再次占据了上风,这才安心了一些。

    他捂着肩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笑道:“你以为我就只有这一路伏兵吗?朱廷芳,杜衡,你二人今天就都死在这吧!”

    “我说过,你话太多了!”朱廷芳剑起剑落,当胸直搠,简单粗暴刺翻了两人,付出了身上两道刀口的代价,随即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陡然之间打了个尖利的呼哨。随着这声音,就只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犹如苍鹰掠食一般扑入了人群之中。

    那一刻,朱廷芳看了一眼旁边惊愣了的杜衡,这才沉声说道:“花叔叔,一个不留,都杀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木鱼脑袋要靠砸

    一贯钱,即一千文,多重?

    张寿前世里闲得蛋疼时,曾经找了个收藏不值钱古钱币的朋友试过,一千文钱拿麻绳串起来,这一贯钱足足八斤七两!所以,此时此刻他亲自捧着一串串钱交给那一个个喜出望外的领赏者时,七八个人之后,他就觉得胳膊有点酸了。

    十几个人过后,他觉得脖子有点沉。三十个人过后,他甚至不得不放慢了动作。至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领赏的人?那自然是因为大家为了赏钱全都抢着抓人,甚至用上了叠罗汉。好在有老咸鱼指认,至少不至于有那些欺行霸市甚至欺男霸女的恶棍地痞一流混在其中。

    而亲自去蒋家调现钱过来的蒋大少,对于这点开销也浑然不当成一回事。总共四十多贯钱而已,除了现钱箱子一个个搬上马车,然后又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有点累,其他的根本就不算什么!就是家里接下来就都是存的金银,装着一串串青钱的钱箱子不多了……

    据说想当初太祖皇帝是想用金银铜钱来通行天下的,却因为太宗皇帝意外早亡,整件事就断在了半路上……

    尽管商鞅立木用的是金子,张寿却只是撒出去四十几贯钱,而且还是慷他人之慨,但因为老咸鱼和他一搭一档的作秀,再加上朱二这个浪子回头的例子,当人群终于从长芦县衙门口散去时,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也就通过他们散布到了城中各处。

    虽说不如朱廷芳甫一进城,便因为擒下冼云河而平息动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因为是引来满城风雨的新式纺机发明者,张寿的名字还是传遍全城。

    同时传遍全城的,还有他那出众的风仪容貌,温和的谈吐举止,最重要的是,每个领赏回去的人,全都津津乐道于张寿的担待,觉得他至少是个可信的人。单从可信这两个字来说,朱廷芳都比不上因为明威将军没有一到沧州就给人发了这么大的一个红包!

    一贯钱那可是能买好多东西,中等人家过大半个月,穷人家节省些,能过至少两个月!

    当好不容易把这一场变故平息下去,张寿步入县衙之后,他却对那几个被人扭送来的煽动者不管不顾,直接吩咐朱宏把人押了下狱,等朱廷芳回来再作处置,自己却直接拎着张琛和蒋大少去了书房。而朱莹想了一想,最终却直接叫上还在发懵的朱二去了大哥的院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二哥虽说时而精明时而糊涂,大是大非面前其实还算拿捏得住的人,可在老咸鱼面前那却实在是有些撑不住……那老货实在是精明太过!

    而张寿把阿六放在外头看门,这才仔仔细细盘问张琛和蒋大少今天去见人的经过。

    他原以为张琛一定会抢在前头,却不料张琛斜睨了蒋大少一眼,竟是不但不争抢,反而努努嘴示意人家先说。而蒋大少犹豫了片刻,随即就讨好地对他笑了笑。

    “我家自然不必说,囤积的所有棉花都拿出来,立刻就能组织工坊复工。而且我家的工坊,里头的那些纺机还在,不用再请工匠重新做,这一点条件要比齐家他们好得多。”

    说到这里,蒋大少显得很有几分得意:“那几个老头子为了嫁祸脱罪,竟然自己雇人打砸自己的工坊,结果欲盖弥彰!昨天晚上徐老先生带人这么一闹,齐老头不消说,先下狱关着,其他几个装晕的,大多身上也不干净,家里还被关了好几个管事的!”

    “要不是我和张公子过去,狗急跳墙,下人们估计一个个就都跳墙溜了!是我越俎代庖对他们说,有罪的论罪,该罚的论罚,朝廷不会宽纵了罪犯,但也不会冤枉了好人!”

    “齐家那个被齐老头纵坏的小儿子,因为他亲娘是受宠的继配,老大反而被各种嫌弃,我和齐家老大往日还算常来常往,就挑唆他站出来承担责任。”

    蒋大少突然顿了一顿,迅速瞥了张琛一眼,见人不耐烦地示意他只管说,别担心,他就鼓足勇气说:“我支持他,把他那个放高利贷,私底下还通过善堂做人口买卖的继母给关到祠堂里去了……那善堂甚至和拍花子的有牵连,拐到人都卖到外地去,真不是东西。”

    张琛见蒋大少说话中有些心虚,他顿时鄙视地瞅了一眼这没用的家伙,随即昂首挺胸地说:“小先生,这事儿是我在后头给他撑腰的。丈夫儿子全都被抓进去了,事到临头,那个齐家的老婆娘还在家里作威作福,我和蒋思源进去的时候,她还打算打死齐老头两个小妾。”

    “这种乌七八糟的家务事,我本来懒得管,可那两个女孩子才十七八,看到我们进来发疯似的扑上来,说是她们是从小长在善堂的,四五岁就被挑出来送去了一家私娼馆子学艺,七八岁就被齐老头……咳,不说了,反正看到的不堪入目,听到的不堪入耳!一家子畜生!”

    张琛越说越气,到最后干脆就不说了。他们这些睿宗功臣之家,父祖大多起自卒伍,他祖父是谋士,却也是出身军中,通晓武艺,父亲又是好读书的,家教不但不坏,规矩还森严。

    就算纨绔如他,如朱二,顶多也就是在外呼朋唤友,没事纨绔子弟争风吃醋约个架,气头上来砸了人家铺子这种……回头家里长辈还会拿钱去赔。

    哪曾想在距离京城数百里的地方,家世还远远不如他们的人家,竟是能坏到脚底流脓!

    蒋大少见张琛把齐家丑事抖露出来这么一堆,张寿听着已然眉头紧皱,他连忙咳嗽一声道:“齐家在沧州经营几代人了,烂透也不奇怪。齐老头那个继室同样罪过深重,但民不举官不究,再说已经抓了她丈夫和儿子,把她拿下难免有些难看。”

    “而且,也得留个人钳制齐老大,所以我就说,把她先关了祠堂……”

    没等他把这前因后果说完,张寿就冷冷说道:“律法不是人情,既然张琛说烂透了,那就把烂透的部分全都割掉,不要留下一星半点恶心人。制衡的道理,我明白,但是,那个女人名分上占着父母之尊,日后要翻盘那就太容易了。等朱将军回来之后,就将齐家主母收监!”

    这是……连女人都不放过?虽说那是个恶毒贪婪的烂女人,但传扬出去会不会……

    蒋大少顿时目瞪口呆,再看张琛,就只见张琛非但没露出异色,反而眉飞色舞地说:“我就知道小先生你嫉恶如仇,最有担待了!男女有别,但律法面前确实人人平等!那个恶婆娘恶事做尽,就该让她下狱去走一遭!要不是我之前担心闲言碎语,早想这么干了!”

    张寿没理会张琛前头那句奉承,却对他后一句颇为赞同。然而,他却没有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问道:“齐家老大为人如何?性格如何?行事如何?”

    张琛见蒋大少蠕动嘴唇欲言又止,他就没好气地抢着说道:“一个字,软;两个字,脓包;三个字,没担待!要不是那个姓齐的老头就两个儿子,齐家老大软弱到连作恶都不会,我和蒋小子实在挑不出人,而且先得把复工这事儿完成,会扶他才怪!”

    “蒋小子就吓唬了他两句,他就立刻召集了家里勉强还向着他的那些下人,但却连话也不敢说,还是蒋小子越俎代庖,这才把他继母给关进了祠堂。接下来,又是蒋小子说激变良民,他吓得赶紧双手奉上家里囤积棉花的仓库钥匙,说随便我们怎么用。”

    “哦,他还把家里帐房都直接交了出来,说那些往来账目随便我们怎么调看。他说什么都不知道,还口口声声说,他和自家那个在京城礼部当司官的堂兄关系很好,若不是因为这个,早就被他继母给害死了。他又把他媳妇儿子叫了出来,差点就没当场托孤给蒋小子了!”

    “总而言之,这家伙绝对不可能是隐忍至今,只可能就是这么个畏畏缩缩的脾气!”

    对于张琛是否能识人,张寿并不怀疑尽管张琛当成小弟的张武和张陆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总体上却是人品还行的纨绔子弟所以,他略一思忖,就看向了蒋大少。

    “父母兄弟齐齐下狱,齐家老大若真一个人独得家业,传扬出去,他这个齐家子只怕也未必保得住。这个世上,可不相信烂透的家里会有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更何况,他只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一头羊没法在群狼环伺下生存。所以,蒋大郎,你再去走一趟。”

    蒋大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张寿没有收回前言,他就头皮发麻地问道:“我能做什么?”

    “你昨天在我面前做过的事情,让齐家老大也去照你那般行事即可。”

    “我做过的事……”蒋大少先是莫名其妙,随即一个激灵惊觉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张博士是说……是说我代我爹承揽罪过,认罪认罚?让他也去代他爹……”

    见张寿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他顿时为难至极:“我那是因为我爹对我素来不错,再加上两个弟弟虽说自私自利,可也好歹没有生死之仇,而且我家没我爹肯定就完了……可齐家老大不一样,他虽然软弱,可我觉着,他恐怕是恨不得他父母兄弟都去死!”

    “父母不慈,他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张琛想起一贯忽视自己的老爹,不由也恨得牙痒痒的,但想想老爹这次又给钱又给人,痛快得无以复加,他到了嘴边的气话也就变了个样子。

    “但在别人看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小先生说得没错,是我之前没考虑周到。他这个当长子的要是连这姿态也不肯做,那只要他父母兄弟发现必死的情况下,于是一气之下告他不孝,他一样完蛋。而且他又没什么能耐,咱们要保他费时费力还没意义!”

    他说着就瞅了一眼张寿,见其微微颔首,分明很赞成自己这样的判断,但却没有开口指点让齐家老大也出面替父母顶罪之后又该如何,他只能自己从张寿的思路出发去开动脑筋。

    想着想着,张琛就若有所思地说:“让齐家老大自己推荐个齐家旁支出来代管家业,然后他出来替父母承揽罪责?当然,以齐家那三个人的罪名,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孝子就轻飘飘地减罪,该杀杀,该关关,然后他这个孝子就去祠堂里守个三年,什么事都不管就行了。”

    “反正要他管,他也未必管得好!”

    蒋大少嘴张得老大,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几乎脱口而出道:“这不等于把家业拱手交给别人吗?如此大权旁落,他怎么可能愿意!”

    “所以才让你出面去说,所以才让齐家老大自己挑人!”张琛不耐烦地斜睨了蒋大少一眼,“他要是连这点眼光都没有,那就趁早歇了这继承家业的心思得了。要知道,就算他老爹继母弟弟全都死了个干净,回头他也会被人吞得一点不剩!”

    见张寿呵呵一笑,虽然不置可否,但蒋大少琢磨起来,似乎赞同的意思居多,他登时直冒冷汗,心想自己昨天晚上还真是误打误撞碰对了。

    可万般想不通的情况下,他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那……那我和我爹呢?”我也已经当众表态替我爹认罪认罚啊,回头我们父子俩会落得什么下场?

    见张寿已经忍不住以手扶额了,张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今天他带蒋大少出去,已经算是处处点拨,回回提点了,到头来这小子居然还是这么木鱼脑袋不开窍。

    真要你父子坐牢杀头……我费这么大劲带你出去办事干什么?

    张琛气急败坏地抓起一个茶盏盖子就朝蒋大少扔了过去,见人不但不闪不避,反而还伸手敏捷地将盖子接住,随即就满脸讨好地送到了他面前,他顿时都气得笑了。

    “你小子这倒是接得熟练,是不是被你爹砸惯了?你爹是不合受人蛊惑,于是利欲熏心,停工停业以至于逼反良民。然后又被人挑唆拦马闹事,情绪激动之下险些自戕。罪是大,但死不了。所以你现在腿脚勤快,做事麻利,赔补诚恳,好歹能帮你爹赎一点,懂不懂?”

    “把你关祠堂去,谁去办事?赶紧的,别废话,其他各家的情形你还没说呢!”就在张琛催促蒋大少之际,张寿突然听到了外头阿六的声音。

    “少爷,好像前头又出事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心累……

    午饭吃了一餐在这个年头算是绝无仅有的饕餮盛宴尽管没有那么多山珍海味,可毕竟好几样东西都是这年头没有的,朱莹觉得之前那场变故,勉强也算得上是饭后运动。

    然而,对于朱二信誓旦旦不会让老咸鱼牵着鼻子走,可实质上还是被人拖去当了靶子,她不禁恨铁不成钢,把人拖到大哥房间里,耳提面命了许久。直到朱二指天发誓一定会严防死守,一定会瞅个空子让老咸鱼吃亏,她这才拍拍手走出了大哥的屋子。

    刚到院门口,她就看到朱宏迎面而来。还不等她开口,朱宏就急匆匆地说:“大小姐,出事了,大公子他们回来了!但大公子浑身是血……”

    没等朱宏把话说完,面色遽变的朱莹就快步冲了出去。当到了县衙前院时,她就只见朱廷芳衣衫上处处血迹,就连脸上亦是血迹斑斑。哪怕她并不是胆小的大家闺秀,此时也禁不住受惊过度,险些挪动不了步子。直到背后传来了张寿的声音,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

    “阿六说前头出事了,听到朱大哥浑身是血,我还以为听错了!”同样是急匆匆出来的张寿远远看到那一幕,见朱莹仿佛已经惊呆了,他连忙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随即拉着她一块朝朱廷芳狂奔了过去。等到距离渐渐拉近,他一下子就醒觉过来,立刻心定了。

    要真是遍体鳞伤,那绝对不可能站着回来,绝对是躺着回来的……

    朱莹的反应,却不止比张寿慢了一丁点。直到张寿拖着她在朱廷芳面前停下,随即问这都是哪来的血时,她方才如梦初醒。大哥要是流这么多血,还能这么好端端站在这?

    先看了一眼张寿和朱莹此时仍然交握在一起的手,想到刚刚妹妹那惊怒交加却被张寿硬拽过来的样子,朱廷芳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有人先是调虎离山骗我离开,然后让一群恶棍地痞纠集一群无知百姓到县衙门前闹事,我既注意到破绽,自然就去直捣黄龙了。”

    朱莹登时眉头倒竖:“谁要问这个……我只想知道大哥你身上的血到底怎么回事?”

    “哦,大多是别人的血。”朱廷芳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一点皮外伤而已,不要紧的。”

    朱莹从朱廷芳口中问不出什么,当即怒瞪一旁的朱宜。在大小姐的逼视之下,朱宜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大公子确实受伤不重,两处伤都是乱战中所致,但之前情况确实很凶险。大公子只带了两个人突袭沧州东城一处民宅,那边就是幕后煽动者藏身之处。但那是陷阱。”

    单单陷阱两个字,张寿就品味出了其中意味。但是,仅仅三个人就杀去直捣黄龙……他不相信朱廷芳会这么莽!就算人曾经历过最凶险的绝境,习惯了冒险,也断然不会真就这么盲目自信。

    朱廷芳见朱二也匆匆从里头冲了出来,一见他这浑身浴血的样子就几乎傻了,他这才不以为意地笑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方才不得已而为之。这次又不如和爹出征时的凶险,我怎么会在没有万全准备下,轻易拿自己当钓饵?”

    “只不过是让人以为有机可趁而已。大皇子那个幕僚大概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我重伤回京的消息,所以才把我当成好捏的软柿子。他聚集了十几个死士,最后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全都死了?”张寿不禁大为诧异,“一个活口都没有?”

    “要活口干什么?”朱廷芳挑了挑眉,声音冷淡地说,“最后审出是大皇子留下的最后一点班底,又或者是皇后派出来的人,只不过是在某些人已经确凿的罪名上再增添一条而已。再说,活人会开口乱说话,死人却不会,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大哥你虽说养了好几个月,但身体确实还称不上大好,足足十几个死士,你就三个人,到底怎么对付的?”朱莹终于回过神,不再纠结死人活人的问题,气咻咻地质问道,“你总不会告诉我说,绝境之下,你突然大发神威,于是就把那十几个死士摧枯拉朽都杀了?”

    张寿顿时汗颜。这种绝境之下大发神威的话,好像还是他在融水村时没事和朱莹纳凉说故事的时候提起的……嗯,没错,他给她说的是圣斗士小强们绝境之下爆发小宇宙的故事。

    见朱廷芳没说话,他不想让朱莹继续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质问下去,连忙对朱二招了招手道:“快来给我搭把手,把大哥搀扶到屋子里去,总得立刻包扎上药才行!”

    朱二立刻恍然惊觉,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伸手要扶朱廷芳。他还做好了大哥不乐意,自己被训斥两句的准备,谁知道朱廷芳竟是异常顺从。他心惊肉跳,以为大哥又和之前回京似的遍体鳞伤,可接下来这一路上,他和张寿固然一左一右搀扶,朱廷芳却步伐矫健。

    看上去竟然一点都不像受伤的样子……当然,上次大哥明明那么重的伤,回家也是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

    而朱二更有些意料不到的是,走出去好一会儿,他分心回头望了一眼,就只见朱莹竟然呆呆站在那里,没有跟过来。他顿时有些不安,急忙低声问道:“莹莹会不会真生气了?”

    “她的脾气我知道,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会儿就好了。”朱廷芳头也不回,但见张寿亦是含笑点头,他却不禁心下有些不痛快,“张寿,我这儿用不着你,你去陪着莹莹就好。”

    “我这会儿要是不陪在你左右,回头莹莹才会怪我。”张寿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朱廷芳的话,却是气定神闲地说,“我刚刚在想,我之前和杜衡以及两百锐骑营一起到沧州。加上本来就在这里的一百人,总共就三百人。这几天他们不是在看守蒋齐等各家,就是在行宫驻守。”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我和莹莹还有二哥每次出门,要不就是带上十几个护卫,要不就是有阿六这样能以一当百的。大哥既然承认你这次是引蛇出洞,莫非是你的人确实是去了火场,但却调了杜衡的人过来直扑那个陷阱?”

    “不错。”

    朱廷芳爽快承认道:“我让朱宜送了口信过去,让杜衡自己看着办,来不来随他。他要是不来,我死了也就死了,断然不会怪他。”

    这话说得,不是逼得杜衡不得不来吗?可怜的杜指挥使!

    张寿见朱二朝自己看了过来,不禁莞尔一笑:“杜指挥使在行宫中憋了那么长时间,一出来就是处理这样一件事情,他会不会有怨言?”

    “怨言难免,而且看到我说一个不留,还一个个补刀把人杀得干干净净之后,又惊又怒的他还上来理论,等大皇子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幕僚口口声声叫嚣,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斩除奸佞之后,他才黑了一张脸,直接一刀枭首杀了那家伙,然后才说我之前杀得好。”

    张寿见朱廷芳说得若无其事,他反正没看到那死尸遍地的一幕,也就没往心里去,当即笑道:“之前莹莹还对我说,不如让杜衡押送大皇子先回京。莹莹声称是带着皇上口谕下来的,还当着大皇子的面让人滚回京去。”

    朱廷芳微微一愣,侧头看见朱二正在那拼命点头表示张寿所言属实,他不禁有些头疼。

    “她没在杜衡面前直言不讳地这么说吧?”

    见张寿摇头,他稍稍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正色道:“杜衡此人虽说有些刚愎自用,又有些偏私狭隘,但总体来说却是一个能人。如果真的把他就当成护卫头子把大皇子送回去,那么也未免太小觑了人,也浪费了宝贵的人力。我也赞同送大皇子回去,但用不着他送。”

    说到这里,朱廷芳若无其事地说:“大皇子回京的话,派五十锐骑营随行,然后花叔叔暗中跟着保护,也就差不多了。”

    “花七爷真的在这?”朱二下意识地东张西望,仿佛下一刻那个从小就把他耍得团团转的家伙会突然从天而降,见丝毫不见任何端倪,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叫道,“花七爷在这,怎么会看着大哥你以身犯险?他一个人就能收拾那些死士了!”

    “他是我半个师父,可不是我的护卫。而且好钢当然要用在刀刃上,最后关头,我还是请了他出来,否则我的人和杜衡的人,少不得要死两个。”

    朱廷芳扫了朱二一眼,见人立刻吓得不敢作声了,他这才对张寿微微颔首道:“张寿,莹莹那边你要说说她。她从小被我们宠坏了,虽知道一些民生疾苦,却难免以为凡事都能顺顺当当,不付出死伤。今天我虽说不过皮肉伤,但赵国公府的人和锐骑营的人却重伤了两个。”

    “对方动用了弩弓。”

    此时此刻,别说朱二倒吸一口凉气,张寿亦是为之凛然。

    “这是不死不休,直接杀你而后快?”

    他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解诸如皇后和大皇子之类的人到底怎么想的而如果不是他们,他也实在是好奇能够把那对尊贵的母子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人到底是谁。见朱廷芳没回答,他想到被自己勒令留在屋子里看着蒋大少的张琛,突然心中一动。

    他不知不觉松开了刚刚搀扶朱廷芳的手。

    “强弩虽说不比火器,但同样是簿册记录,工匠留记认的东西。而且如今因为火器渐渐普及,强弩应该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有如此利器,对付即便带着阿六和护卫的我和莹莹,也未必没有把握……如此说来,人本来就是完全冲着你去的?”

    眼见兄长的院子就在面前,可后背凉飕飕的同时,朱二觉得双腿也犹如灌了铅,一下子迈不开步子了。他头皮发麻地说:“大哥,你之前只不过是跟着爹打了个胜仗而已,没得罪什么人啊!到了沧州之后,你也只是收拾了一群乱民,一伙贪官,还有几个狗大户而已!”

    “你什么时候又得罪皇后和大皇子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得罪皇后大皇子二皇子那母子三人的……好像是朱莹和张寿吧?

    朱廷芳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一箭射在了大皇子面前,而且懒得听他指摘什么乱民狗官之类的嚷嚷,直接把他‘请’进行宫软禁了起来?也许,是皇后和大皇子觉得,我们朱家的人从来就没怎么把他们母子看在眼里?”

    “总之,要衔恨一个人,理由有千万种,如今人都死了,就不用再盘根究底了。”

    张寿心中已经完全了然。朱廷芳并不是不能靠手中朱家人的力量解决那个所谓幕僚和刺客,之所以拉上杜衡,完全是因为要多上一些见证者,免得回头擅杀二字惹上麻烦。

    但见证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未雨绸缪,所以为了省掉更多的麻烦,朱廷芳选择快刀斩乱麻。

    当下他就松开手,轻咳一声道:“也是,这种杀伐决断的事,交给大哥就好了……莹莹似乎有点钻牛角尖,我担心她一气之下跑出去,先去把她拉来。二哥,你扶着大哥去房里!”

    朱廷芳见朱二先是一愣,随即目送张寿远去时,那脸上竟然全都是喜色,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地喝道:“你有没有点出息?他不过脱口叫了你一声二哥,你就这么得意?”

    “我可不像大哥你,成天被他叫大哥叫习惯了,他能叫我一声二哥,我当然很高兴。”

    朱二眉飞色舞地嘿然一笑,这才满不在乎地说:“只要莹莹喜欢他就行了,其他的我们操心也是白操心。再说,我好歹当了他这么久的学生,也知道一点他的脾气。只要你别和他拧着来,做事诚恳认真一点,他都会对你另眼看待,给你机会……”

    “嘿,大哥你不知道,等我回头回京,也算是建功立业了!”

    看着神气活现的二弟,朱廷芳只觉得心累当初有胆给朱莹乱点鸳鸯谱的人上哪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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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