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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跑还是打

    营啸……

    张寿对于这两个字的了解,只限于各种文字资料,图像资料那基本上都是后人的猜想,可这并不妨碍他瞬间领悟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冷不丁想到了朱莹曾经告诉他,而后他刚刚又拿去戳了一下张琛的那件事。

    当他因此去看朱莹的时候,却正好朱莹也朝他看了过来。

    “不会是冲着张琛来的吧?”

    “肯定有人想找张琛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朱莹信誓旦旦地嚷嚷出声,发现张寿也心有灵犀,她顿时更高兴了,斜睨了满面焦急的朱宏一眼,她就有些恼火地说:“我和阿寿能跑,这里那些纨绔子弟们能跑,这村子里这么多男女老少呢?爹曾经对我说过,乱兵这种家伙最可怕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小祖宗,知道他们无恶不作你还要硬扛不成?朱宏简直急得脑袋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可下一刻,张寿说出了一番话,他就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猛地冷静了下来。

    “谁都知道,京城天子脚下,驻军最多,防戍最森严。临海大营都发生营啸杀军官这种事了,按照道理,好容易逃出大营的乱兵要逃命,不是应该躲到深山老林去避避风头吗?可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奔京城,这是要自投罗网,还是想玉石俱焚?”

    朱宏甚至都没顾得上目露异彩,满脸赞同的朱莹,非常慎重地问道:“那寿公子是觉得,这个消息有诈?”

    张寿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赵国公府的信息渠道,不应该有问题,但这是太夫人传给朱兄你的消息吗?”

    “不是……是因为大小姐出京小住,所以赵国公在京畿附近上的暗线,紧急传来的消息。”朱宏没时间去想这种隐秘事情是否适合告诉张寿,再说当着朱莹的面,他也不好隐瞒,“来人是快马加鞭过来的,有令符为证,消息捎来就立刻走了,他说要赶去京城给太夫人报信。”

    “消息真假且不提,朱兄只要在翠筠间一透露这个消息,这里大多数都是没经历过事情的贵介子弟,你猜大家会不会慌了手脚立刻逃命?到时候,推搡抢道,彼此互坑拖后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普通人在危急状态之下干出的事情,有时候比乱军更可怕!”

    张寿说得异常凝重,朱莹不禁心中一凛,连忙点点头道:“没错,我也听爹说过,当初北虏入寇,边疆百姓扶老携幼逃生,彼此踩踏,惨不忍睹。而且,万一有人故意放了我们赵国公府的人来报信,却打算在我们慌忙逃生的路上堵截我们,那我们这一走岂非中人圈套?”

    没想到朱莹竟然能这么快领会自己的意思,张寿赞赏地冲她一笑,立时又补充道:“没错,还要考虑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冲张琛来的,一旦有人知道京城那么多贵介子弟正好都在这里,也许会截住这么一批人要挟朝廷。所以,在这儿固守待援,也许比贸然回京强。”

    朱宏被张寿和朱莹一搭一档说得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地问道:“寿公子你说得简单,这村子四面平地,怎么守?”

    “这个嘛……”张寿轻轻摩挲着下巴,随即看着朱莹笑道,“翠筠间的这些家伙,我这个名义上的老师虽说能压住,但毕竟没有莹莹你这么熟……”

    见朱莹眼睛一亮,他就呵呵笑道:“你去吓唬他们一下,把他们的护卫征调起来如何?我呢,立刻就去村里召集人手。如果我没猜错,村里的住户当中,从前跟着你爹打过仗的,应该不止一个杨老倌。”

    要说朱莹无所畏惧,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到大遇到最大的场面,那也就是刺客,可如果贸贸然回去,路上很可能遇到危险,而且抛下村子里这么多对她不错的人独自逃生,对自幼骄傲的她来说,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因此,她在最初就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害怕。

    此刻,当听到张寿说,村子里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还跟着她爹打过仗,她简直是喜上眉梢。

    “杨老倌跟我爹打过仗?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去村子里找他召集人手,我把这些家伙的护卫都收拢过来,怎么也能凑齐个几十人!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乱兵敢打我们的主意!”

    “那就拜托你了!”张寿笑着冲朱莹一点头,随即大步离开。

    他这一走,朱宏忍不住问道:“大小姐,真的要这么留下吗?万一寿公子他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想借机先走……”

    “你蠢不蠢啊!”朱莹眉头倒竖瞪着朱宏,口气异常恼火,“之前朱宇的事情也是,如果你在教训过他之后来禀告我,怎么会让他泄漏了消息,闹到有人上门寻衅?你到现在还怀疑阿寿?你是觉得你眼光比我爹比我祖母都好,还是觉得至少比我好?”

    “卑职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见朱宏慌忙请罪,朱莹便干净利落地说:“阿寿让我来做这件事,就是觉得我比他和这里的人更熟,能拉下脸来发脾气,再说那些猪头看我留下,才不会闹着要走,我说话比他这个葛爷爷关门弟子管用!至于村里,当然是呆了十几年的他比我有威信!”

    “好了,废话少说,你去找人,先把……嗯,把张琛和陆三郎给我叫来!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镇住一群软蛋,得先从要紧的人抓起,一层一层压下去……等等,兴许还有更快的办法!”

    当朱莹正在谋划着立威时,张寿已经匆匆来到了村里。他径直找到了杨老倌家,才刚进门,眼尖的杨大郎就连忙叫了一声:“阿爹,小郎君来了!”

    张寿对杨大郎的称呼很满意,可下一刻,杨老倌从正房大门探出脑袋,随即立时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姑爷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就行了,怎么亲自来了?”

    “时间紧急,不说废话。”张寿一把拽住杨老倌的袖子,半拖半拽地把老头儿重新弄进了屋子里,随即言简意赅地将朱宏刚刚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观察杨老倌表情的他发现,最初还嬉皮笑脸的老头儿渐渐敛去了笑容,最终,那双往日笑口常开以至于常常眯缝的眼睛,流露出了几分杀意和肃然。

    “真没想到,太平这么多年,咱们这村子竟然也有被人当成软柿子捏的一天!大小姐和姑爷真是好样的,遇上恶狼,跑不如打,否则只会被追到累死!”

    杨老倌杀气腾腾地嘿然一笑,随即扯开喉咙叫道:“老大,给我开箱子,把从前的吃饭家伙起出来,老二,给我挨家挨户去叫人,邓二牛、乔虎、司豹子、刘大……”

    他的嘴里报出了十几个名字,听到门外先后传来两个毫不迟疑的答应声,他捋起袖子,手臂干瘦的皮肤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但比这些青筋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坟起的肌肉。

    见张寿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便咯咯一笑挥舞手臂动了两下,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好多年没动过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疏了。姑爷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别说就百把个乱兵,就是再多些,咱们村里老的少的抽出二三十丁壮,也绝对收拾得下来!”

    张寿原本心中便有这样的猜测,如今见猜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虽说这是足以让人心定的好事,可他心中一动,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廉颇老矣,尚能征战,我当然不会信不过你们。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力敌之前,不如再定个智取之计如何?”

    当张寿和杨老倌计议停当,又见到了那些应召而来的村人,眼看一大群人在最初的惊怒过后,立时平静了下来,随即二话不说领了各自的任务,又回去召集小字辈的人,张寿这才辞别了自信满满的杨老倌,步伐轻快地回到翠筠间。

    就算是昔日旧部,赵国公把这么多人留在这村子里照顾“准女婿”,真的……不要紧吗?

    严格来说,这好像也是犯忌的吧?

    心中犯嘀咕,当张寿绕过熊猫影壁,来到清风徐来堂时,正好看见朱莹兴高采烈地从里头出来。两相一打照面,朱莹就兴高采烈地说:“阿寿,我都办妥啦!”

    张寿忍不住生出了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立时谨慎地问道:“怎么个办妥法?”

    “呵呵。”朱莹得意地一笑,“我把陆三郎和张琛都叫了过来,晓以利害,然后让他们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借口请他们品茶,下了药把除了他们俩之外的所有人都给药翻了。”

    大小姐你真是……太猛了!话说这年头除了强盗,什么人会随身带那种药啊……

    张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不得不承认,朱莹把一群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全体药翻,这确实是神来之笔。于是,他敬仰地冲人竖起了大拇指。

    面对张寿这毫不掩饰的赞赏动作,朱莹越发眉飞色舞。

    “那些家伙虽说带着不少随从护卫,可一旦遇事,绝对不是一条心。所以,我告诉他们,如今乱军已经流窜到京畿地带,我派人回京求援,让他们好好呆在水波不兴馆和那旁边的两座竹屋,看好自己的主子,空出其他的屋子,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张寿自然全都明白了起来:“也就是说,现在你召集起来的,除了你家八个人,也就是张琛和陆三郎的护卫,总共二十多号人?也好,要的是齐心而不是人多!”

    “没错!那些乱兵最好别来,如果来了,那就别想走了!”朱莹高兴地捏了捏拳头,一副我是高手的样子,“张琛和陆猪头好拿捏得很,再说你可能要拿他们有用,我就留下了。否则我哪用得着他们,连他们一块药翻了!”

    啼笑皆非的同时,张寿不禁暗自感慨朱莹的敏锐。

    没错,他确实需要陆三郎和张琛,否则如果就靠朱莹一个人演戏,太单薄了……就算是人质,那也得多两个才更好看不是吗?

第四十七章 葛氏新书和多事之秋

    在京城,也就是如同葛雍这般,年纪太大,资历太老的三朝元老,方才能够过上逍遥到人神共愤的日子。皇帝都有挨御史喷的时候,可他老人家却是爱骂谁就骂谁,满朝文武大多敢怒不敢言,他的徒子徒孙但凡有一两个站出来,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重要的是,高龄的老头儿身体倍棒,可自从当初皇帝亲政,他就再也撒手不管政务了,与世无争,好吃好玩,爱与人斗口争个闲气,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算学……这种德高望重却又有些孩子气的老头,谁吃饱了撑着去惹?

    所以,当葛雍此次回京之后,四处会友,吹嘘收了个精通算经的关门弟子,一时间京城的士林圈子为之哗然。尤其是已经当到大学士又或者是尚书的几个嫡传弟子,那更是哭笑不得。于是,狼狈得被葛雍撵回来的唐铭和谢万权,都遭到了额外的盘问。

    等到朱莹派人大张旗鼓地将吃里爬外的内奸朱宇送进了顺天府衙,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赵国公的准女婿怎么了?朱泾虽说是武将,可字写得好,学问也不错,我老人家收他未来女婿当关门弟子,他都没意见,别人管什么?我的弟子,我一个人乐意就好!”

    这会儿,葛雍跷足而坐,正在和两个硕果仅存的老友吹牛。他洋洋得意地弹着前几日张寿捎给他的一封信:“看看,上次他给我送来的这几道题,你们没解出来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是没有这样的好徒弟,所以才嫉妒我!”

    一旁另两个老者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在那炫耀的葛雍,兴致盎然地赏菊花喝茶,直到老头儿在那不耐烦地敲扶手,其中一个矮胖老者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你收的好徒弟能胜过你,所以你得意,我们都输了,这行了吧?明明知道赵国公朱泾现如今正焦头烂额,居然还去趟浑水,也不怕你那些学生头疼。”

    “他们头疼,关我什么事?再说,我不是从融水村回来了吗?算是很给他们留面子了。”

    葛雍正理直气壮地反驳,外间一个小童突然一溜烟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两本书。到了葛雍面前时,小童先是偷瞟了他一眼,随即才来到了另外两人跟前,深深一躬身行了个礼。

    “先生,褚先生,葛先生的新书出来了。”

    此话一出,刚刚说谈笑风生也好,说针锋相对也好的三位当世名家不禁面面相觑。

    紧跟着,矮胖的褚先生方才恼火地骂道:“好你个葛老头,出了新书居然还瞒着我们,干嘛,意外惊喜吗?”

    葛雍自己都愣在那儿,好半晌才气得大骂:“狗屁,我出了新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比两个斗嘴老头儿动作更快的,是一旁那个默默从小童手中接过两本书的高瘦老者。他随手翻开书瞅了几眼,立时眼神一凝,等到见那个一把年纪还自负容貌风仪的葛老头还在和褚老头吹胡子瞪眼,他便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把其中一本书递了过去。

    “先看看吧,有点意思。”

    一听到这话,刚刚还以为是有人假冒自己名义招摇撞骗的葛雍立刻一把抢过了书,快速翻阅了起来。他是一目十行兼且过目不忘的人,先是飞快地翻阅了几十页,可紧跟着就愣了一愣,竟是又反过来翻了回去。这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

    而褚先生见老对手这般光景,立时也从高瘦老者那儿死皮赖脸把书要了过来。囫囵吞枣似的匆匆一看,他就立时怪叫道:“怪不得你姓葛的藏着掖着,敢情是想丢个雷啊!之前还成天把算筹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可看看这书,明明你早就用那海外传来的数字诠释算经了!”

    老头子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葛雍简直有苦说不出,有心说这书不是他写的,可他已经看到了开篇印书者那一篇又臭又长,不知道请什么所谓名士写的序。

    他还记得那几个印书者的名字,恰都是在翠筠间求学的纨绔子弟,之前他讲课时明明还像呆头鹅似的,现在竟然打着他的名义堂而皇之出书,这背后怎么可能有第二种名堂?

    只可能是他脑瓜子一热收进来的关门弟子张寿,直接借着他老人家的名义出书!

    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只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这个小弟子,一定要骂他个三天三夜,然而,当不像褚老头那么讨厌的齐老头真心诚意地夸了两句,道是就看到的某些内容来说,已经是独辟蹊径,别具一格,他还是得意了起来。

    “哼,那还用说吗?老头子我看中的徒弟,自然是算学天才!”

    这一次,褚先生终于惊了:“什么,这书不是你写的,是你的那个关门弟子张寿写的?”

    “那当然,我老人家可从来不会沾学生的便宜!”葛雍下巴一抬,满脸的不容置疑,“上头印书的是我几个徒孙,就他们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书,不是我那关门弟子孝敬老师,于是把书挂在我名下,还会有谁?”

    “要真是这样,你这学生有点真材实料……但也说不准是从哪抄来的!”

    褚先生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习惯性贬低,可没等撩拨起葛老头的火,他就站起身抢过葛雍手头另一本书揣进怀里,随即两本书一抱,直接一溜烟走了,哪里还有什么有名算学博士的风度?他这一溜,葛雍先是气得连骂两声,随即才不屑地重重冷哼。

    “你抢走有个什么用?我回头找张寿要原稿!”

    笑看两人耍宝的齐景山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仔仔细细问了问葛雍张寿的情况,得知人生得玉树临风,犹如谪仙下凡,算学造诣相当不凡,其实却一直都窝在乡野之地没出来过,他不禁更加纳罕。

    可正当他寻思着怎么让葛雍把人召到京城,也好见一见时,外间却再次有人匆匆而来。这一次,来的是齐府总管齐安,人还没站稳,就快速禀报了那个来自临海大营的消息。

    乍闻警讯,两个年纪加在一块比本朝时间还长的老头相当淡定,葛雍甚至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大案,所以明里说是营啸,实则是杀人灭口?”

    可当齐安说出下一句话时,他那张笑脸就瞬间僵住了。

    “消息传到皇上那边的时候,皇上气得砸了东西,随后突然昏过去了。现如今太后下令封闭城门,召了不少官员进宫,据说还派人到葛先生府里去了。”

    “找我干什么……我早就告老致仕不管政务了……”话虽这么说,葛雍还是黑着脸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可几乎是直腰的同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京城大门一关,一时未必会派出兵马去平乱。临海大营逃出去的乱兵虽说总共也没多少,可化整为零往四下里一窜,不是很容易祸害百姓?这要是万一小莹莹在乡下小住,那帮子纨绔子在张寿那儿求学的消息散布出去,铁定会被人当成靶子!”

    说到这,葛雍倒吸一口凉气,甚至再也顾不得和老朋友打招呼,脚下生风地往外冲去。

    太后也是的,好歹也曾经垂帘听政过多年,怎么会在皇帝突然昏倒的时候出此下策!

    等等,如果不封锁城门,召见元老重臣,恐怕就得太后先临朝,雷厉风行解决麻烦……

    唉,那样的话,皇帝醒来之后,绝对怀疑母后揽权。

    真是没办法,这事出的真不是时候!

第四十八章 夜色杀机

    傍晚时分的融水村,炊烟袅袅,平静祥和,无论从近处还是从远处来看,都仿佛和京畿地面上的任何一个村子似的,迎来了又一顿忙碌之后的晚餐。

    然而,此时此刻,在那些收割之后堆着各种稻草垛的田地里,却有不止一双警惕的眼睛,正在监视着不远处的官道和直通村子的小路。若是去掉他们头上身上的伪装,那么显露出来的面目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那都是白日里朴实憨厚的村人……

    当终于有风尘仆仆的一行十余人马从大道拐了过来时,作为暗哨的村人们明明看见,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竟是放任这么一批人长驱直入到了村口。

    张家大宅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前打瞌睡的老刘头仿佛是被马蹄声惊醒,抬起头来瞅了这拨来人一眼,这才拍拍衣衫站起身道:“哟,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求学拜师?翠筠间在村后竹林,自己沿那条大路直接上去,进了竹林沿路一直走,貔貅影壁那儿拐弯就是!”

    嘴里说着这话,老刘头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复又没骨头似的在门槛上坐了下去,嘴里还咕哝道:“都快大晚上了,还来求学,这些京城的人真是好兴致,就算带了护卫,不怕外头有乱军吗?”

    马上为首的中年人目光一凝,随即对左右使了个眼色,竟是下马朝老刘头走了过去。待到人前时,他挤出个笑容拱了拱手,又问道:“刚刚你说外头有乱军?我们不是京城过来的,为了访求此地大贤,路上赶得急,没听说这么一回事,可否仔细说说?”

    “乱军?呵,那是赵国公府的人特意跑来送信说的。”

    老刘头就仿佛那些问一句答三三句的碎嘴门房,呵呵一笑道:“说是天津临海大营那边有人造反,结果被镇海大营给压下去了,有几个乱军逃了出来。想也知道,整个京畿地面上的兵马都动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天下通缉。”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此时他已经杀机暗藏:“如若这样,相比我们在外头行路危险,这村子就不怕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我寻思着,这些乱兵说不定会在各条路上劫道攒一笔钱粮,然后为了活命,接着就去钻深山老林。咱们村后头翠筠间里那些贵人们个个带着好多护卫,只要乱军聪明点,不会跑这来。那些贵人们说,与其随便乱跑,还不如等京城派人来保护他们!”

    “原来如此,多谢老兄指点。”

    中年人眼神幽深地举手道谢,随即回到自己的坐骑旁边,见部属们正在互相打眼色,他就咳嗽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好了,就依照人家好心人的指点,直接找去翠筠间吧。”

    随着一声响亮的应和,一群人马立时呼啸而走。等马蹄激起的烟尘散尽,侧耳倾听到四周围再无可疑动静,刚刚镇定自若的老刘头顿时瘫坐了下来,使劲抹了一把额头汗珠,头也不回地低低骂了一声。

    “阿六,你给我找的好差事!这要是人家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你想让你刘婶去守寡吗?”

    下一刻,关着的半扇门后,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正是阿六。

    他手中拿着一把短弓,没理会老刘头的抱怨,到路口观望了一阵子,这才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关好门,我先出去了。”

    见阿六说着便走出门来,随即悄然消失在了逐渐降临的夜色当中,老刘头有些晦气地啐了一口,见不远处村中的其他房舍之中,也渐有人影憧憧闪过,他就立时快速进门,把门闩下了之后,又从门背后抄起了一把镰刀插在了腰上。

    来的这一批绝不是什么善人,村口截击虽说未必使不得,但是,以步兵对马军,又缺乏弓弩这样的阻击利器,死伤肯定难以避免,问题是诱敌深入之后就真的会顺利吗?

    那么些从来没见过危险的纨绔子弟再加上一群护卫,真的能应付得了一群穷凶极恶之辈?

    少爷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天意渐凉,太阳也落山得格外飞快,进村口时还挂在西边的夕阳,当一行人马顺着村中小路来到了竹林入口时,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西边的地平线,夜色降临了。

    刚刚他们在村中这一路走来,两侧房舍中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骂孩子的声音,有男女吵架的声音,也有牲口的嘶鸣……面对这种生活气息浓重的氛围,一行人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惕,直到此时发现马匹很难从小路往上走,气氛这才渐渐凝重了下来。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十个人留下看守马匹并警戒,随即点亮了一盏马灯,示意剩下二十余人下马跟随自己徒步上去。

    这竹林说是在村中后山,实际上后山只不过是一个不算高的小土丘,即便夜间行走,也并不算很费力,再加上前后都有人,哪怕间或有人打滑或绊倒,早有人眼疾手快帮忙。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太大的声音,只有脚步踏在泥地上的声音。

    不多时,一行人便已经到了老刘头所说的影壁前头。举起马灯照亮了那影壁,见上头果然是两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为首的中年人终于放下了最大的担忧,确认找对了地方。

    想到此前在临海大营中生死一瞬,路上又几度躲开截击,他便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果然是一群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上首随风飘来了一阵琴声。若只是粗听,勉强还能入耳,可要是细听,他这双也曾经听过绝妙乐曲的耳朵,不免就有些觉得烦躁了。

    随着琴声乍止,紧跟着就是一个抚掌叫好声:“这琴弹得好!我就说嘛,京城人士全都在那吹捧永平公主琴弹得好,要我说,比你差多了!”

    中年人额头青筋都忍不住要爆了。

    眼下这弹琴的应该是……不,绝对是朱莹吧?这磕磕绊绊的声音能和永平公主比?

    且不要说永平公主那皇长女的身份,操琴之术也号称是京城第一,眼下这琴曲,随便找个青楼红阿姑都比这弹得好!那说话的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就在他腹诽之际,一旁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张琛,你这赞美也太浮夸了一些!朱大小姐弹琴怎么能和永平公主比?要比,那也是和萧史弄玉比!”

    萧史是吹箫的吧?

    就在那中年人已经被这露骨的阿谀奉承逼得忍无可忍之际,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平静悠远的声音:“好了好了,莹莹弹琴是还行,但你们这样夸就过分了!嗯,长夜漫漫,你们既然都说要为莹莹守夜等待生辰,那就先来做个十道题吧!”

    那一刻,想到传闻中对张寿的评价,那中年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疑窦放下。

    没错,明天是赵国公府那位大小姐的生辰,张琛陆三郎这样的人殷勤讨好是正常的,而张寿这种传言中酷爱算学,以至于葛雍收为关门弟子的人,听不下去如此搪塞也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生辰……他会给这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带来一个意外惊喜!

第四十九章 赏乐做题,饕客恶客

    清风徐来堂中,听到张寿的话时,陆三郎和张琛看向这位“老师”的目光截然不同。

    陆三郎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朱莹的琴声虽说还不算魔音贯耳,可要他挖空心思吹捧,那已经比魔音贯耳更可怕了,他宁可去做个十道八道算学题!

    张琛则是大惊失色生无可恋,他是真心觉得朱莹的曲子弹奏得不错,最重要的是全无那些炫技手法,他听得很舒服,觉得很悦耳,这就行了,为什么好好的曲子不听要做题!

    朱莹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算十分喜欢弹琴,毕竟人人都是言不由衷的赞美,她又不是傻子。可刚刚抄近路赶来的阿六带来消息后,她看到陆三郎和张琛紧张得要死,自己的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因而张寿一提出请她弹弹琴静静心,她就立刻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会儿张寿示意不用弹了,又让陆三郎和张琛去做题,她也没什么不满,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见湛金送了水盆过来请她净手,她笑着冲流银努了努嘴,等看到人立刻知机地将一个装点心的攒盒送到了张寿面前,她就对他扬了扬眉。

    张寿知道里头是核桃酥不得不说,自己那点小小的爱好,这些日子简直被朱莹摸得一清二楚。然而,特意提早吃过晚饭的他,此时此刻真的谈不上什么胃口。就算他前世里经历过很多大风大浪,其中也有敌人不择手段的暗算,可从前是车祸刺杀,现在是乱兵围堵。

    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前者是一瞬间的惊魂,后者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漫长过程。

    现代社会,真刀真枪的搏杀真的不那么多见……更何况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

    说实话,朱莹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对千金大小姐这五个字的认识。

    当然,张琛和陆三郎那种明明害怕,却还横下一条心一同配合的勇敢态度,也同样让人感慨。不愧是他认为一大群纨绔子弟中间最有意思的两个,胆色真的是不差。

    想着想着,张寿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核桃酥,想到后世里挺爱吃的杏仁饼干,不禁有些唏嘘。国产杏仁在各种药效上完爆美国杏仁,但问题是那不可描述的味道实在让他喜爱不起来,包括他从来最讨厌的杏仁露。所以自从穿越之后,他的口味就改成核桃酥了……

    这年头花生还没从美洲传过来呢……

    想到穿越的后果是美食品类不够,还要面对生死之危,此时那些早应该到了的不速之客又迟迟不现身,他一时恶趣味大发,忍不住低声吟了起来。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

    别说起初听得饶有兴致的朱莹一下子愣在了当场,抓耳挠腮解不出题的张琛忍不住抬起头,满脸迷茫地问道:“花生番茄是什么?”

    随着他这疑问,门外也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也很好奇,玉米土豆又是什么?”

    张寿立时看了一眼张琛和陆三郎,见陆三郎已经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外头的来人,他就警告地给了神情大变的张琛一个眼色。下一刻,自忖演戏功底不过关,同时心情非常紧张的张琛,立刻状似刻苦地埋头做题,压根不敢再抬头。

    而这时候,朱莹却嫣然笑道:“哟,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来造访求学吗?湛金,快去打起门帘看看,是谁这般求学若渴。”

    话一出口,见正在削梨的湛金明显手上动作一滞,仿佛有些战战兢兢,她顿时嗔怒地瞪过去一眼:“只知道讨好阿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哼,我倒要去看看来的是谁……葛爷爷回去都那么多天了,要真有心向阿寿你讨教,早就该来了,这时分还会有谁来访你!”

    张寿见朱莹直接起身,竟是亲自要去应门,似乎一点都不顾忌来的可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乱兵,他不禁下意识地开口叫道:“莹莹!”

    他怎么能让朱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面对那样的危险?

    眼看大小姐果然应声止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来的既然是对玉米土豆好奇的人,想来其他不说,在美食之道上却和我是同类,我怎能不亲自相迎?”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等越过朱莹身侧的时候,他就朗声笑道:“君子远庖厨,奈何我不是君子,最嗜好的是口腹之欲。玉米嘛,是一种可以用来果腹的主粮,但其中有一种品种,脆甜爆汁,最是好味。至于土豆也可以用来果腹,但醋溜炒制滋味更绝妙……”

    随着这话,张寿已经神态自若地打起了门帘,见外间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中年人,几个随从正守在下头的台阶两侧,他就含笑点头道:“来者是客,请。”

    见张寿甚至都没问自己名姓,就堂堂正正转身进门,不顾后方空门大露,中年人微微眯缝了眼睛,最终信步跟了进去。

    尽管在进融水村之前洗过脸,换过衣服,身上的血腥味已经去除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会被识破,等进屋之后发现朱莹和张琛陆三郎都在,他顿时如释重负。

    哪怕悄悄潜入其他各处屋子里的那些人出纰漏,只要他能亲自确保此地三人在手,那此次就已经站在了不败之地!

    因此,他须臾就打消了虚与委蛇的主意,腰杆挺得笔直,不慌不忙上前了两步后,便相当随便地举手行了个礼:“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丁亥,见过朱大小姐,张公子,陆三公子……哦,还有这位葛先生新收的高足,嗜好口腹之欲的张寿张公子。”

    他这番话中带出了几分居高临下和嗜血残忍,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张琛犹如青蛙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连声音似乎都在颤抖。

    “临……临海大营?”张琛此时的反应完全是本色出演,那惶惑畏惧的眼神一清二楚,仿佛连牙齿都在打颤,“你……你是先……先前人说的乱……乱兵!你……你想干什么!”

第五十章 反派死于话多

    丁亥用老鹰捉小鸡似的眼神盯着张琛,见人根本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他却没有收回戏谑的目光,而是继续打量着这个曾经给临海大营带来大清洗的贵介子弟。

    他甚至很希望人就这样吓得尿裤子,也好让此次冒了绝大风险的他日后再多一桩谈资。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在最初的惊骇欲绝过后,张琛竟是冷哼一声,突然昂首挺胸坐得笔直,说话也流畅了:“你这逆贼,别以为我会怕了你!你们临海大营的不少人勾结奸商,杀戮无辜,中饱私囊,死有余辜!皇上宽仁,并没有大开杀戒,你们不但不思感恩,居然还营啸叛乱!”

    丁亥顿时大怒,说话顿时更加阴狠了起来。

    “你这种落地便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知道军营里从上到下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吗?不管刮风下雨,但凡有上命就要出海巡查,可军饷却是有限的,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兵马,其实有的时候却还要和渔民似的下海捕鱼,就为了填饱肚子!”

    “那些奸商出一趟海便是暴利,把海外不值一文的烂东西带回来,转手就是千金万金,凭什么!那些出海的家伙全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又或者穷凶极恶之徒,这才想出海淘金,这种人死有余辜!你家中便干净吗?所食不过民脂民膏而已!”

    张寿见丁亥越说越是激愤,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张琛身上,他就冲着朱莹瞟了一眼,见湛金和流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左一右护持在了她的身侧,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而朱莹自己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正低头端详那染得鲜红的蔻丹,仿佛根本不觉得危险。

    依稀察觉到了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朱莹突然抬头,当看到张寿那眼神中尽是掩不住的关切,她就嘴角一勾,得意地一笑,哪里有半点惧意?

    她还特意朝着依旧在埋头做题,额头却汗珠滚滚的陆三郎努了努嘴,见张寿一脸哑然失笑的模样,她便微微挥动粉拳,暗示自己想要主动出击,结果张寿却摇了摇头。

    见大小姐大为气闷,张寿看到张琛被丁亥噎得面色发白,有心驳斥却被对方那凌厉的态度逼得完全招架不能,他便不慌不忙地敲了敲扶手。

    “丁指挥使,听你这话,你还觉得自己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没等丁亥回答,他霍然起身,原本温文尔雅的脸上一时满盈怒气:“巧言令色,不知廉耻,说你是逆贼那还高看了你,要我说,你不过是无限夸大自己的悲惨境遇,却罔顾别人勤劳辛苦的卑劣鼠辈,人渣!”

    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尽管曾经在张宅屋顶上听到过张寿和唐铭以及谢万权针锋相对,可那更多的是冷嘲热讽,何尝像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骂人!

    原来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张寿也是会骂人的!还是骂人鼠辈,人渣!

    果不其然,刚刚还对张琛紧追不舍,如今突然遭到张寿这番话迎头痛击,丁亥一时勃然大怒。可他根本来不及反击,张寿的又一波风暴已经来了。

    “朝廷兵马军饷少?也许军饷是不够底下士卒吃饱饭穿暖衣,可那是因为你们这些军官层层克扣,是因为你们逢迎上司,吃喝玩乐花销天大!下头军士必须要在巡海的时候捕鱼填肚子?你怎么不说是你们这些军官贪图渔获,想借此牟利,这才把他们当成渔民使唤!”

    “那些出海的商船一来一回就是暴利?你怎么不说出海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冒险勾当,每年翻沉在海上的船只有多少!你说有亡命之徒混在船上,走一趟摇身一变回来之后就就暴富?放屁,他们在海上经受风浪忍受孤寂的时候,别人正在家里媳妇孩子热炕头!”

    一口气说到这儿,张寿这才哂然笑道:“你骂张琛,不过是因为他这贵介子弟生下来就拥有你没有的东西,你羡慕嫉妒恨就明说,扯那么多见鬼的假道理干什么?他举发你,对他和他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纯粹正义心过剩。可你和那些掉脑袋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凶手!”

    丁亥气得一张脸完全变形了。他是带着复仇者的倨傲踏进这清风徐来堂的,如今那满腹得意全都被张寿这话冲得一干二净,他那高炽的怒火几乎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反手抽刀在手,虚虚指着张寿,声音阴狠地说:“我需要的只是朱莹张琛陆三这样的贵介子弟,本来就没想让你小子这种装模作样的人活着……等回头我把你的舌头一片一片割下来,你惨叫都发不出来的时候,我看你是什么样子!”

    “这就对了。”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明明是反派,就别装得苦大仇深,这种狰狞险恶的面孔才适合你!”

    “你找死!”

    丁亥终于被张寿撩拨得忘记了一切,猛然间合身朝张寿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朱莹劈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茶盏,狠狠朝着丁亥的腿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茶盏准头极好地正好砸在了丁亥的右边膝盖侧面。

    吃痛的丁亥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冲动,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急中生智用左脚猛的一蹬地,整个人一跃朝张寿下扑,钢刀划过了一道寒光。

    可眼看那个看似清俊脱俗的少年在他一挥刀就能砍到的地方,他突然只见人冲自己微微一笑,突然敏捷地侧身一闪,紧跟着,他便听到了背后一声弦响。

    下一刻,他就只觉得背上如遭重击,瞬间前扑跌落趴倒在地。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意识到自己中箭了,还是背后中箭。

    难道这屋子里除却张寿朱莹,张琛陆三郎以及他之外,还有第六个人!

    刚刚生出这一体悟,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声声惨叫,分明是自己人的声音!

    他几乎本能地张口就想叫人,谁曾想张寿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一把踩住他持刀右手,随即猛然夺去了他的兵器,另一边朱莹也扑了过来,右手一翻,露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抵在了他脖子上,左手瞬间就是一团帕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张寿瞅了一眼喜笑颜开的朱莹,这才抬起头往后看去,见陆三郎那只持短弓的手还在剧烈颤抖,而清风徐来堂那竹帘轻轻落下,一双穿着熟悉鞋子的脚瞬间消失在门外,他已然明白了那支救命小箭的玄虚,不禁笑道:“大家干得都不错。看,贼首已经被我们联手拿下了!”

    张琛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想到之前张寿把丁亥骂了个狗血淋头,替他说了话,他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之前还认为有些勉强的小先生,似乎、好像、可能人还不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个口,最终却冒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

    “陆三,没想到你还会射箭。”

    陆三郎垂头丧气地苦笑一声:“我那一箭根本就没射出来就掉了,箭好像是从我身后门外来的……”

    朱莹正在招呼湛金和流银过来绑人,闻听陆三郎此言,顿时气得绝倒:“死猪头,你真是关键时刻一点都靠不住,要不是外头阿六来得及时,阿寿差点就被这狗东西伤了!之前还硬是说自己弓箭准头怎么好,说要射箭阻敌,哼,幸好我的弓给了阿六,给你是浪费好东西!”

    陆三郎耷拉脑袋哪敢吭声,而张寿却笑着打圆场道:“别怪陆三郎了,射人和射靶子不一样,反正之前我们这一番话拖延足够了时间,正好能让阿六赶得上!”

    见湛金和流银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丁亥双手双脚捆了个四马攒蹄,张寿便蹲了下来,看着满脸不甘心的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呵呵一笑。

    “丁指挥使是不是觉得大意失荆州了?其实你不应该说这么多话,更不应该耐着性子听我说那么多话。我只是拖延时间,等你在外头的人开始行动后再拿你。如果你一进来就动手,成功几率能高很多。身为反派,应该要有觉悟,做个行动派,否则,反派一定会死于话多!”

    当然,他还有句话没说,有道是,主角胜于嘴炮……

    丁亥气得使劲挣扎了两下,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朱莹说出了一句更让他惊怒的话。

    “外头那些小喽收拾干净了没有?要是还有得剩,我还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呢!”

    丁亥简直快气疯了。你们既然已经在外头设下埋伏,干嘛还堵住我的嘴!

第五十一章 救错人了……

    丁亥带来的十几个人并没有想到,在他们最初现身的时候,就落入了周边竹屋里众多利眼的监视之中。

    因此,当他们目送丁亥进入清风徐来堂,断定人定然会以猫抓老鼠的残忍去戏弄几位公子小姐的时候,便立时分成了三拨,每组七个人,直扑附近三座竹屋。

    就算那些豪门护卫有点本事,但以有心算无心,自忖最擅长精密配合的他们一定能够最终取胜。更何况,他们也只准备突袭这三处,先拿到一些人质再说。

    然而,谁都没想到,第一拨闯了个空门,那座竹屋完全没人。

    第二拨一进去就发出了声声惨叫,接着是各种兵刃碰撞交击的声音。

    第一拨无功而返,还在自己目标竹屋门口伺机而动的第三拨人便觉得惊疑不定,等发觉第二拨人竟是遭遇阻截,他们就立时放弃目标退了回来。听到清风徐来堂中传来丁亥的咆哮声时,已经和那些无功而返的同伴们汇合的他们,立时掉头直扑清风徐来堂。

    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人如同鬼魅一般窜到那门口,掀开竹帘对着里头就是一箭,随后便倏然转身下了台阶,冷冷正对着他们。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尚未搭箭的短弓,那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的少年却仿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将,不知不觉就给人带来了莫大压力。

    眼看情形不对,有人立时吹响了竹哨,希望通知竹林入口处那些同伴,其余人仗着人多势众,朝着那短弓少年围逼了过去。

    几乎是刹那间,随着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弦响,两个冲在最前头的乱兵立刻倒伏在地,其余人压根没看到射箭的动作便发现同伴倒下,一时为之大骇,只以为是少年在瞬息之间拉弓射人,慌忙渐次闪开。

    然而,见有人中箭倒地,阿六眼中同样闪过一丝诧异,可他却见机极快,扣在右手的两支箭飞快上弦,抬手便又是两箭。

    两箭射倒两人,他扔掉手中短弓,右腕一翻,却是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矛。

    说是短矛,其实却是一臂长短,可阿六却使得得心应手,或扎或刺或挡,但只见矛影纷飞之间,乱兵竟是丝毫突破不了他的把守。眼看阿六只靠区区一个人便守住了清风徐来堂的台阶,乱兵们不禁心浮气躁,当即分出了两人,却是抽刀去砍那支撑竹屋的粗壮竹竿。

    在之前所有计划一桩桩都落空之际,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以此分敌人之心了。

    然而,眼露厉芒的阿六却并没有上前去阻挠。几乎是在两人那钢刀就要砍上竹竿的时候,竹屋那高台底下倏然间滚出了两个黑影,恰是朱宏和另一个赵国公府的护卫。两人将两个猝不及防的乱军手刃刀下,紧跟着,早早埋伏在底下的其他四个护卫也窜了出来。

    负隅顽抗的乱兵眼见得临近几座竹屋中竟然又窜出了十几个人,而进入清风徐来堂中的丁亥却丝毫没了动静,一时阵脚大乱。

    乱战之中,随着有人第一个自暴自弃地丢下兵器,嚷嚷自己不过是被迫从逆,其余几个人除却一个发狠似的自戕身亡,其余的在发现事不可为之后,最终都缴了械。

    “小姐,外头的那些乱军都投降了!”直到这时候,一直躲在竹帘后头张望动静的湛金和流银方才嚷嚷了起来。

    朱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快步冲到了门口。打起竹帘看到那大获全胜的一幕,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的红光,几步冲出去后,她头也不回地叫道:“阿寿,快来看,我们赢啦!”

    张寿也仅仅是慢了一步。出来时,见阿六浑身溅血,地上还丢着一把短弓,他还以为人受了伤,不禁连忙叫了一声,等人手持短矛快步迎上前来,他正想发问,阿六却声音平板地说:“头两箭不是我放的,他们是背部中箭,我那时面对他们,应该有人在暗中襄助。”

    朱莹听到了阿六这话,也不禁微微一愣,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竟是一个闪身挡在她前头,随即扬声问道:“何方高人仗义出手,可否现身一见?”

    如果是村人,不会到现在还隐伏暗处;如果是护卫,此时也正是请功炫耀的良机;这种看似是友非敌,其实来路不明的家伙,却是最让人头痛的!

    朱莹眼看张寿挡在自己前头,想到之前丁亥出声来见时,她明明已经起身去应门,却也是张寿抢在自己前面,她只觉得心中高兴极了。

    她欣赏的是风采非凡,人品出众的翩翩君子,而不是品行低劣,没有担当的美男子。张寿的才学、口才和急智她都见识过了,今天更是见识了他的胆色!

    见没人应声,她便大大方方上前和张寿并肩而立,右手本来拿着的短刀已经收了起来,却是笑吟吟地说:“阿寿,人家既然不肯现身,就当他是做好事不留名的过路侠士呗?人总不至于一面放冷箭帮我们,一面却又放冷箭害我们吧?”

    “这可说不定。”

    张寿呵呵一笑,心情也轻松了许多。而阿六也下了两级台阶,仿佛打算去和朱宏等人商议如何处置那些俘虏。可几乎就是在众人完全放松的一刹那,张寿忽然便只听一声尖锐的弦响,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还有闲暇冒出了一个无稽的念头。

    这下算不算是他乌鸦嘴?

    可比他念头更快的,却是他的动作。他几乎下意识地朝着朱莹扑了过去。

    然而,影视剧中那种人在危急时刻下,甚至可以在飞车底下救孩子等诸如此类的英勇行为,他身体力行的时候,却变得非常狼狈。

    他直接把朱莹扑倒,可也仅仅是扑倒。因为他根本没能抱着美人滚出去,两个人就撞到了竹屋那平台前刚刚整修好的栏杆,然后停了……

    在这种躲没法躲,藏没法藏的窘境之下,他正后悔自己没事逞什么能时,便有人从天而降落在了栏杆上,继而横起长矛挡在了他二人身前。哪怕不抬头看脸,他也能从那熟悉的裤子和鞋袜上,认出那是阿六。可紧跟着,阿六说出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彻底陷入了呆滞。

    “少爷,刚刚那一箭不是冲着大小姐,而是冲着你来的。”

    “……”

    有地缝吗?赶紧给我一条让我钻进去,原来我救错人了!

    张寿在心中咆哮,他宁可自己舍身救人却因为动作笨拙而中上一箭,也不要这么丢脸!

    什么人这么眼拙,拿箭射我这个乡下小郎君干什么!

    朱莹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在艰难起身的张寿,那张一贯清俊秀逸的脸刷得变成通红,犹如煮熟的虾子。饶是她刚刚还因为被撞疼的腰而忍不住倒抽凉气,此时却不禁极其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用粉拳捶地。

    可笑过之后,她没理会一旁慌忙赶上前来,打算搀扶自己的湛金和流银,而是直接伸手去抓住了张寿的胳膊,不顾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种情况下,谁都会觉得箭是冲着我来的。我都没想到,阿寿你动作这么敏捷……”

    别夸了……我现在只希望每个人都忘记刚刚那场面!

    张寿很想以手掩面,但更希望的却是抓住那个该死的刺客千刀万剐。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他那无声的咒骂,紧跟着夜色中就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不枉我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天,居然逮到了一个狡猾的家伙!”

    几乎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朱莹便喜笑颜开地叫道:“花叔叔!”

第五十二章 难得糊涂

    陆三郎满是肥肉的脸微微抽搐着,小眼睛一抖一抖,一本正经的表情下,掩盖着他几乎要笑喷的真相。居然被他看到了,看到了张寿奋力扑救朱莹,结果发现自己才是目标的窘况!

    相对于他,才刚经历过一场死亡威胁的张琛出来得晚一步,没怎么瞧见张寿“救美”的那一幕,神情还有点怔忡。

    于是,在张寿看来,张琛就比故意看笑话的陆三郎要顺眼多了。

    陆三郎,你小子竟然看我笑话?你以为算学很有趣,值得投入一辈子对吗?赶明儿我把三角函数反三角函数全都整理出来,如果你能吃得下,把就上复数!再然后,我就把微积分拿出来,线性代数、复变函数和积分变换、数学分析……看不把你整得叫苦连天!

    张寿一面暗自腹诽,一面尽力整理脸上的表情,然而,当看到朱莹一边和花七说话,一边偷瞟他,眉眼间尽是满满当当的笑意,他不得不收回目光,然后拿目光当刀子去捅地上那个和丁亥一样,被捆得如同四马攒蹄似的刺客。

    要不是你这个瞎眼的刺客,我怎么会出这丑!

    然而,发泄似的以眼杀人之后,张寿却也清楚,那刺客定然不是单纯眼拙,很可能真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他闷闷不乐地哀叹自己的平静生活恐怕即将结束时,突然就听到朱莹脆生生地叫了自己一声。

    “阿寿!”

    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张寿却见除了朱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之外,一旁那个披头散发,形容俊伟,但年纪却一时半会难以断定的花七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紧跟着,人就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寿公子,我暗中观察了你好些天,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照面,你果然很不错!要知道,刚刚如果你不是第一时间扑救莹莹,恐怕倒霉的就是你了!从这一点来说,虽说你那扑救从事后看来似乎有些可笑,可从结果上来说,你虽说没有救了莹莹,也救了你自己。”

    张寿不禁微微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到,如果自己不是去救朱莹,兴许真的会被那一箭射中。可就在这一体悟刚刚浮上心头之际,他就听到背后阿六冷哼了一声。

    “我早就用短矛把箭挑开了!”

    “喂喂,你小子怎么一见面就拆台?要不是在那刺客假装射箭帮你杀敌的时候,我已经借此找到了他的踪迹,刚刚故意等到人再次出手时把他拿下,你面对的就不是一箭了!别有一点小本事就觉得了不起,要尊老敬老!”

    “哦,老疯子。”

    “你小子故意气我是不是?别忘了你一手武艺谁教的,你就是这么对你师父说话的?”

    “我又不是小疯子。”

    最初听到阿六阐明早就挥矛截下箭时,张寿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花七的恶当,然而,随着阿六和花七竟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抬杠,他听出了点别的苗头,也就立刻不再去纠结刚刚那点尴尬,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两人隔着一大段距离来回斗嘴。

    原来这两人是师徒吗?

    而当他不经意间和朱莹两两对视的时候,就只见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说,我也在看热闹,他就更是乐得作壁上观了。

    从前他就见过寡言少语的阿六和老刘头吵架时的情景,往往老刘头能说三四句话,阿六才回几个字,可就是这几个字,常常把老刘头气得七窍生烟。

    此时此刻,他发觉这同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到花七和阿六此时此刻的低水平吵架上。

    果然,听到最后一句我又不是小疯子,花七顿时眉头一挑:“那你这一身武艺和谁学的!”

    “娘胎里带出来的。”阿六面无表情地说,随即又补充道,“就和少爷的算学天赋一样。”

    张寿简直绝倒,等一回头看到那个一贯表情平板的少年嘴角勾了勾,他不禁很想爆笑。转头回来时,他竭力不去看花七那七窍生烟的表情,对朱莹欠了欠身,诚恳地道歉:“之前是我自以为是,差点弄巧成拙,没有碰伤你吧?”

    朱莹多聪明的人?她立刻醒悟到张寿那是岔开话题,只以为小郎君对阿六这个仆人似乎有点没办法,再想到自己对两个丫头也常常纵容,她就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他。

    虽说腰间还有些隐隐作疼,肯定是摔倒的时候磕着碰着哪里,可她一点都没有拿出来说事的意思,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我哪那么娇贵?对了对了,不知道村里怎么样了,不如我们去看看?这万一被人逃出去了流窜在外,那可就不得了。”

    “对对!”刚刚一直在看笑话没逮到说话机会的陆三郎立刻附和道,“除恶务尽,更何况,抓到十几个乱军,和抓到乱军一部所有人马,功劳是不一样的!”

    眼见朱莹立刻恼火地冲自己瞪了过来,陆三郎想到自己射空的一箭,赶忙干笑道:“京城那些老大人们个个自视极高,只以为自己的子侄和学生才出类拔萃,所以才会派人和小先生为难。此番若是知道小先生出谋划策,咱们把乱军给包圆了,看他们何颜面对!”

    陆三郎这话果然奏了效。不但朱莹转恼为喜,就连本来还在和阿六互瞪的花七也收回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陆尚书家的小胖子,传说中二少爷要给大小姐保媒的如意郎君。

    而张琛在迟疑片刻后也开口说道:“陆三说得对,今天晚上的收获,足以让朝中不少人哑口无言。不过,还要再确认一下其他各处竹屋里的人怎么样了。刚刚那一场打斗动静不小,万一有人药效过了惊醒过来,又惊又怕闹着要回京,那就麻烦大了。”

    张寿冷眼旁观,见花七听到药效过了四个字,依旧没事人似的,他就知道这家伙确实早就到了,恐怕连朱莹下药麻翻人都尽收眼中,只不过隐伏暗处就不肯露面。

    要是他没猜错,如果他不是一直表现得相对比较君子,只怕人这会儿就不是笑着打趣,而是早就悄无声息把他干掉了吧?

    心里这么想,他却接着张琛的话,若无其事地说:“那就分两拨。张琛和陆三郎带着你们的护卫去确认各处竹屋中的状况,我和莹莹去村里看看。如果没什么大事,你们收拾一下就让那些随从把人搬回房去好好睡觉。对了,顺带给那些护卫传个话,就说花七爷来了。”

    张寿这最后一句话纯属试探,果然,他这话一出口,张琛和陆三郎几乎同时往花七看了过去,随即竟是动作整齐划一地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

    一贯油滑的陆三郎更是满脸堆笑地说:“花七爷驾到,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谁不知道,当年就那北虏第一勇士,那也死在您手里?”

    “什么花七爷,我最经常被人骂的是花疯子。不用你给我脸上贴金,当年我踢你屁股,有本事你踢回来!至于张琛,你爷爷神机妙算,你爹文采风流,你就没学到一丁点,可总算还知道仗义直言,有点张家男儿的血气方刚,不错。总之,乱军的事,都不用担心了!”

    尽管刚刚确实是打了个漂亮的围歼战,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损伤如果说有两个护卫在乱战中被刀剑搪破了衣服,浅浅地留下了伤口,那也算损伤,张寿和朱莹身上的淤青说不定还更严重一点可不管怎么说,要说陆三郎和张琛没有后怕,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有了花七这承诺,两人货真价实地如释重负,赶紧答应一声,立时就离座而起对张寿拱了拱手,随即快步溜之大吉。

    眼见这两个溜得这么快,被“剩下”的张寿眼见花七似笑非笑打量自己,干脆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对朱莹说:“莹莹,现在走吗?”

    “走,当然走!”朱莹想都不想就跳了起来,“有花叔叔和阿六跟着,咱们就是战场上都能杀个来回,就不要说村子里了!对了,等过了子时,就是我们俩的生辰了……哎,最好再来一拨不长眼睛的乱军,我们俩这次的生辰就算完满了!”

    张寿简直对大小姐的神思路震惊了。为了过个有纪念意义的生辰,就希望可怜的乱军们再撞上来?他可没有那么坚韧的神经,真的不希望再撞见这种见鬼的事了……

    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身后阿六突然问了一句:“少爷,刺客不审吗?”

    见花七那利眼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张寿略一思忖,就头也不回地说:“阿六,这世上有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叫做……难得糊涂。”

    与其费尽心思问出一堆假话,他还不如且装糊涂!

第五十三章 千里共婵娟

    八月十四的皎洁月光之下,两侧村中房舍寂静无声,俊秀公子和美艳佳人并肩而行,迎接即将到来的,两个人共同的生日。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如果不是背后还有那一对仍然在不依不饶冷嘲热讽的师徒俩,朱莹会希望这一条路更漫长一点。可现在……实在忍不住那时不时传来的对话,她猛然停步转头,恼火地喝道:“花叔叔你有完没完?阿六还小呢,你就不能让着他一点!”

    张寿其实也对身后两人那小孩子似的斗嘴挺无奈的,可转过身见花七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朱莹,他只能收回目光,冲着阿六责备道:“阿六,敬老尊贤,别故意气人!”

    “哦。”阿六斜睨了花七一眼,突然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寿很少看到阿六这么人性化的表情,见人撂下这话就蹬地而起,一个起落就消失在了一旁的村中房舍屋檐上,他更是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就看到花七摸了摸鼻子,悻悻念叨了一句,竟也是一个纵身跟着消失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阿六那小子居然嘲笑花七做电灯泡……原来这小子一点都不沉闷……

    而这时候,朱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花叔叔真是的……老不正经!”

    张寿知道朱莹也察觉到了,不禁哑然失笑,可在这种很适合谈情说爱的环境之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从煞风景的话题开始。

    “刚刚被生擒活捉的那几个人说,留了十个人守在山下,可我们刚刚下来,那是人也没有,马也没有。如果真是村里这些大叔大爷们干的,想想这些年我和他们朝夕相处,我到底都是和什么强人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啊!”

    可朱莹却反而喜欢听张寿说这些乡里乡亲的日常,尤其是他感慨村人的强大战斗力时,她也忍不住轻哼道:“最让人惊讶的,难道不该是阿六吗?想当初他带我去齐良那儿找你的时候,呆呆愣愣,寡言少语的,谁知道他是花叔叔的徒弟,本事居然还不小!”

    张寿对朱莹的怨念大为赞同:“没错,这小子简直是装傻充愣的人才,哄了我这么多年!回头我要好好审审他,对了,还有杨老倌,小呆的老爹邓二牛……村里这一张张死紧的嘴,我非得撬开不可!莹莹你一定要帮我,没你的大小姐虎威,我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听到张寿自然而然地叫自己莹莹,朱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月光照在她那光洁的脸上,原本就修长的睫毛更加挺翘动人,那黑亮的眼睛更是直勾勾看着张寿:“我也很想知道,爹的旧部,花叔叔的徒弟,为什么都在这。”

    “那当然是因为姑爷在这!”

    当这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时,张寿和朱莹同时吓了一跳。转身看到那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满脸堆笑的老头儿时,张寿简直恼羞成怒,说出来的话不禁带着几分杀气腾腾:“杨老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你懂不懂?”

    “当然不懂。”杨老倌嘿然一笑,随即立时一本正经地说,“但姑爷现在这么一说,我当然就懂了。我应该再躲一会儿,等姑爷和大小姐说完话之后,再现身出来。”

    朱莹原本没觉得两人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一听杨老倌这么说,就连素来大方的她都有点受不住了,当即恼怒地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说正事!阿寿刚刚还在疑惑呢,那个丁亥派去留守在竹林入口的人呢?”

    张寿也没好气地问道:“还有,他们有没有放出过讯息?村外是否还有接应的人?”

    “看我这张嘴,当年就被国公爷骂过,都多少年了还是忍不住!”

    杨老倌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说正事说正事。听到山上动静,我们几个人就立刻下了手。用的是苗疆传过来的吹箭,直接射人,拿下十个人没费什么功夫。而且用的是麻药,不得已射中的那些马匹,回头大多还能活蹦乱跳,也值一大笔钱!”

    张寿简直无语。那是临海大营的军马吧?老头儿这也敢打主意,简直掉到钱眼里去了!

    杨老倌又继续自信满满地说:“至于村外,邓二牛亲自带人去排查了,再说,花七爷见我时说了,还有一支他亲自带来的人马在外头游荡,保管不会让漏网之鱼再来惊扰村子。”

    听到这里,张寿虽说放下了心来,但还是免不了犯嘀咕。京畿重地,花七哪来的人马可供随便抽调,还能这样招摇过市?可想到阿六不在家中,那就意味着只有老刘头和刘婶夫妻陪着母亲吴氏,他不禁又问道:“我家中情形如何?”

    杨老倌顿时笑了:“知道姑爷孝顺,放心,老刘头那家伙最奸猾,他看门绝对没问题,他媳妇那也是一等一的能干人。至于吴娘子,牵挂姑爷当然是一定的,可只要回头见到姑爷,她就肯定好了。姑爷要再不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报个平安信。”

    见杨老倌说完不等他吩咐就鼓起双颊,发出了一声如同夜鸟啼鸣似的尖锐叫声,不远处也如是应和了一声,张寿突然发现,话都被人说了去,他根本就已经无话可说。

    然而,杨老倌却还没说完。见朱莹刚刚那一点点嗔怒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就笑眯眯地说:“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爷对村里人甭提多体恤了。”

    他还生怕朱莹不了解张寿的安排,添油加醋地说:“姑爷担心咱们和这些乱军硬来,到时候难免有个损伤,而且也打算和大小姐您并肩作战,竟是设计诱敌深入……”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寿简直想撵跑这老头儿,这活脱脱的媒婆架势哪学的?

    见势不妙,杨老倌这才赶紧岔开话题:“刚刚我遇上花七爷,他说竹林中没伤什么人?咱们也是,拿下那十个人顺利极了,连个碰破皮的人都没有!这样好对付的乱军,再给我来个百八十好了!”

    朱莹却已经被杨老倌说得眉开眼笑,早就忘了这老头儿刚刚似乎躲在一旁窥视:“说的是,就这么一丁点人,填牙缝都不够。”

    杨老倌这么说,朱莹居然还这么附和,张寿简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晚上才有过一次乌鸦嘴经历的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这一老一少。

    “眼瞅着就快要子时了。”其实这会儿还不到亥时(九点)。

    “明天就是莹莹的生辰,赵国公府里太夫人还送了长寿面来,但要全村人一块吃还不够。”

    虽然那银丝面是用车装的,每人吃小一碗都够了,但你在这嗦还不如去忙!

    “所以,杨老倌,你回去说一声,赶明儿要劳烦乡里乡亲,大办流水席,替莹莹庆生。”

    赶紧给我把那乱七八糟的心思收回来,好好研究怎么过生日,别再想着乱军的事了!

    张寿如此简单粗暴的话题岔开术却奏了效,杨老倌喏喏连声,打了个哈哈就一溜烟跑了。可跑出去一阵子,他却突然回头叫道:“明天不只是大小姐的生日,还是姑爷你的生日呢,是该好好大操大办一下!”

    而朱莹虽说高兴得脸上放光,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只求打发杨老倌的张寿煞有介事地说:“有什么兴师动众的?我听说在不少地方,乡下老寿星过寿,长街上摆流水席,大家热热闹闹三天三夜。如今一场风波平定,就算是犒劳大家一夜辛苦,也应该大摆宴席,安抚人心。这不是兴师动众,这是大家同乐!”

    “好好,那就听你的!”

    朱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抬头望着空中一轮明月,面上渐渐有些怅惘:“阿寿,你知道吗?爹说,我这个名字就是因为生辰这天的圆月来的。人人都喜欢说莹白如玉,爹却偏偏喜欢说,莹白如月……往年生辰都是他和大哥,还有祖母和二哥给我过的,可今年……”

    那一刻,见刚刚还笑意盈盈的朱莹眼睛渐渐红了,张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在即将接触到那张美艳的脸庞时,他的手却还是停住了,最终只是探回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了给她。

    “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说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吟了自己最喜欢的这几句词,随即微笑道:“如果我是你爹,有你这么好的女儿,一定会克服千难万险,得胜归来。如果我是你大哥,有你这样好的妹妹,便是插了翅膀,也会平安飞过任何障碍!莹莹,相信他们,没有什么能隔开血浓于水的亲人。”

    哪怕生和死……

    朱莹侧过头来,眼神中的泪花化成了欢喜。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随即使劲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阿寿,我想,你爹娘当初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也一定是希望你福寿绵长,无病无痛。咱们生在同一天,名字又都代表长辈最美好的祝愿,就该活得好好的!”

    看到朱莹破涕为笑的刹那,张寿清清楚楚感觉到,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第五十四章 青莲纱衣,利益均沾

    事实证明,乌鸦嘴会奏效的只有张寿,尽管朱莹和杨老倌口口声声希望再来一拨乱军让他们过过手瘾,但接下来的半宿,风平浪静,如果不是那十几个血迹斑斑被吊在村中大树上的俘虏们,就连张寿也会认为昨天晚上的经历是一场梦。

    而大清早,当翠筠间里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朱大小姐药翻过去的纨绔子弟们醒来之后,听随从们添油加醋说了昨晚上的凶险,大多将信将疑,所以,不免有不少人跑到村中围观乱军。

    看到这些被绳子捆吊在树上,半死不活的俘虏一个个无精打采,根本不理会他们,纨绔子弟们不禁恼将上来,若非一旁漫不经心抱刀坐着的花七实在太显眼,拿着短弓在一旁的阿六又冷肃到杀气腾腾,他们绝对要上去狠狠教训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乱军一顿。

    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致去痛打落水狗的,如张武便有些惶惑地在村中乱转,发现四处村舍中都是人在大呼小叫,仿佛在备办什么,没带随从的他就想拦人问个究竟。奈何一连拦了两个,人却都忙得无暇回答他,最终他还是远远看见张寿,这才慌忙快步奔上前去。

    “小先生!”

    张寿一见张武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就知道人在想什么,当即笑吟吟地说:“人多力量大,但不能拧成一股绳的人太多,反而是麻烦。莹莹又是最怕麻烦的,所以快刀斩乱麻,索性让你们一块都睡去了。至于张琛和陆三,留下他们,也是因为乱军会觉得挟持他们价值大。”

    “所以说,朱大小姐仅仅是为了……图方便?”说出这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张武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等看到张寿点头时,他不禁大为沮丧,“她只要告诉我,我可以下令随从护卫都听她的。”

    “事出紧急,哪有功夫这么麻烦,大不了我先做了,回头再给你们赔礼!”

    张武听到背后传来这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朱莹,他满腹牢骚全都吓得不敢再发了。然而,朱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满腹委屈化作乌有。

    “今天我和阿寿一块过生日,中午便是流水席,我本来还打算去翠筠间叫一声,你既然来了,那正好帮我回去叫他们一声。闲着没事也别围着那些已经被捆好吊成鱼干的家伙转,有功夫就全都来帮忙。你们帮不了,你们带来的那些人总能打打下手摆摆碗筷吧?”

    “再说,阿寿才和我说呢,昨晚上能抓到那些乱军,功劳也少不了分你们一份,别纠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快去!对了,记着保密,功劳的事情先别提!”

    张寿见张武先是一愣,随即就仿佛被猛抽了一记的陀螺似的,拔腿就往来路跑,他顿时笑了起来:“还是你厉害,一句话下去,人就立刻有动力了!”

    朱莹微微一翘下巴,得意地说:“那只是积威之下,他习惯了而已。真要说起来,还是你那句分功劳的话最实在……来,快和我走!”

    张寿顿时一愣:“去哪里?”

    “我们是寿星呀,寿星当然有寿星的行头!”朱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见张寿还在发愣,她便上前不假思索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每年生辰,祖母都要送我一套做好的新衣,今年也送来了你的!吴姨就是让我出来找你回去换衣服的,快走吧!”

    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真是周到得过分了……

    张寿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认命地往家里方向走去。

    这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是那种大红大绿的喜庆颜色。他不像穿大红便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的朱大小姐,那种艳丽的颜色,他压不住……当然也不想穿!

    虽说他承认,如今对朱莹确实有好感,可如果被人强迫穿得像新郎官,他绝对不干!

    尽管是临时筹办,但村中到底人多,纨绔公子哥们又是人手各带一个能下厨的厨子,他们的随从一个个卖足了十二分力气干活,不到午时,街头就已经摆上了一张张桌子,有些干脆是砖头上架了床板……

    当然,这次是没人再会拿出棺材板凑数了。

    而昨晚自认做过莫大贡献的陆三郎,则是笑容可掬地硬拉着张琛来到了张家大宅门口,美其名曰迎接今日的寿星翁。

    张琛虽说还有些别扭,可因为张寿昨晚痛斥丁亥的那番话,他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葛雍的关系才接受这位小先生了,剩下的只有唯一一点纠结。

    “哟,出来了!”

    当张琛听到陆三郎这一声嚷嚷时,他不禁本能地抬起了头。

    就只见张宅厅堂门口,两个人正并肩出来。

    朱莹身穿樱桃色的衫子,石榴红五彩边的裙子,那两颊微微晕红的胭脂,衬得她犹如天边的朝霞一般娇艳,就连那红宝石的耳饰,都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而在她旁边,张寿却是青莲色的交领衫,看似比朱莹那鲜亮的衣裙朴实得多,可青莲色的纱料上是巧手织工织就的福寿万字纹,边上则绣着一圈仙鹤纹。只是看了第一眼,张琛就认出了那块料子,随即愣住了。

    张寿当然注意到了张琛那复杂难明的目光。之前发现不用穿大红大绿宝蓝玫瑰紫,他虽说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发现,青莲色同样很招摇,甚至比正紫还更加鲜艳……

    他一没功名,二没出身,三没官位,能穿这种接近于正紫的衫?

    然而,从穿上衣裳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那几乎是根据自己的身量尺寸定做的,换好衣服出来时,面对母亲吴氏那又惊喜又骄傲的表情,他想想自己这三年离经叛道,先斩后奏的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她也没怎么阻止,也就决定索性不在这高兴的日子扫她的兴了。

    所以,张寿假装没发现张琛那明显有些微妙的反应,等出了张宅大门,迎来乱哄哄一大堆祝寿词,其中甚至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时候,他只能顶着一张僵硬的笑脸,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是十六,而不是六十!

    朱莹倒无所谓这些吉祥话是否应景,早已经习惯面对一大堆人,她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面面俱到。

    而陆三郎见缝插针上前祝寿,随即就把面色微妙的张琛给挤到了一边去,自己堂而皇之站在了张寿身边,一副学生的模样帮忙待客。

    忙里偷闲中,他低声说:“今年三月三的时候,朱大小姐硬是靠投壶赢过了永平公主,从太后那儿讨了一块青莲纱,为此据说永平公主在背后说她骄横。我虽说没亲眼见,可估摸着就是小先生你身上这块,张琛那时候是亲自在场的,估计认出来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这身衣服一穿,那位公主肯定会不高兴对吧?

    张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陆三郎的弦外之音,当下呵呵笑道:“看来太夫人真够大方,也不问问孙女,就直接做成衣服送了给我。”

    “是啊是啊。”陆三郎连连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仿佛生怕谁听到,“朱大小姐肯定觉着小先生你最衬这颜色,只会欢喜,可有些人会不会起坏心去搬弄是非,那可不得不防。”

    他一边说,一边又义正词严地说:“张琛那小子自视极高,也许不会背后告状,但翠筠间人多嘴杂,难免会有人和大家不是一条心!小先生放心,我会好好警告大家的!”

    张寿突然觉得,陆三郎这家伙绝对是当班长的材料……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打了个哈哈,姑且把这话题岔开了过去。

    等到他和挤出人群的朱莹来到位于村口的头桌上,拍了拍巴掌,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随即示意便所有村人和贵介子弟以及随从等各自入座。当一大群人乱哄哄地入席了之后,他便笑吟吟地执壶,在自己的杯中斟满。

    “一敬天地,多谢天地保佑村中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二敬乡亲,若非平日辛勤耕耘,昨夜齐心协力,没有今年这好收成,更不会有昨夜这有惊无险地拿下这伙叛贼乱军。”

    接连痛饮了两杯,见众人轰然叫好,齐齐陪饮,张寿便笑道:“这第三杯,自然是敬今日同过生辰的莹莹和有缘到融水村来的各位。有缘同聚,有难同当,自该有福同享。昨夜这场惊险,大家一同担了,昨夜这场功劳,自然也是大家一同享!”

    听到这里,因为张武谨慎地守口如瓶,本来觉得自己睡了一晚上什么都没赶上,懊恼至极的贵介子弟门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猛然之间激动了。尤其是发现朱莹丝毫没有反对张寿这番话,狂喜的他们毫不犹豫地一个个站起身。

    和陆三郎一样,他们也猜出了张寿这身衣裳的来历。有赵国公府做后盾,有帝师葛雍做老师,他们怎么和人家抢朱莹?张寿肯分润功劳,他们当然是接受了!

    至于不乐意不甘心的……那也不能在眼下表露出来!反正站在赵国公府这一边,现在准没错!

    然而,就当张寿三杯敬完落座,一时四下里乱哄哄一片正在享用酒菜的时候,张寿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五十五章 谁怕谁

    耳畔那马蹄声滚滚而来,似乎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支兵马。

    肩膀上那只手颇为有力,仿佛一用劲就能将自己牢牢控制住。

    在最初的愣神过后,张寿立刻就放松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笑问道:“花七爷不来喝一杯?”

    “你这小子,确实有意思,很不错。”

    花七见不少听到马蹄声的人都在紧张地左顾右盼,甚至还有贵介子弟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他就懒洋洋地呵呵一笑。

    “不用慌张,我昨夜已经飞鸽传书回去。只不过是京城那些老大人们终于回过神来,调兵遣将打算扫荡临海大营的那群漏网之鱼了。安心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他们难道还敢把你们当乱军剿了?”

    他的声音乍一听似乎并不大,但每个贵介子弟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刹那之间,流水席上刚刚生出的那股骚动不安就立刻被压了下去。

    但张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叫敢把你们当成乱军剿了?万一人家敢呢?

    察觉到花七依旧按着自己的肩膀,紧挨自己坐了下来,张寿若无其事地亲自执壶给人斟了一杯递上,见人单手举杯一饮而尽,却依旧没有松开扣着自己肩膀的手,就连朱莹也为之侧目,更不要说眉头微皱的吴氏了,他心中一合计,当下就放下了酒壶。

    “花七爷,我有几句心里话要和你说,能不能行个方便?”

    “哦?”花七微微一笑,眼神幽深地说,“自然可以。”

    张寿见肩头那只手骤然放松,便笑着放下酒壶和茶杯,不慌不忙地离席,等走远十几步,来到村口自家大宅门前,他甚至已经能望见远处官道上弥漫的尘土,他这才开口问道:“花七爷刚刚按住我,是不是生怕我问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的兵马难道有什么问题?”

    花七沉默片刻,随即就嗤笑道:“大小姐是千回百转的玲珑心,只不过不到必要的时候,她懒得动脑子,你比她还要聪明,以后你们俩这日子可怎么过?”

    见张寿一脸啼笑皆非,他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预先有准备时间的冒险,和骤然面对险境,那是不同的。我就怕你昨晚上能处之泰然,今天骤然面对惊变却举止失措。”

    “但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要镇定。不过,你是莹莹的未婚夫,赵国公的女婿,那位太夫人的孙女婿。以后要面对的风浪多了,如今练习练习也好。实话告诉你吧,我留在外头的兵马竟是没有事先送个信来,所以来的兵马很可能有问题。”

    花七说完便转身朝那条直通村外官道的小道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不过呢,昨夜的事情我早就飞鸽传书报了京城,那是真的。哪怕领军之人真有问题,只要他不想变成叛军又或者反贼,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去应付周旋一下,若有事自会示警。”

    张寿心中无奈,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如果来人打着明里平乱,暗地灭口的主意,那么回头最糟糕的可能,便是把连带贵介子弟在内的整村人一块屠了,然后嫁祸给乱军。

    就像花七说得那样,这个可能性其实很小,但不可不防……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倏然转过身来,随即差点被背后站着的一个人给吓了一跳。

    不是朱莹还有谁?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都听到了?”

    “当然都听到了!”朱莹神气活现地微微昂首,随即轻哼道,“你和花叔叔就知道瞒我!”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大小姐自以为装得很像,可从她这种轻松的口气,他就知道她肯定只是偷偷摸摸刚刚过来。他盯着刚刚多喝了几杯,双颊更添红晕的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一脸好奇地盯着花七背影,他便笑道:“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这生辰宴扫兴而已,来,我们回去。”

    重新回到流水席上,张寿带了朱莹执壶逐席劝酒,但自己只不过是间或喝一口。即便如此,村人们就没有一个不给脸面的。

    而贵介子弟们就算不看他是葛雍弟子,刚刚分润功劳的面子,也得看跟随一旁虎视眈眈的朱莹那面子,因此自己喝干不算,更是没有一个敢灌酒的。

    只是当两人过去之后,陆三郎听到一旁的张陆赫然在那嘀咕道:“过个生辰而已,瞧着像成亲似的。”

    “你有本事去问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为什么连生辰都让朱大小姐在这过。”陆三郎没好气地刺了一句,随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什么成亲,哪有新郎穿紫色的……”

    他从前是借着追求朱莹摆脱自以为是的父兄,现在他是葛门徒孙了,朱莹这个挡箭牌可以扔了……那日后就拿着张寿这个小先生当挡箭牌好了!

    张寿不动声色地一边敬酒,一边挑特定的人吩咐几句。朱莹起初还没发现,可渐渐就察觉到,如起头还阿谀奉承一大堆的杨老倌,可等她转过头来时,人已经不见了。不但杨老倌,同样消失的还有好几张她依稀熟悉的面孔。

    最终往回走时,暗中留意的她便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张寿的袖子:“你敬酒一圈,这流水席上就少说没了十几个人,你刚刚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你和花叔叔到底什么事瞒我?”

    张寿看看自己那再次落在大小姐魔掌中的袖子,再看看一旁那熟悉的一桌上,一个个明明低头却不忘窥视的家伙,他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道:“回去说……”

    然而,他这三个字刚出口,朱莹尚且没反对,却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见霍然起身的张琛满面通红,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多灌了几碗借酒消愁,再看到人那还带着血丝的眼睛不是盯着朱莹,而是盯着自己,张寿不禁笑了,随即一把拉开陆三郎,竟是径直在这一桌坐下。

    而不知不觉放开他袖子的朱莹反应过来,立刻撵了另外一个人,也霸道地在这一桌坐下了。紧跟着,大小姐就用刀子一般的眼神,把同桌的另两个人全都撵了走。

    察觉到之前那马蹄声已经停了下来,张寿不知道花七的交涉结果如何,见陆三郎挤走了一个扛不住朱莹霸气眼神的贵介子弟,而张武和几个曾经最早看到自己真面目的人却围了过来,他这才轻描淡写地低声说:“刚刚花七爷说,外头那些兵马也许是援兵,也许来者不善。”

    对于这群贵介子弟来说,来者不善四个字,已经足够震慑,就连原本酒意上头的张琛,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一时间,周遭七八张脸个个煞白。

    而朱莹在最初的惊怒过后,立刻砰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声音却极低:“怕什么,任凭哪支兵马,若真的要起坏心,只要回头我们能活一个人,他们就全都要诛九族!”

    张寿这才微微一笑道:“没错,所以我让杨老倌他们把昨夜那些乱军全都带走了。他们既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装了那么多年安分庄稼汉,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要灭口的人没法抓到,我想就算来者不善,也不会这么愚蠢地冒险。”

    朱莹大为赞同,再次一拍桌子,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有人遗憾昨天晚上没派上用场吗?全都跟我和阿寿到头桌去坐着!一会儿要是有人敢进村,那就拿出你们平时在京城横行的气势来!看看到底谁怕谁!”

    “对,谁怕谁!”张琛再次灌了一杯酒,随即发狠似的扫了众人一眼,“我们就好好坐着,痛痛快快吃喝,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着!”

第五十六章 演技不过关?

    从村口头桌的位置,恰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条从远处官道分叉至此的小路。

    张寿察觉到,随着那一队蜿蜒上百步的人马沿着这条小路渐行渐近,身边人反应各异。

    刚刚还在豪言壮语说谁怕谁的张琛浑身绷紧,起头惋惜昨天晚上什么忙都没帮上的张武肩膀微微颤抖,其他几个人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酒,脸色却是僵的,朱莹左顾右盼,满脸寿星翁的自得,陆三郎大吃大嚼,不时还评点一下菜色优劣,两人都显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质。

    他不知道后两者是不是和自己同样看出了某种端倪,想了想觉得没有绝对把握,也就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来。

    眼看刘婶已经是知机地扶着微醺的母亲吴氏进宅子去休息了,其他各桌上,喝多了的村民有人在划拳,而贵介子弟的随从们,有人唱起了小曲,他突然一时兴起叫了一声。

    “唱曲的那位,大声些,唱给自己听有什么意思,要唱就让大家都能听到!”

    “对对,唱大声一点,唱得好,我赏他金花一朵!”朱莹也立刻起哄。

    正唱得高兴的那位被张寿这一拍打断,本来还有些犹疑,等听到素来以出手豪爽著称的朱大小姐竟是一开口就是一朵金花,他登时喜出望外,立时想都不想就大声唱了起来。

    然而,他这荒腔走板的曲子还没唱几句,一群委实受不了的人就慌忙把人给按了下来,三杯酒灌得人醉倒在了桌边。见此情景,多喝了两杯的朱莹不禁气得在那拼命拍桌子。

    “换人,快换人!谁唱得好我就赏金花一朵,绝不食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下立时便有另一个自诩好嗓子的护卫直接跳上了凳子,一嗓子便吊了个高音:“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听到这么个开头,就连故意促狭起哄让人唱曲的张寿也不禁头皮发麻。然而,还不等他慌忙叫人打住,那个男唱女声嗓音极妙的护卫,就把接下来那要命的唱词给吐出来了。

    “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刹那之间,流水席上本来吃得兴高采烈的所有人全都给镇住了。

    大小姐就算许诺唱得好赏金花,可你在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的中午,人家大小姐的生辰宴流水席上,唱什么六月飞雪窦娥冤,你小子是咒人呢……还是讨打呢?

    就连刚刚踏上村口的一长队人马,头前那高头大马上看上去极其雄壮威武的军官,听到这犹如魔音贯耳的唱词时,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偏偏就在此时,他的坐骑也仿佛受不了这曲调,突然失蹄一个趔趄,这下子,原本就走神的这位雄武军官竟是猛然滑落下来。

    幸亏他临机应变,坠马之际硬生生一提气,旋即单手在地上一撑,继而猛然前翻,最终竟是稳稳落地,可即便如此,当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再次昂首挺胸站定时,却发现不远处那头桌上挤着的一群人正用极其古怪的目光看他。一愣之后,他慌忙再次露出了一脸的凶神恶煞。

    尽管雄武军官刚刚险些出丑,可随着他再次上马,几十名士卒策马整齐划一地紧随其后,一应人等气势十足朝着村口层层围逼过来时,别说有人慌忙拽下那站在凳子上唱窦娥冤的家伙,勒令其住口,就连朱宏等护卫,也不禁赶了过来围到头桌旁边,满脸的戒备。

    尽管张寿和朱莹没对他们通气,可如此架势,他们怎会心里不打鼓?

    然而,朱莹却不耐烦地劈手将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随即大声问道:“来者是官是匪?”

    看到那为首的军官听到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时,整张脸上都是横平竖直的呆字,张寿不禁更加确信了之前的猜测,当即起身一笑。

    “朱大小姐的意思是,如若是来援的官军,那自当请入村中,喝一杯寿酒。如若是流窜的乱军叛匪,那就对不住了,昨晚已经有二十余人失陷在这小小的融水村,各位不妨试试。”

    那军官好容易再次把脸上表情恢复成他想象中的穷凶极恶,又竭力让自己的口气尽可能更**一些:“昨夜之事,我已经得到了消息。虽说各位都是京城贵胄,随行护卫众多,但要说轻易拿下这些乱臣贼子,是不是美言太过了?”

    还不等有人说话,他就提高了声音道:“但在此之前,先把那些乱军交出来吧!”

    “凭什……”张琛一个么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陆三郎捂住嘴拖到了一边。

    以为陆三郎是为了不让张琛挑起纷争,其他贵介子弟们和随从护卫们就如同绷紧了弦似的,如果他们手中这会儿有箭,绝对会一松手任由其四处乱飞,射不射中全凭运气。

    相形之下,后头依旧在吆五喝六划拳喝酒的村民们,和头桌这边紧张沉重的气氛格格不入,赫然是冰火两重天。

    僵持了足足好一会儿,除了迸出两个字就被阻止的张琛,没得到其他回答,那凶巴巴的军官仿佛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再次加重语气:“我再说一遍,把乱军都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一声令下,玉石俱焚!”

    “要人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你就过来取!”

    朱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嚷嚷,顿时把僵硬的气氛顶到了最高点。可下一刻,她就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背转身去揉肚子:“不行了不行了,阿寿,你接着演,我绷不住了!”

    “你绷不住还叫我来?”张寿同样忍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的他好容易露出了一张比较严肃的脸,但随即就干咳道,“好了,别装了,阁下那点小套路,早就被看穿了!”

    见那军官顿时呆若木鸡,其身后士卒当中,甚至有人低头偷笑,他便笑呵呵地揭开谜底。

    “从官道过来这条小路,一辆马车再加上几匹马的车队通行不难,但阁下上百号人马从这么小一条路过来,那通行速度就慢了。如果真的是不怀好意来的,别说路旁都是收割完的水稻田,就算是青苗地都会不管不顾践踏,因为时间紧迫,不至于从小路过来浪费时间。”

    “而且,无论是作为乱军同党,还是来要人的蛮横官军,甚至说得更过一点,作为担当灭口屠村重任的人,阁下形象雄武威猛,作风正派严谨,说话一板一眼,实在是……嗯,别说演不好,根本就演不了大奸大恶的凶徒,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其实这都是鬼话,最重要的是,他刚刚才想明白,之前是被花七带歪了节奏,这种赵国公的心腹,会在不怀好意的兵马杀到家门口时才发现才示警,还略带悲壮地上去交涉应付?

    那军官根本不知道该流露出什么表情。明明才先被人批演得乱七八糟,然后好像还被夸了?这是什么鬼?直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他这才回过神来。

    “唉,拍胸脯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结果才演一半就砸锅,果然是角儿选得不好。”

    随着这声音,一身小卒服色的花七策马从后军之中出来,却是没理会一群贵介子弟们那气恼的瞪视,笑容可掬地问道:“除了这些破绽,寿公子还看出了别的么?”

    张寿见到花七,当然一点都不意外:“另外,我虽说久居乡下,却也听说马军难练。京畿地面上,除却朝廷,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动用这样一支这样上百人的精锐马军。否则这就不是承平治世,而是兵荒马乱了。”

    花七顿时大笑:“你这颂圣的口才不错,说得在理。”

    张寿却没被花七岔开话题,似笑非笑地问道:“眼下之事,到底是花七爷临时起意撺掇,还是各位军爷来之前就受命吓唬我们?”

    听到这话,就连刚刚转过身来的朱莹,也不禁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更别提刚刚受过惊吓的贵介子弟和随从护卫们了。

    “那是我的主意。”笑眯眯先肯定了一句,花七突然又词锋一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再次耍了个诈,他才不慌不忙地说:“部阁会议商定了派军平乱,太后娘娘就特意吩咐让雄威先带人过来看看,把那些乱军押解回京,顺便吓吓各位。太后娘娘说,乡间虽好,可到底没城墙,各位可得多一个心眼,保护好自己!”

    见花七说得煞有介事,众人听了愧然的愧然,窘迫的窘迫,张寿却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他实在有点信不过这疯子……假传懿旨的事,花七兴许可能大概……做得出来吧?

    当然,也不排除归政的太后实在是太闲了……不怕把人吓死吗?

第五十七章 不要相信外貌

    被张寿称赞为雄武威猛,正派严谨的雄威,出自京城锐骑营,官居右营指挥使。

    花七虽然当众如此向人介绍,可因为先头这件事,他到底没了信誉,直到雄威出示了锐骑营左营指挥使的腰牌,挑明自己才刚受到楚国公举荐,从宣府调回来,被吓怕了的贵介子弟们这才信了。

    这一次,就连昨晚没赶上那捉拿乱军大场面,于是有些不痛快的几个贵介子弟,也全都觉得,昨晚上幸亏朱莹简单粗暴地把他们药翻了。今天这还没真打呢,他们就吓得不轻,如果他们真的亲眼目睹甚至遭遇昨夜的激战,指不定要拖后腿……

    在这人人心有余悸的当口,张琛却忍不住一把揪住了陆三郎。

    “陆猪头,你是不是也早就发现端倪不对,所以才突然捂住我的嘴?你这猪头,从前在京城时装傻充愣,跑到这突然就变成什么算学天赋上佳,你到底有多少事还瞒着我们!”

    陆三郎藏拙这么多年,此时当然想要显摆,可他能说出来的理由都让张寿给说光完了,他只能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观察不仔细,这点小破绽都没看出来。。你之前不是还放大话说什么谁怕谁,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刚刚大小姐和小先生都在呢!”

    此话一说,别说张琛,周遭一大堆人顿时哑然。

    朱莹且不说,大小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张寿明明只是长在乡下的少年而已……

    张武立刻干咳一声:“我们怎么能和小先生相提并论,小先生要不是神机妙算,人称专相千里马的伯乐葛祖师怎么会收小先生当关门弟子!”

    “就是就是……”

    张寿眼见朱莹在不远处缠着雄威问东问西,结果一问三不知,正在那不高兴了,便打算自己上去试试,可听到周遭张武这几个人纷纷乱糟糟附和陆三郎挑起的话题,他只能止步。

    “别说得我和活诸葛似的。我要真有那么大把握,之前听了花七爷的话,就不会吩咐杨老倌和几个村人,去把昨晚抓到的二十几个乱军叛贼先藏起来了。我也只是看雄指挥使进村时,那言行举止实在不大像穷凶极恶之徒,谁知道竟然真的虚惊一场。”

    “你们别扯闲话了,去给我找村里人,把杨老倌他们找出来,昨夜那些俘虏该交出去了。”

    陆三郎立刻凑上来,肥嘟嘟的脸上那小眼睛轻轻眨了眨,莫名的有点萌:“小先生,就这么把人交出去,会不会是白给那个雄威送功劳?”

    张寿见纨绔子弟们不少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不禁哂然:“那位雄指挥使一看便治军有方,否则也不能带出那样一支令行禁止的马军,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而且,你们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这世上谁敢抢你们的功劳?”

    此话一出,刚刚还吓得哆嗦甚至差点尿裤子的纨绔们立时腰杆笔直。

    对啊,咱们在京城好歹也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谁敢抢老子功劳?

    “再说,人丢在这,不但白白花费粮食养着,还每天都要浪费人力去看守。现在你们人还没回京,先把这二三十个俘虏送回京,让京城那些小瞧你们的人好好看看你们此番立下的功劳,等日后再回去时,岂不是扬眉吐气?”

    三言两句把垂头丧气的众人撩拨得眉飞色舞,张寿见一群人轰然散去,这才摩挲着下巴。

    他算是看清楚了,对待这些纨绔子就好像对小狗小猫,有时候得像驯狗似的严厉呵斥,有时候得像对待小猫似的,顺毛捋几下……

    “都是花叔叔,昨晚上先是看我们的热闹,今天又和那个雄威一块搭档演猴子戏,敢情他是故意想看我们出丑。我才不信太后娘娘没事耍我们这些晚辈玩儿,肯定是他捣的鬼!”

    朱莹快步走回来,直接拿起酒壶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一脸气咻咻。埋怨了一气之后,见张寿笑而不语,那些纨绔子弟都不见了,她不禁眉头一挑:“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去通知杨老倌,把人都押出来。”没等眉头一挑的朱莹反对,他就岔开话题道,“说起来,临海大营出乱子,太后娘娘说不定是觉得你在乡间不安全,希望你早点回京。”

    “才不会呢,昨天祖母不是派人送长寿面和新衣?”

    朱莹嘴里这么说,可想到那坏消息是在京城赵国公府人走后才来的,她不禁有些心虚。要说这次她在外头也确实逗留了很久,祖母固然纵容,京里也乱糟糟的让人心情不好,可她这种野在外头由着性子的好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如果真的要走……她总得给村子留下一些东西,让阿寿,让其他人都别忘了她!

    想到这里,朱大小姐不禁眼珠子一转:“要不,我召集大伙儿给融水村筑一道墙,把整个村子围起来?这样不但可以抵挡乱军,还可以用来抵挡野兽!”

    大小姐,我这是村,不是镇,更不是县,太平盛世,偶尔有兵马营啸叛乱而已,又不是四处烽烟。突然兴师动众要给村子筑墙……这是打算据坞堡造反吗?

    搁现代,那也是违建,要被强拆的……

    面对这异想天开,张寿只能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一点小乱子就筑墙,这不是怀疑京畿驻军的能力吗?我觉得,像雄指挥使这样勇武正派的人,顺路过来接收一下俘虏,接下来说不定还回去平乱。那支马军训练有素,区区小乱子一会儿就平定了,也就不用再担心安全。”

    不远处,才演过一场看似失败的反派戏,雄指挥使却心情挺不错的。

    他在军营中素来有顺风耳之称,刚刚张寿和那些纨绔子弟,和朱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他从军这么多年了,但遇到的明眼人不多,头一个是楚国公,第二个是当朝皇帝……反正这位张小郎君算一个!本来就是,人活一世,哪能单纯靠脸呢?

    想到这,见张寿和朱莹说完话,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雄威就主动迎了上去。

    “雄指挥使是打算把昨夜那些乱军,还有后来的一个刺客一块押走吗?”

    雄威既然对张寿观感不错,相比刚刚敷衍朱莹,他倒是乐意多提点张寿几句。

    “昨天临海大营发生营啸,乱军逃出去百余人这件事,快马加急送到了京城,京城一度关了城门。今儿个一早又接到花七爷的急报,说是乱军跑这儿来了,所以我才奉命带人赶来,押解人犯回京。好在一大早开始,京城的城门已经都开了。”

    “但平乱的事却和我无关,毕竟我初来乍到京畿,并不熟悉地方,轮不到我出头。”

    紧跟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头桌上自斟自饮生闷气的朱莹,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我奉命只是带人,并没有提到马。”

    张寿本来还想试探一下那些军马如何处置,乍然听到如此露骨的暗示,他想到杨老倌昨夜连人带马全都信手擒来后对那些军马的觊觎,他不禁有一种瞌睡遇着枕头的幸运感。

    他当即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既如此,那我就只当咱们村子暂时借用那些军马几天好了。村子里耕牛不多,用马耕田,能给大家省出老大的人力。”

    张寿只不过是信口开河,随便找借口糊弄,却没想到雄威竟然真的煞有介事点头道:“张小郎君说的是。在宣府时,我们也常常用马耕田,确实能节省不少人力。昨夜那些乱军惊扰乡间,留下坐骑劳作抵偿也是应有之义,临海大营那边想来也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这位“作风严谨正派”的雄指挥使,大有深意地冲着张寿呵呵一笑。

    “演场戏吓唬人这种事,我确实不太擅长,真要把这么多人吓坏了,我可吃罪不起。”

    人家都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了,张寿怎么会不懂?

    甭管是奉谁之命,这一位显然在演戏上只打算点到为止,并不希望惹出大麻烦,所以才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所以说,这年头但凡官运亨通的,其实都是人精!

    他算是又学到一条,不要相信外貌!

第五十八章 往事和决意

    三十二匹马,其中大体无损和轻伤的是二十七匹,另外两匹摔瘸的,三匹外伤颇为严重的。毕竟,哪怕是用的吹箭,旨在伤人而不是伤马,在竹林入口的乱战之中,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那么精细,如此收获已经很不错了。

    而这是雄毅那一队马军押着俘虏离开之后,留给融水村的战利品。

    昨夜除了张琛和陆三郎,公子哥们都在被药翻的情况下酣然高卧,分润功劳就够厚脸皮了,谁都不好意思再贪图什么战利品。

    就算张武张陆这样不受重视,其实挺缺钱的家族庶子,也万万不敢开这个口。至于张琛和陆三郎,一个有钱有势,一个自诩智慧,更不会站出来争。

    于是,张寿召集了杨老倌等人,说了战马暂留这件事的时候,从一贯财迷的杨老倌往下,一大堆村人赫然喜出望外。然而,等到张寿拍了拍巴掌之后,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之前那位雄指挥使虽说只带走了人,没有带走马,但到底马还是属于临海大营的。所以,现在我们只能说是暂借这些马使用。瘸的和有伤的几匹,我和莹莹说过,她回头会派人走一趟临海大营送还。剩下的马,当然是归村中大家使用。”

    没等喜形于色的村人们道谢,张寿又说出了另一重用意。

    “我对雄指挥使说,留下这些马耕田,抵偿乱军惊扰乡间,但你们应该都明白,临海大营的战马未必会耕田,再说喂养马匹耗费大,与其耕田浪费马力,不如分出大部分去拉车,把今年刚刚收获的新米和其他菜蔬立时运到京城去卖,顺带捎上平常积攒下来的丝线等等。”

    整个融水村,大牲畜都不多,尤其是适合长途运输货物的牲畜更是紧缺,若不是吴氏是个善心的“地主”,养着的一匹马常常出借给村人运送货物去集市卖,只靠人力运送东西去城里,村人的日子只会更加清苦。

    此刻一听张寿这话,村人们顿时惊喜更甚。尤其张寿道是届时会随同上京时,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趟京城之行,定然能省一大笔,再赚一大笔。

    不说别的,张寿去了,就意味着有赵国公府的人跟着,说不定朱大小姐也会同去,那么,进出城门纵使要交税,也不会被盘剥,集市上更没人敢欺行霸市!

    “好了,我说完了,大家紧赶着回家去收拾清点吧。明天八月十六,那就十七或十八上京吧,大家好好喂两天马,然后把东西都准备好上京一趟,谁走谁留,大家合计好。”

    村人们高高兴兴地散去,然而,杨老倌却拖在了最后。在走出去几步之后,这个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头儿突然又转身走了回来。见张寿果然也没离开,正站在村口看着妇人们收拾那杯盘狼藉的流水席,仿佛在出神,他就上前咳嗽了一声。

    “姑爷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你应该说,我是不是还有话没问你。”张寿没好气地斜睨了老头儿一眼,这才单刀直入地说,“你和我打了这么久马虎眼,现在是不是该说实话了?你也好,村里其他很多人也好,都是赵国公安排在这儿,照顾我们孤儿寡母的吧?”

    这一次,杨老倌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眼神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游移不定。

    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已经秃了一大半的脑袋:“没错,就是姑爷想得那样。只不过,当年国公爷没说是照顾未来女婿,只道是照顾一个他老朋友的妻儿,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却有不少地,怕被人欺负了。”

    张寿静静地听,没有质疑,更没有打断杨老倌的讲述。

    “我和其他人,当年都在国公爷麾下呆过。那会儿国公爷还年轻呢,跟着睿宗爷爷打仗那叫一个敢打敢拼,鞍前马后建功立业,一点都不像外戚,最可贵的是还体恤老弱残兵。”

    “当年征北受伤的那一批人,包括我在内,国公爷都禀奏了睿宗爷爷,一个一个补了钱粮……哎,可惜睿宗爷爷死得早,得位的时候又……咳,旧事不提了!”

    “我家境寻常,后来国公爷找到我的时候,我两个儿子刚刚给我添了孙子,家里精穷。所以国公爷一提来照顾孤儿寡母,我一口答应,立刻带家人迁了过来,又遇上了邓二牛他们。”

    “说实话,我也算是从小看着姑爷长大的,您小时候腼腆,体弱不太出门,后来病好了就常常出来,这三年眼瞅着越长越像是画上仙人,又肯帮咱们教导孩子,我从前想都不敢想他们能算数背诗的。我真没想到,国公爷托付给咱们的居然是未来姑爷。”

    听着杨老倌那絮絮叨叨不甚有条理的话,张寿终于忍不住问道:“可赵国公让你们迁到这儿照顾我们母子,却没有过多照顾你们,你就不觉得这日子太清苦吗?”

    “我的姑爷,还要怎么照顾?”杨老倌摇了摇头,突然伸手撑开了额头上密布的横纹,“我又不是斩将夺旗的勇将,说白了小兵一个,老了更不顶用,赵国公记得我,我就很惊喜了。要不是迁到这儿,我家那两个孙子就都饿死了。上哪找姑爷和娘子这样好心的东家?”

    张寿微微一愣,继而苦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就我们孤儿寡母,放在寻常村里,也许早就被人吃得一滴血肉都不剩了。”

    杨老倌轻松地笑了笑:“那是各取所需。我和家里儿子媳妇孙子活了下来,其他人家也是,这些年除了病死老死的,日子都太太平平过下来了。姑爷平安长大,如今又遇上了大小姐,又是收学生,又是平乱军,我就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想想也觉得都是托赵国公的福。”

    “你说得对,都是托赵国公的福。”张寿虽没问出杨老倌当初在军中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此时他已经问出了绝大多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就没有再盘根究底。

    等到杨老倌笑呵呵地告了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好一段路,却突然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那张苍老到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这才心中一动,连忙回过了头。

    果然,朱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墙根,眼睛似乎还微微有些红。

    他只是微微一愣就迎上前,随即也不说话,径直拿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谁知道大小姐根本没接,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朝他递了过来。

    “你昨晚上才给过我一块呢,忘了?”见张寿哑然失笑,朱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无意看到你们说话,过来听听,谁知道他年纪这么大还像年轻人似的耳聪目明,发现我还假装不知道……阿寿,谢谢你,你明明自己也有很多困惑,昨天晚上还安慰我!”

    想想用言语来安慰朱莹,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张寿便微微一笑,将手中帕子收了回来。

    “莹莹,不知道你刚刚听到没有。过两天村人去京城卖东西的时候,我打算也一块去一趟,去京城看看。”

    见朱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惊喜中带着几分纠结的表情,他就笑道:“其实要不是这几年娘死死盯着,杨老倌他们那些人也时时刻刻看着我,我早就想出去了。”

    “阿寿,我也很想爹和大哥,想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所以,我陪你一块上京!”

    朱莹终于做出了决定,昂起头满脸诚恳地说:“吴姨那儿,我去说,她要不放心,她也可以一块去,干脆大家都在京城我家住两天。当然,如果你怕我家那边是非多,我可以让人包下一家干净雅致的客栈给你和其他人住,省得别人闲话!”

    面对这样一位雷厉风行的大小姐,张寿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这是他新的人生中从没有生出过的念头,可此时此刻,他到底只是对她笑了一笑。

    “好,那我们就一块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第一卷完

第五十九章 乡下小郎君进城

    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

    眼看一个清俊闲雅的年轻小郎君策马在外城这三门之间打了一个来回,浪费了至少一刻钟的时间,不止众多进城或出城的官民百姓频频回头,守城的军士们自然也会注意警惕。

    然而,年轻小郎君并不是单身一人,在人开始兜第二圈时,就已经有几个护卫跟了上来,须臾,一位分明是女扮男装的艳丽公子也追了过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那些本来会宣之于口的嘲讽和讥笑自然而然稍稍克制一些。

    而对于眼睛最利的城门守卒们来说,当认出那是赵国公府的护卫随从,他们就立时知情识趣地撤了回来。等到再认出那位陪同的男装丽人仿佛是赵国公府的大小姐,他们就只敢不时悄悄扫上那位小郎君一眼了。

    前些日子在京城流行过好一阵子的闲言碎语,此时就犹如平静水面底下的暗潮,在他们之间悄悄涌动。不多时,在京城外城三大城门的所有守卒中间,一个消息完全传遍了。

    赵国公府那位准姑爷进京了!

    张寿并不在乎自己被当成头一次进京的乡下人,反正他确实就来自乡间。而且,今天吴氏最终没有答应一同上京,他也不怕因为这乡下人似的丢脸举动而被母亲唠叨。

    想到永定门城楼几乎与后世复建的一模一样,想到那名字熟到不能再熟的左安门和右安门,他不禁无限感慨。

    不是朱家的天下,国号却叫做明。

    不是朱家的京城,那三座城门却依旧取了那样的名字,永定门几乎复刻。

    而接下来的内城三门,名字也应该和他想象中的一样。

    果不其然,等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内城墙时,他不出意外地从崇文门进的城。

    这一次,眼看其他村人在朱宏陪伴下于税关交税验货入城,他不禁想起这些天和朱莹闲聊时,得到的那些讯息。

    太祖皇帝从轰轰烈烈的白莲教起义起家;成了韩山童的女婿;打了天下之后直接定都元大都,定国号明;号称天人托梦,把整座京城统统重修了一遍,内外城历经数年全部完工……

    而民间传言这些,竟然都不触犯朝廷禁令,甚至于太祖从登基第一天开始,就对军民百姓宣扬这一桩桩事情。

    “阿寿。”

    正在一面饶有兴致地看崇文门内大街两侧建筑,一面飞速思量这些信息,张寿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朱莹的声音,立时侧过了头。

    “米市大街就在东单牌楼北边,让朱宏陪着大伙儿去就行了。那里一排都是收粮米的铺子,有他在,料想那些黑心商贩不敢压价。”

    习惯性地鄙视了奸商,朱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

    沉吟了片刻,张寿就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赵国公府当然要去,但我想还是先去拜见一下老师。我让陆三郎替我管着翠筠间,听说张陆他们几个,把我传给他们的老师手稿自说自话印了书,这么大的事,我既然进京,总得和老师说道一声。当然最重要的是……”

    见朱莹甚至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不禁笑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你家吧?”

    答应了朱莹一同上京,张寿便已经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然而,在进京第一天第一时间拜访赵国公府,这种意味还是不一样的。

    有道是毛脚女婿第一次登门还要提上大包小包呢,他如果眼下第一时间登门,那送什么?

    难道把临海大营乱军留下的马匹挑几匹借花献佛?

    他浑然没意识到,曾经对所谓婚约颇为抵触,对朱莹这个未婚妻也力求保持距离的他,现在居然已经隐隐有了点准女婿的心态……

    朱莹顿时喜上眉梢,随即笑吟吟地说:“祖母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的。再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让人去备办四色礼盒就行了……”

    “千万别!”张寿吓了一跳,赶紧开口阻止,“送礼可以礼轻情意重,但代办可绝对不行。你先陪我去给老师备办礼物,回头再去看看送你祖母什么礼。”

    “好好。”

    身为穷人,上次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送来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自己却只还了新米菜蔬之类不值钱的东西,张寿虽说有点不好意思,可想想从小到大全都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再大的人情都欠了,第一次登门的礼物自然没打算一味求贵重。

    而如今登门先去见葛雍这位老师,他也同样没想买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公子哥送他的束修里是有不少好东西,但葛雍当了这么多年官,要看得上这些才有鬼了。

    早些日子从朱莹口中得知老头儿爱吃甜食,他昨天晚上就特意就让刘婶做了两盒桂花饼。

    朱莹之前让人从赵国公府里搜刮来的社前茶,他把超过一半的存货都装了罐子带来。

    葛雍留给他的一本算学手稿,他看过之后做了厚厚一本笔记,此次上京时也捎带上了。

    此时,他和朱莹在陆三郎特地介绍的某家书坊里逛了一圈,搜罗了今天刚刚新鲜上市的那几本署名葛雍的书。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朱莹也好,他也好,两个人单独站在那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更不要说两人并肩而立,还不时若无其事地交流买书心得。

    于是,小小的书坊中,买书的客人越来越多,最后竟是摩肩接踵,无数眼睛都往那两位客人身上瞟,而因为这骤然火爆的生意而心花怒放的伙计,一不留神在结账的时候,直接给了笑吟吟的两人一个非常离谱的价格。

    一部六册书,半贯钱。

    而原本的价格是多少,朱莹不知道,张寿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当张寿和朱莹挑好了书,每人手中拿着三本书,双双从书坊中出来时,朱家那几个护卫却不得不费了吃奶的劲,这才从门外围观人群中挤了出来。

    相形之下,阿六只是肩膀微动,就敏捷地第一个迎了上前,先接下了张寿手中的书,随即才接下了朱莹的。

    朱莹手头一空,发现店门口居然围满了人,她不由抱怨道:“花叔叔也是的,成天神神鬼鬼,之前到了不露面,这次我进京他又要留在融水村,真是怪透了!”

    “高手自然有性格。再说,有阿六呢!”张寿笑着说了一句,见周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明明听到朱莹那女子嗓音,却依旧不肯离去,反倒因此还围过来不少男人,顿时有些头疼。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朱莹突然上前一步。

    “麻烦各位让让,我家郎君要和我回家去拜见长辈,再迟就要赶不上午饭了!”

    “……”

    张寿就只见一大群人那眼神中瞬间满是失望,再加上赵国公府的护卫们连忙上前撵人,本来刚刚才挤在后头的某些男人们,更是很快就被后退的女人们给冲散了,当终于和朱家护卫们汇合,骑上马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又再次看了朱莹一眼。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我不是说先去见老师……”

    “是去见葛爷爷,可他不只是你的长辈,那也是我长辈!”朱莹笑得柳眉轻扬,“再说你是我爹养大的,不是我家是谁家的?”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

    没法和大小姐再争,张寿只能无奈上路。毕竟,要没有朱莹带路,他连自己老师的家在哪,恐怕都得一路问过去。

    一路行去,当最终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大街时,他就只见沿街座落着一溜高大气派的石质牌坊,目测至少有五六座。他好奇地问了一句,一旁的朱莹就笑着给他解说了起来。

    “葛爷爷身上名头多,朝廷褒奖也多,他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所以这牌坊乃是京城一景。但凡来京城参加各种科举考试的人,都会到这来走一遭,沾一沾葛爷爷的文翰仙气。”

第六十章 葛府堵门事件

    从一座座牌坊下头走过,张寿津津有味地听着朱莹说道葛雍的光辉历史。

    虽说这个老师和未婚妻一样是天上掉下来的,但一个名士老师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状元及第,七元无双。这两座牌坊是褒奖葛爷爷的科场成就,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天下哪儿有第二个。本来考了举人也能有牌坊的,但那是小地方才会当成不得了的大事,在京城,就连进士本来也没权在街道上造牌坊的,葛爷爷是特例。”

    “百世之师。这是褒奖葛爷爷先后为帝师和皇子师,在国子监和天下书院中的崇高地位。他老人家快致仕的时候,皇上还觉得对老师不够好,又给了他一个太师,然后赐了这座牌坊。”

    “世代文翰。这个就更厉害了,葛家连续出了五代进士,第二代那位是元末进士,而正是这一位在士林挺有影响的读书人不忿时局挂冠而去,随即投奔了当年的太祖,据说身为草莽的本朝太祖方才能够收了士林之心。葛家人口不多,常常都是单传,出五代进士很不容易。”

    “舌辩无双。这说的是葛爷爷当初在睿宗爷爷北征时,把一个叛逃过去,又从北狄回来耀武扬威的使节给说得吐血三升死了。而且葛爷爷年轻的时候,还去说降过蛮夷和山匪,英宗皇帝一直都把他当成招抚专员使唤,哪有乱子就派他过去,没有一次失败的,他可厉害了!”

    “算学宗师。只有这最后一座牌坊,是葛爷爷死活说动几个弟子,死皮赖脸让他们给他起的。他说其他的牌坊其实他都不在乎,要是没这个牌坊,他就是死了也得睁着眼睛。那几位弟子都是大学士和尚书了,没办法,只能依了他。”

    一路走一路听自家那位老师的赫赫成就功绩,张寿忍不住心想,这妥妥的穿越者模版啊。

    可等最后通过算学宗师这个牌坊时,他听到朱莹这讲述,对比葛雍那老小孩似的架势,他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从前当官的时候,不会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来瞻仰牌坊的人不止他们这一拨,张寿就没有把老师两个字挂在嘴边,奈何朱莹是一口一个葛爷爷,就算有人侧目,她也不当一回事,听到张寿这话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三岁看到老,你说他当年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葛爷爷中状元的时候才十九岁,然后因为是承重孙,丁忧三年守制,起复后就去顺便考了个制科,又拿了个头名。然后刚一入官场,他就直接顶撞了当时的首辅,幸亏英宗爷爷护了他……”

    接下来,朱莹历数了葛雍好些四处得罪人的丰功伟绩,张寿固然听得怀疑人生,心想这样臭脾气的老头不早该被人整死了,怎么青云直上的,就连四周那些竖起耳朵蹭讲解的书生们,其中出身外乡孤陋寡闻的也很好奇,这位名声赫赫的葛太师,为什么能够官运亨通。

    而下一刻,朱大小姐的一番话,把所有人的疑问全都冲得一干二净。

    “当年葛家那位老祖宗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要爵位,结果死的早,太祖皇帝钦点陪葬陵寝,而且还传下祖训,葛家世代文翰,子孙需得好好使用。所以葛家人虽说确实都是书痴书迷,文章学问一个比一个精深,做官却一个比一个不擅长,但每代皇帝全都重用!”

    “葛爷爷父亲英年早逝,祖父当年是个炮仗御史,逮谁喷谁,英宗皇帝当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被喷过,睿宗爷爷还是藩王的时候也挨过数落,就这样,他还一直干到左都御史呢!”

    出身开国功臣世家,几乎代代单传,累世孤臣,不朋不党,文章学问不错,还能作为喷人的喉舌,这种人皇帝怎会不用?当然,挨过喷却重用葛氏的两代皇帝,都挺大度。

    张寿哑然失笑,眼看葛府大门在即,他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咱们这位葛太师从前都做过什么官?”

    “太子太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唔,好像之前葛爷爷还在都察院呆过。”

    朱莹微微蹙眉,随即想了起来,喜笑颜开地说:“葛爷爷当过右都御史,但不是在都察院,而是受命挂着右都御史衔头去代天巡狩,一路走一路得罪人,连刺客都遇到过好多回。回来后,他就一直给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上当老师。”

    果然,太有性格的葛老师,当的全都是清流官,大学士尚书这种职分就没碰过,否则,甭管他这三朝遇到的哪位皇帝,恐怕都要担心朝堂乱了套。

    张寿终于彻底明白,葛雍这位老师固然很强大,门生满天下,可照这架势,仇人估计也不会少。然而,他就很好奇了,按照葛家前几代人那种孤臣范儿,为什么葛雍突然会变成百世之师这种形象?主持会试这种事,不应该是大学士和尚书抢着上吗?

    他和朱莹说话间,葛府正门已经到了。刚刚一路过牌坊的时候,张寿就已经看到了不少来瞻仰前辈丰功伟绩的书生们,此时他却发现,这正门口围着的人更多。最初他还以为是求学拜师,结果到了近前,他才发现,那些人手中挥舞的,全都是长长的卷轴。

    “恳请葛太师看一眼我的文章,这是我写的孙子算经注!”

    “葛山长,我是金陵书院的,这是我的九章算术笔记!”

    “我读过算经十书,我会割圆术!”

    尽管这些声音都极其有分寸节制,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嚷嚷,但你一言我一语,加在一起就显得嘈杂了。饶是如此,门前那个门房却站得四平八稳,别说回答,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而他身后,是葛府那紧闭的大门,上头还贴着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

    “求学请去他处,行卷莫入此门。”

    张寿隔着人群看到那门上字条上写的字,又轻声念了一遍。想到当初葛雍从齐良家里离开时,同样是一张字条不告而别,他只觉得颇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朱莹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葛爷爷又高挂免战牌了,从前他虽说有名,家门口从没那么多人的!你等着,我去门口问问,如果他不在家,那就肯定在齐爷爷那儿,到时我带你去!”

    听到朱莹这极低的声音,张寿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正要答应时,却只听那些之前在瞻仰牌坊的书生当中,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了起来。

    “葛太师这不收墨卷,不说人情的规矩咱们倒是听说过。可葛太师文翰大家,可以收一个和赵国公府有所谓婚约的乡下小子当关门弟子,如今这么多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岂不是也和那些权贵豪门似的,只认出身不认人?”

    时机掐得还挺准,正好是我们到门口的时候……

    张寿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随即侧头一看朱莹,却只见大小姐用马鞭轻轻敲着手,却没有立时发作,那双黑亮的眼睛反而在人群中看去,分明死死盯住了那个开口的人。

    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小姐恐怕要暴起发难了,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她的缰绳。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朱莹立时扭转头来,满脸的不忿。

    “太祖皇帝当年有禁令,直接立了铁牌放在贡院那儿,上头写着科举公平,严禁行卷,违者除名。皇上登基之后又重申禁令,这些家伙不但明知故犯,还居然骂你,我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不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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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