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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丝和布

    这要是刚刚那杯子丢下来的时候,正好他们走在下头,那岂不是遭殃?

    最初那一瞬间,张寿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么一个念头。可再细细一想,他就不由得暗自呵呵。阿六在他身边不说,一旁还有个在沧州颇有名声的曹五,别说掷杯子,就算掷刀子,也一定会被他们接下来。可这个路人却何其倒霉,何其无辜?

    人家恨他恨朱莹都无所谓,可这行径却简直混账!他最恨这种高空抛物伤人的混蛋!

    张寿见整条极乐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车马依旧川流不息,路人照旧走自己的路,两侧店铺的伙计拉客的拉客,叫卖的叫卖,看热闹的看热闹……总而言之,只有那个手忙脚乱包扎伤口,却只敢小声咒骂的倒霉路人,仿佛被每一个人选择性无视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对阿六使了个眼色,见少年立刻上去查看那倒霉鬼的伤情,他就侧头看了曹五一眼。

    曹五当然知道张寿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此时此刻,他把肠子都悔青了。考虑到人家万一对自己产生恶感就亏大了,他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张公子,我只不过是无意中得知河间知府家的公子前日狼狈回到沧州,就私下打听是否有人和朱家有仇,所以……”

    张寿简直想为那位河间知府掬一把同情之泪……养出这样坑的儿子,那真是当到多高的官都会被拖累!被朱莹打了,跑到沧州想要来抓朱家人的小辫子?你也不想想朱廷芳那个杀神如今是钦使!须知之前朱莹都被这位长兄训了一顿,道是应该把人拎到衙门吃一顿杀威棒!

    可按照朱廷芳这脾气和手段,至于放着这样一位上窜下跳却又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吗?要说朱廷芳不知道此人如今在沧州城,那才是咄咄怪事!搞不好未来大舅哥是放长线钓大鱼2……

    按照张寿报仇不隔夜的性格,他最初是打算让阿六上楼去把那个该死的公子哥揪下来,治其伤人之罪,可此时他却改变了主意。见阿六已经快步回来,随即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就点了点头,随即对满脸忐忑的曹五说:“好了,我们走吧!”

    曹五本来也没指望张寿和那位河间知府公子直接面对面冲突起来,可刚刚那高空砸杯子的一幕实在是把他吓了一跳,生怕张寿当场发作之后又拿他撒气。

    于是,此时张寿既肯善罢甘休,他哪里还有不愿意的?当下他就连声应是,挤出笑容把张寿往前头带。然而,当路过他早就物色好的一家在沧州颇有名气的馆子时,他本待介绍此间的特色酒菜,却不想张寿竟是抬手指了指对面一家还未下门板的绸缎庄。

    “大晚上的,这家华氏绸缎庄居然还开着?晚上还有人会来买绸缎吗?”

    曹五微微一愣,等抬头望去之后,他就赔笑说道:“那是苏州华家的绸缎庄,全都是从苏州运来的顶尖料子。其中不少都用了五彩丝线和金银线,越是到了晚上,拿着灯光一照,越是能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来,所以开在极乐街上,晚上也常常有人会去看货。”

    想到蒋大少就曾经提过,蒋家和苏州华家乃是姻亲,张寿顿时来了兴致。反正他今天这一趟完全是晚上兴之所至的散步消食,当下就径直走了过去。而门前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小伙计一见有主顾来,立刻一个激灵站直了,却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招揽客人的殷勤言语。

    一来是自家绸缎庄的定位摆在那里,不是殷勤招揽客人的小门小户,二来,他虽说瞅着张寿那相貌、衣着、举手投足,怎么看都像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但既然他在这干了三年却从来没见过,那么就必定是外乡人……

    外乡人路过极乐街却买绸缎回去,那可能性实在是小得很!要知道,在沧州买苏绸和苏绣价格,相比在苏州本地买,少说也贵了一倍!

    直到他看见张寿身后那满脸严肃的曹五。

    虽说曹五不是这布庄的常客,但他是这极乐街上的常客,那小伙计当然认识他,原本略带矜持的笑容立刻变成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而等到听见曹五用殷勤的声音口称张公子,请了人入内,他意识到那真是来头不小的大主顾,就慌忙跟了进去,见张寿站在一块金线绣彩蝶穿花的料子前,他连忙到一旁小心翼翼取了一盏琉璃灯。

    他非常热情地掌灯为张寿介绍道:“这是咱们华家独有的织法,而且,那金线在太阳底下瞧着只不过是金碧辉煌,但在灯光底下却好似会变色,所以才是彩蝶……”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反应,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客人,哪怕是面对这店里最出名的巧夺天工彩缎,也不过淡淡地赞一句,他越发觉得对方非富即贵,可领着人看了一圈,介绍了好些最出名的料子,他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

    “你们这边可有普通棉布?”

    小伙计愣了一愣,本能地看了一眼曹五。紧跟着,他就见这位被极乐街众多商家称为五爷的总镖头笑容满面地说:“公子,这华氏绸缎庄只卖丝绸,隔壁再过去几步倒有一家布庄,就是这天黑的时候已经关门了。”

    偷看了口口声声叫张寿公子的曹五一眼,那小伙计却也不诋毁对手,满脸堆笑地说:“那家仁记布庄是松江的东家,卖的不是凡品,除了松江三梭布,有乌泥布、兼丝布,还有做袜子的尤墩布。全都是质料细密,又轻又软,质量比得上贡品,但价格比本地棉布要贵得多。”

    张寿顿时轻咦了一声:“哦,贵得多也有人卖?看来这沧州的富贵人家还真是不少!”

    曹五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摸不清楚张寿的意思,可随之就只听那小伙计嘿然笑道:“沧州地处运河边上,南来北往,无论是南边还是北边的好货色,都会途经此地。咱们家是因为和蒋家有亲,于是借了少奶奶的陪嫁铺子开了这么一家店,挣钱其次,扬名第一。”

    “毕竟,沧州产棉,却不大产丝,咱们这绸缎,在沧州也算是独一无二了,那些大户人家买丝绸,当然首选我们家。至于那家仁记嘛……啧,他们可不是只顾着卖贵的,还想凭着品质压北布一头。要知道,沧州这儿用两个锭子那手摇纺车的时候,人家那儿就已经上了四个锭子的脚踏纺车。他们那纺纱织布也大多是女人,不像咱们这儿连男人都干这个……”

    张寿没想到这小伙计竟然还挺健谈,此时也就乐得和人多聊几句,这一聊他才知道,这小伙计并不是沧州本地人,而是苏州来的,家里有亲戚在松江,所以对松江棉布的情形,却也能津津乐道。

    “松江那边的男人,农闲的时候宁可满大街闲晃也不干活,反而是妇人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家织布,就连七八岁的女童也都会帮忙!其实真要是一家五口全都上阵,从棉花到棉布,一天就能织成一匹,卖给收布的,至少就是一百钱,一个月就是三贯,比种地安闲多了!”

    “可那些男人就是没几个乐意给自家婆娘帮忙!就连前头有一任松江府上海县的知县都说,‘本地民间男子多好游闲,不事生业’!”

    小伙计一面说,一面又啧啧说道:“反而是咱们沧州,男人去从事纺织的,比江南要多得多。我听说,那是因为早年太祖皇帝去往京城登基时,在沧州盘桓了小半个月,力促种棉,留下的祖训。道是纺织不分男女,只要赚钱养家。所以沧州有挺长时间都是男纺女织。”

    “真的,比种地赚得多多了!”

    这也能扯到太祖皇帝?太祖您真忙……

    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然而,经这小伙计一说,他只觉得那位穿越同仁的形象一下子更丰满了起来。反而是想到后世据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上海男人,在这个年代给人的形象竟然是游手好闲,他就不免有些唏嘘。

    想了想在人家这儿逛了这么久,又听人说了不少江南趣事,既然那家布庄晚上已经关门歇业了,他也就环目四顾,继而笑问道:“来都来了,也不能入宝山而空回。你挑两匹绸缎,一匹适合年轻姑娘的,要鲜艳夺目,挑最漂亮的!另一匹要端庄大方的。”

    阿六原本倚靠在门边上,整个人都隐藏在灯光的阴影中,此时闻言却不禁眉头挑了挑,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要鲜艳夺目最漂亮的,还要适合年轻姑娘,显而易见,那是要送给朱莹。至于另外一匹要端庄大方的,很可能是要送给吴氏。只不过……

    少年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带的钱够不够?幸好张寿还没说要给太夫人和九娘也一人带一匹……不过,他听说京城那些大户人家,一般都是让人送上门时再给钱,又或者是一个月让人结一次账,甚至有人家在上门结账的时候暴跳如雷家里天翻地覆的……

    阿六渐渐神游天外的时候,那小伙计却是喜出望外。

    他天天要守着店铺,当然没见过张寿,可看到本地赫赫大名的曹五爷陪侍在侧,对方又对纺织很感兴趣,想到听说曹五爷为首的不少镖局和武馆中,有人进了三班当差役,还是经制正役,他就渐渐琢磨出了来者何人,因此打足了精神陪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没想到,人家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如果真的能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他这个月在掌柜面前不但能交差,兴许还能拿到很大一笔酬劳!

    小伙计一面想,一面一溜烟地冲到了那些样品面前,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他就径直从后门出去了,不消一会儿,他就叫了另外一个粗壮汉子,两人合力抬了一匹布回来,没错,是……抬!

    张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兴起,忘了这年头一匹布足足十丈,一百尺,换算成公制,也就是三十多米,即便是绸缎,那重量也非同小可!见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展开那匹绸缎,哪怕没了琉璃灯,只在四壁的昏暗灯光下,布匹却依旧五彩辉耀,他就点了点头。

    这是他最初看的那匹彩蝶缎子,无论颜色还是式样,都很适合朱莹。

    认可了这一匹,他接下来又用最快的速度敲定了另一匹宝蓝的料子,这才吩咐道:“明日送去长芦县衙,对了,这两匹绸缎多少钱?”

    小伙计见这笔生意眼看就要做成了,又确定张寿真的就是长芦县衙中那位钦使,他顿时眉开眼笑,却还是故作不识地笑道:“张公子,这两匹料子,放在苏州本地那也是顶尖的,要卖到八贯钱一匹,而水路送到沧州,价钱就要翻倍,您要的话……”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点点头道:“阿六,给他定钱,剩下的明日到长芦县衙再结算,就算三十二贯。”

    一旁的曹五见张寿竟然丝毫不还价,顿时愣了一愣,等看到那小伙计脸都吓青了,他暗骂一声有贼心却没贼胆的小子让你报价你就报个实价,还狮子大开口干什么?没想到人家这位钦使压根不打算和你讨价还价,直接就答应了吧?

    这要是被你家东家又或者掌柜知道了,非拍死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不可!

    想着给苏州华家卖点交情,他赶紧上前砍价,总算张寿似乎不太在意,听到只要二十贯,也没追问先前那浮夸的报价,点头认可之后,就离开了这铺子。他正担心张寿觉得自己把人带进了黑店,追上去想解说两句,却听到张寿正吩咐一旁的阿六。

    “明日你去一趟蒋家,让蒋思源过来见我。我记得松江布之所以在北方行销,是因为朝廷用松江布来发北面边镇的军饷。松江布中,价高质优的那些自然好,但平价布到了北边至少就要多一分运输成本,沧州又或者邢台的棉布不可能比拼不过。说到底,事在人为而已。”

    听到这里,曹五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是打算破除松江布在诸边发军饷时的垄断地位?等等,可这种话在他面前说干什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撒手掌柜最轻松

    当张寿这一夜消食散心,带着阿六回到县衙之后,他高枕无忧地睡了一个好觉。然而,沧州城内因为武艺而赫赫有名的曹五爷,回去却是因为听到张寿的话而彻夜未眠。

    而派人远远吊在张寿后头,目睹了那骂人和砸杯事件,又得知张寿在那家华氏绸缎庄盘桓了许久的朱廷芳,同样因为收拾善后,以及和杜衡谈的那些事情,忙到了夜半才睡。

    于是,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午觉加晚觉足足睡了超过六个时辰的张寿精神奕奕地去拜见了葛雍,见老师一副恹恹的样子,得知果然是琢磨平面直角坐标系的妙用琢磨到熬了夜,他赶紧陪人吃了一顿早饭,妙语连珠地讲述了一些实际问题。

    本以为这就足以让老师忘我地钻研一阵子,谁知道葛雍仿佛是昨天琢磨算学琢磨到发昏,今天打算丢了数学,一时兴起硬拉他出门去看沧州铁狮子。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好从命。

    而朱廷芳却不得不留在县衙二堂,冷着脸继续写他的奏疏。谁让张寿手快,在处置冼云河等八人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打算和将来的应对,全都写在奏疏里送京城去了?

    他昨天杀了许澄,要上奏一次;接下来又确定某个被朱莹揍过的蠢材真的在沧州城中想要兴风作浪,他在收网之前,总得再上奏一次;和杜衡商议的事,虽然是皇帝暗示的,但也要上奏;葛雍昨天傍晚对他转述的张寿对临海大营移镇和沧州港那些话,他一样要上奏。

    早起张寿跑过来说北布和南布的事情,他作为钦使中揽总的那个,更要上奏一次!他第一次怀疑,他硬是把张寿拖来沧州,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帮手,而是找了个大爷!

    张寿却顾不得未来大舅哥是何等怨念了。虽然没能带朱莹去看那宋时铸造的铁狮子,少不得有点遗憾,但真的到了那边,看到那不复威武,只能看出岁月变迁和沧桑的硕大铁狮子,他就觉得朱莹不来,也少些失望。

    然而,当听到路上还在和他探讨平面直角坐标系的葛雍此时竟然开始和他念叨治水,头皮发麻的他想到了之前人和自己探讨天文的情景,只能暗自叫苦不迭,赶紧甩锅。

    “老师,术业有专攻,要我说,国子监既然重开了主修算学九章堂,不如再多开几科杂科,比方说天文、地理、水利、制图……纺织之类的也可以算在其中嘛!”

    葛雍差点没被张寿这惫懒的口气给气死:“开一个九章堂就已经费劲了,这还是皇上揪着太祖牌匾被摘了丢在库房里的事发作的,否则你以为这么容易?亏得你找出陆家小胖子那么个浪子回头却算科天赋上佳的典型,又解出了太祖密匣,否则你以为九章堂能安生?”

    张寿知道年纪大了的葛雍有些老小孩脾气,喜欢和人拌嘴,当下也就半真半假地和老师抬了一会的杠。等到坐车回去时,葛雍却突然转了话题。

    “太祖遗稿,从前也临摹了一小段,给番人看过……对,那几个番人就是来自太祖留下地图上西洋那几个小国的人,什么英吉利、法兰西、西班牙之类的,他们的文字和太祖遗稿上用的文字很相似……但就只有英吉利人翻出几个词。”

    张寿虽说早就猜到过这个可能,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有点。然而,他深知汉语拼音和英文有颇为相通之处,如若是精通英文和中文的人,那么说不定能窥破其中玄虚,所以就干脆兴致勃勃地问道:“老师,那后来呢?”

    “后来……那就没有后来了!”葛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除了证明太祖皇帝学富五车,连数万里之遥的语言都能略通一二,还有什么用?如今朝中寥寥几个知道太祖遗稿的人,公认太祖皇帝自己创造了一门语言!”

    “所以那马骝山地道里的东西,我听朱大郎说过,你不去追究就对了。你要是拿着从前借那把文字锁,还有密信的手段去算他的遗稿文字,很可能是白费时间。记住,谁让你干你也别干,哪怕是皇上亲自开口也一样!皇上那人最是任性,想着一出是一出。”

    堂堂皇帝被这么说,足可见在平日求学和治政时给葛雍这个老师留下的印象……

    张寿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是严肃至极地行礼应道:“是,学生谨受教!”

    “别给我装老实!你之前说什么从太祖遗稿中发现了什么橡胶树,还弄到了海外来的种子……什么太祖遗稿你竟然能看懂?在我老人家面前装神弄鬼,你也不怕朝中某些人直接把笏板甩你一脸!”

    知道葛雍也就是借机提醒,张寿呵呵一笑,这才低头说道:“老师放心,我明白您的担心,但事在人为,再说,太祖遗稿兴许并不是只有文字?”

    当师生二人回到县衙时,张寿方才得知,他要人送的那两匹绸缎,他和葛雍出门之后不久,华氏绸缎庄的人就送到了长芦县衙。因为他不在,此事直接报到了朱廷芳那儿,因为阿六也跟他出去了,于是,他那位未来大舅哥,先自己掏腰包给他垫付了二十贯。

    想到自己出门的时候还给张琛带过话,让人先给钱,可如今钱却由朱廷芳给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还没等他琢磨张琛怎么就至于手慢到让朱廷芳抢了先,那刚刚告诉他这个消息的门子却赔笑解释道:“那绸缎是朱将军把张公子和二公子都叫过去说话时送来的。”

    “如今这会儿,张公子和二公子也还在二堂,您要不要去看看?”

    得,别看张琛平日里耍横……在朱廷芳面前,这位秦国公长公子还真心横不起来!

    话虽如此,张寿倒是想不明白,朱廷芳训弟也就算了,把张琛也一块拎过去是什么鬼?可就在这时候,那门子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了,蒋家大少爷已经来了,还有之前跟过您几天的那一对祖孙,如今人都在县衙西厅里等着……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今早的出门并不在张寿的事先计划之内,此时听到蒋大少来了,他并不意外。可听到那所谓一对祖孙,他就知道老咸鱼和小花生一块来了。只不过,把蒋大少和这一老一少两拨人凑到一块去等他,他却想想都觉得滑稽。

    横竖两匹绸缎的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又不会一直占着大舅哥便宜,张寿就先把葛雍送回房,然后暂时不管可能正在朱廷芳那里遭受疾风骤雨洗礼的张琛和朱二,径直去了西厅。一到门口,他就听到里头小花生的抱怨。

    “叔爷,我真的忍不住了……”

    “忍不住也得忍!有一句古话你懂不懂?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是……”小花生的声音仿佛气得要哭了,“我就是忍不住了!”

    张寿还以为是小花生年少气盛,想起旧事非要揍蒋大少一顿出气,可等到他加快脚步进了西厅,却只见蒋大少正老老实实站在左手边,双手搭在椅背上分担整个人的重量,两只脚还在分别轮换,分明是站的时间太长了所致。老咸鱼老神在在坐在右手边,至于小花生……小家伙正夹紧双腿满面通红地站在老咸鱼旁边。

    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所谓忍不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明显水喝多了,尿急!

    他一时啼笑皆非:“憋不住就赶紧去吧!”

    有他这么一句话,小花生顿时如蒙大赦,慌忙夹着腿快步往外头蹦。待到外头传来他和阿六的小声说话,随即脚步声过去,就没声息了。这时候,老咸鱼才尴尬地说:“这县衙里的人头一回没有看人下菜,送的是解暑的果茶,还加了冰糖,小花生这小子贪甜食,喝多了。”

    要是平时,蒋大少早就开口嘲笑了,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屁股上还挨过十几下,现在还不能随便坐,他早就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了。此时此刻,他只是咧了咧嘴,等张寿看过来时,他就赶紧一瘸一拐上前低头行礼。

    “见过张博士……”

    “我被老师一大早就拖去看沧州铁狮子了。”张寿含笑解释了一句,随即就说道,“昨天我在县衙说的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如今你兼管蒋家和齐家,有些事情责无旁贷。如何制定最低工钱,如何制定工作时间,如何保障不出之前那样的乱子,你要负责拿出条陈来。”

    见老咸鱼竖起耳朵听,张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蒋大少,招手示意人跟着自己出了西厅。见这会儿阿六已经拦住了刚刚回来的小花生,两人正在不远处说话,他就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不外乎是觉得如此无利可图不好交代,但你要知道,名声好才能财源广进。”

    “你以为之前齐家老大为什么会托付你家业?他还不是是觉得你最近名声好,至少不会吞没齐家,至少会善待他的儿子,绝不会像齐家那个在坊市高声叫嚣,觉得齐家该是他的家伙。那会儿围观百姓万众高呼让你答应,你不会就忘了那种感觉吧?”

    蒋大少顿时愣了一愣,随即竟是五味杂陈。

    他怎么会忘呢?如果说老爹在行宫那屋子里用苏州方言骂他打他,实则却把家业托付给他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被亲人信任和需要,那么,齐家大少爷托付家业和妻儿,围观百姓高呼响应的时候,他就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一个能够被外人信任的人。

    因此,当此刻张寿又招手叫来小花生时,他也顾不得腿酸腰软屁股疼,赶紧站直了身子,完全忘了来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当他看到张寿亲切地摸了摸小花生的头时,就更庆幸自己的郑重态度了。

    “小花生,我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敢接吗?”

    小花生先是一愣,随即就抬头挺胸道:“当然敢!张博士你只管说,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尽心尽力,要是我说大话,我就是小狗!”

    前头还有点市井闲汉滚刀肉乱发大头誓的感觉,但最后却露出了年纪还小的破绽。张寿莞尔一笑,随即就开口说道:“跟着你云河叔一块闹腾的那些人,你应该大多都熟吧?你去挑出几个人,一定要精干却本分不刁滑的,然后和蒋大公子坐下来谈谈。”

    “有纺机的人怎么个办法,没有纺机只能做佣工过活的人又是怎么个办法。林林总总,只要想得到的,全都可以谈,把这些细节谈妥,写出方案来给我。至于不想和蒋大少一块干,打算自己抱团的,也可以把人数和方案报上来……”

    张寿见小花生一面点头,一面念念有词拼命死记硬背,他又对蒋大少提点了一下合作社的要旨,比方说绩效、考核、奖金、处罚等等诸如此类的,等到将这一大一小打发出去的时候,他就见两人全都是一面走一面念叨,渐渐连走路脚步都有些同调。

    至于蒋大少和小花生相处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却完全不担心。

    反身回到西厅,他就只见老咸鱼还坐在之前那张椅子上,仿佛连个姿势都没挪动过。他知道这必定是假象就凭这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角色,会这么老实?

    不过他也懒得拆穿这老戏精,见人起身相迎,他略一点头就到主位坐了,随即直截了当地说:“那三个人都安置好了?总算你分寸还把握得不错,他们要是再逾越一点,那就够得上过堂了!”

    “我办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老咸鱼笑得眉眼都眯缝了起来,“先找了个小院子暂时住着,蒋大少派人代齐家来谈赔偿,我也让他们别狮子大开口,于是蒋大少那边答应在原来的地方给他们重新造新屋子。至于他们,嚷嚷出一句沧州没有乱民,就已经把力气都用完了。”

    见张寿不置可否,也不提那让自己办的另外一档子事,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张寿疾走几步,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张寿进屋的阿六陡然闪了出来,他方才赶紧止步,满脸堆笑地说:“张博士,其实我之前还有事儿没说。我在海东大陆,其实还得了另外一样东西。”

    “据那位大明过去的‘先知’说,那叫金鸡纳霜,能治恶疟。”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偷换概念

    早在番茄、玉米、花生等各种植物名称出现时,张寿就断定太祖皇帝的船队确实到了美洲,至于这位前辈是真的客死异乡,还是悄然回国之后再悄无声息死在什么地方,又或者是干脆死在海上,他就没法确定了。

    毕竟,就老咸鱼和藏海和尚之前悄悄话被阿六听到的那部分,也只能说他们是受人之托出海,却也没有真的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

    可是,此时听到金鸡纳霜四个字时,他还是忍不住愣了一愣。金鸡纳霜……不就是奎宁吗?虽说那曾经是疟疾的特效药,传入清朝时,康熙皇帝还当宝贝似的,只赐给最亲信的臣下,但最初提取奎宁的技术极其落后,最原始的办法甚至是树皮晒干再磨成粉……

    当然,后来化学萃取总算是实现了,等到二十世纪的时候,人工合成奎宁已经成功了。但随着各种各样新式药物,尤其是青蒿素的发明,效果不怎么好的这玩意已经基本上退出治疗疟疾的大舞台,只用来治疗少量恶性疟疾。老咸鱼刚刚一再强调恶疟估摸也是听先知说的。

    见老咸鱼一脸献宝似的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张寿很想说,与其千里迢迢引种并不那么有效的金鸡纳霜,还不如试试青蒿素提取。然而,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要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当下就故意好奇地问道:“哦,能治恶疟?怎么回事,你说说?”

    等听完了老咸鱼那个海上感染疟疾,而后在靠岸遇到将死“先知”的同时,却又得到了“神药”的故事,他就似笑非笑地说:“敢情你之前对我说的故事,还有这样的隐情?之前不说,现在倒是舍得说了?”

    “张博士你担了这么大风险,我这不是实在过意不去吗?而且这金鸡纳霜我们当初试着服用过,药性是不错,但风险也很大,再加上你看我连棉花都没种好,这玩意能否种出来,我也实在是没把握,所以之前哪里敢说。”

    老咸鱼脸皮极厚,哪里会在意张寿这区区揶揄,那笑脸连一丝一毫的尴尬都没有:“而且,我这样的小人物,胆小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是真的感念您恩德,这种只有药和种子的东西真的不敢拿出来。真的,这药虽说有效,但药性太烈……”

    “好了好了!”张寿终于阻止了老咸鱼那喋喋不休的介绍,心想奎宁那玩意到底有多大效用,我还不知道吗?

    本来金鸡纳霜,也就是奎宁并不是对治疗所有疟疾都有效,在如今这年头,提取的方法落后,又很可能造成纯度不够。就和青蒿素提取一样,他看过某些资料,说是青蒿种植在南北不同地域,提取的纯度也会出现高低,药效也会有分别,更别说奎宁了。

    真正说起来,金鸡纳树比起天然橡胶树,价值远远不可同日而语。

    话虽如此,张寿却到底知道一个道理,天然橡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效果不明,而金鸡纳树产的金鸡纳霜,却很可能挽救一些人的命,如此孰重孰轻就很容易理解了。

    别小看疟疾,就算是这年头的达官贵人,感染疟疾的比例也相当高!

    至于青蒿……他记得这玩意在中国传统治疗疟疾药物中本来都是很靠后的,而且和奎宁一样,青蒿素提纯起来麻烦得不得了,否则也不会一举摘下诺贝尔桂冠。而他又不是化学家和医师,这可不是什么水煮药汤就能见效的,贸贸然提出来,只会被当今那些名医喷死!

    在心里这么想,他对老咸鱼献宝似的举动,还是给予了充分肯定:“此物若是能救人,确实是功德无量。”

    然而,老咸鱼接下来走近两步,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出的话,却让他不由得眉头紧皱。

    “张博士,之前你让我去捣腾的那块碑石碎片,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刻橡胶树。不是我自作主张,金鸡纳树上出产的这种金鸡纳霜,是我们在海东那块大陆上试用过的,但橡胶树的汁液,除了黏性大,我们却不知道有什么用。您不觉得,如果要借用太祖之德的话,金鸡纳树更有效吗?当然,如果张博士你不同意,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老咸鱼顿了一顿,这才小声说道:“要是你同意,这事情我不会居功,一定会一口咬定,这是你根据碑石碎片,从我那些海东捎回来的种子当中找出来的,然后才在我这找到用途不明的金鸡纳霜!”

    “你不居功的话,怎么告诉别人,你们已经试用过,确认其确实有那药效?”

    张寿有些哭笑不得,可他随口一问,却只见老咸鱼的脸色恰已是变得微妙了起来:“试过的人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了我和藏海,只要我们不说,就不会再有人知道。再者,朝廷肯定会找一批罹患恶疟的平民来试药,药效有无,让他们试一试不就好了吗?”

    见张寿登时眉头紧皱,赫然是非常不赞同这样一个提议,老咸鱼不知道是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不愿争功的达官贵人,还是该恼火自己遇到了一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但不论如何,他当然更愿意遇到这样一个正人君子!

    “张博士要是怕上头觉得你挂羊头卖狗肉,可以上奏解释这是不得已。我是自作主张,回头认打认罚,但我真的是一片好意,要知道,朝中那些顽固的老大人,恨不得天下男耕女织永远死气沉沉,哪会重视海外种子。要是他们有开拓进取的意识,说不定北虏早就平了!”

    张寿没想到老咸鱼竟然一大把年纪却还是个激进派,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虽然气恼这家伙竟然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但考虑到事情也就过去两天,不是木已成舟的时候才来通知自己,他在沉吟片刻之后,最终沉声说道:“好吧,此事就姑且如此,但是……”

    他一下子加重了语气,瞪着老头儿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下一次了!而且,你最好自己再搜肠刮肚想一想,到底还有没有什么瞒我的东西。否则,我不介意用皇上赐给我,只有我和他知道密钥的太祖密匣,专门上奏,给皇上讲一讲你这个传奇海客的故事!”

    他这原本是恐吓,然而,老咸鱼听了之后,眉眼间却是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

    然而,这个老戏精的关注点,还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张博士,真是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密匣?能不能让我看一眼?真的就一眼!只要看一眼,就算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张寿随手抓起一旁的茶盏作势欲砸,见人动都不动,他就没好气地说:“行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别出幺蛾子,回头自有让你见识的时候!有这功夫在我这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大牢里探望探望你那外甥和其他人。这案子我这审了不算,得上奏听回音。”

    老咸鱼顿时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对了,张博士你昨天暂缓行刑,是想让他们好好用点伤药,等回头他养好了伤再行刑流放?”

    “哪那么容易!我是让你去见他一面,省得回头再没了机会!你别看我是把这案子姑且审完了,可万一判词和罪名在朝廷那边被打了回来,我也无能为力了。所以我拖着行刑也是这道理,如果伸头缩头都要挨这一刀,也就没必要再让他们挨一顿!”

    “当然,如果朝廷有人搬出太祖旧规我也没办法。”张寿见老咸鱼瞬间面色大变,他就淡淡地说:“这本来就不是我一言能决的事,所以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好了,你跟着阿六去吧,牢房那边朱将军本来就打过招呼,断然不会让他们像之前在行宫中那样难熬。”

    阿六不由分说地拖了有些失魂落魄的老咸鱼出去,张寿却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么把这件事好好润色一下,用密匣给皇帝送去。

    没错,因为之前在沧州的那些事情并不涉及到太需要保密的细节,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动用这样可以直接递到御前的大杀器。

    但老咸鱼唆使他用金鸡纳树替换橡胶树偷换种树这个概念的说法,他必须先说清楚。

    皇帝好歹都损失了一个儿子,哪怕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熊儿子,他也最好能够重视一下一个当爹的愤怒。一个愤怒的父亲,在很多时候都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之前那些碑石碎片他已经一一检视过了,因为老咸鱼拍胸脯打包票说擅长篆刻,而且擅长作旧(造假),他就嘱托人利用一块已经完全看不见字迹的石碑刻点橡胶树取汁液的图形,想来,现在那上头已经变成了从金鸡纳树剥树皮救人……想不到他也有假造文物的这一天!

    但是,为了那些“先知”已经找到,至今却不曾传入中原的众多植物,造假也值得!

    当张寿也好,朱廷芳也罢,正在绞尽脑汁写奏疏的时候,日夜兼程的朱莹,用了足足两天两夜的时间,也已经进了京城的外城。她素来很注重养身,能晚起绝不早起,能慵懒绝不勤奋,可这次一连两昼夜几乎赶路不休,每次都是深夜和中午稍微歇息一会儿。

    此时此刻的她又累又倦,可外城和内城一样,都不好快马加鞭,因此她只能差使朱宏上前吆喝开道,直到进了宣武门,她就于御道旁边官道纵马小跑驰行,在不少惊诧的目光之下直接拐进了赵国公府前街,而后策马进了门。

    大小姐突然这样毫无预兆地回来,府中上下自然是好一阵鸡飞狗跳。然而,朱莹却不管这些,她先差使人去给父母以及祖母报信,自己则是赶紧回房痛痛快快用热水洗了个澡,随即又换下了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裳,连头都没梳就去了庆安堂。

    进门看见祖母和母亲都在,父亲却不见踪影,朱莹也不在意,三言两语把张寿断案和判词说了,随即却又词锋一转道:“祖母,娘,我这会儿要进宫去见皇上。”

    太夫人本待阻拦,可看到朱莹那高傲却又倔强的眼神,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孙女小时候。和同龄人在一起时,如若被人排斥,朱莹便会独自一人去结交同样落单的小伙伴,绝不与排挤自己的人妥协。只要是朱莹认定的亲朋好友,她就绝不会放弃,这是从来不变的事实。

    因而,她见九娘默然上前,用玉梳替朱莹重新梳理了一下尚未干透,因此干脆全数披散下来的如云秀发,就开口说道:“去吧,记着早些回来就是!”

    “嗯!”朱莹高兴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满不在乎地任凭九娘将她的头发扎成了低低一束,等九娘取来一件连帽斗篷,道是给她遮挡尘土,她就穿在了身上,随即匆匆转身出了门。

    到了大门口,眼见牵出来的是那匹自己最喜爱,都不舍得带去沧州的御马,她笑着拍了拍那颈子,随即就跃上了马背:“走吧,直接去北安门!”

    从下头人通报朱莹进宫,到看见那个活生生的艳丽少女出现在面前,仿佛只不过是前后脚功夫,尽管皇帝连日以来的心情都非常不好,可是,朱莹进门的一刹那,就仿佛是太阳肆无忌惮地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甚至忍不住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这才出声。

    “莹莹,你怎么舍得从沧州回来了?”

    这在旁人听来也许是调侃,但对于朱莹来说,却是犹如皇帝久别重逢的问候。她笑着上前行了个礼,随即就大大方方地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呆够了,当然也该回来了,反正阿寿回头也是要回来的!”

    “哦,就这么简单?”皇帝哂然一笑,打趣的口气一如既往,“不是为了你那如意郎君才回来见朕的?”

    “皇上知道还明知故问什么!”朱莹有些微嗔地打断了皇帝,这无礼的行径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噌噌噌上前冲上前之后,她就猛地伸手按着皇帝面前的案桌。

    “阿寿和我找到了太祖皇帝梦天帝时曾经画出来的海东那块大陆……不对,是找到了曾经到过海东那块大陆的人,还见到了很多千奇百怪的植物!我听阿寿说,这些东西中的不少都是很多地方都能种的,但也有不少是只有特定地方才能种活的。”

    “既然如此,我也赞同阿寿的做法,让一群原本待死的囚徒去试种一下!更何况……”她顿了一顿,仿佛是在组织语句一般,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更何况,有去过海东大陆的老咸鱼带路,也许朝廷的船队能够到达那里!”

第三百七十九章 犹如阳光

    盯着朱莹那张从小看到大,越大越漂亮的脸瞅了好一会儿,皇帝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朕真是不该从你小的时候就给你讲太祖皇帝的故事……朕的两个儿子全都没往心里去,反倒是你一天到晚记在心里,都快走火入魔了!莹莹,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从太祖皇帝出海失踪开始算,也已经八十多年了,各种各样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太多……”

    “但传言和事实不一样!如果皇上你说耳听为虚,眼见甚至也可能为虚,那么,我亲口尝过的东西,总不至于有假吧?我落地便是赵国公府的千金,您和太后都宠着我,天下珍品,就没有我不曾见过的!天下珍馐美味,就没有我不曾吃过的。”

    “但这次在沧州,我就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味道匪夷所思的东西!”

    朱莹神采飞扬地说着张寿亲手做的那些美味,脸上洋溢着满满当当的幸福,而皇帝看在眼里,脸上表情不知不觉就渐渐柔和了下来。他有几个女儿,在他面前不是恭敬就是矜持,就算才貌出色,生母是裕妃的永平公主,大多数时候也都表现得端方高华,从不会使小性子。

    可大概就像他从前喜欢性情明朗,从不矫饰的裕妃一样,因为知道永平公主和朱莹难辨谁是谁的身世,自打襁褓中的朱莹常常被太后接到宫中小住开始,他就一直把人当成女儿似的看待,最喜欢看的就是她那鲜活的,犹如明媚阳光的笑容。

    无论快乐还或是满足,厌恶还是愤怒,朱莹全都会毫不遮掩地放在脸上,喜怒哀乐让人一看就清清楚楚,根本不屑于遮掩。想到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不由得站起身来,一如儿时对那小团子似的小姑娘一般,直接一指头点在了朱莹脑门上。

    “哎呀……”朱莹赶紧后退一步,随即就嗔道,“皇上,我不是小孩子了,您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听着呢,你说那个绰号老咸鱼的家伙从海东带回来了番茄、土豆、玉米、花生等等各式各样的种子,但棉花却种不好,橡胶树更是种得只活了一棵……哦,那一棵都快死了。”皇帝说着就敛去了笑容,淡淡地说,“但这些事,张寿也都派人一一禀报了朕。”

    “事实上,你那如意郎君做事很出人意料。自从他去了沧州,平常他只跟着你家大哥随大流地象征性上奏一下,私底下却是不停有信送到司礼监外衙,然后经由楚宽之手送到朕面前,端的是事无巨细。但是,私奏大于公奏,这是为官大忌,他就不怕别人说他媚上幸进?”

    “他才不在乎呢!”朱莹轻哼了一声,脸上却没有气恼,反而显得很高兴,“他说对为官没多大兴趣,反而是看到我二哥和张琛陆三郎他们各有长进,他才更觉乐趣。奏疏那是不止给皇上您一个人看的,还得给很多官员看,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话多。”

    “既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直达天听,为什么要因为避嫌而不去使用?再说了,他还告诉我,那些来自海东的植物,好吃其次,果腹才是最重要的。很多地方不像水稻小麦的这么挑地,产量也高……”

    “好好好,朕明白了,你不要在朕面前再夸耀你的如意郎君了,朕都要嫉妒了!”皇帝不得不打手势示意朱莹赶紧打住,等她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他却直截了当地说,“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都不是他饶过一群侵占行宫,还挟持了大皇子之人性命的理由。”

    见话题终归还是到了这桩最重要的事情上,朱莹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就把心一横,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道:“那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被逼无奈,挟持了大皇子,要求皇上您给一个公道呢?其实要不是看在皇上您面上,我很早就当着您的面,狠狠揍他一顿了!”

    “他从小就看不惯我出入宫闱如同回家,在我面前装得温文宽厚犹如好兄长,可却在二皇子面前挑唆人和我放对,甚至还唆使过下人放猫吓我,那次要不是祖母派给我的李妈妈厉害,我险些就被那只野猫抓了一爪子。我吞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求助人,于是拼命练武。”

    “总算我在练武上头有些天分,比成天都只顾着和人斗心眼的他强。那天,我让人调走他的亲信,亲自拿着棍子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狠狠揍了他一顿,揍完之后我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小人,所以只等得了一年!他要在背地里阴我,我就当面打他!”

    皇帝没想到朱莹竟然会翻出当年旧事,大皇子那次鼻青脸肿却推说走路没看路摔的,他当然知道,后来楚宽又悄悄告诉他,那是被朱莹打的可那会儿朱莹九岁,大皇子十三岁,他想想也就是两个小孩子胡闹,大皇子都选择隐忍,也就没太深究。

    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他沉下脸道:“什么叫不愿意求助人?后来你到朕面前告状的时候,怎么就不矫情了?”

    “后来那是因为我被祖母狠狠骂了一顿。”朱莹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祖母说,光是这样打他一顿,出气是出气了,可别人还以为我不讲理,所以但凡有人惹到我,就该毫不留情地到皇上面前告状。只要我没有文过饰非,而是老实说出实情,那就行了!”

    见皇帝顿时哑然,朱莹就再次上前一步,双手使劲一拍那大案道:“不只是他,二皇子我也忍他很久了!自命不凡,冲动暴躁,想当初他十五岁的时候,还用那种让人作呕的口气说,可以勉为其难让我当他的妃子……去他娘的!”

    要是平时,皇帝早就恼火地呵斥女孩子别骂脏话了,可此时此刻,他却不觉为之沉默。朱莹后来是常常在他面前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状,然而,告的状往往是关乎这兄弟俩在外头做的蠢事错事,从来不涉及到她自己。

    换言之,这个更喜欢靠自己的丫头,但凡涉及到她自己的,往往就亲自解决了,不至于闹到他面前。除非,那兄弟俩挠到了她的逆鳞。

    那逆鳞从前是朱家人,现在……应该还要多一个张寿!

    “三皇子和四皇子从小都那么乖巧,在半山堂里他们年纪最小,可阿寿却说,大多数监生都对他们很服气,纵使不服气的人在他们面前冷嘲热讽,甚至爱理不理的,他们兄弟俩也只是忽略无视,顶多和人拌两句嘴!”

    “别说什么他们现在还年纪小的话,大皇子和二皇子小的时候是什么光景,皇上你自己知道!养不教,母之过,可皇上您自己也有过错,还有那些教导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大臣,他们何尝就没有错!说什么朝廷的颜面不可丢,不是为了给大皇子找回颜面,所以才要杀人吗!”

    “住口!”

    皇帝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见朱莹闷闷地退后两步,却是低着头也不请罪,一副我又没说错的倔强样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那一股没来由的燥意。

    “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了……”

    “不,皇上你不知道!”朱莹猛然再次抬头,却是一字一句地说,“太祖皇帝希望的那个天下,不是现在这样子的!他希望天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他希望天下的孩子都能从小就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他希望大明能够扬帆四海,开拓进取。他希望天下万民幸福安乐!”

    “古今通集库我溜进去的次数比谁都多!那些谁都看不懂的手稿我无能为力,但他的训示我至少还看得懂,可那些诫臣下的真迹,告儿孙的祖训,悔恨没能使律法公平的手札,林林总总要么被束之高阁,要么被压在箱子里!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太祖出海的时候……”

    “一定大失所望,他是抱着在异国他乡重建净土的希望去的!”

    “莹莹,够了!”

    皇帝再次喝止了朱莹,见那个他看着长大的漂亮小姑娘眼眶微红,却是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反而倔强地和他对视,他忍不住一阵头疼,但更多的却是觉着,朱莹要不就是像为人倔强到极点的九娘,要不……就是像用温雅来掩盖强硬本质的裕妃。

    反正,他和朱泾都不是这样的性格。他任性冲动到有些特立独行,但却不是一个宁折不弯的人,朱泾冷硬到甚至可以说冷酷,唯独不是朱莹这样从里到外仿佛都迸发光和热的脾气。

    他缓缓坐下来,揉了揉眉心,随即放缓和口气说:“你大哥和张寿在一起,如何处置人犯,自然是他和张寿商量过的。而且张寿事先已经给朕上奏过,朕已经让楚宽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奏疏送进通政司了。而且,朕虽然气恼,但也很赞赏他其罪当诛,其情可悯八字判词。”

    见朱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只是抿嘴不做声,皇帝就无可奈何地说:“但是,朝中那一关,却也不是朕一个人就能一言决之的。”

    “那就辩呗,反正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

    朱莹并不在意地挑了挑眉,这才目光清澈地说:“只要皇上您能够觉得阿寿没错,能够饶过那八个人,其他人是否会因为私心也好,其他也好耍什么手段,我都不怕!”

    她顿了一顿,这才冷哼了一声:“虽然说出来您这个当父亲的肯定生气,但我真的是到了沧州之后,才知道大皇子那是怎样一个人渣!他比二皇子还要混账得多!”

    皇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朱莹用一种相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匆匆往外跑去,可到了门口却又回头对他嫣然笑道:“我先走啦,这就去清宁宫拜见太后!”

    对于这姑娘犹如一股旋风似的卷过他这东暖阁,而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那行径,皇帝唯有苦笑。然而,等想明白了朱莹那其中几句话的真正意思,他也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说来说去,朱莹担心的就是他因为大皇子之事而迁怒那些所谓乱民,迁怒护着这些人却苛责大皇子乃至于官绅的张寿和朱廷芳,至于其他可能曾经下注大皇子,因此事而恼羞成怒的官员,那些如今改换阵营,却致力于维护所谓皇族体面的官员……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唉,被人骂了一顿子不教,父之过,却也不能发火,反而在这里略有些沾沾自喜的他,是不是早就被这丫头给看穿了?

    去了一趟清宁宫,滔滔不绝说了自己在沧州的所见所闻,而后又被太后留下来用了一顿晚饭,又是责备又是提点了好一番,朱莹这才出宫。虽说她早就又困又累,尤其是之前回家洗过澡后本来就天然犯困,但她一直打足了精神,仿佛自己不是连续赶路回京的。

    于是,等到上了太后专门命人给她预备的驮轿,她一上去就头一歪睡着了。当驮轿停在赵国公府门口,跟着的朱宏叫了两声没反应,打起轿帘一看光景就吓了一跳,赶紧命人去送信。不多时,李妈妈就匆匆出来,踩了车蹬子上去一查看就笑了。

    “大小姐这是睡着了!哎,从前她是最渴睡的人,这次居然累成这样,也难为了她!”

    先叫来了一架凉轿,李妈妈稳稳当当亲自把朱莹抱了下来,把人放在凉轿上,一路抬回了房。等到眼看湛金和流银铺床伺候这位大小姐睡下,全程人都只是迷迷糊糊嗯了几声,连眼皮子都没睁开过,她不禁愈发心生怜意。

    于是,等她出来之后,立时就把朱宏提溜到了庆安堂,当着太夫人和九娘的面,事无巨细地盘问了一番朱莹此行沧州的经过。等得知张寿在那儿不但曾经亲自下庖厨展手艺,还在得知朱莹去钻地道后立时下去找人,太夫人和九娘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婚书都已经定下来了,彼此都不能反悔,如今看来,朱莹固然是付出良多,可张寿还真的是对她很好。

    就在婆媳俩屏退了朱宏,打算商议一下沧州那边诸多事情的时候,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不多时,门帘就直接被人一把掀起,紧跟着,朱泾大步走了进来。

    “莹莹回来了?听说还是日夜兼程?她知不知道,临海大营虽说清理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就在昨天,临海大营主将雄威竟然遭遇了刺客,她还敢走夜路!”

第三百八十章 自家人

    当朱泾想到女儿的安危而一阵后怕,在家里暴跳如雷的时候,人在沧州的张寿和朱廷芳,也得知了雄威遇刺的消息。倒并不是因为他们消息灵通,而是那位曾经的雄指挥使相当会做人,特意命人快马加鞭赶到沧州,给他们送了个信。

    很显然,人还记得融水村去年的那场变故,因此派人来提个醒同时也报个平安。

    “雄将军说,请二位不必担心他的安慰。他早就有了准备,刺客没能靠近他身前五步,就被亲兵格杀……”大概地讲了讲所谓行刺之事的经过,那信使就继续说道,“事后,雄将军封锁军营,亲自去下头安抚士卒,鼓励他们检举,没多久就有人告密。”

    听到告密两个字,朱廷芳眉头大皱,张寿却觉得这才是应有之义。就凭雄威一个空降下去的主将,从前的职务又和水军不对口,哪怕带下去一些军官,能压得住场面才怪,不设法在铁板一块的营盘中撕开口子,还能怎么着?

    果然,下一刻,那信使就说出了如今临海大营的那场绝大风暴:“雄将军一口气拿下了两个千户三个百户,又得到了确凿的人证物证,证明他们与那场营啸有关。卑职出来的时候,雄将军已经命人准备槛车,送这五个人犯入京。”

    好么,原来不论这些人是不是曾经参与过当初谋害孔大学士的举动,雄威压根没准备自己审,而是预备好槛车往京城送,按照信使的说法,就人眼下到沧州的这会儿,槛车说不定都已经走到去往京城的半路上了!

    而朱廷芳淡然若定地打发了那个信使,等人一出门,他却立刻变脸了:“不是说整个北直隶都已经拉网排查了一遍,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怎么还会让人混到临海大营堂堂主将面前行刺?是整个临海大营真的是已经烂到根子上,完全没救了,还是雄威无能?”

    见一贯沉着冷静的朱大哥已经快要气炸了,又看到朱宜等刚刚环列周围的护卫都已经悄悄退下,就连阿六也很不讲义气地抛下他溜了,张寿唯有无可奈何地说:“朱大哥,你先消消气,冷静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立刻就挨了一道眼刀。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只好诚恳地说:“莹莹突然回京,那是一时起意,别说外人,就是我们自己事先也不知情,所以就算某些漏网之鱼要想伏击她,那也是不可能的。当然,我希望你不要着急,最重要的还是另外一个理由。”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耐心地说:“你不觉得,临海大营这连槛车都直接往京城送了,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一点吗?遇刺也许不是假的,但与其说雄将军是不慎把人放到面前,还不如说他是故意让人以为有行刺的机会,然后借题发挥,一网打尽。”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省略了一句话这样明目张胆的钓鱼,要说雄威不是事先和京城的某些重要人士通过气,有恃无恐,谁信!

    朱廷芳眉头紧皱地沉吟了片刻,最终脸色渐渐舒展了开来,关心则乱,他刚刚一时想到朱莹赶路回京,便有些乱了方寸,却忘了去细细思量此事背后的关节。然而,看到张寿还能细细分析,他不免又有些不痛快。

    当下他就**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是是是。”张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我让阿六日夜兼程回京一趟,一定叮嘱他看到莹莹精神奕奕,再回来。”

    听到张寿连阿六都愿意派出去,朱廷芳刚刚那一丁点不满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不满的阻拦:“你身边就这么一个能用的人,把他派出去你还能用谁?还是我找个人回京,顺带沿路打探得好!”如果真的不那么危险,就顺带把你给朱莹买的绸缎也送回去……

    “最近既然是多事之秋,葛太师你也拦一拦,别让他轻车简从随便往外跑,你自己也是!”

    张寿早就看破了未来大舅哥那冷硬(傲娇)外表下隐藏的另一面,因此自然是笑着答应。至于葛雍,去看过沧州铁狮子却失望不已之后,人就开始不出门,赫然和解析几何杠上了。

    眼见这件事已经商定了,他正要借故离开,却不想朱廷芳突然叫住了他,踌躇片刻方才问道:“那沧州港的事,从钱粮到人手,你有几分把握?”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这让他怎么回答?他要是说,一分把握也没有,会不会被朱廷芳给打死?可是,这事儿和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啊,他之前在葛雍面前,不过是因为葛雍问了,于是他煞有介事地从各方面分析可行性,怎么就赖上他了?

    他想了想,这才避重就轻地说:“朱大哥这话应该去问杜指挥使吧?”

    “杜衡乃是水师出身,如今到了锐骑营,虽说是恩宠,但对他来说,却如同海鸟折翼,海鱼出水,不能长久,他对沧州移镇自然很感兴趣。而且临海大营积弊太深,让他重新练一支水军,他其实是很愿意的。但是,他只懂得练兵和舟船等等,其他的一概不懂。”

    朱廷芳坦然看着张寿,直截了当地说:“而我在军略上更擅长一些,政略虽说也还尚可,但对于民计民生,因为从小接触得少,所以不可能面面俱到。既然葛老太师说你有想法,那么,我希望你……帮个忙。”

    帮个忙三个字说出口时,朱廷芳终于心头敞亮了。承认未来妹夫很能干,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承认未来妹夫在算学之外的某些地方比自己出色,对一直都在各方面力争出类拔萃他来说却很难;而承认某些地方他还需要未来妹夫帮忙,否则就无从下手,那就更难了!

    但既然要做事,术业有专攻,他并不打算一个人大包大揽,到时候四处碰壁。

    “之前临海大营移镇的事,我没有和你提过,因为这只是皇上和我谈过的设想,其实最初并不限于沧州,而是在京畿附近东部沿海各地选一个地方。但有一个前提,不能出北直隶。所以,只能在永平府和河间府中选。至于顺天府的芦台,距离天津太近,不做考虑。”

    朱廷芳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本笔记,直接递给了张寿:“这是我几次奏疏的副本,你不妨先看一看。”

    这还真是……逃不掉吗?

    张寿心中叹了一口气,然而,未来大舅哥难得这样态度良好地请求帮忙,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但却非常谨慎地说:“我之前也不过是在老师面前随口那么一说,实际操作起来到底如何,我也不能打包票,还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你要是一口答应,那才说明我看错了人!”朱廷芳终于微微一笑,随即就淡淡地说道,“如今这些案子基本上都已经审结,那些贪腐的小吏差役,我已经把结案判词连同我杀了许澄的事一块禀报了上去,等朝廷那边有了回音之后,就和冼云河他们一块处置掉,不审了。”

    张寿这一次回答得异常爽快:“这本来就是你的权责,我自无不可。”

    当他颔首离开的时候,到了门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朱廷芳的声音:“韩昌黎公曾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你虽名为葛老太师关门弟子,但却是在小村之中自学成才。尽管这世上有的是天才,如王荆公的《伤仲永》中那位就是,可我却知道,你是不同的。”

    “我不管你到底师承何人,只要对莹莹一片真心,只要对朝廷能够恪尽本分和职守,那我就当你是自家人。即便有人找各种由头攻谮你,你也不用担心!”

    “那就多谢朱大哥了!”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微微侧身含笑为礼。等到出了门,想到朱廷芳认定生而知之,于是猜测他另有老师,他只能暗自叹息。年纪小,阅历低,出身乡下这三点汇聚在他一个人身上,哪怕他不想表现得特别高调,但一旦做事出乎人意料且获得成功,仍然会引来关注。

    人家既然认为他有子虚乌有的师承,那就让人这么认为好了!

    一连两天,小花生都是两头连轴转,分身乏术。一面是蒋大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忌惮,请他联络几个好说话的纺工和小机户,商讨工坊合作事宜;一面是朱二满脸堆笑追在他后头,请他介绍几个棉农,也好请教种棉事宜,人甚至不惜为此亲自跑到棉田里去不耻下问。

    往常根本不屑于谈工农事的两个大少爷突然如此勤勉,他就已经够不习惯了,而当沧州城中各家武馆都开始清理那些浮浪子弟,抓到就自家先暴打一顿关起来,整个沧州城的治安和气氛全都大有好转时,奔前走后却再没碰到过闹事又或者觊觎者的他反而倒不习惯了。

    然而,因为巡行的壮班差役中,多了不少各家武门的精英子弟,他在走夜路时再也不用担心会遭遇不知道哪砸来的黑砖,飞来的闷棍,这却是一桩意外之喜。要知道,虽说他那叔爷和云河叔全都是武艺不错的人,可他却自幼禀赋不好,不能习武,为此曾经耿耿于怀许久。

    这天晚上,当小花生总算是抽空回到老咸鱼在水市街的那间铺子时,却发现在这四处都打烊的时候,在那搬动门板打算关门的,竟然是个小和尚。认出是曾经随着张寿和朱莹从马骝山那边回来的小和尚观涛,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瞪着对方问道:“你居然还没回去?”

    观涛小和尚微微一愣,随即就老老实实地说:“老檀越不放我回去。”

    “檀越是谁?”小花生满脸迷惑,“他怎么管得了你回不回去?”

    “叫你小子多读两本书,连檀越都不知道,这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咸鱼闻声出来,伸脚就直接朝小花生踢去,见人敏捷地躲开,他就没好气地骂道:“檀越是人家佛寺的说法,就是施主的意思,连这都不懂,走出去别说是我养大的你!藏海下院一堆没度牒的和尚,却养出了观涛这个懂经文的异类,也不知道你藏海师叔是怎么教的。”

    小花生有些敌意地瞄了傻乎乎的观涛一眼,随即就小声嘀咕道:“他喜欢念经就应该去望海寺啊,跑到沧州来干什么?”

    “因为这小子从小就跟着种地,不像我就是个嘴上吹吹的假把式。”老咸鱼也不怕说破自己的底细,笑眯眯地摸了摸观涛那光溜溜的脑袋,随即就开口说道,“再说了,这小子很得朱大小姐喜爱,还吩咐了日后把他带去京城,找家敕建的古刹挂单,我当然要留着他!”

    小花生顿时脸色更不好了。一想到在自己当初跟着冼云河去过日子后,老咸鱼一贯嫌小孩子麻烦,所以一再婉拒娶个媳妇又或者收养个同族子弟的建议,如今却竟然留着这么个小和尚在身边,他就有一种危机感。

    可还没等平生第一次萌生出嫉妒这种感情的他想明白,就直接被老咸鱼给拎了进去:“一来就和人家观涛闹别扭,你这小子就没有一点年纪大做哥哥的自觉!张博士正好来了,还问你下落呢,你快去见他,少在这儿嗦。”

    小花生顿时大愕,这才慌忙快步跟随老咸鱼入内。通过前头那咸鱼味道极重的店铺,到了后头院子,他就只见阿六正百无聊赖似的坐在一旁的围墙上,而张寿则正站在院子里,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食指和拇指似乎拈着什么东西,正对着月光细细查看。

    月光下,一袭青衣,头戴儒巾的他看上去清雅脱俗,小花生甚至觉得,人如果再拿上一卷书,那就简直是诗词里想要乘风归去的神仙!

    就当他有些憧憬地盯着对方直看时,就只见张寿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突然转过身来,随即就对他笑道:“小花生,这几天你辛苦了。那两边的事情忙完了?”

    小花生这才看清楚,张寿手中拈着的东西,恰是一粒棉籽。虽说此物立时拉低了张寿身上的那种格调,但他还是赶紧收起杂念,恭恭敬敬地说:“人我都已经给他们带去了,蒋大少爷和朱二公子这段日子名声不错,应该不至于起大冲突的,接下来也就用不上我了。”

    张寿不禁欣然一笑:“那正好,接下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阿六虽然能干,但要说地头蛇,却比不过你,你就跟着我好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就为了买绸缎?

    在阿六的指挥下把脸擦了三遍,然后看着镜中自己平时就胡乱梳个鬏儿的头发,在阿六的手下服帖地变成两边的总角,小花生已经是发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就连叔爷都悄悄告诉很厉害的阿六,竟然还会梳头?天哪,他有一种佛寺中守门的四大金刚突然崩塌的感觉!

    然而,阿六却不管小花生是怎么想的,把那对总角梳好,他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觉得还算满意,就直接一拍小花生的脑袋,示意人站起来。

    等到人有些呆头呆脑地起身站到了自己面前,他就指着旁边搭在衣架子上的一套衣衫,言简意赅地说:“穿上。”

    小花生眼尖,瞅见那衣裳竟然是上好丝绸做的,他立刻就有些发怵,结结巴巴地正想问两句什么,却只见阿六嫌弃他动作太慢,竟是直接上前拿了一件绢质中衣过来,一副你如果再拖延,我就替你穿的模样。他哪敢再犯拧,赶紧上前接过衣裳,一溜烟躲到屏风后去换了。

    等到好一阵子,当他再次从屏风后出来是,赫然就是梳着总角,身穿白色丝绢中衣,外罩浅褐色绢质圆领衫,脚踏一双蓝色白底布鞋,收拾得清清爽爽,唇红齿白的俊俏童儿。哪怕是他自己,看到那镜子中的形象,都有些不敢认了。

    虽然太祖皇帝的时候,就对某些朝臣呼吁禁止民间百姓穿绢衣,富民商贾穿绸缎的举动嗤之以鼻,下令除赤黄朱紫等王爵高官服色,民间婚庆可用,其余颜色衣料民间大可随意,但是,对于挣扎温饱都尚不可得的平民来说,丝绢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料子。

    小花生记得,自己上一次穿丝绢,还是老咸鱼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特意去裁了三尺,给他做了一件袍子。他最初还不舍得穿,可因为个头窜得太快,后来根本就穿不下了,他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阿六对小花生的这幅装扮也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就沉声说道:“要说话的时候你上,不说话的时候站在少爷背后,懂吗?”

    见小花生赶紧连连点头,紧跟着却有些欲言又止,阿六就补充道:“记得改口叫少爷。任何时候都不要慌,要打架的时候有我。”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小花生是怎样发懵的表情,拖着人就往外走去。

    当张寿再见到小花生的时候,就只见人跟着阿六并肩而来,一模一样的衣衫、身高,如果不是容貌截然不同,他兴许会认为这是两兄弟。眼见小花生还有些局促地拉着自己的袖子和衣衫,他就笑着说道:“一回生,两回熟,多穿就习惯了。去备马吧,我们出门。”

    小花生很想问一句去哪,可看到阿六点头径直出门,他只能赶紧追了上去,等到了马厩,帮着阿六牵出一匹马来,他本来以为就行了,谁知道阿六把缰绳交到他手里,紧跟着阿六又去牵了两匹马!当他懵懵懂懂跟着出了县衙大门之后,他才猛然警醒了过来。

    “六……六哥,你是……是要我……骑……骑……”

    见小花生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阿六哂然一笑,再次重复了张寿之前说过一次的话:“一回生,两回熟,上次你不是骑过吗?”

    当张寿出门看到三匹马,再看到小花生耷拉着脑袋仿佛都要哭了,他就知道阿六给人出了怎样的难题。他自己这骑术也是在京城这几个月紧急突击练成的,深知没骑过马的人学骑术要突破多大的心理压力,他瞅了一眼阿六,最后笑着上前揉了揉小花生的脑袋。

    “不要怕,有阿六在,你不会摔下来的。想当初,我练骑术的时候,也是他在身边。”

    小花生见阿六酷酷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还是到了阿六牵着的那匹马旁边。他第一次骑马就是阿六牵着,此时唯有相信对方。等到踩住马镫,屁股被阿六猛地一托,他趁势坐上马背之后,只觉得视野高而广阔,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等到看见张寿上马,阿六也轻松跃上马背,策马过来与他并肩跟在张寿身后,他就忍不住小声问道:“六哥,我们不用分一个人去做前导吗?”

    阿六的回答很简洁:“你去还是我去?”

    小花生顿时哑然。他去的话,回头万一从马上摔下来那就出大洋相了,至于阿六去……万一他在后头一个没控制好坐骑,谁来救他?想到自己自诩为聪明伶俐,可如今却成了那个累赘,他顿时耷拉了脑袋,可紧跟着就突然听到一声厉响。

    当回过神发现是阿六手中的马鞭擦着鼻梢略过,他顿时吓得不轻,可随之就听到了阿六一句毫不留情的警告:“垂头丧气像什么样子,抬头,挺胸,夹紧马腹,对,不要太用力,屁股别绷那么紧!打起精神,你这匹是御马,温顺得很,绝对会听你的话!”

    小花生没注意到这话只是在自己耳边响起,更没功夫去细想阿六怎么突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随即却忍不住低头去看身下这匹马儿的颜色,鬃毛,敬畏的同时却也不知不觉打起了精神,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感动。

    他这辈子居然还能骑上御马?

    走在前头的张寿虽说没听见阿六和小花生都说了些什么,但想当初他和朱莹学骑马的时候,阿六确实时刻紧随在侧,他就知道,此刻少年肯定是对小花生各种鼓劲打气。

    当然,他要知道阿六竟然随便给小花生骑的那匹马安上了御马的头衔,一定会哭笑不得。

    小花生一路绷紧精神,可直到走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醒悟到自己压根不知道目的地,再一问阿六,他这次终于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回答:“去极乐街,华氏绸缎庄。到了那里,你只要对人说,我家少爷要见你们掌事的,就行了。”

    这是……要去买绸缎吗?也不对啊,如果只是买绸缎,伙计或者掌柜其实都能做主的,干嘛非得要见真正做主掌事的?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小花生再也不敢乱发问了。而他虽说是沧州地头蛇,对极乐街这种只有富家大户有闲钱的人才会光顾的地方,那却是同样一点都不熟。

    因此,当拐到这个富庶繁华的地方,他原本已经渐渐放松的屁股再次绷紧了,尤其是当阿六示意勒马的时候,他差点使劲去拽绳子,直到旁边伸出一只手代为一拽,他这才醒悟过来,再一看,身下坐骑已经稳稳当当停住了。

    满脸通红的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马的,等见到一个小伙计满脸热情地迎上前来,他看到阿六已经站在了张寿坐骑边服侍下马,他这才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微微抬了抬下巴,模仿刚刚阿六那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家少爷要见你们掌事的。”

    他本来以为那小伙计还要多问两句,却没想到人竟是笑容满面地对正在下马的张寿打躬行礼道:“之前我家大掌柜听说公子您曾经光顾小号,一直都责备我招待不周,今天要是得知您再次光临,他不知道怎么高兴呢!您里头请!”

    小花生这才明白,张寿已经来过一回。眼见门里又有两个壮汉出来牵马,阿六陪着张寿往里头走,他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自己的坐骑,强迫自己不去考虑什么马丢了伤了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店堂,他就只见四处都展示着华美的锦缎,那花纹和颜色让人目不暇接,但偌大的店堂中,却只有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矮胖的汉子说着什么。可当看到前头那引路的小伙计丝毫不停,竟是带他们径直往后门走,他就有些吃不准。

    穿过店铺的后门,进了一个比水市街老咸鱼那铺子大一倍的院子,他就跟随前头那三人进了一座厅堂。小小的三间厅并未隔断,此时并不见有人。

    眼看那小伙计把张寿迎到了上座,随即又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就送了茶过来,他依照阿六前言与其在张寿身侧一左一右站了,见人给张寿送过一盏茶之后,竟是又笑眯眯地托着茶盘,将另外两个式样简单的白瓷茶盏送到了他们面前,他顿时大为措手不及。

    这个……是接下还是回绝?

    接下来,阿六给他做了一个示范。因为当少年接过茶盏之后,打开盖子闻了闻,见张寿正欣赏手中那釉面上的精美花样,他就端详了一下手中的白瓷茶盏,随即直截了当地对着那小伙计问道:“这是要我试毒吗?”

    那小伙计差点没被阿六这一句话给呛到失语,等听见张寿哈哈大笑,他才赶紧有些尴尬地赔笑:“不不不,这是送给两位小哥解渴的。张博士这茶是太祖皇帝最喜欢,亲自赐名的太湖碧螺春。因为产自苏州吴中,我家掌柜最喜欢,特意命我沏给张博士您尝尝。”

    太祖皇帝你连康熙起的碧螺春名字也要抢!张寿在心里吐了一句槽,紧跟着就只听那小伙计说:“两位小哥手里的是西湖龙井,只不过明前的茶叶难得,大多是贡品,这是雨前茶。”

    张寿顿时笑道:“你这么分人送茶,倒也雅致。碧螺春和龙井,确实不分伯仲,只看品茶者的爱好。阿六,别逗人家了,什么试毒不试毒的,既是请你们解渴,就喝了吧。”

    小花生见阿六先品了一口滋味,随即便咕嘟咕嘟直接牛饮喝完了,目瞪口呆的他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那小伙计茶盘上的另一个茶盏,随即仿照老咸鱼教过他的喝茶姿态,小心喝了两口。

    然而,他对于这种没有调味,只能品出苦涩的茶水却不热衷,再加上前次憋到尿急,这次怎么也不敢多喝,立刻就把盏子放回了茶盘,却是小声说道:“多谢。”

    那小伙计这才如释重负。幸好这位张博士身边的人不全都是这样出人意料的奇葩性格!

    张寿见小伙计托着茶盘要出去,他这才突然问道:“你刚刚说你家掌柜听说我来必定高兴,那他此刻人在何处?难不成外间那两位并不全都是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掌柜?”

    那小伙计顿时尴尬了起来,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外间那位是河间黄知府的毕师爷,代他家大公子给知府夫人买料子的,大掌柜不得不敷衍一阵子。”

    他一面说一面偷看了张寿一眼,随即低声说道:“那家伙架子端得足足的,也只不过就是个师爷,和张博士您的谦冲大度差远了。”

    说什么买绸缎,结果却一开口就把价格压到一成……就算沧州乃是河间府下辖,可他们这小店又不是州衙县衙,凭什么要给你让这么多利?这哪是买东西,根本就是抢钱好不好!

    心里这么想,小伙计嘴上却不敢说出来,生怕多嘴多舌惹人生厌。见张寿只是一笑,并不做声,他就连忙又解释道:“我这就出去看看,大掌柜一会儿准来!”

    小花生见人飞快退下了,他偷瞥了张寿一眼,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也去看看?”

    瞅准小家伙有点戴罪立功的意思虽说不会骑马怎么也不算罪过张寿就笑着答应道:“那你就去看看也好,记住,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别露头,回来告诉我就好。”

    答应一声,小花生就一溜烟出了门去,等到了刚刚经过的店铺后门,他就听到了一声冷哼:“华家在苏州家大业大,听说和这沧州蒋家也是姻亲,可想来大掌柜也应该听说了蒋家如今获罪的事。虽说县衙那边的两位是对蒋家从轻发落了,可朝廷说不定还有人持异议!”

    “都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你可不要自误才好!”

    虽说小花生也就是认字,很多深奥的书都没读过,但这样浅显的威胁俗语,他却不至于不明白,此时登时在心里大骂。怪不得之前长芦县令许澄能够稳稳当当坐在县令位子上,敢情是因为上司河间知府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就为了买绸缎而已,至于这样威胁人吗?

第三百八十二章 投名状,叹苦经

    不只是小花生心中犯嘀咕,那刚刚回到店堂的小伙计也同样快气炸了。不就为了以便宜的价钱买绸缎而已,至于这样口出威胁吗?然而,当看到自家大掌柜朝他丢来了一个去门口守着的眼神时,哪怕心头憋屈,他也只能低着头去了。

    可一出门,他方才突然想起,自家后院可还有客人在呢!大掌柜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刚刚示意他出去迎接的时候不要声张,只管把人往后院带,如今又把贵宾撂在那儿……怎么看张寿堂堂国子博士,都比眼下这什么河间知府的狗屁师爷要重要得多!

    店堂里,华掌柜盯着咄咄逼人的毕师爷,突然呵呵一笑道:“毕师爷,你家府尊虽说主理河间府,可远远谈不上一手遮天,更不要说长芦县衙还有两尊……不,三尊大佛在。你眼下这般上窜下跳合纵连横,打算往朱将军和张博士身上泼脏水,我只问你一句话……”

    “这真的是你家府尊的意思吗?”

    这陡然一声大喝,毕师爷顿时心肝一颤,等他意识到自己不该露出怯意,却已经看到面前那位他视作为一介无足轻重华氏旁支的大掌柜,已经是面露冷笑。

    他不甘示弱,当下就怒气冲冲地说:“好,华掌柜真是好气性!你家在这沧州开店以来,囤积居奇,害得多少小私商倒闭,妻离子散!就你们这等奸商,还想攀高枝?做梦!”

    “我这等奸商就算攀高枝,也比尊驾这种科举不成却跪舔狗屁公子的读书人强!”华掌柜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见毕师爷这一张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他不禁开怀大笑道,“太祖皇帝当年骂人时这跪舔二字,你们读书人不是私底下骂粗俗吗?可用在你身上,却是大妙!”

    毕师爷终于成功被彻彻底底激怒了。他下意识地抄起一旁最初那小伙计送来的茶盏,劈手怒砸了出去,却就只见华掌柜脑袋一偏,竟是轻轻巧巧躲开,只有肩头被倾倒出来的茶水淋湿了大半。然而,随着那咣当一声茶盏落地,他方才醒悟到了不好。

    就在前几天,自家那位知府公子在一家酒肆说到兴起时,也曾经发怒将茶盏从二楼掷下,甚至据说还伤了人。虽然后来打听到伤者被路人送到医馆去了,人也没敢来讨要汤药费,可事后没找到伤者,他听说此事后,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

    如今他人还在这华氏的地盘,却因为被人激怒而砸了人家的东西,万一对方讹诈说这茶盏是什么宋朝官窑瓷器……

    还没等毕师爷想好怎么不卑不亢地象征性服个软,然后就赶紧拂袖而去,他就只见那华掌柜轻轻弹了弹肩头上沾着的一片茶叶,随即又笑了一声。

    只是这一次,那笑声中并没有什么嘲讽的意味,只是却也没什么温度,听上去阴恻恻的。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怪不得人道是蛇鼠一窝!你以为你这些天借着你家府尊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就真的是见者就跪,畏你如虎?人家是敬府尊,敬朝廷任命的河间府一地父母,可就算你背后那位黄公子,没了他爹也算不得什么人物,更何况是你!”

    说到这里,见毕师爷面如土色,华掌柜陡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招摇撞骗的骗子拿下,送去长芦县衙听候处置!就说我华氏绸缎庄泣血上告,有奸人打着河间知府的名义在沧州城内招摇撞骗,图谋不轨,请诸位钦使主持公道!”

    正在后门口张头探脑偷听的小花生差点没咬到舌头。

    这是什么情况,不就是买绸缎想压价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招摇撞骗?

    然而,他不明白不要紧,几乎是下一刻,他就听到小门内陡然之间传来了又惊又怒的喝骂。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那好奇心,把门帘缝隙拨开得大了一些,这才终于看清楚两个彪形大汉正一左一右扭住了之前那个衣着华丽中年人的胳膊。想来,人就是那什么毕师爷。

    “姓华的,你疯了吗!你这是死心塌地要和我家府尊大人做对?”

    面对那拼命挣扎,拼命尖叫的毕师爷,身材肥硕的华掌柜嘿然一笑,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突然用手轻轻拍了拍毕师爷的脸:“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家那位公子既然是叫了一群读书人出来游山玩水,那就好好游山玩水,自己去招惹朱大小姐挨了打,却还想在沧州煽风点火?”

    “再加上你这个没跟去马骝山,也没看到他丢脸的狗腿子愚蠢地奔前走后,你们这一主一从算是把你家府尊大人给坑死了!”

    听明白华掌柜的意思,毕师爷登时亡魂大冒,可紧跟着,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口中就被塞上了一个布团,随即就被那两个彪形大汉犹如老鹰拎小鸡似的轻轻松松拎了出去。

    而直到这么个家伙被拎走,华掌柜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而后把肩头擦了擦,见刚刚被他派出去望风的小伙计一溜烟冲了进来,满脸担心地看着他,他就笑了笑。

    “不用怕,我早就知道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很可能会来讹诈咱们店里,于是提早就送信请示过朱将军。就这种废物点心似的,以为读过书就了不得的狗东西,也想讹诈华家?痴人说梦!”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后门,就只见那门帘还在微微摆动,仿佛刚刚在那偷窥的人忙不迭扔下门帘跑了。他对此也不在意,擦了擦手就开口说道:“好了,我们这就去见真正的贵客吧!”

    说是去见贵客,但华掌柜却并没有太着急,而是先到前头店铺一旁的隔间,换下了刚刚被茶水濡湿的衣衫,重新换了一套行头,这才不慌不忙地带着那小伙计穿过店堂往后院去。

    至于浪费的这点时间,他本来就是让那偷窥者去把事情始末说给张寿听的。

    治下出了沧州动乱这样一件大事,还有许澄这样贪得无厌的下属,那河间知府原本就会受到牵连,小则挨朝廷申饬处分,考评降等,大则贬官去职。当然,这都是可以运作的,河间知府也不是不能和朝中某些对沧州这边处置结果不满的大佬勾结,然后试一试翻盘。

    问题是,这都需要背后的操作,而不是让一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儿子和一个溜须拍马自不量力的师爷在前头名为冲锋陷阵,实则四面树敌。

    要他猜测的话,恐怕这一行人离开河间府时,沧州还没发生乱民侵占行宫这一连串事件,而等人来了之后,事情又正好被朱廷芳压下去了。于是黄公子等人方才能得意洋洋地继续游山玩水,指点河山,然后在一头撞上那位大小姐铁板的情况下,又自不量力挑战朱家郎舅。

    如果他猜得没错,河间知府真够倒霉的!不过也活该,养不教,父之过!

    心里想归想,当华掌柜进入后院那小小的厅堂时,便把那位黄公子抛到了脑后,立时肃然举手行礼。可还不等他就刚刚的“怠慢”赔礼道歉,却只见上座那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突然轻振衣袖,问出了一句让他完全措手不及的话。

    “华家乃是苏州首富,却不是南直隶首富,据说是因为从不涉足海贸?”

    这位国子博士从来没去过江南,怎么会知道这个?肯定是蒋大少嘴快!家里那位三少奶奶是个长袖善舞玲珑剔透的人,怎么就有个这么二百五似的大哥!

    华掌柜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对策,直起腰后就苦笑道:“张博士此言真是戳中了华家软肋。苏州地处东南,和松江府毗邻,当年太祖爷爷年间开始派船队出海的时候,就有人建议选在苏州府东面的刘家港。可以从运河到娄江运送各种材料,最是方便,但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最终叹了一口气:“但这个建议最终却被打了回来。太祖爷爷说,刘家港是不错,元时也曾经作为海运漕粮的起点,但是……但是那边地形不好,很可能日后会有泥沙淤积,所以,官船第一次出海走的是宁波府。现在,上海县也后来居上,刘家港却是多年废弃不用。太祖爷爷真是神人,刘家港确实渐有淤积,如今大不如我朝初年了。”

    听到眼前这太祖爷爷神人的评价,张寿不禁哭笑不得。

    刘家港在历史上的明初也确实极度光鲜,郑和下西洋的起点就在这,没想到如今的大明,竟然因为太祖皇帝一言就废弃至今!不过刘家港的淤积,在历史上也是真有其事……

    然而,听了华掌柜这太过坦诚的话,他知道对方这坦诚也是生怕自己所求过多,当下就故作不知,饶有兴致地问道:“就算官船不能从此地出海,那民船呢?虽然太祖定天下水军五大营,但如福建的泉州府,广东的惠州府,又如你刚刚说的松江府上海县,不都有出海?”

    “因为苏州丝品素来冠绝一方,织造局担心我们把一等品运往海外,把二等品送给朝廷,所以对刘家港开港一直都横加阻挠。毕竟,一旦每年衣料钱拨给不足,我们都是可以直奏朝廷的。织造局至今二十任织造,贪墨掉脑袋的就有十二任,所以织造和商家一直是对头。”

    小花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暗地里嘀咕道:“怪不得你敢和那什么师爷这么硬顶!”

    华掌柜一听就知道,刚刚在门后偷窥自己的,必定就是这个僮仆似的小子。但是,见张寿并没有喝止,他就知道张寿对苏州本地商贾这种对抗贪官的行为至少并不反感。

    于是,他就细细讲了讲太祖定的和买制度,朝廷屡次想要削减衣料钱,结果都常常有人捧着家传太祖祖训怼回去的种种故事而且,被砍了脑袋的不少织造,有些真心是自己贪,有些是想替皇帝省钱,而抗争的苏州商贾,破家灭门的也不在少数,但也造成一个结果。

    那就是商贾全都会善待自家佣工,因为和官府对抗的时候,需要这些佣工冲杀在前。也正因为如此,沧州所谓乱民的这点事情,搁苏州,那根本就不叫事!

    除了没有挟持大皇子这么严重,苏州那些商贾和佣工更夸张的事都做过他们把织造府给点着了,把英宗皇帝那位下江南刮地皮的皇子给撵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而因为后来睿宗得到了锐骑营的支持,立时三刻定鼎大宝,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个皇子……嗯,在仓皇回京的半道上死得不明不白也算是他运气。因为他那些其他竞争皇位的兄弟,也就活下来忍气吞声的和王这一支……

    张寿本来就对本朝历史了解不深,之前了解的那些,大多数也就是从葛雍收藏的文人笔记里头看来的,具体到苏州一地,哪有华掌柜说得这么详细,因此他听得津津有味。

    而他感兴趣的这些事,阿六却不怎么在意,少年索性就这么站在那儿闭目养神,赫然修炼起了站着睡觉的绝学。

    至于小花生,如果不是想到自己眼下算张寿的随从,他好几次都差点听得一惊一乍。尤其是听说苏州一群对抗织造的织工,最终竟只有为首一人下狱,虽说最初论死,可后来囚着囚着,人竟然就这么放了的时候,他很想问一句,这操作能不能在沧州这儿沿用一下。

    张寿随口一个问题,引来了华掌柜滔滔不绝的讲述,等这位大掌柜终于告一段落,他就呵呵笑道:“照你这么说,苏州虽说生产丝绸、苏绣,但海贸却不得不倚靠他人。若要出海,也大抵是运河到嘉兴,然后从河道走上海县出海?每年这番船运就要多花很多钱吧?”

    “话是这样没错。”华掌柜毫不讳言,接下来又无奈地一摊手道,“所以以华家为首的苏州商人,更注重运河,每年各种丝绸和苏绣,过半数要送往天津以及京城,因为内销比外销的成本要低得多。海贸虽好,但松江那些商人联合起来,我们就算有钱有人,也拿不到关凭。”

    “而宁波府与松江府的情况也差不多,海贸这块肥肉,没人希望苏州府的商人掺一脚。而福建的福州,广东的广州,实在是除了海路,陆路花费太大。至于运河边的天津……”

    华掌柜无奈一笑:“天津临海大营劫杀的商船,除却北商的船,也包括咱们苏州一个商人的一条海船,再者去年那次营啸,真是把所有人都吓怕了!再说,天津早年就被东南不少商人渗透,早就是一趟不能轻易踩进去的浑水了。”

    听到这里,张寿已经彻底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如果沧州这边也想建港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从公式到建港

    如果沧州这边也想建港呢?

    这是什么意思?华掌柜顿时愣住了,脸上表情要多呆滞,就有多呆滞。但不多时,他最初那无奈的表情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张寿,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张博士,你不是在开玩笑?此话当真?”

    张寿知道,这会儿别人最盼望的绝对就是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自然当真。然而,他的反应却是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哦,华掌柜你不要太认真,我就是随便说说。”

    华掌柜差点被张寿这漫不经心的口气给噎死。他怎么会相信张寿是随便说说尤其是对方在一开口就问他华家为何不曾从事海贸,又仔仔细细追问了他一番情由,事无巨细地了解了一个清楚通透之后,却抛出来这样一个问题,说不是有备而来……谁信!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强笑道:“张博士,这等事岂是可以开玩笑的?”

    “其实也不是开玩笑。老师过来这些天,一会儿和我探讨天文,一会儿和我探讨治水,之前又给我出了一道题目,道是用算学来计算一下沧州东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积的情况,既然有关航道,所以我之前算到昏天黑地,刚刚也就一时失言,随口说出了建港两个字。”

    用算学来计算沧州东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积的情况?这是什么鬼?算学居然能够派这种用场吗?华掌柜已经是把眉头皱成了大疙瘩,满脸的不信。

    张寿知道对方必定是这样一个反应,而他既然选择再次把葛老师搬出来背锅,当然早有预备,当下就从容自若地说:“黄河当年改道,从漳卫新河入海,后来却又渐渐南移,夺淮入海,这沧州东面一带沿海受黄河入海泥沙影响较小,受海水海风侵蚀影响较大,也就成了如今的海岸线。”

    “沧州这边也有钦天监的人记录风情,沧州沿海夏冬大风天较少,秋天却是大风天极多,占了全年大风天的五分之一,而春季大风就更多,占了全年的一半,而这样的大风天,有可能导致海浪裹挟泥沙,导致航道淤积……”

    说着说着,张寿突然朝背后伸手,而刚刚还状似一直都在打瞌睡的阿六,立刻睁开眼睛,用极其迅捷的速度接下背上一个小包袱,从中取出了笔墨纸……以及镇纸。

    笔是鹅毛笔,墨是瓷瓶装的墨,而他熟练地为张寿在一旁的小几上摊开纸,随即用镇纸压了,继而将鹅毛笔蘸墨之后,就送到了张寿手中。一应动作熟稔而又轻柔,一旁的小花生看得叹为观止,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而一旁的华掌柜就只听张寿一边写,一边用非常平淡的口气说:“算学要在计算航道淤积中发挥作用,就必须建立相关模型,模拟大风浪中泥沙的运动,才能反映泥沙运动规律和航道回淤规律。当然,首先我们要描述强风中的波浪变化。”

    “在直角坐标系下,波浪的动谱平衡方程为/t n+/xn+/yn+/σ cσ n+/θ cθ n=s/σ……而泥沙运动基于波流共同作用力下挟沙力的算学表达式为((hs))/t+((hu s))/x+((hv s))/y+……”

    “……”

    华掌柜眼看着张寿在纸上沙沙沙地写着字,尽管眼睛能看见那些符号,但他只觉得脑袋一片晕眩,别说看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越看越昏昏沉沉,最后甚至有一种在看天书的敬畏感。而张寿口中说出的那些词语,什么风增水,风增流,波生流等等,他更是一个都不懂。

    不只是他,小花生努力辨识着张寿写的那些文字,也同样越看越觉得眼前一片小星星。当实在是吃不消的时候,他唯有求救似的瞥了一眼旁边的阿六,随即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问道:“六哥,你看得懂吗?”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阿六斜睨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是傻瓜吗?想到老咸鱼也曾经骂他不看书,他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可随之就听到了阿六的声音。

    “我又不是葛老太师和陆三郎,怎么可能看懂!”

    华掌柜登时心中一动,陆三郎他当然知道,那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之一,如今乃是九章堂的斋长,皇帝亲口嘉许的回头浪子,可听这口气,人竟然能和葛老太师相提并论?他正这么想,就只听张寿头也不抬地骂了一句。

    “阿六,被葛老师听到你把他和陆三郎并列,非瞪死你不可!”

    阿六却嘴角一翘,满不在乎地说:“葛老太师气量大着呢,他说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上次还对我说,希望少爷将来能超过他,陆三郎将来能超过少爷。”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他放下了笔,信手将密密麻麻写满公式的两张纸递给了华掌柜,见其脸色僵硬地接了过去,他这才泰然自若地说:“这就是我和老师算的东西。综上所述,黄河入海的泥沙量,在干旱之年和洪涝之年完全不同,对沧州海岸以东航道的影响……”

    耳听张寿那长篇大论的结论,华掌柜只觉得度日如年,第一次后悔自己去质疑人家的专业领域。综上所述?这四个字听着容易,问题是张寿前头都说了些什么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好容易捱到张寿说完,听到是外海风浪的泥沙更容易导致航道淤积,而且是外航道淤积,他终于如释重负,当下就挤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说:“张博士您说的我都明白了,这沧州建港的事到底成不成?”

    没等他把航道淤积是否会影响建港这话问完,张寿就眼睛一亮,因笑道:“哦?华掌柜你都听明白了?那这个动态平衡方程……”

    小花生怜悯地看了一眼在张寿的口若悬河之下面如土色的华掌柜,看到其身后那小伙计也忍不住伸手拭汗,他不禁在心里暗想,华掌柜要是笨一点直接承认没听懂,会不会眼下就不用承受这种恐怖算学知识的轰炸了?然而,他再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要是华掌柜刚刚不说听明白了,而是说不懂……兴许张寿就更要讲解了吧?

    当再次经受了一番复杂方程解释说明的洗礼,华掌柜终于明白,眼下这位为什么年纪轻轻却能担当国子博士一职了。因为张寿实在好为人师!这一次,瞅准空子的他干脆坦白地承认了自己那可怜的天赋,随即方才用诚恳到不能再诚恳的语气求教沧州是否有建港的可能。

    而这一次,张寿终于开了尊口,那回答异常直接:“沧州临近运河,又有减河直接入海,要说地理水文,虽说不如天津,但也相差不远,至于说航道泥沙淤积,只要不是什么万石大船,其实也不在话下。但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朝廷没钱!”

    华掌柜背后那小伙计简直都快瞠目结舌了。朝廷没钱……朝廷没钱你说出来干什么,哄人玩吗?大掌柜这会儿肯定气得要死!然而,当他侧头去看一旁的华掌柜时,却惊诧地发现,大掌柜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甚至还洋溢着某种他完全看不明白的惊喜!

    “朝廷一时拨不出钱粮不奇怪,毕竟天下之大,各处都要用钱,皇上已经算得上是历朝历代以来最节俭的天子,再加上大臣动辄阻拦,这些苦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

    华掌柜的话说得极其漂亮,见张寿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茬,他就试探道:“华家可以联络苏州那些商人,其实大家都有一腔报国之心……”

    见张寿但笑不语,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借口找得实在是不太聪明,干脆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苏州北面,扬州府和淮安府也靠海,但扬州府东面沙洲众多,不利于海运。而淮安府因为黄河夺淮入海,一样是水文复杂,海州是个港口,但又和运河不相连……”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寿就笑呵呵地说:“如果是海州,从淮安走安东,然后从洪泽湖水道再走涟河,却也是可以的吧?”

    “是,但也不是。”华掌柜没想到张寿对江南地理竟然如此熟稔,知道不能再遮遮掩掩,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如今盐虽不是专卖,但淮盐品质在整个东南都是有名的,有钱人需要品质最好的淮盐,甚至还用盐来洗澡,所以淮安各色商贾云集,苏商没太大优势。”

    说来说去,还是你们苏州商人四面树敌?不至于吧,你们出了本府会被人这么欺负?

    张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眼神中就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对于他的这种疑问,华掌柜也干脆自暴自弃地自曝其短道:“当年太祖爷爷反对刘家港,此后又曾经对人说过苏松财赋半天下,于是苏州在东南一直都是众矢之的。人人都说苏州不受太祖爷爷待见……但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

    “要这么抠字面上的话,太祖爷爷岂不是也同样不待见松江?”

    尽管华掌柜说到这里就闭口再不往下说,但张寿听在耳中,还是觉得有点滑稽。然而,他也不想追究某些太久远的历史,此时只微微眯了眯眼睛,就淡淡地说道:“说起来,从运河水路把苏州的丝绸运到沧州,然后再出海,成本太高了吧?”

    华掌柜急忙提高声音道:“这多出来的成本我们能承受……”

    总比被那些该死的奸商卡着喉咙,平价买过去,然后再送出海再卖高价划算!实在不行……他想到日后沧州必定要面对的人力多余的窘境,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日后可以把束丝都送到沧州来,在沧州本地招一批织工,而后再将成品送出海去!”

    张寿顿时就笑了:“与其大老远从苏州送什么丝过来,然后在本地再招收佣工,织成丝绸后卖出去,何不如在沧州本地种树再放养柞蚕?柞蚕虽说不如桑蚕吐出来的丝,但价格低廉也是它的优势。当然,如果你觉得运送成品丝绸有利可图,从苏州送来沧州也无不可。”

    华掌柜原本就只是硬着头皮那么一说,此时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要知道,苏州城里多少人都是靠着丝织为生,这要是真的把丝织转移到沧州,哪怕只是极小一部分,苏州那边的情况一定会比沧州之前的那一幕更恐怖因为苏州人更多,一旦无业的人一多,那就是大乱!至于松江那边会不会因为新式纺机有变……谁管他们死活!

    他连忙想都不想地应承下来,可正要继续就出资的问题敲定时,却不想张寿却又似笑非笑地说:“朝廷是缺钱,但缺的钱其实不多,而且想给朝廷送钱的人,其实不少。就在昨天,潞州一位大丝绸商人远道而来,打听我这儿可有能用于丝织的新式织机。”

    见华掌柜登时神经绷紧,张寿就笑道:“丝织和棉纺织不同,所以机器当然也不同。我也很希望能做出效率倍增的机器,只可惜,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一蹴而就的。”

    听得此言,华掌柜身后的那小伙计如释重负,心想苏州短时间之内不会和沧州这样出乱子,可华掌柜就不会这样轻松了。果然,张寿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就完全印证了他的预感。

    “听说沧州兴许要开港,那人代替潞州那些经营潞绸的商人拍胸脯表示,定然会竭尽全力捐资相助。”

    华掌柜顿时轻轻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这是应有之义,不用气馁,更不用慌张。他竭力保持最稳重得体的笑容,镇定地说:“原来如此,北商受制于天津乱象久矣。”

    他偷觑了一眼张寿,没有继续追问天津那边反应如何等等话题,而是单刀直入地说:“既如此,我可以代表苏商,承揽沧州建港所有开销的三成,还请张博士千万替我代奏!”

    三成这个份额,是他刚刚在心里反反复复合计过的,既能够保证相应话语权和份额,又不容易刺激到其他北商,更重要的是,可以向张寿背后朝中那些支持沧州建港的人表一表苏商的支持和决心!至于他自作主张……呵呵,天知道族中老人为了突破海路忙活了多少年!

第三百八十四章 心虚的小贩

    当张寿在华掌柜的亲自欢送下,从华氏绸缎庄中出门上马之后,沿着那天走过的极乐街前行不远,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六的声音:“要去那家松江人的布庄吗?”

    张寿回头一看,见小花生满脸发懵,显然不太明白阿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就笑道:“我就不去了……小花生,这次你这个地头蛇出面,去问问价。问问每个月都有多少布从松江运到他这家布店来卖,每个月能卖掉多少,价格几何……”

    小花生慌忙努力记下张寿的每一个问题,等到听完一一记在心里之后,他就有些犹豫地问道:“可要是他们不肯告诉我,或者把我撵出来,怎么办?”

    这一次,他没听到张寿说话,却听到了阿六呵呵一声笑。这下子,别说他不笨,就算他再笨,也知道自己恐怕想错了。

    张寿更是哑然失笑道:“你看看你眼下这一身丝绢衣裳,别人第一眼总要让你三分。再者,刚刚华掌柜闹了一出捆了骗子送县衙,只怕他那门口附近不知道藏着多少双关注的眼睛,肯定看到他亲自送了我们出来。否则,我本来可以顺道去一趟,不用差遣你去。”

    “不不,我很乐意被差遣!”小花生赶紧解释,随即就又补充道,“我刚刚也是担心那家松江人的布庄势利,忘了我现在不同从前了!我是给您跑腿!”

    他说着就昂首挺胸一抖缰绳朝布庄的方向行去,可他策马走出去还没几步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六那幽幽的声音:“我说一回生两回熟吧?少爷你看,小花生已经会骑马了。一个身穿丝袍,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少年,哪个店家会慢待?”

    小花生浑身一僵,差点没抓稳缰绳,可随之就听到了张寿的笑声:“你小子幸灾乐祸是不是?小花生聪明伶俐,骑马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至于衣冠取人,世人难免都如此。你倒是难得话这么多,这是担心他被人欺负?”

    听到阿六顿时不做声了,意识到对方竟然是在关心自己,小花生却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瞬间注入头顶,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起来。再一想身下的乃是御马,他就更加不怕了,竟是还按照阿六之前教他的那样,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前行。

    眼看他气势十足地去办事了,张寿不禁莞尔,见阿六真的只是驻足观望,没有跟去,他就故意问道:“你真的放心?”

    阿六轻轻嗯了一声,随即竟是一本正经地说:“玉不琢,不成器。”

    张寿差点被阿六这冷笑话给噎住了,可随之就听到耳畔传来了阿六那很轻的声音:“对了,那天少爷故意说话给那个顺和镖局的曹五听,是想让他传出去,还是不想让他传出去?”

    看到不远处的小花生已经下马进了路旁边那一家布行,张寿没有回答,直接调转马头往来路去,预备回县衙看看那个被华掌柜命人送去的毕师爷到底是个什么下场。直到离开了这条白天也人来人往,除了青楼楚馆其他地方都正在营业的极乐街,他才开了口。

    “其实是随便他怎么做都行。他要是去外头乱传一气,那这人要不就是喜欢乱揣摩别人心意,要么就是喜欢奇货可居,以小博大,要么就是天生大嘴巴。他要是守口如瓶,那么就至少证明品行稳重可靠。至于他要是在守口如瓶的同时还能做点什么,那么值得刮目相看。”

    阿六没有问张寿,到底期待对方做点什么这种问题。反正他只要确证曹五无害,不是需要提防的人,那么就够了。在保证张寿安全和舒适之外的领域,他从来不喜欢显示存在感。

    果然,走着走着,他就发现,在自己照管的属于舒适这一领域的分内事来了。因为张寿突然问道:“你那天找到的会做米粉的师傅,据县衙小厨房说,做完那一顿就回去了,我都差点忘了问你,人是哪来的?”

    阿六那张大多数时候漠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在沧州运河码头边上,据说很多南来客商很喜欢这一口……现在要去看看吗?”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和美食比起来,仇人算个逑!而且,恐怕只是那位黄公子单方面地把他当成仇人,他可压根没把这位被朱莹一脚踹下山的家伙当一根葱。至于小花生曾经义愤填膺提到的那个毕师爷,他其实也不怎么感兴趣。

    于是,他欣然点头道:“当然要去看看。说起来都到了沧州,我还没去运河码头逛过呢!”

    尽管之前还流连在沧州城内号称繁华富庶的极乐街,但此时张寿跟着阿六出了沧州城西门,到了城外的运河码头,眼看高桅长篙,大小船只停满两岸,从东岸到西边城墙的这块区域,乍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挤进了多少铺子,人流如织,他就觉得这里比极乐街更为繁华。

    “本地人都叫这儿城厢码头,各色商贾最多,饮食铺子也多,南来北往的小吃都能在这儿找到。”阿六在张寿面前素来很耐心,此时指着不远处招展的酒旗就说道,“那一家的酒也很有名。我听人说,是当年太祖爷爷亲自指点的。”

    张寿终于忍不住吐槽道:“这也是太祖爷爷指点的,那也是太祖爷爷教导的……太祖爷爷若是在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他实在是太忙了一点?”

    话说回来,他一直觉得,太祖爷爷这称呼,听上去真的很乡土……但实际上却是,大明宫中对皇帝的称呼素来如此,早年间四处都能听到万岁爷爷这样的叫声,民间也多半是太祖爷爷,英宗爷爷,睿宗爷爷,当今万岁爷爷诸如此类的乱叫。

    而到了幼年即位的当今皇帝,听说是不高兴自己还年纪轻轻就被叫老了,因此方才严禁爷爷这两个字,于是,他成了大明历代以来唯一没有被加上爷爷两个字的天子。

    而此时,阿六却不知道张寿心里正在嘀咕的不只是太祖爷爷很忙,还有太祖爷爷这个称呼。他非常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即就严肃地说:“其实,我带回县衙的那个米粉师傅,也一口咬定是太祖爷爷教他祖上做的。”

    张寿听了简直要绝倒,然而,更让他绝倒的,却是阿六的下一句话:“总之,要招揽生意,用太祖爷爷的名义;要标榜家世,用太祖爷爷的名义;要攀亲戚,也可以用太祖爷爷的名义……所以,太祖爷爷是大明百姓从日常起居干活到出门在外做生意的倚仗。”

    很好……很强大!混到太祖这份上,就算出海之后杳无音信,却也真是值了!而且,从老咸鱼那儿获知的各种讯息来看,太祖出海不是为了征服美洲,而是为了考察移植美洲专有的那些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否则不会传下那么多名字,就冲这一点,这位前辈很值得钦佩!

    既然张寿对那些号称很不错的酒兴趣不大,阿六也就带着他径直去寻那家米粉摊子。据他说,和挤在西城墙和运河之间这些鳞次栉比的铺子不同,那家米粉摊子是货真价实小本经营,就在运河边推一辆车货卖,至于鸡汤这种高配……呵呵,自然是不存在的。

    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好,船工也罢,也就是吃个家乡味道,谁要那么考究?烧开了水做汤底,然后把下好的米线沥干了放进去,靠的就是笋片木耳等各式各样配菜以及佐料的调味,至于客人如果需要的话,当然也可以放进肉末肉丝之类的荤食调味。

    至于牛肉……就算没有朝廷禁令,小本生意那也绝对用不起!

    当张寿跟着阿六穿过那狭小却又人多到几乎没处下脚的小街,最终来到运河边上时,他就只见除却那几乎塞满了小半个河面的船舶之外,就是河边无数叫卖的小贩。从卖蜜枣的,卖各色瓜果点心的,到卖特色解渴饮子的,叫卖声几乎能把人耳朵给震聋了!

    好在旁边有个老马识途的阿六,他跟在人后头,很快就看到了正推车在一条漕船前叫卖的一个白头巾汉子。然而,阿六只是开口叫了一声,那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就如同看到瘟神一般,立时推着车子撒腿就跑。

    见阿六毫不犹豫跳下马背就跑上去追,张寿忍不住满心疑惑。

    难不成是前一天请人回去做饭没给钱?不至于啊,阿六从来不是这种欺负人的性格!

    他正想着,阿六却已经动作迅速地直接揪着那白头巾汉子回来了。眼见人推着小车,垂头丧气,一旁其余小贩却只是望过来一眼,没人来行侠仗义,甚至过来问一声的也没有,他就开口问道:“阿六,你都做了什么,怎么人家见你就跑?”

    阿六满不在乎地斜睨了白头巾汉子一眼,当下就松开手沉声说道:“想跑就试试。”

    听出那弦外之音,白头巾汉子只能苦着脸垂下了头,但突然又抬头瞥了张寿一眼。见这位年轻的公子正含笑看着自己,他想到民间传言说这位慈悲为怀,当下就鼓足勇气说道:“我之前只是一时糊涂……我就偷拿了那瓶叫什么辣椒的佐料,真的,别的什么都没拿!”

    张寿听到人说一时糊涂,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阿六手中,等听到人竟然拿走了一瓶辣椒,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倒是好眼光,知道那瓶辣椒是好东西!

    他故意沉下脸问道:“原来是不告而取,偷了县衙的东西,怪不得做贼心虚要跑……我问你,莫非是之前阿六请你过去,没有给你酬劳?”

    “给是给了!”白头巾汉子垂头丧气地说,“他就给了我三百文,可为了做他这笔三百文的生意,我一下午一晚上都耽搁了,再没做别的生意。”

    张寿一时哭笑不得,手指点点阿六就笑道:“阿六,原来你请人过来就给了三百文,你这是不是太抠门了一些?”

    阿六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某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淡淡地说:“我不但给了他三百文,连鸡汤都是县衙厨房里熬好现成的,还额外给了他十颗鸡蛋,一袋米。而他在码头卖一碗米粉,不过二十文,一下午加一晚上也卖不掉几十碗。更何况,他只做一碗,成本才多少?”

    见那白头巾汉子哭丧着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就狠狠瞪了人一眼道:“少爷的钱也是辛苦来的!你偷拿东西,却还有理了?”

    白头巾汉子被阿六的利眼吓得噤若寒蝉,双膝一软,差点就想跪了。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真要是这么一干,日后生意就别做了。因此他只能舍下自己那赖以活命的小推车,到了张寿马前苦苦哀求道:“张博士,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鬼迷心窍……”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寿就呵呵笑道:“放你一马也不难,你把偷了的东西还回来就是。”

    这原本是再轻不过的要求了,可那白头巾汉子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耷拉了脑袋。他小声嘀咕道:“我只是想着这佐料味道独特,所以一时贪念带了回来。这两天我在汤料里头加了点,结果生意极好,全都用完了,就今天还有人过来问……我就是变也变不出来啊!”

    他这卖惨的话才刚说完,阿六就已经幽幽说道:“胡椒之类的南洋香料的价钱,你应该清楚。”

    一说南洋香料,白头巾汉子脑袋就垂得更低了。虽说本朝海贸发达,胡椒、肉豆蔻之类的调味香料价格全都不算高,小康人家也用得起,但断然不是他这种小本生意能用的。

    由此可见,那辣椒他从前根本没听说过,想必是刚从海外传来,价格恐怕更是非同小可!比方说,主产于蜀中,只和辣椒差了一个字的花椒,那价格也相当不菲,他虽说为某些客商的重口味而预备了一点点,可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且要收人钱的!

    这下子,他更是站都站不稳了,带着哭腔说道:“我错了,让我做什么抵偿都行。可我这小本生意一个月也挣不到一贯的利润,断然赔不起。”

    张寿虽然也讨厌这种顺手牵羊,小偷小摸的行径,但见阿六竟是一个劲吓唬人,他不禁有些好笑。斜睨了少年一眼,见其一脸淡定,他心想大概阿六也只是想敲打一下让人今后学好。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一阵骚动,随即就是一声怒喝。

    “这停船开船顺序都是水务司定的,你凭什么抢先!不守规矩?老子打死你!”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君子坦荡荡?

    运河上因为争抢航道,卸货装货,甚至其他各种纠纷而厮打乃至于械斗,这从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沧州这种武风极盛的地方,那就更是如此。此时此刻这一声打死你的大喝之后,四处传来的都是看热闹的起哄声,就没听到有人喝止阻拦的。

    张寿倒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运河码头,就即将看到一场全武行,再瞥一眼阿六,少年正一脸的兴致勃勃,一副唯恐天下不乱,很希望观赏一场高水平打架的样子。哭笑不得的他倒是有些在意一个不好打出人命来,可紧跟着,他就发觉有人抢过了他的缰绳。

    “您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定担心打出事情来吧?这码头我熟,我带您去!”那白头巾的汉子满脸谀笑,连自己做生意的小推车都暂且不顾了,尤其是见阿六瞅了他一眼,却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赶紧牵着张寿那匹马就往人群中走……准确来说,应该是挤了进去。

    有了这么个地头蛇在前头带路,张寿靠着坐在马上的优势,很快就看到了运河上的那场全武行。和陆地上打架不同的,这里赫然是两边在船头拿着竹篙对戳,一方是一条灵活的小船,另一边则是一条显然满载的货船。

    然而,货船上三个船夫一块竹篙上阵,却依旧奈何不了小船上的一个船夫。

    眼见小船上只有一个人,那竹篙却使得稳准狠,和那边厢三人斗得难分上下,张寿越发好奇这斗起来的情由真的就只是为了谁先走谁后走这么一点小事?就在他纳闷时,那小船的船舱中,竟是有人大声叫嚷道:“你别忘了已经收了我一百贯定钱,快走,快开船!”

    张寿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回忆自己是在哪边听过,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六那冷冷的声音:“是那个狗屁知府公子。”

    听到阿六迸出这狗屁两个字,张寿先是一阵好笑,可想到之前华掌柜把那个毕师爷押送去了县衙,如今这位黄公子又出了重金想要上船,明显是为了跑路,他顿时眉头一挑。可就在他打算吩咐阿六去掺一脚的时候,牵着他身下坐骑缰绳的那白头巾汉子就品出了滋味来。

    “张博士,那条小船上的人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再次听到这老人家三个字,张寿顿时啼笑皆非。天可怜见,他现在才十七……怪不得皇帝受不了被宫里人外头人天天喊爷爷,他这还没老呢,就被人叫老了!

    但此时无疑不是去纠正人家这个称呼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人家把我当仇人,我却还看不上他。只不过他身边某人如今还在县衙里背着案子没清,却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跑了……阿六!”

    阿六答应一声,正要立刻下马跳上运河那条船去抓人,谁曾想那白头巾汉子立时丢下张寿那坐骑的缰绳,上前大吼一声:“别放了那小船上的人走,他是国子监张博士指名要的人!”

    张寿被这破锣似的怒吼给叫得差点懵了,随即才忍不住想,他这个钦使大多数时候都躲在朱廷芳后头,这家伙报他的名头有什么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是这一声高呼,刚刚还在一人独篙和三个对手打得难解难分的那个船夫,猛然间停了手。

    “我呸!他娘的,要知道这狗屁家伙是国子监张博士要缉拿的人,别说一百贯,就是一千贯我也不要他的!我这就把人揪出来!”

    然而,这人往船舱里钻时,那边厢刚刚和他打得如火如荼的三个船夫也同样停了手,却赶紧撑船接近,其中两个艺高人胆大的轻轻一跃跳到了对面这船头,一副严防人逃跑的架势。这时节,就只听船舱中大呼小叫,仿佛里头的人不愿束手就擒,还在那负隅顽抗。

    两个船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起哄似的说:“岑三,你到底行不行啊!刚刚一个人和我们三个打了一场,瞧着倒是还没丢下当年那威风,怎么现在对付个软脚虾就不行了?”

    “放屁,老子会拿不住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还不是怕磕着碰着他!”随着这骂声,刚刚单人独斗三个的那船夫已经是揪着一个人出了船舱。见两个刚刚的对手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他也不怕他们抢人,轻哼一声就往岸上看去。

    “刚刚谁嚷嚷说这家伙是县衙里头那位国子监张博士要的人?出来,人我已经拿住了!”

    说话间,他就只见一个白头巾汉子满头大汗地挤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前面,而他的身后,赫然跟着一人一骑。只是看了一眼,瞧见马上那赫然是个清雅的年轻公子,他登时眼睛大亮。而这时候,一旁的围观人群也都叫嚷了起来:“真是张博士来了!真是张博士来了!”

    第一次来运河码头,此时眼见无数道炙热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张寿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名气,或者说人气,微微一愣后,他索性就笑着朝四面八方的人群招了招手。当看到人群中一时骚动到沸反盈天,就差没有姑娘丢手绢了,他总觉得有一种自己化身明星的感觉。

    好在随着人群让开一条路,那个一手拽着黄公子的船夫大步走来,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些议论的声音。其中,小部分人在议论他和赵国公府那桩婚事,在议论他和朱莹郎才女貌,但大多数人的说法却非常朴素。

    他们议论的却是他安抚那些告状百姓,是他出面让蒋家等各家大户重新开业复工,是他不顾朝中反应饶过冼云河等人的性命,口口声声青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那手拖黄公子上岸赶上前的船夫,弯腰行过礼后也直截了当地说:“虽说我收了这家伙的钱,但也一直犯嘀咕,这为了什么急事上京城,居然舍得砸一百贯?敢情是因为他犯了事,走官道怕被人追,这才包了我这条小船!”

    “张博士你对咱沧州人公平公正,我虽是个一字不识的大草包,但也信得过你!这家伙我交还给你,那一百贯报酬我也原物奉还!”

    见这船夫随手就把黄公子往地上一丢,随即就要到怀中去掏钱票,张寿心中触动,本待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想地上本来如同一条死狗似的黄公子陡然之间跳了起来,竟打算往人群中窜逃。他微微一愕,可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呢,黄公子就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扭送了回来。

    “还想逃?知不知道咱们沧州是什么地方,咱们沧州就连小孩子都会武艺!”

    “打死你这狗东西!”

    眼见群情激愤,双股战战的黄公子在恐慌之下,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我爹是河间知府,我爹是河间知府,我是读书的儒生!张寿,你有什么权力缉拿我!”

    随着河间知府四个字话音落地,张寿发现四周围那无尽的骚动喧哗突然为之一轻,他就嗤笑一声道:“河间知府之子?你敢告诉别人,你这个河间知府之子在沧州都做了些什么?朱将军和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官民商贾,还了沧州平安,你呢?”

    “打着尔父河间知府的名号,招摇撞骗,游说挑唆,就凭着一己之怨气,兴风作浪,妄图再掀起变乱,将沧州民乱这四个字钉在沧州人身上!”张寿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随即怒斥道,“你刚刚说自己是读书的儒生……呵呵,我问你,你有什么功名?”

    被张寿拆穿自己这数日以来的行踪以及目的,黄公子登时面色大变,而等到张寿突然质问他功名的时候,他更是一下子闭上了嘴。

    他那读书不过是被自家老子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加上有母亲溺爱,哪里用功过,哪有什么功名?就连一个监生,那也是凭父亲的官职而得到的恩荫……等等,他是监生的话,岂不是就意味着张寿这个国子博士能管他?

    见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不做声了,张寿就冷冷说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读书人,那之前在极乐街上,你于酒肆二楼饮酒作乐,而后因为一时心情不佳就将酒杯从二楼高处掷下,以至于伤人的事,可还记得吗?”

    “别以为伤的只是个难得去极乐街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就不当一回事!读书人常被百姓敬称为君子,君子三立,立德立言立功,尔有何德,尔有何言,尔有何功?”

    刚刚张寿骂人兴风作浪的时候,四周人群就再次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此时张寿又提及极乐街伤人事件,一时围观人等登时为之大哗。

    极乐街那种地方,这运河码头的小商小贩大多是没钱光顾的,但没钱并不意味就不能去溜达一圈。而他们这种人,也往往是在极乐街上被人推来搡去,被豪奴呵斥乃至于驱赶踢打的对象,可想而知,被这位知府公子砸杯伤了的,也多半是和他们同类!

    如今张寿说伤的真是一个平民百姓,人们顿时出离愤怒了。河间知府的公子,这要是往日,足以令最任性豪侠的武门为之退避,令最跋扈嚣张的豪门为之丧胆,小民百姓唯有仰望,顶了天在背后跺脚怒骂,可如今却不一样。

    因为有那位敢于和明威将军朱廷芳一块杀了许澄的张博士顶在前面,有敢于饶了冼云河那八个人活命的张博士,有敢于替无田无业小民张目的张博士顶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喝了一声:“张博士说得没错,除了打着你爹的旗号招摇撞骗,你还能干什么!”

    张寿见人群一时喧闹,骂什么的都有,仿佛是一直以来因为被贪官污吏压榨至今尚未宣泄干净的那点怨恨,此时此刻也跟着迸发了出来,他就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牵扯着话题。

    “而且,你要是真的理直气壮无愧于心,跑什么?你要是悄无声息地跑,好好的在船上等候起行也就算了,非要嚷嚷着你那一百两的定钱,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钱似的!”

    “出门在外不知节制,露富炫富,你知不知道,这漕河上可是大段大段都在荒郊野外,有的是见财起意的人,就算你这船夫人仗义,武艺高,可他一个人抵得住十几个几十个贪图你钱财的匪类吗?

    听到这话,刚刚三个人才和那船夫岑三斗了个旗鼓相当,此时也跳上了岸的船夫们顿时哄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就大声说道:“没错,也不知道你从哪听说岑三是个高手……他是个高手不假,可这运河上的水匪可是一窝一窝的,知道你有钱,还就一个人,不抢你抢谁!”

    黄公子这才面色渐渐煞白。听说毕师爷被人扭送去了县衙,他就知道不好,立时吩咐几个护卫带着那几个之前和他一块游山玩水的读书人上路,假造自己从陆路仓皇离开的证据,却企图从水路上京,然后去找在六部当官的舅舅帮忙。

    可现在张寿这一说,他方才醒悟到,身上带着一大沓钱票的他就是大肥羊!

    他真蠢,不过是被朱莹教训了一顿而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应该先回去找老爹哭诉的,而不是留在这沧州城想要证明自己……

    直到瞧见黄公子已经失魂落魄,张寿这才淡淡地说道:“好了,以防你担心我和朱将军,又或者县衙当中那些官吏差役觊觎你的钱财,你不妨在这里当着众多沧州父老的面实话实说,身上带了多少钱,回头我绝不会少了你父亲河间知府一分一毫!”

    “张博士真仗义!”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叫嚷了一声,四周顿时赞口不绝,全都在称颂张寿这君子作风。而黄公子被这各式各样的话语给说得方寸大乱,再加上他带的钱确实不少,也确实担心别人见财起意,当下就把心一横,沉声说道:“我带了八千贯钱票!”都是他老娘贴补他的私房钱……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就看到张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一刻,他登时醒悟到自己好像错了,可慌忙再仔细一想,他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慌忙又补充道:“那都是我娘给我的,一分一毫都干干净净!”

    只有张寿自己知道,只要这位知府公子吐露出的随身钱财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那他爹就真的被这个儿子给坑死了!他可是早就特地向人打听过,这位河间知府出身清寒,夫人家境也只寻常,凭俸禄积攒了那么多家财,儿子出门就能拿出八千贯?呵呵呵呵!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狗咬狗,人捧人

    张寿离开县衙的时候,不过只带着阿六和小花生两个人,然而,当他再回到县衙的时候,身后却是呼啦啦一大堆人。

    这其中,戴着白头巾的徐八是最不想来的,却因为阿六虎视眈眈不得不来,而此外的那些,除却押着黄公子的岑三,和岑三打过的那三个船夫,还有不少纯粹凑热闹的吃瓜群众。然而,当众人来到县衙大门外的时候,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极大的嚷嚷声。

    “冤枉,我也都是听黄公子指使,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有功名,朱廷芳,你不能对我用刑,否则你就是和天下读书人做对!”

    张寿瞅了一眼气得整张脸都快变形了的黄公子,再次呵呵一笑。紧跟着,他就只见刚刚还一直揪着人的岑三突然面色表情微微一变,随即仿佛很自然地松开了手。他见状不禁有些愕然,可再看阿六脸上笑容一闪即逝,他就知道,必定是这小子给人传了话。

    果然,黄公子丝毫没反应过来是别人主动松手,还以为是自己挣脱了钳制,连忙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县衙,紧跟着人那愤怒的咆哮声就传了出来。

    “毕云如,是你给我出谋划策,拼命怂恿,现在竟然还敢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只考了个秀才就再也没出息的穷酸,又不会刑名,又不通钱谷,就是有点小聪明,要不是我爹收留了你,你有今天!”

    仿佛是因为毕师爷吓得不敢作声,黄公子的骂声赫然更大了一些:“要不是你打着我爹和我的名义招摇撞骗,至于坑得我这么惨吗!”

    “黄威,你在马骝山上色胆包天,被人家朱大小姐揶揄后就气不过口出狂言,结果被人家踹下山去。你又咽不下这口气,跑到沧州要报仇,是你要我给你出主意,出了事你还想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你要不是有个好爹,你算什么东西!连秀才功名都考不出的废物!”

    听到里头那位黄公子嚷嚷完之后,最初似乎被咆哮声吓呆了的毕师爷也开始大吼大叫,两个人很快就开始针锋相对彼此拆台,张寿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随即就呵呵笑了起来。

    而他身后那些跟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虽说看不见他的笑容,但县衙里头那狗咬狗的一幕却还是能听明白的,一时自然议论纷纷。

    直到这时候,张寿才转身对众人说道:“到底是河间黄知府教子无方,以至于儿子为泄私愤,听随行的毕师爷挑唆,以父亲的名义在沧州兴风作浪;还是毕师爷借着黄知府和黄公子父子的名义招摇撞骗。这事情恐怕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毕竟,毕师爷也算是半个黄家人,就算是如朱将军这般能谋善断的人,也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满面诚恳地对众人说道:“而沧州之事,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业已和朱将军一起,将所有情由事无巨细地禀报了朝廷,而有葛老太师做旁证,断然不会让这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败坏了沧州好不容易方才得来的安定局面。”

    见众人顿时叫了一声好,他又顿了一顿,笑着对岑三点了点头。

    “至于刚刚岑三上交的一百贯钱票,乃是黄公子的随身钱财,我不能慷他人之慨赏赐出去,自然要物归原主。但你能够舍弃丰厚的赏钱,却扭送了他过来,此等义举官府自当奖赏,当然,赏钱不多,我可不是轻易就能拿出八千贯给儿子零用的那位知府夫人。”

    调侃了两句之后,见岑三赫然有些惊喜,张寿就笑道:“见义忘财,值得嘉奖,十贯赏金,那是你该得的!”

    此话一出,那些好事者顿时啧啧称羡,起头还和岑三打过的那三个船夫,也忍不住起哄。一百贯看似不少,但那要把人送到京城,自己再撑船回来,遇到运河枯水的时候,有时候还不得不雇佣纤夫,赚得虽说最终肯定比十贯多,但付出的却也不少。

    哪像现在,扭送个狗屁知府公子,然后就是十贯赏金!

    至于岑三会不会遭受报复这种事,已经没人在意了或者说,数日前才刚经历过一个堂堂县令被一刀砍了的场面,今天再亲耳听到堂堂知府公子和师爷推诿扯皮,沧州百姓已经不把那位河间知府看在眼里了。

    或者说,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位河间知府距离下台应该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而岑三接过那见票即兑的十贯赏钱,立刻就喜笑颜开,拍着胸脯就大声说道:“张博士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擦亮眼睛,但凡有作奸犯科的想混上船,我准保拿下他们送到官府来!谁不希望咱们沧州越来越好?”

    耳听得四周围都是响亮的应和声,张寿不禁莞尔。他哪曾想今天无心去运河码头一趟,原本只是为了逛吃,结果却碰到了这样一桩匪夷所思的奇闻。他笑容可掬地对众人说了几句,等到转身进了县衙时,再一看,却发现阿六直接把满脸苦色的白头巾徐八给拽进来了。

    他停下脚步,简直哭笑不得地问:“阿六,你这是干什么?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车呢?”

    “这家伙鬼得很,刚刚差点想跑。”阿六毫不客气地抓着人肩膀,随即很耐心地说,“至于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车,少爷不用担心,我亲眼看到他叫了个熟人带走了。否则,这家伙就敢对着您叫撞天屈说,都因为跑了这来一趟,吃饭的家伙丢了。”

    徐八心里的盘算被阿六这样简单直接地戳穿,顿时不敢再有丝毫侥幸。再加上如今再次踏上这长芦县衙的地盘,他就更不敢耍小花招了。于是,他立刻老老实实地说:“我哪敢有这讹诈的心思,刚刚张博士您要抓那个知府公子,我不是还振臂一呼……”

    “人本来就跑不掉。”阿六仿佛是很恼火没有用武之地,**地打断道,“多管闲事。”

    “是是是,小哥你那么厉害,他本来就跑不掉,可难保人在狗急跳墙之下,不会乱嚷嚷一气败坏张博士的名声,是不是?”见阿六这才轻哼了一声,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就满脸讨好地对张寿说,“之前偷东西是我的罪过,可之前……能不能算我将功折罪?”

    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也不说话,他就搓着手满脸不安地说:“我知道偷拿的那瓶辣椒肯定很贵,这点芝麻大小的功劳肯定赔不起。可我家上有老下有小……”

    阿六再次打断了他:“你家只有你一个。”

    竟然再次被戳穿了那点小伎俩,徐八忍不住一把拽下自己脑袋上的白头巾擦汗,偷瞥了张寿一眼,终于老老实实地说:“我家是我一个,可隔壁邻居家孩子七八个,还就是不肯学别人,或溺死或丢到善堂或送人,宁可拼命挣钱养活他们,有时候我也接济他们一点儿……

    生怕张寿不信,他赶紧又解释道:“真的,虽说我也接济不起什么值钱东西,也就是当天卖不完的米粉送他们吃!前两天生意太好,米粉卖完了,我还买了几个饼子送他们。”

    “我要是真的因为这窃盗吃官司,他们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一两个……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吧,我以后一定管好这只不安分的手……”

    这一次,张寿终于笑了。他没有再吓唬人,淡淡地说道:“你不告而取,偷拿东西,确实有罪过,而那瓶辣椒要说贵重,它确实是大明从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但要说贱,它也是很容易就能用种子种出来的,只不过来自海外而已,其实没那么值钱。”

    见徐八先是受到了惊吓,随即方才稍稍如释重负,纠结到一张脸都皱在了一块,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只不过,既然你用辣椒做出了别人喜欢且称赞的美食,那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点辣椒。”

    徐八的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随即,他脸上瞬间布满了狂喜不只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是发了一注意外之财的狂喜。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几乎要笑出声来的冲动,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当真。”张寿呵呵一笑,非常自然地说,“只不过,量不会太多。你只要告诉喜欢这口味的人,东西来自遥远的海外,那就够了。”

    “是是是,我一定这么说,一定这么说!”徐八已经是高兴得声音都变调了,头也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张博士您还真是宽宏大量,菩萨心肠,以后沧州百姓一定会把您当成菩萨似的供起来,天天上香……”

    “免了,我没那么大功德,禁不起这样的礼遇。”张寿没好气地截断了这家伙喋喋不休的奉承,继而就似笑非笑地说,“你只有一个任务,一传十十传百,争取让更多的人知道你这里有一种来自海外的特殊香料。当然,我这儿存货也不多,不可能多给你。”

    “要是真的别人为了一口吃的,把你家大门打破,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听到这冷笑话,徐八拿着白头巾使劲擦着额头上的汗,几乎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到晕过去了。不但不追究他的窃盗罪过,而且还会不断给他这样的好东西?天哪,天底下还会有这样的好人好事,他简直走大运了!人家为了吃的把他家门打破?那真是太好了,他欢迎人来打!

    他赶紧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一定照办,张博士您放心!”

    “好了,那就这样,回头我会让阿六去找你,你先回去吧!”

    如果说刚刚有多不想过来,那么此时徐八就有多不想走,哪怕是阿六那张面无表情,瞧着总有些碜人的脸,此时在他看来也显得那样可爱能让他继续做生意,而且每天还能挣得更多的人,能不可爱吗?

    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等出了县衙之后,忍不住一蹦三尺高,和个孩子似的挥拳表示喜悦,随即竟是一溜小跑地冲向了西门,预备赶紧出城去继续做生意。就刚刚这一来一回的功夫,他的耽搁可大了,应该让那岑三分他一点赏钱才是!

    而他这一走,跟着张寿去大堂的阿六就忍不住再次轻哼了一声。这一次,张寿头也不回地安抚道:“他是偷了东西,但他刚刚其实愿意被你打一顿出气,但想来你不会这么做,不是吗?辣椒这种调味品要深入人心,总得先让其散布开来,他至少也是个渠道。”

    阿六不乐意地低声说道:“卖吃的人可多了。”

    张寿不禁笑了:“沧州的食肆酒楼饭馆是很多,但谁让他这么有缘分被你带了回来,又阴差阳错顺手牵羊偷了东西?反正你要不满意,日后去找他的时候,可以好好教训他……”

    当说完这话的时候,他正好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看清楚了大堂中此时的场面。就只见之前那气势汹汹的黄公子赫然被那毕师爷骑在身上!这位先头在华掌柜面前装腔作势的毕师爷,此时此刻披头散发,拳头拼命地往黄公子身上擂去,嘴里还在那忿忿不平地叨叨着。

    “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除了有个好爹,你还有什么!”

    “把我这个师爷当下人使唤,你有没有想过我在科场上是你的前辈!连个童生都是磕磕绊绊才考出来的,你还好意思自称读书人,你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没做成事你怨我,现在事情败露你还是都栽在我身上,你这个没担当的东西!”

    张寿抬眼望去,就只见朱廷芳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冷眼旁观这绝对不对等的厮打,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位可怜的黄公子是否会被活活打死。

    想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骂过朱莹,事后还不知道赶紧开溜,竟然跑到沧州来图谋报复,他那最后一点同情心也无影无踪。总而言之,那都是活该!

    他本以为朱廷芳是等着他来再发威,然而没想到的是,看到他进来,朱廷芳突然开口说道:“来人,将这招摇撞骗,煽动民心,厮打于公堂的二人给我下监收押!”

第三百八十七章 吃穿二字

    没等正在拼命捶打黄公子的毕师爷反应过来,他就被人一把拖起,紧跟着,嘴里被塞进了一团麻胡桃,继而就被捆成了粽子。而地上的黄公子如同死狗似的直喘粗气,被人一把揪起来的时候,哪怕被堵嘴后利索捆了押下去,他甚至连一点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

    张寿目送两个人被先后拖走,刚要开口,就只听朱廷芳开口说道:“我正打算把这自作聪明的家伙给抓回来,没想到却被你抢了先。听说你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诳出他身上带了多少钱财?你这一招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谁让他得罪了莹莹之后,还想把失去的面子找回来,在这沧州城中上窜下跳?”张寿呵呵一笑,随口把在华氏绸缎庄中小花生听到的毕师爷和华掌柜那些对话大致转述了一遍。至于事情经过经过两人转述是否会完全歪曲,他自然不担心,朱廷芳这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

    他说完顿了一顿,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不过,今天还真是巧得有些过头,这两个人全都被我撞见了不说,他们被扭送到县衙,竟然也都和我脱不开关系,这就实在是奇了。”

    “前一桩是那华掌柜主动派人来见我告发,你正好说今天要去,我就对他言语了一声,所以才会让你这么巧撞见。”

    朱廷芳爽快地道出了第一桩巧合的由来,随即却嘿然笑道,“至于你撞上这位知府公子,那就要怪你出门撞事几率太高了,听说你上一次还在极乐街上撞见他砸杯子?”

    张寿没想到未来大舅哥还会开这样的玩笑,顿时反唇相讥道:“上一次撞见他,这就得问你推荐给我带路当向导的那个曹五了。”

    “这家伙有点意思,又是莹莹推荐给我的,他又对不少镖局和武馆有些影响力,我当然要用一用。他带你见这个黄威,十有**也只是为了提醒你有这么一个人在兴风作浪。当然就算没有他,那两个蠢货如此明目张胆地上窜下跳,以为我是瞎子聋子吗?”

    说到这里,朱廷芳就淡淡地说:“接下来他们两个会关在一间监房,由得他们去狗咬狗!等关个两天,我就把他们用槛车直接送去京城,让那位河间知府上京城打点告状去!”

    大舅哥果然够狠!张寿再次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可朱廷芳既然没问和华掌柜谈得如何,他也乐得姑且先拖着。毕竟,潞州的那位商人虽说大包大揽,但他却还没答应,谈不上后续,就和他今日与华掌柜的进展一样。

    在朝中尚没有就此事达成定议的时候,他当然不能对人把话说得太满。当然,这些人知道后会不会在朝中卯足劲,那就是另一个问题。

    当他从大堂中出来,这才看见台阶下头,阿六正在和小花生说话。小家伙明显是刚回来,此时正热得用袖子擦汗,可仿佛是擦着擦着才醒悟到身上穿的是丝绢,这是糟践好衣裳,人那动作一下子就僵了。尤其是看到他从台阶上下来时,小花生更是窘得满面通红。

    “大热天在太阳底下说什么话?走,先回房去,看你们俩,脸都晒红了!”

    小花生见张寿没训斥自己糟蹋东西,反而只说天热,顿时感激涕零,在看到阿六跟上去之后,他连忙也追了上去。至于今天回来时骑马到半路上差点因为动作生硬而撞到人摔下来这种事,他本来很想瞒着,可到底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没撞伤人,你自己也没伤着?”张寿问了一句,见小花生连连点头,他就笑道,“那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以后那匹马就暂且归你骑,记得没事在县衙附近多骑着练练。那是性格很温顺的马,骑惯了也就好了。”

    得知这匹马暂时归了自己,小花生顿时喜出望外,慌忙谢了又谢。总算他还记得自己那正事,生怕这会儿在路上说被那些差役和小吏之类的人听见,他一直忍到进了房,这才迫不及待地说:“那家松江的布行价格太贵,难怪生意一点都不好。”

    “哦?”张寿这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个不好法?”

    “我穿着丝绢衣裳,骑着高头大马到门前一停,伙计掌柜立刻围着我转,态度殷勤客气极了!”小花生说得绘声绘色,“我开始还以为是人家知道我跟着您从绸缎庄出来的,可后来就发现,店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多,可进来看布的一个都没有!掌柜伙计都抱怨生意不好。”

    他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继续说道:“他们说,在这极乐街开铺子,一个月赁店铺的钱就要几十贯,而且他们铺面又大,人员又多,开销极大,可棉布是从松江府运过来的,也就是有钱人家裁制贴身衣物的时候才用得起,一个月也卖不了几十匹。”

    “所以,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就要关门大吉了。两个小伙计都是本地雇的,一说起可能丢了饭碗就愁眉苦脸,掌柜的也说,自己恐怕要收拾铺盖滚回松江老家去。对了,我问了问布价,说是他们最好的标布都是松江府三林塘产的,上品中的上品,要一贯钱一匹。”

    小花生整张脸都要抽搐了,竟是忘乎所以地吐槽道:“这是棉布,又不是丝绢,他们居然敢卖这么贵,怎么不去抢钱!”

    张寿被小花生那义愤填膺的口气说得不禁莞尔,随即就语重心长地说:“这世上本来就有一种东西,叫做质优价高……更通俗一点说,那就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我看是宰肥羊才对!”在小花生那朴素的认知中,棉布就应该比丝绢便宜他却不知道,往前推个几百年,数量稀少的棉布也曾经有过非常昂贵的时候。他又仔仔细细说了其他布匹的价格、销量,最后才拍了拍额头说,“对了,我回来时还遇到一个人。”

    “那是顺和镖局的曹总镖头,他说请我给您带个好。还说那家松江人的布行价高质次,东西不怎么样,他才刚刚高价买了一匹布,要不是退了没面子,他就直接摔到人脸上去了……他还说,那家布庄掌柜也曾经偷偷摸摸见过那位河间知府的公子,因为知府是他的大主顾。”

    张寿听到这里,心头一时敞亮万分。毫无疑问,甭管曹五是否因为运河码头的一幕而传递这消息给他,人家都没把他和阿六那谈话泄露出去,否则也不会刻意制造和小花生的偶遇。

    至于那家松江布行……横竖他并不是为了买布,而是为了看看松江布和北布相比如何,结果,那家松江布行显然不是卖普通布的,或者说掌柜伙计并不想让别人认为他们卖的是普通货色。否则,也不会开出一贯一匹的价格来。

    “很好,你这该打听的都打听了。”

    张寿笑着摸了摸小花生的头,随即就问道:“要是想你叔爷了,就回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他一句,那辣椒还有没有?我要那种小而尖的,如果有的话,捎带十斤八斤过来!”

    “十斤八斤……他怎么不去抢!”

    当小花生到了水市街老咸鱼那铺面,原原本本把张寿的原话带给老咸鱼的时候,后者顿时暴跳如雷。然而,小花生却不依了,黑着脸抱怨了起来。

    “叔爷你种那些东西好多年了,又没卖出去过,平常还不是自己吃,如今张博士要,你送给他,那不是顺手人情?再说了,他也没让我空手过来。”

    小花生说着就打开了桌子上一个油纸包,赫然是一团犹如泥团似的东西,然而,曾经品尝过一次的老咸鱼却一眼就认出,那是曾经张寿指点他特意炮制给朱莹吃的叫化鸡。想到那鲜嫩肥美的味道,他立时觉得口中唾液满盈,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叫了一声。

    而小花生接着又打开了另一个单层小圆食盒,那里头的一个五寸小瓷碟中,赫然摞着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糕点,上头还撒着一层黄澄澄的桂花。

    “这是赵国公府秘制的糖桂花,张博士让人做了拉糕,凉掉之后再撒上糖桂花,可好吃了,外头买都买不到的!张博士说,要是有花生也最好送一点去,他让人做花生酥给我吃,花生碾碎了,还可以包汤圆,宫爆鸡丁他已经教会厨子了……”

    见小花生自己说着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老咸鱼顿时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跟着张寿这个顶尖的吃货,于是小花生也变成吃货了?他当初特意给这小子改的名字叫小花生,算不算一语成谶?

    可问题是,十斤八斤辣椒,还要小而尖,外加晒干的……他没有这么多啊!

    虽然没有,但叫化鸡吃了,桂花拉糕也吃了,老咸鱼在觉得口舌生津的同时,也不得不好好完成张寿的这个交待。无奈之下,他只能把观涛小和尚给差遣回了藏海下院,找人请求支援去了。而对于这样的结果,小花生表示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而张寿的奏疏以及他送去朝廷的碑石碎片、碑石拓本,却因为碎片太过沉重,在路上整整延误了好几天,在朱莹抵达京城后的第七天,方才同他和朱廷芳晚发了四天的奏疏,一同抵达了京城。

    而同时送进赵国公府朱家的,还有张寿补了未来大舅哥朱廷芳二十贯,总算成了自己买的那两匹绸缎。他并没有写信,朱廷芳也同样没有,因此特意日夜兼程雇车送,以至于车马费都花费更高的那个朱家护卫,同样也说不上来从几百里外送绸缎的缘由。

    即便如此,朱莹在一看到那匹彩蝶飞舞的料子时,立刻喜笑颜开地说:“这花样正好适合做裙子!我和娘一人做一条百褶裙,这样走出去不像母女,反倒像姊妹了!”

    九娘简直哭笑不得:“莹莹你也太孩子气了,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

    “什么多大年纪,娘你才三十出头,本来就还年轻呢!”朱莹才不会说你根本还不老这样的扎心话,拽着九娘的胳膊就说道,“而且你看这彩蝶的颜色多好看……再说,怎么也是阿寿一片心意!”

    九娘顿时哑然失笑。这年头的三十多岁,搁在某些儿女成婚早的家里,都可以做祖母了他们家那是因为老大朱廷芳婚事多变故,老二朱廷杰则是之前太没出息,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否则,就算朱莹还没嫁出去,她就算人在寺中,也早就为人祖母了!

    然而,既然是朱莹一口咬定这是张寿的心意,她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眼看朱莹又拿着另一匹宝蓝色的绸缎,发愁似的皱眉头,她见太夫人微微含笑,就知道人肯定猜中了朱莹在纠结什么。

    不就是正想着一匹布怎么给祖母和未来婆婆分吗?张寿也是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送到赵国公府,再送一匹去张园岂不是就没事了?

    “莹莹,你亲自送去张园给吴娘子吧。”太夫人主动开口,见朱莹顿时有些讪讪的,她就笑道,“阿寿和你大哥都没有带话回来,显然这与其说是特意买的东西,还不如说是顺手买了,没怎么当一回事,否则真要送礼,也不会连礼单都没有,连个话也不带。”

    朱莹被太夫人说得顿时面上舒展了开来,当下就答应了。等到她兴冲冲地出去,太夫人就沉声说道:“朝中那争吵还没个结果?”

    “哪里那么快就能吵完。再说,为大皇子叫屈的人前赴后继,更不要说有人隐指皇后为奸妃谋害,于是只能困顿深宫了。也不看看他们口中的那个奸妃连个儿子都没有,哪有功夫去掺和什么夺嫡大戏。”九娘摇了摇头,随即哂然笑道,“就连永平,这一次也醒悟了。”

    太夫人和九娘正在商讨的这点朝中纷争,朱莹虽说知道,却懒得理会她从来就没有自诩为是聪明人,所以也不费这个神。当她兴冲冲在张园门口下马时,却和另一个胖墩墩的家伙不期而遇。她眉头一挑,讶异地问道:“陆三胖?你怎么来了?”

    陆三郎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等朱莹下马,他就嘿然笑道:“小先生不在,朝中乱七八糟的声音多,我这不是来看望太师母吗?你知道吗,最近那些替大皇子张目的声音,也有二皇子在后头撺掇的关系。你相信他俩居然就兄友弟恭了吗?”

第三百八十八章 光明正大!

    朱莹当然不信二皇子竟然会改邪归正如果真要改好的话,这家伙也只会改自己的脾气和行事做派,怎么会去管大皇子的死活?

    大皇子如果是那种苦口婆心,仁义宽厚的长兄还差不多,可大皇子从来都是那种外宽内忌,器量狭隘的小人,二皇子原谅谁也不会原谅他!

    别说二皇子这所谓的改正了,想当初陆三郎这个死胖子改邪归正,她都怀疑人是假装的呢,等后来发现这小子果然是天赋卓绝,连张寿都赞不绝口,后来那个九章堂斋长更是当得有模有样,她这才渐渐纠正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认识。

    此时此刻,她勾了勾手示意陆三郎跟随自己一块进门,眼见随行的人从跟来的车上搬下了那匹绸缎,她示意他们先把绸缎送进去,随即就和陆三郎慢悠悠地往里走,边走边说道:“你从哪听说这些事的?你爹辞了兵部尚书之后,他这个公学祭酒,不是正焦头烂额吗?”

    “是焦头烂额,忙得昏天黑地,但却广获好评,尤其是知错能改陆尚书这七个字,在京城广为流传。没人觉得他怕你爹这才避位求去,都觉得他是勇于认错,勇于任事,不计前途。”

    小胖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笑道:“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怕你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再说他兵部尚书也当厌了,尤其是还有个赵侍郎天天虎视眈眈,还不如跳出兵部那一趟浑水出来单干。现在可好,他兵部尚书是不干了,但赵侍郎压根没能进那一步。”

    “他可比我爹惨多了,被打发去了贵州任左参政,连个布政使都没捞到!不过消息确实是我爹递给我的,他门生故旧多着呢,更何况……”

    陆三郎东张张西望望,随即脑袋往朱莹的方向偏了偏,压低了声音说:“首辅江阁老最近的情形很不好,孔大学士下头那些人在外鼓噪,说他是把陷害功臣的责任都推在我爹身上,自己恋栈权位不去。吴阁老不哼不哈,但皇上去年提拔起来的张大学士,也时常和他硬顶。”

    “所以在皇上还没轻易表态之前,现在江阁老居然在那死撑着支持大皇子,揪着你大哥和小先生不放。可他这时候揪着嫡长不可罪,皇族不可辱,甚至还埋怨皇上当初不该为奇器淫巧所动,派大皇子去沧州,以至于人经不起诱惑铸成大错……这不是往皇上伤口撒盐吗?”

    “皇上这些年脾气看似是好了,可这种倚老卖老的人,能不讨厌吗?”

    “哼,那个老古板!”

    朱莹也同样不喜欢江阁老。事实上,京城的这些贵介子弟,金枝玉叶们,就没有一个是喜欢江阁老的,因为一旦在路上遇到这位就会被狠狠呵斥一顿。就连朱莹也是,一次兴高采烈游猎回来,她已经驻马给人让路了,却还被停下驮轿的江阁老训了。

    只不过,朱大小姐可不是省油灯,直接反唇相讥,拿江家某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街头纵马撞伤行人的纨绔子弟举例子,当街让江阁老险些下不来台。事后,江阁老那个倒霉的孙子被一顿板子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于是朱莹和江家的阁老夫人阁老儿媳成了死对头。

    可朱莹才不在乎那种护短且无知的女人。她此刻骂过之后,见吴氏平素起居见客的那座小院快到了,立时就对陆三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就兴高采烈地嚷嚷道:“吴姨,阿寿给你捎东西了,还有陆三郎也来探望你来了!”

    陆三郎忍不住为之侧目。你自己不也一块来了?居然就这么省略掉了不说?这还没嫁进来呢,就把自己当成张家人,这找遍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未来儿媳了……

    暗自腹诽的他一进院门,见吴氏已经从屋子里出来,正在房门口拉着朱莹正笑吟吟说着什么,那架势真是如同母女,他连忙快步上前行礼相见。

    本来他只是打算来隔门行个礼,宽慰吴氏几句再走,但如今既然偶遇朱莹,他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了。

    跟着进屋之后,他秉承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只在那声称张寿在沧州得到官民称颂诸如此类云云,对朝臣的非议只字不提。朱莹就更夸张了,凭借自己跟去过沧州一趟,她把那座运河边上的重镇说得花好稻好,民风淳朴,仿佛那是比京城还要美妙的地方。

    吴氏何尝不知道两人这是在安慰自己,外头的消息断断续续,时好时不好,张寿送信回来也是大多只字不提苦处,她也只能选择相信他。此时,她也没有询问太多,然而,当朱莹展开那匹料子,炫耀张寿的眼光时,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寿吃东西嘴挑,可对于衣裳首饰这种东西,他却没什么眼光。他这人就喜欢鲜亮颜色,还说我穿宝蓝的玫瑰紫的好看,他自己却老喜欢穿各种青色的,还说如此搭配简单省力不用动脑子。莹莹,你眼光好,日后千万给他饬饬,否则他真能一辈子把青的穿下去!”

    朱莹差点没笑出声来,一下子就想起张寿那喝茶牛饮的往事。

    她眉开眼笑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日后他那衣衫,我来给他预备!一定让他这清雅的水墨山水,变成富丽堂皇的艳丽宫廷画!”

    陆三郎本来正接了一盏茶在手,慢条斯理地啜饮着,可一听朱莹这话,他忍不住直接就喷了。他想象了一下张寿如同坊间那些富家子弟一样涂朱傅粉,金冠锦袍的样子,一时打了个寒噤,慌忙大声说道:“不可不可,小先生谦谦君子,还是以清雅为先,清雅为先!”

    吴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莹就已经侧头狠狠剜了陆三郎一眼:“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居然还当真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再说,就阿寿那模样,穿什么都好看!”

    见吴氏也被逗得忍俊不禁,陆三郎顿时讪讪然。知道自己不过是代表张寿的所有学生来尽一下义务,没必要多呆,他又略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可出门的时候,他却看到朱莹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虽说他怎么都不至于和她心灵相通,可出门略一想,认定朱莹有事找他,他就决定先在外头等一等。果然,这一等才没多久,他就只见先头见过的一个朱家护卫匆匆出来,拱了拱手就对他说:“三公子,大小姐捎话说,请你在老地方等她。”

    这话乍一听非常有歧义,毕竟,能说出老地方的,那必定是相交甚深,而一男一女相交甚深……呵呵,那就很容易蜚短流长了。然而,陆三郎想当初就是朱大小姐身边飞舞的狂蜂浪蝶之一哪怕是假装的所以压根不用想就知道朱莹要他去什么地方。

    嗯,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老娘因为当初偏爱他这个幼子,于是从嫁妆里头偷偷拿出来送给他的一座两进小院。从前那会儿,他慷慨拿出来当成众多纨绔子弟们常常聚会的场所。因为人多,纸包不住火,他两个哥哥知道之后就捅到了父亲陆绾面前,结果……

    他是挨了老爹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可是,他的两个哥哥也没有讨到好,全都被老娘狠狠训到几乎不给进门!

    此时此刻再想到这个自从浪子回头就被丢一边去的地方,陆三郎竟是很有些亲切感。他立时带着几个护卫匆匆赶去打算打扫一番,可等到找到地方进门之后,发现院子里并未如想象中一般杂草丛生,再进屋舍,也没有看到丝毫蒙尘的迹象,他就不禁有些奇了。

    等到找来留守此地的一问,得知母亲派人定期打扫整理,小胖子终于忍不住喃喃唱道:“世上只有母亲好,有娘的孩子是个宝……”太祖爷爷教给太宗爷爷的真是首好歌……

    且不说陆三郎这卖萌的歌声吓跑了多少护卫,等他在后头葡萄架下的青石地上泼了两盆井水,湃好了瓜果,然后摆了两张藤制躺椅,自己舒舒服服占了一张闭目养神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突然觉得脸上一凉。

    他睁开眼睛一看,就只见是朱莹正站在几步远处,手指还戳在一碗水里,很显然是刚刚正在蘸水弹他的脸!

    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心里甚至盘算着是不是要感慨时隔一年,又来这地方相聚了,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说不定会被朱莹暴打一顿,骂他是蓄意调戏。正犹豫的时候,他就只见朱莹笑道:“从前我就想说了,你这房子真不错。空关很久了吧,你不觉得可惜吗?”

    见陆三郎有些愕然,她就笑吟吟地说:“我听说你正从各方面给九章堂的同学谋求资助,尤其是那些去给王大头打下手的人,你硬是给他们从朝廷那又要了一份廪米。但光是这样还是不行的,你不是挺有生意头脑吗?何不带着有兴趣的人好好再做点事?”

    “要知道,张琛和张武张陆,一个在沧州,两个在邢台,都挺有声有色的,反而倒是你在京城一大堆人眼皮子底下,施展不开拳脚。你一个人就挺厉害了,拉几个同学,有什么事做不成?就是这地方,也可以作为九章堂的学社。你就不想着九章堂以后招生吗?”

    陆三郎满脸古怪地盯着朱莹,突然笑了起来。

    老有那么一些人说朱莹绣花枕头一包草,其实,他们自己是草包才对!

    于是,他就诚心诚意地点头道:“我身为九章堂重开后第一任斋长,当然会好好谋划,好好干的!只不过,你也要劝劝小先生,别在沧州一直耗下去,国子监的学生才是他最大的后盾!沧州再好,他又不会去做地方官,再说他也不是要裂土封王,你说是吧?”

    这大逆不道的话他对别人说出来,必定会挨个满头包,指不定还有人告密说他言行狂悖,然而,朱莹却不以为忤,反而还非常赞同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对阿寿说的!”

    没等陆三郎唏嘘于从前不讲道理的大小姐现如今竟然通情达理了,他就被朱莹接下来的两句话给吓得打了个哆嗦。

    “陆三胖子,你说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那个讨厌的江老头给拉下马?”

    尽管刚刚陆三郎还在抱怨江阁老,可此时真的涉及到这个话题,他感受到的不是跃跃欲试,而是头皮发麻。那毕竟是一个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门生故旧满天下,出仕三十多年的顶尖朝廷大佬!没看朱廷芳的恩师刘志沅都被这位撵下去了?

    就连他爹陆绾,也曾经要仰人鼻息,不敢轻慢,甚至还因为一时贪念,不得不上去替人冲锋陷阵虽然人也是撵着御史上。但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是他爹都要仰望的敌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目标要切合实际,就算小先生在这儿,也不会赞同我们莽撞的。”

    朱莹顿时不高兴地说:“谁说要蛮干硬上?皇上已经很讨厌姓江的老头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背后给人砸黑砖下黑手,而是要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和人硬顶!”

    她才不管这一刻陆三郎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是怎样震惊的表情,径直振臂一呼道:“我们就是要直接揭穿姓江的老头那嘴脸!就说他只维护皇子体面,不顾百姓死活,就因为他曾经当过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师傅,所以不想担负教导无方的责任!”

    “他是当过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师父,我没记错吧?”

    陆三郎都快惊到木了,此时有些傻呆呆地说:“他是教过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他没教过很多天啊,而且,葛祖师其实也教过他们两天……”

    “葛爷爷是皇上的老师,和大皇子二皇子的辈分不对,不算!”朱莹霸道地说:“总之,江老头就是有私心,就是私德有亏,就是私而忘公,就是德不配位!反正我和姓江的那一家本来就是死仇,你给我在后头看着点,我现在就去约几个人出来,当场把这话嚷嚷出去!”

    我的姑奶奶,这是要人命啊!

    眼见朱莹就这么扬长而去,陆三郎都快吓疯了。人家都是下黑手,砸黑砖,姑奶奶你竟然要明着来?你家老爹老娘祖母哥哥都知道吗?你和他们商量过吗?小先生你快回来吧,你不回来没人看得住这位要暴走的姑奶奶……我……我只能赶紧上朱家报信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通风报信,意外之喜

    陆三郎的突然到访,对朱家人来说,确实是很意外。

    虽说从前朱二把自己当成是朱家顶梁柱,决定把妹妹许配给陆三郎这个看起来还算可靠的朋友时,陆三郎曾经是这里的座上嘉宾,但后来张寿和朱莹的婚事几乎铁板钉钉之后,他素来是没事就尽量避免上这儿来,以免勾起别人心中的怨念。

    所以,此时太夫人打量着久未登门的陆三郎,嘴角渐渐就浮出了笑容:“三郎你倒是很少见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风……邪风!陆三郎在心里哀叹了一声,随即就老老实实地说:“太夫人恕罪,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轻易不敢上这儿来惹人讨厌,可今天实在是十万火急。”

    他不敢耽搁,三言两语把朱莹对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就连朱莹劝自己把那旧日狐朋狗友聚会的场所改成九章堂的学社,他也没有隐瞒。至于一旁九娘那审视的目光,他只能选择性无视了,一个劲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我不是她女婿,不是她女婿……

    好在他想象中这婆媳二人暴跳如雷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太夫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脸神游天外的架势,仿佛朱莹去挑衅的不是堂堂一个阁老,而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士。而九娘则是依旧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对他这个人,而不是对朱莹即将采取的行动更感兴趣。

    憋了好一会儿实在憋不住,陆三郎只能干咳一声,非常诚恳地说:“太夫人,夫人,现在去阻止大小姐还来得及,趁着她还没来有……”

    “为什么要阻止她?”太夫人哂然一笑,随即淡淡地说,“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我们朱家也没招惹他姓江的,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到我们头上来了,就连未来的女婿都不放过,这时候莹莹出去骂他***几句又怎么了?”

    陆三郎顿时瞠目结舌。这是……这是不但不阻止,反而乐见其成的意思?

    而当他看向九娘时,就只见九娘却也是轻蔑地冷笑道:“按照莹莹的脾气,没有打破他江家的大门,那就已经很收敛了,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两句本来就没错的话!就是她爹回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她的。将来皇上怪罪我们认,至于别人,还没怪罪她的资格!”

    陆三郎忍不住使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不知道那是被热出来的,还是被吓出来的。可他想想自己当初那么不受老爹待见,可事到临头,老爹却还是维护了他,如今朱家人这态度也并不奇怪。可越是这么想,他越是压不下另一个念头,最终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小姐这脾气您二位知道,我知道,外头也有不少人都知道,可是……可是皇上这次毕竟是把一个儿子丢进了宗正寺,哪怕皇上从前再不喜欢大皇子,会不会还是有一种迫不得已的感觉?如此一来难免就会把这口气撒到别人头上……”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太夫人和九娘的脸色变得非常奇特。他不知道这种奇特到底是因何而来,可刚刚他那种心情七上八下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因为他终于品味出了,朱家人好像很淡定,而那种淡定,仿佛是觉得皇帝绝对是偏爱朱莹更胜过大皇子。

    虽然那是外头人心里一贯认定的事实没错,可这底气未免太足了一些!

    九娘笑了笑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护短是习惯,但那也要看值不值得护短。就如同二郎,哪怕他从前在家里再混账,可只要在外头没有为非作歹,那他如果被人欺负了,他爹就绝不会饶过那家伙!”

    “就比如你一样,陆尚书会护着你,一来你之前已经浪子回头了。二来……呵呵,你从前就算名声再不好,也不曾横行无忌,鱼肉百姓吧?小小的胡闹和不可饶恕的大罪相比,为人父母的,总应该分清楚是非曲直,皇上的性格就更是如此。皇上从来就是嫉恶如仇的人。”

    太夫人也低声叹道:“身在帝王家,其实这种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很要不得,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皇上固然不需要什么伙伴,可要用的人不可能一个个都两袖清风,清如水,明如镜,那只有话本传奇里才有。可自己的儿子却贪利害民,他又怎么能忍?”

    陆三郎这才恍然大悟,可话到嘴边又赶紧咽回去,因为他想起了皇家从前的那些黑历史。

    三天两头闹夺嫡,皇帝应该看都看够了,深知儿子们没养好的后果,因此只要不是大皇子被人陷害,皇帝至少绝不会迁怒于人。当然如果是普通人,总难免会在大佬斗法之中受牵累,但这次去沧州的偏偏是朱廷芳和张寿!

    于是,他就赶紧站起身来,深深施礼道:“原来是我想岔了,多谢太夫人和夫人教诲。”

    “教诲什么的谈不上,只是你这孩子倒是心地好,急急忙忙来报这个信,也辛苦你了。”太夫人笑容可掬地打量了陆三郎,随即就亲切地说,“回头等你娶媳妇的时候,我一定让莹莹给你送一份重礼,就是刘家姑娘那儿,也会多费心思置办一份添箱礼。”

    “你们这场婚事,可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也让你娘好好高兴高兴。从前她为了你这个小儿子,那可真是操碎了心!”

    陆三郎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调侃自己这个,纵使他脸皮一向比猪皮还厚,也忍不住微微红了红,但还是涎着脸说:“那我就提前谢谢太夫人了。”

    九娘顿时莞尔,等陆三郎告退时,她突然开口说道:“我正好要进宫去看裕妃,顺道送你到门口,我有两句话要嘱咐你。”

    陆三郎本待说不敢劳夫人相送,听到是顺路,又说有话要嘱咐,他这才赶紧答应。等到出了庆安堂,他知道这位赵国夫人素来出了名脾气硬,再加上又是长辈,当然不敢随便偷窥,直到听见她那淡淡的声音,他才愕然抬头。

    “大郎二郎虽不是我亲生的,一个文武双全,性格刚强,一个一事无成,性格软弱,但本性都是很顾着家里的人。你从前和二郎交好,还得他青眼,差点许配了莹莹,虽说这事儿着实有些好笑,可你终究没坑他害他,如今又成了阿寿的学生,也算是一段缘分。”

    听到这翻旧帐的话,陆三郎不由得背后直冒汗,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惊愕过后,只能讪讪地干笑。然而,听到九娘接下来的一番话,他就陡然愣住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阿寿和莹莹都提过,你做生意颇有头脑,虽说你娘很偏爱你这个幼子,不时多贴补你一点,但你还有两个哥哥看着,总不能一家一当都给了你。将来若是你有什么生意什么产业要做,却手头紧,钱不够,别处不好求援,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那些钱,压箱底也是浪费。”

    陆三郎简直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我……夫人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咳,不是,我意思是,小先生才是您女婿……”

    九娘仿佛是被陆三郎这语无伦次给逗乐了,当下就笑着说道:“你还怕你家小先生会没钱用?只要他张口,就是金山银山莹莹也恨不得给他搬过去,只不过他不肯而已。而他想法太多,你虽说小有积蓄和产业,张琛也肯全力支持他,但有时候,还是不够。”

    陆三郎多聪明的人?他立刻就秒懂了,敢情因为张寿实在是太有骨气,并不想接受朱家人在钱财上的过分支持,于是九娘生怕人强撑着,于是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希望他在张寿需要支援的时候,不要客气,直接来找她要钱,然后他再用自己的名义去支援老师!

    这要是张寿,此时也许会百般设法搪塞,可他是谁?

    他是最会借势的人!他是不占便宜就心不死的人!他是最不怕被人骂的人!

    于是,陆三郎一下子就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原来夫人您是这个意思。那敢情好,回头只要小先生那有什么需求,我肯定第一个和您通风报信,和您商量。就我这细胳膊细腿,确实给他的支持不够,我娘也不能把整个家当都搬给我,就这样我那哥哥们都觉得她偏心。”

    “张琛那货话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要靠他爹掏钱……”

    九娘见陆三郎答应得铿锵有力,话却说得喋喋不休,弦外之音便是他比张琛可靠。心领神会的她不禁呵呵一笑,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你答应就好,不答应,我说不定就要去找你娘和你未来岳母好好商量了。好了,你去吧,我这就进宫去了。”

    陆三郎看到九娘登上驮轿时,那是登时如释重负虽说他不觉得九娘会去找他老娘告状,但是,他很确定人家去调查过他的身家几何。可他到底有多少私房钱,才不打算告诉老娘和未来媳妇,更包括岳母。身为男人,要是回头支取一点钱还要找女人,丢人不丢人?

    九娘三言两语把陆三郎撩拨得时而如升云端,时而如坠泥潭,可她自己却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别说张寿是她恩人张寡妇的儿子,就是为了朱莹,她也会这么做。

    然而,她也并没有像自己声称的那样立刻进宫去看裕妃,而是在出了前街后不久,向跟车的护卫问道:“能打听到莹莹如今人在何处吗?”

    那护卫有些为难地说:“找是应该找得到,但一来得四处打听,二来得看大小姐身边人是否留下暗记,京城这么大,恐怕要至少耗费半个时辰。”

    “那就先花费半个时辰找找看。”九娘轻轻用指节敲着车窗,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到时候找不到,那我再进宫去也不迟。”她总得先问明白朱莹的计划!

    尽管九娘只带了十余个护卫,但在京城这种地方,赵国公府的标志自然能够使闲人退避,再加上九娘其实也并不是弱质女流,因此她找了一家小茶馆包下暂歇,只留了一个护卫和一个妈妈在身边伺候,其余人都派了出去。

    她一直都安坐饮茶,看似不慌不忙,但心里其实却焦急得很。哪怕太夫人态度镇定,而她也并不反对朱莹豁出去把事情闹大,但她担心的是朱莹万一太没分寸,那就糟糕了。

    她等了又等,直到渐渐有些坐不住了,这才终于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随着一个人影在茶馆外一跃下马,继而就大步冲了进来,她就轻轻舒了一口气。

    “夫人。”那护卫只来得及一拱手,甚至连喘口气都顾不得,就急急忙忙地说,“大小姐在正临棋盘街的天下太平楼里,把几个高谈阔论称颂江阁老,贬低陆尚书的读书人给狠狠骂了一顿,整个楼下都是围观的人!”

    所以他才轻而易举找到了!幸亏他根据大小姐的脾气,直接找去了皇城附近那些地方!

    九娘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按照陆三郎告诉她的话,朱莹不是应该约几个闺中密友,然后把某些话放出来吗?这怎么就又怼上读书人了?她这女儿实在是做事太随心所欲了!可是,挑这些趋炎附势的读书人做靶子,倒是效果更好……

    正如陆三郎对太夫人和九娘禀报的那样,朱莹素来是说做就做的性格,让人去四面邀请那些闺中密友的时候,她就选定了棋盘街侧面,正好可以看见皇城前广场的天下太平楼。

    原本这种地方是绝对不容许任何店铺存在的,然而,凡事都有特例。

    没错,这座带着鲜明祈愿之意的酒肆,又是太祖爷爷亲自题匾的!

    如果是张寿在此,少不得又要吐槽,然而,朱莹却觉得这地方很应景,正符合自己的要求兼且这里招待最多的就是游学士子,很容易就能把事情闹大。

    然而,有一句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朱莹挑了个雅座包厢,对店家笑容可掬送上来的那套专用瓷器表示满意之后,她就听到了隔壁一群士人的高谈阔论。

    “江阁老辛辛苦苦操持国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恰是忠臣良相,再加上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大皇子不过是被奸人蒙蔽,这才犯了点小过失,岂可一棍子打死?罪皇子而不罪乱民,更是岂有此理!如若让张寿朱廷芳这样的奸臣继续蒙蔽视听,那这天下就没救了!”

第三百九十章 利口如刀

    居然敢骂阿寿和我大哥?朱莹柳眉倒竖,按照从前的她那暴脾气,此时说不定就飞起一脚,直接踹开这薄薄的板壁,直接破墙找茬去了,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告诫自己要请的嘉宾和要吸引的观众都还没到,不能一个人独自提早把戏开场。

    先忍一忍……回头再打死这些狗东西!

    天下太平楼建于太祖初年,因为邻近棋盘街,最初来往的文官士人素来不少,而因为太祖祖训,无事不可对人言,所以所有包厢都是板壁隔开,完全不隔音,如若嫌吵,隔壁的可以敲板壁表示抗议,当然也有暴脾气的直接闯过去骂娘,久而久之,官员们就不来了。

    听到隔壁有人在骂自己自然不痛快,可闯过去和一群读书人理论,那就更辱没了自己的身份。至于闯进去方才发现是比自己地位更高的高官勋贵这种尴尬到无地自容的事件,却也不是没发生过。于是,如今天下太平楼最多的,一是士人,二则是……仕女!

    士人们是为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仕女们么……如今榜下捉婿其实还是很流行的,而真正聪明的家族,断然不会只在榜下看着名字对着人挑女婿,而是会早早就把应试举子做成一本名册,挑出那些中进士概率高的报给家主。

    而为了不造成怨偶,这些仕女们,自然而然就会在此之前,到这里来相看自己未来的如意郎君们之所以加一个“们”字,当然是因为她们根本无法确定那个将来的他到底是谁。

    朱莹之所以选这个地方邀人聚会,正是因为永平公主也常常出入此地当然,不是永平公主一个人,往往还会跟着微服私访的皇帝!没有皇帝,楚宽也常常会一块来。她更清楚的是,永平公主此举不是为了相看未来的驸马,而是为了所谓的挑选人才。

    从这一点来说,她总觉得永平公主是吃着公主的饭,操着太子的心,太闲了!

    至于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出安全问题,她还知道一个能让此地士人全都会激动到跳楼的消息。

    这太祖御笔亲题匾额的天下太平楼,根本就不是对外宣称的一样,是什么曾经鞍前马后为太祖筹措军费的民间义商的产业,那就是皇家产业,这还是皇帝亲口告诉她的。否则,京城换了那么多皇帝,经常是接连坐在宝座上的根本就不是一系人,这地方哪能一再存在?

    而这座楼存在也就罢了,就连那从不隔音的板壁,也依然如旧,从未有人去改。

    此时此刻,正在那生闷气的朱莹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咳嗽,紧跟着,门帘打起,之前来送过一次茶水的小伙计就满脸堆笑地进来,送上了一壶酒。要是平时,并不喜欢喝酒的朱莹直接就会赏给在旁边侍立的两个护卫,可此时此刻,她却想都不想就拿了酒壶过来。

    直接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她举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就被那辣味给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等好容易平复过来,她就有些气咻咻地骂道:“都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辛辣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那小伙计当然知道朱莹何许人也,此时见其如此鄙薄自己这店中源自当年太祖皇帝的烧酒,他也只是讪讪一笑,并不敢多言。然而,隔壁那些正觥筹交错的士人们,却有人耳尖,却是突然大嚷了一声。

    “数日之前,那公学祭酒陆绾竟然说将来要在公学中禁师生饮酒,还说什么喝酒误事!”

    “喝酒何尝误事?这酒香之妙,古往今来也不知道催生了多少才子文豪!李太白当年自号饮中仙,斗酒诗百篇。苏东坡把酒问青天,醉书望湖楼。江阁老昔日醉酒批会试卷子,一举取中头名状元,恰是为国选中大才。陆绾刚愎自用,乱颁禁令,简直是笑话!”

    “就是太祖爷爷,若不是嗜好杯中物,岂能在军中制出这让今人赞口不绝的烧酒?”

    朱莹本来打算忍一忍,等到人齐了再闹,可听到这里,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怒道:“诗仙李白和吃货苏子瞻也就算了,便是太祖爷爷在的时候,也赞赏过他们的诗词。可江老头就算是首辅,他也不过大明臣子,焉敢和太祖爷爷相提并论?”

    她这话含怒而出,恰是清脆响亮,别说这天下太平楼上的各方食客酒客,就是楼下行人也有不少听到了。涉及到那两位已经作古的大诗人大文豪也就算了,却偏偏还涉及到本朝太祖,当今首辅,至少朱莹这左右隔壁几间包厢,恰是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而朱莹既然一怒发作,此时也再顾不得什么计划不计划的了。她劈手砸碎了刚刚喝酒的那个酒盏,也没理会那小伙计极其肉痛的表情,怒声说道:“谁说太祖爷爷制烧酒,那是因为他嗜好杯中物?那时候天下大乱,酿酒的粮食全都是从军粮中节省出来的,那有多宝贵!”

    “太祖爷爷做烧酒,那是因为连年大战,受伤的将士太多,他希望能得到纯度更高的酒液,给那些将士的伤口消毒,后续军医才好包扎治伤……用你们那点饮酒作乐,高谈阔论的心思来猜度太祖爷爷,简直是昏了你们的头!”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有所口误,隔壁刚刚还高谈阔论的几个士人已经再也没了声息。然而,他们可以装哑巴,却不代表朱莹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们。

    “首辅江阁老当初曾经醉酒批阅会试考卷?还取中了状元?呵,我怎么没听说过?”

    “会试批卷总共才几天你们知道吗?批卷期间一律禁酒的规矩你们知道吗?最重要的是,状元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个阁老,一个首辅能决定的,那要出自圣裁!哪个阁老敢越俎代庖决定三鼎甲,那便是大逆不道,你们知道吗?”

    如果说暂时哑巴的一众士人刚刚还在盘算着如何想办法,回击一下隔壁那个实在是太过伶牙俐齿的姑娘,那么当这一个个反问砸回来的时候,他们顿时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

    然而下一刻,忍气吞声的他们就瞬间全都炸了。

    “不读史,不知史,更不懂科场规矩,不知朝廷忌讳,却还在这夸夸其谈评判公学祭酒,朝廷首辅?就凭你们那学堂教出来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会喝酒浪费粮食的废物,大明这公学方才非立不可!”

    都被人骂成是废物了,一时就算是最初那个乱说话结果却被怼的家伙,也不能再用好男不和女斗这种话来麻醉自己了。人第一个拍案而起,随即带头直奔隔壁包厢。

    然而,他才一打开帘子,看到那个一身大红衣裙傲然直立,美艳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姑娘,他那股被酒意激上来的勇气和胆略就一下子少了一半。

    如果说,骂人的是勉强还能算是美人的姑娘,这并不让人意外,毕竟天下太平楼这地方不是凡地,但如果说,骂人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大美人,这就不得了了。

    因为整个京城的美人虽多,可能够达到祸国殃民这一级别的美人,那却屈指可数。而这等美人却有火爆脾气的……简直是不用猜都能知道!

    因为那位大小姐实在是恶名在外!

    而他这么突然一个疾停,身后其他几个也同样义愤填膺的士子顿时措手不及。因为都喝了不少酒,此时一头撞在他身上的就有两个,剩下的三个也因为收势不及而撞在了前头那两人身上。于是,连带最前头的那个人在内,六人竟是踉踉跄跄全都一拥而入。

    等到后头的人看清楚朱莹容貌,顿时有人酒意上涌,竟是忘乎所以地叫道:“嘿,还竟然是个挺漂亮的小娘子,敢问是哪家的?姓甚名谁?我可不嫌你嘴利,这就去登门求娶!”

    他这话一出,前头那个第一时间就猜到对方是何人的士人登时魂飞魄散,满肚子的酒全都化作冷汗出了。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只听朱莹厉声喝道:“朱宏,替我掌嘴!”

    朱宏干脆利落答应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对着那满面通红的醉鬼就是狠狠两个大耳刮子。

    只不过,他这练武之人的力道却控制得很到位什么把人耳朵打聋把人脑袋打破这种事,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那力道更多的只是集中在那张嘴上,就只见在那响亮的两下掌掴声之后,那家伙的左右腮帮子上各多了一个清晰的人手印,而一张嘴直接高高肿了起来。

    “连科场制度也不知道,信口胡诌的一介禄蠹,也敢辱我赵国公府?瞎了你的狗眼!”

    直截了当道出自己的来历,见那被打懵的了士人两眼直勾勾的,其余人的反应却是参差不齐,有人惊怒,有人畏惧,有人甚至在悄悄向后挪动脚步打算逃跑,朱莹这才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上次我在沧州马骝山,也遇到过一个所谓知府公子,高谈阔论之后被我反唇相讥,便恼羞成怒口出恶言,敢情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全都是一个德行!”

    “江老头好酒就是佳话美谈,陆祭酒禁酒就是刚愎自用?呵,你们去问问满京城那么多百姓,谁人不知道知错能改陆尚书,死不悔改江阁老!”

    如果说刚刚四下其他包厢那寂静无声的偷听中,多少人只是幸灾乐祸看热闹,那么当朱莹自曝身份,而后又说出了这番话时,那众人就真的是轰动了。尤其是楼下那些看……更准确地说是听热闹的寻常百姓,那更是兴奋地不得了。

    果然,在朱莹这露骨的讥讽之下,刚刚那个被掌掴到嘴肿说不出话的倒霉鬼没法开口,却有一个士子鼓足勇气硬顶道:“江阁老尚在其位,陆绾却已经避位求去,孰是孰非不是很清楚吗……”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引来了朱莹一声嗤笑:“原来恋栈权位呆着不肯走的倒是高风亮节,主动请辞的反倒是成了罪无可恕?再者,日后的公学里不是正在授课的先生,就是正在读书的学子,饮什么酒?要有李太白苏东坡的绝世文采,满天下放浪形骸去好了,去什么公学?”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连国子监的大司成和少司成,也打算在国子监推行非节日期间禁酒,难道这也是刚愎自用?学堂重地,要的是为人师表,兢兢业业的师长,要的是刻苦勤奋,学好本事的学生,你要喝酒日后有的是时候,连一时节制都做不到,说什么治国平天下!”

    “还有,你一个读书人不是最应该懂规矩吗?谁给你的胆子直呼陆祭酒的名字?他确实不是尚书了,但一应待遇比照尚书,而且,他曾经是进士,你呢?”

    “不敬人家官高,那至少要敬人家几十年宦海,至少还有些政绩;不敬人家年长,那至少要敬人家是你的科场前辈;你读的书,学的礼,全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包厢里的朱宏和另一个护卫不禁面面相觑。一贯最不讲规矩,最不讲礼的大小姐,这会儿竟然振振有词和一群读书人讲起了礼,讲起了规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还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和张寿相处的时间太长,所以大小姐改性子了?

    然而,那六个闯进这包厢的士人,却不知道朱莹现在这做派和从前已经有所不同,他们一个个被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又偏偏被人抓到软肋,一时作声不得。

    刚刚打头的那个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朱大小姐说我们不讲礼,江阁老乃是当朝首辅,你却直呼其江……老头,难道这就是规矩,这就是礼吗?”

    对于这样的质疑,朱宏和另一个护卫顿时捏了一把汗。然而,朱莹却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没错,这就是我的规矩,我的礼。别说在背后,我就是在当面,也叫他江老头,你们在陆祭酒的面前敢直呼其名否?”

    见六个人顿时为之气结,她就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江老头家教不好,当年一个孙子撞伤路人却欺上瞒下;他江老头没有担待,在背后挑唆人攻谮我父兄,却让人家担责,自己依旧恋栈权位;他江老头媚上欺下,皇子有罪可以从轻发落,良民受欺却需逆来顺受;他江老头的原则就是重清流而轻循吏,踏实做事的比不上嘴上厉害的!我就瞧不起他,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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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