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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六章 明悟

    张寿刚刚先扶着朱廷芳进去,撂下朱莹在原地发呆,那是为了让大小姐好好冷静一下;而如今大舅哥那边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又发现人其实没什么事,有朱二这个名正言顺的一母同胞弟弟在那照顾朱廷芳,他当然得掉头回去找朱莹。

    否则,回头就算确定大舅哥真的安然无恙……未婚妻飞了怎么办?

    果然,当他匆匆回到前院时,就只见朱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随即突然扭头就往县衙大门走去。他暗幸自己追出来快,连忙叫了一声莹莹。见这位大小姐先是脚下一停,随即竟是赌气似的继续往外走,步伐甚至还快了一些,他只能干脆大步追了上去。

    “莹莹,你要去哪?”

    “你刚刚不是不管我,直接扶着大哥走了吗?”使性子回了一句之后,朱莹瞅了一眼张寿那张一看就消气的脸,到底没办法口出恶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去找个地方出出气,冷静一下,省得回头又被大哥说任性!说不定还要被你说任性!”

    “我怎么会说你任性?我知道,你是气恼你大哥不珍惜自己。”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只得恨恨地轻哼道:“没错!就算你说大哥是觉得我要出嫁了,于是成天觉得我任性幼稚不成熟,日后被你嫌弃,他又没办法时时刻刻给我出气,成天患得患失……可他也不该什么事都瞒着我,我还没有那么大嘴巴,更不至于坏了他的事!”

    “你大哥还是和我一块仰承圣命到沧州来的呢,他连我都没说一声,就连杜衡也是临机通知,逼人不得不来,他怎么可能对你透露隐情?你生气他瞒着你拼命……可你要知道,世上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在家或云淡风轻,或懒散无为,在外或拼命三郎,或杀伐果断。”

    听到张寿如此盛赞自己的长兄,朱莹面上的嗔色终于渐渐收起了一点,但还是有些不痛快:“明明可以更稳妥,干嘛要这样拼!直接让杜衡出马,把那帮人拿下不就得了……再说,花叔叔神出鬼没的,他一个人出动,说不定也能把人全都拿下。”

    “人家不动手的话,就算把人统统抓了,给个什么罪名?说句不好听的,我看你大哥就是打算杀人,要的就是这样一举诛除的震慑效果。反正断然不会是皇上的人,那么,无论是哪一方,损失了这样一批死士,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顶多画个圈圈诅咒你大哥而已。”

    “噗……画个圈圈诅咒……阿寿你说话真逗!”

    明知道这只是讽刺,朱莹还是歪头想象了一下幕后黑手画圈圈诅咒人的那种喜感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有张寿这样的解释说明,插科打诨,她的心情不知不觉渐渐转好。

    可要说立刻去见长兄嘘寒问暖,她又拉不下这张脸,索性就一把拽住了张寿。

    “不管大哥了,我们去见张琛和蒋大。反正,这次大哥管长治久安,你管民计民生。”

    张寿拗不过大小姐,只好听之任之至于朱廷芳会不会因为朱莹对亲兄长不管不顾而生闷气,他就顾不上了哪怕是当大哥的,拼命拼到气着了自己的妹妹,那不得付出代价吗?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叫上了一旁没有退下的朱宜。

    有些事不好直接问朱廷芳,还不能问去给杜衡送信的朱宜吗?

    蒋大少还好,知道自己的身份,始终老老实实坐着,张琛却忍不住来来回回踱步,几次到门口却硬生生打住。在屋子里枯坐等待消息,这向来不是张琛的风格。然而,他本待出去打探消息,可阿六在外头看门,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乖乖退了回来继续等。

    因此,当听到外间传来张寿和朱莹的说话声时,他简直是如释重负,赶紧拉开门迎了上去。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张寿就指着后头的朱宜说:“你不用问了,我也才刚从朱大哥那儿听到了一鳞半爪,所以才叫了朱宜过来,一会让他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朱宜又不是说书的,再加上生怕朱莹听了当时那凶险的状况更加的生气,因此尽可能说得言简意赅。而且,为了讨好大小姐和准姑爷,他还故意把朱廷芳那会儿讥刺对方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意识到是那是当初在清风徐来堂面对丁亥时,他讥讽人时随口拿来气人的反派死于话多的典故,朱莹竟是嘴快地告诉朱廷芳,张寿不禁哭笑不得。

    “哈哈哈,没想到一向一本正经的朱老大揶揄起人来,也挺毒舌的!”

    张琛也亲历过叛贼来袭的那一夜,对当初张寿说这话的背景自然感同身受,此时忍不住捧腹大笑。

    而一旁的蒋大少见朱莹亦是笑得乐不可支,他却有些心惊肉跳,深悔自己眼色不够,没有见机赶紧告退。

    这种很可能牵涉到皇族内斗甚至更深层阴谋的事,他一个小小的沧州富家大少爷听了干什么?朱廷芳今天还辣手无情把所有人都杀了,回头幕后黑手恼羞成怒,却动不了眼前这几位背景深厚的贵介公子千金,会不会找他泄愤啊?

    张寿见蒋大少一脸的失魂落魄,而朱莹笑过之后,终于仿佛是对朱廷芳芥蒂全消,笑吟吟地说要去看看大哥如何,朱宜慌忙护送了这位大小姐离去。等到大门重新关上,张寿就岔开了话题。

    “蒋大,既然你今天已经各家都跑过一趟,人人都情愿拿出囤积的棉花来,那就筹划一下复工事宜吧。但机器被毁掉那么多,一时半会不可能做出来,复工之前,每家先把曾经的雇工名单整理出来,按名单给一份口粮,免得出现饥荒。”

    之前朱廷芳刚刚到时,虽说先拿下冼云河,随后又拿长芦县令许澄以及大皇子立威,但真正让他得以镇压乱局的关键……是他直接封存了大皇子的“小金库”,从中拿了一笔钱出来,以大皇子后悔之前鬼迷心窍为由,平价购买了一批粮食,用于安抚那群失地失业的游民。

    当然,口粮只发了五天的……不是大皇子的钱不够,而是因为朱廷芳慷他人之慨也要有个限度。而且,之前利用压低价格又或者不收棉纱这个小手段,和大皇子以及大户们沆瀣一气的某个苏州商人,已经早早就溜之大吉,不在沧州了,他生怕粮商们也来这一招。

    毕竟,粮商也同样逐利,他们又和激变良民无关,朱廷芳不可能一直强行“和买”。

    听到张寿这话,蒋大少犹豫片刻,随即慌忙说道:“不是我不愿意,百十石粮食才多少钱?我是去了那几家之后,觉得人心惶惶,有人本来就和当家不和,有人和被人举告,明威将军派人捕拿下狱的兄弟叔侄不亲,觉着自己清白,就想分家又或者变卖家产走人。”

    “虽说百十石粮食真没几个钱,可他们若是叫起撞天屈来,那却也不好对付……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和齐家老大似的懦弱无能,也有些人其实有主意有想法,只是平日被压制冷落太狠的。各有各的主意,很难拧成一股绳做事……”

    张琛见张寿和朱莹全都看着自己,他就无可奈何地说:“这种人哪都有。今天我陪着蒋大跑了那五家,刘家和王家就是这样的。虽说囤积的棉花愿意平价吐出来,嘴上也答应复工,但那是怕朝廷追究激变良民,到时候就算肯拿出这份口粮,只怕后续复工也会扯皮。”

    “哦。那也不强求,让他们把囤积居奇的棉花吐出来就好。”张寿哂然一笑,看着张琛直截了当地说,“先前在沧州投入使用的,不过是新式纺机,还有效率更高的新式织机。他们若不想干……”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蒋大少,他就笑道:“那蒋大郎你不妨把他们的雇工一并接手过来。”

    蒋大少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极其不可思议地说:“新式……新式织机?能和那纺机一样……一样快吗?老天,这要是一个人能织出七八个人才能织出的布匹……”

    他拼命地掐动手指,试图计算效率以及利润,奈何他压根就不是那样有脑子的聪明人,掐了老半天,最后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唯一确定的就是,当新式纺机碰到了新式织机,那么原本制约棉布产量的末端那一环就被完全攻破了。

    如果这样的话,此次变故对于蒋家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打击,而是一次天大的机遇!

    蒋大少再次掐了掐手心,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张博士,你刚刚说的话当真?”见张寿微微颔首,一旁的张琛嗤笑一声,一脸你不信就滚蛋的表情,他慌忙大声说道,“如若如此,我自当倾其所有安抚之前那些雇工!”

    才刚说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个念头,细想之后,不禁不寒而栗。

    虽说知道这话自己恐怕不该说,但他既然想到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如若纺机和织机效率同时高了那么多倍,那么用的人恐怕真不需要那么多了。就算如今把人全都雇了养起来,那也坚持不了多久……毕竟,棉花是有限的,棉田更是有限的!”

    见张寿非但没有制止他,反而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蒋大少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蒋大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而且,就算这新式织机,张博士你想要瞒住不为外人所知,但出货棉布太快,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而在工坊做事的人,也断然不会人人守口如瓶,总难免会有人为利益所诱,将其中关键出卖给那些趋之若鹜的商人。”

    “可到了那时候,天下无业的工人,恐怕要多很多。像沧州这样的动乱,还会一直发生。”

    “喂,你小子可别危言耸听!沧州这次的事变那可是有诱因的,要不是小爷我在邢台……”

    张琛差点把自己“高价卖棉”的隐情说出来,可此时要收口也有些来不及,他顿时有些迟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张寿发了话。

    “事已至此,张琛,你在邢台做的那点好事,说给蒋大少听听吧。让他知道,大皇子和他们几家怎么就会因为一时贪念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既然张寿开了口,张琛顿时精神大振。他这次藏头露尾装伤从京城遁走,先是掩藏身份,接下来把一大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偏偏不能对人说,那种心痒痒的滋味就好似锦衣夜行,白瞎了。因此,他嘿然一笑,立刻开始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蒋大少听到张琛到邢台竟然冒二皇子部下的名,眼睛已经直了。等听到人把大皇子派过去合纵连横的心腹都打了,他甚至连嘴都合不上了。

    待到听说张琛利用家里给予的资金支持,左手倒右手,又把新式织机一块用上,棉花高价卖,然后用现钱和张武张陆换棉纱,棉纱再织成棉布,随即转手给布商……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一向敬佩的父亲以及老狐狸齐员外等人实在是很蠢,蠢到被这样简单的把戏冲昏了头。

    一系列流转下来,寻常人竟是只看到了前头棉花高价卖这一条,于是都以为张武张陆人傻钱多,于是拼命囤积棉花,这股风潮甚至还从邢台蔓延到了沧州,以至于大皇子和他爹蒋老爷以及其他几人纷纷贪心作祟,最终酿成了这一场沧州民变。

    真是何苦来由……

    蒋大少越想越是沮丧,越想越是无力,却突然听到了几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

    “你刚刚说,如果这样高效的纺机和织机同时推行天下,富户必定少用雇工,届时必然多处都会酿成沧州这样的民变,这话确实不是危言耸听。我今天去见冼云河时,他还说过,发现棉田获利如此丰厚,从江南到江北,岂不是无数稻田麦地变棉田?届时粮食何来?”

    见蒋大少惊恐地看向了自己,张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一则是无业之人可能会增多,一则是粮田可能会减少。这两件事情如果合在一起,结果可能只有一个。”

第三百二十七章 调研,升堂

    闲散无业的人多,能够出产粮食的粮田却减少,最终结果是什么?

    蒋大少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饥荒。而张琛则是在相同的两个字快要出口之前突然停住了。他和张武张陆在下来邢台之前做过无数预案,想过无数计划,但说不如做,这次真正做了之后,面对那样的连锁反应,他才终于有些不同的收获。

    在想了又想之后,他的面色终于一点一点变了,最初那点散漫和自信全都丢到了爪哇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惧。

    而张寿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就知道张琛出身贵胄,哪怕从小纨绔,可耳濡目染之间,到底是见识比蒋大少要高不少。如果你拿着这一个问题去询问现代人,那么只要有点脑子的,十个里头有九个人会立刻回答你最终结果是战争。

    没错,是战争,不是饥荒。因为饥荒的结果必定是导致战争。

    张寿没去看已经够惊慌的蒋大少,对张琛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肯定他的猜测。紧跟着,他就轻声说道:“饥荒这点事,其实还好办,我在沧州另外还有些收获。如果真的成功,那么日后就能有其他口感虽说逊色于稻麦,但产量却高数倍的粮食作物。”

    张琛和蒋大少对视一眼,全都觉得自己是在听天书。要知道,往前追溯两三千年,粮食确实并不止稻麦,还有粟米、高粱等很多种,但自从磨面以至于各种面制品在北地流行,而各种米饭也成为南方的主流,稻麦就成为了大多数人的主要粮食,其他的只是辅助。

    还有什么粮食能和稻麦相提并论?而且居然产量还能高达数倍之多?

    张寿当然不会现在就透露出老咸鱼那里就有玉米、红薯、马铃薯这三种完全可以当成粮食的作物。玉米和马铃薯的亩产他不能确定,但红薯……呵呵,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后世稻田能亩产上千斤的时候,红薯早就能五千斤七千斤了。

    而且,红薯那层皮要比谷粒的那层糠要好对付得多。而且如果不那么在乎的人,洗干净蒸熟后,把红薯连皮吃,那也是完全没问题的。当然,常年把红薯当饭吃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混在米饭中吃,却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司空见惯的。

    在填饱肚子和美味可口中间,只能先选择填饱肚子。

    张寿心中不是没有负疚,但他更知道,哪怕是身为开国之君的那位太祖皇帝也没能解决一切问题,更不要说他了。此时此刻,见张琛和蒋大少虽说满脸迷茫,但到底没有质疑,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所以,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不是粮食问题,失业人口才是大问题。”

    “至于如何解决问题,目前可以在沧州试点,尝试用各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新式纺机才刚刚在这里推行不久,而新式织机还没有正式拿出来。也只有在沧州找到了应对之道,新式织机才能名正言顺推广到其他地方。”

    直到听见张寿这最后一句话,蒋大少方才如释重负,心想自己总算不至于看到天下处处烽烟四起。光是沧州这一场动乱,就着实已经快把他吓坏了。

    他立刻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总之张博士和张公子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都听你们的。话说回来,我这一天一夜没回家了,能不能先回家言语一声?我娘早死,我那两个弟弟没用得很,儿子还小,媳妇也没见过大世面,我怕家里一团乱……”

    张寿非常通情达理地点头道:“你去吧,到外头说一声,让朱宏或朱宜陪你回去,日后你进出家门,也就不会受限了。”

    眼看蒋大少如蒙大赦地连声道谢,告退离去,张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什么队友?还没开始干呢,就已经打退堂鼓往后头缩,一点担当都没有!这次小先生给他选的小弟不行啊……根本比不上张武和张陆!

    “小先生,这小子胆小怕事,没用极了……”

    张寿笑着打断了张琛:“你别拿张武和张陆的标准,来要求这么一个在沧州也只能算是纨绔无能的富家公子哥。他能做到现在这样,能主动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那就不错了。”

    “可他都已经知道新式织机的事了,万一他嘴不紧说出去了,那我们就丢掉了一个砝码!”张琛满脸不忿,气咻咻地说,“亏我今天在路上对他千般提醒,万般点拨,结果他还是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人是要一点点培养的,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一块好木头,而是一块烂了一半的木头。至于新式织机的事,不走漏风声最好,走漏也不要紧,你别忘了你的织坊是你秦国公府的家丁家将悄悄守着的,选点隐秘。至于我这里,没图纸没工匠,别人什么都打探不到。”

    “日后泄露出去,也许会召来觊觎者,但怎么用好这些觊觎者,才是关键。”

    张琛见张寿仿佛智珠在握,立刻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先生这是考验蒋大那小子!他怕事不要紧,但如果用怕事的他来钓出一些能用的人,好歹他也算是废物利用,没白瞎这一番苦心。”

    张寿无所谓地置之一笑,随便张琛自己去猜。他才不会说,用蒋大少最初是一时兴起,然后是图方便省事,觉得天真小蠢还有点孝心的这位公子哥有点意思,后来才想到,使功不如使过。不过,蒋大少还是有想法的,只不过长久以来在家养得有点废,于是怕事而已。

    张琛还好意思说别人,想当初,他自己这个秦国公长子不也只会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吗?

    但张琛来了,他多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帮手,张寿当然要人尽其用,当下就开始给张琛布置任务又或者说,布置功课。

    “邢台那边一时没有你,你那些家丁家将也能继续维持下去,你就先别回去了。沧州这边复工简单,重新雇人也简单,但接下来要做一件相当繁琐的事,你在沧州县衙挑几个稳妥人,去摸一摸如今城中各处有多少人无业,有多少人只是打零工,多少人工作稳定……”

    举出了多种就业状况之后,张寿见张琛连连点头,他就继续说道:“当然,不用去所有地方,我给你几个样本。朱大哥今日格杀那些来历不明死士的瓦市后街、老咸鱼那咸鱼铺子所在的水市街,还有就是冼云河那些纺工曾经聚居的纺市街、坊市最繁华的极乐街……”

    一口气拿出了五条街作为样本,他又细细解释了为什么选取这些地方,见张琛心领神会,随即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他想了想,最终又加了两句话:“你回头可以带上朱二,反正他本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多少能减轻一点你的负担。当然,以你为主。”

    一听说要带上朱二,张琛顿时老大不高兴。那个没用家伙,听说他走了之后还顶了他斋长的位子,要不是凭借裙带关系,凭什么?

    可听到最后那四个字,他这才心气平了。只要能以他为主的话,带上朱二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就勉为其难……分朱二一条街让他去帮忙干活好了!

    其实张寿最想在沧州做的一件事,是壮年劳力普查登记,可想想在这年头要做这么一件事,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此只打算做一做简单的壮年劳力用工情况抽样调查。而他选取的五个样本,包括了富人区、商户区、贫民区、集市区等等。

    对于如何解决闲散劳动力,开发工作岗位这个问题,他还只是大略有个思路。

    至于要说如果没找到老咸鱼,没有玉米红薯马铃薯之类的粮食作物,面对国内经济危机怎么办……嗯,其实他早在发现北征结果是我军大胜,敌军大败亏输之后就有的念头……

    四海升平,高手寂寞,若是就这么止戈息兵,那么结果绝对不是埋头练内功,而是埋头内斗,回头必定是内忧重重,到外患发生时方才傻眼。既然外敌无力,不趁机开拓更待何时?

    这个开拓当然并不一定是对外打仗……如果真的能开启工业化,总不能完全都靠内需吧?总得开拓海外市场吧?棉田一旦真的大批量增加,在稻麦产量没有极大提高的情况下,总不能让人天天吃红薯,海外粮仓是一定需要的。另外,东北是个好地方,就是太冷了……

    明威将军朱廷芳在瓦市后街的这场厮杀,因为目击者没有听到动静的倒是不算少,但少有人敢声张因此当锐骑营兵马匆匆赶到,清理现场那一具具死尸时,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甚至连出来查看的人也没有。而锐骑营也没费事去问什么口供。

    因为杜衡和他带的四个人,从旁听到目击再到参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落下。

    城中虽说也有人热议,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明威将军朱廷芳重伤垂死,可当朱廷芳公布次日将亲自审理几桩案子,其中就包括齐氏幼子强抢好人家男子的时候,这种谣言不但没了市场,甚至还有人去县衙告发了散布此言的人,结果被朱廷芳二话不说拉出去笞刑十下。

    至于所有的尸首,则是被朱廷芳命县衙内的仵作仔细验看记录过后,尸首焚化,首级一颗颗硝制,随即送往京城。他杀归杀,口供固然没问,可总要送到京城让某些人过目,说不定其中还有些人会被认出来。至于认出来之后如何,那朱廷芳就懒得管了。

    与这些装着头颅箱子的马车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中,坐着形容憔悴枯槁的大皇子。当然,如果知道自己竟然是和如此恐怖的东西一同归京,估计大皇子早就疯了。

    负责押送的,乃是杜衡此次带出来的两百锐骑营中挑的五十人。至于曾经随同大皇子下沧州的一百人,出于镇压局面,以及让人好歹有个将功抵罪机会的考虑,杜衡将人留在了沧州。仅仅这一条,杜衡就终于赢得了不少将士的心。

    当然,他得人心程度,是和大皇子失掉沧州人心,又失掉锐骑营军心的程度成反比的。

    城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大皇子礼送出境,蒋老爷次日也终于从行宫里被放了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被提了出来过堂。亲自主审的朱廷芳直接把包括蒋大少,齐家大少爷等各家幸存的代家主召了过来旁听。而张寿却没有登堂露面,而只是站在大堂后头的屏风阴影之中。

    朱廷芳素来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无端停工停业,烧毁民宅,激变良民,此罪一。又于我抵达沧州,命锐骑营看住各家宅邸时弃家不归,也不去县衙投案,而是拦住奉旨巡访沧州的国子监张博士和锐骑营杜指挥使喊冤,此罪二。”

    同样在堂上的蒋大少本来胆子就不大,此时被朱廷芳这**的言辞说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面色发白,甚至忍不住心想,是不是他之前急着回家那番话被张寿当成推脱,所以如今老爹才被朱廷芳当成靶子竖起来。就在他越想越担心时,朱廷芳的话却还没说完。

    “明明是你作为各家之首和大皇子接洽,事无巨细全都参与,却委过于大皇子,此罪三。见钦差未曾表态便意图自尽要挟,此罪四。”

    虽然在屏风后头,张寿看不见各家那些形形色色的代家主们此刻什么表情,但他猜也能猜出来。人人都觉得蒋大少既然是那天晚上县衙夜宴的唯一幸存者,被放出来拜访各家,代钦差提条件,提要求,那么蒋家肯定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没想到事情却截然不同。

    他们也不想想,大皇子此番回京都没好果子吃,蒋老爷作为明面上的各家之首,又做出了那样极端的事情哪怕他说被人胁迫,可胁迫他的人都变成死不瞑目的脑袋了!

    要是独有蒋家因为私德还凑合就脱罪,让其他罪行累累即将遭到重处的各家情何以堪?

    几乎是下意识的,蒋大少直接横跨一步出去,扑通跪了下来,直接大礼下拜道:“父亲只是一时糊涂,父债子偿,父罪子当,小民愿意……”

    他这愿意的话还没说出来呢,就被一声怒吼打断了。

    “孽畜住嘴!”原本就长跪于地的蒋老爷一口喝止了长子,随即就低声说道,“犬子无知,请将军恕罪!千万罪过,都是草民一人之罪。犬子虽蠢,却还可承担家门之重!”

第三百二十八章 孝子分杖

    “爹,蒋家可以没我,但不能没你!做错了事情,我这个当儿子的替你认罪认罚不行吗?我怎么承担得起家里,娘还盼着你回去呢!”

    “住口,无知小儿,国法大如天,要是人人犯罪都是子孙出来硬顶,律法威严何在?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爹……”

    蒋大少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爹,随即就直接呜呜哭了。因为他是长跪于地,每个人都能看到,已经二十五六的他瞬间泪流满面,却也没去用袖子擦,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伤心。而之前听张寿说过蒋大少那蠢萌言行的朱廷芳,也不禁眉头微微打开。孝子总是有优待的。

    而其他人的最大感受就是蒋家父子感情真好!齐家大少爷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对于自幼就在亲情淡薄环境下长大的他来说,这种父子之情简直不可思议。

    其余几家的代家主们,年长的不住偷看蒋大少,年轻的则频频目视蒋老爷。年长的心想自己怎么就没这样一个儿子,哪怕其他方面再糟糕,单单孝顺这一方面也就够让人满意了。年少的心想自己怎么没这样的父亲,不但没小妾庶子,而且在儿子顶罪时却无一点委过之心。

    蒋老爷被蒋大少哭得心烦意乱,按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就狠狠呵斥人没出息太软蛋了。可如今这种关头,从前因为年纪小偏爱几分的次子和幼子面都不露,长子却四处奔走,他哪能再把孝顺却有点蠢的蒋大少往火坑里推?

    当下他义无反顾地重重叩首道:“之前草民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将军所言四大罪,草民全都认承,只希望能给犬子思源一个带着蒋家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一天的案子,百姓虽说没能获准旁观,但县衙里差役小吏却很多,因为朱廷芳授意,有差役不断把堂上各种细节悄悄传递到外间看热闹的人耳中。

    于是,那些聚集到长芦县衙之外的沧州百姓很快就知道,虽说蒋大少愿意替父受罚,然而蒋老爷却坚决不同意,竟是在堂上力陈长子对前事一无所知。

    堂上朱廷芳最初所言四罪,蒋老爷虽也认承了下来,但最终朱廷芳拿来处置他的,却是业已完全查实的其中第二第三两条。至于烧毁民宅,激变良民,已经被齐家家仆出首,大半由齐员外去背了,蒋老爷算是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越诉这个罪名,仍旧够他脱一层皮的。

    “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笞五十。若迎车驾,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得实者,免罪。”

    张寿这两天虽说紧急看了一遍大明律,但要像朱廷芳在堂上对律条的倒背如流,他却做不到。听到这样一条,虽说昨天和准大舅哥商议过蒋老爷怎么判,但朱廷芳毕竟没有说明白,此刻他在心里一算,就知道蒋老爷告大皇子哪怕给算成半虚半实,至少也得挨上五十杖。

    然而,外间堂上的朱廷芳,却还没把话说完:“而于长安左右门等处,自刎自缢,撒泼喧呼者,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从重问拟。你虽不是在长安左右门等处自刎自缢,但在钦差一行前意图自戕,却是罪证确凿。”

    “越诉不实,自戕要挟,本当从重论处,但念在大皇子此前在沧州,确有劣迹,再者你有孝子一心赔补,便从轻发落,来人,拖下去杖八十!”

    杖八十居然还是从轻发落!

    蒋大少已经惊得整个人都要木了,第一反应便是直接扑在了父亲身上,直接嚷嚷一声道:“我代我爹挨这八十杖!”等话一出口,他才陡然醒悟到,往常爹娘打他也动过家法,七八下就痛死人,八十杖挨下来他不会死吗?可话一出口,脸色煞白的他只能咬紧牙关不作声。

    蒋老爷没料到儿子突然飞身扑救,呆了一呆后正要厉声呵斥,却不料堂上朱廷芳淡淡地说:“念在你有儿子愿意替父受刑,减半,先杖你四十。剩下四十,你三个儿子各自分担!”

    蒋大少听到减半便是如释重负,可发觉是老爹要挨的减半,他还能和两个弟弟分担,他立刻如获至宝地大声嚷嚷道:“朱将军,朱将军,不能这样!既然是我等三子为父分担,应该平均一下,一人二十才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抢出两个人,其中一个直接一团手绢堵住了他的嘴。拼命挣扎的他认出这差役打扮的人竟然是张琛,顿时眼睛睁得老大,一时竟是忘记了反抗,直到和老爹蒋老爷一块被拖到外间月台上,他才陡然惊醒了过来,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张琛实在是看不下去,只能没好气地蹲下低声说道:“闹什么?要真是往严里判,你爹发辽东充军是至少的,挨一顿打就能过这一关,已经便宜他了!能让你们三个儿子替他分担四十,那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还想怎么着?一个人硬扛八十?我可告诉你,一下都不会轻!”

    蒋老爷也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眼见蒋大少露出惊恐之色朝他看了过来,似乎是怕他挺不过去,他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多谢朱将军公正严明,草民认罚!”

    再次听到老爹说出认罚的话来,蒋大少这才心中一怔,待到发现老爹目光满是严厉,他顿时垂头丧气,心中却突然想到了两个被朱廷芳判定要一同受罚的弟弟。

    不是要一同分担吗?人呢?他们两兄弟都死哪去了?

    他正这么想时,却突然听到了两个同样咿咿呀呀仿佛被人堵住嘴的声音。他勉强挪动唯一还能动弹的脑袋往旁边看去,却只见这几天避而不见的二弟和三弟被差役架着,须臾就被摁趴在了他的旁边。六只眼睛对视了一阵子,他一下子浑身松弛了下来,竟对他们眨了眨眼。

    然而,等屁股上挨了第一下时,蒋大少顿时乐不起来了。他只觉得一股剧痛瞬间从臀部发散到浑身各处,连思考的能力都因为痛而失去,整个人完全被打懵了。也正因为如此,当有人一下子掏出他的堵嘴布时,他都没发觉,直到听见自己的惨叫。

    而早就被堵住嘴从蒋家带出来,刚刚全程旁听了堂审经过的蒋二少和蒋三少,此时也被取出了堵嘴布,那简直是被打得想满地打滚。这和老爹老娘的家法那滋味截然不同,每一下中间都留着一段时间让你体会那绵绵不绝的剧痛。而那剧痛又犹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

    等到十三下挨完,两人已经不知道发出了多少声惨叫,因此甚至没察觉到蒋大少比他们还多挨了一下。当额头满是冷汗的三兄弟终于解脱的时候,却听到了一旁那声声闷哼。三人几乎齐刷刷地往那方向望去,就只见蒋老爷嘴里正咬着一根布条,后裳赫然已经血迹斑斑。

    这一刻,三兄弟方才有余裕想起,他们是挨完了,老爹却才捱过了三分之一!那一刻,就连最初觉得自己这顿打挨得冤枉的蒋二少和蒋三少,也不由得面色惨白。

    他们年轻人刚刚都被打得痛不欲生,老爹一把年纪了,他怎么受得了?

    当蒋家父子四人同受杖刑的消息从县衙之中传出来时,今天聚集在此处听消息的一众百姓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不少悄然混在人群中,曾经被朱廷芳从轻发落的纺工和棉农,那却是暗地里拍手称快。

    蒋老爷私德如何,他们感受不深,只记得人家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已然恨他入骨。而其余各家那些被关进大牢去的家伙,那却是劣迹斑斑,罪行累累,自然更加可恨。如果蒋老爷被三个儿子分担去一半,那都要杖责四十,那些罪大恶极的家伙,哪个不要重重再脱几层皮?

    恐怕还有人要掉脑袋!

    可不论如何,蒋大少还是得到了纯孝善良的风评,至于从前……富家子弟不谙世事,仅此而已。毕竟,就在昨天,蒋大少亲自带人去给曾经的雇工送米面,承诺复工之前尽力提供各家需要的口粮,并承诺尽早复工。就算是那些跟着冼云河闹过的,也觉得蒋大少为人尚可。

    所以,对于蒋家的这等处罚,大多数人都觉得,朱廷芳果然大公无私。

    整整四十杖,蒋老爷痛昏过去一次又被冷水泼醒,这才终于硬生生熬了下来。虽说不过是拇指粗细的木杖,可抽在屁股上依旧不是好捱的。如果不是他在行刑之前穿的是丝绢中衣,他简直怀疑自己就算能活着回家,最终那些衣衫被刑杖打到烂在肉里,他也要去掉半条命。

    倒是看着三个儿子此时已经经人上过药,被人扶起来之后,彼此搀扶,一瘸一拐地围上来看他的状况,他心下稍安,却是气息微弱地说:“我还死不了!大郎,你去,叩谢朱将军恩德……”

    蒋大少此刻只觉得屁股和刀割似的,心里异常气苦。然而,朱廷芳不是张寿,张寿更多的时候都很温和,让他觉着那确实为人师表,配得上国子博士这个官职,可朱廷芳那却是杀气腾腾,不,杀人如麻!当他前天被拎到县衙停尸房看到那一具具尸首时,直接吓吐了!

    想到这两日夜夜噩梦,他眼见两个弟弟幽怨地看了看他,最终跟了抬着老爹出县衙的差役出去,他只好艰难地跟着一个差役回到大堂,忍气吞声地按照老爹的话行礼拜谢。他原以为朱廷芳还要再摆一摆官威,却不曾想人直接令他退到一边。

    而看到接下来的情景,本来恨不得趴下来好好让屁股歇一歇的他才发现,自家父子四人刚刚挨的那顿杖刑,根本就不算什么!

    “齐昌,为老不尊,霸占寡妇,逼死孤弱,兼且利欲熏心,纵火民宅,激变良民,罪无可恕,拟斩,决不待时!”

    “齐硕,强抢良家儿郎,杖死其中两人,丢弃尸骨,罪无可恕,拟斩,决不待时!”

    “齐刘氏,纵容夫、子行凶作恶,兼且纵容善堂拐卖良家儿女,致其中多人死,已起出骸骨四具。数年间杖死婢女三人,而此三人并无身契户口,不得以齐家婢女论,不属贱籍,不得从轻。拟斩,决不待时!”

    当这三条消息也传了出去时,得知齐家那位继配夫人竟然也被判斩刑,无数人跌碎了眼珠子。没人想到齐家竟连女人都逃不过这一劫,可这位齐夫人那罪状实在是无可辩驳,尤其是纵容拐卖良家子这一条,着实是犯了众怒,一时间,有人摇头,有人却叫好不绝。

    这一次,轮到齐大少爷面色煞白了。瞧见呼号不止的悍妇继母被人堵住嘴直接拖走,瞧见一贯嚣张跋扈的异母弟弟昏厥倒地被人架走,瞧见老爹呆呆愣愣,根本就没看见自己,被人带下去时两眼无神,仿佛已经魂游天外,他不由得瞥了一旁还在揉屁股的蒋大少一眼。

    想到对方之前暗中告诉自己的那番话,以及刚刚那番实际行动,他一时毫不犹豫,直接蹬掉了脚上鞋子,就这么赤着脚走到了堂上中央跪了下来。

    他今天原本穿的就是一身白衣,虽说在如今父母兄弟被判死刑的情况下,这有些事先诅咒的意味,可他此时突然踢掉鞋子这么走到正中央,在其他人看来,便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不是素衣跣足吗?怎么,齐大少要为父母兄弟求情?

    虽说这位齐大少爷既不美,也不弱,黑胖黑胖,瞧着憨厚老实,人往正中央那么一跪,袖子一擦眼睛,立时就开始眼睛红肿泪流满面的时候,却也有不少差役面面相觑,随即生出了几分同情。毕竟,齐家那点破事,沧州本地人有几个不知道?

    “父母兄弟同犯死罪,草民身为人子,身为人兄,不敢也没有理由为他们求情,只求将军开恩,容草民分担几分家父罪责。”

    今天居然孝子一个接一个?

    其余四家的代家主几乎齐刷刷地扭头去看蒋大少,见人痛得五官都有些抽搐了,忍不住都有些犯嘀咕。然而,和之前蒋老爷受杖刑,儿子们还能分担不同,齐员外那可是死刑,怎么分担?齐大少爷替他老爹挨上一二十杖,就能让人改判流放?不能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托之以家业妻儿

    “简直荒谬!”

    正因为疼痛而微微分心的蒋大少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给完全惊醒,随即那一声响亮的惊堂木,更是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结果一下子觉得屁股更痛了。他看到齐家大少爷就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瘫坐在地,不禁暗骂了一声没出息。

    可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帮一帮齐家大少爷一把,就听到了朱廷芳那冷冽的声音。

    “一个个都想当孝子?是觉得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这话固然不错,可并不是出孝子之门的就必定是忠臣!蒋氏子替父顶罪,还好歹是因为他父亲往日品行尚可,你又凭什么给你那罪大恶极的父亲顶罪?来人,把齐氏子给我撵出去,去请国子监张博士来教化一下他这个榆木脑袋!”

    既然是张寿让蒋大少出的主意,当齐大少爷呆若木鸡地被两个差役架了出去丢在县衙门口,张寿这个始作俑者自然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屏风后头,赶了过去。然而,等他看到齐大少爷失魂落魄地瘫坐于地,嚎啕大哭,又闻到那股胡椒味时,他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果然是感情淡漠到哭都哭不出来吗?

    如果真的哭不出来,那好歹联想一下自己之前被生父冷落,被继母苛待的痛苦生活,这总该哭得出来吧?要是被围观人群闻到这股胡椒味,你这孝子还怎么装?和蠢萌却还有点实诚,结结实实代父亲挨了十四杖的蒋大少相比,真的是差太远了!

    心里这么想,张寿脸上却分毫不露。尤其是看到朱家那些家丁家将非常明智地将围观百姓隔绝在了一定范围之外,他便温和地对齐大少爷说:“孝顺是好事,但若是父母兄弟犯的是死罪,你却依旧因为所谓孝心而不肯承认现实,那就成了愚孝。”

    “可那是因为我平日浑浑噩噩,一直失察,没有规劝,我没做好儿子,也没做好哥哥!”

    虽说此时还在抽泣的齐大少爷知道自己如此做作,未必能骗得了多少人,但父母兄弟全都被判死罪,他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自己能够独掌家业就齐家这种景况,不被人吞得干干净净才怪!本来就坐在地上的他干脆伏地痛哭了起来。

    “我这个当儿子的,当哥哥的,如何能面对父母兄弟全都死罪,只我一人幸免?恳请二位钦差能让其他人接管齐氏家业,我愿意遁入家中祠堂日日洒扫忏悔,替父母兄弟赎罪!”

    见齐大少爷唱作俱佳,张寿的态度也越发温煦。反正他现如今在沧州民间就是这么一个人设,他也不介意让这一人设进一步深入人心。恶人都让朱廷芳这个黑脸去做了,他就努力扮演好一个体贴民心的好人就行了。

    “你想让谁替你接管家业?”说这话的时候,张寿心里却在想,听说齐员外还有几个嫡亲侄儿,其中甚至还有读书不错的秀才,据说来年乡试有望桂榜题名。

    虽说沧州也有其他富家大户,此次另外扶持几家人来接过这个烂摊子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有人会趋之若鹜,但后汉书曰,夫使功者,不如使过。死于非命的章怀太子李贤曾经在这一句上留下批注,若秦穆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他觉得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此次。

    所以,今天朱廷芳清理这几家中的罪大恶极者,他则是从几家里头剩下的人中简拔尚可使用者。如果可以,他其实更希望挑个无关的旁支子弟出来掌管齐家。免得那些看似清白的嫡支日后不服管束,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是,在人家家里还勉强有嫡支的清白子弟的时候,直接挑一个旁系子弟出来接管家业,这是大忌。很容易被人觉得,是官府强夺人产业。

    听到张寿这个问题,齐家大少爷顿时哭泣更甚。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抽抽噎噎快断气似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愿意把齐家都托付给蒋家贤弟!”

    张寿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神展开?齐家这位大少爷竟然把自己的家业托付给蒋大少?没听说这两位是好基友啊!蒋大少之前在张琛的支持下把齐家大少爷那位厉害的继母给关到祠堂里,那也并不是纯粹因为同情,而是因为蒋大少这人……良知未泯。

    几乎在刹那之间,张寿心里就转过了一连串念头。

    发现四周围的吃瓜群众一时议论纷纷,他就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哦?何至于如此?你们齐家也是沧州望族,难道就没有其他身家清白,能力出众的子弟了吗?”

    他这一问,人群中顿时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哪有把家业交到外人手中的道理?”

    齐家大少爷仿佛没想到张寿竟然不是一口答应,而是提出了质疑。原本整个人都哭得趴在了地上的他可怜巴巴抬起头,脸上因为尘灰和眼泪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眼睛哭得通红。

    而他的声音也干涩无力:“齐家是有不少旁支子弟,但有的关系远,有些并未显示过才能,有的只擅长读书,我不能耽误他们下科场……但最重要的是,蒋家贤弟为人纯孝,我就是因为他方才醒悟到为人子该当如何。而且他心性纯善,定然能好好照顾我那妻儿。”

    刹那之间,四周一片惊叹。而在这样的惊叹声中,蒋大少最近原本就蹭蹭见涨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能让人托之以妻儿,在这年头那可是极高的信赖。没想到曾经被人视作为懦弱无能的蒋大少,原来是真孝子,大善人吗?

    张寿面色微妙地看着齐大少爷,见人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就头也不回地说:“去堂上禀告朱将军此事,再把蒋大郎叫出来。”

    蒋大少之前见齐大少爷学自己却被朱廷芳撵出公堂的时候,他就吓了一跳,别说出来求情了,就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因此,等到阿六匆匆进来,声音冷淡地请他出去时,本来就是勉强才能站立的他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直到朱廷芳发话,他才有些心虚地跟在阿六身后往外走,可出了公堂路过那依旧血迹斑斑的月台时,他只觉得本来就痛得不得了的屁股又开始抽了,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低声说道:“齐家老大虽说是听我撺掇,可那也是张博士和张公子的意思……”

    前头引路的阿六对蒋大少的解释只当是充耳不闻,直到人说着说着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继续而停住了,他这才淡淡地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蒋大少满脸茫然,甚至都没注意到,已经脱下那一身差役黑狗皮的张琛,已经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一块出来了。等来到县衙门口,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张寿突然侧头看向了他,紧跟着则是齐大少爷,再接着……

    乖乖,那四面八方少说也有数百的围观百姓,竟然全都看向了他!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千目所视的感觉,蒋大少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膝发软,以至于张寿开口转述齐大少爷的那个要求时,他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站在那儿。

    把齐家托付给我?把妻儿也托付给我?什么意思?

    张寿见蠢萌的蒋大少嘴巴微张,眼神呆滞,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茫然。再看其身后张琛那捂住额头不忍直视那蠢样的表情,他就收回了目光,冲着满脸哀求的齐家大少爷点了点头。

    “你既是信得过蒋大郎,又托付妻儿家业,那么此刻蒋大郎在此,你就自己请他把你家的担子代为挑起来吧。”

    齐大少爷又怎么会没看出蒋大少的错愕和茫然?尽管两人从前交往不深毕竟一个是被父亲和继母幼弟压制到苦闷懦弱无所作为的齐家长子,一个是被强势厉害的父亲承担了所有家事,连一点精明皮毛都没学到的蒋家长子然而,他到底知道蒋大少是个什么人。

    他那软弱是从小养成的,蒋大少那天真小蠢也是被太优渥的生活给纵容出来的。所以,知道蒋大少事先压根没有一点准备,他就挣扎着爬起身来,到了蒋大少面前再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随即带着哭腔道:“蒋贤弟,齐家倾颓至此,你一定要帮帮为兄……不,救救为兄!”

    蒋大少此时完全乱了阵脚,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把人拉扯下来。可刚刚才挨了十四杖,臀部还正火烧火燎的,他怎么可能有力气把比他高比他胖的齐大少爷给拽起来?

    于是,他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整个人直接摔在了齐大少爷的身上!这下子,他那刚刚挨了十四杖,因此渗出点点血迹的后裳,也就因为整个人前扑而一下子露了出来。

    哪怕刚刚听到蒋家父子四人声声惨叫,眼见蒋老爷被人抬出来气若游丝模样,不少为官百姓依旧对所谓杖责有些怀疑。刚刚见蒋大少步履蹒跚地出场,此时见人去搀扶齐大少爷反而摔了,甚至哎哟惨叫连连,爬都爬不起来,屁股还分明留着痛责的痕迹,一时再无怀疑。

    再加上齐家三人遭到重处,很可能会被处斩……这真是沧州城多年未曾有过的!

    齐大少爷却并不介意蒋大少突如其来的这一摔,他甚至不顾身上被撞的疼痛,小心翼翼把人搀扶起来,随即就双眼含泪地哀哀求告道:“蒋贤弟,齐家落得如今这地步,是我父母兄弟胡作非为,也是我无能失察,但齐家上下必定还有其他胡作非为的狗鼠辈!”

    “我无能也无力处置这些,料想家中那几个堂弟也好,远房叔伯兄弟也好,更是无从下手,所以我只能托付给你,相信你一定能把齐家那些混帐东西都扫除干净!之前朱将军和张博士所言复工等等,我也一并托付给你,只求你能洗刷齐家污名,我也能对得起祖宗!”

    他一面说一面以头撞地,没两下就砰砰砰撞出血来。

    “若不是我家中儿子尚小,齐家嫡系如今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人,我恨不得就撞死在这儿赎罪了!蒋贤弟,你就可怜可怜为兄吧……”

    蒋大少被齐大少爷哭得心乱如麻。哪怕这事儿还是他去对人提的,可他哪曾想这事情兜来转去竟然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无助地看向张寿,却只见张寿不置可否;去看张琛,却只见张琛满脸恨铁不成钢;再去看周边那些围观百姓时,他突然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答应他!”

    随着这一个声音,起哄声此起彼伏,以至于蒋大少的脸色也渐渐涨得通红。虽说知道齐大少爷那是做戏居多,但托之以家业妻儿想必是真心的,相信他也是真心的……至于围观百姓,他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一天得到这么多的支持,哪怕只是看热闹似的从众心理!

    张寿一直静静在旁边看着,当发现蒋大少抬手使劲擦了擦眼睛,他就知道,这位有点蠢的富家公子,应该是下定决心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盯着齐大少爷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郑重其事地回了一揖。

    “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必定不负你所望。我会召集最得力的帐房,把齐家所有家业清点得清清楚楚。若财产有一分一毫落入我蒋家又或者其他哪儿,那我蒋思源就自刎谢罪!”

    轰然叫好的声音瞬间响彻四处。哪怕人群中有看笑话的,有看热闹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希望出一口恶气的……但此时这一幕无疑很符合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在这声声叫好声渐渐告一段落之后,张寿方才笑呵呵地说:“能有结果就好,我这就去告知朱将军。”

    见张寿含笑一点头转身就走,蒋大少反应过来,连忙也踉踉跄跄追了上去。而齐大少爷还因为蒋大少刚刚那赌咒发誓似的言语而发怔,迟了片刻方才恍然惊觉,一时又羞又愧。

    他把家业托付给蒋大少,只是因为生怕本家叔伯兄弟们更贪婪,日后雀占鸠巢!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就相信蒋大少到这份上……归根结底,他其实是利用了人家!

    想到这里,他干脆屈膝下拜,大声说道:“蒋贤弟你无需担心什么家业增减,我信得过你!你这一番高义,我在这儿多谢了,来世必当结草衔环!”

第三百三十章 深藏不露

    长芦县衙中,明威将军朱廷芳这一日审理案子的结果,经过几百张嘴传遍了全城。

    六家人当中,因为种种劣迹而被拟定斩立决的,并不只有齐家那三个,还有另外两个,无一例外是逼死人命的官司,至于其他人,从杖责到发配辽东充军,总共十七人。

    从当家的老爷,纨绔的少爷,再到底下的帐房、管事、充军。反正只要能在这几天内拿到确凿物证人证的,朱廷芳在一天之内快刀斩乱麻全都判了。

    从表面上看,和大皇子沆瀣一气以致于激变良民,这个罪名无论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言语中,还是在那张贴在县衙八字墙的布告上,都没有占据太过明显的地位。

    然而,除却大部分拍手称快的百姓,真正能耐得下性子琢磨的聪明人都知道,此次朱廷芳之所以对一众人犯从重论处,不惜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桩桩旧账翻出来,就是因为这些大户愚蠢地与一心捞钱的大皇子勾结,惹出了那桩惊天大案!

    都已经使得一群泥腿子占了行宫,这还了得?哪怕大皇子一度改变说辞,声称冼云河等人是“义民”,长芦县令许澄才是贪官,而蒋家等各家才是奸人,可他在发现脱困时,就已经反口,再说,这话也要人信才行!

    当然,虽说朱廷芳拟定斩立决的总共有五个人,但这并不是说,他立刻就能把这五人推上法场杀一儆百,震慑民心,还是要上报朝廷,等候大理寺刑部复核,大理寺覆奏,皇帝勾决。也就是说,这五人还能多活几天。而发配辽东充军的,也同样尚未执行。

    反倒是被判了杖刑的,没有一个逃过那圆滚滚的刑杖。除却蒋老爷因为有个孝子蒋大少求情,非常“幸运”地折半挨了四十杖,剩下的四十被三个儿子分摊了,其余人实打实都是该打多少打多少,别说他们没有孝子愿意代替挨打,就算有,人也都被软禁在家里。

    若是平日堂审,有兴趣在外头看热闹的不过是些市井闲汉,但今日却有不少人顾不得打零工,顾不得种地,甚至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一直都在外头围观到日落所有案子一一审结。耳听得一个个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家伙被拖到月台上,一顿刑杖下来哭爹喊娘,众多人甚至连累都忘了,唯一的感受就是痛快!

    这其中,最痛快的人,却要属小花生。张寿最初在公堂的屏风后头,而他则躲在张寿后头,等张寿出去处理蒋大少和齐大少爷那档子事,回来之后就被朱廷芳设了一张椅子在公堂上旁听,这屏风之后就成了他的专属包厢。听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他甚至不得不捂嘴。

    他生怕自己因为太过兴奋而笑出声来。

    也正因为如此,在傍晚案子终于审完之后,小花生很想找个人好好分享。他虽说觉得张寿是个好人,可人家到底是朝廷命官;朱大小姐也是好人,但男女有别,她又太会逗人;至于朱二张琛这样的公子哥,他又不像叔爷,一贯敬而远之。

    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去找老咸鱼分享心中这说不出的痛快。然而,他从县衙前院找到后院,就差没到水缸里到屋顶上去看一看了,却愣是没有找到老咸鱼的影子。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想起,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没看到叔爷了

    一向爱看热闹的叔爷,居然能按捺住不看今天这场沧州无数人都来瞧的热闹?

    小花生心中纳闷,等回到张寿那个小院时,他抬头看到阿六正坐在围墙上发呆,就急忙冲了过去叫道:“六哥,你看见我家叔爷了吗?我四处都没找见他!”

    阿六垂下眼睛,盯着小花生好一会儿,最后平平淡淡迸出了三个字:“看见了。”

    小花生原本就情绪有些低落,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他本能地低下了头:“哦,原来你看见了……”陡然之间,他意识到不对劲,慌忙再次抬起头来,“不对,六哥你不是没看见,而是看见了?叔爷他去哪了?”

    阿六小小地戏弄了一下小花生,这才轻轻一伸腿,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突然伸手拍了拍小花生的脑袋。他虽说长得并不高,但还是比小花生高半个头,此时见小花生有些懵,他这才开口说道:“他和朱二公子一块出去了。”

    小花生顿时更加奇怪了。在他看来,朱家三兄妹中,朱廷芳最令人发怵,朱莹最是我行我素,而朱二则是不那么起眼,不是被大哥就是被妹妹呼来喝去。就连如今新来的那位秦国公长公子,他也见过人把朱二支使得团团转。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有朱二公子跟着我叔爷出去?没有带护卫吗?会不会有危险?毕竟,之前这沧州城还有人连朱将军都敢行刺……”

    阿六面色古怪地瞥了小花生一眼,直言不讳地说:“打他们主意的人才危险。”

    你那位咸鱼叔爷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吗?

    小花生却没看出阿六这眼神中的揶揄,竟是还仔细想了片刻,这才唉声叹气地直接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自己看审案子的感受。阿六静静地用一个奇特的姿势靠着那弧形的月亮门,直到小花生突然说出担忧,他那平淡的脸色才一变。

    “朱将军重重惩处那些贪心的家伙,我是很高兴……可是,云河叔他们呢?之前去行宫那一回,我借着去给云河叔送饭的机会,还偷偷跑去见了其他人。还有八个人也被关着呢……他们会不会死?会不会也被砍头?”

    这个疑问,阿六实在是答不上来,因此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好在他很确定,小花生很快就没工夫纠结这个问题了。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嚷嚷:“哎,我早上出门也没听说今天大哥要审那些案子啊,他怎么也不等我回来!”

    朱大公子和少爷就是趁着你不在,才赶紧料理那些案子的,省得你只看热闹不干活……

    阿六心里这么想,眼神也流露了出来。当兴冲冲大步过来的朱二对上他那大多数时候全都冷冷的眼神,人立刻就讪讪地闭嘴了。而落后朱二几步的老咸鱼却是背着一个偌大的背篓,一面走一面还气喘吁吁地说:“哎哟,人老了,走不动了,二公子你也不知道敬老……”

    朱二顿时额头青筋巨跳,转身就气得大骂道:“你这条死咸鱼,刚刚是谁把这背篓里的东西当成宝贝,连让我碰一下都不行的?现在还倒打一耙,说我不帮你的忙?”

    他越说越气,手指头恨不得戳这条又老又皱的咸鱼鼻子上去:“还说什么要带我去见识你的秘密花园,他娘的半路上就把我眼睛给蒙住了,说既然是秘密花园,就不能让我记住路,差点害我跌几个跟斗!不就是个大菜园子吗?多稀罕!就你个没见识的老咸鱼当宝贝!”

    虽说被朱二狂喷了一通,但老咸鱼却照旧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尴尬的样子就更别提内疚了。尤其是当他看见张寿和朱莹一前一后从里头屋子出来,张寿风雅,朱莹娇艳,怎么看怎么登对,他竟是忍不住如同坊间登徒子似的吹了一声口哨。

    直到看见阿六脸色不善地瞪着他,他才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哎,看到张博士和大小姐,我都忍不住想起年轻风流时的那会儿了,失态失态,该打该打!”

    他也拉得下脸,直接不轻不重打了一记嘴,随即就满脸堆笑地解下了身上的背篓:“刚刚就是和二公子开个玩笑,不是不让他帮我背,是这背篓实在太重,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今天跟我走了那么多路,估计鞋子都快磨破了,哪里还背得动这个!”

    朱二顿时气得眉头倒竖,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背篓想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力气,可这一搭手,他的脸色就变了。拎了一下,那背篓纹丝不动,使劲拎了第二下,那背篓微微挪动了一下,但还是没能提起来,直到他使出绝大的力气,这才终于将其提得离地而起。

    可再使劲,他就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这下子,他再也不敢逞强了,松开手就黑着脸瞪向老咸鱼:“你这里头是藏着金子还是压着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重?”

    老咸鱼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就是些秦砖汉瓦之类压箱底玩意而已。但跟着我挺长时间了,若是真的去京城,不带上我实在不放心。就我那菜园子,回头真要走的时候,还得去拾掇拾掇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背篓上蒙着的蓝布,先是拎出了两个大包袱,随即才拿出底下的一块砖石。张寿对于这些物件没什么研究,朱莹凑上去看了看,等接过这块之后立刻大为咂舌,直接双手抱到了张寿面前。

    “阿寿,怪不得二哥拿不动,这分量真是好重!”

    张寿微微一愕,可入手试过分量,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就那么一块,足有十斤重!

    然而,再细细看时,他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秦砖汉瓦,而更像是残破的碑石,上头还依稀可见一些字迹。然而,当他眯缝眼睛试图辨认这些字迹时,他就愣住了。

    这个好像是……英文?不对,分明是拼音和奇葩中式英语的集合体!至于问他为什么知道……任凭是谁,见到shen cang blue这种结构的时候,不明白才有鬼!

    然而,这一小块碑石实在是太过残破,除却这一个词之外,其余字词全都是零零碎碎,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因此,他也就是摩挲着字迹端详了一阵子,随即就看向了老咸鱼。

    “这不是秦砖汉瓦吧?上头这些字,我在皇上赐给我的那些太祖手稿里见过。”

    “咦,真的吗?我就是瞧着好像是天书,这才会从那些盗卖碑石的人手里收的!”老咸鱼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我很惊讶,我很意外的表情。紧跟着,他就貌似憨厚地笑道,“张博士你有学问,要是你觉得有用,那就转送给你吧?”

    “哦?”虽说知道这老货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格,但张寿还是没想到,人竟然会这么爽快地直接把东西塞过来。

    他虽说没研究过什么石碑,但刚刚从这碎片的风化程度,却也已经隐约看出,这东西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而且那字母刻得非常有特色。至少,换成是他,他绝对写不出这样一手漂亮的英文花体字。他那一手英文字母自从出了学校,就完全不像样了,反正有打印机……

    沉吟片刻,张寿就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能研究出什么,我自会告诉你其中进展。”

    “那我可就等着张博士您的佳音了,这是剩下的,我收了好多呢!”

    老咸鱼一边说,一边从背篓里把剩下的碑石碎片也拿了出来。而朱二瞧着他取了一块又一块,一块又一块……一时不由得为之气结。怪不得他刚刚提不动,这该死的咸鱼到底是在背篓中藏了多少这沉甸甸的玩意啊?还秘密花园呢……那是秘密石场吧?

    张寿虽说看得也眼皮子直跳,但最终瞧见那大大小小十几块碑石,他还是一块块捡起来仔仔细细看过至少扮足了一个太祖手稿研究者的形象。然后,他才让阿六一块一块把碑石碎片重新放进背篓,然后送进屋子里去。小花生也自告奋勇跟了去帮忙。

    眼看阿六轻松不费力地背起那百多斤的东西送进屋子,朱二忍不住侧头去看老咸鱼,心想这么远的距离,老头儿背这么沉的东西竟然只是额头出汗,这是何等怪力啊!

    如果真的让人和阿六打一打,会不会是不分胜负的结果?

    而朱莹却注意到,老咸鱼之前拿出来的那两个包袱,竟是被其自然而然背在了身上,仿佛那些比所谓的太祖碑石更重要。她对人早就提起了十分戒备,此时索性过去,仿佛好奇似的抬手戳了戳那包袱皮。见老咸鱼并没躲开,她就笑吟吟地说了话。

    “相比那些一时半会看不明白的碑石,老咸鱼你这包袱里的东西也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如何?有没有其他什么好吃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橘生淮北则为枳

    “咳咳,都是种子,我就是给大小姐你看了,你也未必认得!”

    在朱莹那炯炯目光中注视下,老咸鱼显得异常爽快,直接就解下一个包袱递了过去,笑容可掬地说:“您瞧瞧,这就是我闲来无事折腾的东西!哎,从前我常在海上漂,也没个其他爱好,就常常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觉得好吃就种,不知道什么品种的也种。”

    “日久天长,也就折腾出一个大菜园子,好多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说什么秘密花园,其实也就和二公子说得那样,图个好听而已。但自从我年纪大了,不大出海,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丁点爱好了,所以藏着掖着不想给外人知道,之前真不是耍弄二公子。”

    “而且,从前我不合信错了人,带他去了我当初的一个菜园子,结果那小子不是东西,竟然偷了菜去卖,我去追问还遭了反诘,恨得我把那菜园子全数铲平,挪到了另一个地方。这些年来,别说小花生,就是云河,也没去过我的那个新菜园,二公子还是第一个外人。”

    朱二闻言悻悻哼了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带我去,那还是瞧得起我?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能看得上你那满园子只能吃的玩意?”

    可他突然看见对面的张寿瞪了他一眼,一下子醒悟过来,赶紧改口道:“我是听了阿六从沧州回去之后的说法,为了访求那些产量高品质好的种子来的,可我一不图钱财,二不图前程,就是想扎扎实实做点事情而已。再说,你这点手艺,到了京城还不是得全拿出来?”

    那可不一定!若是到了京城,发现皇帝老儿乃是成天吃喝玩乐,不理国事的昏君,又或者是被朝臣玩弄于掌心,自己却困于宫廷的庸主,抑或是状似铁腕,但实则喜欢玩弄人心的雄猜之主……他宁可装得无能一点,拍拍屁股走人!

    老咸鱼一面想,一面却非常殷勤地把其中一个包袱递给了朱莹。见朱莹还真的解开了包袱,看到里头一个个纸包,就把包袱让朱二拿着,自己一包包打开,饶有兴致地检视里头的东西,他瞥了一眼张寿,又把另一个包袱递了过去,随即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张博士你既是国子博士,又有大学问,就我之前那些食材,你竟然全都知道物尽其用,那眼下这些种子,也请你给掌掌眼?说实话,有些东西其实我也不大认得。”

    张寿在得知冼云河居然也没进过老咸鱼的菜园,便已然体会出,那个菜园子确实是老咸鱼最大的秘密相反,刚刚阿六背进去的那些碑石,在那条老咸鱼看来,恐怕无足轻重反正不认得。此时,他没有接过包袱,而是直接就在老咸鱼手中解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包。

    朱二见自己被朱莹当成拎包的,不禁有些气苦,嘴里就埋怨道:“莹莹,你连花都没种过,更不要说这些种子,你怎么可能认得?我之前在那菜园子里也瞧过,一多半的东西都是没见过的,愣是不认得。你别看妹夫他有学问,他肯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话间,朱二就看向了张寿,见人正从一个纸包里拈出里头一粒长着白毛的黑色种子,在那若有所思地翻来覆去看,他顿时有些不确定了。

    张寿到底是在乡间长大的,总不会是真的……种过地吧?

    果然,下一刻朱莹就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我第一次见阿寿的时候,他正带着人在水田里和人说丰收呢!这些种子就算我不认识,他肯定认识!”

    老咸鱼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众人的每一句话,听到张寿竟然下过地,他连忙赔笑道:“大小姐这话说得,我倒不信了……看张博士这人品,这样貌,就算生在小户人家,那也肯定是被捧在手心里当宝贝的,怎么舍得他下地?”

    “我也没说他亲自下地干活啊!”朱莹微微一扬眉,狡黠地笑道,“我的意思是说,阿寿略懂农事而已。”

    她咬文嚼字似的特意加重了略懂两个字的语气,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他之所以和人在水田里话丰收,那是因为,开渠引水入田,改麦地为稻田,就是他说服村里人的。如今京城南方人多,京城常年麦贱谷贵,再加上放柞蚕收丝织绢,他村里的各家各户收入多多了。”

    老咸鱼忍不住再次侧头偷瞥张寿,见人仍然在翻来覆去看那黑色种子,他就试探着问道:“张博士莫非知道这是什么?”

    “要是我连这都不知道,岂不是要被你笑话死?”张寿呵呵一笑,随即泰然自若地看着老咸鱼说,“这不是棉花种子吗?莫非这也是你从海外带来的?”

    朱莹倒还好,朱二却一下子暴跳如雷了起来:“好你个老咸鱼,你竟然耍我?这不过就是棉花种子,你骗我说什么是从海外带来的!”

    老咸鱼不慌不忙,鄙视地斜睨朱二:“棉花本来就不是产在我国,最初还是从西边传进来的,二公子自称好农,莫非连这个都不知道?”

    朱二顿时如同打足气却突然被戳了个洞的皮球,一下子完全泄了气。

    见他满脸心虚,张寿就打岔道:“好了,也不用一直在外头说话,都进屋吧。至于这棉花种子,就如同老咸鱼说的,其实我国从前并不栽种,而且就算如今栽种的,品种也不算好,若有海外优种,真的种成功了,那可以说是比新式纺机和新式织机更重要的功绩。”

    见张寿说完这话,拈着那一粒棉籽,若有所思地自顾自回屋去了,朱二见朱莹连忙三下五除二包好了手中那种子,塞到他怀里把包袱重新打过结,随即就匆匆往前去追张寿了,他想想自己刚刚那肯定被人认定为无知的话,心里顿时老大不是滋味。

    大哥文武双全,妹夫又通算学,居然还能“略通”农事,他真是没法活了!

    老咸鱼收起自己手中那包袱,随即又一探手轻轻松松从朱二手中把另一个拎了过来,这才意味深长地对朱二说:“二公子,你要真的好农事,还得和你那老师兼未来妹夫学很多东西,否则连个棉花种子都不认识,那说出去可就成笑话了!”

    “哼!”嘴里发出了一声不忿的冷哼,但朱二到底知道人家没说错,跟着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悻悻说道,“我家是勋贵,武艺没天分,就会被押着去读书,就算家里有农庄,那也轮不到我去,我又不是从小在小乡村里长大的,怎么认得这些东西?”

    说到这里,他觉得这话好像是在讽刺张寿的出身,赶紧又强行把话题岔开:“话说回来,你既然说那棉花种子是从海外弄到的,那我倒想问你,种出来之后和咱们这边的棉花相比如何?是产量高,还是品质好?”

    走在前头的老咸鱼嘿然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进了屋子,见阿六已经把那些碑石碎块整整齐齐摆放在了居中桌子上,小花生正好奇地看个不停,他这才开口说道:“这棉花是我在海外的时候见那些当地人种的,无论产量,还是棉絮长度,又或者是韧性,都比咱们这的好。”

    张寿依旧拈着手中的棉籽在端详,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着老咸鱼,似笑非笑地说:“但是,你拿回来试种之后,应该发现效果一般,远没有你在海外时看到的那么好,是不是?”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竟然判断得这么精准,愣了一愣后,他只当没瞧见朱二的幸灾乐祸,讪讪地点点头。

    “确实。这玩意我带回来过好几次,也托别人带回来过几次,但种出来的结果都不怎么好,远不如那些番茄花生之类的东西。”

    他却也坦诚,索性历数自己的一次次失败:“有一次都是因为船在海上漂的时间太长,最后到沧州的时候已经误了播种期,种下去的时候,这棉籽根本就没动静。”

    “一次是种得太密了,好多棉桃都没法打开,于是产量稀少,结出来的棉桃又小又轻。我琢磨着,估计是日照不够的关系。”

    “一次是好不容易种出了棉花,收成还凑合,我请人轧棉之后就发现,那棉绒又细又长又韧,确实是好东西,比咱们现在的强。我寻思着能不能混种,于是把沧州本地长势最好的棉田,拿了一批种子回来,结果混种的结果是越种越差……唉,真是气死我了。”

    老咸鱼不惜仔仔细细说明自己的一次次失败,见张寿听得专心致志,他就苦笑道:“我这也是气不过。像那些番茄、红薯、花生之类的东西,哪怕是最初口味差异,可种个三五年,最终就差不多了,只有这棉花,我都记不得折戟过多少次了。”

    这一次,朱二没了嘲讽老咸鱼的心情,他扪心自问,要是换成自己,有可能这么锲而不舍地只为了种好棉花?就连朱莹,亦是忍不住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耐心。”

    张寿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要知道,后世大陆棉民间大多称作为美棉引入中国的时候,据说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最初那简直是官府拼命推广,民间却是哀鸿遍野,非但没成果,而且常常会少收甚至绝收,甚至辛辛苦苦种出来,所谓的洋棉还不如中棉。

    而在那时候,从官府到商人到民间,不知道多少人投入进去,简直是遍及全国的大规模试种,动辄十吨种子,老咸鱼真的就靠一个人在推进这么一桩足可称得上伟大的事业?

    之前老咸鱼既然说,后来还几次让人从海外给他带过种子,显见是有常年漂洋过海的人作为帮手,那么,那么,某人的那个菜园子,真的只是他自己亲自照料,没有外人在?

    可种地这种事,朱莹朱二这样的千金和公子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哪怕只是一两天不管,浇水施肥且不说,光是杂草和虫子就能把菜园祸害得一团糟!尤其是棉花这种容易遭到病虫害的东西,杂草丛生很容易引来各种虫子,没人伺候根本不行!

    张寿正这么想着,就只见老咸鱼突然朝他看了过来,他气定神闲地与人对视,直到人非常不自然地把目光避开了去,他就知道,老头儿到底还是心虚。

    当下他也不揭破人这点鬼把戏,笑眯眯地说:“你手头大概有多少棉籽?不会就刚刚我看到的那一包吧?”

    见老咸鱼踌躇着不说话,他就自顾自地说:“据我所知,这种海外过来的植物,刨除咱们这儿从来都没有的番茄那些不提,像棉花这样有本土品种的,一旦把海外品种和本土品种随意混种,哪怕外来品种再优良,种在一块的结果往往很糟糕。你是从哪听说混种的?”

    虽然不知道张寿这据我所知是从哪知道的,但老咸鱼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把不同品种混种在一块,授粉的时候捣腾一下,也许能培育出更好的种子……这好像叫杂交?”

    张寿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时候,他已经没有一点怀疑了,能在这时代习惯于用这样的名词,却又不是穿越者那么,老咸鱼必定得到了当年太祖皇帝的某些遗泽。无论是资料、人脉还是其他什么的,总之这绝对是一个不能放过的人!

    当然,现如今这不知道是海岛棉还是陆地棉的品种,老咸鱼应该是引进本地试种并不久,如果真的试种了很多年还这结果,那他们那失败他真是想鞠一把同情之泪。

    就他前世里偶尔看过的一篇资料,谈及美洲棉的退化,声称直到二十世纪中期不断在引入乃至于培育优良品种的中国,退化还是大问题,现如今这年头,不先保证其始终自交,从而保持种子的纯化,避免退化,拿去和那些远远不如的亚洲棉品种杂交……这是搞笑吗?

    要杂交,那也至少得是不同陆地棉品种之间杂交……话说这真的是一群种地老手在瞎忙?

    于是,他不得不语重心长地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话用在棉花上,其实也是一样的。正如同不同类者不为配,海外棉花的类别,其实和我国棉花的类别不一样。你就算要杂交,也得是不同的海外棉花带回来培育出种之后,再尝试互相杂交。”

    “否则,那就和马与驴杂交之后的骡子没有生育能力,那是一个道理。”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请君游“花园”

    种地这档子事,张寿其实在后世完全不能算是行家。但是,小时候每年去老家村里住几个月,没事去田间地头转一圈,享受一下田园风光的同时,自然而然就从规模经营的老叔那边,知道了不少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用得上用不上的知识。

    所以,哪怕真要他下地,他也就能做个样子,比如上次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割麦子……但要说理论,尤其是育种杂交这样如今很少有人涉猎的方面,他绝对能冒充一把农学达人。因此,接下来他就语重心长地开始了他的农学知识讲座。

    “不但不能让本土棉花和海外棉花人工杂交,甚至还要提防他们天然杂交。什么叫天然杂交?就是两块不同品类棉花的棉田相隔过近,蜜蜂蝴蝶之类可以授粉的昆虫能够自然而然地给两块不同的棉田授粉,造成天然杂交,造成海外棉花品种的退化。”

    “哦,并不仅仅是天然杂交会造成品种的退化。棉花是一种很难伺候的东西,所以在本朝以前,棉花虽说从西边传过来,但一直都难以推广,就是因为它还会自然退化。种的时间长了,如果不常常进行人工选择,那么自然选择就会占据上风,最后出棉会越来越少。”

    “你们问什么叫自然选择?自然选择就好比……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反正对于棉花来说,自然选择就是小株、小桃、小子的棉花更容易生存,要是不去好好侍弄,不断挑选大株、大桃、大子的种子种下去,那么两三代之后,那长势就会越来越糟糕……”

    什么天然杂交、自交、退化、提纯复壮、人工选择要大于自然选择……

    结果,朱二就只见朱莹毫不犹豫地跟着阿六一块溜出了屋子,而小花生只迟疑了一下,就赶紧跟在了后头。他同样听得一片茫然,可他总算还记着自己只剩下一个好农的人设了,要是就这样溜走,回去之后光是因为离家出走却一事无成,就能被父亲打死。

    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仔仔细细听,听不懂的就拼命记在心里。唯一让他觉着心理平衡的是,老咸鱼同样也是听得两眼呆滞,显然有听没有懂。

    而张寿之所以刻意滔滔不绝,一来是想看看朱二的耐性,二来是想看看老咸鱼到底像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个曾经呕心沥血培育农作物的好农民事实证明,他猜对了,这条又老又皱的咸鱼也许是有相应的良种资源和人力种植,也许种过地,但那菜园并不是亲力亲为。

    至少在种棉花上头,老咸鱼绝对没有他说得那么锲而不舍。

    想想也是,这老头儿在水市街开着一家咸鱼铺子,还三天两头出去和人下棋,一副老来该享福的咸鱼模样,还天天侍弄菜园子?还努力琢磨种棉花?骗鬼吧!

    因此,在一堂单方面滔滔不绝的棉花育种提纯防退化理论知识讲座之后,张寿眼看头昏脑胀的老咸鱼干笑着告退离去,他瞥见一旁朱二如释重负在那揉太阳穴,他也懒得打趣这可怜的小子,正想问其对于老咸鱼那个菜园子的观感,谁知道外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

    “你怎么又回来了?”

    “咳,突然想起还有话没对张博士说,小哥你替我通报一下?”

    “还通报什么,直接进来吧!”张寿顿时哑然失笑。

    果然,他一出声,大门就被人推开了一条缝,老咸鱼伸出脑袋探头张望了一下,这才涎着脸进了屋子,随即就满脸堆笑地说:“我是刚刚才想起来,二公子不是外人,张博士你就更不是外人,改明儿你要有空,去我那菜园子看看,也给指点指点?”

    朱二顿时为之侧目,随即恶狠狠地说:“你带我家妹夫去你那菜园子,莫非也要给他来两眼蒙上黑布,再甩掉他的护卫,就和做贼似的?”

    “那哪能呢……”老咸鱼打了个哈哈,眼神有些飘忽。朱二这样的贵胄子弟,出去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总有护卫暗地里跟着,他稍稍使了点手段,半道上就把人给甩了。然而,如果是换成张寿去的话,只怕门口他至今都没看透的阿六会跟着,他还想把人甩掉?

    所以,他乐得大方一点再说,就为了张寿刚刚表现出来的某种专业性,他也必须要大方一点。因见朱二对他嗤之以鼻,张寿则是不置可否,他又赔笑说道:“之前那地方距离沧州其实不多远,就是我带二公子去的时候,绕了点路。”

    “实在是没办法,沧州这地方一望无际,完全是平原,连座小山包几乎也找不到,而且各处田地都是有主的,我要是不想想办法,别说那些偷鸡摸狗的,就是乡间顽童也能闯进去把好好的菜园子给毁了……唉,这年头要有点秘密,那可不容易!”

    “也罢,明日我正好有空,就去看看。”张寿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老大不情愿的朱二,这才又开口对他说道,“你明天跟着张琛,先把那几条街的情况摸清楚。”

    嗯嗯,不用再和这老咸鱼打交道就好!朱二顿时如释重负,心里却想,沧州这边那就是个莫大的粮仓,擅长种地的人肯定比比皆是,就老咸鱼这水准,明显是半桶水,他就不信不能在访查的时候找到真正擅长农艺的庄稼汉。

    他可是堂堂赵国公府二公子,怎么能被这一点点难题唬倒?

    而当老咸鱼心满意足离去之后,张寿转头就叫阿六请来了朱莹,笑眯眯地说:“明天我们出城去转转,如何?”没等兴高采烈的朱莹一口答应,他生怕她希望太大,立刻就说出了实情。虽说游山玩水变成了去看什么菜园子,但朱莹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还连连点头。

    “虽说阿六跟着你去我肯定放心,但那条老咸鱼实在是太油滑,我当然要跟你去。再带上朱宏和朱宜,其他人留下,也不怕大哥要用人时却身边没人。”

    哪怕知道朱莹其实并不是娇纵任性,自我中心的大小姐,可看到她对他的事如此上心,张寿还是有些内疚,都完全忘了大小姐这次是偷偷溜出来的虽说她经过了太夫人和九娘首肯,强逼着赵国公朱泾同意,甚至还骗来了皇帝的口谕,但在他心里这还是偷溜。

    他想了想,就笑道:“沧州开元寺前的铁狮子赫赫有名,我到了沧州好些天,也没去看过……之前一直忙啊忙,都没顾得上这些风景名胜。等这几天忙完了,我再陪你四处走走。”

    “那我可记住了。”

    朱莹顿时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说:“就像那条老咸鱼说的,沧州附近都是一马平川,可我之前听县衙里头的人说,沧州城东面有座马骝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山,每月十五日集会,乡民云集,很热闹。这倒也罢了,但听说山里的地道众多,我倒想去看个热闹。”

    “哦,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地方?”张寿这才真正惊奇了。他对于沧州那点可怜的了解,大概仅限于铁狮子和沧州金丝蜜枣这两项,除此之外,对武术和黄骅港也有点印象。

    见张寿也似乎很感兴趣,朱莹自觉受到了鼓舞:“我到沧州来又没什么别的事,当然是找人打听风土人情,各种各样的趣闻都打听了一遍,所以才听说了马骝山。就是那座小山距离沧州城有点远,一日之间怕是不可能来回的。不过山上有寺院,应该可以借宿。”

    朱莹既然提了出来,张寿就想都不想地爽快答应道,“好,等回头解决了沧州这些事情,我们就去马骝山好好看看。既然远,请个向导,住上几天就是了。”

    两人只不过随口一言,却完全没想到,次日一大清早,眼看张琛和朱二拉了小花生出去帮忙做调研,他们正在门前笑语的时候,和阿六一块牵马过来的老咸鱼非常爽快地说出了此行的那个目的地。

    “昨天我带二公子去的那个菜园子,相对比较小,其实我还在稍远的马骝山脚下弄了另外一个菜园子。只不过那地方比较远,就算是骑马,到那里也至少得小半日,再算上停留的时间,这一趟出去少说也得两天。大小姐一块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朱莹没想到自己昨天才对张寿提起马骝山,今天老咸鱼竟然就提起了这么个地方,言语间甚至好像还不希望她一块去,她顿时眉头倒竖。

    “有什么不方便的?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没在乡下呆过吗?”

    “咳,我哪敢质疑大小姐?”老咸鱼赶紧叫起了撞天屈,“我真是为了大小姐您着想,不说别的,这乡下地方,外头的床也好,铺盖枕头也好,再加上各种用具,要什么没什么,再加上这天气热了,乡间各式各样的虫子那是层出不穷……”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张寿就慢悠悠地说:“想当初也是这快到盛夏的时候,莹莹在我那小村子里住了两个多月,成天在烂泥地里走路也没叫苦。你就别嗦了,她是不会打退堂鼓的。她又不是那些娇气的姑娘,”

    老咸鱼简直忍不住呵呵。不娇气?怎么可能!他倒相信朱莹不至于看到毒蛇虫子之类的东西就惊声尖叫,但单单如厕这一点,这样的大小姐就绝对受不了!

    但下一刻,他就闭嘴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到,朱宏直接驾了一辆马车出来,一旁还跟着骑马的朱宜。到近前时,朱宜策马迎上前,随即就含笑说道:“车上围障、帐篷和各种用具全都预备齐全了,如果当日不能回来,在外露宿一两日也不要紧。”

    有钱真是可以为所欲为!老咸鱼只能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随即不得不悻悻接受了这么一位千金大小姐同行的事实。

    至于张寿,他并没有在这大热天上车赶路的打算,但在上马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对朱莹问道:“这马车我好像没见过……不是你平时出门偶尔坐车时的那一辆吧?”

    “阿寿你记性真不错!”朱莹嘿然一笑,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平时坐的车太小了,这是特意改装过的车。祖母和娘都知道我这个人喜欢乱跑,所以在车里安设了诸多用具,我这一路追着你到沧州,也没来得及去什么客栈旅舍投宿,直接就是睡在马车里的。”

    “从床铺、梳妆台、衣架、净桶……反正应有尽有。”

    古代版房车啊……真是出门露营时的不二利器。有钱真是可以为所欲为!单单这辆车,大概比很多人家里的宅子家具更值钱吧?张寿心中冒出了和老咸鱼一模一样的念头。

    等到出发,张寿也没见朱廷芳,也不知道这位朱大哥是默许了朱莹和他一块出门,还是因为不允许却拗不过朱莹,于是干脆连面都不露了。

    不过,有朱宏和朱宜跟从,又有阿六,大约对方也不怎么担心在沧州地界上还有其他叛贼土匪之类的出没。

    在张寿看来,实在是一马平川的沧州没那个地理条件……北面和西北面倒是有白洋淀、五官淀、得胜淀之类的湿地大泽,但他们如今去的是东面,和这些水泊完全没有关系,除非水匪上岸……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那点地理知识并不全面。

    老咸鱼这个老海客骑马带路,出城之后,众人沿官道一路往东南行,但渐渐的,大路就变成了小路,小路渐渐变成了没路。这里远离了运河附近的繁华区,又不是驿路所在之地,四周除却农田之外,竟是见了一条河,两岸除却农田,还有芦苇,赫然是一片水域风光。

    而老咸鱼也笑容可掬地解释:“虽说海运便捷,但毕竟有相应的倾覆之危,所以我朝立国之初沿用了元大都为京之后,还是疏通了运河。到了咱们沧州,因为运河与大河(黄河)交汇,得另外开河,以防夏季河水泛滥的时候泄洪,所以就开了这么一条浮河。”

    “这条浮河对沧州东面可是相当有利,一来使得运河不容易泛滥,二来也引水灌溉了沧州东南面无数田地。咱们沧州之所以在北直隶算得上富庶,靠得就是这多水……不过有利也有弊,早年睿宗皇帝争皇位,天下不太平的时候,浮河上的水匪还和运河上的漕帮火拼过!”

    张寿听到水匪两个字,眉头就不禁微微一皱。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旁阿六的声音:“少爷,水上有船过来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顶尖的吃货

    一般人绝不会草木皆兵,从区区水上有船过来了几个字,就推断为有水匪出没。然而,张寿对阿六的话素来习惯于发挥十万个想象力,因此第一反应就是拽住一旁朱莹的缰绳。

    等到他极目远眺,看见那条水波平缓的浮河上,一条小船翩然而至,上头似乎就一个戴着斗笠的渔夫,他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而老咸鱼这时候再次发挥出了识途老马的特点,他拨马上前,大声叫道:“喂,是今天去打渔的吗?有没有新鲜的鱼虾螃蟹,要是有的话,报个价来!”

    那小船上戴着斗笠的渔夫立刻撑船过来,笑着嚷嚷道:“早起刚抓了一网鱼,之前大多卖给了前头刘家村的刘老爷,这里还剩下两尾活鱼,足有四五斤,客人要的话,这两尾鱼我便宜点,一百个钱卖了。这可是鲜活的鲤鱼,鲜嫩肥美,绝对不输给黄河鲤子!”

    “一百钱,你怎么不去抢?这浮河里头的鱼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乡间顽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说不定也能抱出一两条来,就你那两尾鱼,五十文顶多了!”

    “老哥,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要是放在京城,这样鲜活的鱼,少说也要一两百文一斤,咱们沧州水多鱼多,二三十文一斤却是至少的。客人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还来和我算计这几十文钱?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老咸鱼已经是跳下马背到了岸边,唾沫星子乱飞地和人争执了起来:“骑着高头大马就都是有钱人?咱们是马帮刚刚从北边贩马回来的,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你说二三十文一斤鱼,那得图个新鲜,你这不过是别人挑剩下的……”

    朱莹虽说也在融水村呆过,但哪曾看过这样激烈的砍价情景,眼瞅着老咸鱼和那渔夫你来我往,最终竟是花费了好几个回合,这才以六十五文的价格成交,她顿时迷惑地扬了扬眉。

    对于她来说,铜钱从来就不是日常开销用的货币她的钱囊里除了几颗铸造精美的金瓜子,就是十几枚银钱,铜钱这种又不值钱又重的东西,那是绝对不可能带在身上的。眼见老咸鱼一枚枚铜钱数给了那渔夫,像极了传闻中那种吝啬鬼,她忍不住侧头看了张寿一眼。

    张寿却对她笑道:“你别以为老咸鱼是真的在乎那三十五文钱,你想想,我们还会让他掏钱买鱼?无论他花多少,我们还会不给他?”

    朱莹才刚恍然大悟,已经给了最后一文铜钱的老咸鱼嘿然一笑,兴冲冲地用草绳提着两尾鱼回来了。他背后,那个渔夫也笑呵呵地撑船走了,显然,他对六十五文的价格其实也还算满意。而老咸鱼同样很满意,到了众人跟前就得意地炫耀了起来。

    “虽说诸位都不在乎这几个钱,但该力争的时候还是得争,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当成是冤大头宰了。这鲤鱼虽说网上来的时间长了,但到底还是活的,一会儿现杀之后立刻腌了,可以生火烤着吃。咱们也不急于这一时,歇一歇吃点东西走,也避开日头最烈的时候、”

    这年头的出行经验,张寿自忖非常不足,当下就看向了阿六。而朱莹同样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征询朱宏和朱宜的意见。

    虽说阿六来过一次沧州,但他和朱宏朱宜一样,这都是第一次出城,所以他想了想,就冲着张寿点了点头。

    而朱宏也开口说道:“快午时了,歇一歇也好。不过今日天气凉爽,歇过之后早点出发吧,毕竟到马骝山还不知道要多久。大小姐和寿公子若是累了,等出发之后,可以轮流到马车上睡个午觉。”

    “午觉就免了。”张寿顿时大摇其头,“就这路面,马车中难免颠簸,还不如骑马。”有最好避震系统的那些越野车,开如今这种路都要颠簸,更何况马车……

    “就是,这马车也就适合停下来的时候歇息,路上坐反而容易晕!”朱莹也对坐马车没有任何兴趣,但随即就有些怀疑地瞥了老咸鱼一眼,“话说回来,你真会烤鱼?”

    仿佛是为了回击朱莹对自己毫无理由的怀疑,老咸鱼轻哼一声,捋起袖子便自去忙活。只有阿六拍了拍干粮袋子,推说自己不吃了,到附近看看有什么其他野味,须臾就不见踪影。

    等到两刻钟之后,两条开膛破肚的鲤鱼最终烤好,树荫底下正用食盒中点心填肚子的朱莹顿时大为意外。至于张寿……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落在了烤鱼上那一层辣椒粉上!

    朱宏和朱宜虽说亲眼看着老咸鱼从腌制到烤鱼,可还是因为这一层红色的粉末而心里发毛,再加上到底不放心就这么让张寿和朱莹吃外头的东西,他们少不得小心翼翼抢先分食了一条鱼尾。

    结果,毫无准备的他们竟是被那突如其来的辛辣呛得咳嗽连连,朱宏更是险些因而拔剑。

    虽说人立刻被张寿拦住,但老咸鱼已经看到了对方那提防的举动,脸上表情显得无辜极了:“那是辣椒,张博士之前还拿来做过菜的,口味辛辣,他和大小姐都喜欢得不得了,绝对不是毒药!要是你们不信,全都我吃好了!”

    说到这里,他又抱怨道:“真要下毒,哪里用得着在佐料里头做文章,一条河豚烤了送来,哪怕什么调味都不加,你们早被毒死了!”

    这里的全都是北方人,对于河豚,朱宏朱宜也只是听说过,朱莹则是还从书里看到过,据说是太祖皇帝南巡时,放话说拼死吃河豚,结果被大臣泪流满面劝阻,最后没吃成的故事。于是,她立刻好奇地说:“河豚真的这么毒?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张寿眼瞅着神气活现要解释的老咸鱼,突然接过了话茬:“河豚那是大江中下游的特产,沧州距离大河都还有一段路,哪来的河豚?再说,河豚正月到三月是洄游的时节,肉质最为肥美,过了这个季节,捕捞难,肉质也不好,谁还会拼死来吃它?”

    “不过莹莹你不要不当一回事,河豚固然味道鲜美,但确实毒性强烈,尤其是肝脏和鱼骨。厨子若是没处理好,自己划破手,那也同样有性命之危。”

    “虽说东坡居士的诗里,有一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民间也有说法,道是蒌蒿,也就是柳蒿芽能解河豚的毒,同煮能够去除毒性,但到底怎么个去除,其实没人说得好。所以这话听听就行,别当真。真的吃死了,那可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一个北方人,还真的能就河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虽说他刚刚只是随口说说吓唬人,但到底有些讪讪的,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位国子博士好像对吃的太有研究了。

    等到看见朱莹笑吟吟地拆了一块鱼腹肉细嚼慢咽,一面品尝还一面满意地称赞味道不错,他这才眉开眼笑。

    人多鱼少,再加上老咸鱼炮制烤鱼的这手功夫确实不错,因此不过一会儿,香喷喷热腾腾的烤鱼就被众人分食一空。

    虽说不过是简单的盐和辣椒调味,鱼肉腌制时间不够而导致不那么入味,但难得换一种吃法,众人虽还不至于吮指回味这么夸张,但最怕鱼刺的朱莹一个人就消灭掉了所有鱼腹肉,还是从侧面肯定了老咸鱼的技术。

    因为张寿没提,朱莹又吃得津津有味,朱宏和朱宜两人直到吃完,都没想起没有给阿六留一点。于是,等到阿六回来,看到他的坐骑边上竟是挂着两只野鸡时,朱莹立刻想起了这档子事,懊恼没给阿六留一点。

    可让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阿六斜睨一眼得意忘形的老咸鱼,突然呵呵笑了一声。

    “不就是烤鱼吗?我吃过……少爷做的。”

    老咸鱼差点没被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呛着,瞅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张寿,他就悻悻说道:“张博士确实好手艺,没想到这种烟熏火烤的手艺也会,这还给人活路不?”

    张寿笑着说说:“我这烤鱼和你这做法不同,这种荒郊野地却做不成。单纯腌制火烤,实在是太干,把鱼在火上烤过之后,然后在底下铺好藕片青瓜片之类的各种配菜哦,土豆片应该也可以,然后淋上酱汁,加上你那辣椒更妙,用铁盘盛了放在炭火上再继续烧煮……”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见老咸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就笑道:“这样的炭火烤鱼,酱汁入味,配菜鲜美,比你现在这样野地里的烤鱼更多几分风味。唔,我从前在家时,偶尔也做来吃,阿六这小子嘴刁,他最喜欢没骨头的黑鱼,不是黑鱼的话,他根本不吃。”

    其实,江团、鳜鱼、黑鱼……好些刺少肥美的鱼都是烤鱼的上好材料。而在融水村这样的地方,找一条黑鱼或者鳜鱼,实在要费老鼻子劲。因为无论黑鱼或是鳜鱼,全都是食物链中的上层,那在水中也算是凶猛的掠食动物!

    朱莹听得眼睛亮闪闪的,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阿寿,怪不得你能做一手好菜……就连烤鱼你都能琢磨出这么多名堂来,你真是顶尖的吃货!”

    朱宏和朱宜不禁目瞪口呆。大小姐这说法……实在是太露骨了吧?会不会惹得准姑爷不高兴?哪个男人愿意别人叫自己吃货?

    心里非常赞同朱莹这个评价,老咸鱼还特地偷瞥了张寿一眼,然而却没看到自己猜测的翻脸发怒景象,反而看到张寿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多谢莹莹你这夸奖。民以食为天,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好口腹之欲!君子远庖厨,对我来说,那可做不到!”

    虽然自己的手艺被阿六嫌弃了,但再次启程上路时,老咸鱼心底那少许一点点懊丧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张寿坦然自若地承认自己是吃货,他心底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稍稍落下了一点因为这证明张寿能够将他那些食材随手搭配,做出他根本没想到的美味佳肴,那应该是因为吃货的天赋使然。至于太祖皇帝的手稿,当然也发挥了一定作用。

    所以,从阿六到朱二和他的接触,冼云河的起事,应该是纯属一大堆巧合全都凑在了一起,不会有其他缘故。

    当众人来到马骝山下时,已经快申时了。毕竟,一顿饭吃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一路不少地方风光不错,张寿也就乐得陪朱莹驻马观赏片刻,不知不觉就晚了。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山道上依旧可见三三两两的乡民,用老咸鱼的话来说,山中那座望海寺香火鼎盛。

    见天色还早,朱莹忍不住开口说道:“听说马骝山里有不少密道,这次来,我非得见识见识不可!”

    “咦,大小姐连这个也听说了?”老咸鱼顿时有些诧异,随即就赔笑道,“这据说是当年战国的时候,齐国防御燕赵时挖的,说是柳亭亭障,也算是马骝山一景。只不过,这地道错综复杂,地图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从前还有小孩儿走失其中,所以不太有人去。”

    没等朱莹继续这个话题,他就赶紧打哈哈道:“我那菜园子,就在山东面,望海寺下头的一个田庄。太祖皇帝不许佛寺道观占有百亩以上的土地,不过望海寺僧人当年抵御那些逃到东面海上那些小岛的山东匪寇有功,倒是得了一大片盐田和这附近四百亩地。”

    “我一个把兄弟家人都死了,一气之下就在寺中出家。他武艺不错,在寺中无人敢惹,就抢了田庄管事僧的职司,每年上交个几百石米,几百担菜,其他的没人管他。他养着十几个棍棒使得好的徒弟,我这菜园子托庇于他,当然不怕有人觊觎。”

    骗鬼呢!

    张寿和朱莹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不约而同都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两人就听到阿六那平淡的声音:“能养得起棍僧?这是望海寺,还是少林寺?”

    老咸鱼却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倒叫小哥猜中了,我那把兄弟,就是少林出来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西洋人?

    望海寺的田庄,其实并不单单是田庄,而是建了一个小小的庙宇,而且也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藏海下院。

    然而,和很多大寺都拥有的下院相比,这座庙宇拥有一片非常广阔的围墙,但内中建筑从远处看却显得很寒酸,就连最外面的那一座门头,也透着一股极其敷衍的意味,再往里看,瓦片似乎都有不少已经残破了,似乎并非原本就是庙宇,而是用什么房子改建而来。

    而且,张寿一行人刚刚经过马骝山却还看到山道上有香客模样乡民,现如今在这货真价实的藏海下院之前,却是没看到半点香烟缭绕的兴旺景象。

    甚至于当老咸鱼吼了一嗓子有人吗,里头半晌才出来一个年轻人,却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即便顶着那铮亮的光头,可这样一个人如果出现在市井,张寿觉得,大多数人肯定都认为那是争强好斗的闲汉,而不是来自世外之地的僧人。

    “咦,是咸鱼叔您来了!”年轻和尚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见老咸鱼脸色发黑地瞪着他,他立刻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小庙里头就传来了他的大呼小叫。等到人再次出来时,却是躲躲闪闪跟在一个中年胖和尚身后。虽说两人都穿了僧衣,但还是透出了一股精悍气息。

    这时候,老咸鱼方才打哈哈道:“张博士,大小姐,这就是我那义弟,这藏海下院的主持,藏海。一旁是他的徒弟听涛,其他人大概还没练完功课,所以没出来。”

    朱莹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一撞张寿,低声说道:“阿寿,我怎么觉着到了贼窝?”

    老咸鱼那是什么耳力,朱莹虽说压低声音,可又不是耳语,他当然听见了。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那师徒俩,随即大步上前,用最快的速度介绍了一下张寿和朱莹。

    “你能不能把凶相给我收起来?这僧袍穿你身上,怎么就和山贼土匪似的?人家是京城来的贵客,一个是赵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一个是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国子监张博士。”

    “我说老咸鱼,你行啊?那种云端上的人物你都能够得到?你从前还说我凶横霸道弄出了一个藏海下院,望海寺那些人还敢怒不敢言……你要是出家,岂不是须臾就能混出一个弄到皇家敕封的国师?”

    见藏海先是愕然,随即就眼神古怪地揶揄他,老咸鱼顾不得后悔事先来不及捎个口信,也没时间考虑张寿这些人会不会怀疑他和藏海的关系,一把将这个把兄弟拖得远了一些。

    “沧州行宫案你听说了吧?唉,都是云河那蠢小子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带人瞎胡闹,差点害得我这个舅舅也被人抓了进去。要不是前头那位钦差明威将军朱廷芳来得及时,那就真的闯出滔天大祸了。昨天才刚刚处置了那群激变良民的狗大户,云河现在还押着等候发落呢!”

    “那位国子监张博士是晚了明威将军一天到沧州的,他也是钦差,那新式纺机就是他琢磨出来的东西。这人很不一般,他手里还有皇上赐给他的太祖手稿。我听朱二公子说,他在国子监整治得那些纨绔子弟服服帖帖,还在皇上支持下重开了关闭已久的九章堂。”

    “而且,就我从海外带回来种的那些东西,对,就是番茄土豆辣椒花生那些……他才第一次见,居然就敢吃……不但敢吃,还做成了美味佳肴。最重要的是,我种了好些年也没什么起色的棉花,他说了一大堆头头是道的理儿……”

    阿六策马隐在张寿身后的阴影之中,却是将老咸鱼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完全复述了出来。即便朱宏和朱宜一贯自负身手武艺,却也自忖没阿六这顺风耳的本领,只能面面相觑。

    而张寿一听阿六这转述,就知道老咸鱼防着他们一手,这番话里头该透露的信息都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信息一分一毫都没露出来。老咸鱼把他和朱莹的身份全都抖露了出去,但人和他凶神恶煞的藏海和尚除却号称把兄弟,还有什么别的关系,阿六纵使偷听也听不到什么。

    大约是被老咸鱼说明利害的话给打动了,藏海和尚终于笑容满面地上了前来,先是双掌合十行了个礼,他才干咳一声道:“没想到会有贵客驾临,我……咳,贫僧有失远迎,还请千万恕罪。都是我这义兄不地道,带贵客来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各位快请进!”

    对于这座门头都极尽敷衍的小庙,张寿和朱莹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然而,等到下马进去之后,绕过那座乏善可陈的前院,两人就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因为第二道小门后,赫然是一座……演武场!

    演武场的右边是一个偌大的兵器架,上头倒是没有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只有从细到粗各式各样的棍子哨棒、齐眉棒、镔铁棍……而兵器架旁边,赫然是一溜从小到大的石锁。

    瞧见还有徒弟在那拎着石锁闷头练力气,藏海顿时脸色黑了,好在耳畔立时传来了老咸鱼的声音:“没事,人家赵国公府是武勋起家,什么场面没见过。再说,我已经告诉人家,你是少林寺出来的,养一堆棍僧徒弟,那也没什么。”

    我什么时候成少林寺出来的了!

    藏海简直是被噎得够呛,眼见其他徒弟这才发现有客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棍棒和石锁,慌忙呼啦啦围上前来,也不知道是谁人带头,那目光忽然齐刷刷落在了张寿和男装打扮的朱莹身上,不少人的目光露骨而炽热,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世家公子千金们,全都自视极高,谁能容得下被人无礼地这么盯着看?

    张寿是早就被人看惯了,再说这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和尚,又不是一群青春年少的尼姑,他自然是反应淡定。至于朱莹……大小姐最不怕被人看,相反还饶有兴致地扫视这一群光头。

    发觉这一堆和尚有大有小,年纪大的足有三十出头,年纪小的却不过**岁大,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她冷不丁想到了家里常来常往的萧成,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只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要那三个小不点剃光了头让自己摸着玩,却是不可能了。

    朱莹这一走神,藏海连忙喝道:“好了,别搅扰贵客,全都给我去干活!”

    一句话把人全都给轰跑了,又用眼神示意听涛跟上去看着一点,免得有人又溜回来看热闹,藏海这才笑容可掬地对张寿和朱莹说:“别人都是从海外带什么香料宝石,老咸鱼这家伙,却常常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甚至还有不少种子,全都搁在我这儿种。”

    “哎,他那个菜园子可是占了我这下院最大的一块地方,松土、拔草、施肥、浇水,比一般菜园和稻田麦地烦人多了。尤其是那什么棉花,他非得说是海外带来的,比咱们这的木棉更好……呸呸,浪费了多少力气!”

    张寿这才斜睨了老咸鱼一眼的,笑眯眯地说:“我就说呢,阿六和朱二郎都说你常年在水市街,怎么有空跑来这里种地。原来是借了别人的地方,用了别人的人力?”

    “没错,这死咸鱼惯会打别人的主意!”藏海见张寿和朱莹并没有因为刚刚他那些傻徒弟的无礼而生气,此时张寿甚至出言调侃,他就趁着在前头引路时,故意掰扯一些老咸鱼的糗事,引得老头儿在后头半真半假地怒声反驳,他却借机观察张寿这一行人。

    他这辈子顶多也就和州县大户打过交道,县令知府之类的官儿都没机会见过,因此老咸鱼突然把地位非凡的如此一对未婚夫妻带过来,他着实心底发怵。

    可走着走着,见张寿谈笑自如,朱莹不时好奇地东拉西扯,男的俊逸闲雅,女的花容月貌,那真是瞅着赏心悦目,却瞧不出什么凌人的傲气,就算一贯对那些世家豪门一肚子不满的他,也不禁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

    在藏海下院外头只看到寒酸的门头,和圈去了一大块地方的围墙,而走在其中,张寿就发现,这围墙之内的地方除去前头的建筑和演武场之外,后头却是一畦一畦的菜地。其中有大白菜,有茄子,还搭了丝瓜架子,很显然,这边的米粮菜蔬都是自给自足。

    然而,除却那些个已然脱去僧袍埋头干活的光头和尚之外,他还看到了不少同样赤膊的汉子。与之前那些和尚不同,这些人全都留着头发,有的健壮年轻,有的苍老干瘦,肤色大概是因为晒太阳太多而有些发黑当然,距离非洲人的那种黑还是有很大距离。

    当发现他们这些外人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是随便瞥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劳作,却也有几个人偷偷窥视他和朱莹。他发现其中一个人正在埋头摘的东西,立时走上前去。然而,还没等他走到人身后,老咸鱼已经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张博士你真是好眼力啊!这居然一眼就瞧见了番茄?”

    张寿确实是瞧见了那一个个小番茄在他那个年代,那叫圣女果,而这才是后世大番茄的原始状态。当初做番茄炒蛋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番茄的个头问题,但已经摘下来的果实,自然比不上如今看到实实在在的植物。而他心中更惊异的,是这些番茄全都搭了架子。

    不是如同丝瓜架子那样的高大架子,而是犹如树木支撑架一样的低矮三角木架子他曾经在农村学农时拔过番茄架,所以印象深刻。然而,他怎么都不相信,原产美洲……或者说直到欧洲人大规模占据美洲之后都最初没敢吃的番茄,居然这么早就有人知道搭架子了。

    而知道给原始的西红柿搭架子,却不知道棉花引进之后怎么培育?

    张寿没理会老咸鱼的打岔,他端详了两眼那依旧埋头摘番茄的中年汉子,温和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给这番茄搭架子?”

    老咸鱼完全没想到张寿不但会饶有兴趣地过来看摘番茄,甚至还居然会亲自询问一个农夫打扮的人,登时面色一变。尽管他飞快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变化,但还是被一直都在注意他的朱莹看在了眼中。下一刻,大小姐想都不想就窜了过来,毫不避讳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喂,那边的架子上是什么?难不成是葡萄?我小时候还爬过葡萄架子呢,差点没把葡萄架子给压倒了……那上头的葡萄是什么品种,酸的还是甜的?”

    见朱莹直接把老咸鱼给拽走了,张寿在心里为大小姐点了个赞,随即继续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那个有些茫然的农夫。而朱宏和朱宜此时也品出了一点滋味,直接拦住了藏海,笑眯眯地问东问西,好似就从来没见过菜地似的。

    至于阿六,少年继续抱手站在原地,见四周围其他和尚因为藏海没发话,干活的干活,偷窥的偷窥,反倒是那些留着头发农夫模样的家伙不知不觉都停下手,甚至有人站起身来,他就不禁眉头微微一皱,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张寿两步。

    而那个被张寿盯住的农夫,终于开了口,却是声音干涩地说:“搭了架子,长势好,结果多。”

    “原来如此。”

    张寿欣然点了点头,随即竟是笑着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肩膀以示鼓励。然而,他才刚一伸手,人就如同兔子似的窜了出去,随即满脸提防地看着他。而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对方的体态和身高,当下宽厚地笑了笑,也不计较那番举动,笑着转身离开。

    当他走到阿六跟前时,见少年挑了挑眉,似乎在问他接下来该如何,他就随手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见被朱宏和朱宜缠住的胖和尚藏海连忙摆脱两人迎了过来,他就笑道:“原来你这藏海下院除去僧人自己劳作,还另外雇这些人干活的吗?”

    老咸鱼正被朱莹撺掇着上葡萄架去摘葡萄,乍听得这话,他不禁眼神闪烁,可踌躇了片刻,他就撇下朱莹快步回来,随即赔笑说道:“张博士,不瞒你说,其实这些人……咳,不是雇的。他们是我从遥远的西洋带回来的,是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可怜人。”

    “什么!”

    朱莹刚刚就觉得张寿的态度有些不对劲,此时一个箭步冲了回来,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别以为我没见过西洋人,那都是些金发碧眼的家伙,和大明子民长得可不一样!”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东渡漂流记

    对于外邦人,也许民间百姓一辈子都难能看到一个,所以但凡遇到一个就一定会当成稀罕玩意似的上去围观个半天后世也曾经有过不要围观外国友人的外事规矩而对于朱莹来说,自从懂事开始,她就常常入宫,大朝会的时候躲角落里看热闹更是家常便饭。

    所以,各种各样穿着奇装异服,容貌千奇百怪的异邦人士,她从小时候最初以为是妖怪,到后来的司空见惯,早已过了那动辄惊诧的年纪。如今她大了,对大朝会早已没有任何兴趣,但并不代表她会忘记那些来自西洋的外邦使节那奇特长相。

    所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咸鱼在糊弄她,自然是立时不满地质问。然而,老咸鱼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听到张寿悠悠说道:“莹莹,你说得并不全面。西洋人有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有卷发黑皮犹如昆仑奴的,但也有和我们长相类似,仿佛一脉同源的。”

    “比方说,蒙古人,还有曾经的匈奴人,契丹人,党项人,如果他们和我们梳同样的发型,穿同样的衣服,那么,也就是有少许区别而已。”因为人种差不了太多……

    朱莹平时大多赞同张寿的说法,但此时却不服气地说:“可那是和我朝接壤的异族才会是这样的,但凡相隔很远,不可能和我们长得一样!这是我当初看了那么多异邦使节后发现的!再说老咸鱼说的是西洋,不是南洋,我见过来自欧罗巴各国的商人,不长这样子!”

    见大小姐来了脾气,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说:“太祖皇帝不是说,我们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球吗?你应该也看过军器局那球仪,越过欧罗巴再往西,其实隔海还有一片大陆,那里也可以说是西洋,当然把球仪转过来,就在我朝东面隔海相望,也可以说是东洋。”

    朱莹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球仪这东西,她当然见过……皇帝乾清宫东暖阁书房里就摆着一个,她小时候还常常当成玩具摆弄的。但是,太祖皇帝称作地球仪,而他们省了一个地字的玩意,在民间并没有传播,只有太祖梦天帝的故事有无数个版本。

    张寿这么大剌剌地在两个底细不明的人面前说出来,往西航行的结果最终是打东边转回来,这样真的好吗?要知道,就连东南那些以出海贸易为生的商人,也少有知道大地是圆的。

    果然,她就只见老咸鱼微微一愕,随即就露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倾听的表情,反倒是藏海和尚不大感兴趣似的打了个呵欠,还用眼神示意刚刚那逃开的家伙赶紧回来干活。

    不消一会儿,刚刚激起的小小骚动完全平息了下去。而这时候,张寿却又词锋一转。

    “我倒是想起了一个故事,传说商纣末年,攸侯喜率兵十余万征讨东夷,半道上听闻周武王伐纣,忠心耿耿的他立刻率兵返回勤王,然而还没打几仗,就听说纣王**,诸侯闻风降周,他耻于和这些人为伍,却又无力和周武王抗衡,此后就带着十余万人销声匿迹。”

    “史书上,周朝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和有道,但凡殷商旧臣,哪怕不愿降伏的,如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至少也挑明了他们的结局,可攸侯喜和麾下那么多人却不见记载。有传言说,他们其实是制作了多艘大船,飘然东渡,而后到了大海对面的一片陆地,就此移居。”

    张寿这故事竟是涉及到连史书记载都相对稀少的商朝,朱莹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过去。就连老咸鱼也忍不住问道:“张博士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可不是什么江河湖泊,那可是老大一片海,就算是现在那些大船,要过去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更何况是三千年前!”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又没看过地球仪,你要是没走过,你怎么知道那是老大一片海,怎么知道要过去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怎么不质疑海对面未必有陆地!

    张寿心情大振,这才嘿然笑道:“所以我刚刚说了,那是传说。”

    朱莹都已经完全当真了,听张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顿时嗔道:“阿寿,不带你这样的!煞有介事说了这么一堆,末了再来一句,那是传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传说!”

    所以说,幸好太祖皇帝没对别人普及过商人东渡的传说啊……否则我刚刚要拿这故事来诈唬老咸鱼还真不可能!就算在后世,这其实也没有得到史学界的公认。问题是和他们说蒙古人种通过北极白令桥进入美洲,后来白令桥因为板块变动而消失,谁听得懂?

    张寿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呵呵笑道:“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无从考证。但是,那些儒生不是动辄说三皇五帝上古之时如何如何吗?谁能确定攸侯喜没有他的办法漂洋过海?再者,从古到今数千年,远离故土之人不计其数,在海外留下同源的族裔,那也很正常。”

    “所以,老咸鱼说的,未必就是假话。”

    见张寿只是用这样一个故事替自己辩解,老咸鱼顿时五味杂陈。又想追问张寿商人东渡到底是传说,还是事实,又生怕露出马脚,于是他只能干笑道:“幸好张博士博学多才,否则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朱莹在肚子里哼了一声,你这条咸鱼还想洗干净?我现在是看你哪儿都可疑!

    从海外带回来的人,居然不上报官府,而是悄悄藏在这种地方?而且看眼下的人数,还不是一个两个,这是想干什么?

    仿佛是觉察到了朱莹那犀利的目光,老咸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又赔笑解释道:“我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当然是想上报官府的,毕竟,私自夹带海外夷人,那是大罪。可大小姐您和张博士也看到了,许澄这长芦县令足足当了五年,贪得无厌,谁敢和他打交道?”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四面八方正在干活的和尚们和所谓的夷人,脸上写满了诚恳。

    “你们看看他们,别说现在这种天气,进了四月,在干活的时候就开始尽量不穿衣裳,为什么,因为干活会折损衣裳,没那么多钱买!别说是他们了,就藏海这死和尚,还有他下头的那些徒弟,平日里谁不是能光膀子就光膀子?谁让做衣服太费钱!”

    老咸鱼越说越是伤心,一时竟是眼睛饱含泪水。

    “这就是穷苦人的生活啊……连多准备几身衣裳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到官府替他们一个个交税?哎,我就是存着一份好心把人接回来给他们一条活路,可我没钱啊!这还是藏海替望海寺管着田庄,种着菜地,否则根本没地方收留他们。”

    见朱莹仿佛已经有些被这老头儿给说动了,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这么说来,你不是把他们当成不要钱只管饭的奴仆使唤?”

    “我哪有!”老咸鱼这一次终于像被踩着尾巴似的,一下子暴跳了起来,“张博士你不信问问他们自己,他们乐不乐意留在这……”

    “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他们这些没户籍的海外人士,一口官话都说得别扭,不乐意留在你这,还能去哪?”朱莹此时终于恍然醒悟,当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刚刚自己也承认了,连衣裳都买不起,就是只管饭。”

    “我也确实只管饭,但一年也有两套衣裳,就这样,带他们回来,安置在这里的这几年,我也快被掏空了。至于收获……种点瓜果菜蔬,能挣几个钱?更何况一开始种出来之后,那还水土不服,棉花更是到现在都没个长进。”

    老咸鱼也不计较朱莹的态度,径直叫起了撞天屈:“但是,即便我是只管饭,那也不容易,你们看看沧州,先前之所以群情激愤闹出那样的事情,不就因为想求一顿温饱不可得?”

    说到这里,他脑袋一扬,**地说:“一会就该晚饭了,你们也正好可以看看,藏海还有他的徒弟,和这些漂洋过海而来的夷人,是不是吃得一样!”

    张寿刚刚看似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并不仅仅是想弄清楚老咸鱼对待这些所谓失去家园的“夷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是否把人当成奴隶看待。他更好奇的是,人到底是来自哪里。

    要知道,从东北亚到东南亚,人种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这些所谓的海外夷人,说不定并不是来自美洲,而是来自那些更近的地方。

    而且,如果这些所谓的夷人真的来自美洲,,那么,这些人是完完全全的美洲土著,还是太祖那只船队遗留下来的后人?

    于是,当不多时有人一桶桶把晚饭的饭食挑了过来,揭开盖子,却是加了咸鱼的豆饭,张寿眼看每人都是一大碗,先前那个一惊一乍的“夷人”也狼吞虎咽吃得异常香甜,甚至他的同伴还有人和那些光头和尚们低声说话,他就转过身,对气呼呼的老咸鱼肃然一拱手。

    “错怪你了,抱歉。”

    大胖和尚藏海从刚刚开始都没怎么说话,尽在那看老咸鱼和这一拨尊贵来客的交锋了。此时见张寿竟是如此直爽道歉,他不禁大为意外,再见老咸鱼顶着那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说无妨,他忍不住抓了抓完全没毛的脑袋,都不知道两人到底谁才是戏精。

    他一个忍不住,于是索性咳嗽一声,出来当和事佬。

    “咳咳,一点误会而已,张博士也没必要太当真不是?其实老咸鱼把人丢给我的时候,我也火冒三丈,别看我名义上管着这望海寺的田产,每年往上头送那么些米粮菜蔬就行了,可那也要年成好。要不是有再东边那些盐田贴补,一旦遇到灾年就顶不过去。不过……”

    他顿了一顿,这才冲着张寿和朱莹憨笑道:“不过,这些海外夷人也确实是只要衣食管饱就心满意足了。张博士和大小姐你们不知道,据说他们那地方,比蒙古,比西边的乌思藏宣慰司还要更吓人。什么拿小孩儿颅骨当法器,这都是小儿科了。”

    “他们那边的大多数城邦,平日没事就拿人来祭天祭神。祭祀一次,杀个十几二十那是司空见惯。要是遇到大祭,一杀至少就是好几百。”

    “这要是打仗有战俘还好,没有战俘就杀自己人。所谓的王就是掌管神事的大祭司……天灾最厉害的时候,甚至王还把自己的女儿奉献给什么天神,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藏海一边说,一边抓了抓脑袋,随即叹了一口气。

    “听说早几十年的时候,有人漂洋过海到这些夷人那儿,教了他们咱们的官话,所以如今我们还能够和这些人沟通。当初老咸鱼带他们过来,我听到那些,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夏桀商纣那会儿……咳,张博士你恐怕不知道,眼前这些夷人的部落才刚会造青铜不久。”

    “而且,那还正是流落在那儿的一批海客指点的,那时候船沉了,人死了一堆,回来要造船吧?得,好不容易慑服了一个夷人部落,被人当成神供起来,可他们那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成天水灾旱灾龙卷风,他们差点被失去权力的几个祭司给领着人翻盘成功了。”

    “那地方就没什么大牲畜,他们当初足有三条海船,倒是养着十几匹马,可那也禁不住日久天长,病死老死之后也就没了,连交配都没办法。毕竟,出海的船上居然还带着草料豆子喂马,本来就极其奢侈,也不知道那是哪来的那么豪气的海客,走的还是那等航线……”

    “这批海客在那边教化民智、鼓励生育、增加人口、育种耕织,还不知道为什么迁徙过好几次,虽说早就可以造船,可更多人觉得要把工具备齐,做好充分的计划,否则在海上也是等死。据说挺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幸存的海客老的老,死的死,结果终于捣腾出了青铜。”

    胖和尚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结果在一次迁徙过程中,还和人家另一个城邦干了起来,虽说惨胜,可那群被奉为先知的海客之中,最后一个人都快死了,临死前让人抬着他到了海边。要不是老咸鱼的船刚巧到,大概他就悄无声息死在那了。为了回家,他也真是拼了,只可惜至死一愕没能回来。”

    老咸鱼没有阻止藏海那娓娓道来的故事,只是临到末了,意兴阑珊地反问了一句:“只可惜,这最后一位海客也没能回来,反倒是这些夷人跟着我的船回来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孽缘天注定

    这大概是大明版的《鲁滨逊漂流记》吧……而且不是独漂版,还是众漂版。

    听着藏海和尚的这个故事,张寿忍不住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心中颇有些唏嘘。

    美洲那地方,后世无数人都觉得那是一片要多好有多好的地方且不说什么自由的空气,就说气候和环境,也有很多人向往不已大多数地方不会太酷热,也不会太寒冷,土地肥沃,适合农作物的生长,有海滨,有瀑布,有五大湖,有黄石……可谓发达和风景同在。

    但是,和彼此相连的亚欧非大陆相比,早期的美洲大陆一直完全是孤悬海外的一片大岛,什么文化、经济交流都没有,只能默默自己关门单干。更何况,和亚洲欧洲那相对容易驯化的小麦和水稻相比,什么玉米、红薯之类的从最初形态驯化到后期形态,不知道花了多少年。

    而且,在完全与世隔绝,没有外敌,顶多就是城邦战争的年代,没天敌,也没太大的发展动力。就算发展到奴隶制的极致……连年天灾就把你打趴下了。

    张寿还记得,直到后世,常常都能在新闻中能听到米国各种飓风龙卷风,动不动吹倒房子,引发城市内涝。由此可知,往前倒退个几百上千年,那地方的生存环境其实绝对不能算是优渥,再加上没事就祭天祭神杀一个人头滚滚,所谓惊人的文明连铁器时代都没进入……

    所以,在那个地方,一小撮没有坚船,利炮估计也沉了,火枪还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海客,在自己科技水平都不够高的情况下,想要引导土著攀科技树,那是真的不容易,而且土著的人口和定居,以及统治阶级的反抗,外部城邦的敌人,各种天灾,全都是大问题。

    要开发如此偌大的大陆,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那是万万不行的。

    大明是强大的国家,可那支会漂洋过海跑到美洲去,而后还遇到了海难的船队,怎么可能得到国家的强大援助?而且,就他旁敲侧击从渭南伯张康那得到的讯息,至少从来没听说过有官方船队按照地球仪的记载去往东面那块大陆,商船大概就更没兴趣冒这样的风险了。

    是大明的土地已经够了,不愿意浪费钱去远洋航行,还是别的缘故,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张寿还忍不住想到了另外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藏海和尚这法号,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含义?这家伙能把那个故事说得这般熟稔,是真的只不过耳听得来,还是也曾经一道亲身经历过?这两个人……或许还有更多的船员,总不会是闲得“蛋”疼去寻找新大陆吧?

    这又不像哥伦布,有女王资助,大明朝谁会资助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商人们忙着海贸做生意都来不及!如果有人资助,那么一定是明确知道那一片大陆,而且知道那一片大陆上流落着某些人!而且昨天老咸鱼露出的口风,他们还不止去了一次!

    张寿思维越来越发散,就差没在那论证太祖皇帝流落美洲大陆可能性的时候,老咸鱼再次开口了:“其实,之前我送张博士你的那些碑石碎片,就是最初那群海客刻的碑,也不知道是那碑石材料问题,还是后来遭到了什么天灾**,碑碎了,迁徙的时候他们还带着。”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寿,脸上看不见一贯的油滑、狡黠和世故,取而代之的是非常认真的表情:“要是张博士你说,那些字迹和太祖手稿上的字很相似,那么,我大胆猜一猜,那批流落在上头的人,说不定是当年太祖皇帝派过去的,所以才刻碑称颂太祖皇帝?”

    如果我不是听朱莹说过当年太祖禅位之后扬帆出海,而后再无音讯的某些内情,后来又接触到了挺多东西,我真会觉得你这大胆的推测听着好有道理……

    张寿在心里暗自呵呵,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吧,你说的这可能性也不小。”

    说到这里,他侧头一看朱莹,就只见大小姐那一张素来明媚多姿的脸此时有些茫然,满满当当都是我在发呆的表情。他还以为她是被那一连串的讯息给冲击得有些发懵,就索性伸出手去,在她面前使劲晃了好几下。

    “莹莹,莹莹?”

    “啊!”朱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老咸鱼和藏海全都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她就无辜地反过来瞪视两人,继而就打了个呵欠道,“哎,我刚刚听到祭天祭神,正在想乌思藏宣慰司的人皮唐卡呢……没想到还有比他们更加野蛮的地方。”

    “老咸鱼,刚刚是我错怪你了。要不是你刚巧船到那儿,说不定那位可怜的海客就只能终身埋骨异乡了。对了,他和其他人的骸骨,你带回来了吗?如果没钱替他们叶落归根,归葬故里,我可以资助你一点钱。困于海外这么多年,这才遇到国人,也算是一段传奇了。”

    她这种既在意又不在意的态度,老咸鱼不禁心里直犯嘀咕,暗想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揣测?然而,他到底反应快,立时满脸堆笑说:“那我可就真的代他们谢谢大小姐您了。”

    张寿则是呵呵一笑,却也只字不提所谓太祖手迹石碑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天色晚了,这菜园一时半会看不完,他们既然都吃晚饭了,我们也该好好吃一顿,歇一晚上再说正事。”

    “咳咳,看我这记性。”老咸鱼连忙拍了拍脑袋,继而就涎着脸道,“这菜园子里新鲜瓜果菜蔬应有尽有,只那番茄之前是在我另一个菜园子里搭了暖棚种出来的,总共也没几个,这边也没什么存货,张博士你不想施展一下手艺吗?”

    见张寿嘿然一笑,不置可否,脸皮极厚的老咸鱼又补充道:“其他要是您嫌麻烦,不如指点我烤两条鱼?沧州城里我没多少辣椒存货,这里却有好些晒干的,种类还挺多……”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寿就咳嗽一声道:“好吧,厨房、餐具、佐料、食材,你全都给我找出来,做完了你收拾,但到底做什么,看我心情。”

    “好嘞好嘞,我懂,我懂!”

    藏海本来还有些鄙视老咸鱼在权贵子弟面前这么软骨头没骨气哪怕是装的。然而,当他眼看张寿带着阿六带着一篮子他不知道是什么的用具亲自下了厨房,接下来眼看一道道自家菜园子里出来新鲜菜蔬做成了几大盘菜,最后则是两条烤鱼送来,他的眼睛就直了。

    赵国公府的未来姑爷……这居然还会下厨?不都说君子远庖厨吗?

    等到一顿饭吃完,轮到老咸鱼鄙视地拎着藏海去清洗那些盘盏碗筷了。面对那一整套花色精美,釉色漂亮的瓷盘瓷碗,见藏海啧啧称赞,嘴里仿佛要冒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辞,老咸鱼使劲用胳膊肘撞了对方一记,用眼神制止人说话,自己却絮絮叨叨了起来。

    “都和你说了,那位张博士是个很不同的人,我瞅着他除了不能打,就没有什么别的不会的……就算他不能打,他身边那个小小年纪的少年郎,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啧啧,怪不得能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小姐……”

    直到一边叨叨,一边把那一整套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餐具给洗完,随即眼看着朱宏朱宜来取走,还去要了热水一一烫过才完事,老咸鱼这才拖着藏海和尚匆匆离开。

    这藏海下院是自己的地盘,再加上还有那么多武艺不错的徒弟望风,藏海对老咸鱼这太过谨慎的做派非常不理解,眼看这越走越远,他不禁没好气地停下步子。

    “我这十几个徒弟虽说不是什么顶尖的,可那也不是眼瞎耳聋的,你用得着这么杯弓蛇影吗?沧州这地方,历来就算是过江龙也得让一下坐地虎。”

    “你就别扯这老黄历了!前有大皇子这顶尖的过江龙,后有明威将军朱廷芳这强势的过路蛟,坐地虎呢?谁蹦过?侠以武犯禁,谁敢真的和官府明斗?就是云河那个蠢小子,也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这才一气之下做了蠢事,可他到底还不敢反他娘的。”

    老咸鱼反唇相讥了几句,见这多年的好兄弟依旧不以为然,他就没好气地说:“小心无大错,你以为我说那位张博士身边的小哥是个高手是奉承?那小子厉害着呢。上百斤的碑石碎片,他随手一拎就走。而且看那大小姐身边的精干护卫,全都对人敬而远之。”

    藏海忍不住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朝廷派谁下来,咱们都要跪他娘的?”

    “派贪官污吏,当然退避三舍,否则人家也许会敲竹杠;派清官能吏,也退避三舍,否则人家很可能拿着武门立威。否则你以为沧州城这些天怎么死气沉沉?云河也就算了,和他一起被关在行宫里的八个人,个个都是磕头拜过师学过武的,你看谁家师父为他们出头?”

    见藏海哑口无言,老咸鱼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像咱们这样的,只有在沧州这种武风昌盛之地,才能好比一滴水掉进了海里,显不出来。你还想蹦?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们回乡?”

    “可我既然落在了朝廷眼里,那就别想脱身了。没错,你别瞪我,我怎么知道就在水市街卖咸鱼也能被人盯上?我怎么知道云河那臭小子会造反?总之,反正找上门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仇家又或者官府,那不妨就大胆试一试……”

    “试什么试?”

    藏海一张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盔:“你想告诉人家说,我们当初九死一生漂洋过海去东边那片大陆,是受人资助去找太祖皇帝的下落?外头那对公子小姐那可是顶尖的达官显贵,一旦禀告了当今皇帝,不一刀砍了我们这妖言惑众的才怪!”

    “我这两天言行举止当中已经透了不少底子出去,如果人家要砍,就冲着我是云河的舅舅,早就把我抓起来一刀砍了……忘了告诉你,因为云河那小子我被人追缉的时候,还差点牵累了赵国公府那位二公子。总之,我和他们朱家这是天注定的孽缘!”

    见藏海一脸都是你连累我的嫌弃表情,老咸鱼就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别的,就是想着当初那位木老大人临死前见着我们时说的话,就觉得我们隐姓埋名躲在这沧州,也不是个办法。不说其他的,这菜园子里从那么远地方好不容易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瓜果菜蔬,难道就永远都是我们自己吃,永远不让外人知道?”

    “那些人在遥远东边那片大陆上做的事情,就一直都这么埋没?他们的骨灰,就这么埋在你这藏海下院,永远回不了乡?你别瞪我,我知道只要咱们分头出去,悄悄去他们的家乡,不是不可能把他们的骨灰葬入祖坟,又或者家乡的山水,可子孙不该不知道祖上的功绩。”

    老咸鱼见藏海和尚终于哑口无言,他就轻舒了一口气道:“说实话,我这辈子也没像这几天似的见过那么多京城来的权贵子弟,见过之后才发现,就算表面上瞧着再没用的人,也不是一无是处。所以,我打算好歹试一试。要真的丢了命,那也是活该。”

    “你自己活该,拉我下水干什么……”藏海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但终究无可奈何地说道,“知道了,你要试就去试试,我得为我这里一大堆要吃饭的人负责。反正我已经说了,人是你带回来的,我只是帮你养着,其他的我概不承认!”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老咸鱼嘿然一笑,突然若有所觉似的抬起头。

    可不远处的围墙上空无一人,只有明亮的月色,仿佛他最初感受到的只是错觉。

    虽说藏海下院不是没有空屋子,但朱大小姐还是睡在了她那辆特制的马车里。至于张寿,在马车外头搭上特制的牛皮帐篷,撒上驱虫药,虽说狭窄逼仄了一些,但对于他来说却也不难接受。晚间散步消食过后,回到帐篷里的他正要睡下,却听到有人轻轻叩击牛皮的声音。

    下一刻,阿六的脑袋就探了进来。见张寿招手,他这才脱鞋进去,随即在张寿面前盘膝而坐。不用张寿追问,他就将自己偷听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末了才开口说道:“虽然我躲得很快,但我觉得,那条老咸鱼发现我了。”

    张寿对阿六的判断素来很信任,他默默沉吟了一会儿,最终笑了:“既然他不声张,你也就当没这回事。不妨事,等图穷匕见,再做计较。”

第三百三十七章 将死之……树?

    南瓜田、番茄地、玉米地、土豆田、花生地……

    当次日张寿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支使了朱莹带着朱宏和朱宜去马骝山上望海寺“观光“”实则当然是去踩点打探自己则是带着阿六好好观赏了一番老咸鱼这规模宏大的菜园时,他就不得不惊叹,这赫然是一个货真价实囊括了多种美洲农作物的秘密……种植园!

    然而,等到走过那些种着他耳熟能详瓜果菜蔬的菜田,看见小半亩不怎么精神的棉花地时,他就发现,一旁竟然还种着一株怎么看怎么和这菜园不搭,而且还蔫头蔫脑仿佛随时快死的尺许高小苗,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可随之就越看越是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觉。

    棉花田没有种好,这是老咸鱼早就坦陈的了。而这小苗种在什么地方不好,偏偏种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苗?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不可能的,记得那只有在南方以及东南亚等地才能种植,怎么可能在沧州还能种活?光是这北边的冬天,就能把这小苗冻死吧?

    莫非是今年春天才种的?想到这里,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指着那孤零零的小苗道:“这莫非也是你和那些夷人一起从海外带回来的?”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一眼就看到了那树苗,顿时满脸苦色:“张博士你别提了,加上别人从海外带回来的那批,几次总共至少好一箱上万颗种子,只种出来这一棵!”

    “是那位人家几乎奉为先知的将死长者告诉我的,说是这橡胶树如同奶牛产乳似的,用刀一割,就能流出乳白的汁液,那汁液黏黏的,像胶液,能做成黑色有弹性的球,好像还能派什么其他重要的用场,可他没来得及说。结果我几批种子就种成这样……气死我了!”

    “大多数是开春之后根本就发不了芽,还有些是发芽却没多久就死了……亏我已经让藏海拼命地浇水……唉,想想也是,当地雨水丰沛,天气又热,不比沧州雨水不多,我看要不是藏海下院这附近水有的是,那群海东夷人也拼命浇水,也许连一棵都活不了。”

    张寿非常能理解老咸鱼的郁闷。任凭是谁,漂洋过海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东西,随即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植,却是那眼看不活的下场,那是无论如何都会灰心丧气的。问题是,就和棉花一样,他们的力气真的是用错了地方……

    联想阿六昨夜偷听到的话,他心想那被奉为先知的所谓木老大人,既然在当地那些夷人当中拥有很高的地位,没道理连这种很简单的移栽道理都不懂。很可能只来得及告诉老咸鱼和藏海,诸如玉米土豆番茄棉花橡胶等等具有怎样的价值,却来不及说移栽育种等等。

    张寿有些古怪地瞥了一眼老咸鱼:“你从海东捎带回来这些种子之前,你有过耕种经验吗?我说的是,你种过粮食,种过菜吗?”

    老咸鱼顿时有些尴尬。他环顾左右,见藏海完美避开了他的求救,他只好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我家那也是家道中落,从前是读书人家,我后来又迷上了出海,当然没种过地……”

    他突然瞪向不讲义气的藏海,气咻咻地说:“但这家伙自告奋勇地说,他祖上都是种地的,庄稼把式那些他最清楚。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把这片地方交给他经营?再说了,那些夷人从前在那边就是种植照料这些东西的,谁知道有他们在,棉花和橡胶树还是种成这样!”

    藏海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立时怒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是你花言巧语诳我揽下了这事情,害得我在这望海寺的下院窝着做菜头……否则凭老子的本事,早就在沧州打出一片名声来了,哪里还要对望海寺那帮和尚赔笑脸!”

    “是啊,打出一片名声……然后怎么样?这次明威将军一来,还不是填刀口的货?”

    张寿见两人彼此互瞪,冷嘲热讽,不禁啼笑皆非。原来老咸鱼和藏海这两个根本就完全不懂种植,又忌讳重重没去请教那些有经验老农,就领着一群看似很专业的海东夷人……直接莽上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这才叹了口气道:“这橡胶树如果是照你们这么种,大概就这仅有的一棵也很快就会死了。既然你都说了,它在那边的生长环境是炎热多雨,那么在这里要移栽成功,当然也得是炎热多雨的环境才行。至少,沧州这样入冬就动辄冰天雪地的环境……”

    “那是绝对种不活什么橡胶树的。”

    见老咸鱼一脸我怎么知道的无辜表情,张寿就叹了口气道:“而且,移栽这种事,素来要求非常苛刻,本地移栽树苗尚且都是如此,更何况海外的东西?你又不怎么懂如何保存种子,别说带回来几箱种子,就是几十箱子,能种出一棵那也是你运气好!”

    他还记得看到过资料,橡胶树从美洲移栽东南亚那会儿,人家还是有经验的,七万颗种子也只不过培育出来两千多株苗,概率之低令人发指。换成眼下这两个门外汉,呵呵……

    果然,被他这么一说,老咸鱼和藏海面面相觑,随即前者挨了后者一个大白眼,就尴尬地嘀咕道:“我是不怎么懂,可海东那些夷人他们好歹也是照料过橡胶树的……”

    “这东西在他们那边想来也是四处都是,用得着特意去种吗?用得着特意去浇水施肥吗?他们所谓的照料,大概就是你说的,定期去割胶吧?”

    张寿说到这里,见老咸鱼终于哑口无言,他便淡淡地说:“我理解你为什么种在这,在大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加上地大多都是有主的,就你这菜园也是从望海寺坑来的。至于在南方,你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可能带着一群夷人去特意种田。”

    “张博士说什么坑这么难听……那是藏海凭自己的本事,从望海寺那帮和尚手中弄来的,反正他们又管不好……至于去南方,那边民风狡诈,我生怕一个不好就被人卖了。”

    嘴里这么说,老咸鱼眼睛滴溜溜直转,脸上那讨好的笑容一时更殷勤了些:“张博士你学问大,莫非知道怎么种这橡胶树吗?”

    “我又不是神仙,也没去过这东西种植的地方,我怎么知道!”张寿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即却气定神闲地说,“但所谓移栽,无非是育种,育苗。但我得提醒你,一来这东西不该种在这,二来……你觉得,要让这橡胶树长到可以割胶的程度,得多少年?”

    没等老咸鱼回答,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不是我泼你冷水,我觉得三五年都未必能够,十年八年都有可能。”

    “十年八年……”这一次,轮到藏海头大了。他恶狠狠地提脚冲着老咸鱼踹了过去,“十年八年之后我都多少岁了,好啊你,吹捧我几句就把这些东西丢给我管,自己在城里整日吹牛逍遥!我今天就把你这条老咸鱼先揍成死鱼再说!”

    眼见藏海二话不说就朝人追打了过去,老咸鱼自是不肯认输,反唇相讥的同时也还以拳脚,两人打着打着就跑远了,张寿不禁哂然,心想这两个家伙肯定是借着彼此厮打,到远处去商量对策了。当下他,就索性来到了那硕果仅存的小树苗跟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

    这一看,他原本的猜测就变成了确信。

    不是确信这是什么橡胶树,他又不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胶农,之前是猜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但他现在已经看出,这苗固然不知道是撞了什么样的运气长出来了,但距离死期也确实是不远了。

    他蹲下身去,随即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心想直到各种人造橡胶铺天盖地的年代,天然橡胶的需求依旧庞大,可如今这年头,别说各种进阶应用,就算要找一种能够把胶液溶解的溶剂都不那么容易……难不成真的要学美洲土著,用天然橡胶做个球当足球踢着玩?

    太祖的科技树全都点到武器上去了,而他的科技树就更歪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凡看过的大多都记得,问题是他其实没看过多少东西,很多科技他根本就没接触过……

    就在张寿微微发呆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的声音:“这树很有用吗?”

    “有用没有用,要看是否用得上。和之前老咸鱼的那些食材不同,这东西一时半会还派不上用场,而且要种在南方的话,北方如果有需求再运过来,路上开销又非常巨大,而如要推广,百姓看不到其中利益,那是不会去种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说的胶液,谁都没见过。”

    张寿身后的阿六顿时眉头一挑:“那少爷不信他们?”

    “信,怎么不信?”都能把橡胶树这三个字说出来了,再说这树苗还种成这样,他怎么不信?张寿在心里这么想,随即呵呵笑道,“单单我信没什么用,这得取信于人才行。如果真像我说得那样,得种上十年八年,有多少人能耐得住等待和寂寞?”

    “我可以。”

    张寿微微一愣,直到阿六再次重复了这三个字,他才站起身来,随即转身面对少年,突然伸手去揉了揉那脑袋。见人完全没有躲闪,他就笑着说道:“你总不会想离开京城,独自一个人跑到南方去种橡胶树吧?再者,术业有专攻,这事儿你干不行。”

    见阿六脸上也没什么挫败,反而很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张寿知道,少年心中向来只有我能否帮上忙这种朴素的概念。一旦知道不能,而且不能在努力之后进阶为能,那么就会很干脆利落地放弃。

    就如同阿六当初在看过那些数学题,发现接受不能之后,就立时有多远躲多远一个道理。

    安抚过阿六,张寿心中却有些唏嘘。美洲各种新作物虽多,但要找齐,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某些作物往往长在不同纬度的地区,他真不知道那群先知带领夷人的所谓迁徙持续了多久,又持续了多远,是否真的是几十年如一日……

    而且,他完全不觉得朝廷会承认太祖皇帝流落海外这种事哪怕是太祖皇帝秘密派出去的人流落海外,这件事也未必会有人承认。当然,当今皇帝除外,那位年轻皇帝的任性,他已经深刻领教过了。皇帝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当他在这棵橡胶树所在的区域溜达看了一圈,又去看了看棉花田的长势之后,衣衫不整的老咸鱼就神气活现地重新出现了,却是独自一个人,一副打跑拦路虎的胜利者姿态。他拍打着有些褶皱的袖子,随即满不在乎地扣好了领子,笑呵呵地走上前来。

    “张博士,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文绉绉地这么说了一句,见张寿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他想想这些年确实也没再读过书,不禁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这点斤两也瞒不住您。您能不能运用影响力,设法在南方推广一下这橡胶树?”

    “就和您这新式纺机在沧州在邢台推广一样?哪怕是为了不负那群流落海外的人?”

    张寿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以自然是可以,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普通人来说,要耐得住十年八年的寂寞不说,等过了十年八年之后,橡胶树真的能够割胶了,但那胶液的价值和利益何在?”

    见老咸鱼为之一怔,他就轻声说道:“当然,我会试一试,但是,必须要有人帮忙。”

    没想到张寿先是泼冷水,随即却又开了一线可能,老咸鱼登时喜形于色。之前他也想到橡胶树是否一定要种植在湿热的南方,但到底抱着侥幸。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凭什么去南方圈地……种树?再说,从前和某些南方地头蛇打交道的经历太糟糕了,他完全不敢冒险。

    果然是官府有人好做事啊!老咸鱼在心里如此感慨了一句,随即就真心实意地对张寿打了个躬,这才一口答应道:“如果真的可以,我和藏海还有些朋友,他们应该能帮得上忙。哎,就算是为那位流落海东,一辈子没能归乡的长者最后做点事吧。”

    “那好,我会在皇上那儿想想办法。”张寿轻描淡写地承诺了一句,见老咸鱼状似大喜地连声道谢,但那眼神却没太多敬意,他也不揭穿,而是似笑非笑地说,“话说回来,我都已经向上举荐了你,你这个农学博士不是不想当,就能不当的。斤两不够……用别的凑!”

第三百三十八章 美人带刺

    张寿正在逼着老咸鱼不能好农知农,那就在别处使劲来凑功绩的时候,朱莹正带着朱宏和朱宜,在临时向导观涛小和尚的指引下,饶有兴致地登马骝山。

    顺便说一句,给大小姐带路这样一个光荣的活计,原本是轮不到年纪最小的观涛,那些年轻的和尚们甚至都想用打擂台的形式来确定优胜者。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朱莹妙目一扫,最后冲着一个矮小的光头勾了勾手指。随即,从小都没出过藏海下院几回的观涛就被选中了。

    用其他人捶胸顿足的话来说,就观涛那自己都会迷路的本事,让他给大小姐带路?简直是白瞎了!而且,这么个**岁的孩子,估计连女色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对着个绝色佳人有什么用?他们也不是想干别的,可整天闷在藏海下院,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可选中观涛的朱莹却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虽说并不在意被人偷窥容貌,当然堂堂正正被人看就更不怕了,可她却很在意向导有没有跟在她身边的价(颜)值。观涛虽然不是那种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但长得虎头虎脑,很有些憨憨的,正对了她的脾胃。

    马骝山这座沧州地面上唯一的小山,如果放在后世,科学界津津乐道的是其火山地质学的地位,然而放在如今,民间津津乐道的是其上望海寺的香火,是山上令人称绝的风景。此时,观涛就一边走,一边懵懵懂懂地充当向导。

    “师父说,这山上有皇陵,是汉时一个小皇帝的父亲的。那小皇帝好像……好像叫汉质帝,被权臣毒死的时候,就我这么大而已,所以师父说,当皇帝其实也很可怜的……”

    朱莹听着听着,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当皇帝很可怜这种话,一般平民百姓好像是不会这么想的吧?

    大多数百姓都幻想着自己能当皇帝,然后买豆腐脑的时候能够喝一碗,倒一碗,整天香甜的白面烙饼管够,在他们看来,皇帝的日子不过如此。但正因为百姓如此淳朴,从皇帝到朝臣,方才应该时刻自省,不负民心当然,这话不是她说的,而是出自太祖语录。

    心里忖度藏海这当着和尚却操心皇帝的做派,朱莹便恶狠狠地想到果然那个胖和尚与那条老咸鱼一样,全都很可疑!话虽如此,她却没有迁怒于身边的小和尚,反而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观涛那光洁的脑袋,笑问道:“汉质帝为什么会被权臣毒死,你知道吗?”

    “不知道。”观涛憨憨地摇了摇头,“师父没说过。”

    朱莹顿时莞尔。此时山上香客和游客渐多。华服美饰的她便犹如鹤立鸡群,异常夺目,也不知道多少人偷偷窥视,见她粲然一笑,他们的目光顿时更加移动不了。更有士子或昂首挺胸,或高谈阔论,还有人心不在焉,分心偷听她说话。

    “汉质帝八岁即位,在他之前,是年仅两岁就去世的汉冲帝。而掌权的,是汉冲帝的嫡母梁太后,更准确的说,是梁太后的兄长梁冀……”

    朱莹虽说在京城被某些看不惯她的千金们讥笑是草包,但大小姐该读的书还是读过,只不过不喜欢的东西前看后忘,喜欢的东西却是听一遍就能记住。比方说葛雍给她讲的史书小故事,她此时娓娓道来时,那就像极了当初葛雍给她讲课时的语气。

    于是,四周围普通的乡民们仅仅是不明觉厉,可那些自诩为饱读诗书,上来瞻仰汉时遗迹,吊古伤今,试图说服自己只是怀才不遇的书生们,那就简直喜出望外了。

    能够遇到一个才华和美貌兼备的美人,何其不易?

    没人觉得,用讲故事的方式复述史书,这算不得什么才华……美人从来都是有优待的。

    当朱莹将汉质帝被鸩杀的故事讲完,观涛已经是眼泪汪汪,很为那个聪明却被权臣毒死的小皇帝惋惜。就在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汉质帝既然看出梁冀跋扈,就应该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在朝堂上因为一时愤怒便嚷嚷此乃跋扈将军,实在是不明智。”

    侧头望去,见是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士子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仿佛风度绝佳的样子,朱莹眉头一挑,随即微微一笑:“那你觉得,汉质帝又该如何?”

    那年轻士子看到美人一笑,骨头就酥了三两,等听到这一句,他更喜出望外:“当然是应该学汉桓帝,假装放纵,伺机而动,发现宦官可用,就利用他们将外戚梁氏一举诛灭……”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朱莹就笑吟吟地说:“是啊是啊,汉桓帝假装放纵,然后利用一群宦官杀了梁冀一党,可到头来又生怕被一群宦官捏在手心里,扶植起了另一群宦官,让宦官来对付宦官,于是最终成功控制了一群心思各异的狗,倒是确实耍弄得一手好权术。”

    见朱莹将汉桓帝曾经重用的那群宦官比作是狗,又说汉桓帝耍弄得一手好权术,那年轻士子登时觉得遇到了人生知己,那简直是喜出望外。

    “没错,姑娘简直是评点得犀利入骨!汉桓帝借助宦官杀了骄横跋扈的外戚梁冀,接下来既然知道该抑制这些贪得无厌的宦官,那么就应该趁机再把这些宦官连根拔除,然后换上忠厚之辈,如此在内有忠奴佐助,在外有贤明士大夫辅佐,何愁帝业不兴,何来党锢之祸?”

    “简直荒谬!”

    他这慷慨激昂的话还没说完,迎头而来的四个字就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其余士子原本还羡慕此人擅长表现,竟然和这绝色美人话语投机,可没想到刹那之间,美人儿就翻了脸!而一旁本来听到复杂之处就已经有点发懵的小和尚观涛,则是被朱莹这骤然怒喝给吓了一跳。

    “桓帝利用了宦官的内部矛盾,鼓动其中一群人去杀了外戚,这一招驱狼吞虎确实不错,事后削权也确实应该,甚至接下来在宦官中扶植多座山头,也没什么不对。他是以外藩入继大统,文官们最初本来就不支持他,他干嘛要反过来讨好那些一事无成的士大夫?”

    朱莹想起那时候葛雍对自己说桓灵二帝时的口气,竟是不知不觉也学着葛老太师当年的口吻,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那些士大夫没能杀得了梁冀,桓帝组织宦官杀了,单凭这一点,他就有资格瞧不起那些在朝上夸夸其谈,在梁冀面前却唯唯诺诺的家伙!更何况这些家伙和他扶植的那些宦官对立,却也不过是因为利益受损,装什么大义凛然!”

    “不过是因为宦官专权,就意味着皇权大兴,没人愿意再回到当初被皇权压制,噤若寒蝉的年代而已!就算桓帝真的用上一群老实忠厚的阉奴,那群士大夫照样能找出打击他们的理由!说什么阉宦祸国殃民,他们自己的亲友子侄里头,祸国殃民的还少吗?”

    仿佛是没看到那年轻士子的遽然色变,朱莹竟是嫣然一笑。只是此时,除却那些四周围纯粹看热闹的香客乡民,三三两两好几拨士子们就没多少人只顾贪看那艳丽的容貌了。

    这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佳人,这不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吧?

    “扫除了一批所谓党人,桓帝倒也没做错,可他不去管天下平民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去管世家占据高位,豪右称霸一方,更忘了自己还没个儿子,竟然就觉得已经大权在握了,只顾着自己荒淫纵欲,卖官鬻爵,放纵到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年过三十就把自己的命给送了。”

    “结果却引出灵帝那个独夫!都说汉亡于桓灵二帝,呵,你现在倒说说,桓帝有什么资格说比汉质帝更明智?就因为他在梁冀面前是个胜利者吗?致使亡国的昏君笑话枉死幼主?笑话,让质帝和桓帝到九泉之下去见光武,你看光武喷谁一脸唾沫!”

    直到朱莹骂桓帝昏庸,骂灵帝独夫,一群士子中间,方才有人脱口叫了一声好。

    而刚刚还说质帝应该学桓帝的那年轻士子,却是满脸不服,兼且发现刚刚以为的绝色俏佳人竟是一朵带刺的花,他忍不住就出言讥刺道:“姑娘点评别人倒是犀利,却不知道姑娘这样言行举止肆无忌惮的做派,又是哪户书香门第里出来的?”

    “该不会是哪家行院里养出你这抛头露面的胆子,出言不逊的刁钻吧?”

    “呵呵。”朱莹哂然一笑,鄙夷不屑地说,“我就知道,大概也只有连史书都没读好的所谓书香门第,才会养出你这样得意时高谈阔论,失意时信口雌黄的废物!”

    “贱人你好大的胆子,我爹是河间知府……”

    眼见那恼羞成怒的年轻士子暴跳起来,朱莹就没好气地打断道:“好端端的游山兴致,被这么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给败坏了……朱宏,朱宜,让他闭嘴!”

    刹那之间,朱宏朱宜就已经抢上前去,一左一右直接扭住了对方的胳膊,眼见人骂骂咧咧地召唤人来帮忙,又怒骂定要寻到什么行院去算账,朱宏不耐烦,干脆一脚踢在人膝弯将其摁跪了,朱宜则是面无表情地随手抓起一团泥土直接塞在了人口中。

    见两人如此强横霸道,无论那士子的同伴也好,家丁也罢,一时都吃了一惊,竟是忘了上去救人抢人。而这时候,朱莹却好整以暇地来到人跟前,冲人一笑之后,便一脚把人踹下了台阶。见几个家丁这才如梦初醒,下去救那骨碌碌滚下台阶的家伙,她便轻轻理了理裙摆。

    “要报仇的话,记住,冤有头债有主,让你爹河间知府来赵国公朱家寻仇!哦,对了,我大哥明威将军如今正在沧州地面上当钦差,你可以去找他理论,然后告状说,他妹妹狠狠教训了你一顿!”

    “……”

    顷刻之间,四周围一片寂静。尤其是那气急败坏正在拼命想要吐出嘴里泥土和青草的河间知府之子,更是刹那之间连呼吸都摒止了。

    这简直坑人啊!堂堂赵国公之女,居然就带两个随从外加一个小和尚,就这么出来兜风?

    被烂泥巴糊了一脸的河间知府之子悲愤无言,他的那些随从狗腿子们惴惴不敢言,而作为朋友,又或者说捧哏,跟着这位知府公子出来吃喝玩乐的两个书生,就没办法保持沉默了。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要是坐视金主被揍成猪头,以后“游学”的日子怎么混?

    于是,其中一个强自镇定地开口说道:“黄公子刚刚确实言辞失当,但大小姐一言不合就动手,岂不是也有失风度?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一次,他的话依旧没能说完,因为朱莹嘴角一挑,哂然一笑道:“要不是我还算有风度,早就提着鞭子狠狠抽他一顿了!书香门第?呵呵,丢人现眼!不用废话了,要是不想让我差人把他丢下山去,就带这个废物快滚!”

    眼见黄公子终于被随从们搀扶了起来,两个书生对视一眼,却也不敢迟疑,赶紧上去一左一右搀扶了黄公子的胳膊,劝说了他两句,就狼狈不堪地拖着人下山,而几个狗腿子连大气不敢吭一声,更不要说确证朱大小姐的身份了。

    那位明威将军直接剥了长芦县令许澄的官袍,还敢一箭射在了大皇子面前,老爷不在,他们哪敢出面去和那位出身这种人家,美艳绝伦却也凶悍绝伦的大小姐硬顶?

    撵跑了一个搭讪不成恼羞成怒却又踢上了铁板的家伙,朱莹瞬间就清空了周围的闲人,至少再也没有不长眼睛的人敢靠近她周身三丈范围之内了。

    而这也换来了小和尚观涛那崇拜的目光,而他的赞叹更是简单而直接:“大小姐刚刚那一脚踢得又狠又准,我师父就老说我出腿软绵绵没力道!”

    朱莹顿时给逗乐了,她才刚刚笑眯眯地调侃了一句,“那你可以多练练梅花桩”,一旁就传来了一个讨好的声音。

    “大小姐,您还缺看家护院跑腿的吗?小人自小练武,甘愿投效!”

第三百三十九章 没出路的武人

    出门在外别惹事,但万一惹事,却也不要怕事,这是昨天出来的时候,朱廷芳千叮咛,万嘱咐的,朱莹表面敷衍兄长,但心里却还是记得这话的。所以她起初不过是随口刺一下那个自命不凡的知府公子,可当人开始恼羞成怒反唇相讥时,她就不客气了。

    比家世,她会怕谁?

    但是,朱大小姐完全没想到,她都已经立威了,居然还有人不怕死地上来搭讪,这也就罢了,而搭讪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自荐给她当看家护院?

    她眉头一皱,随即侧头望了过去,就只见那是一个香客打扮的汉子,短衣短衫,布带布履,身材壮实,手掌粗大,乍一看便像是有几分力气的。

    她还没开口说话,朱宏就已经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沉声说道:“赵国公府不缺护院。”

    即便是被朱宏**地回绝了,那说话的汉子依旧没有气馁。他仿佛没看见四周那些偷偷摸摸打量他的目光,拱了拱手道:“小人知道赵国公功勋彪炳,府里自然有的是高手,但此次长公子明威将军坐镇沧州城,对于沧州下辖的其他二县却未免鞭长莫及。”

    “如今那些横行不法的奸商劣绅业已严惩,可沧州地面上仍旧人心浮动,还请大小姐能够代为禀告明威将军,给大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大哥是一口气判了一大堆的斩刑和流放,大概比沧州从前一年杀的人都要多,再加上好些养尊处优几十年,被民间都称作为老爷的家伙们竟然也有不少挨了刑杖,所以民间已然拍手称快。可眼前这家伙却偏偏说民间人心浮动,而且还说给大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再加上刚刚说甘愿投效……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朱莹心下存疑,打量对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大小姐性急冲动不假,任性高傲也不假,却不是傻子,因此只是踌躇了片刻,她就淡淡地说道:“既然你是沧州本地人,又是来毛遂自荐的,那就代替观涛,给我做个向导好了。”

    “多谢大小姐!”那中年人顿时喜出望外,当听到朱莹又问他名字,他连忙一拱手道,“小人曹五,对这马骝山也算是熟悉,这儿风景最好的地方是月角湖……”

    于是,一群士子也好,香客也好,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来历不明却毛遂自荐的家伙,殷勤地伴随在那位性情莫测的赵国公府大小姐身边,殷勤地解说着马骝山景致。甭管是往日多自负才情的读书人,此时全都有一种想要骂娘的感觉。

    炫耀才识的知府公子,被这位大小姐毫不留情地踹翻撵下山去了当然人也确实蠢不可言,居然认为这般强势的大小姐是什么行院出来的然而,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看似粗鄙的泥腿子,竟然被留下当向导了。

    这世道是天翻地覆了么?

    朱莹才不会去管别人是何等心思,她今天来马骝山,纯属张寿的授意张寿请她帮忙,先去望海寺探一探藏海和尚的底细,顺便踩一踩马骝山上各处,看看能不能有些线索。

    而她想着张寿身边有阿六在,也就要了个小和尚当向导,直接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曹五滔滔不绝,她心不在焉地听当然,她承认,马骝山风光是很好,可刚刚被那样一个讨厌的人败坏了心情,她又惦记着张寿那边,自然而然就不比最初的兴致盎然。如果不是一旁的观涛小和尚常常笨嘴笨舌地说好话逗乐了她,她的心情还要糟糕。

    眼看望海寺就在不远处,朱莹突然意兴阑珊地问道:“这望海寺修在山上,应该费了挺大的劲吧?百多个僧人聚集在此,得多少人才养得活他们?”

    曹五眼神闪烁,随即就赔笑道:“这望海寺虽说没得到太祖皇帝敕封太祖皇帝说了,敕封谁也不会敕封道观佛寺,免得天下人遇到什么事就遁入佛寺道观逃避责任但是,它也是这附近有名的大寺之一,最重要的是,望海寺的主持德安大师为人公允慈悲。”

    他虽说之前不知道这位大小姐什么性情,但先被朱廷芳在沧州城中那般行事震慑得噤若寒蝉,又眼看朱莹刚刚如此拿知府不当官儿,此时可不敢挑头让其和望海寺放对。

    见朱莹眉头一挑,似有不信,他赶紧进一步解释道:“这望海寺之所以香火如此鼎盛,并不是因为这附近就真的人人信佛。是因为每逢初一十五的集会,就在这望海寺前。虽说就是交易些鱼和盐之类的东西,但德安大师会做见证,所以买卖公平,皆大欢喜。”

    朱莹这才面色稍霁,却是似笑非笑地问道:“哦,敢情这年头和尚还兼职主持公道?话说回来,山下这观涛小和尚所在的藏海下院养着十几个棍僧,那这望海寺呢?据说太祖初年他们还打跑过海盗,现在总不会成天吃斋念佛,忘了他们起家的本事吧?”

    这话题兜来转去,最后终于还是掉到了这个危险的话题上,曹五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然而,他就算想隐瞒,这位厉害的千金大小姐却也能从其他地方打听到,他还不能随便搪塞。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望海寺的僧人大多佛法精深,其中那些天赋好的,当然也会从小练武。”

    “哦,原来是从小练武。”朱莹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问,“那藏海下院呢?”

    眼见曹五眼神闪烁,她就懒洋洋地说道:“你可不要告诉我说,刚刚是因为正好听见我表露身份,这才跑上来毛遂自荐的。我可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既然一路尾随到现在,你眼下再推说不知道我是从藏海下院来的,指量我会信么?”

    曹五看了一眼一旁满脸发懵的观涛小和尚,心想今天但凡换个和尚来当向导,那他都好糊弄得多,也不知道平日那个很精明厉害的胖和尚,怎就至于大意到派这么个小不点出来。

    他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最终赔笑道:“下院的那位主持本来就是寺中长大的孤儿,可长大了却不愿意在寺中呆着,于是出海多年,后来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收心养性,又收养了挺多孤儿,这才开辟了下院。他为人仗义,对佃户也公允,望海寺的名声也一小半都靠他。”

    观涛听到有人夸赞自家主持,连忙也跟着叫道:“是啊,我家师父可好了!四乡八邻有难,全都来找他的,之前还有河间府来的恶少横行霸道,直接被师父带人给打跑了……”

    朱莹笑吟吟听着,突然伸手又摸了摸观涛那刮得光溜溜的小脑袋,这才示意朱宏和朱宜带人一边玩去。眼见两个护卫非常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几步,却不肯再走远,她就轻轻拍了拍双手。就这么一番打交道下来,她已经算是明白了。

    “我早就听说沧州好武,可到了之后却发现不像那么一回事,可现在看来,你们倒是躲得挺好,有的藏在佛寺,有的深藏不露。可是,如果你们和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无干,想来也不用担心我大哥会清算你们,你也不会说出将功补过四个字来。”

    见曹五果然低头不语,她就似笑非笑地说,“至于你刚刚说人心浮动,也是说你们这些侠以武犯禁的人心有不安吧?”

    曹五只知道朱莹的兄长,她的未来夫婿,显然都是各有厉害的人物,再加上刚刚看她对那位知府公子的强势,他在潜意识中就把这位大小姐看得很高。此时被人揭破来历和目的,他不敢也不会着恼,只是干笑了两声。

    “大小姐言重了,朝廷法度在,侠以武犯禁,小人这些升斗小民却也是万万不敢的。之前大皇子强龙过境,沧州武林从上到下全都避其锋芒,后来虽有人跟着冼云河闹腾,但那都只是在各家学过武艺的人而已,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但是……”

    他顿了一顿,这才小声说道:“但是,长芦县令许澄招募去攻打行宫的闲汉之流,也是一样。固然没有各家核心子弟,却也有不少人是在各家学过艺的。大家之前看不明白此番风波,不敢妄动,生怕引火烧身,心想等钦差来了再去效力不迟,谁知道……”

    这一次,朱莹顿时乐了:“这么说,是我大哥收拾局面太快,抢了你们将功补过的机会?”

    “不敢不敢,小民不是这个意思,断然不敢这么说!”

    曹五赶紧拼命辩白,但很快就被朱莹打断了:“如果就这点事,那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起头没掺和,后来不敢掺和,等到想要掺和却又晚了……只要大哥不想追究,那就没你们的事。只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冼云河他们失业之后几乎造反,你们呢?你们以何为生?”

    曹五简直觉得,这位大小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安心药丸是给他吃了一颗,但紧跟着的问题却也同样让人不好应付。他强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用词柔和一些。

    “也就是做些保护商队的小活计,大家凭武艺挣钱,凭武艺吃饭,绝不是好勇斗狠,争强好胜,更谈不上侠以武犯禁……”见朱莹明显有些不信地看着他,他不得不避重就轻地说,“我们就只是开了几家保商队人货平安的镖局。”

    “原来是保人货的镖局。”朱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和我想得差不多。”

    这些年海贸兴盛,朝廷里头不少人都嫌弃疏通运河的花费,但之所以没办法将南粮北运划出更多份额给海运,归根结底就只有一件事,靠这条运河养活的人没地方安置。

    就和张寿之前这新式纺机一用,多出来的人需要解决生计饭碗问题是一个道理!

    想起张寿常常和她讲故事时流露出来的某些语句,想起皇帝曾经说过的某些话,朱莹在心里想了想,随即突然心中一动,遂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沧州既然武风这么兴盛,却只能给人看家护院,这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一些,就没想过去军中谋个出路吗?”

    曹五还以为朱莹是代父兄,代赵国公府招揽他们,刚刚还亲口自荐的他顿时暗自叫苦。可还不等他举几个沧州武林前辈投效军中却折戟而归,甚至下场凄惨的例子,朱莹却说了两句让他始料未及的话。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书生们可以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你们为什么不去考武科?朝廷武进士科也是三年一开,下头也有武秀才,武举人,总比给人看家护院强。”

    虽然觉得朱莹的提法着实有些天真,但怦然心动的曹五还是忍不住倒出了最大的苦处毫无疑问,沧州武门的核心子弟,甚至都是读过书的,不至于担心读书不够过不了文试。然而,武科多年也就是摆个样子,武进士每三年一二十人,哪里是文进士两三百人能比的?

    末了,他就叫屈道:“朝廷这武科,僧多粥少,有几个人挤得进去?”

    “你们接下来号召子弟听候我大哥分派,只要建立一点功绩,这僧多粥少,形同鸡肋的武科,也许会变的。”复述了一下皇帝从前对她无意间提过的原话,朱莹就毫不犹豫地轰人,“好了,我难得出来透口气,用不着你这个向导了!你可以去见我大哥,就说我引荐的!”

    虽说曹五还有一肚子疑问,但在大小姐的强势撵人下,他还是不得不满脸堆笑地行礼告退。他这一走,朱宏和朱宜慌忙拎着小和尚赶了回来。可还不等他们开口询问,朱莹就伸了个懒腰道:“好了,望海寺不用去了,我对拜佛没兴趣。”张寿交待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

    其实她今天来马骝山,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之前在市井之中听到的另一个传闻……

    她捏了捏拳头,皮笑肉不笑地说:“观涛小和尚,你去望海寺里找个从前钻过那些地道的家伙给我当向导,来都来了,我今天一定要下地道去见识见识!”

    朱宏和朱宜登时面色大变,可根本来不及阻止,观涛就已经一溜烟跑去传命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感头疼。朱莹知不知道,这些地道根本就不是供人直立行走的?而且,废弃多年的地道,下去迷路了怎么办?他们怎么交待啊!

    来不及细想,朱宏直接扭头就走。把张寿找来,他就不信朱莹会在未婚夫面前钻地洞!

第三百四十章 山中迷宫?

    当张寿从山下藏海下院匆匆赶到马骝山上时,他就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朱莹说做就做,朱宜根本就没有拦住她,人早就已经带着呆头呆脑的观涛小和尚,以及一个望海寺中据说有过钻地洞经验的惠法和尚,再加上朱宜,一行四个人一块下去了。

    亲自守在一个地道口的望海寺主持德安,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僧,一见张寿过来,他就先一丝不苟地转述了朱宜那无可奈何的传话。

    “大小姐说,她之前在沧州市井转悠时,听到有传言说马骝山中密道中藏着太祖遗物,所以她一定要亲自下去看看。”

    张寿简直是极度无语了。朱莹没对他说过这事啊!而且,就算真有这样的传言,那就和什么大山大河里埋着宝藏是一个道理,以讹传讹,骗人的可能性居多。还是说,他低估了朱莹那对于太祖遗物的热情?可他从老咸鱼那得来的几块碑石碎片,也没见大小姐去琢磨啊!

    看着那黑漆漆的地道入口,他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但紧跟着,听到德安老和尚说出来的话,他就稍稍舒了一口气。

    “这马骝山地底下的地道,那些容易坍塌的地方,望海寺早早就已经探明的,就命人一一封堵了,毕竟,从前也有香客小孩儿下到其中,险些迷失,可最后终究是平安找到了人。至于地图,虽然没有十分详尽的,但也有草图,当向导的惠法就是曾经下去找孩子的人。”

    德安既然在传言中公正明允,此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自然是态度极其诚恳,让人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虽说望海寺有的是僧人,就算跟十几个下去也不打紧,但是,大小姐执意不肯,再者寺中也担心下去的人太多,万一有哪个僧人举止失当,惹她误会,所以我就没有派更多人跟着。还请张博士尽管放宽心,大小姐理应也就是一时起意,等发现无趣的时候就会上来的。”

    “本来大小姐身边那位小哥还建议她在手臂上绑一条绳子再进去,如此可以尽可能防止迷路,但得知马骝山中地道总长度足有数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听到这里,张寿心想无趣这两个字,还确实是评述得很贴切。

    地道这玩意,看影像很有趣,亲自下去时就会很无趣,他曾经去看过冀中平原上那赫赫有名的某遗址,那是能直立行走的,但真正的地道……看影像就知道,大多数是不能直立的。更何况,即便有再多的通风口,仍然难免空气浑浊……

    真不知道大小姐是哪来的兴致!

    相形之下,京城张园的地道,那简直是豪华配置!真的就和影视剧里头一样,无论密室还是地道,全都用青砖和巨木加固过的,地下高度别说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甚至还能让三个人叠罗汉才能够得着顶……

    然而,理智固然告诉他,此时不必下去钻地洞,朱莹应该安然无恙,不一会儿就会憋不住退出来,但是,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对望海寺主持德安说道:“能不能劳烦请人给我带个路?我得下去看看。她是胡闹也好,是其他也好,我既然带她出来,总得平安带她回去。”

    刚刚亲自飞奔去藏海下院通知了张寿的朱宏,直到听见这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一向觉得,自家大小姐自从遇到张寿之后,那就完全忘了什么叫做千金大小姐的矜持,不顾一切地沦陷了进去,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真心实意。所以。当大公子当初找他过去,隐晦地表示了这同样一重担忧之后,他就时时刻刻竖起耳朵睁大眼睛。

    好在张寿并不需要他盯着,因为张寿对功名利禄明显比一般人要恬淡,从来就看不出什么一心一意谋划前途的迹象,至于美人投怀送抱……大概是因为人根本就很少上外头闲逛,别人根本抓不到这个机会,更何况,张寿对永平公主这样难得的绝色才女的也态度寻常。

    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张寿对朱莹不过是无奈纵容,实则并没有付出多少真心。

    可此时此刻,看到张寿要来了一个和尚当向导,等人进了地道带路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抢在阿六前头跟了上去,他慌忙追上去的时候,却忍不住在心里想道,也许大公子也好,他也好,全都是在白担心……否则就凭家里太夫人和夫人那脾性,怎会听之任之?

    虽然很不愿意当钻地洞的土拨鼠,但是既然下来了,张寿就撇开了那乱七八糟的心情,专心致志地预备找人。然而,弯腰顺着那地道前进了一阵子,他觉得腰和脖子有点酸的同时,突然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了节约宝贵的氧气,四个人只点着一盏灯,然而,等到真正下来,眼睛渐渐熟悉了这昏暗,他却觉得,这里竟然并不像他想得那么黑。每隔不多远,就有开在高处或侧面的气孔射来一束束在黑暗中很显眼的光线,而四周空气虽说谈不上清新,但至少不算特别憋闷。

    而扶着土墙前进的他,很快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地道并不像是开凿了上千年,而后就因为时代变迁而被废弃的古老工程。

    想想当年战国七雄时齐国的人力和生产力,虽说确实在六国之中算得上富裕,可就算是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唯一的制高点上大兴土木,眼前这地道是不是夸张了点?

    从前的地道不是用于藏兵和运兵,就是用于战时贮藏粮秣军械,又或者是攻城的时候作为引爆城墙的利器这最后一种可能还是宋元之后火药使用频繁方才兴起的。

    这又不是战国版地道战,在这小小的马骝山不存在打游击战的可能,挖大规模迷宫干什么?一旦敌人真的打到了山上,你就算把整座山底下全部挖空,那在战略上也已经输定了!

    想到这里,张寿微微皱了皱眉。可就在这时候,他依稀听到不远处似乎有声响传来。的他立刻拍手示意众人停下,随即方才转身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见后方的少年看着自己,他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眼见阿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立时凝神侧耳倾听,张寿却也没有放弃,自己也同样用心倾听着前方动静,很快就再次捕捉到了一点微弱的声响。只不过,那声响仿佛很有些远,即便他集中注意力,也没办法分辨清楚到底是说话还是其他什么动静。

    但很快,他身边那个耳力很好的少年就已然有了判断:“声音的来处仿佛是在前方偏左面,我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她应该没什么危险,反而还好像很高兴?”

    居然还很高兴?好吧,大小姐的兴趣,真是和常人绝不相同。

    张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而阿六趁机和前头那个向导和尚耳语了几句。下一刻,那个身材精瘦的和尚就回过头低声说道:“如果是前方左边的话,应该到前头岔路走第二个路口……但岔路太多,虽说望海寺探路画过地图,但地图并不是很全,因为无法确认是否还有密道。”

    似乎是觉察到了密道两个字很容易引起歧义,他连忙补充道:“如果很远,我们也只能慢慢向前找,不能急,惠法师兄是很谨慎的人,也许在路上给我们留了记号。”

    张寿并不打算随便给人施加压力,当下不假思索地说:“好,听你的,你尽心带路就是。”

    落在最后的朱宏同样在一面走一面摸索四周是否留下了记号,心中甚至想过朱莹是否会留下随身携带的什么东西,比如金簪、银钱、金瓜子之类的东西来指路,然而,当听到阿六说听到了朱莹的声音,人还很高兴的时候,他就有些无言了。

    在这种他一个大男人走着都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顶上的土层突然坍塌的地方,朱莹居然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

    当前后转过三四条岔道之后,因为常常还七拐八绕,又是在昏暗的地底,暗自记路的朱宏已然没了方向,只能踉踉跄跄跟在前头人的身后走。今年已经二十的他身量极高,往日这一直都是他很自豪的一点,可如今却觉得极其不便。

    而他再看看前头那三个人,引路的惠明和尚个头不高,年仅十七岁的张寿身量也尚未长成,至于阿六……脾气古怪的少年比张寿还要再矮半个头,所以前头三人在这地道中只需要稍微低头弓身就能前进,他却几乎要把整个腰佝偻下来。

    好在就在他腰膝酸软的时候,前头那说话声陡然之间清晰了不少,而那赫然是朱莹的声音。尽管听声音好像还隔着一段距离,可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块碑当然要带回去,否则我不是白钻了这么久的地洞?坊间那传闻,我最初当然只是当故事似的随便听听,什么太祖皇帝重修过马骝山的地道……可你们算算这一趟走了多久?齐国就算是扼守马骝山,在山上挖地道固守以防燕赵,这是不是也挖得太长了?”

    “当然,这块碑是有可能不是古物,而是故意放在这儿,然后有人故意传言给我听。可那又怎么样?我就算看不懂,阿寿总是懂的!”

    地底深处一个偌大的地厅之内,朱莹手按中央一块古朴的碑石,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朱宜的声音:“有人来了!”

    虽说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朱莹还是第一时间闭上了嘴,脸上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但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莹莹,你就算下来找什么东西,也可以等我一起,你这么先斩后奏地下来,就不怕我回去被朱大哥兴师问罪追杀吗?”

    “你怎么下来了!”朱莹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高兴,可眼看惠明、张寿、阿六一一出现,最后一个则是朱宏,她方才口不对心地迁怒道,“朱宏,你干嘛小题大做逼着阿寿下来找我?”

    朱宏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唯有苦笑道:“是寿公子不放心,自己要下来找人的。”

    当然,他也没有费神去阻拦,因为他巴不得张寿能更关心自家大小姐一点……

    朱莹这才面色微红,然而,在昏暗的灯火之下,她这点神态变化被很好地掩盖了起来。她拨了拨耳畔那一缕头发,旋即就微嗔道:“阿寿你应该留在外头的,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你就是这样,只想着别人,一点都不顾惜自己!”

    张寿顿时哑然。大小姐你有资格这么说别人么?想归这么想,他到底只是咳嗽了一声,随即就言归正传道:“好了,这地道里人太多,回头空气不畅就麻烦了,不要在这里多停留,你们前我们后,快走吧。”

    朱莹这才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囔道:“要走容易,但这里有一块碑石,我看上头字迹和之前老咸鱼他送给你的碎碑相似,就想带回去。但朱宜这个没用的居然说扛不动。”

    “我是扛不动啊……这至少数百斤的东西,怎么弄出去?”朱宜简直哭笑不得。

    他索性直接把难题丢在了张寿面前,随即又斜睨了阿六一眼。别说其他人了,就算再厉害如阿六,就算把深藏不露的老咸鱼和那个藏海胖和尚一块拉来,谁说能把这碑扛出去?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阿六开口说道:“我不行。”

    张寿目测了一下那碑石的长宽高,再随便乘一下普通岩石的密度,而且还是往小了算,他就知道他们这些人全都加一块都不可能,当下干脆接过惠明手中的灯,到石碑前上下这么一照。见果然是一大堆如同天书似的字母,他就凝神细看了一会儿,随即便暗自哂然。

    他们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石碑运送进来时那理应非常沉重的印迹,足可见东西在这儿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有些年头的古物,并不代表是真的。

    就那些不成字词的字母,糊弄谁也糊弄不了他啊!

    于是,张寿索性一锤定音地说:“搬不出去就回头再派人来,先拓印了字迹,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搬动这石碑好了。反正这么一大块东西跑不了,我们先上去再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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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