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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大刀阔斧

    朱莹突然要和张寿一同出城,朱廷芳表面上和朱莹激烈争吵,气得妹妹摔门而去,但实则他只不过用愤怒来做个幌子,希望的是两人姑且远离沧州几日,不要看到某些流血的场景。因为他在辣手处置了那些豪族之后,立刻就把刀砍向了那些市井闲汉。

    在他看来,这些游手好闲,好勇斗狠的家伙,到哪里都是最不安定的因素。于是,没了大皇子这个需要锐骑营来保护或者说监视居住的人,他直接令杜衡亲自带领锐骑营出动,将城中欺行霸市的小帮派头头脑脑抓了一串,当天就在集市之中砍了两个罪名确凿的。

    而这两人,也是长芦县令许澄曾经重金收买,打算第一波反攻行宫的组织者只不过当初被老咸鱼那句我们是义军一冲,他们带着的乌合之众就被杀出来的冼云河等人冲散了。

    直到两个人血溅刑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丢了性命的原因,究竟是曾经当过许澄的走狗,还是因为曾经敲诈勒索致人死伤之类的斑斑劣迹。

    这是朱廷芳到了沧州之后杀的头两个人。和之前县衙大堂前月台上那打得噼里啪啦的板子相比,和他判的好几个斩刑一大堆流刑相比,和被他关在行宫等候朝廷发落的“乱民”冼云河等人相比,两颗人头落地的这一幕,无疑具有更强大的威慑力。

    至少,陪绑去观刑的一群闲汉们,直接吓尿了裤子的足有七八个,其余的有人晕倒,有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能够若无其事硬挺着的好汉,竟是十中无一。至于那些并没有被绑到法场观刑,却自发三三两两隐于人群中,或藏身附近酒肆茶馆的好汉们,心情就更复杂了。

    乱民被关押了,豪族被处置了,但朝廷视作为最不安分因素,需要杀一儆百,或者说杀鸡儆猴的,却是那些有武艺却没有正当职业的闲汉,这无疑是个很危险的苗头!

    而当曹五次日傍晚匆匆赶回沧州城的时候,就从那在城门口专门候着他的徒弟口中,得到了前一日朱廷芳将两人斩首示众的消息。前一批拟斩立决还押在死牢,这一批两个人却突然押上法场,他听了也觉得心中发紧,直到徒弟压低声音叫了两声师父,他这才回过神。

    “还有什么事?”

    “另外三家镖局的总镖头全都到咱们家来了,说是在家里实在是坐不住,只能过来等您的消息……您既然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赶紧回去?”

    曹五顿时脸色一黑:“我不在,你们好好招待他们喝一口茶,把人送回去就完了,留着他们干什么?昨天都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他们还不知道夹起尾巴做人,居然还四处串联?我还有事要办,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见着要见的人了,想平安他们就赶紧给我回家去等着!”

    见小徒弟微微一愣,随即拔腿就跑,曹五抖了抖缰绳,最终直奔长芦县衙。当他到了县衙门口下马时,刚巧另一头几骑人飞驰而来。

    为首两人都是容貌俊秀,衣着却很寻常的年轻人,一跃下马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一前一后进了大门,几个护卫紧随其后。他见状却也不急,下马径直走向大门口的一个门子。

    如果是平时,他这么一站,那铁定认得他的门子早就殷勤万分地一声曹爷叫出口了。可此时此刻,那门子却人站得笔直,一声不吭,只努努嘴示意那一行人在,自己不敢说话,示意曹五先开口。

    面对如此情景,曹五也不至于非要端着架子,当下就满脸堆笑地说:“麻烦通报一声,就说顺和镖局曹五求见明威将军……”

    见那门子面露犹豫,他立刻又补了一句:“我在马骝山见着了朱大小姐,是她让我来的。”

    他这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惊咦。却是刚刚进门的一个年轻人又转了回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子,随即就嘿然笑道:“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莹莹素来只会对长得好的人另眼看待,看你这长相风度,要博得她另眼看待,本事不小啊!”

    曹五刚刚看到那一行人时,就认出了此时这位年轻人正是朱莹的二哥,赵国公府的二公子。然而,此刻他却故意装作不认得来人,赔笑说道:“小人今天因缘巧合给大小姐当了一阵子向导,承蒙大小姐指点迷津,这才来求见明威将军。”

    “哦?”朱二有些挑剔地打量了曹五两眼,想到刚刚正好入耳的镖局两个字,他心中一动,就微微一扬下巴道,“那好,把你身上的兵器暗器什么的都交出来,然后跟我进去!”

    曹五本来就没打算能够带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去见朱廷芳,因此当即爽快地照办。等到他跟朱二进去,少不得又悄悄多看了里头另一个不耐烦等他们的年轻人两眼。他却不认识此人是谁,只知道这两日人仿佛一直都在和朱二公子进出。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因为朱二一点都没有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替人保密的意识!

    “这家伙是谁?你家朱老大现如今说是日理万机都不为过,你阿猫阿狗都往他面前带,不怕他万一气恼你多事,直接上来揍你一顿?”

    “我大哥又不是成天只知道用拳头,他脑子比谁都好使,你别想挑拨离间!至于这家伙,他刚刚在那说是莹莹引荐他来的,是与不是丢给我大哥甄别就行了,用得着你这秦国公长公子瞎操什么空心?我那第一条街的样本统计都快做完了,你一个人三条街到底行不行啊?”

    朱二说着就贱贱地拖了个长音:“你要是不行,我可以帮你再分担一条街……”

    “用不着!”张琛恼火地哼了一声,这才**地说,“别忘了小先生说,这次是以我为主,你就是个帮忙打下手的!”

    见张琛说完就拂袖而去,朱二顿时悻悻:“打下手?没我这个打下手的,你就算累死都干不完!逞什么能啊,要是我那妹夫在这,肯定要说,凡事能支使别人干,那才叫本事,只知道一个人累死累活,那是笨蛋……”

    曹五就眼见朱二在那嘀嘀咕咕,总算人还是把他顺顺当当送到了二堂,但仅仅是把他交给了门前侍立的一个亲兵,随即就二话不说直接闪了。他还以为自己要遭受一番严格的盘查,谁知道那护卫只是端详了他片刻,继而就向内通报了上去。

    不多时,他就只见面前大门打开,紧跟着,一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出来,只看了他一眼就径直出了门,而刚刚那护卫却冲他努了努嘴:“愣着干什么?门都开了,还不赶紧进去?”

    曹五不敢耽搁,慌忙快步进去。好在他这样的学武之人脚下极稳,怎么也不至于因为紧张而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倒。

    然而,等到看见那个端坐在正中央,面上一道刀疤却依旧难掩俊雅,气势却和朱二张琛截然不同的年轻男子,被那犀利的目光一瞪,他心里已经打点好的话却登时忘记了一大半。

    而当听见朱廷芳的问话,他就更加措手不及了。因为那位明威将军赫然是说话不带任何拐弯,直截了当地抛出了问题。

    “我就不问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怎么会抛下所有事情,却特意跑到两百里开外,去马骝山给莹莹当向导。你和她都说了什么,你这会儿可以原原本本复述给我听,不然我回头问她也一样。不要避重就轻,我时间有限。”

    曹五只是片刻的犹豫,就索性把心一横,把自己如何遇到朱莹以及后来那番对话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就连朱莹差点把河间知府之子踹下山去也没省略。

    果然,当他说完之后,就只见朱廷芳把玩着手头一把短小的匕首,满脸的冷峻。

    “一个卖弄不成却信口雌黄的酸书生而已,打了就打了,不用管他!至于你们这些沧州武人的担心……呵呵,哪家都有不肖子弟,这原本无可厚非,就算是蒋家齐家等等有恶迹的人家,我也没有株连,更何况你们?”

    然而,还不等曹五安心,朱廷芳就冷冷说道:“但你们为了钱,只要肯奉上钱财拜师,不论贤与不肖,就都会教一些粗浅武艺,自然而然就惯出了一群自以为武艺不错,不事生产,整日无事生非的人。此次沧州事闹这么大,你们也难辞其咎。”

    曹五如今是认打认罚,只希望朱廷芳不要把屠刀砍到武门头上来。

    毕竟,单单一个明威将军,单单一个赵国公府,他们退避三舍,却未必会怕,可此番朝廷的脸面实在是被踩到了地里,天知道皇帝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

    当下,他就摆出了非常低的姿态:“将军所言甚是,都是我们从前没有仔细甄别人才,以至于有些害群之马……”

    还没等曹五把话说完,朱廷芳就沉声说道:“既然莹莹给了你指点,那么我可以网开一面。第一,你们自己清理门户,那些劣迹斑斑的,开革出去。第二,近些日子的街头治安,你们出人维持。至于第三,自己挑选文武兼备,身家清白的子弟报上来,武科我可以举荐。”

    既然都答应了那位徐翁,让张寿举荐几个出色的士子入国子监读书,那么他这里举荐几个武林子弟试一试武科,也不是什么大事。挥舞大棒和屠刀的同时,当然还得安抚!

    曹五没想到那位坊间人人都说铁面无情的朱大公子,竟然会如此宽宏,登时喜出望外。可是,他到底见过世面,深知前头那两个条件,远远比不上后头朱廷芳开出的价码,当下就慌忙下拜谢道:“将军宽宏,小人感激不尽,回去一定好好清理门户。至于这治安……”

    “之前和长芦县令许澄一块被我姑且拿下的差役捕快,却也有二三十人,所以如今县衙听差的三班差役缺额不少。你们如果要帮忙维持沧州城中治安,确实也不能没个名义。这样吧,你们各家都推荐一些精兵强将,补入三班。”

    还有这么好的事?要知道,这次被拿下的,不少都是经制正役,而不是什么并不在衙门花名册上,也就是随时可以开革的帮役和副役。经制正役往往都是父死子继的差事,外人根本不可能染指!总共空缺的,据说超过二十个名额!

    曹五正兴奋莫名的时候,朱廷芳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一下子遍体生寒,暗自叫苦。

    “我查过长芦县吏房的册子,快班、壮班、皂班,这三班总共在册的经制正役,总共也就是每班额定三十人,总共九十人,但帮役和副役加在一块,却超过了三百。这样三百余人啃食民脂民膏,再加上那些市井闲汉,怪不得沧州民风难安。”

    “你们举荐补进三班的这些人,先把副役和帮役给我筛选一遍。但凡有劣迹的,一个不留!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知道这事没办法推辞,曹五只能硬着头皮说:“将军嫉恶如仇,小人自然明白。可如此一来,我们几家开革出去的害群之马,再加上这些被三班裁汰出来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这样数百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下子丢到沧州城里,恐怕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用你管。”朱廷芳冷峻地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去做就好。”

    等到曹五唯唯诺诺答应告退,悄然退出了屋子,朱廷芳想起张寿走时对自己提起的张琛和朱二去做的那番调查张寿在他面前,将其称之为人口就业情况统计他由沧州想到其他州县,从其他州县想到天下,心情自是沉重。

    无田又无业的人太多……确实乃是大患!那些所谓名门豪族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点?

    想想历来天下大乱,说是饥荒,但何尝不是因为耕地以及做工却不能养活自己以及妻儿老小的人实在是太多?他之前还怪张寿的那一台新式纺机惹出了这样的麻烦,现在从沧州的情况看来,麻烦早已在缓慢积累当中,只不过是从前尚未察觉而已。

    就在朱廷芳沉思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公子,大小姐那边有人送信回来,说马骝山的地道并不完全是齐国留存,可能是近年开挖,还发现……发现了奇怪石碑。”

第三百四十二章 谁人不解风情?

    入夜时分,在山水环绕的地方搭起帐篷,生起篝火,吃着烧烤,喝着啤酒,陪着美艳佳人看星星,兴起时干脆再开上便携收音机,然后邀请佳人一块舞上一曲……在这一连串的操作之后,最后那个策划者多半能够搂着佳人在树木花草的芬芳中安然入眠。

    这大概是很多文艺青年们梦寐以求的美好露营生活。当然现实中,你大概率碰不到美人,环境也并没有那么美好,四周围说不定还有一大堆抱着和你同样目的的男同胞,喧嚣吵闹不说,而且大概率会遇到垃圾满地,公用洗手间肮污水横流,乃至于各种各样的麻烦。

    而张寿在藏海下院的这两夜露营,虽不是两人世界,却胜似两人世界。因为无论朱宏还是朱宜,全都有意避开不当电灯泡,阿六更是本来就存在感极低,再加上驱虫的药粉成功地撵走了那些容易搅局的虫子,他确实享受到了在城里少有的静谧。

    然而,他在融水村也陪着朱莹看过星星,次数还不少,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对大小姐普及过所谓的星座学,煞有介事地给她讲过圣斗士星矢的故事,以至于朱莹对黄道十二宫之类的已经耳熟能详。可以说,观赏满天繁星这种后世情侣认为的浪漫,在他这早就变了味。

    只不过,这两天离开沧州来到这里,一路奔波的辛苦之外,却也耳闻目睹了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事情,此时此刻拉手赏月看星星时,能够谈的东西就多很多了。

    于是,郎才女貌的一双小儿女,在花前月下讨论的,却不是什么海誓山盟的话题。也许是因为先看了那些从海外带回来的植物,也许是因为钻地道却又收获了一块太祖石碑,朱莹忍不住看着星星问起了地理。

    “阿寿,在海上航行的话,真的要会看星星?牵星术真的很好用吗?”

    说到牵星术,张寿顿时就笑了。这年头的天文技术,他说实话是真的不熟,所以当初听说葛老师要拉他去四海测验重新定历法,他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躲。然而,对于老祖宗宝贵遗产之一,曾经在航海上发挥出莫大功效的牵星术,他却还略知一二。

    “牵星术最初并不是航海所用,而是在地面立表,然后在表端牵引绳索对准天上群星,测算星辰的方位和角度,但后来有了浑仪和地平环等,也就渐渐用得少了。而海上所说的牵星术,其实和地上用的牵星术有很大区别,要用牵星板……”

    朱莹的问题,打开了张寿的话匣子。

    尽管并不是太祖皇帝那样随手就能画地图的地理达人,但他到底比这年头的人多了几百年的地理积累,更何况,在高空俯瞰世界的经历,在如今这世上还没人有过,因此,他自然能够说得头头是道,甚至如果有超纲的部分,他还能用自己看过军器局的地球仪来遮掩。

    而因为阿六听了张寿的吩咐,特意在望风的时候放了水,老咸鱼和藏海两个便得以在藏海下院的高墙后头听了许久的壁角。

    胖和尚最初还生怕会听到一双小儿女的卿卿我我,到时候尴尬不说,万一被发现绝对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等发现张寿竟是从牵星术这样的航海术说到天文,从天文又说到地理,

    然而,等到张寿从如今大明所处这块大陆的位置,和海东那块大陆的位置做横向对比,然后从气候地理情况开始异同分析,他就渐渐开始犯晕了。

    哪怕张寿并没有进行什么太过深度的阐述,但什么太阳入射角,什么直射南北回归线……他和老咸鱼一个小时候纯练武,一个只在小时候读过圣贤书,最后全都两眼直冒星星,完全是有听没有懂。胖和尚忍了又忍,最后终于扛不住了,直接瞪了老咸鱼一眼扭头就走。

    他才刚走出去没两步,就觉察到那个不靠谱的义兄一阵风似的追了上来,当即没好气地低声骂道:“都是你,非要来偷听人家说话……现在可好,听……听你个头!人家可是国子监掌管两堂的博士,你居然指望我们两个能听懂他说的话?”

    “咳咳,我这不是以为,他们小两口花前月下的时候,也许不经意会透露点什么吗?”虽说老咸鱼已经察觉到了阿六有意放水,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没想到最后结果这么惨。他苦笑一声,无奈地叹气道,“我真没想到那位大小姐竟然受得了这样的男人……”

    这么好的环境,竟然在说天文地理?这又不是国子监讲课!

    然而,正当老咸鱼幽怨的时候,他却听到背后传来了朱莹那清脆的声音:“阿寿,你知道得还真多。对了,你刚刚说纬度不同,气候就不同……”

    这一次,没等朱莹把话说完,藏海毫不犹豫一把拖起老咸鱼就走。直到走远了,完全听不到那一对俊男美女的诡异对话,他这才深深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那汗珠。

    “不过,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相信这两位了……大小姐不像大小姐,就从没听说过有哪家大小姐对钻地道感兴趣的。张博士那就更不用说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居然还会造纺机织机这种玩意,根本就不像那种读死书后当大官的儒生……总之,算你运气不错!”

    “唉,希望吧,贼船都上了,逃也逃不掉,哪怕是为了云河那个蠢小子,我也得硬着头皮上。”老咸鱼摸了摸已经有些稀疏的脑袋,叹了口气说,“我一向觉得见多识广,可现在真觉得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就冲他能做得一手好菜,我也决定信他一回!”

    这一次,藏海破天荒没有嘲笑老咸鱼,而是唏嘘不已地点了点头。

    “唉,这都是在海上飘荡时间太长给养馋的。每次都发誓靠岸时要吃香的喝辣的……尤其是在那所谓美洲大陆上漂泊的日子,那些夷人的东西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吃。如果那时候有张博士这样能够把各种没见过食材都能做出绝妙好滋味的人,那日子可就真的如神仙了!”

    说到这里,胖和尚又补充了一句:“你说得对,不去琢磨升官发财,而是琢磨怎么做菜更好吃的吃货,确实应该是信得过的。至于那位大小姐……能看上这么独特的未婚夫,又这么特立独行,也就姑且相信一下她好了!”

    张寿当然不知道,因为他和朱莹的“独特”,于是轻而易举就通过了信任这一关当然,即使他知道,多半也会觉得滑稽吃货的心思,普通人怎能懂?

    次日上午,在他和朱莹用过早饭预备启程的时候,就拿到了望海寺特意命昨日朱莹那向导惠法送来的石碑文字的拓本。

    拓本上的字当然都是反着的,再加上有些字母纵使能拼出字来,却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即便是熟练掌握拼音和英语的张寿,在反过来抄录的时候,也不禁大为头疼,足足用了许久的功夫,他这才终于将所有字一一抄写在了纸上,心想这无用功也是够了。

    可表面工作还不得不做……否则别人就要问了,你怎么能解开那样无人能解的天书?

    张寿站起身来,大大伸了个懒腰,见朱莹气馁地放下那几张墨迹淋漓的纸,而老咸鱼更是似乎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他就笑呵呵地说:“好了,我们回沧州吧!那石碑也好,地道也好,既然通报了你大哥,那我们就不用管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其实,藏海下院窝藏的海外夷人,这事情反而更重要一些!”

    老咸鱼这才变了脸色,唯一庆幸的就是望海寺过来送信的惠法已经回去了,屋子里没别人,外头还有阿六看着。他赶紧赔笑道:“张博士,这怎么是窝藏?藏海下院留有海外夷人的事,你就准备这么直接禀报上去?那可是大罪一桩,我和藏海这细胳膊细腿,扛不住啊!”

    张寿鄙视地瞟了一眼这戏精老头:“放心,不会坑死你,此事我当然会等回京之后再说。”

    见老咸鱼犹自不放心,可怜巴巴地放过张寿,却瞧向了自己,一大早香梦正酣时就被乡间鸡鸣惊醒的朱莹不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朱宏和朱宜那儿,我当然会嘱咐他们,让他们先别告诉大哥,这沧州地面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够他劳心了。好了,闲话少说,都出来两天了,也该回城了,我们出发吧!”

    来时还有一种游山玩水的闲情雅致和悠闲,但去时,朱莹的情绪就不那么高了。毕竟,头尾这两天来回赶路的辛苦,再加上昨天钻地洞的疲累,深夜谈心一时爽,鸡鸣早起悔断肠……要不是她对于长途坐马车很有些发怵,早就直接钻到马车里去补觉了。

    就连中午停歇的时候,她对于阿六打来的野鸡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意兴阑珊地说喝点解渴的饮子就好,直到老咸鱼提了野鸡说要去退毛烧烤,张寿却看到不远处水塘中荷叶,召来老咸鱼耳语了一阵,她仍然没能回神。

    结果,不多时,老咸鱼大呼小叫连连嚷嚷烫手,却叫了朱宏去帮忙,最终用一个精致的盘子,送来了一只香气四溢的烤鸡,昏昏沉沉的她这才被那一股荷叶清香刺激得醒了过来。

    纵使本来没有多少胃口,可朱莹此时却是不知不觉食指大动,等张寿撕了两只鸡腿递过来给她吃了,她觉得味道虽淡,却别具鲜美,这才看了张寿一眼,心情一下子好到了极点。

    纵使是她这个千金大小姐从小到大习惯了有无数人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可她真心喜欢的心上人也能无微不至地体贴她,那总是完全不一样的。

    用一道简易版叫化鸡唤回了大小姐的精神,张寿自己却只是随便吃了几口,毕竟,他的嘴可比朱莹刁多了。在四海食材全都可以上桌,调料丰富到眼花缭乱的时代,只要有钱,绝对能过得比这年头的皇帝王公更豪奢。如今大多是无公害食品不错,可种类到底不够丰富。

    再次出发的时候,见朱莹好奇地打探刚刚那道烤鸡的做法,即便听老咸鱼在那瞎吹胡侃,她竟然也没骂人,张寿确定太祖皇帝没有抢先,这才笑着道出了叫化鸡的典故。当然,乞丐还是那个乞丐,钱谦益就不是钱谦益了,他随便在漫长的历史中找了个人物出来顶缸。

    毫无疑问,看到乞丐吃东西,还会上去询问打探做法的人,那得是个吃货,而历史上最符合吃货这个名词的名人,自然是苏东坡。

    果然,朱莹立时信以为真,可一直到进了沧州城,来到了长芦县衙门外,她还在那纠结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苏东坡确实很喜欢吃……可东坡肉东坡肘子之类的都很出名,他赞颂过的荔枝也人尽皆知,我怎么没听说过叫化鸡?”

    听说妹妹回来,匆匆跑出来迎接的朱二恰好听见这话,忍不住朝张寿看了过去,待发现张寿嘴角含笑,他顿时就明白了。

    定然是他这位面上看似沉迷算学农学天文地理各门学科……实则却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未来妹夫,又让朱莹吃到了什么其他地方没有的美食。

    他知道这一点上连大哥都没法和张寿相提并论,只能赶紧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三天来去匆匆,累了吧?这太阳都快落山了,热水也备好了,你们都回屋好好歇歇,回头再……咦?这小子是谁?你们从哪拐带了个小和尚回来?”

    “什么拐带!”朱莹见观涛躲在老咸鱼身后,一脸怯生生的,确实累得够呛的她就忍不住再次打了个呵欠,“观涛他还没正式剃度呢,就是个小沙弥,这次跟着老咸鱼回来,就是给他打打下手跑跑腿之类的。你别看他年纪小,读书认字会种地,可不是吃闲饭的!”

    张寿见老咸鱼满脸堆笑连连点头,不禁为之哂然。要说航海,老咸鱼也许颇为厉害,但要说种地,这个水货很可能还比不上这么个小孩子!

    朱二眼见话题歪到不像样子,赶紧重重咳嗽一声,这才殷勤地拽着先下马的张寿进了县衙。至于自己那个难缠的妹妹,觉得讨好她实在太难,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一路走一路小声汇报自己从张琛那里虎口夺食抢到两条街做调研的情况,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就压得极低。

    “整个沧州,如齐家这样的假善人之所以能招摇至今,就是因为每到冬春粮食紧缺的时候,不少人都要仰仗他们舍粥才能活下去。就我去的那两条街,无地无业的人,超过一百,而没有固定工作,只能打零工的人,超过三百。有大哥身边的老喜帮我的忙,应该出入不大。”

第三百四十三章 揍成想要的模样

    作为运河边上的重镇,沧州素来乃是人口稠密的大城之一,而在册的户籍人口,据张寿在长芦县衙这段日子的翻阅统计,得出的恰是一条平滑上升的曲线。

    大明立国之初,河间府人口二十一万,沧州人口三万。很显然,这是元末大乱的结果。而到了英宗初年,河间府人口三十七万,沧州人口六万,相比整个河间府的人口增长幅度,沧州人口增长得要更快。

    而到了永辰十年,天下再次登记人口的时候,沧州人口则是八万人,而河间府的人口,才不过堪堪突破四十一万。从这个角度来看,沧州的人口确实是一直都在以更高的幅度稳步增长,哪怕皇位更迭一度导致京城各种变乱,却并未祸及这座运河重镇。

    顺便提一句,永辰十年,也就是张寿和朱莹生下来的这一年,朝廷重新统计出生人口,那是当今皇帝亲自主持推行的第一桩大事当初年轻的皇帝皇帝捣腾的其他激起朝臣不满,最终以至于宗室认为有机可图掀起变乱的各种乱七八糟政令,当然不算在其中。

    而现如今沧州的人口虽说尚未再次统计过,但根据张寿的推测,十七年过去,因为当今皇帝算是这些年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天子,朝局没有任何大的变动,边疆偶有战事,却大多成果不错,因此天下子民繁衍生息,整个沧州的人口包括隐户黑户,很可能超过了十万人。

    当然,这十万人不可能全都扎堆似的居住在沧州城内,沧州下辖的三个县,永平十年在册人口两万多,如今至少突破三万,再加上各乡各村分流掉了众多人口,而且沧州又是平原地带,沧州城里能有四万人就顶天了。

    这要是放在南方重镇,诸如全府人口两百万,城中人口超过五十万的苏州府,沧州那自然是渺小到极点的小城市,可放在北方,三四万人的城市,却已经算是繁华了。

    因此,张寿在问明朱二,去调研的地方乃是水市街和瓦市后街前一个是借助曾经和老咸鱼厮混熟稔的人脉,后一个是借助老喜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力他就知道,朱二分到的这两个样本虽然具备一定的参考意义,但还得等张琛的结果出来才能做最终判断。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问了问具体数字,而朱二也非常乐于展示自己的成果。

    “瓦市后街上住的人特别多,壮年男子无地无业的七十四人,这些人大多是孑然一身,因为养不起家小。靠打零工为生的,总共是一百九十三人,这其中也包括他们那些妻儿家眷,因为他们也几乎都是打零工为生。男人做码头力工,女人给人浣洗……”

    朱二此时只想抢在张琛前面,说话自然是有条有理,明显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说完瓦市后街,他又开始说老咸鱼那个铺子所在的水市街:“而水市街上都是商铺,无地无业的三十二人,大多是露宿在附近的乞丐,还有就是些市井闲汉……对了,大哥之前才辣手清理过一批,还杀了两个……”

    朱二刚想继续说这个话题,突然若有所觉似的抬头看去,当瞧见朱廷芳赫然站在县衙大堂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引人进来,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到大哥杀人的这一茬,立时后悔不迭地赶紧闭嘴。果然,当朱廷芳径直下了台阶朝他们走来,直截了当就是一句话。

    “死的都是该死之人,你在张寿和莹莹他们面前搬弄什么是非!”

    朱莹这才知道大哥竟然挑他们不在的时候杀人,正想质问缘故,结果就被张寿直接拽住了,等到发现张寿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悻悻的表情顿时也就变成了委屈。什么时候她和大哥之间,竟然需要张寿来调和了?大哥也太小看她了,她又不是见了血就尖叫的人!

    可朱廷芳接下来的下一句话,总算是说得朱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那个曹五我昨天傍晚的时候已经见着了,莹莹你这次算是见微知著,建了一功。”

    可才夸过妹妹,朱廷芳就收起了笑容:“至于你踹翻了一个知府之子,本来不算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那样直接撵了人下山,至少也应该绑了带回来问罪,让他好好醒醒脑子。竟然因为说不过你就出言不逊,此等人就该痛责一顿,让他父亲自己来领回!”

    张寿虽说很想略过这个话题,可最终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憋住:“此人信口雌黄,确实可恨,但难道还能真的给他治罪?”

    “怎么不能?”朱廷芳眉头轻轻一扬,随即就淡淡地说:“凡毁骂公侯驸马伯及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他既然骂了赵国公府,那么这条罪名就用得上。你不用说什么不知者无罪,若真是不知者无罪,律例也不会有这一条。”

    枷号一个月?如果真这么严格执行的话,那么一个公子哥绝对去掉半条命了吧?果然是再狠不过面上冷峻,实则护妹狂魔的大舅哥啊!

    张寿见一旁的朱二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暗暗心想得罪谁也别得罪朱廷芳,随即看到朱莹眉飞色舞,一副很高兴长兄护短的样子,他果断中止了这样一个话题,因笑道:“几天没见,大哥和莹莹先叙叙别情吧,我和二哥回房去说话。”

    他说完一把拖了朱二就走,等到了自己那院子门口,见朱二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就打趣道:“我真不知道你小时候那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当然是被大哥天天揍过来的。”朱二唏嘘了一句,到底没有继续诉说当年悲惨世界的心情,振作了一下精神,就继续开始了他的调研汇报。当然,他绝对不会忘记渲染自己的辛苦,包括他的变装易服,包括他差点被警惕的悍妇乱棒撵出。

    总之,过程很曲折,结局很美满虽说朱二也不可能真的走访家家户户,通过一两户人家的嘴了解十几二十户人家,这是大多数时候他采取的办法,但张寿当然不会认为这就是偷懒。时间紧任务重,朱二能够有这样的成果,他已经很满意了。

    当张寿和朱二的交流告一段落时,门外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就在刚才,京城来使到了,朱将军请你过去一趟。”

    听说是来自京城来人,朱二顿时精神一振。当张寿出去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而且还昂首挺胸精神奕奕。他最近一直觉得自己是功臣,要不是他和老咸鱼“冒死”冲进行宫,而后又说服大皇子出面,拖延了一下时间,未必就有大哥及时赶到镇压局面的余裕。

    既然是功臣,怎么能在京城来使之前弱了声气?尤其是他还背着个离家出走名声的情况下,怎么也得让人捎带点风声回去告诉他爹,免得他回去之后挨打……

    张寿对京城来使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有些人朱廷芳是可以快刀斩乱麻处置的,有些人朱廷芳却无权处置,又或者说需要慎重对待。

    比方说被朱廷芳直接派人送回京的大皇子,比方说现如今正关押在行宫的长芦县令许澄和一干官吏,又比方说,冼云河等八个乱民。

    甚至范围再拉广一点,被朱廷芳姑且开释的,和冼云河等人一同占据过行宫的那数百人。一旦朝廷反悔,这些人早就在官府名册上挂了号的人,随时可能再次身陷囹圄。

    当张寿匆匆进入大堂,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他顿时愣住了。别说是他,他身后的朱二那更是惊得连下巴都几乎掉了,脱口而出叫道:“祖……祖……祖……祖师爷?”

    白头发白胡子却依旧仙风道骨的葛雍不禁莞尔:“别没事给我加辈分,我还没这么老!”

    一句如同冷笑话似的俏皮话说完,葛雍这才笑眯眯地扶起了上前行礼的张寿,使劲在关门弟子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头一回出京办事,还是被朱家大郎硬拖着一起,没想到你倒有些想法,就连我看了你那些奏本,都觉得新鲜。所以呢,这次出京的差事是我硬讨来的。”

    说到这里,葛老太师顿了一顿,捶了捶腰道:“哎,要不是皇上借了一辆车给我,我这把老骨头三天时间走这么好几百里地,都快颠散了……”

    他这才话音刚落,见朱二狗腿地跑过来要替他捶腰,张寿则是笑着搀扶了他,有感于徒子徒孙的孝顺,他心中异常得意,少不得轻咳一声。

    “你那绕簧机绕出来的弹簧不错,就是要想用在马车上还是差点。不过,比起太祖皇帝那会儿专门弄了一批人大炼钢铁,又扶植了一批能工巧匠手工造弹簧,已经方便多了。”

    张寿这才意识到,皇帝那辆马车上的玄虚,恐怕就是有弹簧避震,所以才会借给葛雍这位帝师。至于他那里手动绕簧机造出来的弹簧,说实话强度和可靠度还不能用在马车这种交通工具上原因很简单,这弹簧还不能符合马车的承重要求,只能在织机上用。

    这些零碎念头只是在他脑际打了个转,随即,他就忍不住笑道:“老师,这些题外话就先放在一边,你还是先说说,这次来,到底带来了朝廷什么样的旨意吧!”

    “嘿嘿,你们猜猜?”

    面对老小孩似的葛老师,张寿着实有些无可奈何。他看了一眼满脸爱莫能助表情的朱廷芳,以及面露茫然的朱二,他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只是处置贪官污吏和所谓乱民,就算老师主动请缨,皇上应该也不会舍得派您下来……那么,是为了沧州的长治久安吧?”

    “咳咳,你小子眼光不错。”

    葛雍欣然一笑,但脸上那不正经的表情随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你之前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的奏本,提及沧州无田无业之人众多,兼且不少人户籍并非沧州本地,而可能是通过各种途径在此居住,实际无田无业的人还要多,皇上就更重视了。”

    “虽说皇上不是没有别的心腹,但派你岳父来太扎眼,秦国公这个顺天府尹脱不开身,其他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太高动不了,派什么精干的御史给事中吧,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未必和你合得来,所以看来看去一时没合适的人,我自告奋勇,他就只好答应了。”

    老太师经历了一路颠簸,才刚从马车上下来,此时觉得站着有点累,见朱二极其狗腿地直接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就请他在大堂中央坐下,他就委实不客气地坐了,随即直接问道:“张寿,你不是说让张琛和朱二郎去调查的那什么情况?赶紧的,说来我听听。”

    朱二顿时大为庆幸自己回来得刚刚好,赶紧清清嗓子开始了今天的第二次汇报。

    对弟弟还存着几分偏见的朱廷芳在旁边静静听着,见朱二专注到根本没看见自己,只顾着在那滔滔不绝,他想起人从小打都打不好,犹如皮猴似的没个定性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既不可思议,却又异常和谐。

    也许,他其实一直都想要一个这样的弟弟,所以才从小就想把朱二揍成他想要的模样?

    而葛雍对朱二却没有那么大的成见。虽说当初宁可教朱莹也不愿意教朱二,那就是他考察过朱二的资质和性情而做出的决定,可如今人既然浪子回头,他当然也乐见其成。所以,对于朱二偶尔卖惨的言行举止,他不但没发火,反而笑眯眯地夸奖了人两句。

    等听完之后,他听到张寿说张琛尚未回来,人还在外头奔波,他就忍不住笑道:“这些个曾经在京城让人头疼的小家伙,在你手底下居然都变得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说出去别人说不定还不信……好了,他虽说还没回来,但就目前这些情况,却已经很明显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沧州如此,想必江南就更是如此。人多地少,人多活少,长此以往只怕会出乱子。你说吧,该怎么办?”

    见葛老师反过来问自己,张寿没有太多犹豫,直截了当地说:“对内,需要更多的用工产业,容纳更多的人做工,但单单对内是不够的,恕我直言,我听说从大明初年开始,便不断有人航向南洋,先是贸易,后来变为开拓、定居……”

    “既如此,何妨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对了,老师听说过我举荐给皇上的那个好农之人吗?其实,我这次去了他的一个种植园,有了不错的收获。”

第三百四十四章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京城来使的突然抵达,对于老咸鱼来说,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也可以说是往心里正火热的他身上浇了一盆凉水。他在张寿身上下的功夫还没做足,沧州诸多武门的态度还来不及打探,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小和尚观涛那儿把那些种地的知识点都补上!

    这要是被人发现破绽该怎么办?

    他亲眼看见,那辆京城来的马车直接停在长芦县衙大堂前,紧跟着,那个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一袭黑斗篷中的人就被朱廷芳亲自接了进去,旋即就连朱莹也闷闷不乐地被人从大堂中“撵”了出来,而后才是张寿和朱二赶了过去。

    他倒是想打听一下情况,奈何这位大小姐又不是朱二那样好骗,他别说什么都问不出来,还挨了两句揶揄。而想要靠近时,大堂前护卫环列,他根本找不到窥探的机会,而最重要的是,当他悻悻回转打算想个办法的时候,却发现……

    阿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他身后七八步远处跟着,他就算想溜之大吉都不行,就更别提做其他的了。

    好在心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面上却犹自保持镇定的老咸鱼,很快就不用纠结了。因为原本一直吊在他后面的阿六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径直翻墙而走。可还不等他生出什么念头,人却又翻墙回来,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淡淡地说:“钦使要见你。”

    尽管一向自诩为胆大心细,但此时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老咸鱼还是忍不住紧张。

    官面上的人物他见得不多想当年资助他们出海去找人的那位,便是举手投足官威十足,而后来如长芦县令许澄等等,也是即便远看就官架子端得高高的,相比之下,朱廷芳这个看似冷峻威严的明威将军反而要显得平易近人一些。

    因为朱廷芳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他对你不屑一顾,认为小指头一摁,就能把你这只虫子捏死,而且,朱廷芳的威风和杀气,全都是冲着罪犯去的,对一般人反倒态度平和……当然,张寿就更不一样了,站在人面前他只觉得那是个邻家少年,从来没觉得对方有什么官威。

    而朱二朱莹张琛这些人,各有各的傲气,却也不至于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摆威风。

    想着想着,老咸鱼已经不知不觉跟着阿六来到了大堂之外。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心中仍然有些忐忑,可当看到那个犹如众星捧月似的被人围在当中的老人,他只觉得到了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原地。

    只不过,当对方开口时,他很快就又紧张了。

    “你认得我?”葛雍的问话,突兀而又直接,而且,不等老咸鱼解释,他就笑眯眯地说,“你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糊弄我,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眼力好得很,我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认出了我来。”

    “是,小人从前确实见过葛太师。”老咸鱼见遮掩不过去,索性爽快承认,“但因为时间太久,只是远远看到您一次,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只因为看到朱将军张博士他们对您的态度格外不同,小人斗胆猜一猜,也就猜出来了。毕竟,少有人到老时,还能如您这般洒脱不羁。”

    “说我的好话也没用,老人家我这次好歹是钦使。”

    葛雍嘿然一笑,这才慢悠悠地说:“你也不用一口一个小人,听着恭敬,实际上却藏着提防和疏远。你的事情,张寿已经大概都对我说了……”

    听到这话,老咸鱼才真正差点没惊得跳起来。张寿不会真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把海外夷人之类的事情说出来吧?这儿还有朱廷芳和朱二兄弟呢!

    要不是因为前者心思深沉,后者没心没肺,他怎么会请朱莹帮他保密?

    而葛雍仿佛没看破老咸鱼那强作镇定的表情,一撑扶手离座而起:“好了,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认得我的,既然你和行宫里那个冼云河是舅甥,那就跟着我一块走一趟。张寿,你带上阿六,朱大郎朱二郎你们留下看着点小莹莹,别让她又跟在后头乱跑。”

    当老咸鱼忐忑不安地跟着葛雍和张寿师生出了县衙,上了葛雍那辆马车,他方才一时呆住了。朱莹那辆曾经带去藏海下院的马车,他找到一个机会掀开车帘偷窥过一次,只觉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豪奢异常,可如今登这辆车,他方才发现自己之前还是见识太少。

    雪白绒毯铺地,厢壁镶嵌水晶灯,坐具都是手感温润的紫檀木打造,三四个锦缎面子的大引枕散放在其间,一旁的三层抽屉小立柜上,还摆着一只小小的银质熏香炉,内中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可以说,穷措大哪怕是寒窗苦读一辈子,也不可能企及这样的富贵生活。

    而下一刻,张寿的话,却又把他从遐思中拉了回来:“这就是皇上体恤老师长途奔波,所以借出来的座车?我们这算不算是沾老师您的光,坐了一回天子之车?”

    “当然不算。真要是坐天子之车,那是僭越,别说你们,我的脑袋也得跟着掉了!”

    葛雍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这才轻描淡写地说:“皇上素来最喜欢微服往外头跑,太后拦既然拦不住,总得给他弄一辆看似不起眼的车备用。这厢壁中间夹了一层薄钢板,可以挡一挡普通的火枪和暗箭。只不过,皇上就没坐过两次,也就便宜我和你们了。”

    “皇上说过好几次要把车赐给我,我直接说不要。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样的车干嘛?反正我就是京城本地人,不是像这次出公差,哪会一大把年纪还跑远路?”

    知道葛雍身份非凡,所以老咸鱼听到这竟然是天子微服之车,也只是少许惊讶。但听到葛雍力辞天子赐车,他不由得就肃然起敬。

    “葛太师真是虚怀若谷……”

    “虚怀若谷个屁?我又不是圣人,当然有私心。但我就那点俸禄和家底,没钱,养不起这车马。看到拉车的那匹个头高挑的骏马了吗?这车太重,得随时预备至少两匹这样的高头大马轮换,走长途路,那就得四匹马轮换,也就是张寿未来岳父那样的有钱人才养得起!”

    一语道破玄虚,葛雍也不怕人笑自己市侩,却又看着张寿说:“张寿,你刚刚在朱大郎和朱二郎面前没来得及说的那些,眼下都细细说来吧。外头是阿六驾车,跟车的又是你自己点的朱宏和朱宜,其余人都吊在后头,应该没什么人能偷听。”

    虽说葛雍不爱招摇,但此来沧州,他随行的亲兵就有百人,因此哪怕没有鸣锣开道,可那太师旗号高挂在前,街道上的行人却也自然而然为之让路。

    张寿听到外间道旁喧哗阵阵,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偷听,千里耳都难,就轻声把老咸鱼去过有大明船只遇险沉没的某块大陆,还带回来一批夷人的事说了。

    当然,他全都是顺着老咸鱼当初那故事脉络说的,也就是提了提老咸鱼送给了自己一些疑似太祖手稿类似文字的石碑碎片,至于自己的猜测如何,他却是只字不提。

    葛雍听到最后,这才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咸鱼问道:“你在那边待了多久?”

    “小人……”老咸鱼见葛雍厉眼瞪过来,慌忙改口道,“我大概呆了两个月。”

    “两个月吗?”葛雍细细想了一想,这才沉声说道,“你知情不报,还把海外夷人隐匿了起来,这事情真要追究,够你掉脑袋了。你好好想一想,你的船用了多久时间到了那里,航向如何,当初那个将死的老海客又对你说了些什么,那边风土地理人情又如何。”

    没等老咸鱼想好,他就伸手阻止道:“你先不用急着告诉我,回头都要仔细写成奏本……你不会写就让张寿代劳。总之,这件事是一定要上奏皇上的,但是否要让朝中其他人知道,我会再做判断。在此之前,你还有张寿以及其他的知情人,全都先三缄其口。”

    “老师放心,莹莹早就吩咐过朱宏和朱宜,我也自然会先保密。”张寿说着就笑道,“毕竟,太祖梦天帝的故事深入人心,保不准球仪的存在也被泄漏了出去,有人因而扬帆出海,最终找到了海东面的那块大陆,最后却因为船沉了没法回来,这也是没准的事。”

    “如果仅仅是那样,就好了。”葛雍叹了一口气,却是不说话了。

    老咸鱼哪里会嫌弃葛雍态度审慎,他甚至巴不得这位更谨慎小心一些,当下连连点头。

    然而,等发现葛雍似乎很疲惫似的,他有意岔开这个自己故意半遮半掩开启的话题,就低声问道:“葛太师,不知我那外甥云河,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这一次,葛雍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朱廷芳送了那么多硝制的脑袋回京,而后同时回京的大皇子遭受了何等处分?”

    我哪知道……我巴不得那个败坏了祖宗名声的狗屁皇子直接死了倒好!

    老咸鱼心里这么想,口中却当然不敢这么说,连忙赔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想来皇上总会秉公处断。”

    “呵呵,恐怕你心里在嘀咕,皇上肯定会偏袒自己的儿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吧?我告诉你,大皇子贪利害民,激起民变,事后又不知补救,一味委过于长芦县令许澄还有那几家大户,皇上怒其贪得无厌,没有担当,把他扔进宗正寺了。”

    说到这里,见老咸鱼赫然满脸惋惜,而张寿则是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葛雍就知道,前者到底不了解皇族那些弯弯绕绕,想来也不是惋惜大皇子竟然遭受了这样严厉的处置,估计是觉得处罚太轻,后者却是根据皇帝的脾气,大略猜到了这样的结果绝非那么简单。

    他也懒得替丢脸的大皇子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说:“按照皇上的意思,直接就革除了大皇子的宗籍,滚一边去。可首辅江阁老坚持说皇族颜面不可丢,次辅孔大学士却说太宗朝有过先例,两人吵了个天翻地覆,差点没打起来,皇上一气之下就把大皇子丢进了宗正寺。”

    虽说自己身为太师,就算直呼内阁众人姓名也无妨,但葛雍却没有倚老卖老,仍是不称其名。但对于两位阁老差点打起来,他也没有在老咸鱼这样的外人面前避讳,反而在对方低头掩藏面上表情的时候,又淡淡地加了几句。

    “之前嗣和王之子郑怀恩犯法,去的是顺天府,虽说挨了杖责,也革除了宗籍,但却比进宗正寺要轻省得多。进了宗正寺的犯罪宗室,就没一个人出来过,有宗籍等同于没有宗籍,更何况,宗正寺是关押犯罪宗室的地方,任凭是谁,一进去便是一百杀威棒。”

    杀威棒这种提法,民间比官场中人印象更深,因此老咸鱼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忍不住抬头说道:“此次朱将军令差役不得把人打死打残,如蒋老爷等人方才还捡回一条命,像大皇子这样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经得起一百杖?总会手下留情才是。”

    “那是你不知道我朝制度,没有确凿的罪证,犯罪宗室不会下宗正寺,而一旦下了宗正寺,那么就意味永无出头之日,这时候谁还会手下留情?不会打死打残是肯定的,但这一百杖……我听说,大皇子在挨打的时候昏死过去好几回,每次都是被泼醒了继续打。”

    说到这里,葛雍见老咸鱼终于一张脸渐渐苍白,张寿亦是面色凝重,他就淡淡地说道:“你们想来也明白了,重处了大皇子,之前攻占行宫,挟持大皇子的乱民,皇上自然也就不会宽纵了。就算大皇子一度在人前矢口否认他被挟持这回事,但朝臣不都是眼瞎心瞎。”

    张寿完全能理解皇帝的心意。就和张琛冒充二皇子心腹,结果他不得不火烧火燎直接去皇帝面前代为请罪,挨了一顿教训一样,皇帝哪怕承认自家儿子是不成器的混蛋,把人拖回去狠狠教训一顿,甚至日后直接关小黑屋,剥夺继承权,但绝不意味着就真会对挟持自己儿子,还把人打成猪头的家伙从轻发落。

    果然,葛雍微微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朝中初议的结果是,为首八人处斩,余者数百人,全部流放辽东充军。”

第三百六十五章 官民不同

    听到为首八人处斩,余下数百人全数流放辽东这句话的时候,老咸鱼只觉得一股寒意席卷全身,第一反应便是下车夺路而逃,然后杀进行宫把冼云河救出来,不行就亡命天涯。虽然他并不是这样冲动的性子,奈何他就那么一个姐姐,也就那么一个外甥。

    然而,最终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事先他什么准备都没做,什么人都没有联系,更何况行宫如今有那个杜衡带着兵马镇守,不是龙潭虎穴胜似龙潭虎穴,就连冼云河当初纠集了那么多人,也是靠出其不意挟持大皇子方才攻占了行宫,更何况是他此刻孑然一人?

    虽说面前一老一少身份非凡,如果他能挟持,兴许也能有一线曙光,但老咸鱼在生出念头的一瞬间,就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在沉默挣扎了良久之后,他就离座长跪于地道:“葛太师,小人知道这是奢望,可真的就没有让他们活命的机会吗?”

    “哪怕充军流放,只要能活命就好……”

    张寿还是第一次见或嬉皮笑脸,或慷慨激昂的戏精老咸鱼露出这样的表情。本来还习惯性地认为老家伙是在演戏,毕竟,除却去行宫探望的那一次,其他时候他并没有见到人流露出对冼云河的过分关切,可想到从前偶尔从对方言语流露出来的感情,他就瞥了葛雍一眼。

    这一瞥,他就看见葛雍虽默然不语,眼睛却在看他。想到这位老师那有些老小孩似的性格,他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应该怎么做。嗯,这时候装傻最好……

    当下,他就轻声说道:“老师,真的无可设法吗?”

    “还以为你聪明,结果这时候却犯傻了。”葛雍恼火地哼了一声,这才加重了语气说,“所以我刚刚是怎么说的?这是初议,又不是朝廷明旨,急什么?余地虽说是不怎么大,但要是只为了杀人,随便来个人就行了,我干嘛奔波几百上千里地,急匆匆地跑到沧州来?”

    见原本跪在地上的老咸鱼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期冀的表情,葛雍就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其他人也许还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但我也不诳你,你那外甥是首恶主犯,要想活命几乎不可能。他不死,有的是人替大皇子叫屈。”

    说到这里,葛雍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太祖皇帝最喜欢的话,他在打天下的时候倒是如此施行的,杀的还是多年亲信,但真正得天下之后,却也一样没能做到,那时候一个心腹爱将纵马长街以至于踩踏死了百姓,也没能杀人偿命。”

    “所以,如今皇上如此对大皇子,别人不会说他爱民如子,铁面无私,反而会说他为父不慈,冷酷无情……皇上都尚且要被人指斥,所以你想想看,冼云河凭什么免死?”

    直到下车,老咸鱼依旧因为葛雍这丝丝入扣的话而心乱如麻。人是元老帝师,剖析得又入情入理皇帝把长子丢进宗正寺,一顿杀威棒后,又把人禁锢了,在朝臣看来自然已经是给出了最大的交待,如此一来,乱民是不是也要给出交待?

    而且,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朱廷芳之前对那几家大户的处置如此从重,是不是也是在为最终从重处置“乱民”做铺垫?冼云河那个愚不可及的小子,为什么在做那种事情之前就不知道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进了行宫,葛雍并没有先去见冼云河,而是在杜衡闻讯匆匆迎出来之后,言简意赅地说:“先带我去见长芦县令许澄,皇上有话要我代为问他。”

    杜衡有些羡慕地瞥了一眼在葛雍旁边搀扶这位老太师的张寿,心想若是自己有这样的老师,仕途哪会像如今这样一波三折。他本能地略过了跟在背后的老咸鱼,恭恭敬敬应了下来。

    等到了一座偏院门口,他就指着正中央那三间正房道:“许澄关押在此,两边厢房是县丞、典史还有六房司吏典吏之类的小吏总共十一人。”

    葛雍微微一点头,却也不说话,直到杜衡身边亲兵去门前开锁,推开大门,他借着夕阳那光线往里头望去,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了屋子中央地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男子。

    多日不见阳光,许澄抬手用袖子遮住了光线,好不容易习惯了之后,他终于看清了几个来人。

    他不认识张寿,也不认识杜衡,但葛雍他却是见过的,哪怕只是中进士的时候瞧见过这一位在恩荣宴上被主考官特意请来,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的风范,可基于对方那显赫的地位,他却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幕。只可惜,他考中进士的时候太晚了,不可能有这样的恩师。

    即便如此,他仍是连滚带爬地到门边上,大声申辩道:“葛太师……葛太师!下官冤枉啊,冤枉啊!”

    “闭嘴!身为县令却治理得沧州这般模样,简直是枉为牧守!”

    别看葛太师走起路来大袖飘飘,仙风道骨,然而,在官场浸淫了大半辈子的他,却是什么人都见过,此时一语喝止之后,他就在张寿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前去,等站定之后就淡淡地说:“勾结豪族,贪得无厌,甚至听凭人纵火焚毁治下百姓屋舍,你还敢说冤枉?”

    “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畏惧大皇子威势,所以事事都听他的……”

    “还要委过于人,还要百般狡辩!许澄,你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都被你丢到哪里去了?皇上问你,五年县令当到这个份上,要是把你槛车押回京去,你觉得多少百姓拍手称快,多少百姓会放爆竹,又有多少百姓会兴高采烈砸你一身臭鸡蛋和烂菜皮?”

    葛雍一声暴喝,见许澄下意识地伏跪于地,随即痛哭流涕,继续在那哼哼只是被人蒙蔽之类的话,他就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冷冷说道:“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行宫与城池无异,而且你还失陷了大皇子,更是罪无可恕。”

    “回头便有槛车解送你和其他沧州官吏上京,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刚刚直起腰的许澄完全没想到葛雍并不是亲自来发落自己的,自己真的要槛车上京走一遭,登时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而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葛雍在离开时,淡淡提及了大皇子进京后的下场。得知大皇子那样的天潢贵胄尚且都逃不过天子的雷霆震怒,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

    虽说本朝对文官并不像唐时那样动不动就宫廷杖责,暴虐残忍,但太祖的时候,却还是曾经重杖处死过官员的。而且,大皇子都在宗正寺挨了杖责一百,万一皇帝雷霆大怒……

    再者,正像葛雍说得那样,要真的坐槛车出城,那些素来对他咬牙切齿的沧州百姓,只怕真的会放爆竹庆贺,而且也真有人会敢砸他一身的烂菜皮和臭鸡蛋……怎么办?

    对了,沧州那些武人的孝敬他收得不少,给他们也大开了方便之门,他能不能指望这些人来救他?至不济,也维持一下秩序,给他稍存体面……不,不可能的!这些家伙趋利避害,只怕恨他往日讨要巨额孝敬都来不及,怎会救他!再说,谁敢替他传递消息!

    当走出院子时,张寿回头瞥见老咸鱼心事重重,面色苍白,而一旁的杜衡则是欲言又止,他索性就代他们问出了心中疑问:“老师刚刚痛骂许澄,大快人心,可我觉得他那样性子的人,恐怕不会知耻悔改,反而在惊惶之下还会做出什么蠢事。”

    “他能做什么?潜逃?他能从这行宫里跑掉,杜将军不妨把名字倒过来写。攀咬?眼下没人审他,也没人听他的,他喊破嗓子也没用。至于寻死……那倒省事了,京城三法司没有一个人愿意审他的案子,倒是直接夺了他的官职和出身。”

    见杜衡面露焦急,分明是想到了人在自己这儿羁押期间有个三长两短,这责任如何划分,刚刚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张寿就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师这是想要逼他自裁?”

    “槛车送他上京,那还得要人押送,一路上吃喝拉撒开销巨大,还要扰民,又要挤占驿馆里的房间,朝中那些人不在乎这笔开销,但皇上在乎,不想为一个该死的人花这笔钱。”

    葛雍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他要是今天不肯自己死,明天就拉去长芦县衙,让朱大郎审了之后,直接把这个害民的牧守斩首示众就行了。我这次来,朝廷特意给了朱大郎沧州刑狱处断权。三个月内,沧州刑狱朱大郎一言可决,先斩后奏。”

    张寿还以为是朝廷已经定下了长芦县令许澄的死期,人要是不自杀,明天就一道明旨拉去刑场开刀问斩虽然这确实很戏剧,但无疑很符合大多数百姓的期待。

    然而,他完全没想到,朝廷的决定竟然是甩锅给朱廷芳!和这样的行径比起来,从不甩锅王大头,那真是直率到了极点的人物。

    不但是他,就连从进了行宫之后就一直没开过口的老咸鱼也忍不住说道:“全都交给朱将军?那岂不是说,得罪人的事情,全都让朱将军一个人干了?”

    “谁让某人当初受人举荐,来这个是非之地?”

    葛雍似笑非笑讽刺了张寿一句,见他尴尬地摸着鼻子,满脸心虚,他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许澄是永辰元年开始,第一个因激变良民失陷城池被问罪的牧守,不少文官都不愿意开此先例,否则将来他们的弟子,他们的子侄,兴许都要因为官逼民反而遭殃,所以都不愿意自己背这个锅。既如此,勋贵不把责任担起来,还靠那些天天嚷嚷刑不上大夫的家伙?”

    杜衡登时想到了自己被陷害却查不到元凶,孔大学士险些丢命却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旧事,再想到朝中某些风气,顿时恨得牙痒痒的。

    想到接下来众人要去见冼云河等人,他和这群乱民没冤仇,而且因为人把锐骑营那一个百人队整得颜面扫地,他本人反而因此建立了几分威信,因此就没兴趣再跟着葛雍了。

    有这时间,他还不如去预防许澄自杀!虽然对不住朱廷芳……但他不想负那个责任!朱廷芳好歹是赵国公长子,他却只是个好容易才调到锐骑营戴罪立功的小角色!

    杜衡借口有事匆匆告退离去,老咸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小声说道:“葛太师刚刚那么一说,杜将军岂不是会派人去看着许澄,严防他自尽?”

    “我就是故意说给杜衡听的。”葛雍嘿然一笑,至于缘由,他却不想解释。只是,看到张寿那若有所悟的样子,他却又觉得有些心痒,很想问张寿到底怎么想的。

    这种挠心的感受,一直持续到他见到冼云河。和他想象中的昂藏大汉不同,对方显得憔悴而又枯瘦,等看到老咸鱼那极力掩饰的心疼表情,他再想想某些内情,心里也就大致有了点数目,当下就对老咸鱼开口说道:“把人带到院子里吧,那柴房太小,不好问话。”

    随行的两个锐骑营亲兵见张寿淡淡扫过来一眼,想起数日前张寿来探望时,便是令人踹开了柴房的门进去探问,事后还吩咐过给冼云河换药包扎,换个地方,他们却只做了一半。

    杜衡一直没管这件事,这都是他们这些下头人自作主张,真要追究下去,那还真是脱不开挟私报复四个字。可他们凭什么善待这样一个首恶主谋?给人换药包扎就算是很客气了!

    老咸鱼匆匆进了柴房把冼云河扶了出来,也来不及细想对方处境,趁机低声在其耳边解说了葛雍的身份,顺带又告知了大皇子的下场,以及朝中对于所谓乱民应该如何处置的意向。

    见人听到斩首两个字时,也并无多少动容,他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娘就你一个儿子,你又死活不肯成家,连个儿女都没有,你也不想想,回头让谁给你娘扫墓上香?”

    “舅舅你不是自己也没成家吗?你找个好女人成婚,若是有儿女,过继一个给我爹娘,也就行了。”一句话噎得老咸鱼哑口无言,冼云河眯缝眼睛熟悉外头的光线,见葛雍正目光炯炯看着他,他便挣脱了老咸鱼,踉跄几步上前,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要杀要剐,听凭圣命。只求葛太师能够体恤众人困苦,他们都是被我拉下水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将死亦可从容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红楼梦》中凤姐的这话,甚至连后世太祖都引用过,足可见深入人心。虽说张寿先前只和冼云河见过一面,谈不上知人知面又知心,但刚刚听到这舅甥二人的说话,他却觉得,冼云河确实是拼命把大皇子一同拉下水,那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死……只怕在做这桩胆大包天的事之前,人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刚刚一路上,他在心里合计了许久,此时此刻,他支走了刚刚那两个锐骑营的亲兵,眼见阿六一跃上了墙头,居高临下望风,他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的葛雍,就开口说道:“老师,数百人充军辽东,家属怎么办?沧州城中好容易平定下来,接下来岂不是又要乱了。”

    “不说本朝,前朝各代,也不是没有过变乱,唐时还有人趁着皇帝东行洛阳攻进皇宫。那是货真价实的谋逆作乱,比沧州百姓迫于无奈,被逼得不得不挟持大皇子,攻占行宫要严重无数倍,可最终仍然是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听到张寿力求把问题限制在首恶身上,却为其他人开脱,老咸鱼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无论这首恶是限制在一人还是八人,冼云河毫无疑问都逃脱不了。可是,当他看向冼云河时,却只见人竟是露出了一丝喜色。

    这下子,他慌忙大叫道:“你别说话!你个愚蠢的小子,你一个人还承担不起满朝那么多大佬的怒火!”

    制止了冼云河之后,老咸鱼灵机一动,顿时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立时冲到张寿跟前,大声说道:“张博士,你之前不是说那些橡胶树不能种在沧州吗?要说南边气候我也听说过一星半点,真要说和那些橡胶树原生地气候类似的地方,那肯定是琼州府!”

    见葛雍和张寿师生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朝廷万难容忍云河他们这一批人,与其杀了他们,以至于沧州百姓躁动,何不如将他们发配琼州府种树?若是种出来,好歹也算是他们戴罪立功,若是种不出来,那也是活该他们老死在那!”

    冼云河登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叫道:“舅舅,怎么能为了我一个就连累其他人!”

    “什么连累,你问问葛太师,朝中那些家伙真的就满足于只治罪你一个首恶?你别忘了,初议的就是你们八个全数斩首,但凡有份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充军!皇上都直接处置了一个皇子,那是何等尊贵的金枝玉叶,没有足够的人填进去怎么够对等?”

    老咸鱼一番话吼完,就立时略过若有所思的葛雍,诚恳地对张寿说:“张博士,你不是说那橡胶树很可能要种十年八年才能割胶的吗?一般富户也好,百姓也好,谁能受得了这许多年清苦?可云河他们若是死里逃生,自然可以任劳任怨……”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寿刚刚只是想看看,老咸鱼到底还有什么招,当听到人搬出海南岛种树这个强大的理由之后,他终于确定,这条又老又皱的戏精老咸鱼,确实是个人才。

    哪怕之前这家伙把来自美洲的大陆棉种成那个鬼样子,又把橡胶树种到只剩下一棵将死之树,而且事实证明人其实压根没多少农学才能,但是,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这年头的海南岛,还顺便想要趁机解决冼云河的生死问题,脑袋真是转得够快。

    要知道,这年头的海南岛,也就是琼州府,隶属于广东布政司,虽说已经远远不是宋时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了,但也绝对不算发达,在广州下辖的众多府中,琼州府虽则下辖三州十县之多,但论人口,论经济,总体而言全都是倒数的。

    如今的广东布政司,人口两百余万,其中人口最多的就是广州府,其次是潮州府和惠州府这样的沿海州县。而且更诡异的是,相比太祖开国初年的三百万人口,整个广州的人口历经上百年,竟是不升反降,英宗初年只剩下一百八十万,如今才缓慢回升到两百余万。

    而福建比广东的情况更严重,明初是将近四百万,英宗初年降到二百万出头,等到了永辰十年再次统计户籍人口的时候……呵呵,又少了二十万,只剩下一百八十万了!

    虽然地方官们一口咬定是人口出生率低,死亡率高,但当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张寿哪怕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在这种扬帆出海很方便的地方,如果是有田宅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没有,却又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赋役,那么……当然是下南洋跑他娘的!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更容易解释了任何时候都少不了隐户,那些为了逃避人头税的人,不惜直接把自己的户籍黑掉,至于今后……在连现在生存都保障不了的人,有几个人有那样的精力去思考未来?

    也正因为如此,老咸鱼和藏海如果当初就算是想要在广东福建等地找地方种树,就算当地官府和地方势力没那么强大,不至于在你有所收获之后来摘桃子,在这些地方要找到充足而又可靠的人手来干活,依旧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此时此刻,打断了老咸鱼这番话后,张寿哂然一笑道:“你刚刚说的是发配冼云河他们八个人去琼州府种树,还是把跟着他起事的几百号人都算上了?”

    葛雍眼神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张寿自行发挥。

    “云河你闭嘴,人家没问你!”老咸鱼敏锐地察觉到冼云河似乎有话要说,先把人给喝住了,随即就赔笑道,“刚刚张博士你不是说,只诛首恶,余皆不问吗?既如此,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这岂不是株连太过了?将他们八个人发配万里之遥,不应该够了吗?”

    瞥见冼云河面色涨得通红,张寿这才打量着强作镇定的老咸鱼:“幸亏你刚刚不是说,要把那几百号人全都发去琼州府种树。如果为了自己外甥,就不惜让数百号人背井离乡,只恤一人,不惜无辜,这种做派和大皇子有什么两样?”

    老咸鱼顿时大为庆幸。他其实是很想说如果那几百人要充军辽东,还不如去琼州府至少比起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琼州府这种地方固然炎热,可热总比冷要好捱的多。

    幸亏他仔细想了想张寿和葛雍刚刚的口气,因而没说错话。

    直到这时候,葛雍才慢吞吞地说:“毕竟是大皇子有错在先,冼云河等八人充军,余下不问,如果没有大皇子被丢进宗正寺,这倒是息事宁人的办法。但现在恐怕不行,就如同首辅江阁老说得一样,此次行宫被占,各方面都是有人要负责的。”

    张寿见老咸鱼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他这才适时说道:“莹莹她大哥之前判的那五人斩刑,再加上昨日刚刚落地的两颗脑袋,也不能抵过?”

    “不能。”葛雍知道张寿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干脆利落地说,“京城禁锢了一个大皇子,沧州杀了两个闲汉,接下来还要杀五个无良大户,长芦县令许澄也非死不可。可与此同时,一群起事的乱民却没有一个人死,传扬出去,不是纵容也是纵容。更何况……”

    老太师扫了一眼依旧长跪于地,脸色却已经恢复正常的冼云河,这才轻声说道:“把锐骑营那一百人剥光衣衫丢在地底石室当中囚禁,这已经做过头了。如今官心不安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拱卫京城的禁军军心,也会为之浮动。”

    尽管刚刚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但此时此刻,老咸鱼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出来张寿并不想要他那外甥的命,葛雍这样年纪一大把早已不管事的元老太师,也对杀人没什么兴趣,可如今的情势,却不是他们师生二人能决定的。

    那其他七个人姑且不提,冼云河恐怕非死不可!谁让这个该死的小子亲手策划了挟持大皇子,而后又带人占了行宫,剥了禁军的衣衫,夺了他们的武器……他要是早点知道,阻止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就好了!

    “多谢葛太师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让我回头能死个明白,也多谢张博士能替我说话。我早就自忖必死,就怕我一死却牵连更多的人,如今若是只要死我一个,就能保其他那么多人活命,我已经知足了。”

    冼云河非常坦然地俯身下拜,随即低声说道:“我出生之后,原本小康的家里早已经每况愈下,虽说我读过书,但既没有科举出仕的钱,也没有那份才能,少年时又不顾母亲反对跟着舅舅出海,后来才迫于母命不得不留在沧州谋生。”

    “但定下的亲事在母亲死后就被人悔婚,我也无心成家,就连做事也不过是仅仅为了混口饭吃,一直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每天不知为何而生,更不知道将来为何而死。”

    “而这次被大皇子和那些大户烧掉房子逼到绝路上的时候,虽然死里逃生,可我却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他来安慰我的时候,我装作一时失意,把他给骗走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但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家。”

    “我用尽了自己的所有能耐,想尽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想做成这件事,没有想过太多后果。因为在开始做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多半会没命。所以,无论下场如何,那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但是,如果连累了别人,我就算死也心中不安。”

    老咸鱼已经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两眼通红,泪流满面的样子。而葛雍活了大半辈子,早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冼云河甚至不能算是求仁得仁中的佼佼者。但即便如此,这样坦然等死的态度,他依旧不禁动容。

    而张寿……他固然不会圣母到将沧州发生的事全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可他从不觉得冼云河就真的该死。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正在他思量自己那办法是否可行的时候,却只听耳畔传来了葛雍的声音。

    “朱大郎那边,需要他杀的人不少,所以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他,你也需要承担一点责任。冼云河还有那另外七个人的生死,就交给你了。”

    张寿错愕地看着葛雍,确定老师并不是开玩笑,他默然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事情既然因我而起,那么我确实应该承担……老咸鱼,把你外甥送回去,然后随我回县衙。”

    老咸鱼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强迫自己镇定。

    他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冼云河跟前,一把将人拽了起来。等到扶着人回到了那狭窄的柴房,他才恶狠狠地说:“想当个昂首挺胸坦然就戮的英雄?门都没有!你给我等着!”

    没等老咸鱼出去,冼云河就闪电似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舅舅,不要做傻事!小花生就和我儿子差不多,你如果有三长两短,让他怎么办?”

    见人一下子完全泄了气,他才故意轻松地说:“再说,我还等着你娶一个贤惠的舅母,给我娘和我留个上香祭拜的人呢!回去吧,我一条命换一个皇子落马,一个狗官杀头,外加一**商大户或死或流或挨打,已经是赚翻了!”

    老咸鱼气得挥掌就想打人,可手抬到半空中,还是颓然落下,最终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而当他跟着葛雍和张寿出了行宫上了马车时,却是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直到回到县衙,张寿送了葛雍到客房安置之后,却叫了他去房中,听到张寿开口说出来的话,已经完全灰心丧气的老咸鱼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将信将疑地盯着张寿,见人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登时天人交战,足足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如果能成……那今后张博士你但有差遣,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他不觉得自己还剩下什么足够张寿冒险的价值,因为就他如今能提供的所有东西,也比不上张寿要做的那件事风险巨大!在赫赫有名的葛太师已经那般明示无可设法的情况下,张寿如果真敢那么做,他还怕什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无影脚

    连日以来,长芦县衙门前的八字墙,都是沧州百姓最爱聚集的地方。和从前那些常常数十日也不更新,直到风吹雨打日晒之后褪色脱落的各种告示相比,如今的八字墙一日至少一更新,甚至还有官府差役或是小吏在旁边高声诵读,谁都乐意过来看一看或听一听最新消息。

    于是,一大清早长芦县衙门前就聚集了十几个人有的是附近店铺的店主,趁着刚开张还没客人来凑个热闹,有的是住在附近的百姓,早起赶来听听消息就打算去上工。当两个差役终于拿了几卷布告出来张贴时,立刻就有心急且识字的凑了上前。

    眼见第一张布告贴好,不等那宣读的差役开口,他就眯缝眼睛边看边读道:“今日头条,明威将军将于辰正提审长芦县令许澄及县衙属官属吏及差役若干……”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兴奋油然而生。之前外头还传说许澄等官吏要押回京城待审,多半会雷声大雨点小,贬官去职了事,没想到居然会放在沧州审理!反应过来的他慌忙对身边人说道:“太好了,朱将军要审许澄那个狗官!”

    这个消息倏忽间从里传到外,以至于当差役偷懒地略过了第一张已经传遍众人耳中的告示,开始宣读第二张告示的时候,不少人根本没注意听。

    “国子监张博士,将提审纺工冼云河等八人。”

    直到有人意识到这消息同样非同小可,因此嚷嚷了开来,人们方才不禁面面相觑。之前是各家大户,闲汉恶霸,现在居然就轮到官吏和乱民了?果然不愧是快刀斩乱麻,速度好快!

    那么,冷厉无情的明威将军来审许澄等人,温煦和气的张博士来审冼云河等人,这是不是就预示着最后的结果?

    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工坊并未全部复工,大多数纺工和棉农都已经随着消息聚集而来,围在县衙门前,希望能第一时间见证许澄的最终下场。不但是他们,之前遭遇重创的各家大户,也都多少派来了人。有的是管事听差,而有的却是自己亲临。

    比方说,蒋大少就不顾还没养好伤的屁股,趴在马车里亲自来了。然而,他那马车才刚刚沿着墙根停好不多久,闭目养神的他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打死许澄那个狗官!”

    “许狗官,想当初你唆使那些差役用乱棍打走我们这些告状人的时候,你也有今天!”

    “明威将军公正严明,一定会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蒋大少几乎是一个激灵翻身爬起,也顾不得仍然有些火辣辣的屁股,慌忙掀开窗帘就探头望去。就只见许澄竟是坐在槛车中被送到县衙,槛车上赫然可见不少烂菜皮烂果子,他甚至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分明是一路被人砸过来的。

    尽管也深恨这个没担待的家伙因为如果长芦县令是个强项令的话,那么,大皇子说不定早就灰溜溜地滚蛋了,他爹和他们三兄弟也不会这么倒霉然而,蒋大少到底还知道,作为曾经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蒋家和其他各家一个比一个惨,许澄当然不能免罪。

    他不自觉地揉着臀部,想到当日那顿打就觉得恐惧,一时忍不住低声骂道:“往日你打过多少人,今天也活该你被打回来!”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外间车夫低声说道:“大少爷,你未免想得太容易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许澄到底是杏榜提名的进士,不管什么罪名,都不至于要挨一顿打。”

    蒋大少顿时不高兴了。什么叫刑不上大夫他们三兄弟合起来挨了四十,他爹一个人就挨了四十,这许澄凭什么就因为考了个进士就可以逃脱?就凭这位长芦县令在沧州数年间倒行逆施,挨上百八十杖是至少的!

    至于杀了许澄这种事,他却根本没有奢望。那好歹也是七品县令,不是那么好杀的。戏文里什么八府巡按拿着尚方宝剑一路平推,杀贪官杀污吏杀恶霸劣绅,那是唱戏,当不得真。

    许澄做梦都没想到,坐槛车之后竟然不是上京,而是被送到长芦县衙。昨天他确实动过自尽的念头,然而,杜衡亲自过来,摆事实讲道理,让他醒悟到贸然求死的下场之后,他就打消了这念头。

    且不说官员自尽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死成了也会连累家眷,死不成自己还要倒霉到极点,就说他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同乡同年之类的人脉。这些人兴许未必能帮他脱罪,可保他一条命应该不难吧?他又没杀人放火,不过是贪了一点钱,何至于就要死?

    既然如此,一时羞辱算什么,捱过去就是了!

    想到这里,当许澄被人左右挟住胳膊踏入县衙大堂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可是,看到那熟悉的环境时,他仍然觉得心情异常低落,难过得差点掉下泪来。

    曾经在这里,他高踞堂上,惊堂木一拍,下头告状的也好,被告的也好,全都只能乖乖地跪在下面听候他发落,他想打谁的板子就打谁的板子,想如何发落就如何发落。

    那种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感,是一辈子都在京城兜兜转转,伺候上司结好同僚,从未有机会主政一方的人无法体会的。

    可此时此刻,他虽说不曾刑具加身,却是待罪堂下的犯人,即便不用下跪……

    许澄刚刚想着幸好自己还不用下跪,膝弯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紧跟着,他就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须臾就回过神来,立时又惊又怒地叫道:“我乃是进士出身的县令,朱廷芳,你凭什么审我,凭什么让我下跪!”

    旁听的张寿忍不住呵呵一笑,心想死到临头了还要摆架子,果然是读书人的优越感作祟。他再看看葛雍,就只见老太师果然也是眉头紧皱,一脸看不惯的样子。相比他们那仅仅是讥诮的反应,朱廷芳的应对就直截了当得多。

    “你早就不是进士出身的长芦县令了,因为你已经被朝廷革职为民,追夺出身。也就是说,你从前在科场取得的所有功名,无论秀才、举人、进士,全都被褫夺得一干二净,一个不剩!以民见官,你敢不跪?”

    那随着话语声砰然响起的惊堂木,许澄只觉得心情巨震,竟是一下子瘫软在地。那么多官员,因为一时政治斗争失利,又或者贪赃枉法以及其他各种罪名,被革职为民的人多了去了,然而,追夺出身却是最严重的一种。可以说,国朝以来,遭到如此严惩的人屈指可数!

    为什么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从前又不是没有牧守官员激变良民……

    朱廷芳却不理会自怨自艾的许澄,声音冷淡地说道:“你身为牧守,在任多年间,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侵吞粮库,夺人家产……”

    一口气罗列出了许澄十余项罪名后,他便示意一旁的孙主簿道:“将许澄详细罪状,以及证人证言和物证等等一一念出来,让葛太师和张博士都好好听听。”

    见孙主簿趾高气昂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就开始高声宣读他的罪状,许澄听着听着,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顿时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个往常在他面前不得不赔小心的家伙如今却看着他跪在脚下,他虽说气恨交加,可这口气却还忍得下,但对方念的这些却非同小可。

    因为那上头并没有涉及到他和大皇子沆瀣一气的诸多细节,只是把他在沧州这些年的诸多劣迹都汇集了起来,看似罪名一大堆,但其实却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他赫然听见,不止这堂上,远处那县衙门口,似乎也有个大嗓门在对着百姓朗读他的罪状。

    尽管他不知道之前朱廷芳处置蒋家、齐家等各家豪门涉事人等的时候,全都并没有着重突出和大皇子勾结等等,可此时此刻品出了这样的苗头,他仍旧为之不寒而栗。这是打算弱化此次民变,而是要把他打成贪官污吏然后重重惩处,于是安抚民心吗?

    他使劲用手撑着地面直起身来,看到设在大堂主位左手边的那张椅子上,葛太师正听得聚精会神,想到昨日人来看自己时说的那番话,他就知道不可能指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当朝帝师放自己一马,当即立刻把目光移向了另一边的张寿。

    他不认得这个昨天搀扶葛雍来见自己的年轻人,但刚刚朱廷芳口中,称其为张博士,又见其人丰神俊朗,他再想起之前听说过大皇子那新式纺机的传闻,哪里还不知道那是谁?虽说完全不确定对方是否会站在这一边,但他已经顾不得了,只能抓住那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因为大皇子曾经在一次喝醉时不经意地提到,张寿虽说很得赵国太夫人和夫人喜爱,又分外得那位大小姐芳心,但和朱廷芳这个未来大舅哥,好像不那么和睦!

    “张博士,昨日葛太师也说了,要槛车送我入京听候朝廷发落,可今日如何又会在这长芦县衙审我?你是国子博士,学问渊博,精通律法,应该知道就算我已经被革职为民,追夺出身,可我终究曾经是朝廷命官,该当是三法司审我的,明威将军他这是越权!”

    你得多没有眼色,才会来求我?这是觉得我非要和未来大舅哥别苗头,抢风头?还有,精通律法是什么鬼?我对大明律的熟悉,比朱廷芳差远了,还是这几天临时抱佛脚看的书!

    张寿心下哂然,随即就不慌不忙地说:“葛太师昨天是说过要将你槛车解送京城,但是,他此次还带来了朝廷授予明威将军临机处置沧州刑狱的旨意。你既然已经是待罪囚徒,自然也在刑狱之列。”

    今日之事,张寿和朱廷芳事先商议,特意向那位徐翁借来了记性最好,反应最快的四个学生,将堂上发生的一切及时向外传达,一一公布,简而言之,就是建设了一条信息播报通道,因此,此时公堂上的每一个字,全都清清楚楚传给了县衙门外的围观百姓。

    当听到张寿如此回击许澄时,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道:“没错,那许澄在沧州刮地皮这么多年,当然应该在沧州受审,否则我们沧州百姓岂不是白受了这么多年盘剥,白受了这么多年苦楚!”

    外头的嚷嚷,许澄并不能完全听清楚,但捕捉只言片语却还是没问题的。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民情汹汹,顾不得张寿这几乎等同于和朱廷芳站在一条船上的表态,奋力说道:“平民刑狱又怎能和士大夫刑狱等同?我不服!”

    “你们赵国公府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一手遮天!”

    “你在沧州城中一手遮天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叫屈,你又是怎么回应他的?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罪状,想当初就有人被你断案夺了家产,在县衙门前大呼冤枉,最后被你派人乱棍打出,而后死在家中吧?”朱廷芳振袍起身,径直走到许澄跟前,竟是一把揪起了人的领子。

    见这一幕,纵使往日对未来大舅哥曾经有过多少嘀咕,张寿都不由在心里大赞了一声尽管这样的做派实在是太乱来,但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厚脸皮到完全不要脸的贪官,他其实也很想捋袖子去揍人一顿。于是,他不假思索匆匆起身,快步冲了过去。

    “朱将军不可冲动……”张寿一面说,一面假惺惺地阻拦朱廷芳,但却顺带一记无影脚狠狠踹在了许澄肚子上。眼见想要呼救的许澄陡然倒抽凉气,却因为领子被朱廷芳拎住而无法叫出声,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等害民之辈确实罪大恶极,朱将军若是被他激怒,岂不是上了恶当?”

    刚刚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朱廷芳的眼睛。他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寿那只脚,心想别看未来妹夫文文弱弱,刚刚那一脚倒是挺狠的,却原来是性情中人,怪不得莹莹会喜欢他。当然,就凭这一脚,真要是打起来的话,估摸着还是打不过他那个妹妹的……

    在这么一个完全无关且无稽的念头闪过脑海之后,他就淡淡地开口说道:“谁说我是被他激怒?既然他号称士大夫刑狱和平民刑狱无关,那么,我就带他出去,让他看看被他祸害多年的沧州民间到底是何等态度!”

第三百六十八章 死有万千难

    当看到朱廷芳揪着许澄的领子,直接把人拖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几个被徐翁举荐过来的闻道义塾的学生,全都傻眼了。亲自带着几个徒子徒孙维持秩序的曹五噤若寒蝉,打手势吩咐己方那些人不得做声。不但是他们,刚刚还高声喧哗的百姓,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这鸦雀无声的环境中,众多人胆怯地偷瞥朱廷芳面上的刀疤,就连后头推推搡搡想靠近一些的人们,也都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朱廷芳虽说到沧州的时间还不长,但只看他做的那几件事,每一桩都是杀气腾腾,以至于他的名字已经能止小儿夜啼。

    见朱廷芳这等凶威,跟出来的张寿不禁叹为观止。他其实不想出来,奈何葛雍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分明是去看着点你大舅哥,他也就只好跟来看着一点,以免未来大舅哥纵容百姓把许澄给活撕了……这话虽说夸张一点,但他相信朱廷芳做得出来。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朱廷芳开口说道:“许澄的罪状,刚刚已经公布过了,那都是之前这些天,苦主到县衙一一递交状子申诉的,也许有人畏于他昔日淫威,不敢前来,但就眼下这些,却已经是令人发指。而刚刚他在公堂上却说,士大夫刑狱不与平民刑狱等同。”

    没等人群再次爆发喧哗,他就神情冷峻地说:“这一点,我也认同。我是从国子监率性堂出来的,诸科第一,当然知道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但是,许澄你扪心自问,你还算得上是士大夫?”

    张寿见朱廷芳说着就一顿,而后下头有人大胆地嚷嚷不算,直到朱廷芳瞟过去一眼,这才慌忙闭嘴,他就接上了朱廷芳的话茬:“刑不上大夫,是说士大夫饱学诗书,理当知法懂法,守法护法,若真的犯法,那么,上对不起读圣人书多年,中对不起功名,下对不起家门。”

    他才不理会许澄那看过来的惊怒目光,自顾自地慢悠悠说道:“所以,既然是高贵的士大夫,那么犯法之后就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气势凌厉地喝道:“就应该知道愧疚,就应该知道悔过,何至于已经罪证确凿却声声喊冤,满心不服?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你也配做士大夫?连直面百姓的胆色都没有,你也配做士大夫?只会哀鸣求生的丧家之犬,你也配做士大夫?”

    许澄的神经本来就紧绷到了极点,在张寿这连珠炮似的质问之下,他几次想要反驳却没有抓到时机,而等到最后终于等到张寿把话说完时,他却两眼圆瞪,喉咙似乎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他没法说话,张寿却再次问了一句。

    “那么,谁才是士大夫?”

    “不是那些只会天天诵读圣贤书,自诩博学的迂腐之辈,而是那些饱学诗书,却愿意为寒门学子带去学问之光的夫子们,是闻道义塾的徐翁那样的名师高士。”

    “不是那些在朝中高谈阔论,让其治水、赈灾、平匪、抚民时却推三阻四,言其不是士大夫事务的夸夸其谈之辈;是脚踏实地在地方上一步一个脚印,使州县大治,路不拾遗的循吏;是那些出生入死,披肝沥胆的实干家,是那些以身犯险,力挽天倾的仁人志士!”

    “是那些一心一意坚持自己道路,无惧人言的人;是那些哪怕被人说是奸臣,却可坦坦荡荡说自己无惧无悔,做过实事的人;是那些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人;也是那些前半辈子功勋赫赫,临到老晚节不保,但幡然醒悟后羞愤自陈悔之晚矣留书明志的人。”

    说了这一大堆,张寿这才看着面如死灰的许澄道:“所谓士大夫,至少应该知耻而后勇!所谓士大夫,唯独不是你这般贪得无厌,厚颜无耻,毫无自知之明之人!”

    朱廷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继而就随手一松,任凭许澄摔落在地。他虽出身勋贵,但从小学文习武,从来都是佼佼者,多少自诩才子的家伙都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就算是朝中那些老大人们,那些尸位素餐的他也完全瞧不起,张寿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回味着刚刚张寿那番极其对自己胃口的话,他信手拔出腰中长剑,直接抛向了许澄。眼见人瞬间亡魂大冒,竟是手足并用地逃开了好几步,他就淡淡地说:“刑不上大夫,本意是说地位高贵的士大夫如果犯了法,也不应该受到刑罚的羞辱,而是应该自裁。”

    “你要是真的自认为是士大夫,面对这千夫所指的一幕,就应该自裁谢罪!”

    先是被张寿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连番话语给打得失魂落魄,紧跟着竟然被人丢了一把剑在面前,随即听到一句直截了当的自裁,许澄就如同巨涛之中挣扎求生的小舟,陡然之间又遭遇了一波眼看就要倾覆小舟的巨浪!

    他颤抖地想要伸出手,可当触碰到那剑柄时,却只觉得那剑柄滚烫,一下子又把手缩了回来。可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人群中一声大喝:“狗官,自裁!”

    这一声骤然激发了人群中刚刚因为张寿和朱廷芳那些话而郁积的情绪,顷刻之间,呼喝自裁的声音不绝于耳,以至于许澄面色连变,最终在这无数嚷嚷声中一把抓住了地上的剑。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见朱廷芳和张寿并肩而立,一个英武,一个俊雅,他突然就嘿嘿笑了起来:“你们这样落地就安享富贵的公子哥,除了会指摘别人,你们懂什么?”

    “你们尝过十年如一日,头悬梁锥刺股,无论严寒酷暑,发奋用功读书的苦楚吗?”

    “你们知道考场之中忍饥挨饿,只求磨砺出一篇好文章的煎熬吗?”

    “你们知道在提学大宗师和座师面前卑躬屈膝,只求对方能记住自己一个微不足道名字的期盼吗?你们知道被人指指点点骂是永远不能出头的穷措大,那是何等苦痛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指摘我!”许澄发狂似的挥舞着手中那寒光闪闪的利剑,眼见身边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百姓无不慌忙后退,唯恐遭到误伤,他方才再次狂笑了起来,

    “看到没有,这些蚁民就是这样,你退一步,他们就得寸进尺,但只要你挥剑……”

    “他们自然就会敬畏你!”

    他再次狞笑着挥剑逼了上去,果然就只见人群瞬间乱了起来。

    可下一刻,他就只见曹五带着几个徒弟匆匆赶了过来,几个人有的去搀扶跌倒的人,有的去制止骚乱维持秩序,而曹五则是挺身直面自己,他立刻慌慌张张地退了几步,心里为之大恨。这些武门平时就如同俯首帖耳的狗,如今看他落难,却也竟敢反噬主人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张寿的声音:“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你从前鞭扑百姓,人自然畏你,但不是畏你威德,只不过是畏你官位!官位是朝廷给你的,不是你自己与生俱来的!你现在没了官位,还想要人敬畏你,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如同疯子一般挥舞刀剑!”

    张寿见许澄倏然转身,那瞪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恨得想把他吞下去,他却冷笑道:“至于你刚刚口口声声说自己从前如何勤奋,如何艰难,那都不是你残害百姓,贪赃枉法,倒行逆施的理由!天下苦读之人千千万万,你已经够幸运了!”

    “你寒窗苦读,你又怎知朱将军不曾闻鸡起舞,夏练三九,冬练三伏?你又怎知那些清官循吏不曾兢兢业业,唯恐辜负圣人教训,辜负了这顶乌纱帽?你又怎知那些提学大宗师和主考之类的考官不曾殚精竭虑,一心一意只求为替朝廷选出贤才?”

    “只看自己苦,不恤他人苦!许澄,你就是再寒窗苦读一百年,也只是无耻的禄蠹!”

    许澄终于被张寿这番话给激怒了,他下意识地狂叫一声,挥舞手中剑,大步朝着张寿冲了过去。

    那一刻,他完全忘了什么利害,什么将来,只想把这个残忍撕开自己所有面具的家伙一剑刺死,只想把那张他梦寐以求的完美脸庞砍得稀巴烂。

    如果在他中了三甲同进士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张脸,也许,即便他年纪不小了,又是丧妻,膝下还有一双儿女,说不定仍然有人会榜下捉婿,看中他这个前途无量的才子!

    他又怎至于沦落到只能当一个县令的地步!

    一群粗鄙的泥腿子能够挟持高贵的大皇子,许澄虽说第一次拿剑,可面对貌似文弱的张寿,他却不知不觉生出了十足的信心,甚至略过了旁边的朱廷芳,也忘记了身后还有曹五师徒那些如假包换的武人。

    眼看和他看准的目标距离缩短到了咫尺之遥,仿佛剑尖只要稍稍一送就能刺中人的时候,他陡然之间眼前一花,紧跟着,他的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刹那之间,他只觉得鼻子酸痛到几乎难以名状,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瞬间喷发出来,糊了满头满脸。

    都说手无寸铁的人面对持刀者,那是绝对的弱势就连武术冠军也会死于持刀歹徒之手,只不过会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张寿当然也并不例外。然而,刚刚他却有一个最大的倚仗,那就是朱廷芳丢给许澄的剑,其实没开锋……

    那把剑是他们昨天晚上就商定好的,笃定许澄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不会用来自裁。如此一来,事后别人问起时,他们也可轻松搪塞。不过是一把无锋之剑而已,还能怎的?

    此时此刻,张寿非常从容地躲过那把剑,一拳直捣了许澄的鼻子之后,眼见人鼻血乱喷,嫌脏的他就退了一步,懒得因此再污了衣衫。然而,他这一退,刚刚因为朱廷芳用眼神制止而没有及时冲过来的曹五,却是紧赶着上前,直接反剪了许澄的胳膊。

    而曹五的钳制须臾就结束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到朱廷芳给了他一个就你多事的眼神。于是,他慌忙松手后退,甚至没有费神去夺许澄手中的剑。

    直到瞧见朱廷芳上前几步,轻轻松松信手摘下了那把剑丢给张寿,随即直接就是两拳打在了许澄左右眼窝,目瞪口呆的他这才意识到,这位赵国公府大公子,皇帝亲口晋升的明威将军,曾经在瓦市后街的那场厮杀当中杀了一堆死士。

    左右眼一边挨了一拳,此时此刻的许澄双眼青黑流血,犹如熊猫眼一般滑稽,但狼狈的他却看不见自己的惨象,只顾惨嚎连连。因而,他根本无从瞧见朱廷芳突然来到了一个随从护卫跟前,一把拔出了一把钢刀。

    “行刺钦差,藐视民意,怙恶不悛,冥顽不灵,不杀不足以正视听!到九泉之下,找阎王爷去叫冤枉吧!”

    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刹那之间,那刀光就划破了许澄的喉咙。还没退出几步的曹五猝不及防,就被那喷涌的血箭给溅了满身,只躲过了头脸。而相比震惊到了极点的他,四周人群先是一片死寂,紧跟着……那也是一片死寂。

    没人想到,朱廷芳竟然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人,杀的还是一个曾经的朝廷命官!就算他们曾经高呼让许澄自裁,可自裁和杀人却是两样的!

    张寿想是想到了,可未来大舅哥如此雷厉风行地杀人,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再加上人手中还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钢刀,他第一反应就是有多远躲多远。多亏那一次在融水村打过叛军的福,他见过血,也见过死人,此时总算不至于像手无缚鸡之力,见血就晕的书生。

    而在阿六搀扶下站在县衙大院内,葛雍没看到那血腥一幕,但朱廷芳的话他却听清楚了,不由得以手扶额,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是个什么心情。

    好么,丢出一把剑去逼人自裁,却逼得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举剑行刺,这还真是符合了临机处断的奥义,同时还能和杀鸡宰羊似的杀了个前长芦县令,三甲进士……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朱大郎还是那个朱大郎!

    见人群还是震惊失声的状态,张寿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这才一锤定音地说:“来人,将许澄尸首先行入殓!去行宫,把冼云河等把人提来县衙!”

第三百六十九章 闲人不闲

    尽管刚刚声声嚷嚷杀狗官,而后又从众似的嚷嚷逼许澄自裁,可如今县衙前围观的人们在亲眼目睹朱廷芳手刃疯狂挥剑负隅顽抗的许澄之后,情绪却久久转不过来。

    就算沧州人都知道明威将军朱廷芳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前头已经有鲜明的例子摆在那了,可仍然没想到人居然能做到这份上!这里也许有不少人都喜欢去刑场围观杀人,见血时就欢呼雀跃,可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陡然目睹杀戮,那种冲击却和看斩首完全不同。

    直到张寿令人去行宫押解冼云河等人,而后县衙之中的差役们匆匆出来,拖走了许澄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开始提着井水非常随便地冲洗了一下路面,眼看张寿和朱廷芳先后回转县衙,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而刚刚那两个在门口传达县衙大堂中审案情况的闻道义塾学生,则是在最初的震惊失神过后,一下子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就兴冲冲地说:“张博士刚刚那连番质问骂得许澄哑口无言,真是好口才,怪不得能当上国子博士!没这么好学问,也说不出这样痛快淋漓的话。”

    “是啊是啊,而且张博士还特意说,像徐老先生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他们两个这一议论,其他人听到了,也不禁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他们不像两个书生那样好的记性,只能记住一星半点,可无不觉得张寿刚刚那话说得很有气势。还有人一时兴起地叫道:“怪不得人家是赵国公府的未来姑爷,那位大小姐好眼光!”

    朱莹之前出入县衙虽说并不招摇,可县衙之中人多嘴杂,早就有风声传了出来。没人认为那位大小姐是来探望两位兄长的,全都觉得那是追着如意郎君来的,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朱莹跟着张寿出了城,否则各式各样的猜测只会更多。

    可如今,不少人都在津津乐道郎才女貌,甚至有闲人还猜测起了婚期,以至于才刚悲惨死去的许澄,竟是就这样被人刻意淡忘了。

    而男装戴着斗笠隐在人群中的朱莹,则是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完全忘了自己刚刚看到许澄持剑向张寿逼过去的时候,她即便早就得到阿六通风报信,知道那把剑是没开锋的,仍然一时紧张到呼吸摒止。

    此时,她在朱宏和朱宜的护持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从侧门偷偷溜进县衙的时候,眉眼间仍旧带着深深的笑意。当她迎面看到满脸严肃的朱二和张琛时,不禁就打趣道:“你们死板着一张脸干嘛?大哥和阿寿一搭一档,那狗官死了,就算朝中老大人们也不能说三道四!”

    “谁在乎那个许澄!”朱二有些气急败坏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就低声说道,“莹莹,你刚刚在外头,有没有注意那些纺工和棉农来了多少?”

    朱莹顿时乐了:“纺工也好,棉农也罢,脑门上又没刻着字,我怎么认得出来?不过你如果说的是曾经跟着冼云河占了行宫的那批人,我虽没见过,可想来应该是精壮有力的,外头这样身材的人倒是不少。而且我听到不少人都在说许澄该死,冼云河他们无辜。”

    “唉,那就没错了!”

    朱二叹了一口气,旁边的张琛就接口说道:“昨天晚上葛祖师召见了我,问了我调查无地无业的结果之后,就旁敲侧击地对我说,冼云河他们几个恐怕难逃一死。大皇子等同于被褫夺了继承权,之前朱老大又把那些富绅大户敲打得够呛,如今许澄又被朱老大杀了……”

    虽说张琛没说完就姑且停住了,但朱莹又不是笨蛋,沉吟片刻就若有所思的说:“说得也是,朝廷挨了狠狠一巴掌,其他人或死或倒霉,所谓乱民不杀几个怎么行?如果不杀的话,朝中那些老大人们还会把责任往阿寿头上推,毕竟东西是他做出来的!”

    “没错,我就是担心这个!”

    张琛恨恨地一拳砸在墙壁上,烦躁不安地说: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惹出来的,如果小先生真的饶了冼云河那些人,却回头被朝中那些本来就不喜欢他的人攻谮,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而且……”

    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句,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也不觉得冼云河他们做错了!碰到大皇子那样贪得无厌之人,碰到许澄那样卑劣无耻的地方官,再加上一群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的大户,他还能如何?”

    “进京告御状?登闻鼓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敲的!狗急尚且跳墙,如果是我,被逼到绝路上,什么皇子,什么县太爷,我也顾不上了!”

    朱二意外地瞥了一眼张琛,没想到出身公府,一向被认定是纨绔中头牌人物的这位秦国公长公子,竟然会同情那伙乱民虽然其实他也觉得冼云河那些人没什么错,可他才不会不成熟到随随便便说出来。

    然而,当他扭头再去看朱莹时,发现妹妹竟是赞同地连连点头,他立刻就忘了什么成熟不成熟,赶紧也附和道:“我也觉得那八个家伙确实冤枉,都说官逼民反,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做出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可是,张……你家那位的性格,莹莹你该知道的。”

    朱二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把话说得含糊一些,而他用你家那位来指代张寿的做法,果然也取悦了朱莹。

    朱莹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你们说得对,以阿寿那种善良的性格,哪怕听葛爷爷说了朝中那些家伙的态度,说不定还是未必会杀了冼云河他们八个。他这个人看似温和,其实犟得很,就算知道某些人会借题发挥,仍旧会坚持己见!所以……”

    她顿了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干脆先回京去好了!”

    “这……”朱二顿时头皮发麻,大小姐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要走?他本能地把心里想的话直接说了出来:“葛祖师那么厉害的人都不得已下了沧州,显然是为了劝服我那未来的妹夫,也就是他最看重的关门弟子,足可见他也没办法,莹莹你回京有什么用?”

    “有用没用不是说的,而是做的。”朱莹嘴上说得豪气,可那胳膊肘突然狠狠给了朱二一下,却说明她其实被这话气得不轻。等到朱二吓得捂着胸口一溜烟跑出去几步,她这才转而看向张琛,随即便嫣然一笑。

    张琛从前迷恋朱莹,就是因为她容貌绝艳,一颦一笑全都让人颠倒迷醉。哪怕如今已经基本上绝了这心思,可此时看到她对自己这一笑,他还是有一种口干舌燥说不出话的感觉。

    “张琛,你在邢台做的事情,我都听阿寿说了。虽说沧州会闹成现在这番光景,确实有一点点是你的缘故,但那更多的是因为别人贪得无厌,你只不过做了你不得不做的而已!”

    能听到这样的夸赞,要是从前的张琛,他一定会觉得欣喜若狂,可现在的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安慰当从葛雍的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他这牵扯出的一连串事件恐怕会连累到张寿,他就觉得恼火之极。

    他早就完全忘了去年他刚知道对方是朱莹的未婚夫时是什么样的愤怒心情。当然,就算他想起来了,也一定会死鸭子嘴硬。他只觉得,是自己没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因此,这会儿他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有些**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安慰我。”我又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子!

    “谁安慰你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大哥和阿寿好像总有点合不来,我二哥有点蠢,阿寿身边虽说有阿六在,但很多地方阿六也帮不上忙。所以,要靠你了!”朱莹嘿然一笑,这才洋洋得意地说,“将来你要是真想娶个绝色美人为妻,那这次就拿出真本事来!”

    “记住,美人可都是喜欢英雄的!”

    眼见朱莹说完这话,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去,张琛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朱二那哧哧的笑声,他才恼羞成怒,三步并两步赶过去揪住人。两个素来瞧不惯彼此的家伙半真半假地扭打了一阵,最终分开时,张琛就虎着脸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襟。

    “美人爱英雄,这话莹莹说得确实没错。”自觉婚事已经敲定,虽然还是不清楚女方到底是何方大家闺秀,但并不妨碍朱二用名草有主的态度来指点张琛。“京城那些千金小姐,虽说不少人都和莹莹合不来,但也有人和她交好。她给你说媒,比谁都管用!”

    见张琛虎着脸不说话,朱二就循循善诱地说,“不说别的,陆三胖可不就是靠着莹莹撮合,和刘家小丫头见了一面?就算突然杀出来一个二皇子,可他居然瞅准机会表现出了英雄气概。结果,你看到了,他那事情闹到了皇上跟前,那死小胖子成了浪子回头的典范!”

    “没事说陆三胖干什么!”

    张琛嘴上发火,心里却并不完全赞同朱二的话陆三胖那天赋确实出众,也难怪能脱颖而出,就连一贯不待见这个幼子的陆绾都不得不对其另眼看待。但是,张寿请朱莹给陆三郎说媒的效果确实不赖,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听张武提过,人也曾经求过张寿做主婚姻。

    如今,张武是准驸马,张陆是准仪宾,就等着成婚了,而他的绝色佳人在哪?张寿可是不但答应过他的,而且,他爹还亲口把他的婚事托付给张寿了!

    纠结了一会,张琛就意识到这样的纠结毫无意义,如果真的是美人爱英雄的话,他做的事情还和英雄搭不上边,至少不如陆三郎当街斥责二皇子有英雄气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看着朱二,强行岔开话题道:“调研无地无业人口的事,只做了三条街,而且还不太准确。毕竟,我们不是本地人。蒋家和齐家的工坊不是合并了吗?我们去见蒋思源,让他出面,再仔细排查几条街,同时把工坊安顿好……”

    张琛只字不提接下来张寿要审的案子,可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真要是朝中大佬们暴跳如雷,他就出来扛好了!冒充二皇子心腹的是他,冒充高价收棉花的也是他……他就不信老爹就会袖手旁观!

    赵国公朱家要是和秦国公张家联手,他就不信斗不过那些老顽固!

    朱二见张琛竟是不肯接自己的话茬,他顿时大为遗憾不能继续揶揄人两句。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突然想起早上发现的另一件事,连忙小声说道:“对了,昨儿个晚上我去找老咸鱼和小花生的时候,就发现两人突然不见了。他们这一老一少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张琛和老咸鱼一点都不熟,此时不禁眉头大皱。沉思片刻,他就心烦意乱地说:“先不管他们!一会儿锐骑营的杜衡肯定会亲自带人过来,纵使想要捣乱,锐骑营也不是吃素的!”

    县衙公堂上,仍然是之前那番光景,唯一不同的,也许就是张寿和朱廷芳换了个位置。至于葛雍,老太师老神在在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仿佛在打瞌睡。

    公堂两侧的差役们站得笔直,一个个昂首挺胸,就是最挑剔的上司也没法挑出他们的不是来。但是,站归站得笔直,却不时有人拿目光偷瞟堂上三人。哪怕葛雍地位最高,可窥视他的人却远远少于窥视朱廷芳和张寿的。

    这些皂班差役和之前相比,已经有一大半换了人而从许澄的遭遇来看,没人觉得从前那些人还能够安然回来。而填补那些如今还押在行宫之人空缺的,是曹五等各家镖局以及武馆推荐的弟子,虽说差役被某些读书人家视之为贱役,但经制正役依旧很有吸引力。

    每月的钱粮以及各种油水,比趟子手风餐露宿冒风险要强多了!就在众人这难耐的等待之中,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回禀三位钦使,锐骑营杜将军把人犯都送来了!”

    听到这话,张寿心道一声终于来了,随即就沉声说道:“请杜将军进公堂旁听,把人犯都押进来!”

第三百七十章 避重就轻

    眼看自己带的锐骑营将士把镣铐加身的冼云河等人从槛车上押解下来,随即两个挟着一个,陆陆续续把人押进了县衙大门,一路上都如临大敌生怕有人劫囚的杜衡方才如释重负。

    许澄之死的细节,派了心腹在县衙门口旁观的他第一时间就听说了,那种不一般复杂的心情直到现在还影响着他。昨天意识到葛雍希望激得许澄自尽,他就立刻赶了回去拦住了那位长芦县令,那时候他还觉得,这是在麻烦来临之前的未雨绸缪,现在他才知道那是蠢!

    就许澄那种朱廷芳丢了剑给他,人都不甘心自裁,而是试图狗急跳墙攻击张寿的蠢货,他还用得着担心人会因为葛雍三言两语就自尽?幸好朱廷芳暴烈,直接杀了许澄,否则人要是说出来他劝阻其自尽,他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尽管人犯先押解进了县衙,但杜衡却是比他们先进大堂他挑选出来的下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怎么也不至于把人犯放在了上司前头。只是,即便听说之前是张寿传命押人,此刻见张寿坐在中央,葛雍和朱廷芳分坐两侧,朱廷芳身边还留着一张椅子,他还是有些惊诧。

    此前沧州这边完全是朱廷芳为主,张寿为辅,如今葛雍这位老太师来了,那么总应该是换这位元老主事,怎么却反而倒过来了?

    虽然想不通,但杜衡还是假作毫不在意,先上前对葛雍施礼过后,又和朱廷芳张寿一一相见,这才在朱廷芳下首坐了。等到眼见八个人一一被押了进来,他见冼云河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其余人亦是一个个目光涣散,面色苍白,默不作声一一跪下,忍不住就想到了那曾经跟过大皇子的倒霉百人队。

    虽说他这些日子是尽量派他们出去捞点功劳苦劳,可失去的精气神却没那么容易补回来,再加上前途堪忧,于是他即便知道有人通过同僚想要伺机报复冼云河等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张寿来探望过一次后,他少不得就额外多嘱咐了他们两句。

    如今确定犯人一个个都囫囵完整地出现在此,自己不至于担责,他就垂下眼睑,决定今天就好好坐着当一回不言不动的菩萨。可谁知道下一刻,张寿竟突然开口问道:“你等八人此前看押在沧州行宫中十余日,和之前占据行宫那十余日比起来,可觉得有什么分别?”

    杜衡瞬间一颗心绷紧。眼前这些将死之人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愤恨于在行宫关押时遭到苛待,在这公堂上一嗓子抱怨起来,被葛太师听到,那锐骑营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他这个主司也会连带受到责难。

    他那鹰隼似的利眼死死盯着众人,可偏偏人人都低头垂眼,根本没有一个人和他对视,因而他也无法用那酷烈的眼刀来威吓他们。就在他心中有些焦躁的时候,终于就只听跪在最前面的冼云河终于开口了。

    “最初冒死行事,是逼不得已,此前被押行宫,是罪有应得,无话可说。但整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罪民一人策划,其余人不过因一时没了活路,不得不冒死盲从,他们只是被牵累的无辜人,还请钦使明察!”

    这家伙竟然一人揽下了所有罪责?

    杜衡心中诧异,但随之却生出了一股赞赏。和许澄那种贪赃枉法时胆大包天,面临绝境时胆小如鼠的家伙比起来,眼前这家伙明显要让人顺眼得多。当然,他得承认,此人只言片语都不曾涉及到关押在行宫这些天里如何如何,这才是他那好感的关键。

    听到冼云河一人承担,他身后七人中,顿时有一股微微骚动。紧跟着,竟又有一个年轻人出声叫道:“不,不是冼大哥一个人策划的,我也有帮手!大皇子太贪婪了,他和长芦县令许澄还有那些无耻的家伙勾结,我们被逼无奈,不得不……”

    “住口!”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冼云河就一声怒喝阻止了他。他知道这叫做咆哮公堂,可依旧不顾一切地用手支撑着努力转过身去,怒瞪了那个无知的同伴一眼,直到其终于不情不愿闭嘴,他才再次转身回来,缓缓伏身大拜。

    “千万罪过,都是罪民一人铸成,求钦使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其余人全都是被带上歧途,此前又在困苦中几乎无法生存,这才铤而走险的份上,饶恕他们的罪过,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会感念恩德,戴罪立功。”

    饶是两个因很可能会被处死而对冼云河心怀怨愤的人,此时听到其主动承揽所有罪责,也不由得默然低下了头。冼云河确实是振臂一呼,可要不是他们确实被逼得走投无路,又怎么会提着脑袋跟了他干?如今事败之后,真的就全都推给冼云河一个人?

    猛然之间,就再次有人大声叫道:“钦使大人,锐骑营那些人的衣服是我扒的,我认罪!”

    一人带头之后,立时就有其他人响应:“长芦县令许澄纠集人反攻行宫的时候,是我第一个跟着冼大哥冲杀出去,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冼大哥有什么罪?他的房子被大皇子派人烧了,他辛苦弄到图纸给大家改造的纺机,结果却被那些大户派出来的狗腿子砸了,我们辛辛苦苦纺出来的纱线,被那些奸商拒收,我们根本就没有活路了!既然不让我们活,那谁还管得了是不是犯法……先反他娘的再说!”

    就在冼云河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再也忍不住的他猛然挺身想要疾言厉色喝止的时候,就只听砰的一声惊堂木骤然响起。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发现身后刚刚那犹如沸腾的水猛然冲破锅盖的声音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登时心情异常苦涩。

    没有和同伴关在一起,就没法让他们领会他的苦心……既然要死,死一个也就够了,为什么要带上一大批人!这些笨蛋!

    用一声惊堂木姑且制止了那声声控诉和辩解,张寿这才淡淡地说道:“大皇子已经为锐骑营护送回京,然则刚一到京城就被皇上发落到了宗正寺,挨了一百杖。”

    见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出了又一个人的下场。

    “长芦县令许澄,贪赃枉法,盘剥百姓,罪在不赦,此前朝廷已经明旨革除官职,追夺出身,然其在公堂之上咆哮冤枉,朱将军网开一面给他自裁的机会,他却反而丧心病狂,挥剑伤人,罪不可恕,之前业已伏法。也就是说,他是罪有应得,但已经死了。”

    大皇子挨了一百杖,而许澄……居然死了?

    除了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冼云河,其他人都愣住了。戏文里头都不敢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犯法的王子顶多被皇帝训斥一顿关个几天剥夺爵位,当今天子竟然是这等公允贤明之人吗?

    还有许澄,堂堂县令,真的罢官为民,真的说杀就杀?

    见八个人中,大多数听到这个消息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寿便趁热打铁地说:“至于那些曾经焚毁你们房宅,害得你们无法谋生求存的大户,也因为他们从前的斑斑劣迹各自得到了应有的处置。就在你们羁押期间,朱将军判了数人斩首,数人流刑,十数人杖刑。”

    这同样是只有冼云河知道的消息,身后的七个人此时简直是快要呆住了,足足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喃喃自语道:“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不曾早一点?”

    他这话才刚出口,一直没吭声的葛雍突然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不是老天爷开眼,而是皇上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视民间,奈何宫墙深深,城墙高耸,于是只能靠牧守官员充当他的眼睛。然而,一旦出了许澄这样的地方官,那么,就相当于隔绝了他的视线。”

    “如今皇上只不过是通过明威将军和国子监张博士,重新又看到了沧州的真实情形,那么自然会明察秋毫,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对于葛雍这样的说法,张寿唯有在心里苦笑,心想老师也真够糊弄人的。普天之下那么大,天子代表的永远是一小撮人,与其说注重公平,还不如说是注重秩序毕竟哪怕是那些腐朽的秩序,一旦被打破了,依旧会激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巨大反应。

    当今皇帝脾气独特,但从其一贯的言行来看,确实还是相当注重民计民生的,但换做是某些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只要不叛乱不谋逆就好的庸君昏君,公道正义是什么,能吃吗?能玩吗?百姓连粥都喝不上了,那有什么关系,不能吃肉糜吗?

    然而,虽说曾经挟持大皇子,占了行宫,但冼云河等人却大多是真正的善良百姓。在葛雍这圣天子是被奸臣蒙蔽的说法面前,刚刚还大声叫嚣的犯人们完全安静了。

    不但安静了,前头还嚷嚷着反他娘的这大逆不道之言的某个年轻人,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呜呜痛哭,口中嚷嚷着什么都是奸臣惑主之类的话。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刚刚还怨气冲天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低下了头,认罪的认罪,悔过的悔过,竟是没有一个硬扛到底的。

    最终,大堂上全都是俯伏的犯人们,而本待再次开口大包大揽的冼云河,也不得不暗自长叹一声,放弃了这份努力。大多数平民就是这样,只要朝廷能够给予公道,便已经心满意足,哪怕最初只不过他一个人有了必死的觉悟,此时也大概人人都有了吧?

    “也就是说,你们都认罪?”

    张寿再次问了一句,听到底下参差不齐全都是认罪的声音,刚刚故意没有提及众人具体罪名的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即便是在急怒之下,即便是在有难同当的心情之下,这些人甚至连反他娘的这句话都说了出来,连对付许澄反攻以及扒光锐骑营将士衣衫的事也承认了,但唯独每一个人都避而不谈挟持大皇子。

    他无心追究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或者是因为出于对所谓圣天子的敬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再次轻轻一拍惊堂木,这才沉声说道:“尔等既然认罪,也就是说,擅入行宫诸门,盗大皇子随身关防,调锐骑营兵马入行宫,而后又盗其军服兵器,这些罪过,你们都承认?”

    其他人一一俯首再次承认的时候,冼云河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一愣。他是绝顶聪明的人,此时一下子就听出了分别。侵占行宫,被说成了擅入行宫诸门;挟持大皇子,被说成了盗大皇子关防以及盗用军服兵器……

    在如此偷换概念之下,他不知道这些罪名能把他们的罪过减轻到何种程度,但比最初要轻却是铁板钉钉的!

    顾不得去想张寿为何会这样胳膊肘拐向他们,他也跟着俯首认罪,谁知却突然听到了杜衡的声音:“张博士,你刚刚这罪名好像有些不对吧?他们难道不是侵占皇宫,挟持……”

    杜衡的质疑正在张寿的意料之中,事实上,在他想来,没有杜衡也应该有别人,这也是他没有要求更多的人旁听审讯的缘由。他不慌不忙地呵呵一笑,这才淡然若定地看着杜衡道:“我听说,大皇子曾经在光天化日之下,呵斥过许澄那一伙所谓反攻行宫搭救他的人?”

    见杜衡为之一愣,他这才笑着说道:“记得我问过当时在场的人,全都说大皇子奋力高呼,道是自己所谓被挟持,行宫被攻占,完全是无中生有,只不过是一群受害百姓被逼无奈,于是设法见他。而后大皇子甚至开出赏格,号召众人反攻许澄。此事在沧州流传甚广。”

    听到张寿竟然搬出这样一桩旧闻来,刚刚原本就是一时口快方才发问的杜衡顿时脸黑了。除却那些真正无知的百姓,谁都能分辨出大皇子那时候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再加上要把黑锅甩给许澄,于是方才出此下策,张寿居然煞有介事将其当真的了?

    这是明目张胆地要给一群乱民张目?

    瞥见葛雍眯缝眼睛坐在那太师椅上不出声,朱廷芳似笑非笑,杜衡虽说也知道自己贸然挑刺胜算不高,更没必要给朝中某些人当枪使毕竟也没人指使他。

    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大皇子事后可是还有另一种说法,道是他被人胁迫,于是方才胡言乱语,张博士不觉得你只取他前言,这实在有些避重就轻了吗?”

    他这话还没说完,恰在此时,县衙大门外陡然传来了咚咚咚的重重击鼓声。

第三百七十一章 其罪当诛,其情可悯

    县衙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比之前更多了一倍不止。闲人原本没有这么多,可自打一个时辰前许澄竟然在大门口被明威将军给一刀砍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百姓就把这里围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大嗓门的差役一再高呼,不得喧哗,再加上朱廷芳凶威太盛,这里简直就会嘈杂到犹如菜市场。然而,和城中四处都传来的爆竹声相比,这县衙前街已经显得颇为安静了。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努力试图听清楚公堂上审理的经过。

    而在县衙门口以及公堂门口,闻道义塾那总共四个学生也没有辜负百姓的期望。尽管从公堂到县衙大门口有一段距离,但一个听完一段后出来复述,然后再回去替换另一个来传递下一段,四个人彼此交错,竟然几乎能把堂上的经过复述到一字不差。

    可就在其中一个学生刚传了张寿质问冼云河等人罪名的话,下一个人还没来换人的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三人强行挤了出来。两个拼尽全力挡住了曹五师徒几个以及维持秩序的差役,另一个则是趁机冲到县衙大门口的那面大鼓前,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把鼓槌,用力敲响了鼓。

    这咚咚咚的声音顿时激起了围观百姓一片哗然。之前这些天,因为朱廷芳放话出来会接受各种诉讼,但前提是不得报假案,所以但凡有冤屈的,一股脑儿就全都报上去了,怎么还会有人在今天这种时候跳出来敲鼓告状?还准备如此充分?

    要知道,县衙门口敲鼓的鼓槌平日全都是收起来的,告状的鼓也都是有专人看守的,哪能想敲就敲,否则半夜三更县太爷还要不要睡觉?

    在被差役扭住胳膊的时候,那个因为同伴协力而得到了敲鼓机会的中年人就大声疾呼道:“我们三个就是当初被那些奸商烧了房子的纺工,死里逃生不敢回沧州,在外头躲了很久,前日才刚刚回来!今天听说县衙要审什么所谓乱民,我们不得不站出来……”

    “沧州没有乱民!沧州只有被贪官奸商逼到绝路上,这才以身犯险的无辜百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目睹了贪官授首的一幕,也不知道是被沧州没有乱民这一句朴素的话感染,人群中瞬间有人大声附和道:“没错,沧州没有乱民!”

    随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跟着附和,四面八方全都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最初参差不齐,渐渐却整齐划一了起来,最终,那声音汇聚成了一道洪流,再加上从前街传到了别处,各条街道上竟然有其他人也跟随呼喝,隐隐有山呼海啸,地动山摇之势,就连公堂上的众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刚还因为冼云河等人的罪名而挑刺,此时听到这犹如从同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呐喊,杜衡顿时面色有些难看。想想自己完全没必要趟这浑水,他有心暂避锋芒,可心中却总有些说不出的不甘心,等看到葛雍也在微微皱眉时,他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这定然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逼迫朝廷让步!”

    这一次,他这话引来的却是朱廷芳的一声冷笑:“杜将军读书,到底是少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唐时魏征也曾经用以规劝唐太宗,更何况,外间众人有嚷嚷说要为眼前八人脱罪吗?他们想表达的,只不过是沧州没有乱民,仅此而已!”

    葛雍这才悠悠说道:“昨夜我去过闻道义塾,见过那位沧州赫赫有名的徐翁。他比我小几岁,可教出来的学生却比我多得多。在最后送我走的时候,他也对我苦苦陈情,希望我能上奏朝廷,让天下人都知道,沧州没有乱民。”

    张寿只知道葛老师昨天晚上出去了,至于去哪,他无意追问,更不要提监视,此时听葛雍提起,他不禁大为庆幸朱廷芳和他先后造访,推心置腹,终于成功打动了人。

    不过,那位老夫子也确实豁达,不但对朱莹从前那次登门威胁居然也不以为忤,而且在葛雍面前说出了这么一句和他不谋而合的话。

    听到葛雍也这么说,杜衡登时闭上了嘴。

    知道自己再多言也没用,而且还会招致别人的恶感,他还能说什么?然而,他却暗自决定记下一会儿张寿的所有判词,回京之后看情形再做计较。

    张寿对着老师和未来大舅哥先后点了点头,随即就沉声说道:“以大明律,凡行宫外营门、次营门,与皇城门同。若有擅入者,杖一百。内营牙帐门,与宫殿门同。擅入者,杖六十,徒一年。尔等擅入行宫诸门,当与内营牙帐门同,当杖六十,徒一年。”

    “以大明律,盗关防印记者,皆杖六十。凡盗军器者,计赃,以凡盗论。凡假充大臣及近侍官员家人名目,杖四十,流三千里。尔等盗大皇子钦差关防,诈称大皇子近侍,而后又盗锐骑营众人兵器,数罪并论,当杖一百,流三千里。”

    “数罪合并,杖一百,流配万里。”

    说到这里,张寿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沧州没有乱民,所谓乱事,不过贪官奸商劣绅勾结,最终酿成的祸端。然则追究起因,却是从区区一张效率数倍的纺机而起。此乃我之过,只想着可以令佣工少付出许多劳力,多得到许多出产,却忘了奸人逐利!”

    “从古至今,从生民最初只会搓麻织布,缫丝织绢,天下尚丝,到后来渐有纺纱织布,天下尚棉。织机也好,纺机也好,一直都在变,我曾经看母亲织染,因此方才想改一改这些纺织器具,心想兴许有一日,天下棉布多如云朵,纺纱织布者再不会衣不蔽体。”

    “然则奸人逐利乃是天性,哪怕如今明威将军雷霆万钧,沧州风气为之一肃,然而,能保三五年,却能保十年八年吗?就算能保十年八年,又能保三五十年吗?因此,我和朱将军商议,沧州产棉,纺织极盛,定价全都操之于一方之手,未免不公。”

    “因此,我希望能在沧州试行棉、纺、织这三类合作社,棉农以田入股,工坊和织工以机器入股。统一配发种子,指导种植,统一改进机器,指点纺织要旨,统一收购包销,定佣工酬劳。每年棉花收获季后,对下一年的棉花、纱线、棉布价格,分别加以预估……”

    张琛和朱二此时已经悄然来到了公堂侧面,见张寿口若悬河地说着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制度,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尤其是张琛,听到张寿随口就把蒋大少推到了纺纱工坊的合作社社首的位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道:“蒋思源那十几杖真是挨得值!”

    朱二则是摸了摸下巴,随即低声说道:“说得简单,别人要不肯呢?”

    “不肯那就继续让他们单干好了。”张琛哂然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政令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总得需要人不断改进。对了,纺纱的工坊给姓蒋的拿去了,他还代管了齐家的家产,姑且没人能和他抗衡。可织坊和棉农那边,却还没人能担当社首。”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芒,随即轻声说道:“小先生把新式织机交给我了,之前我在邢台就是靠这个左手倒右手,这才骗过了那么多人,包括连沧州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也一块上了当。我觉得在外头和这些家伙斗心眼,比在京城和人争风斗气要有趣。”

    朱二一下子听出了张琛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想挑头揽总当那个织坊合作社的社首?你没开玩笑吧,你可是堂堂秦国公长公子!”

    “那又怎么样?”张琛没好气地斜睨了朱二一眼,“我爹身体那么棒,少说还有二三十年好活,我这二三十年干什么,成天混吃等死,又或者随便去混个官儿当当?既然不高兴敷衍那些京城里走马章台还引以为傲的家伙,我干嘛不能当这个社首?”

    朱二被张琛说得脑袋发胀,连张寿的说话,以及外间百姓那阵阵喧哗都忘记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说道:“偶尔玩玩也就算了,你看看哪家勋贵有嫡系子弟……尤其是长子亲自经商的?”

    “那我就不用张琛这个名字,用王深不就完了?”

    张琛不耐烦地反驳,见朱二终于哑口无言,他就神采飞扬地说:“到邢台这段日子我才发现,这比在京城斗鸡遛狗有趣多了。不是秦国公长子,我就不能一味用身份去压人,就得多多动动脑子,这种斗智斗勇的生活,非常有意思。”

    朱二还想最后尽一下同学的义务:“你可还是半山堂的斋长……”

    “都已经分班了,还什么斋长?再说,我私底下还可以和小先生求教。闭门读死书,哪里有实践来得有趣!而且,等我七老八十之后,有的是时间躺在床上读书!”

    朱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什么叫做七老八十之后就只能躺在床上读书?你这是诅咒自己还是怎么着?

    然而,下一刻,听到张琛说出来的话,他就没有腹诽的余裕了。

    因为张琛的问题简单而又直接:“我瞧着你和那个老咸鱼走得挺近,而且好像还去过他的什么菜园子?你这是打算另辟蹊径,公子好农吗?”

    “既然要好农,与其嘴上说说,何不如留下来,和那些棉农好好打交道,看看用什么办法能够让棉田出产更多的棉花?要知道,纺机和织机的效率全都上来了,棉花却又不够用了!一旦棉花出产更多,那才能达到小先生说得那样,棉花如云朵,纺织者皆有其衣。”

    朱二一下子怦然心动。然而下一刻想到自己的短板,他却又气馁了。他是真的……没种过地啊!就这两天他也试过在调研的时候找老农询问种地要旨,结果却很不乐观,因为种地那就不是靠说的,而是靠做的!

    “没干过不是问题,先试一试不就行了?我和张武张陆之前也没真正干过大事,这次在邢台不是也还干得不错?朱二,你看着陆三郎春风得意,就没有一点追赶他的打算么?你大哥能文能武,别说是你,我们一堆人绑一块,一辈子也是追不上他的!”

    张琛见朱二终于渐渐动容,他不禁暗自嘿然一笑,心想拖上你朱二一道出来大包大揽,回头在张寿那儿就不大容易被打回来。而按照老爹之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只要有张寿的支持,多半就会大手一挥,随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说不定还会慷慨解囊支持。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爹比朱二和陆三郎的爹,着实要开通得多……

    张寿并不知道,张琛和朱二竟然自说自话地决定了所谓合作社的另外两个社首。

    他其实有很多成熟不成熟的设想,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和最初设想的一样,决定在沧州扶植起一个个有一点规模的小团体,因为在织机和纺机必定传入南方的时候,沧州这边要想和那些资本雄厚的大商人去竞争,就必须设法抱团。

    当然,在这些他宣称出去的东西实现之前,他必须要先做到让人接受自己做出的判决。

    然而,就在他在心里重温了之前预备好的那些话时,一旁的葛雍却突然开口说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听到这一段老子最有名的语录之一,张寿微微一愣,见葛雍淡淡地又将此言解释了一遍,他就感激地对老师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纺工乃是浮食寄民,朝不谋夕,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此前受人凌迫,旦夕且死,因而确实行为过激,铸成大错。”

    他顿了一顿,一锤定音地说:“或许我之前这判词在某些人听来,或有避重就轻之处,然而,为他们开脱的话,是大皇子在许澄反攻行宫之际自己说的。而最重要的是,其罪当诛,其情可悯!所以为警世人,我已上奏皇上,充军之地,不当为辽东、口外、西南、云贵。”

    “我近日得到了太祖皇帝曾经于手稿中提过的橡胶树种子,然则此树只能于湿热之地生长,因而,将冼云河等八人流万里,配琼州府种树!”

第三百七十二章 善地?恶地?

    县衙之外,通过闻道义塾那两个学生,围观的百姓们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堂上张寿的每一句判词,每一句话语。尽管有些文绉绉的话,他们听不大明白,但今天来看热闹的人里,并不仅仅是平民百姓,有读书人,甚至有考中功名的秀才。

    在他们的解释下,哪怕那些一字不识的文盲,也能听懂每一句话的意思,例如葛雍那段源自于老子的话,他还没解释,就有个老秀才摇头晃脑地用浅显字句评注,这种时候就没人笑话他掉书袋了,人们甚至不得不分心二用,一边听闻道义塾那些学生讲,一边听人解释。

    等到葛雍再一解释,那老秀才就立刻闭嘴了。而混在人群中,最初紧张到紧攥拳头的小花生,此时因得知冼云河不用死而高兴得泪流满面,尤其是听到张寿那句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时候,他忍不住抓着老咸鱼的胳膊低声问道:“叔爷,这话什么意思?”

    老咸鱼虽说从阿六那接手了三个和冼云河一样房子被烧,却被阿六救走安置在别处的纺工,今早把人引到这里以壮声势,可他心里却依旧不那么确定张寿会怎么判。刚刚听到人避重就轻,把最后的刑罚定在了杖责和充军上,他也同样和小花生一样激动得情难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等到把张寿的话全都听完了,发现真的采纳了自己的种树提议,他心中大石头落下,这才呵呵一笑道:“其罪当诛,其情可悯,是说按照他们的罪过,该当处死,但是,按照他们犯罪的缘由和情状,却值得怜悯。”

    他已然认识到,张寿巧妙地将“其情可悯,其罪当诛”这句话颠倒了一下,那判词就不再是冰冷死硬,而是多了几分悲天悯人。就算之前的判词到了朝中,兴许会引起轩然大波,但这八个字,也许足以打动一部分官员。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份人情,还真是欠得天大!也许只有拿出他最后珍藏的东西,才能报答张寿宁可得罪一大堆人,也保住冼云河一条命的恩情!

    一旁其他看热闹的人听懂了老咸鱼的解释,再看他穿的不是读书人的衫,不由得就大赞道:“老哥哥厉害啊,这文绉绉的话也能听懂?那你道说说,这充军琼州府……琼州府是哪个犄角旮旯?会不会人没死在沧州,反而死在外头了?”

    见不少人都等着自己的回答,老咸鱼沉默了片刻,随即嘿然一笑,刚刚那股正经的做派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往常那一贯的浮夸。

    “琼州府那地方,乃是我大明极南之地,甚至可以说是最南之地也不为过。宋时东坡居士曾经被贬官琼州府,在那儿留下天涯海角的典故,那里距离沧州,超过万里之遥,气候湿热,四季无冬,和沧州截然不同……”

    他这话还没说完,刚刚问话的汉子便瞪大了眼睛道:“居然真的这么远?不过,四季无冬那可是好地方,咱这儿每到冬天就得裹上棉袄皮袍,而且,要是买不起取暖用的炭,晚上就冷得没法睡觉,每年得多花多少钱!说起来,每到冬日,露宿的乞丐冻死多少!”

    “这要是换成琼州府,那至少是不用担心天寒地冻吧?热总比冷强!”

    小花生虽说已经很长日子不和老咸鱼一块生活了,但对叔爷的脾气却还知之甚深。一听刚刚老咸鱼这话,他就知道,那琼州府应该不是太坏的地方。而此时这问话的汉子竟然已经兴致勃勃说起热比冷强,不由得有些犯嘀咕。

    这家伙不会是叔爷特地请来一搭一档糊弄人的吧?可之前办事跑腿他也有份,而且还时常和张博士身边那位面无表情的六哥在一起,他怎么没发现这个人?

    他朝着这个意外的家伙多看了几眼。接着,他就听到老咸鱼啧啧说道:“可不是?在琼州府那边大多数时候只要穿一条裤子就行了。再冷的时候,大多也不过是单衣单裤,确实节省了老大开销。而且那里地少人多……”

    就连小花生也不知道,从前老咸鱼走的是倭国和高丽,南洋那条线就没怎么走过,于是从来没去过琼州府。此时这个老人精根据道听途说的那些传闻,滔滔不绝地说着,见因为张寿那边已经断案完毕而围到自己这的人越来越多,他就说得更起劲了。

    等到自由发挥够了,老咸鱼方才嘿然笑道:“不过说起来,琼州府那边其实是种棉花的好地方。就从前那老式纺车和织机,你们现在嫌他慢了,可要是放在一两百年前,那却是最厉害的玩意,只有琼州府那边的人才懂得如何使用。”

    “想当初要不是有黄道婆从琼州府带回来更好的纺织器具,咱们中原哪来那么多人种棉花,纺纱织布?还在那用那又破又慢,半天也纺不出多少纱线,织不出多少棉布的老货色。而且,听说琼州府的天气和土地最适合种东西,稻子能够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种棉花的人虽说不是个个都知道一二百年前的黄道婆,但只要有人听说过,三三两两议论过后,也就明白了琼州府那是个什么地方。至于不种棉花也不纺纱织布的人……对于南方人爱吃的稻米却也是听说过的,得知能够一年两熟甚至三熟,不少人已经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当然,背井离乡这四个字,在如今这个年代确实是大多数人跃不过去的沟坎,因此人们也就是啧啧称羡而已。有羡慕的,自然也就有不服气的:“我听说过那个东坡居士,不就是东坡肉的那个东坡吗?这要是琼州府那么好,他怎么会被发配到那去?”

    “当然不全都是好处。”老咸鱼耸了耸肩,面露唏嘘地说,“每年七月到十月,那边有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大风大雨。再加上虫子多,湿热,总有人会水土不服,所以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了那边的天气,一个不好被瘴气缠上了,那就是真得听天由命了!”

    瘴气!

    几乎是顷刻之间,原本对琼州府还有几分好奇和憧憬的人们全都被吓得立刻退缩了。北方人也许会向往南方的温暖和丰收,但对于那些可能要命的疾病,却是绝对敬谢不敏的。于是,顷刻之间,琼州府多瘴气,容易生恶疾,这一传言就以比刚刚更快的速度散布了出去。

    而既然听说琼州府瘴疬横行,大多数人再也没有打听琼州府的兴趣。再加上听到县衙之中今日并不行刑,人们便纷纷四散离去。而早就憋不住的小花生立刻窜上前去,一把抓住老咸鱼的袖子,声音焦切地问道:“叔爷,那边瘴疬横行,云河叔这一去万一……”

    “笨!”

    老咸鱼又好气又好笑,直接一指头弹在了小花生的脑门上。此时县衙门口已经渐渐少人,再杵在这实在太显眼,他也就拖着小家伙匆匆回自己在水市街的店铺。

    等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他就低声说道:“你想想,云河他们是流放,又不是让他们去享福,要真是那琼州府四季无冬,温暖舒适,就算是在万里之遥,你觉得这还能当流放之地吗?就算有瘴气,从我朝初年,云贵也好,西南边陲也好,琼州府也好,都不太有流人了。”

    如今流配罪人最多的地方,是辽东,是甘肃,是口外,是各种和北虏打仗需要人力的地方。当然,如今北虏再次大败,也许那些地方也不再适合作为罪人流放之地了……

    小花生这才眼睛一亮:“那叔爷你的意思是,刚刚说什么瘴气横行都是假的?”

    “废话……都是真的!”

    老咸鱼再次狠狠弹了小花生一指头,见人捂着脑门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他这才叹了一口气道:“那种病其实叫疟疾,不只是琼州府有,南方湿热多树的地方都有。而我当初远行海东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次。那一次是恶疟,一船二三十个人,死了八个。”

    其中六个是陆续病死的,至于剩下的两个,却并不是。那时候,船上很多人都一样感染了那样的恶性疟疾,要不是撞上了那位来自大明的“先知”,这才侥幸保住了命。他们得到了一种名叫金鸡纳霜的宝贵药物,但即便是这样的宝贵药物,却也不能救回所有人的命。

    两个人最终还是死了,还有两人因为服药而差点失明……但是,这样的结果和他听说过的染上恶疟之后船长不得不把人丢弃在哪个小岛上听天由命相比,这实在要强太多了。

    正因为他仍然藏有这种药,也有把握能让人弄到种子,所以他之前方才会对张寿提出琼州府种树这种听上去很离谱的要求。

    如果橡胶树能在琼州府种,那金鸡纳树也应该可以在海南种吧?如果可以的话,这种可以治疗恶疟的药物,他也许可以让张寿献给皇帝,也算是他还了一丁点人情!

    至于冼云河去琼州府的风险,和丢命相比,生病根本不算什么。再者,和遥远的海东比起来,他相信琼州府应该要更宜居一些,否则朝廷也不会在琼州府设了整整三州十县!

    小花生当然不知道,老咸鱼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居然想了那么多。他脸色发白地想要继续追问那恶疟能治否,结果脑袋上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头。

    “总之你小子别问了。要知道,去琼州府种树这主意还是我先对张博士提出的。”

    小花生愣了一愣,到底没有追问下去,可随之就陡然想起了另外一桩更要紧的事,立时又紧张了起来:“对了,叔爷,云河叔他们还要挨一百杖,他们受得了吗?刚刚为何没有当场行刑?会不会回头在刑杖上做文章……”

    “就云河现在那身体,经得起一百杖?”老咸鱼轻哼一声,旋即淡淡地说道,“人会从行宫转押沧州县衙,锐骑营那些人,也就没办法再报复折腾他了。”

    当然……张寿也许还会因此得罪锐骑营上下的将士!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那金鸡纳树还不知道在哪里飞,所谓的金鸡纳霜也只有不多的分量,真要回报张寿,也许还完全不够。

    长芦县衙,在并不漫长的两场断案之后,正如老咸鱼所说的那样,张寿并没有立刻吩咐施行杖刑,而是吩咐差役将冼云河等把人押去大牢。

    对于这再次出乎意料的一幕,杜衡顿时眉头大皱,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怎么,冼云河这八人不再羁押于行宫了?”

    见朱廷芳哂然一笑,却对杜衡的质问不作回应,张寿也不急,直到皂班那一批新加入的差役把冼云河等人都押走了,杜衡虽说面色非常不好看,但也没有实质性阻拦,他这才满脸诚恳地开口解释。

    “之前把人犯押在行宫,本来就是事急从权,不是长远之计。之前县衙经过一再清理,从三班衙役到六房小吏,缺口都非常大,再加上县衙牢房中还因为许澄的恶政而关着不少人,不做甄别,根本腾不出牢房来。”

    他顿了一顿,笑眯眯地说:“至于现在,有朱将军之前不懈清理刑狱,沧州的冤假错案全都得以澄清,而犯法却久久未曾断明的案子,也都有了结果,所以县衙大牢已经空了一大半,他们只不过八个人,也就能关得下了。而最重要的是……”

    这一次,朱廷芳才接口道:“三班衙役已经换了一批新人,那些往日只会欺上瞒下,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家伙全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各家武门举荐的,身家清白,武艺不错的子弟。县衙的守备既然再无问题,也就不用劳烦锐骑营去做牢城营的事了。”

    牢城营?这话是讽刺,还是只不过陈述事实?杜衡顿时眉间一挑,刚刚预备好反唇相讥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尤其是葛雍虽不说话,就这么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可这位老太师资历人望地位全都摆在那,他完全不足以抗衡。

    于是,他只能沉着脸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这沧州城中看来是不需要锐骑营兵马了。那我之后就上奏皇上,请求回京。”

    他这话与其说是以退为进,还不如说是说气话。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朱廷芳非常突兀地问道:“杜将军从前乃是水军临海大营主将,依你所见,临海大营分镇沧州,此事可行吗?”

第三百七十三章 移镇的背后

    自从唐时因为强支弱干,藩镇割据,天下大乱,从汉时就一直推崇的强干弱枝原则,从宋朝开始就再次占据了主流,宋时东京一度屯驻号称八十万禁军便是源自于此。

    当然,宋朝在军事上不但强干弱枝,还一个劲崇文抑武,甚至朝廷中枢,尤其是皇帝没事发个阵图去指挥边将作战这种蠢事也不少见,西军山头林立,禁军更是烂到了根子上。

    于是到了历史上的明前期,朱元璋推翻宋朝制度,分封诸子为藩王,给予了强大的军队作为护卫,试图充实边疆,结果闹出了靖难之役。最后的胜利者朱棣一手收回了大多数亲王的护卫,一手创建了三大营。可京营很快也烂成了渣,九边的边军又成了明军的真正主力,

    清朝也好不到哪去,旗人入关之后很快就烂了,反而是江南绿营成了真正的主力,但随着绿营也很快**,到最后太平天国如火如荼之际,靠的就是诸如曾国藩自己拉起来的湘军,李鸿章拉起来的淮军,僧格林沁带领的蒙古兵……反正大多数时候朝廷正规军战绩可怜。

    然而,从宋元到明清,陆军乏善可陈,水师也是先扬后抑。南宋的水师曾经是南宋偏安一隅的保障,后期连战连败;元朝水师在连场大战中逐渐成长,而后甚至能远征日本后来也烂了;明朝的水军,郑和下西洋之后就不行了;至于清朝,看看北洋水师和南洋水师……

    因此,当张寿来到这个时代,就听说了太祖初年,一面把天下划分为各大都指挥使司,驻守兵马若干,同时又在毗邻北面边境部署重兵,同时在东部沿海大力发展水军的往事。

    只不过,因为内地一向太平,没什么战事,各大都指挥使司的地位和权责在百年之内直线下降,而各大边镇的重要性却因为北虏时常有部落崛起犯边而始终不曾降低。太祖寄予厚望的水军,也确实不俗。水军的舰船曾经遮天蔽日,造访西洋时一度引得各国震动。

    张寿从前还以为今人口中的西洋和郑和下西洋的西洋是一个意思,但他后来就知道了,南洋是东南亚,西洋是欧洲,甚至也包括南亚的印度,只有东洋……因为太祖皇帝的执念,并不能用来代指日本。他甚至觉得,太祖那两个字用来代指海东美洲大陆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因为两次大规模船队去西洋所向披靡,见者丧胆遇到过两次海盗,一次是火炮近距离表现了一番火力压制,一次是指挥官玩性大发来了一次接舷战,以至于此后挂着大明龙旗的商船在欧洲各地也大多畅通无阻,因此几十条船耀武扬威似的下西洋,也就渐渐没了。

    但如今水军虽说不再遮天蔽日地去往他国,但一直在更新船只。太祖初年,在天津、宁波、福州、广州四地修建港口,打造船厂,如今四地拥有整个大明最完备的舰船和水军。至于维持这样的水军干什么,查缉没有得到关凭就出海的走私船只大概是最主要的职责。

    而为了避免上下勾结,水军将校大抵是五年一轮换,但因为天下总共就只有那么四支水军,其余沿海各地如松江泉州登州等地的水军都只是小规模,所以换来换去也就那么一回事。

    这其中,天津巡海司所属临海大营和镇海大营兵力最多。临海大营分守北塘,镇海大营分守大沽,两大营总共八十条船,八千人。而宁波巡海司定海大营、福州巡海司靖海大营、广州巡海司南海大营,全都是单营编制,额定大小舰船五十条,兵员五千人。

    自从太祖过世之后,临海大营和镇海大营是否要撤销一个,这种呼声就喧嚣尘上,无数朝臣为此从嘴上吵架到朝堂打架,英宗皇帝那会儿,甚至有阁老和尚书为此把头都打破了。

    当初张琛一时仗义帮忙,揭开黑幕,最终直达天听,方才导致绝大清洗的临海大营连续以剿灭海盗为由劫杀商船事件,张寿听张琛说过,就有南方商团在后头资助挑唆的影子,为的是打击北商的商船。时任临海大营主将的那一位,之前一任就是宁波定海大营的主将。

    因为地域和航行便利缘故,素来是北方,也就是北直隶和山东的商人,几乎包揽了前往高丽的海贸。至于南洋和西洋的贸易,因为北方在货物种类、质量和数量上,本来就居于劣势,因此根本无力与南方商团争夺。但唯一南北全都伸手可及的航路,就是日本。

    因为两个敌对商团的船不可能在海上上演一场惊天大对决因为一旦有人泄漏风声就是破家灭族的大罪,因此就有人铤而走险,买通临海大营主将,犯下大罪。当年,宁波府一家豪族因此被连根拔起,当家处死举家发配。这一次,临海大营营啸的后续处置也还没完。

    此时此刻,张寿听到朱廷芳对杜衡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顿时有些讶异。因为,朱廷芳之前丝毫没有对他提起过所谓临海大营移镇沧州的事也许是认定兵事他不懂,文武殊途,也许是认为文弱的他不该掺和这个,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但他细细一思量,渐渐就从近些日子那些琐碎细微之处,想到了一个之前并未想过的可能。因而,他看到原本已经拂袖而去的杜衡站住了,满面狐疑地看向朱廷芳,他就不由得认真考虑,自己是该留下来听朱廷芳到底对杜衡说什么,还是先回避一下。

    “朱将军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论是从前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还是后来的临海大营兵变,你全都是亲历者,应该知道其中那点玄虚。前头的劫杀商船案成全了你,后来的兵变则是差点毁了你。虽然皇上如今把你调到了锐骑营,但是,难道以你的脾气,统领禁军就心满意足了吗?”

    朱廷芳这露骨的话中,就差没有明示杜衡,这沧州的临海大营你有没有兴趣掺一脚。听到这里,张寿终于想明白了,他略一沉吟,干脆直接站了起来,随即来到了葛雍身侧。

    “老师,在公堂上坐了这么久,我扶您出去走几步透透气如何?”

    葛雍瞅了一眼张寿,顿时呵呵一笑。想留下你大舅哥和杜衡好好说话?想得美!也不看看我老人家好歹是个钦使!

    然而,他狠狠剜了张寿一眼之后,却是干脆利落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在张寿的搀扶下出了县衙大堂。

    当下了台阶之后,他就斜睨了张寿一眼道:“你就不想知道朱大郎接下来要怎么游说杜衡?你就不怕我们一走,他们这两个人私下说话,被人举发上去,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师说笑了,大堂上是只有他们二人,但大堂之外,杜衡带的锐骑营亲兵还在,莹莹她大哥带的护卫也还在,这哪里叫私下说话?而且,照我对莹莹她大哥的了解,他做事谋定而后动,指不定早就上疏奏明了皇上,也指不定连皇上回音都已经到了。”

    葛雍斜睨了张寿一眼:“是啊是啊,指不定我还带着皇上给朱大郎的口谕或者圣旨!那你还拖着我走干嘛?”

    “老师就当帮我这个学生一个忙?”

    张寿笑呵呵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既然事先没和我提过,我又对什么临海大营镇海大营一无所知,留在哪里岂不是碍事?不借着搀扶老师您出来透透气的机会溜出来,也找不到其他借口。”

    “呵!”葛雍忍不住斜睨张寿,“说得你多老实似的!你既然非得拉着我老人家溜出来,那我倒考考你,你倒说说,朱大郎问杜衡临海大营分镇沧州,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朱大哥想说的话,其实很好猜。我记得张琛曾经对我说过临海大营劫杀商船背后的隐情,是南方某些商人和临海大营主将勾结,于是丧心病狂。但是,为什么从主将到下头将校都已经清洗了一遍,去年还会发生营啸,甚至还有人直奔融水村,冲着张琛和莹莹来了?”

    张寿知道葛雍不会回答自己,因此干脆不紧不慢地自问自答:“因为烂掉的不只是将,还有兵。临海大营现在的情况,和唐末藩镇作乱的时候有点像。上头的节帅走马灯似的换,下头的小卒一窝蜂抱团之后,却是谁来了都不得不倚重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基石。”

    “将校处置得再多,底下兵员都捞打劫杀人的油水习惯了,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我听说从前的锐骑营那位指挥使雄威自从上任临海大营,其实一直在大刀阔斧地清洗,临海大营各级军官换掉三分之二,但兵士却没有换防移防他地,真的有用吗?”

    “更何况,天津本来就是海路、运河和陆路的三方要道,京城东南面的屏障之一,商贾云集,龙蛇混杂,军商彼此勾结早已不是一时一日。只要还是原来那一批老兵油子驻扎在那里,任凭是否汰换一批军官,那都没用,因为底下的基石早已被各方面势力腐化了。”

    “我听说过一个成语,腾笼换鸟,可如今笼子都已经坏了,笼子里的鸟也已经有了异心。要我说,莹莹她大哥想的恐怕是,何妨丢掉从前那个笼子和里头的鸟,重新换一个笼子,重新抓一批鸟?”

    葛雍登时神情微变。他一向知道张寿这个关门弟子聪颖而敏锐,可听到人就从朱廷芳刚刚那一句话中想到了这么多东西,他还是不禁暗自惋惜自己没耐性,想当年就应该在融水村多留几个月,如此说不定能抓到张寿背后那家伙没人教的天才?怎么可能!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得容易,沧州固然也是临海,但港口呢?水军人手呢?”

    “水军人手好解决,沧州各大武门那些闲着没事干只能发霉的子弟还很不少。当然,他们并不是主流,因为很多人品行难料。而那些日后很可能因为丧失工作而再次陷入困窘的纺工织工,其实可用。再者,之前那临海大营之中,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会被汰换,不是吗?”

    “至于会不会水性……沧州乃是多水之地,水性好的人不少。而且,水性是可以练的,水上作战也是可以练的,如今我大明在海上并没有什么对手,新的临海大营大可慢慢练起。至于老师您说的港口问题……我想北方商人未必就满意天津格局,建造的人手沧州有的是。”

    直到这里,张寿这才似乎有些腼腆地对葛雍一笑道:“这只是我随便猜的。如果说错了,老师也千万别去问莹莹她大哥。连许澄都觉得他和我不那么和睦,于是在大堂上求救于我,万一莹莹她大哥觉得我乱揣测他的想法,那就没意思了。”

    呵呵……我信你才有鬼!

    葛雍没好气地白了张寿一眼,但心里却想着皇帝转给他看的朱廷芳那奏疏朱廷芳上奏临海大营移镇沧州,一方面拆分临海大营中固有的将兵,一方面加强沧州防戍,以免再发生行宫被侵占等事件,甚至也提到了沧州的武风以及武人可用。

    但有两点是朱廷芳没有提到的,一是因为新式纺机和织机而造成的冗余劳动力,二来就是新港口的开辟需要的钱粮和人手。

    朱廷芳虽然很有见识,但毕竟是勋贵世家出身,对民间百姓的隔阂总要大一些,而且对水军和港口也没有那么深的认识。更何况,他恐怕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这年头的水军压根没太大用场。所谓的巡海司三个字,已经把水军最大的特性概括进去了。

    巡海司不就像是盘查人货的海上巡检司吗?更何况……

    打北边的老对手,需要水军吗?

    平叛剿匪抚民,需要水军吗?

    就算是西南某些不那么安定的小国,就算水军开过去……那也只是用来运输兵员的!

    葛雍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从前只觉得算学出众,教导学生也很有一手的关门弟子,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他。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淡淡地说道:“你放心,你和朱大郎这次一搭一档压下了沧州这场乱子,不会白费的,就和你说得一样,败犬的悲鸣,撼动不了什么!”

    张寿顿时有些讶异:“老师您不怪我一条道走到黑,非要保下冼云河他们那几条命?”

    “我早就说了,我又不是为了要他们那几条命才到沧州的!”

    葛老太师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随即就瞪了张寿一眼:“看到你跟着朱大郎乱来,我确实很想掐死你。可想想掐死你,关门弟子我还得另找,太不划算了,就只能便宜你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本是同根生,性情各不同

    虽然知道葛雍的所谓掐死你,只不过是玩笑,而葛老太师之前一再放风说冼云河等人非杀不可,也许同样只是做一个姿态,试探试探他的态度,但葛雍对朝中可能有的反应满不在乎,同时大包大揽善后的那种态度,张寿当然要领情。

    所以,当葛雍说不回公堂,直接回房去歇着的时候,他不但把人送回了房,还去打了水来,亲自服侍对方洗了脸,又接过了阿六送来的饭菜,陪着老师好好吃了一顿饭。当然,在饭桌上,丝毫不顾食不言寝不语这老规矩的葛老师,少不得拉着他又探讨了一番天文。

    天知道张寿一听到那些星辰轨道的时候,脑袋到底有多大就算曾经是理工科毕业,有几个人在高等数学考了a之后,会饶有兴致去辅修行星彗星轨道问题?

    直到葛雍饭后又拉着他消食散心谈算经,张寿在不得已之下,只能硬着头皮直接抛出了平面直角坐标系让老人家去琢磨用场,这才得以成功脱身。当然,被这种全新的体系缠住,老人家再没有心思睡午觉,甚至连晚饭会不会顾得上吃这种问题,他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反正葛雍是活到老学到老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学霸!

    从葛雍那客房里出来,张寿却发现门外头不止是一个阿六,还有朱二和张琛。只不过,相比满面兴奋的张琛,朱二却是被张琛揪着的,一副想走却没能走成的窘态。果然,等到他招手示意两人跟出来再说话,朱二就一路走一路叫起了撞天屈。

    “我这饿得连午饭都没吃,六哥却不放我们进去,说是别打扰了葛祖师和你说话!我这就说要走,回头吃完午饭再来,张琛却硬是不让,他也实在是太霸道了,我们白等了好久!”

    张琛恨得抬起一脚就往朱二踹去,眼见人躲得飞快,他这才悻悻地想要开口,结果就只听张寿吩咐阿六去找点吃的送去房里,随即就示意他们俩跟着去住处。于是,张琛鄙视地瞥了一眼朱二,连忙快步追上,把自己之前和朱二在两桩案子间隙说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

    尽管在人前滔滔不绝丢出了一个所谓合作社的计划,但张寿确实打算先把有蒋大少这颗最好棋子的纺纱这条线先抓起来,然后再考虑其他,如今听到张琛自告奋勇要求去整合众多织坊和织工,又信誓旦旦地说朱二打算去组织海外带来的棉重试种事宜,他顿时有些愕然。

    他没想到两人竟然不但听到了他的话,而且还当真了,又好气又好笑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两人确实很有眼光……

    只不过,这件事他才刚刚提出,还不至于这么快做决定,干脆就一路走一路问两人想法,结果,好歹还实际开过织坊的张琛倒是能说出点思路来,而朱二……那根本一看就是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支支吾吾老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想到朱二那所谓好农的人设还是他给指点的,张寿此时顿时哭笑不得,知道必定是张琛生怕一个人不够分量,于是拖上朱二一起。他更知道,相比在京城因为天赋正崭露头角的陆三郎,性格莽撞冲动却敢打敢拼的张琛,朱二实在是平庸了一些。

    想想这位二公子也确实悲催,祖母、父亲、继母,人人都是雷厉风行敢说敢做的性子,长兄文武双全,就连看似任性冲动的朱莹,却也敢作敢为。都说鹤立鸡群,朱二却犹如鸡立鹤群,从小就被打击得太惨了。

    于是,等回到住处,他见阿六已经送了一盒点心来,示意张琛和朱二先填填肚子,他仔细合计了一下,就对张琛和朱二说道:“你们回去好好做一份详细的计划给我,回头我看过之后,如果觉得不错,那么交给你们来组织筹划,也未尝不可。”

    见张琛喜形于色,一口答应后,连吃了一半的水晶糕也不顾,直接先跑了,撂下满脸难色的朱二在那,他就不得不提醒道:“你不要只一个人闭门造车,出去多找人帮忙,之前冼云河也拉了一些棉农做的那桩惊天大案,你不妨去找小花生帮忙,让他给你找几个人商量。”

    朱二却觉得这不大可行,当下吞吞吐吐地说:“我和那些家伙就只是在行宫里头见过一次,而且多数都没怎么说过话,再说冼云河和几个头目都在牢里,接下来还要流配,万一人家怀恨在心,又或者嘴上不说,行动上使绊子怎么办?”

    “你想太多了!你之前能放得下架子,跟着老咸鱼又是跳海,又是闯行宫,又是游说大皇子,来了那么一次奇特的冒险,你不知道外头有人说你是仗义二公子吗?不管是谁,对曾经同甘共苦过的人总会对几分好感,你怎么就忘了你还有这样比张琛更有利的优势?”

    朱二听着听着,渐渐就眉飞色舞了起来,最终使劲一拍手道:“对,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去试一试!嗯,老咸鱼他还欠我好大的人情呢,不愧是我的未来妹夫,就是想得周到……呃,我先走了!”

    未来妹夫这四个字他常常挂在嘴边,可此时话一出口,他陡然之间醒悟到今天和别时不同,慌忙打了个哈哈转身撒腿就跑,那速度之快,就犹如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后头撵似的。

    见此情景,张寿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但他这两天连轴转,实在是有点累坏了,也就没太往心里去,哑然失笑摇摇头后,他终于忍不住再次打了个哈欠。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阿六那幽幽的声音。

    “少爷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张寿有些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等发现没回答,他侧头看了一眼阿六,见少年正有些不满地瞪他,他这才猛然之间醒悟到,他确实忘了一个人。

    那位最应该第一时间出现,然后从来都是欢声笑语的大小姐……怎么不见了?联想到朱二那奇特的反应,阿六此时那不满的提醒,他忍不住有些苦恼地捂着脑门,叹了一口气问道:“说吧,莹莹又跑哪去了?”

    别告诉我说又跑回马骝山去钻地道了就好!

    “大小姐回京去了。”阿六的回答,照旧的简单直接明了。见张寿微微一愣,他想了想,最终补充了一句,“她带了朱宏他们六个人,还有马车。”

    得知那辆赵国公府特制的马车,大小姐总算还是记得带着一块走了,而且这一趟是回京,张寿顿时稍稍放心了一些。只不过,尽管对于朱莹的性格知之甚深,对于她这样来无影去如风的风格,也深有体会,但他还是觉得大小姐这一趟回京实在是有些突然。

    他疑惑地问道:“是京城赵国公府出什么事了,她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去?”

    然而,他的询问,遭遇的却是阿六那有些鄙视的眼神。这时候,张寿方才反应过来,朱家兄妹三人全都在沧州,如果说朱廷芳是和他一样的奉命而来,不能擅离,赵国公府朱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朱二理应跟着朱莹一道走!

    怕挨打于是家里有事也不回去这种理由,在朱二身上是不存在的。如果家里有事朱二却硬撑着不回去,朱莹揪也会揪人回去,一个大小姐要是不够,还有朱大公子呢!

    想到刚刚朱二确实有些心虚,张寿不知不觉就沉下了脸:“那么,是莹莹他二哥又闯了什么祸,于是要她赶回京去帮忙说情和善后?”

    “不是她二哥,是你。”

    阿六第一次觉得,一向挺聪明的张寿怎么就变笨了。简简单单七个字出口,见张寿满脸惊诧,他只好又补充了一句:“她是担心你。”

    张寿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轻轻拍了拍额头,随即就摇头笑道:“按照她的性格,还真会这么风风火火。她要是先等一等就好了,我刚刚和老师把话都说透了,老师恐怕早就猜到我会对冼云河他们网开一面,所以早有预备。再说,如果真有人揪着不放……”

    他顿了一顿,不以为意地说:“大不了我也去琼州府体会一下当年东坡居士的滋味。”

    阿六顿时眉头大皱,一张素来就冷峻的脸一时更加冷了:“你去她也会去的!”

    张寿没想到阿六居然这样把自己噎了回来,他很想说自己又不是求流放海南,只是想去考察一下那边的环境,看看如何大批量培育橡胶树,但他知道阿六就是想告诉自己,朱莹那性格是认准一条路就决定会走到黑,认准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放弃的性格,一时顿时无言。

    说来也是,这年头的琼州府和后世那个度假胜地海南岛不能划等号,再考虑到陆路远到半年都未必能到,海路却也有天气以及各种风险,他只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一个人无所谓,但如若再加上朱莹……那还确实得从长计议!这个年代的水土不服可是能要人命的!

    既然朱莹已经动身回京,问明出发时辰之后,张寿确定人根本追不回来,他又确实是又累又倦,干脆便撵了阿六出去,自己上床睡了个午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就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第一反应便是天怎么还没亮……足足好一会儿,他才醒悟到自己之前是在睡午觉,这会儿不是还没天亮,而是外间已经天黑了。

    他用手背搭着脑门,喃喃自语道:“居然睡到日夜都分不清了,还真是……”

    虽然没人来打搅自己,能够睡一个直到自然醒的好觉,这是好事。但睡午觉和晚上睡觉不同,当他翻身爬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半晌都缓不过来。

    等他下了地,懒洋洋地穿衣服时,突然就听到了外间传来了叩门声。那叩门声规律而又有节制,咚咚咚地三下,停顿片刻又是三下,继而停顿一次,再是三下。仿佛他如果不开门,那敲门就会永无止境地重复持续下去。

    “来了来了!”

    见外头人锲而不舍,张寿只能手忙脚乱地系好了衣带,粗粗整理了一下头发,随即就直接趿拉了鞋子到门口,一开门就看到了朱廷芳正站在外头。早就料到如此连敲门都一丝不苟的人肯定是未来大舅哥,他就开口说道:“怎么,可是有什么要事?”

    “没有要事,只不过看你晚饭都没吃,所以来看看。”朱廷芳一副我没看过人睡那么久午觉的古怪表情,上下打量了张寿好一会儿,见人也不尴尬,一本正经和他对视,他这才开口说道,“望海寺那边派来一个和尚,找我商讨怎么把地道里的碑石运出来,你的意见呢?”

    那见鬼的玩意根本不用理会就好!

    张寿在心里这么念叨了一句,但是,在朱廷芳面前,他却不得不露出相对谨慎的模样:“那块石碑几乎埋藏在地道最深处,我和莹莹空手进出,都要耗费很长时间,更不要说派人进去,拖拽这样沉重的东西出来了。我认为,在沧州如今的情况下,爱惜人力为好。”

    “爱惜人力?你不是一直都在让张琛和二弟调查无田无业闲人吗?既然闲人这么多,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不好吗?为什么还要爱惜人力?”

    见朱廷芳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就算沧州闲人多,也一样不能滥用,毕竟,马骝山不在沧州城,就算马车运两车十几个人过去,来回得三天吧?几百上千斤的石碑,需要的人手也不是一个两个,还要考虑到进去是否会有危险……”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朱廷芳直接伸手示意打住,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寿顿时气结。你也是这个意思?那你还来怼我干什么?

    仿佛没看见张寿的怨念,朱廷芳自顾自地说:“没必要为了一块来历不明的石碑,就大动干戈。毕竟,古今通集库里那些无从解读的太祖手稿,其实早已经多如牛毛,不缺这一块石碑,有拓本就足够交差了,我又不是莹莹。但望海寺声称,一部分地道是明熙年间挖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吃货和意外

    太祖皇帝《地道战》看多了吧?还是说《基督山伯爵》牢房里挖地道那段看得走火入魔了?再说,这年头的地道,除却达官显贵之家留后路使用,富贵人家藏金银珠宝时使用,就是攻城时用来配合炸药使用,其他用途都谈不上。

    四海升平的时候,在马骝山底下挖那么多地道干什么?这是多大的工作量?这得是闲得多淡疼才会去做这种事?

    电光火石之间,张寿心里转过了很多念头,随之方才注意到了朱廷芳刚刚的说法。好歹他还是好好重温了一下如今这大明的史书典籍,明熙并不是太祖的年号,而是太宗的年号。而太宗年间这实在是太宽泛了,前头是太祖退位,后头是太祖失踪,意义截然不同!

    呃,就算不是太宗年间,而是太祖年间挖的,那也未必是那位太祖带人又或者派人挖的……他微微一愣,随即就哑然失笑道:“那又怎么样?”

    朱廷芳见张寿不动声色直接把话题又挡了回来,不禁呵呵一笑:“不怎么样。这种牵强附会的言论,反正我是不会当真的。我已经把那和尚给撵走了,但又差了老喜跟过去拓印一份副本,只要和你还有莹莹之前拿到的对照无误,送到京城存档,这件事就算结了。”

    “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那就让他过去,没有必要再追究。”

    “朱大哥所言极是。”张寿想都不想就立刻点头附和,“都已经过去快一百年了,以讹传讹的东西太多,深究下来,不过是民间那些关于太祖皇帝的传奇又多上几本不同的而已。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功绩之大古今罕有,牵强附会的传闻多,那也不足为奇。”

    朱廷芳从小就知道朱莹素来崇拜开国太祖,最怕的就是她把这一倾向传染给了张寿,再加上张寿还帮渭南伯张康破解过太祖密匣,他就更担心人陷进去了。

    要知道,哪怕时隔这么多年,太祖皇帝旧事还是一个深坑,哪怕当年功臣都只剩下旁支了,不少旁支因为连续不断的变乱,连爵位都丢了,可天知道民间还散落着多少遗族。

    如今见张寿态度坚决,他就稍稍放心了一些,当下竟是少有地关心了一下张寿的作息起居,提醒了一下回头应该补上晚饭,这才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张寿不知道自己该感谢大舅哥的关心好,还是该苦笑的好,等站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咳嗽了一声。

    “听够了吗?我真是把你纵坏了,你以为人家不知道你躲在旁边?”

    他是习惯性地诈一诈,看看能不能把不知道躲在哪看热闹的阿六给唤出来。可出乎意料的是,往日他这么一叫,阿六必定现身,可今天他这番话过后,四周围却是一片静悄悄,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

    意识到自己猜错,有些尴尬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回房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鞋袜,这才出了房门,打算叫个人送点夜宵来。可还没等他出院门,就碰到迎面过来,手提食盒的阿六。

    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张寿咳嗽一声正想说话,却没想到阿六嘴角一翘,率先开口说道:“我刚刚是看他来了才走的!”

    你小子就那么放心朱廷芳?不怕人家直接闯进来,或者一言不合和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

    张寿倒是想佯装恼羞成怒,奈何他和阿六实在是相处时间太长了,压根假装不出来,也只能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等阿六上前跟随他回房,进了屋子就把食盒中一个大海碗端出来,他看到那赫然是一碗鸡汤米粉,紧跟着少年又拿出一小碟辣油,他那愠怒就变成了诧异。

    阿六这小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是怎么着?就算因为他在这儿做过两次菜而知道他嗜辣,可又怎么知道他喜欢米粉更胜过面条?他这几年根本没吃过那南方著名的小吃!

    然而,当阿六又拿出一个个小碟子,从花生、木耳、腐竹、腌笋片等等各式配菜一应俱全,他就没力气惊诧了,眼看着人熟练地将一个个小碟子里的东西分别倒入海碗之中。然而,当阿六打算把那一碟子辣油一股脑儿都给他倒进去的时候,他方才一把伸出手去。

    他倒不在乎满碗的辣油,反正老咸鱼的那些辣椒明显不太辣,但他在乎的是阿六这小子的态度!他一把就抓住了人的手腕,可少年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摆脱他的钳制,却偏偏没有挣扎,他就一张脸非常严肃地问道:“这米粉和配料哪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少爷真喜欢吃?”阿六确认似的问了一句,随即就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我想也是,你都让村里多种稻米了。”

    呃……阿六居然是据此推测的吗?张寿顿时有些呆滞,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但随之就想到,就算村里如今改种了不少水稻,可他这三四年从来就没吃过米粉,甚至没见过,怎么能今天第一眼见,就喜欢吃?难道他要把这口锅推给某些文人笔记?

    然而,他很快发现,在阿六面前,他根本就不用解释。因为阿六直接把辣椒油倒进了海碗中,又用筷子搅拌均匀,这才解释道:“你觉得好吃的我都喜欢,那我觉得好吃的,你肯定也喜欢。我在外头吃过一次,今天特意把人请来县衙厨房做的,还准备了辣椒。”

    好吧,这就是朴素思维的阿六,他不应该把人想复杂的!少年那嘴刁毛病还是他惯的!

    张寿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坐下,挑了一筷子米粉送入嘴中。他瞬间就品味出,顺滑爽口的米粉已经浸入了鸡汤的鲜香和辣油的香辣,那层次分明的感觉在嘴里瞬间爆炸,尤其是那韧性十足的嚼劲,和某些黑心店里把米粉泡到滚粗,而后又用热水汆烫的口感截然不同。

    腌笋片的酸爽、木耳的脆嫩、花生的香脆、腐竹的弹滑、鸡汤的鲜美、辣椒的香辣……种种滋味在他口中翻覆,以至于他最初还矜持地一筷子米粉一勺汤,但很快就把勺子扔一边去,一边吃一边就着碗沿边上咕嘟咕嘟喝汤。

    当最终一大碗米线下肚时,一碗汤也全都没了……

    这一大碗吃完,他却是出了满头大汗,当阿六适时递过来一条软巾时,他一接过来就发现是用井水泡过拧干的,擦在脸上,那股冰凉刺骨和之前热腾腾的米粉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甚至干脆用软巾敷脸在太师椅上坐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取了下来。

    “惯出你这个合格的吃货还真不错,这顿夜宵是我到沧州吃得最畅快的一顿!”

    阿六眼神闪了闪,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用老咸鱼的海外食材做的那些菜,难道吃了也不畅快?”

    “你小子真会抓人语病!”张寿顿时再次被噎住了,随即有些气恼地说,“我自己做菜当然不算,自己做的自己吃,那不叫畅快,也不叫享受,那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因为没有别人会做吗?我是懒人,恨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好教会徒弟,师父就闲了。”

    阿六顿时莞尔。等到他收拾了碗筷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时,就只见下午睡得太多的张寿已经完全没了睡意,他想了一想,就主动上前说道:“要不要去极乐街逛逛消消食?”

    “……”

    张寿的第一反应就是,坑人也没这么坑的!他都把极乐街拿出去让张琛和朱二调研就业情况,还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看字面意思就知道,那是沧州最繁华的坊市,从青楼楚馆到饭庄酒肆,再到各种布庄、钱庄、金银铺、香料铺、赌场……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去纺市街!”他一边说一边想,好歹是个钦差,莅临纺市街还能说是视察,去极乐街,兴许只要在某些地方门口路过,信不信只要被人看见,回头他就会被御史弹劾一本?就算御史选择性眼瞎,一墙之隔的朱廷芳还没眼瞎耳聋呢!

    然而,他这一锤定音似的发言,却迎来了阿六言简意赅的抗议:“已经快亥时了。”

    张寿顿时醒悟到自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亥时……也就是快九点。对于权贵富户以及闲人来说,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纺市街的人确实应该已经早早入睡了,因为晚睡意味着要点灯,意味着腹中饥饿,意味着明日没法早起。这时候确实不是去纺市街的好时候!

    他并没有死鸭子嘴硬,最终叹了口气道:“也罢,去极乐街走走吧,你去隔壁对朱大公子说一声,把朱宜借给我。就你一个跟着,万一有点什么事也顾不过来。”

    阿六顿时二话不说地去了。而他回来的时候,身后没有朱宜,却跟着一个容貌陌生的干瘦中年人。对此,阿六的解释很简单,朱宜出去公干了,但他却没有帮那陌生中年人介绍。而张寿很快就只见人满脸堆笑上前,行礼后自报家门,却原来是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曹五。

    让堂堂镖局的总镖头陪逛街,那是一种什么体会?

    张寿虽说从前没经历过,而这天晚上出门时,看到曹五犹如跟班似的随在身后,他想到对方在沧州地面上恐怕是人人认识,心里觉得很不妥当,当下毫不犹豫地将其叫上前与自己并排而行。

    而曹五在发现胳膊拧不过大腿之后,立刻知机地把称呼改成了张公子。他倒没想到朱廷芳竟然会让他给张寿做向导去极乐街,此时兴奋和惶恐兼而有之,他也就赔足了小心。至于青楼楚馆这种地方,他在带路时就故意绕开了,就为了防止遇上老相识……又或者老相好。

    把人家赵国公府的准姑爷带去眠花宿柳?他不要命了吗!那位姑奶奶的凶悍他可见识过!

    见过后世不夜城的豪奢繁华,又见过京城的夜景,张寿走在沧州这条看似繁华的极乐街上,反应自然相当平淡。而在一旁的曹五看来,这就成了国子监张博士见多识广,看不上沧州这小地方,于是绞尽脑汁想要让这位钦使有些意外的体验。

    奈何他平日结交的顶多就是富家二世祖,县衙小吏三班头头,再也没有更高层次的人物,来托镖的商户也多半是管事出面,东家很少露头。层次不够高,也就使得他能够想到的只有吃喝玩乐。思来想去,他想起一个徒孙递的消息,心中一动,带路时就悄悄选了一个方向。

    当一行三人路过一个饭庄时,就只听楼上传来了一声怒吼:“那是我们齐家的家产,凭什么托给姓蒋的那小子一个外人,这不合情理!齐家既然从当家的到主母再到儿子全都抓进去了,齐家老大还假惺惺地说什么祠堂忏悔赎罪,他就应该和他们一块去坐牢去受死!”

    “他要是死了,这齐家家产就该是我的!”

    张寿眉头一挑,随即就瞟向了一旁的曹五。他实在是觉得这一幕太巧了一些,巧到就好像是曹五在特定的时间带他到了这个特定的地点,听到这一段特定的话语似的。

    然而,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曹五却非常镇定地解释道:“这人应该是齐员外的侄儿齐海,他成天花天酒地,这家得意饭庄的陪酒女是前头一家楼子里的,大多美艳温柔,所以他常上这来。他爹留给他的家产钱财全都败光了,大约这才觊觎齐家家产。”

    张寿记下了这么个名字,随即便心想,幸亏齐大少爷私心重,没把家业托付给齐家什么人,而是直接拱手交给了蒋大少代管,否则就楼上这么个黑心货,还有的是麻烦。再说,什么叫齐家家产该是他的?齐大少爷还有个儿子,还没绝后呢!

    虽然腹诽,但张寿可没兴趣与这种贪得无厌的人理论,哂然一笑就继续往前走去。而曹五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因笑道:“这种人就喜欢无事生非,张公子无视他就好……”

    可他这话才话音刚落,猛地就觉察到什么,慌忙下意识回过头,旋即就只见一样东西从天而降,咣当一声,狠狠砸在了背后的地上,一时粉碎。紧跟着,他就看见一旁还有个被飞溅的瓷片划伤脸,正在那直叫哎哟的路人,可楼上却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叫嚣。

    “朱家这几个人明目张胆地偏袒乱民,朝中又不是没有明眼人,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已经快马加鞭传信给我爹,请他这个河间知府上书弹劾……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得意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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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