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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七章 九章堂聚贤

    口中嚷嚷表决心的四皇子挥舞着小拳头,脸上满满当当都是自信。相比于他,三皇子那面色就显得极其没底气了。即便四周围有父皇精心挑选的精兵强将护卫,但他还是显得有些弱声弱气,和四皇子的干劲十足形成了鲜明对比。

    “四弟,你真觉得我们能考上?之前那些题目,我们好像是绞尽脑汁才做得七七八八的。而且,之前公布笔试成绩的时候,我们俩也是最后几名。”

    “吊榜尾有什么关系,我们俩又不是最后一名!”四皇子从来就是阳光小男孩一个,此时此刻依旧显得理直气壮,“再说了,三哥你比我名次还高两名,我都不觉得没希望,你发愁什么?我们一没请人代做,二没请教师长,绝对比很多人强!”

    三皇子简直心虚极了。我们确实没请人代做,也没有请教父皇和葛老太师之类的强人,就连陆三郎暗示帮忙,我也当成没领会,可我们其实也作弊了啊,因为我们兄弟俩是互相请教,一块琢磨,这才齐心协力把大多数题目都做出来的!

    两人在一行锐骑营将士的护卫下并肩前行,丝毫没有注意一旁避让的岳山长那一拨人。而三皇子思来想去实在是不放心,此时策马靠近四皇子之后,他就小声问道:“四弟,那些题目到底是我们两个商量着完成的,小先生万一知道了,会不会……”

    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会不会让张寿对他们的观感变差,结果却挨了自家四弟一个大白眼。

    “三哥,你也太小心翼翼了!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一个诸葛亮呢,更何况我们兄弟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再说我们不是都使劲想出了两种解法,然后一人一种吗?我们俩的卷子一丝一毫雷同的痕迹都没有,保管比很多人都强!”

    直到这一刻,三皇子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每道题都想多种解法,是他在四皇子提出联手后的唯一要求否则,他很担心两个人的卷子一模一样,到时候牵累了弟弟被张寿认定是作弊。其实,一部分题目他们只能想出两种解法,他们在另一部分题目上还有相当大的突破。

    有两道题,他们分别想出了四种和五种解法!然后他们还两个人瓜分了一下都写上去了!

    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行人过去,岳山长这才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侧头对一旁那位队长问道:“这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吗?刚刚听他们说的,这是去考了国子监九章堂?记得他们还不到十岁吧,国子监九章堂第一期监生最小的似乎十六七了,他们是不是太早了点?”

    听到这话,那队长先是一愣,随即就干笑道:“听说这是三皇子和四皇子死活求了皇上,一定要去考的,还说一年考不中第二年再考,皇上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确实是今年笔试通过的人里年纪最小的,而且还是吊车尾。不过他们的卷子贴了出来,解题思路据说别出心裁。”

    他说着就着重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是不懂这些,这是其他跑去围观贴出来卷子的人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每一道题目的解法都不一样,就连想说他们是彼此抄袭的人也全都哑巴了。听说他们的师兄,九章堂第一期的陆斋长公然说,两位皇子天分很高,绝不逊色于他。”

    岳山长沉默了片刻,随即就笑道:“听说国子监如今为了吸引全天下最好的生源和老师,有定期对寻常人等开放的规矩?”

    见那队长微微一迟疑,干笑说今日便是开放日,只要有官府发放的凭条即可,他就顺势说道,“既如此,我也想带学生参观参观国子监,想来我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而且我对那位皇上亲自点评浪子回头的天才陆三郎很感兴趣,很想看看他称赞的两位皇子是何等光景。”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要求,队长登时有些为难。他犹犹豫豫好一会儿,见岳山长脸色坦诚而镇定,他最终就点头答应道:“岳山长日后兴许也是要到国子监讲学的,既如此,我带你去就是。只不过……国子监开放日有名额限制,你这些学生恐怕不能都去。”

    岳山长哂然一笑,知道这讨价还价只是小人物的处世之道,当即爽快地说:“既如此,那我就带四个人好了,其余的人先去找家客栈安置吧。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全天下的人才都汇聚在此,你们也可以好好见识一下天下风流人物,认清自己的位置。”

    见岳山长此言得到了响亮的齐声应和,那队长便无可奈何似的一摊手道:“既然岳山长这么说,那我就担这么一个干系好了。今天想来是国子监附近的顺天府衙维持开放日的秩序,我正好和刑房捕头林老虎熟识,我找他说个情吧。”

    国子监九章堂中,今天把陆三郎这个第一期斋长叫来坐镇的张寿,此时勾勾手把小胖子叫到面前,随即就一把揪住了他颊边肥肉。

    “陆三胖,是你对外头说三皇子和四皇子资质不逊于你?吹捧也要有个限度,你拿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你这妖孽相提并论?”

    眼见人鬼哭狼嚎,他知道一多半都是这小胖子装的,当下就没好气地放了手。

    陆三郎一面捏着面颊倒吸凉气,一面幽怨地说:“小先生你错怪我了,我不是吹捧,顶多只能算是……嗯,推波助澜?”虽说如今是正式师生,但他还是喜欢私底下叫旧日称呼。

    他用了一个成语,见张寿呵呵一笑,似乎盘算怎么继续教训他,他才赶紧讨饶道:“他们两个小皇子确实和我儿时差不多,鬼灵精,而且比起我当初,他们身份还不同,有皇上在,谁都不敢轻易欺负了他们。这样最适合做学生的好苗子,不招进来,便宜别人吗?”

    陆三郎在心里得意于刚刚张寿对自己的评价他一点都不介意被称之为妖孽,反而还认为这是最高的评价。因此,振振有词地拿出自己的理由之后,他就循循善诱地给张寿灌输收下两个皇子学生的好处。然而,他费尽唇舌,最终却得来了张寿的一声呵呵。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你以为万事会如你所料?”张寿见陆三郎干笑两声,眼神飘忽,他就淡然若定地说,“虽说我让九章堂的学生们出了那一大堆题目,但是,给别人做一做自然不要紧,但如果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自然要额外出几道题考考他们。”

    陆三郎登时大惊失色:“小先生你不是吧?差不多出两道题考考他们就行了,你这不是故意想要为难他们两个吗?”

    “就是为难,因为如果我不为难,有人故意给他们提供方便,他们轻轻巧巧就能越过其他考生最难越过的沟坎。”

    张寿似笑非笑看着陆三郎,直到人非常心虚地躲开自己的目光,他这才呵呵一笑道,“我相信这世上有天才,也相信三皇子四皇子天资不错。但是,就算有皇上亲自教,再加上第一时间拿到最新教材,不时还能跑到我那位老师面前去讨教,但这不是他们轻易过关的理由。”

    “你敢说,你在第二期招生之前,没有去悄悄给他们答疑解惑,甚至传递某些东西?”

    “我就是去教教他们而已,小先生你不是教我君子爱才吗?我敢发誓,绝对没帮他们做过任何考题!”陆三郎直接叫起了撞天屈。可他话音刚落,就被张寿揶揄得哑口无言。

    “是啊,你没有帮他们做过题目,但你把复试的题目泄漏了一堆出去,对不对?陆三郎啊陆三郎,你这小胖子怎么就歪门邪道那么一大堆?”

    歪门邪道怎么了……歪门邪道用得好,一样能够成功不是吗?陆三郎此时脸上就更委屈了,可这种表情要是在小孩子脸上还有点萌,他一个如今越来越胖的小胖墩,即便再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张寿也不可能就此心软。

    “总而言之,你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要知道,眼看九章堂这第一期监生尚未结业就已经都有了着落,在光禄寺查账的那几个,更是拎出了好几条已经功成身退,还以为能颐养天年的大鱼,得到了皇上的嘉奖,那些把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怎会不盯着这边想抓错处?”

    “真的要是随随便便就把三皇子四皇子招进来……”张寿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那才是害人害己!”

    尽管陆三郎仍旧满脸不服气,可心里却有些不安。不多时,随着外间报说参加面试的四十八人都已经到齐了,张寿就直接对陆三郎吩咐道:“你带着阿六出去,让他监督抽签,把所有人随机打乱成八个小组,然后每组六个人。届时,他们将以小组形式进来面试。”

    这一刻,陆三郎已经完全傻眼了。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可等到阿六面无表情地上来,几乎是推着他往外走,他这才醒悟到,他是突然被张寿从御厨选拔大赛那边给拎过来的,压根就没有什么事先和张寿说好的问题。

    他私底下给四皇子支招的那点设计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是,等到被阿六给拎出去,他就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六哥,不带这样的啊!送上门来的学生却要往外赶,三皇子和四皇子又好学又勤奋,这样的好学生打着灯笼到哪找去?如果真的是把这样的人才双手奉送到了别人手里,那是要遭天谴的!”

    阿六丝毫不为所动,见他这幅情景,阿六只能苦口婆心地说:“六哥,我知道你是最为小先生着想的人,小先生既然知道九章堂是人眼中钉肉中刺,那就应该招两个皮糙肉厚……不不,金尊玉贵的皇子来挡一挡啊!”只有这种挡箭牌那才够劲!

    说到这里,陆三郎就非常诚恳地盯着阿六,仿佛是想让对方看清楚自己那诚恳的眼神。然而,在四只眼睛对视的过程中,最终还是试图用“坦诚”来打动阿六的陆三郎直接败下了阵。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顿时垂头丧气了起来。

    “反正既然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心甘情愿,又不是强买强卖,小先生何必就非要这么谨慎呢?我就不信小先生对他们兄弟俩有成见,往日他一贯很喜欢那俩小子的。”

    “你这话别对我说。”

    阿六的回答照旧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不但如此,他还领会了刚刚张寿的另一重意思,那就是授意他务必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分在不同类型的组里,虽说他有些不解,但他早就习惯了理解不理解全都要执行。

    见阿六油盐不进,陆三郎这才彻底蔫了。当他见到那些来参加面试的考生,而后无精打采宣布了这条新规则时,大多数人固然发出了参差不齐的惊呼声,但总体来说还是情绪稳定,就连三皇子四皇子亦然。反而那些正好因为国子监开放日而来看热闹的人,竟然反应更大些。

    混在人群当中的岳山长就若有所思地说:“突然改变规则……看来张博士还是如同传言中一般,做事不循常理,喜欢独树一帜。”

    中老年人对年轻人的评价,独树一帜,不循常理,绝对不算是什么赞美因为在饱经世事,阅尽风霜的他们看来,没事瞎折腾破坏陈规的年轻人那犹如害群之马,会拖累一支本来稳健前行的队伍。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身旁那队长呵呵笑了一声。

    “九章堂原本就是重开,又没有那么多陈规陋矩,改一改有什么不好?再说,皇上征召岳山长你这样的高人名士入京宣讲,也是从未有过的德政,何尝不是不循常理,独树一帜?”

    岳山长面上含笑点头,心里却对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城门守卒小头目说的话大为警惕。他固然只有举人功名,并没有官职在身,但桃李满天下,而且上一代召明书院山长还有众多学生正当壮年。可即便如此,人家对他却缺乏事实上的尊重,却很推崇张寿,这代表什么?

    那岂不是说,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那个年纪轻轻却官居高位的国子博士,就犹如一座必须跨越的小山横亘在那里?

    陆三郎却没注意到别人正在质疑张寿,见没人反对张寿别出心裁的新主意,他也只好拖拖拉拉地去做抓阄的那些纸条。虽说他很想用些从前和人博戏时练出来的小手段,可阿六火眼金睛似的跟在旁边,于是,他只能无奈看着放满纸条的大盒子依次送到每个人跟前。

    而当按照名次抽签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依次抽出自己的纸条时,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快一看,却同时愣在了那儿。却原来一个是一,一个是八,完全不是一组不说,还分在了一头一尾!

第四百六十八章 真不是内定的?

    完全意料之外地分在第一组,三皇子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慌了神。他和四皇子年龄只差一点点,从小到大就一块在皇帝膝下长大,甚至还干过躲在龙椅后头看皇帝接见(臭骂)大臣的事,结果也就是被皇帝不咸不淡训一顿。总之,他和四皇子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第一批进去面试,还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另外五个年岁比他大不止一倍,又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紧紧捏着这纸条,他只觉得手足冰凉,甚至有直接逃走的冲动。

    而看到兄长这幅脸色发白的样子,四皇子立刻就冲到三皇子面前,毫不犹豫地拿出手中那张纸就要与其交换。可就在这时候,旁边一只手却猛地伸了出来,一把钳制住了他的手腕。侧头看见那是阿六,四皇子顿时大声叫道:“就分组这点小事,我和三哥换一换也不行吗?”

    “不行。”阿六不闪不避地直视着有些发急的四皇子,见人不像是那些在他眼神下须臾就败退的人,包括朱二和陆三郎,而是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一般怒瞪自己,一点都没有往日和他说话时的调皮邻家顽童,他却依旧没有退让。

    “抽签就是为了公平公正,要是人人都和四皇子你这样与人去换组,那抽签也就没有意思了。”随着这声音,张寿已然从九章堂中出来,见四皇子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着头只不吭声,而三皇子那一张脸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他就温和地笑了笑。

    “你们兄弟情深,这是好事。但就算你们感情再好,日后也有的是事情需要独自面对,那时候难道你们还要去寻找彼此来互相依靠?三皇子,你之前能够在解一道简简单单的题目时用了三种解法,现在居然还担心一次小小的面试吗?”

    三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然夸了他,顿时有些脸红。这样明显的激将法,对于四皇子来说那是百试不爽,可对于他来说却没用,因为他从来缺乏信心。再者,他那道用了三种解法的题,其实是和四皇子一同解开的,其中三种都是四皇子做的贡献,他不过勉为其难想出了两种。

    而四皇子那时候毫不犹豫地让了三种给他,还振振有词说当弟弟的应该让哥哥,他也只好照样写了上去。所以,如今想到这一点,他此时非但没能振作,反而更多了几分畏怯。

    犹豫片刻,他却看到张寿招手把第一组的其他人给叫进了九章堂,这下子,他就更加脑袋一片空白了。恰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有人从后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遇事不决,那就向前看,向前冲!”

    微微一愣的三皇子扭头一看,见摸他脑袋的赫然是阿六,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非但没有生出被冒犯的心思,反而有些感激。他一向知道阿六对外人话不多,此时毫无疑问是在安慰他,因而,他就一如既往地按照从前的称呼小声说道:“谢谢六哥,可我就怕……”

    没等三皇子说出就怕之后的话,阿六就直接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这才淡淡地说:“怕的话,那就先做后想!”他顿了一顿,随即又补充道,“少爷说,这叫莽一波。”

    虽说从来没听到莽一波这个新鲜的名词,但这三个字也算是简单易懂,三皇子登时恍然大悟。扭头看见阿六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反反复复咀嚼着先做后想四个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自己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随着啪啪两下,他终于稍微清醒了过来。

    只不过,三皇子理解的莽一波,却实在是和阿六的弦外之音有所偏差。

    当他昂首阔步走进九章堂的时候,旁人竟能感觉到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尤其是四皇子,感同身受的他甚至不由得擦了擦眼睛,随即握着拳头给人鼓劲。

    “三哥你一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刚刚发生的这一幕一幕,岳山长全都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荒谬。上下尊卑的分际似乎在这里早已失效,张寿对待三皇子和四皇子仿佛就只像对普通学生,而那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督促抓阄的冷漠少年,竟然敢用这样亲狎的态度对待三皇子?

    他知不知道在大皇子被囚,二皇子一度见罪之际,三皇子这个序齿之后排行在前的皇子,其实是太子之位的最有力竞争者?

    陆三郎虽然也惊讶于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被分配在一头一尾,可事情都发生了,三皇子也认了命,他就算再担忧也只能接受。至于怀疑这分组有没有什么猫腻,别说怀疑,就算确定,他还能怎么着?因为那必定是张寿暗示,阿六执行的!

    他早就见惯了张寿和阿六主仆不把皇子当成人物的淡然有句话说得好,有其主必有其仆于是,此刻他只能拍了拍手,眼见旁观人群以及其他分组面试者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才挤出笑容再次开了口。

    “一会儿各位按照抓阄分组的号码进去面试,一切记得听老师分派。对了,之前笔试是顺天府衙宋推官评判,国子监绳愆厅的徐黑子……徐黑徐监丞辅佐,之前你们的笔试卷子,就是他们一块对着老师的答案批阅的……至于今天,是我这个斋长给老师帮把手。”

    眼见陆三郎交待完这番话,也没有对其他的旁观者聚集有什么异议,竟是自顾自直接进了九章堂中,岳山长就冲几个学生打了个眼色,见他们都混入了人群中,他就不慌不忙地落在了最后。

    虽然他并不忌讳让人知道刚刚进京就来国子监看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但身为召明书院山长,他到底还是自矜身份,不愿意和一群寻常士人厮混在一起。然而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大司成和少司成来了!”

    岳山长还没抵达京城就已经听说过张寿升官的事,再加上之前国子博士杨一鸣和张寿扛上以至于被学生背叛,最终身败名裂的往事,在他看来,国子监其他学官和张寿就等同于绝对不可能融合的两方。

    所以,刚刚看到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竟然只有张寿书生坐镇,连之前的笔试也是宋推官一个外人帮忙,顶了天只有一个绳愆厅监丞搭手,他就越发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然而,现在周祭酒和罗司业竟然一块来了,他不禁有些疑惑,可等人群让开一条通路,而匆匆现身的周祭酒和罗司业赫然是直接走向了四皇子,他就暗自哂然一笑。

    他还以为是这两位是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个国子监学官安定团结和睦的假象,现如今看来,这两位绝对连这点装样子都懒得去做,仅仅是冲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今日应考而来的。

    果然,接下来他就只见周祭酒和罗司业上前之后,和蔼慈祥很有师者风范地和四皇子攀谈了起来。只不过,与其说是攀谈,还不如说是周祭酒和罗司业在单方面说话,而四皇子只是心不在焉地间或嗯上一声,目光始终都在往九章堂里张望。

    鉴于已经有几个学生在那边关注九章堂的面试到底是什么光景,岳山长干脆不动声色地在旁边观察着四皇子。就只见这位年幼皇子几次都露出了很不耐烦的表情,但每到似乎想要发火的时候,都会硬生生忍住,只是那游移的目光却显示出,他这时候非常不高兴的心情。

    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岳山长发现周祭酒和罗司业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两人仍然在那唠唠叨叨,笑容可掬地和四皇子说话。见此情景,终于看够了的他就客客气气向周边众人说道:“能否劳驾让个路?我有话想要对周大司成说。”

    能在国子监开放日拿着凭条进国子监参观的,多数是或求学若渴,或雄心勃勃的士人,总之他们的年纪或许天差地别,但傻子很少。因而,听到岳山长如此说,大多数人再端详一番他的衣着相貌气度,大多赶紧让路。

    可看到岳山长突然要上前,刚刚领人过来的那个队长却吃了一惊,连忙追了上去问道:“岳山长,你这是……”

    “呵呵,我和周大司成昔日也是旧识,今日既然来了,总得拜会一番。”岳山长对这个过分机灵的队长自然相当有疑虑,随口解释的同时,脚下却更快了几步,须臾就穿过人群来到了周祭酒和罗司业以及四皇子的面前。

    见周祭酒和罗司业立时有所察觉,罗司业甚至立刻一个箭步挡在了四皇子跟前,仿佛他就是什么图谋不轨的刺客,岳山长就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召明书院岳不凡,见过大司成,少司成。”

    召明书院四个字,对于京城的普通百姓来说,绝对不算如雷贯耳,但是,如今国子监开放日云集的是各方士人,哪怕年纪不一,但见识却远胜过寻常百姓,当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广东赫赫有名的书院,哪怕规模并不算最大,学生质量却极高。

    这家书院并不是从本朝初年建立的,却在这四十年间声名鹊起,尤其是接连三位山长都号称精通杂科,博学多才,虽说对科举都是浅尝辄止,考到举人就开始专心进入书院教书育人,积累经验之后接掌山长,但闽粤出身的进士,出身召明书院的很不少。

    而此时这些士人当中,就有召明书院的学生,刚刚因为岳不凡在后面没看见,如今人既然现身,当然就有人赶紧上前施礼。而岳不凡笑着抬手示意免礼之后,见周祭酒和罗司成那脸色都变得相当热情,他就知道,他们明白自己此番应召上京,也许是给皇子做老师的。

    尽管他们并不一定乐于见到一个外人却摇身一变成为皇子师,但是,能够有一个人甚至几个人来制衡一下张寿,他们一定乐见其成。

    周祭酒和罗司业号称全天下学界最大人物,国子监正副学官,此时也确实觉得委屈。国子监从前那是形同鸡肋,生源烂,学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制等于没有,学风散漫,所谓最高学府不过是好听的,各种制度若非还有徐黑这样的死心眼撑着,恐怕早已名存实亡。

    可如今这所谓的复兴,全都是张寿一手推动,他们就如同拉车的马一样,被一条鞭子在后头赶着走,看似品级提高,可却实在是没存在感,哪能不苦?

    所以,此时周祭酒罗司业和岳山长寒暄过后,立时就想把人引荐给四皇子,却不料四皇子突然迈开两条小短腿,一溜烟跑到了九章堂门前。恰是在这时候,其他虽见岳山长现身,却依旧分心二用留意九章堂内情况的那些士人当中,就有人嚷嚷了开来。

    “张博士刚刚吩咐,第一组面试的考生,每人可以现场出题两道,让其他人解答。无需最后答案,只要有正确思路就好。最后以谁答出的题目多为胜!”

    “面试我从前听说过,但这样别开生面的面试,我还是第一次见!应试者互相出题考人,这可比从前那些考官出题的情况要公平公正多了!我还以为张博士肯定会偏袒三皇子呢!”

    岳山长和周祭酒罗司业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前探头张望,仿佛似乎打算冲进去帮忙的四皇子,脸色一时各有不同。都是胸有城府的成年人了,谁都不会如骚动的人群那样乱说话。尤其是刚刚还因为说张寿独树一帜,而被那个队长暗讽了一句的岳山长,那就更缄默是金了。

    而九章堂中的三皇子此时却再次脑袋一片空白,之前阿六鼓励他时,他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勇气,已经完全无影无踪。而让他更加预料不到的是,张寿扫视了他和其他人一眼之后,竟是又开口说道:“有道是尊老爱幼,就从最小的人开始出题吧。三皇子,你先开始。”

    我?三皇子险些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子,那脸上既惶惑,又惊惧。而他这幅犹如受惊小鹿似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中,原本还对自己和这位皇子分在一组的五个人不禁心情微妙。

    难不成这次面试……真不是内定的?

    眼见张寿对自己点了点头,三皇子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什么都想不出来。昏昏沉沉的他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突然,他脑际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离开半山堂时张寿提过的一道难题,立刻如获至宝地大声说道:“有四个数字,它们加在一起是四十,而其中的单个、两个、三个或四个之和,能够组成四十以内的任何一个数字,问这四个数字分别是哪四个?”

第四百六十九章 颠倒的兄弟

    竟然用梅齐里亚克的砝码问题来考一群竞争者?谁说三皇子这孩子老实来着!

    这孩子看来是得逼迫一下,不逼就太软,现在一逼,你看看,人实在是太凶残了!这道题目别说在面试时短时间之内解出来了,大多数人就算想个几年都难有思路!

    主位上的张寿见其他五个人立刻开始攒眉苦思,再看到三皇子按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分明正在那如释重负,他就笑道:“外间各位也可以都思考一下,尤其是报考九章堂的诸位考生,如果一会儿能够想出正确思路,那么,我可以在此承诺,届时可以免试录取。”

    外间的吃瓜群众本来正在窃窃私语,可此话一出,他们顿时就轰动了。有人刚说了一句这么容易的题目还不好解,结果就被人喷了个满脸花:“你懂什么?真要是这么容易解出来,那张博士还会给出这么宽松的条件,只要答出来就能免试录取?”

    那个嚷嚷这么容易还不好解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只听九章堂中又传来了张寿的声音:“三皇子,你出的这道题目,你自己能答出来吗?”

    三皇子立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当然能!”

    而门前原本替哥哥捏着一把汗的四皇子,此时也不由得喜形于色。这道题他当然也记得,是他们从前还在半山堂时,张寿开玩笑似的对学生们提出来的。他最初还很感兴趣,然而在琢磨了几天却依旧不得要领之后,他就果断放弃了,可没想到三皇子却坚持琢磨了很久。

    至于这个很久的时间到底是多少……呵呵,他记得那一两个月三皇子试图用笨办法解出这道题,都快走火入魔了。结果,在张寿离开京城去沧州之后,三皇子终于忍不住了,先去问陆三郎,两个人一块琢磨了好几天,最后去请教葛雍,老师加俩徒孙一块总算有了答案。

    所以,这四个数字他那位三哥真是死都不会忘的,天知道那些天,三皇子总共浪费了多少纸,以至于就连在宫中换老师上课的那些日子,人也在分神想这个,上课一直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甚至还导致别人跑到父皇面前告状,说人学习倦怠!

    见九章堂内外全都在冥思苦想,陆三郎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看来他真是白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在关键时刻,三皇子还是很聪明的嘛,居然知道拿这道题目来难人!

    果然,即便张寿早早将解题标准从答案放宽到了正确思路,这道看似简单的题目仍然如同天堑一般,把里里外外众多人姑且全都给难住了。而眼看时间须臾已经过去了许久,张寿这才突然问道:“怎么样,你们可有思路了?”

    刚刚还只觉得三皇子只不过拥有龙子凤孙的身份,如今却被难倒,第一组的其他五人自是面色各异。终于,有人突然不服气地开口说道:“这道题只是繁琐而已,只要穷举……”

    “穷举是可以,但你知道,从一到四十的数字,以四个为一组进行组合,能有多少组吗?”张寿微微一笑,提出了这个问题,见人登时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答案是91390,就算真的能够排出这九万多种组合,然后一一求和实验,你觉得要花费多久?”

    如果是渭南伯张康在这里,他一定会想起当初那个坑爹的文字锁。他曾经也想过那种最笨的笨办法,结果耗费多年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而等到张寿开始按照一定规律做实验,虽然动用了整个九章堂的人,却是数日而决,速度快到让人不可思议。

    而此时张寿这91390的数字,外头人听到亦是一片哗然。岳山长的几个学生里,之前那个在街头说话冲动差点引火烧身的方青想质疑这样一个数字毫无根据,可眼看其他小组的应考者中,竟然有不少人陷入沉思,生怕丢人现眼,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然而,九章堂中的张寿却没有当众讲解这道题,而是又吩咐其他人来出题。有了三皇子这么一个最好的示范,那五个人自然无不绞尽脑汁,拿出自己或好不容易解出,或无解的问题,试图把竞争对手斩落马下。然而,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外间的人就不免心情复杂了。

    因为接下来的五个问题中,三皇子竟然真的想出了其中两道的思路,而且被张寿肯定为思路不错,至于其他五人,只有一个想出了其中两道,余者竟是全军覆没!

    这下子,刚刚那个保持沉默的召明书院学生方青顿时忍不住了,当下哂然笑道:“原来这所谓的分组面试,就是为了突出三皇子小小年纪却天赋异禀吗?”

    见周围很多人都立时看向了自己,方青极力试图保持镇定。可这种众矢之的的感觉,哪怕他之前在兴隆茶社周边那条胡同时曾经历过一次,但这会儿情形却和那时截然不同。

    因为那时候反驳他的只是一群小民百姓,而此刻一群士人的注目礼却不好受。尤其是当他看到岳山长这个老师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而冷冽时,他就更加犹如芒刺在背了。就在他心中越发打鼓之际,却只听里头的张寿又说话了。

    “陆三郎,你把之前准备好的卷子一一发给第一组那没有答出题目的四位。”

    眼看陆三郎立刻去发下卷子,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这是你们未来师兄给你们出的考题,当然,名目繁多,总共二十道题,但只要你们能够在其中挑选三道题正确答出思路,便也算入今天的成绩,现在,先下去吧。”

    见那四个人先是垂头丧气,听到能有再一次的机会,又喜出望外,张寿却没有理会有些惊疑的三皇子和另外一位,扬声叫了第二组进来,而这一次,他面前就站了八个人。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规矩,你们八个人轮流互相出题,依旧按照年龄顺序。三皇子,还是你这个最小的来出题。”

    “啊?”三皇子轻轻叫了一声,脸上却再也没有最初的惊惶,而是多了几分兴奋。他偷瞥了那七个少说也比他大七八岁的人,这才憨厚地咳嗽一声道,“有一个农人养了一群公鸡和母鸡,分别有白色的,黑色的,杂色的,黄色的,其中,白色公鸡的数量多于黄色公鸡,多出的数量是黑色公鸡数量的一半再加上三分之一……”

    如果说,张寿刚刚已经觉得三皇子很凶残……那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个一向貌似比四皇子温顺纯良的小家伙实在是凶残到了极点!

    把阿基米德分牛问题改成分鸡提出来?这小子绝对记得他那时候在课堂上说,这道题虽然有解,但那数字已经突破天际了!

    虽然阿基米德分牛问题号称是丰富了数论研究,可从后世人的研究来看,阿基米德自己压根就没有算出过结果,这就好比那个棋盘放米粒的问题,坑人不浅啊!

    果然,如果说三皇子第一个问题只是看似简单的难题,那么这一道复杂到无以复加的题目,终于成功地把里头和外头的大多数人都给绕晕了。

    尽管刚刚质疑三皇子的方青已经因为发现这道问题的难解而面色煞白,却依旧喃喃自语,试图坚持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可是,当张寿授意其他七个人不用继续想了,直接出题之后,三皇子竟然又在七道题中的一道题中给出了一条有趣的思路时,他终于为之色变了。

    也许张寿可以在抓阄时安排三皇子和某些设计好的考生在一组,可这第二组也不是那么好突破的,因为其中三个人都吃了零蛋,另外三个人分别给出了一道题的思路……其中一个人还只是仅仅摸到了边,张寿表示出于鼓励把人留下。

    至于另一个第一组留下来的考生,虽说本轮没能答出题,却因为在上一轮答出题而得以幸存了下来。

    而等到接下来第三组,第四组……第七组,三皇子那千奇百怪的问题始终把九章堂内外的人难得几乎不约而同怀疑人生,可他自己竟然在每组面试中都能有所斩获,唯一零蛋的那次,却至少能给出错误却有趣的思路,渐渐醒悟到自己过分阴谋论的方青终于面如死灰。

    别说外头那些啧啧称奇的围观者,就连四皇子都有些难以置信兄长今天的神勇。

    出题这种事对他们兄弟来说,其实想明白了就一点都不难,因为他们好歹跟着张寿学了这么久,甚至有时候还能得到私底下的辅导,所以张寿也会拿出很多难到他们两眼冒星星的题目来逗他们。只要他们能在关键时刻想起用这些来为难人就行。

    可解答题目,那却不是容易的!四皇子自忖刚刚如果换成自己,有些组中面试者提出的问题,他好像没法在那极短的时间内给出思路。

    “难不成三哥是天才?往日是为了让我才藏拙?”四皇子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随即那争强好胜的心思就立刻发作了。

    他从小就胆大妄为,横冲直撞,因此虽说是弟弟,其实却是兄弟两人中的保护者角色,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前面护着三皇子这个哥哥。而且不论读书写字,还是算术杂科,他全都比三皇子都更出挑。如今却发现兄长好像一直都在让他,他怎么能忍?

    他可不要被人让出来的胜利!

    因此,当第八组被张寿叫进九章堂的时候,四皇子看了一眼旁边那十几个从之前五轮面试中至少答对一题,因而留下来的幸存者,尤其是盯着三皇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朗声说道:“这么多人里肯定也是我最小,这次应该是我来出题吧!”

    张寿一看到四皇子那气势十足的样子,就知道刚刚三皇子的表现恐怕刺激到了这个当弟弟的。对于这样的变化,他乐见其成,当下就笑呵呵地点点头道:“好,你出题!”

    “今携一壶酒,游春郊外走。逢朋加一倍,入店饮半斗。相逢三处店,饮尽壶中酒。试问能算士:如何知原有。”

    听到四皇子竟然出了这么一道题,张寿不禁微微有些诧异。这题目拿到这里来为难人,似乎有些……太简单了吧?

    果然,他正这么想时,果然在片刻之后,立时就有人声称自己有答案,而不仅仅是有思路,而且一个之后就是另一个,那高兴的嚷嚷声简直堪称此起彼伏。

    而且他能看得出来,那些回答的人全都因为四皇子这道很明显比较好答的问题而如释重负。这一刻,他不由觉着,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会儿就仿佛是彼此的性格完全颠倒了一般。

    按理来说,素来憨厚弱气的三皇子出容易的题,四皇子变着法子出难题来给人使绊子,这才正常!

    然而,当看到三皇子也纳闷地去斜睨四皇子这个弟弟的时候,四皇子却目不斜视,仿佛对一道题没有能难倒一个人丝毫不在乎的时候,张寿就品出了其中意味。毫无疑问,四皇子是不想利用他曾经给他们讲过的那些难题,打算堂堂正正和兄长比一比。

    可这个小笨蛋实在是想当然了!他就没想到在别人都得到一分,自己却是零分的情况下,已经落后了吗?这可是第八组,之前在外头的时候就充分观摩了前头其他人的问题,你以为别人还会给你留下和你哥哥争强好胜的空间?张寿忍不住暗自叹息,对四皇子很不看好。

    果然,包括第八组其他人在内,一个提出的问题比一个刁钻,那真是完全不想让人答上来的节奏,三皇子犹豫了片刻,也出了道难题。饶是四皇子绞尽脑汁,可每次都只能不甘心地放弃。一旁记录这些题目的陆三郎不由暗自咂舌,心想如今这些师弟真是够狠。

    这为难别人的功底,还有这难题的储备量,呵呵呵呵……就连他都只能答出几道!

    而轮到最后一个人时,却是纪九。论年纪,他其实并不是六个人中最大的,怎奈刚刚别人争先恐后,他就干脆就在后头压阵。之前他已经答出了四皇子那道题,自忖至少已经保住了进入九章堂的一线机会,此时见四皇子那张脸黑得和锅底盔似的,他就心头有了成算。

    四皇子既然自己都出了一个简单的,他再出一个简单的,别人也不至于指摘他才是!

第四百七十章 方程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纪九这一道题目一出,偌大的九章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倒是九章堂外头的喧哗声大了一点,不怎么了解算学这种东西的人,免不了向周边刚刚一看就似乎有点门道的人打听。而对算学有些了解的人,此时则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虽说这问题也并非简单到轻轻松松就能解出来的地步,可相比之前那些让人怀疑人生的题,那也实在是太容易了就和四皇子出的那道题一样儿戏!

    果然,顷刻之间,就只听九章堂中争先恐后全都是回答,那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落在了后面。因为人人都知道,在刚刚那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的竞争中,这样简单的题目只出现过一次,没想到全都落在了他们第八组头上。

    而张寿却没等任何一个人把答案说出来,就直接拍了拍扶手。发现这十几个人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始作俑者的纪九面上有些惶恐,似乎没想到这样的结果,而四皇子脸上却赫然有些气咻咻的,他就淡淡地说道:“这道题目,请用《葛氏算经》的二元一次方程来求解。”

    “陆三郎,把白纸和笔也发给他们,让他们一一列方程,然后求解。顺便出去通知其他人,要求列方程求解此题。此题作为附加题。”

    此话一出,刚刚还气氛活跃的九章堂中,顿时再次寂静了下来。不多时,第八组中刚刚跟着纪九和四皇子一块进来的一个中年考生就有些不忿地叫道:“这道题我已经心算解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列方程?”

    “这道题本身并不难,如果掌握诀窍,确实很轻松就能解出来。之所以让你们列方程,因为日后九章堂所用的标准教材,就是《葛氏算学新编》。此书印制之后,在京城流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志于九章堂的人,至少不应该错过此书,更不至于错过其中的方程篇。”

    “更何况,因为老师的要求,卖此书的书坊还专门设地方供人抄录,所以买不起不是借口,因为买不起的人,至少还能抄书来进行研修。如果报考九章堂,却连《葛氏算学新编》中,最基础的方程篇都不曾去了解和领会,甚至都没有概念,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刚刚那说话的中年考生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不服气地抗争道:“葛老太师的《葛氏算学新编》是很出名,但那和从前的《九章算术》也好,《周髀算经》也罢,体系截然不同,就算是研修算学的人也未必人人能读!既然是九章堂,当然该学源远流长的那些《算经》!”

    面对这样的质疑,张寿丝毫没有动怒,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从陆三郎手中接过纸笔,以及那一块用来衬底的木板,随即立时开始奋笔疾书的人,这才对那中年考生笑了一声。

    “我曾经对很多人说过,今人胜古,因为今人的生活必定比古人富足。而对于算学来说,那也是一样的道理。老祖宗的算经固然很好,阐述了许多真理,但在这些算经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你刚刚说《葛氏算学新编》很出名,但并非必修,那你看看你身边其他人。”

    那中年考生扫了一眼四周,见三皇子四皇子也好,其他人也罢,竟是大多都已经解答完了这道题目,此时有人气定神闲,也有人用古怪的目光看自己,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而不一会儿,从外头进来的陆三郎就笑道:“外头那七组考生都很感谢老师加试的这道题目,再加上只要列方程求解,那无疑是送分题。就我转了这么一圈的功夫,一大堆人都已经列好方程了,已经算都算出来了。”

    到了这时候,那中年考生的脸上已经不仅仅是刚刚的惶惑,而是货真价实的惊怒了。

    他退后一步,大声叫道:“这怎么可能!我虽说没读过《葛氏算学新编》,但也听说过,列方程脱胎于天元术!天元术我也略通一二,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列出来!”

    “天元术也许很难,但是列方程很简单,所以,这就是今人算学更胜古!”张寿微微一笑,心想九章堂这一年来简直是从来都没淡出过京城人的视线,再加上那些九章堂监生一个个就如同是散发消息的源头,所以带动了很多读圣贤书不成就希望另辟蹊径的人。

    只从陆三郎反馈的《葛氏算学新编》的出货量,他就能大致计算出有多少人在接触这样一个渐进的数学体系,因而陆三郎说外头一大堆人列方程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他毫不意外。因为对于真有天赋的人来说,只要能够接受方程,那么入门简直是太简单了。

    他站起身来,泰然若定地说:“有志算学的人,大多都会锐意进取,碰到与算学相关的新鲜理论便会花力气琢磨,而不会因循守旧,甚至到现在还在口口声声天元术太难。”

    “我要求的并不是一种解法,而是接受新知识的心胸和能力!好了,陆三郎,给这里剩下的人也发放一份你那些同学出的考题吧。然后把外头人都叫进来,就在这九章堂中坐下,把手中的卷子做完。”

    “我知道里里外外的人时间不同,但就不另行划拨时间了,毕竟抽签是一种运气,而运气也是考核的一种。这张卷子限定时间是三刻钟,只要做出三道题,只需思路,无需答案。”

    那中年考生渐渐面色苍白,可等听到张寿这最后一句话,他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回过神来。然而,当他拿到那份卷子的时候,却是渐渐两眼圆瞪,气得浑身哆嗦了起来。因为那卷子上从头到尾,几乎每一道题都有特定的要求。

    列方程、列方程……还是列方程!

    张寿不用看都知道,那个刚刚还嚷嚷天元术很难的家伙此刻是个什么表情。九章堂第一期监生们如今养成的习惯,他当然比别人更了解。

    事实上,见识过方程有多简便的人,是不大乐意去想其他解法的,因为很多九章算术中特意列出来的问题,一个方程顺手一列就完了。

    至于解方程……对于计算能力强大的人来说,大概呼吸之间就够了。

    这就如同后世学习了微积分,很多高中时候冥思苦想的问题,那简直是轻轻松松就有答案。所以不少学了高等数学和大学物理的大学生,回去给高中生当理科家教的时候,往往是习惯性地把微积分拿出来解题……任凭是谁,有了简单的解法,干嘛还要去想复杂的?

    所以都不用他暗示,学了《葛氏算学新编》,觉得方程很好用的监生们在出题时,就毫不犹豫地把解法限定在了方程上。

    一来,方程本来就是《葛氏算学新编》第二册中的重要知识点……二来,曾经被各种奇葩的方程题荼毒过的他们,很希望将来的学弟们也迎来一次洗礼。

    然而,四皇子却已经顾不得一旁有个如何心情悲愤的倒霉鬼了。他只知道自己之前想要挑战一下解题能力,但结果却是若非因为纪九那道过分简单的题,他说不定就直接被淘汰了。

    所以,他此时此刻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那张卷子上,拼命地希望自己能解出比张寿规定的三道题更多的题。然而他很快也遭遇到了迎头一棒,因为给应用题列方程……他不擅长!

    见四皇子那张脸已经皱成了一团,甚至想要去咬笔杆,张寿不禁莞尔。刚刚的面试题是考生之间互相出的,除却三皇子这个凶残的熊孩子拿着他曾经开玩笑出过的几道绝世难题,横扫一大批人,其他人出的题就算难,却大多离不开几部算经的范畴。

    毕竟,《葛氏算学新编》中理论不少,但给出的题目却大多偏简单,至于真正的题海洗礼,除却九章堂的监生们,其他自学成才的还很难有所体会。

    至于天资不错,但实在是年纪太小,想来也不可能把列方程这种解题方式玩出花来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此时要想给三道题列出最合适的方程,其实并不容易!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就只见四皇子面色越来越烦躁,咬笔杆泄愤的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但很快,人就开始左顾右盼,发现和自己一样一筹莫展的人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发现埋头奋笔疾书,显然很有思路的人时,脸色就很不好看。

    最终,别扭熊孩子的目光就落在了凶残熊孩子的身上。

    而被张寿认定为凶残的三皇子,此时确实一点也没有平日的老实憨厚。他并没有一道一道题顺下来做,而是靠着第一眼的印象来评估自己能否做出来,所以统共二十道题,他须臾就把前头七道全都摒弃了出去。

    等看到第八题的时候,小家伙才露出了几分喜色,在草稿纸上划拉了几笔后,他就立刻眉飞色舞地开始往下写。须臾把这一题做完,他略看了几眼就继续往后看。

    从头到尾,他都是采用一种机制一眼看去不会做的立刻就跳,会做的演算一番就往纸上写。当一路做到第二十题,瞥了一眼发现全无头绪,三皇子就长长舒了一口气,揉着手腕歇息了片刻,这才开始偷偷瞧看周围的人。就这么一瞥,他发现了四皇子明显有异的目光。

    那眼神中,没有往日的关切和亲近,反而莫名透露出一种莫名让他很不安的东西。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眼看四皇子收回目光,随即又低头做题目,他方才压下了心头那股迷惑,重新检视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成果。这么一看,他发现自己竟然正正好好做出了三道题,登时欣喜若狂,连忙用心地复查了一遍自己的思路是否有错。

    而如此笔试,对于外头那些看热闹的人来说,自然就不像之前看分组面试时那么有趣了。再说,这样的国子监开放日不过是一个月一次,又不是人人都冲着九章堂招生而来,不多时就有一大半人散去。

    这么一来,召明书院的人,自然而然就很显眼了。

    站在周祭酒和罗司业旁边的岳不凡,见自己那个质疑三皇子的年轻学生方青此时孤零零站在那里,就连其同门也都离开其远远的,他不禁皱了皱眉,心中着实后悔把这么一个才学不错却是愣头青的家伙带到了京城。

    长幼有序,再加上三皇子谦恭之名在外,据说四皇子也素来很尊重这样一个兄长,他也好,想来其他人也罢,都更希望成为三皇子的老师,潜移默化地用自己的学问来影响这样一个日后东宫的热门候选人。

    可这个愣头青学生却竟然当众质疑张寿是和三皇子串通作弊!就算人的出发点是想拆穿张寿,却也不想想,如此一来岂不是败坏了三皇子的名声?

    再次瞥了一眼他曾经器重过,如今甫一入京就一而再再而三失态,如今茕茕孑立,失魂落魄的方青,岳不凡就摇摇头道:“方青,我之前就已经告诫过,刚到京城,当谨言慎行,不要妄自揣测,出口伤人,你却一再犯忌。”

    “既然你是举人,此番进京预备明年考进士,你就不用跟在我身边了,就去找一个清静地方,好好温习功课吧。戒骄戒躁,也许明年还能有一个好名次。”

    这话听上去似乎温和慈祥,既有长辈的训诫,也带着殷切期许,然而,那些召明书院的学生却知道,自家山长素来不喜欢打骂学生,平日都是和你谈笑风生。可如果什么时候人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你几句,又告诉你不用再跟在他身边,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从今往后,你就不算是他的学生了……召明书院也不再欢迎你!

    年轻的方青登时面色惨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向老师求情,又求救似的看向了那些师兄们,见人人都回避了自己的目光,他登时心如死灰,当下一句话都不敢说,深深施礼后就步履踉跄地往外走。

    可他才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只见迎面一群壮硕的便服武士飞奔而来,顷刻分站两侧。他只以为刚刚讥讽三皇子惹来了这一群人,一时又惊又怒,可就在他惊骇的时候,面前就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盛年公子大步走来。紧跟着,他就听到了背后一个惊讶的声音:“皇上?”

第四百七十一章 慈父和严师

    皇皇皇皇皇……帝?

    那一刻,年轻的方青整个人都懵了。

    虽说今天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位堂堂皇子竟然跑来考九章堂,这件事已经给了他莫大的冲击,所以发现三皇子竟然在第一组面试时表现神勇时,他和往日在召明书院中一样,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可他往日挤兑富家子弟时几乎无往不利,这次竟是翻了船。

    而现在,皇帝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如果这位至尊君王知道他刚刚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质疑,一怒之下责问下来,他该怎么办?

    只不过,方青此时此刻那心情是何等惶恐震怖,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了。周祭酒和罗司业震惊的是皇帝竟然御驾亲临,不怕消息传出去引起朝中内外的议论,只能慌忙迎上前去。

    而岳不凡在听到周祭酒那失声惊呼,觉得意外的同时,却也不免再次调高了屋内那两位小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换做是他,就算是心爱的幼子要去考自家召明书院,要拜入其他师长的门下,他也绝不会这样失态……君父君父,难道不应该先是君,然后才是父?到皇帝这儿,竟然变成了先是父,而后才是君?

    至于周围其他几个召明书院的学生也好,尚未来得及散去的士人也好,这会儿瞠目结舌的占了大多数。谁都没想到会遭遇皇帝,就如同谁都没想到三皇子刚刚会表现神勇。而在那些便服武士的虎视眈眈之下,也没人敢做出引人误会的动作,一个个如同鹌鹑似的老实。

    皇帝却只是敷衍似的冲着周祭酒和罗司业点了点头,随即只是很平常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即立刻就往九章堂中看去。见内中依稀只见一个个奋笔疾书的背影,想到今天本来是面试,他不禁有些迷惑地皱了皱眉,随即才咳嗽了一声。

    “三郎和四郎非要考九章堂,朕虽说遂了他们的心愿,但想到他们俩的年纪加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其他人,所以实在是不放心,就趁着国子监开放日过来瞧瞧。”

    皇上你那“趁着国子监开放日”几个字是多余的!谁不知道你是关心爱子……你从前若是对大皇子和二皇子这样用心,那兄弟俩大概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周祭酒暗自腹诽,但当面直谏这种事,却和他的个性不合,因此他只是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刚刚突然改了面试的规则,把所有人都分成了八组……”他先把抓阄的情形说了说,见皇帝很诧异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被分在了一头一尾,他才说到了正题。

    “三皇子刚刚很厉害,随口几道题目就把其他人难倒了,而答题的时候却又思路敏捷,张博士明显对他这个学生很中意……”张寿到底是否中意三皇子,周祭酒压根不知道,此时只提了一句就饶有兴致地复述三皇子给人出的题,毕竟,那题目把他都吓得不轻。

    他也算是因为张寿的缘故去通读过《九章算术》的人了,可刚刚算了算,人就快糊涂了!

    而皇帝听完第一题,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等听完了三皇子那八道题当然也包括这个哥哥面对弟弟时也没有相让的那道绝顶难题,作为葛雍学生的他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还一直觉得,就凭三皇子这性格,遇事优柔寡断,踯躅不前,而且被他娇惯得有些娇憨,以后长大了会不会被坑死,可今天一看,那个他曾经认为软弱可欺的儿子,竟然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也会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坑人!很好,他日后不用担心了!

    而周祭酒琢磨着皇帝那脸色变化,随即又略解释了一下张寿如今这笔试的由来。而在他说话时,罗司业一直都默然伫立在一旁,别说介绍岳不凡这位召明书院山长了,他甚至连个正脸都没让人在皇帝面前露出来。

    对此,岳不凡非但没有心怀不满,甚至很感激两人替自己吸引住了皇帝的注意力。

    如果没有方青这个学生的自作主张,他就是一个单纯来国子监看热闹的闲人而已,哪怕被皇帝问起,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关节解释清楚,可有了方青,他就很容易会被人认定是来寻张寿比个高低哪怕他擅长的那些东西与张寿根本就不相干!

    然而,哪怕周祭酒言辞风趣,罗司业又装木头人,岳山长更是恨不得让自己不存在,可这在场众人当中,那些士人固然是这每逢国子监开放日都少不了的风景,可是,却也有人衣着打扮与众不同,引人注目得很。

    当皇帝用眼角余光瞥见岳山长身边那个明显一身武服打扮的壮健汉子,他就突然转身面对着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何人?莫非如今学武之人也想进国子监么?”

    那队长这才终于寻到了光明正大说话的机会,立刻赔笑道:“小人戍守宣武门守城营第一营队正廖畅,见过皇上。小人职责在身,原本是绝不该来国子监的,但今日在宣武门遇到召明书院岳山长一行手持路引关凭,便自告奋勇送他进城,不料岳山长说想到国子监看看。”

    此话一出,周祭酒虽说在心里把这位多嘴多舌的城门守卒小头目给骂了个半死,但他到底还想替岳山长说两句话,当下就挤出笑容道:“我和罗司业过来时,岳山长正在后头观摩九章堂招生……他和我也算是旧识……”

    没等周祭酒把话说完,皇帝就伸手打断了他,随即笑眯眯地打量着岳山长,因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岳山长,朕刚刚竟是险些错过你这名门高士了。”

    岳山长不确定皇帝这名门高士四个字是不是讽刺,只能上前长揖失礼道:“甫一入京,风尘仆仆就来凑热闹,确实是臣一时兴起。臣出身寒素,三代务农,乃是先师教导才有今日,所以志趣学问还算有成。所以臣勉强可称之为高士,而这名门嘛……”

    他直起腰来,笑了笑说:“若以师承论,臣这召明书院山长可以说是出自名门,但以家门论,臣恐怕连寒门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农家子。”

    无论是谁,初次面君都难免紧张,可岳山长此时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自信得甚至可以称之为自负,周祭酒和罗司业暗自赞叹的同时,不免有些同行相忌的小小心结,可其他看热闹的人中,自然就有人为之心折,心想不愧是南方名士。

    尤其是岳山长的另外几个学生,此时不约而同地昂首挺胸,仿佛如此就能为人增光添彩。果然,皇帝似乎并不介意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自夸,竟是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莞尔一笑。

    “历来英雄不问出身,草莽乡野之中自有英才。岳山长多年一手栽培出了众多英才,如今桃李满天下,这名门高士四个字,却也当得起。”皇帝笑眯眯地揪了揪自己那漂亮的小胡子,随即就兴致盎然地问,“你今天来看这场热闹,觉得怎么样?朕的三郎四郎如何?”

    这种问题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问?

    今天第一次见皇帝的岳山长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认识。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四周围的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无论他说好还是不好,兴许都是不那么安全的。因为这些人当中有些人也许会敬仰他,但也有些人很可能对他有敌意!

    因而,他立刻毫不迟疑地说:“臣眼拙,只觉得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真性情的人。”

    真性情三个字用来评价皇子,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什么好词,然而,皇帝却偏偏很赞赏这三个字,此时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不错,你的眼力不错。朕这两个儿子,从小被娇惯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一个聪慧的撺掇另一个老实的,也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他们要是能把这真性情好歹收敛一点,朕这个当父亲的大概能少头疼一点。”说到这里,皇帝自己都没察觉到,脸上赫然有一种慈父的温情光辉。

    就在他还打算再问两句,希望从这位赫赫有名的召明书院山长口中听到更多夸赞儿子的话时,突然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阵铜铃声,随之而来的就是张寿的声音。

    “好了,时间到了。陆三郎,你去收卷子。”

    外间的那点波澜,张寿当然没错过,因为今天阿六也进了国子监,皇帝一现身,他就得到了阿六的示警。不但皇帝,就连之前那位突然现身的召明书院岳山长,以及其某个学生的不当言辞,还有后来岳山长训诫学生的话,因为阿六这个顺风耳,他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他眼看陆三郎把卷子一一收上来之后,就一份一份亲自看,墨笔随手在上头一圈一勾,就当场批了分数。随着一旁陆三郎心领神会地报出一个个人的得分,下头恰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得了三分甚至五分的神采飞扬,只得了一分甚至零分的,则是垂头丧气。

    而当拿起又一份卷子三两下批改完之后,张寿盯着那个名字看了片刻,随即就笑了起来:“三皇子不错,做对了三道题,虽说没有超额,但三分稳稳当当到手。”

    尽管张寿没有明说,但陆三郎已然喜形于色。加上之前三皇子那出色的面试成绩,此番考进九章堂,那绝对是毫无悬念!

    而三皇子听到张寿这一句夸赞的时候,饶是他素来性情腼腆,此时不至于手舞足蹈,却也忍不住挥了挥小拳头,随即压抑着声音轻轻欢呼了一声。

    而他这种完全孩子气的反应,却也使得刚刚对这阴险孩子颇有些忌惮的成年人们一时脸色各异。只有和三皇子好歹做过一阵子同学的纪九知道,在卸下身上的包袱之后,三皇子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弱气小皇子。

    又报过几个人的成绩之后,张寿看了看手中的卷子,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纪九,这才漫不经心地说:“纪九郎,能做对四道题,足可见你这些日子是真用心了。”

    虽说纪九确实对自己的成绩颇有几分信心,可此时真的听到了张寿这样的肯定,他还是欣喜若狂。他下意识地想要庆贺自己的突破,然而瞥见张寿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想起自己放水想让四皇子过关的举动,登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当下他直接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学生从前做错了很多事,承蒙老师不弃,再三提携,方才有今天,日后定当一心向学,专心致志!”

    对纪九这表决心似的话,张寿不置可否,摆了摆手就吩咐人坐下,随即又笑道:“这是特例,你们不要去学纪九郎溜须拍马。有成绩归功于师长,有过错委过于学生,在我这儿没这样的规矩。有成绩有功劳,那是你们的,有过错甚至罪责,那也是你们的。”

    语带双关地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就掷地有声地说:“当然,如果你们没有做错事情,却要遭致无端指责;又或者直言不讳,道出真相却冒犯了人;又或者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却最终被人责难……那么,不管得罪的人是谁,我都一定会护着你们!”

    “做人老师的,要是不能为学生遮风挡雨,让学生们安安稳稳地一心向学,那就不配称之为老师!”

    九章堂之外,皇帝已然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得意洋洋地说:“张寿不愧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朕的师弟,这做派和老师简直一模一样。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然则为人师者,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护着自己那些有品行有才能的学生,绝不是有事学生顶缸!”

    如果不是岳山长很确定张寿刚刚进去之后就没曾出来,也不见有一个人从九章堂中离开,他简直要怀疑张寿这些话是听到外间动静,所以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此时此刻,他虽然依旧嘴角含笑,神态自若,但心情却是渐渐有些糟糕。

    不只是因为张寿那番话暗讽他,更因为三皇子很可能会进入九章堂。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话:“四皇子,你虽说总共做了二十题中的七道,但只做对了两道题。”

第四百七十二章 录取和升留级

    只做对了两道题……

    尽管事先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四皇子还是面色苍白。哪怕他小小年纪却老是爱装小大人,常常对动不动就畏畏缩缩的三皇子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如何如何,可即便此刻他一再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金豆子还是快要忍不住了。

    他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是一直都比自己的兄长要强吗?

    见四皇子那副泫然欲涕的样子,张寿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又惶惑又委屈。然而,此时纵使千言万语的安慰也没用,除非他把录取的门槛主动降低,但如此一来,九章堂的公信力就会大大降低。因此,他扫了一眼满脸震惊的三皇子,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录取标准。

    “之前在分组面试,互相考核环节,答出一道题目及以上者,又或者在笔试中做出三道题目以上者,此次可录取。当然,第八组中,如果只做出四皇子和纪九那道题,在笔试中却没能答出三道题的,不予认可。”

    没等有人提出异议,他就沉声说道:“原因很简单,四皇子出的那道题目,对有志考九章堂的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就和纪九那道题一样。”

    虽说已经意识到刚刚那一题使得自己成了送分童子,可张寿这样直言不讳的话,本来就因意识到自己这次竟然没能考进九章堂,因而难过到想哭的四皇子顿时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尤其是他瞧见不少人都在偷瞥自己,甚至还有人眼神中带出了怜悯之意时,他差点立刻炸了。

    而直到这一刻,三皇子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次进了九章堂,但四皇子竟然落选了!想到三皇子一旦落选,张寿隐晦地指出人出题太简单这一点,兴许会给他那个一贯冲动却自信的弟弟很大的打击。甚至不用多想,他就立时做出了决定。

    “我刚刚出的那些题也不是自己想的……是从前在半山堂时,老师玩笑间说给大家听,我记下来的!除了第一道题我当初求教过陆斋长,后来又去请教过葛老太师,其他的题……其实我也不会做!”

    坦然说出了实情之后,三皇子就索性继续实话实说道:“我刚刚只是因为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其他的,这才灵机一动出了这些题目……四弟其实记得比我更多的难题,可他却没有拿出来为难人,我比不上他这份胸襟气度……”

    九章堂外,皇帝只觉得心情乱糟糟的。三皇子明显表现奇佳,眼看就要以那一丁点大的年纪进入九章堂,实现最初的心愿。可四皇子却竟然会落选,而且听张寿的言下之意,落选并不仅仅是因为人只做出了两道笔试题,还因为人在面试环节出题太草率。

    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纠结了,但他更惊讶的是,眼看四皇子的黜落已经成为定局,三皇子竟然自陈题目都不是自己出的,又竭力为弟弟寻找失利的理由!

    就在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合拢双手,心中紧急思量是以皇帝又或者父亲的身份让张寿破格一次收了四皇子,又或者是干脆借着三皇子这番自陈,让张寿直接把三皇子也一块黜落下来时,他更预想不到的一幕就发生了。

    “别说了!”

    陡然吼了一声打断三皇子,四皇子就**地说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我明年再考就是了,三哥你不用强行给我找理由!”

    当他转身跑出九章堂时,刚刚一直都控制得好好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竟是没发现外间比之前多了许多人。当听到一声熟悉的四郎,他抬头一看认出是父皇,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再没了血色。那种丢脸丢到父皇面前的惊怒盖过了委屈,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

    脸色难看的皇帝正想要追,可随即就看到一条人影敏捷地从九章堂中窜了出来,犹如一缕轻烟似的往四皇子的去向追了上去。认出那是阿六,皇帝虽说舒了一口气,知道不用担心四皇子的安全,心里却一时更乱了。

    眼见四皇子撂下这话转身就跑,九章堂中,三皇子登时懵了。他习惯性地想要转身去追,却突然只听张寿笑道:“三皇子刚刚直言不讳出题的玄虚,倒是赤诚,只不过,你问问在场其他各位,有几个人敢说出的题全都是自己这些年来苦心钻研算经,自己想出的难题?”

    就如同各种世纪难题以及猜想的提出者,往往也是大数学家一样,在中国自古以来那各种算经上,编撰者收录的题目,其实也都是在算学上有相当造诣的人出的。

    有那样造诣的人,大多不屑于报考九章堂,因为那就算入他的门下。而哪怕他们真的脑袋一抽……咳咳,一时冲动而报考了,即便在之前顺天府衙张贴出去考题,而后进行的投卷笔试上没有上佳表现,在之前的互相出题环节也会崭露头角。

    可很可惜,张寿刚刚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所以他很确定没这样的天才。

    果然,在三皇子那有些诧异的注视下,大多数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更不要说一口咬定刚刚那都是自己出的题了。少部分勉强和三皇子对视的人,却也没敢说满话。于是,当小家伙扭头回来时,脸上满满当当都是发懵。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又只听到张寿开口说道:“三皇子,四皇子不够九章堂第二期的录取标准,你却已经达到了标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三皇子一时为之语塞。他想说自己也放弃,可话到嘴边,想起四皇子刚刚那态度,他只觉得脑袋里空空如也,可想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觉得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似乎也不太对。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使劲晃了晃脑袋。

    “我……我想要进九章堂……我想要跟着老师学习。”说到最后,他竟是提高了声音。

    三皇子是什么性格,别说任京官已久,还在国子监中亲眼目睹这位如何学习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就连初来乍到的岳山长,也都事先有所了解。可是,刚刚三皇子在面试时的某些言行举止,却和他们自认为了解的那位年少皇子截然不同。

    就连皇帝,此时听到这清晰明了的表态,也不禁再次诧异地挑了挑眉。

    如此明确无误的态度,这对于他那素来弱声弱气,好像谁都能欺负一下子的呆儿子来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张寿却并不意外三皇子的表态。虽说他在半山堂教导三皇子的时间不长,可他却能隐隐觉察到,相比有几分冒进或者说冒失的四皇子,三皇子的怯弱,其实只是一种习惯,因为人在潜意识当中觉得,别人不需要一个英明果决的小皇子。

    更何况,三皇子需要用这样的形象,来给太过大胆冲动的四皇子拖后腿。至于资质问题,那两兄弟反倒是差不多,四皇子今天的失利,与其说是输在水平上,还不如说是输在性格上。

    “好,无论面试还是之后的临场笔试,你都无可挑剔,所以你被录取了。”张寿并不觉得自己把三皇子单独拎出来宣告这样一个结果有什么不对,因为从今天的结果来看,分在第一组的三皇子过五关斩六将,固然有些运气的成分,却也颇见功底,成绩其实很不错。

    而接下来,按照自己刚刚宣布的标准,张寿淡定地点出了三十多个名字,赫然占了此次面试人数的四分之三。而在这样一个明确的标准之下,又发现四皇子都尚且被黜落了,就连之前那个因为张寿要求列方程而惊怒,如今也被黜落的中年考生,最终也沉默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候,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若是你们之中,有人还打算继续考九章堂,可以免予再参加下一次的投卷笔试。而如果你们在接下来一年之中生活有困难,那么我建议你们不妨去公学里当老师。如今的公学得到了大笔捐资,愿意去当老师的都有一份补贴。”

    “也许这样一份补贴未必很多,但你们却能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去自学我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也就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对列方程这样犯难了。而且……”

    张寿顿了一顿,直接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就如同国子监的升堂制度一样,我打算把所谓的九章堂一期二期,改成九章堂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以此类推。等到老师把整个崭新的算学体系整理完,那大致就可以推算出学完整个体系需要几年级。”

    “而只要是日后考上九章堂的学生,每一季度都能申请升级试。也就是说,你也许会因为今天一时的失利,比现在你身边的对手晚一年进入九章堂,但只要你自学不辍,那么,一年之后再过三个月,兴许你就能再一次站在你旧日对手的身边。”

    “而只要你取得更大的进步,那么,你兴许就会超过你的旧日对手,成为他的师兄。而你要不求上进,每季度季考成绩太差,你就留级和师弟们一块重学一遍吧。”

    那一刻,九章堂中爆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纵使今天的失利者中,也有不少人兴奋激动了起来。而九章堂外,同样是顷刻之间一片哗然!

    周祭酒和罗司业又惊又怒,仿佛看到了国子监六堂之外一个新的体系就此降生,万分后悔之前在张寿要为九章堂招收第二期学生的时候掉以轻心,虽说没有支持,却也没有反对,以至于如今张寿眼看就要做成此事。

    而岳山长这样的外人,虽说意识到张寿所谋甚大,却觉得张寿突然推出的这样一个体系其实谈不上突破,只不过将国子监的升堂制度搬到九章堂而已。可是,当看见刚刚面上阴霾重重的皇帝,那张脸在刹那之间云开雾散时,他就不得不暗叹张寿狡猾了。

    收下一个皇子,黜落另外一个,别人恐怕都要说张寿公正无私,可人却放下了一个钩子!

    只要刚刚那个新制度传到四皇子耳中,人说不定会重新振作,奋起直追。不管一年之中四皇子到底能够学到什么地步,明年张寿都能够想办法堂而皇之地把四皇子收进来,然后再给人设计一个升级的机会,如此一来,那兄弟俩还能够在一起。

    这样的办法,又岂是张寿一个人能想出来的?此子年少得志,不但是葛雍的弟子,又凭借容貌风仪得到赵国公府千金朱莹垂青,这一切哪有偶然?

    这位崛起最速的少年身后,不但站着朱泾,而且还站着那个在帝师之位上雄霸多年,让他那位当年号称博学多才的师叔败北归乡的老太师葛雍!这一文一武左右了当今天子,眼看还想要左右下一代天子!

    “将军!”葛府书房,葛雍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那决胜的一步,见褚瑛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就得意洋洋地一拍手道:“怎么样?我说我就算再臭棋篓子,也比你强吧?”

    没等褚瑛翻脸,一旁始终作观棋不语真君子状的齐景山就咳嗽一声道:“今天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你们两个就真的那么淡定,不去凑热闹?”

    “有张寿呢!”葛雍和褚瑛异口同声地迸出了四个字,随即就彼此瞪视了一眼。紧跟着,葛雍才呵呵一笑道,“那小子贼精贼精,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觉得,他是靠着我又或者朱泾那小子成事……反正我一点都不担心他!”

    “是啊是啊,你不担心。”褚瑛嘿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揭破道,“不担心的话,又是谁派人去国子监打听结果的?”

    “那叫打听吗?我派出去的人又聋又哑,那根本就是看个热闹!”葛雍死鸭子嘴硬,还想继续否认,可在褚瑛和齐景山那四只眼睛的注视之下,他最终悻悻说道,“他好歹是我关门弟子,我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外头就传来了砰砰敲门声。紧跟着,书房大门就被人一把推开,紧跟着一个褚瑛和齐景山最熟悉不过的哑仆就冲了进来。然而,还不等哑仆比划着把话说清楚,紧跟着就又有两个人闯了进来,准确地说,赫然是臂弯处夹着个手舞足蹈熊孩子的阿六!

    看到这一幕,葛雍微微一愣,随即就面色古怪地问:“阿六,你把四皇子绑过来干嘛?”

第四百七十三章 教训熊孩子

    手舞足蹈的熊孩子四皇子简直都快气疯了。他在路上被阿六追上拎住时,本来就想嚷嚷求救的,可被阿六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随即就是一句“你想让人看皇子当街乱嚷吗”,他立刻就闭上了嘴,只能拼命挣扎来抗争。

    奈何他这短胳膊短腿,哪里比得上当年同等年纪就杀过人,如今更厉害的阿六?

    此时此刻听到葛雍这一句话,四皇子终于如梦初醒,立时大声叫道:“老祖宗,救救我,他疯了!他在路上就打我屁股!这是诱拐,这是绑架……唔!”

    还没能来得及把话说完,四皇子屁股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尽管那力道不轻不重,但对他来说还是挺疼的,而且相比于疼痛而言,更大的是屈辱!他完全没想到阿六当着葛雍和褚瑛齐景山的面还敢打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你……你还打我!”

    “不敬师长,该不该打?”淡淡说了一句话后,见四皇子登时闭上了嘴,阿六这才再次直接在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不敬兄长,该不该打?”

    这一次,四皇子直接就炸了:“我没有不敬兄长!我一向都对三哥他最好的!是他一直都骗我,是他偷偷让我,是他装成比不上我……”

    没等四皇子把话说完,阿六再次一巴掌拍在这位龙子凤孙的臀上,这一次却加了几分力道。预料不足的四皇子登时哎哟一声,随即意识到失态,他登时吸了一口气,狠狠咬住了嘴唇。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阿六那冷淡的声音。

    “是他在让你,骗你,还是你心乱了?”

    刚刚见阿六夹着个四皇子进来,大吃一惊的三位老人家,此时此刻终于体会出了几分意味,最初的惊疑就变成了看热闹的闲适,别说葛雍,就连一度起身的齐景山和褚瑛也都坐了下来。褚瑛更是还有兴致低声打趣道:“葛老头,你听听刚刚四皇子的称呼。老祖宗……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皇家那位长辈呢!”

    葛雍瞧着眼泪在眼珠子里头打转,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茫然的四皇子,只觉得看到了小时候被自己教训过的那个熊孩子皇帝,也没理会褚瑛的调侃,呵呵一笑道:“小家伙是急着求救乱叫一气……再说了,在学问方面,我当他老祖宗也没什么不够格吧?”

    反正都是老朋友,既然葛雍摆出了我就是这么厚脸皮的架势,褚瑛也无话可说了,只能在那里哼哼道:“你个老小子还不是仗着皇上尊师重道……看你把张寿惯成了什么样子,张寿又把这小子惯成了什么样子!连四皇子都敢打,传出去也不知道多大风波!”

    “谁敢说?”葛雍见阿六这会儿没再动手,却依旧夹着四皇子没放下来,后者则是正在茫然失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就冲着刚刚那惊慌失措进来通报的哑仆打了几个手势,等人躬身一揖退出之后,他就干咳道,“放心,阿六这小子很有分寸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只见阿六竟是再次扬起巴掌在四皇子的屁股上拍了一记。这一次,四皇子嗷嗷叫了一声,终于回过了神来,随即立刻大声叫道:“六哥你干嘛又打我!”

    只听到这一声称呼,葛雍就知道,四皇子算是变相认错了。他立刻笑吟吟地问道:“阿六,教训教训人就行了,可别真把这孩子打坏了!你说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阿六却素来不喜欢解释什么前因后果。他随手把四皇子放下地,见人揉着屁股就立刻一溜烟地窜到了葛雍身边,随即气恼而幽怨地瞪着他,他就直截了当地指着四皇子道:“老太师问他自己。”

    见葛雍把自己拉到面前,三位老者六只眼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四皇子登时有些心虚。然而,他左顾右盼想要躲避这些审视的目光,奈何除非低头却完全躲不过去,而他又是素来最不喜欢低头的。于是,迟疑片刻之后,他就小声把今天面试时的经过说了出来。

    当说到三皇子不但给人出难题,自己也状态神勇过五关斩六将时,他就满脸不忿地说:“我在三哥面前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什么事都不瞒着他,结果他却偏偏瞒着我!他明明很厉害的,却老是表现得不如我,那不是他在骗我,在让我,那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但很快就发现,葛雍、褚瑛和齐景山,全都用一种很微妙的表情看着他,就好像他脸上长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足足好一会儿,他就只见葛雍突然把双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使劲压了压。

    “小四郎啊,如果你把谦让当成了欺骗,那你这个弟弟确实就太不像话了!”葛雍起头口气温和,但语气突然转厉,见四皇子愣了一愣,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再者,你怎么知道就是你三哥让你,而不是你擅长表现,而他一向都反应慢半拍,所以这才落在了你的后面?”

    四皇子顿时有些发急:“可他这次……”

    “他这次怎么了?不就是突然大发神威斩落一群对手,也包括你这个弟弟吗?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你三哥也就是平时不声不响腼腆胆小,其实却资质不错,又肯用功?为了自己喜欢的老师,为了自己喜欢的课程,他拼一把不是应该的?”

    葛雍可比四皇子更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三言两语一说,就只见四皇子业已哑口无言。而他接下来一松手,往太师椅上就这么一靠,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再说,临场发挥这东西,本来就是看气势。你三哥心无旁骛,只想着一定要考上,所以当然无往不利。”

    “至于你小子……你竟然会在最后一组面试的时候出那样离谱的题目,你扪心自问,想的难道不是绝对不学你三哥,绝对要凭自己的本事突破重围?呵呵,结果呢?你那一门心思的三哥倒是成功了,你小子却心有杂念,结果考砸了还迁怒于人?”

    “我……”四皇子的辩解才刚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再次砸了当头一棒。

    “小四郎,人生在世,总有成功,总有失败,而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对手。你和你三哥从小一同长大,两个人既是兄弟,也是对手,只不过你之前没想到过这一点而已。你想没想过丢下那种话跑出国子监,你三哥会怎么想?你老师会怎么想?你父皇又会怎么想?”

    见四皇子成功被葛雍一通组合拳给打得完全发懵,眼眶中泪水还在,但人的精神状态不再是一出现时的气呼呼只会委过于人,被一训斥就茫然失神,而是似乎正在后悔,阿六就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对葛雍和褚瑛齐景山拱了拱手,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根本就没去想自己打了四皇子的屁股,回头人恼羞成怒报复他是个什么后果。可他不想,不代表别人就不去想,因此他才刚出了书房大门,紧跟着就只听后头一阵脚步声,接着又是四皇子的叫声。

    “六哥,六哥!”

    阿六倏然停步转身,见四皇子一溜烟冲了出来,结果面对他那张冷脸之后,立刻硬生生停在距离自己只剩下三四步远的地方,他就淡淡地说道:“如果四皇子你觉得委屈,刚刚我打你那几下,你现在就可以打回来!”

    “不不不!”四皇子立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尽管这会儿屁股上还有点疼,刚刚挨打时的疼痛和屈辱感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老虎屁股摸不得,这道理他还是懂的。就算阿六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当真的,他现在确实可以上前去打回来,但他可不敢。

    就如同父皇一贯很信任张寿一样,父皇其实也一直都没拿阿六当外人甚至还曾经当着人的面煞有介事地和他们打赌,说谁能让阿六破颜笑一笑,那就给什么赏赐之类的……虽说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和父皇一直都很信赖的花七其实是师徒,但他可是被花七打过的!

    小时候父皇担心他和三哥太娇气,把他们丢给花七去训过几天,希望他们能够有危急关头的自保能力,结果他们自保能力倒是没训练出多少,屁股上却没少挨过踢!

    四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此时此刻,他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毫不相干的东西,但在阿六那幽深的眼神注视下,他最终还是把刚想到的那些话都忘了。

    他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六哥,我……我跟你回去。”

    阿六有些讶异地扫了一眼四皇子,见别扭的熊孩子一面说一面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直视自己,他就上前两步,突然拽住了人的手腕。这一次,四皇子立时想到了被人挟在臂弯下头到了葛家的那段经历,一时吓得慌忙大叫道:“我们正常回去,我不要再被你夹着走了!”

    可那抗争根本无效,他随之就被阿六顺手甩了出去。正当他以为抗争无效,自己又要遭遇什么疾风骤雨的洗礼时,整个人在空中飞坠落下,他不禁骇出了一身冷汗,可下一刻他就觉察到,自己似乎趴在了一个人身上,再定睛一看,不正是阿六在背着自己?

    当耳边传来了一句抓紧时,他不敢迟疑,下意识地搂紧了阿六的脖子。

    随着阿六迅速跑起来,刚刚还惊疑不定的四皇子渐渐安下心来,心里竟有些激动。尤其是当阿六背着他出了葛府,他发觉人竟是不走正路,随即突然拐上一条暗巷,又非常利落地跃上了一面墙头时,他就更加兴奋莫名了,但也情不自禁更抱紧了阿六的脖子

    “六哥,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书里做侠客的感觉?”

    阿六微微一愣,随即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的什么圣贤书里会有侠客?”

    “当然有啊,《史记》就有刺客列传,李太白还有一首《侠客行》呢!”四皇子顿时自知失言,连忙振振有词,可迎来的却是阿六呵呵一声笑。下一刻,他就发现阿六的行进路线一下子开始变得忽上忽下毫无规律,不少时候还会侧翻,吓得他一面搂紧,一面哇哇乱叫。

    “我说,我说就是了!不是圣贤书里头的,是我在父皇乾清宫东暖阁书架上找出来的传奇!那一次还被父皇发现,结果看到我偷瞧这书,父皇就弹了我脑门,后来唏嘘不已地说,他当初和我这般年纪时,偷看这书却被葛老太师发现……老太师也就弹了他一指头。”

    阿六的嘴角顿时微微上翘,随即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你可以告诉皇上,少爷其实满肚子这样的故事。当初在融水村的时候,他常常在睡不着觉的时候给我讲。”

    “啊?”四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然除了会讲史书中的故事,竟然还会讲侠客的故事。原本他就兴奋,再加上阿六这会儿的路线不再像最初那样奇诡,他少不得缠着阿六给自己讲一段。于是,在葛府到国子监这一段并不长的距离,阿六竟真的给四皇子讲了一段大唐游侠传。

    虽说阿六并不是过耳不忘的人,也不像说书人那般,抑扬顿挫,钩子包袱左一个右一个,最后还要来一段且听下回分解,再加上时日长久,他记得不那么清楚,讲得颇有些清汤寡水,平淡异常,可对于四皇子这年纪的孩子来说,只要故事新奇就完全足够了。

    一路上,他一个劲地追问后续剧情,原本还时不时扭头去观察的沿途建筑和风景,这会儿也完全顾不得了,甚至完全没注意阿六已经一个腾跃轻轻巧巧带着他翻过了一道围墙。当最终阿六突然停下,他忍不住再次催促人往下讲时,突然就察觉到四周环境不对。

    还死死抱紧阿六脖子的他慌忙抬头,却只见迎面不远处,那个正神情莫名瞪着他的人,不是自家父皇还有谁?而在父皇旁边,还有周祭酒和罗司业,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至于尚未散去的那些围观人等,他干脆就完全忽略了。

    从阿六背上滑落下来,稳稳当当落地,心情纠结的四皇子迟疑了一下,随即整理了身上衣衫,昂起头来大步上前,到了皇帝面前就深深一揖道:“父皇,之前是我错了!是我自己在面试的时候选错了方略,后来在笔试的时候又自不量力,坏了心态。”

    “今年考不上就考不上,明年我再考!”四皇子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输给三哥一次,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下次凭自己的本事赢回来!”

    原本在听完张寿的新章程之后就心情不错的皇帝,此时顿时哈哈大笑,一把就将幼子给拉了起来,随手摸了摸人的额头:“你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说了这样的话,若是完不成,那可是丢你自己的脸!回头等张寿和三郎出来,你去赔礼道歉!”

第四百七十四章 乌鸦嘴和宋混子

    兄友弟恭,和睦无间,周祭酒和罗司业从前都觉得,这样的情形只可能出现在民间的少部分家庭,可今天,两个人却亲眼看到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重新相见时,四皇子二话不说就上去先抱住了哥哥,随即等松开手后就不好意思向人行礼道歉的情景。

    而三皇子先是手忙脚乱地搀扶人,随即抹着眼泪摇头说都是自己错的神态,他们相信等过个十年八年,一定会成为自己一段很微妙的回忆。尤其是数日前已经无奈接受二皇子也要进国子监率性堂的周祭酒,此时此刻很有一种天下风云汇聚国子监的错觉。

    至于去给张寿道歉,尽管皇帝说得很轻描淡写,四皇子也原本准备照做,可张寿笑着一说之前在九章堂宣布的新章程,四皇子讷讷才道歉了一半,就忘乎所以地把事抛在了脑后,一个劲在那团团转圈圈欢呼雀跃,随即挥舞拳头表露信心,发誓要来年重考,后来追上。

    面对这么一对完全不像高高在上皇族的兄弟,不管之前考上的还是黜落的考生,此时那心情都不由得轻松了不少。至于刚到京城,不免喜欢用阴谋论来揣测一切的几个召明书院学生,眼看四皇子哭了又笑,眼泪未干就拉着三皇子上前和张寿说话,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

    别说皇子,就算是富家子弟,小小年纪就会因为家中那复杂的圈子而变得圆滑世故,堂堂皇子怎能如此天真?一定是装的!

    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一个很短却又似乎很长的国子监开放日,却是最终圆满结束了。皇帝的亲临成了无数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而九章堂的最新一期监生,以及张寿突然抛出的新制度,却也引来了众多议论。相形之下,召明书院岳山长这一行人,引来的关注就少了很多。

    再赫赫有名的地方名士,初到京城哪来那么大轰动?

    岳山长却也希望别有太多人关注又或者议论自己现身国子监的事,因此离开国子监,他就立刻跟随那位明显用心不明的队长去了早就安排好的住处,随即把人打发了走。等到安顿下来,他就打探得知,自己是此番应召上京的四人当中,第一个抵达京城的。

    论理广东太远,他应该是最后到的,然而,他却是早早就以游历的名义,带着学生周游东南,因此皇帝的征召令并没有发去广东,而是因为他一个御史学生的提醒,直接发去了扬州。如今自己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邂逅了皇帝,他自然是有喜有忧。

    至于希望将召明书院从偏安一隅的格局中带出来,最好能够在京城另设别院的大计,如今岳山长也只能姑且放在心里,甚至连几个学生都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毕竟,今天方青失言险些惹祸的例子就是一个最好的教训。

    而被岳山长归为害群之马的方青,在离开国子监之后,他孤零零徘徊在偌大的帝都街头,很有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落魄凄凉。尽管他如今还是举人,上一科只不过是因故错过,对明年的会试也一度踌躇满志,可此时别说希望了,他甚至有一种前路黑暗的感觉。

    “地道的糖水!来自广东的正宗糖水!太祖爷爷当年也说好的糖不甩,正宗的双皮奶……”

    走了不知道多久,听到这奇怪的叫卖声,方青顿时愣了一愣。人在广东,他当然知道,从广州府到顺德府,各地都有各地的糖水,据说这要追溯到太祖皇帝当年南征时的往事因为那位圣天子曾经对左右大发感慨说,广东乃是美食汇聚之地,尤其是各式糖水做得好。

    于是,为了符合太祖的这番期待,当最后广东终于成为大明版图的一部分时,广东的厨子们绞尽脑汁做出了不少太祖皇帝点名要吃的东西哪怕最初完全没听说过。虽然最终那味道据说参差不齐,差强人意,可后来一代代人钻研琢磨,如今糖水确实在广府极其流行。

    可这是在京城,不是在广府,怎会有人这样当街叫卖糖水?而且还口口声声太祖爷爷?

    方青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只是一条人流稀少的小街,而那叫卖糖水的人推着一辆小车站在街角,衣着朴素……又或者说寒酸,低着头,佝偻着腰,双手甚至很冷似的揣在袖子里。哪怕他其实自己已经很落魄了,可此时此刻却突然很想帮上同乡一把。

    不是同乡,又怎么会做广式糖水?尤其是那一道双皮奶,据说就是为了迎合太祖对于奶制品的喜爱做的。只不过,为了去除水牛奶中可能有的腥膻味,多少厨子在挑选水牛品种上也大费脑筋,可如今这位同乡的厨子到了北方,总不能把水牛也一块带来吧?

    至于糖不甩,为了蘸料中的果仁能够没有苦涩感,给核桃去衣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工夫,最终才博得了太祖皇帝一声好。但是,太祖皇帝曾经提过的花生,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于是,想到就做的方公子直接大步走向了那辆小推车,等到了近前就直截了当地说:“给我一份双皮奶,一份糖不甩!”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照顾生意的举动,引来的却是对方瞪着自己直瞧。而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发现对方口鼻围着纱巾,颇显得有些鬼鬼祟祟。可他刚刚生出了几分警惕,却突然觉得对方流露在外的眉眼和神情有几分熟悉,于是不知不觉就皱起了眉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哪能呢?小的就是个卖糖水的,怎么可能见过公子?公子,这糖不甩很容易,双皮奶可要慢慢等,你真有时间?”

    发现对方这回答的声音明显有几分干涩,而眼神更是显得飘忽,就是不愿意和自己对视,方青顿时更加怀疑。尤其是他看到对方十指圆润,皮肤光滑细腻,怎么看都不像是常常做粗活的人,那三分的疑心渐渐就增加到了七分:“当然,我有的是时间。”

    他答了这么一句,眼看人干笑一声,随即动作熟练地开火下了糯米团子,搅拌糖水蘸料,随即竟是在另一边煮起了乳白色的牛奶,一应动作都显得十分麻利,他又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今天经历事情过多而警惕心太重。

    很快,对方就笑容可掬地盛出了糯米团子,又将那浇了核桃红糖水蘸料的一份四粒糖不甩递了给他,他低头尝了第一个,登时就感觉品尝到了家乡滋味,那甚至比家乡大多数厨子的口味更加香糯可口,这下他立刻忘了其他,一口一粒,须臾就是四粒全都下了肚。

    当吃完的时候,想到离乡时的雄心壮志,想到从前对老师的尊崇爱戴,再想到刚刚从岳山长再到召明书院其他人的疏冷排斥,方青只觉得悲从心来,不知不觉就是两滴眼泪滴落在了那只剩下少许核桃碎的小瓷盘中。

    眼神迷离的他甚至都没注意,相对于街边小吃大多使用的粗瓷碗又或者干脆就是纸包之类的便携玩意,此时他手中的瓷盘,实在是有点精致得过分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虽然在这种刚刚吃完故乡的特色甜品,忧思过往,想念故乡的时候,这么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确实很应景,但重阳节早就过了,而且方青总觉得对方这一首诗念得有些阴阳怪气。

    再一抬头,看见人已经没再管他,正小心翼翼地趁热将锅中牛奶倒在了另一个碗里,等碗中奶皮凝结,就用筷子将碗中奶皮开了个口子,把底下的牛奶小心翼翼倒在另一个碗里,留下最上头一层奶皮。

    紧跟着,人又开始打蛋取蛋清,再将蛋清打散,加糖和倒出的牛奶混合,撇去上层浮沫之后,这才放入原来那有奶皮的碗上锅蒸。眼看这一道道工序,他顿时有些出神。

    记得家里的母亲,曾经也很会做这个,他临走时曾经夸口说要考个进士回去,若是异日传出他竟然被召明书院逐出的消息,母亲会不会伤心欲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青突然听到了一声咳嗽,一抬头,就只见对方把一个小盖碗递给了他:“这是双皮奶……客人,你要的两道都齐了,两道甜品承惠五十文钱!”

    方青满心的嘀咕,可是,碗中那香浓的奶味,却让他暂且忘记了这一丝疑虑。他随手从腰中钱囊里掏出一把钱,可没数过又怕不够,干脆再抓了一把递过去,这才接过盖碗,以及对方递过来的又一把小巧玲珑的调羹,只尝了一口,他就完全满意了。

    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家乡味道!不过也有一丁点不同,似乎奶味和故乡的不同,但也香醇!

    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把这一小碗双皮奶吃完了,方青常常舒了一口气,正要交回盖碗和调羹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那用具上的纹路,随即又发现,这盖碗也好,调羹也好,瓷质细腻,别说路边摊,大概就连上好的酒楼饭庄,也未必会舍得用。

    这下子,他最初那惊疑一下子全都浮上了心头。

    然而,刚刚询问却落空的记忆还在,于是他假装什么都没察觉,等递过去的用具被对方接过,他方才猛地伸手一抄,却是直接拉下了对方蒙脸的纱巾。看清楚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完完全全愣住了。

    “宋叔德?”

    “姓方的,你吃你的,我做我的,你好好的拆我的台干什么!”宋举人一时大怒,三两下把瓷碗和调羹收在了一旁的挂袋中,骂了一句后就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戴纱巾,继而推起小车就要走。可方青既然认出了他,哪里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人,赶紧上前阻拦。

    “你这是在干什么?如果是别人突然家中遭变,只能亲自沿街卖糖水度日也就罢了,可你家里是广东首富,就算这是京城,也有你们宋家人在,至于要你沦落到当街卖糖水?”方青越说越觉得不对劲,随即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难不成你被赶出宋家了?”

    “呸呸呸!”宋举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乌鸦嘴,谁说我被赶出宋家的?”

    方青素来心直口快,也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若不是出自召明书院,早就不知道惹上了多少麻烦,所以在广府素来就有乌鸦嘴的绰号。可他今天因言见罪,原本就特别忌讳这个绰号,如今宋举人陡然重提,他顿时为之大怒。

    “宋混子,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就是仗着你宋氏家大业大,所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天不务正业吗?”

    宋举人也一样被这宋混子的绰号给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脱口而出道:“什么不务正业,我前些天还刚去参加了御厨选拔大赛,直接进了复赛,就连永平公主都说我做的糖水好味!”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方青瞠目结舌,这下登时醒悟到自己说太多了。可之前兴隆茶社的事情早已不胫而走,想来就算方青刚到京城,但只要再遇到几个同乡就会知道此事,他也就懒得瞒了,破罐子破摔地冷哼了一声。

    “叔叔还特意跑到赵国公府找人,口口声声说家门不幸,结果被赵国公一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皇上也嘉赏我的话给噎得灰溜溜败退,我怎么就不务正业了?”幸好我不在那!

    见宋举人赫然是理直气壮,刚刚还觉得不可思议的方青,此时终于完全确定,人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而是说真的!想到宋叔德一个堂堂举人居然突发奇想去参选御厨,宋家必然会是一场轩然大波,他先是觉得好笑,可想到自己身上,却又觉得宋举人这离经叛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这事就算传出去,到底也是一桩佳话,总比我闯了大祸来得强。”

    宋举人原本撂下话气哼哼就想走,可听到方青说闯祸了,他顿时就停住了。两人同科中的秀才,一个第三,一个第四,又是同科桂榜题名,中了举人,一个第十七,一个第十八。再加上平常那些文会之类的活动往往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以说是极其熟悉了。

    他疑惑地的打量着方青:“乌鸦嘴,你这张嘴又得罪谁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负荆请罪?

    宋举人见方青满脸沮丧,根本不肯说,想到刚刚人吃糖不甩时,竟然也莫名其妙掉过眼泪,他那时候还以为是思乡,现在就不这么想了,只觉得这个乌鸦嘴肯定得罪了非同小可的人。虽说他素来和方青并不和睦,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很有同乡之谊的。

    “男子汉大丈夫,人你都得罪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别看京城里这些大人物,有些心眼比针还小,但其实有些人却宽容大度,我陪你一道去登门道歉赔礼好了,别人说不定一笑置之呢?要实在不行,我刚好认识一个挺有名的人物,我去求他帮你说说情做个中人!”

    方青从前和宋举人虽算不上死对头,可从来就看不惯对方,然而如今正在自己最失落的时候,宋举人不但让他吃到了家乡的风味糖水,还如此大包大揽承诺帮忙,要说他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一贯性情骄傲而别扭,此时便倔强地摇了摇头。

    “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扛就行了,免得连累到你!”

    “这怎么就连累了?我说方青,你小子到底干什么了?”宋举人不禁有些抓狂,“就算杀人放火也不至于株连同乡的,你小子从前在广府就乱说话得罪人,肯定这次又是乱说话惹的祸!你再不说,我就去打听,你都这样子了,事情肯定不小,到时候你更丢脸!”

    方青虽说很不想提,可架不住宋举人本来就是牛皮糖,他吃不住缠,最终如实道来。当他说到自己跟着老师岳山长去了国子监九章堂的招新现场,又一时冲动说出了三皇子的神勇表现疑似和张寿有所串通的话时,他就看到宋举人一张脸完全变了。

    “对不起,你这祸实在是闯得有点大,告辞!”

    见宋举人说完推车就要走,虽说方青本来不抱希望,可此时还是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下意识地上前拖住车把,怒声叫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说,你偏偏在那逼着我说,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却这么撒手就走?”

    “不然怎么着?谁让你小子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乱说话!”宋举人可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打开方青的手后,就指着人鼻子说,“我告诉你,我现在就住在人家国子监张博士家里,不但一分钱租金都没掏,他还帮我挡着宋家那些烦死人的家伙,至于三皇子……”

    他顿了一顿,想起了上次在张园看到的那个腼腆孩子,脸色就更黑了:“三皇子那就是个挺可爱的小孩子,他来的那天,我做的糖水有点多,当然也就给他备了一份,他不但谢了我,尝过之后不但又惊又喜连声叫好,还一个劲夸我手艺比宫里的御厨强!”

    “我告诉你,三皇子和四皇子原本在半山堂,那就是张博士的学生,张博士要是真想做他们的老师,当初就不在半山堂捣腾那些名堂了,安安稳稳一个皇子师的名义到手。再说,只要皇上发句话,张博士还会不收他们进九章堂?”

    “之所以要他们去考,我琢磨着,这本来就是想激励天下有志向有天分的人去考九章堂!方青,你从前就喜欢以己度人,这次也是一样!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其实就是仇富,仇贵,富贵人家出身的人,你从来就瞧不起!”

    如果是从前,被人指着鼻子这么怒骂一顿,方青早就炸了。可此时此刻被方青这么骂了几句,他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猛地惊醒了过来。

    没错,他今天若不是潜意识中认为三皇子这样年纪的龙子凤孙,根本不可能有真才实学,所以才会冷嘲热讽,口出狂言!

    县试、府试、院试、每年的科考、乡试,宋举人从前每次考试都往往要和方青撞在一块,就没有一次吵架吵过对方的,此时他也只是一时恼火反唇相讥,却没想到能够把方青说得失魂落魄,哑口无言,不免生出了一种身为胜利者的扬眉吐气。

    可郁积多年的这股气出完之后,他推起小推车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忍不住回头一看,见方青竟然还呆呆站在那儿,他不禁眉头一皱,随即竟是丢下自己的小推车又折了回来。

    “喂,你在国子监只因为一时疑心就乱说话,这确实是不对,但三皇子还小,再加上他其实是个挺大度的人,就算听到这事也不会对你怎样的。至于张博士,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哪天不被人在背后说个几百遍?你要是觉得得罪了他们就在这担惊受怕,那也太小看人了!”

    方青呆呆地抬头看向了满脸恨铁不成钢的宋举人,半晌才苦笑道:“就算人家大度又怎么样?我犯了老师的忌讳,他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嗯?”

    宋举人这才一下子愣住了,随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这不是开玩笑吧?就为了你说错话,你那一贯敬若神明的岳山长竟然把你逐出了召明书院?”

    见方青没说话,但脸上表情越发苦涩,宋举人不禁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这才冷着脸上前粗暴地拽住了方青:“我想呢,怪不得你竟然这么一副天塌了似的死样子,原来是那个伪君子害的!我家里那几个老头子从前就说过,召明书院那几任山长都不是好东西!”

    浑浑噩噩跟着走了几步,方青突然反应了过来,立时使劲挣脱,又惊又怒地喝道:“你竟敢诋毁老师!”

    “我诋毁他怎么了!”宋举人嘿然冷笑,“我只知道,身为老师,只要学生不是犯什么欺师灭祖的大错,那么都应该给他一个机会,或教训或引导,又或者想其他的办法,总而言之绝不是随随便便把人往外头一撵,让人自生自灭完事!”

    “你知道张博士的不少学生本来是什么人吗?那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现在呢?好几个人都已经改邪归正了,做的事情还可圈可点。而且你看看三皇子和四皇子,那算学基础就是跟着张博士打的……反正,人家年纪比你那老师小得多,可却比你那老师有担当!”

    方青被宋举人这番话气得发抖,可偏偏又无可辩驳。他很想说老师把自己逐出门墙并没有错,因为人初到京城根基未稳,满腔热血正亟待报效君王,一身抱负正待伸张,可事涉自己,他怎么都不可能和对待别人似的,就这么轻轻巧巧说出来。

    因此,他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随即身不由己地被宋举人拖到了那辆小推车前。

    “看在我请你吃了两碗糖水的份上,你帮我推个车,不过分吧?”

    什么你请我吃的,我明明付了你五十文钱!

    虽说方青很想大骂,可眼见宋举人说着就自顾自地推车,他也只能闷头用力在旁边帮忙。等到渐渐走出了这条巷子,他见宋举人竟是熟门熟路往另一条明显也很僻静的小街上拐,他就忍不住把刚刚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就算你想考御厨,看上去也喜欢做糖水,那也用不着这样鬼鬼祟祟的吧?你不是说永平公主和三皇子他们都很喜欢你的手艺吗?还用得着你这样推车出来卖?”

    “因为……无聊!”宋举人迸出了一个让方青差点翻白眼的回答,却显得理直气壮。

    “本来张博士和他那未婚妻朱大小姐都说,可以资助我开一家店的,但我去参选御厨闹得太大,最近风声太紧,所以我没法这么招摇。虽说张园上下人人都说我的糖水好吃,但我也想出来试一试手艺是不是能让别人也都说好。你刚刚不是吃过了吗?到底正不正宗?”

    尽管很想给宋举人泼一盆凉水,但话到嘴边,方青还是悻悻说道:“大概……还行吧。”

    宋举人这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能让他旁边这自视极高的别扭小子说还行,那看来他的手艺是真的足够开店了。可惜张寿给他的限定条件是不许在一个地方定点摆摊,而是必须一天换一个地方,在内城那些偏僻地方叫卖,只要一天能做出一笔生意就算成功。

    如此只要能够一个月三十天,日日不落空,那么回头不管宋家人是怎么个态度,人和朱莹这一对准小两口就会和他合股开店!

    等走完这条巷子,他看见路口一个半大小子正百无聊赖地在那拿着本书愁眉苦脸地读着,他就上前打招呼道:“小花生,还在背诗?”

    “宋公子你今天完成任务了?”

    小花生合上书,见宋举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年轻的读书人一块推车,他瞅了一眼,心想这奇葩竟然也能遇到好心人,随即就无精打采地说:“少爷实在是太心狠手辣了,《长恨歌》之后是《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之后是《琵琶行》。”

    他说着就忍不住想拿脑袋去撞墙:“《琵琶行》之后是《木兰辞》,《木兰辞》之后是《连昌宫词》……这简直是逼死人了!”

    宋举人见身边的方青明显一头雾水,他就轻咳一声道:“这小子平时记性不好,但只要把诗词变成唱词,他就都能记下来。所以呢,张博士就让他自己给诗配上曲调,一边唱一边背。这不,这一首首长到不得了的诗,他居然都背了下来,配上的曲调竟然还挺好听!”

    怪不得你会住在张寿那里,原来这位国子博士很喜欢收留各式各样的奇葩!

    腹诽归腹诽,可当小花生抱怨过后,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继而口中竟是轻吟浅唱,将那一首《连昌宫词》唱了出来时,方青就有些惊诧了。他并不喜欢上青楼楚馆,对各种吹拉弹唱也不感兴趣,但总难免有推不过去的应酬,所以也听过那些歌姬的曲调。

    可那些或柔媚,或清越,或婉转,或如泣如诉的歌声,却和此时前头这少年的歌声截然不同。少年的歌声很干净,尤其是前头那描述天宝奢靡繁华盛况的诗句,在人口中唱出来,自然而然就带着几分孩童转述盛世的烂漫。

    他很想问一问这曲子难道真的是人随性所作,可见宋举人只笑眯眯在后头推车,他就不由得用胳膊肘撞了这家伙一记,低声问道:“这小花生是什么人?”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宋举人顿时眉飞色舞,“我可告诉你……”

    当宋举人对方青普及了那段源自沧州,可歌可泣的故事然而还加入了他一大堆艺术加工的故事之后,张园的大门也已经到了。方青直到进了西角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可还不等他松手之后就拔腿想溜,宋举人就咳嗽了一声。

    “安老哥,张博士回来了吗?我给他带了一个负荆请罪的家伙过来!”

    什么负荆请罪,你才负荆请罪!方青登时脸色通红,可生气的他刚刚旋风似的转身想走,却被背后突然出现的一个人给吓了个半死。因为那人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见着他也连眼睛都不眨。如果这是大晚上,他绝对会认为自己这是被鬼附身了!

    “宋公子说的负荆请罪之人,是他吗?”

    正向瘸腿安陆打听的宋举人立刻转身,见方青被突然出现的阿六吓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禁嘴角抽了抽,想到自己当初在灶台边遭遇这么一位小哥的情景。

    于是,他赶紧窜上去一把托住了方青的后背,随即少不得抱怨道:“我说小哥,人吓人,吓死人,这家伙虽说看着傲娇,其实心眼小胆子也很小,不经吓的!”

    方青都快被宋举人给气炸了:“宋叔德,你说谁胆子小……哎,你干什么!”

    随着这简直连魂都快吓出来的惊呼,宋举人就只见方青直接被阿六给扔了起来确切地说,应该是人高高飞了起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眼看阿六丢出人后就窜上前几大步,抢在方青落地之前抓住人又是这么一扔,他登时醒悟到阿六恐怕知道方青乱说话的事。

    嗯,说错话就要受教训,这点苦头……该那别扭小子吃一回!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就是打击你

    当听到砰的一声推门,紧跟着看到阿六拖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年轻人进来时,张寿的第一反应就是家中进了贼,被阿六给抓住了。可再定睛一看,他就只见那年轻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但衣衫好像还能看出是士人打扮,再看相貌,分明也透着几分书生意气。

    于是,他第一时间把人给划出了可疑分子的行列,当下就有些迷惑了:“阿六,这人是谁?你揪他进来干什么?”

    阿六瞅了人一眼,随即沉声说道:“他就是那个指桑骂槐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换个人还未必听得懂,可张寿早就习惯了阿六有时候能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可有时候却过分抓重点的语气模式,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就在他审视对方的时候,就只见人一脸气恼地叫道:“没错,我是在国子监说错了话,妄自揣测错了!”

    方青着实没想到甫一进张园就会遭遇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刚刚犹如一个球似的被人上上下下扔着玩的经历,实在给了他太大的心理阴影。

    然而,换做别人,这时候早已经软到了极点,可他怒视阿六的同时,却不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免得被人再折腾一回,而是告诉自己,就算这是在别人的地盘,无论比地位,还是比力气,他都比不过,但这口气还是一定要讨回来。

    可就在他一个劲在心里积蓄气势的时候,却只听张寿呵呵一笑道:“哦,你妄自揣测错了?你都妄自揣测什么了?”

    要把自己说错的话当着正主儿的面再说一遍,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太容易,因此方青是横下一条心,这才悻悻说出了自己当时在国子监那愚蠢的揣测。等话刚说完,他就立刻大声叫道:“是我无知,是我肤浅,所以才看错了三皇子和张博士你,所以我认错!”

    他说到这就退后一步对张寿长揖到地,接着也不等张寿说话就径直起身,这一次却怒视阿六道:“可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这么羞辱我!我是应该对三皇子和张博士赔礼道歉,认错认罚,但你也必须对我赔礼道歉!”

    阿六也盯着方青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面无表情地说:“好,我向你道歉。”

    方青一下子就傻了。刚刚乍一看到这个冷漠少年,他就打心眼里有一股畏怯,等到被人那么一折腾之后,他其实已经是怕了,鼓足勇气地这么争一争,是为了坚持自己一向的做人原则,可此时此刻阿六真的这么轻易松口道歉,他却明显预料不足。

    因而,在愣了一愣后,他就结结巴巴地叫道:“道歉……道歉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的!”

    “你刚刚认错难道不随便?”阿六冷冷回敬了一句,见方青登时哑口无言,他就淡淡地说,“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些话的,我是在这张园私底下折腾你的。所以我可以在私底下对你道歉,你却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三皇子和少爷认错。”

    这个逻辑……很好很正确!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今天这是举人遇到兵,无理对无情。最终结果,本来就不占理的方青落得这么个结果,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张寿差点没被阿六这话逗得笑出声来。

    好在他如今老师当多了,已经能够非常完美地维持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

    果然,眼见张寿似笑非笑地在那儿作壁上观,方青虽说最初还强打精神和阿六对视,可人家两眼一眨不眨,他自己却吃不消了。坚持了才没一会儿,他就垂下头,满脸憋屈地说:“好,是我错了,我愿意当众向你们赔罪认错!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情,认就是了!”

    他说着就抬起头来,倔强地直视着张寿道:“没错,我就是一直都觉得寒门出贵子,富家养娇儿,所以最初听说三皇子和四皇子要去考九章堂的时候,我就觉得对其他人不公平,所以没弄清楚事实就随便乱揣测,随便乱说话。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如果当众认错还不够,你还想我怎样,直接吩咐就是了。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做,只要能弥补我的过错,但是……”

    方青猛地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但是,这不是因为我得罪了张博士你和三皇子,所以胆小怕事这才折腰,是因为我是召明书院的学生,如果因为我,就辱没了老师,辱没了书院,那我就万死莫赎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心思狭隘,信口开河,和别人没关系!”

    “喂,你小子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承揽行不行?说得就像是人家想要借此追究你背后的老师,你背后那召明书院似的,你小子这是自己心思狭隘,就觉得别人都是一路货色?”

    刚刚宋举人眼看阿六把方青揪走,就优哉游哉跟在后头到了书房外听动静,当他一开始在门外听到阿六和方青那有趣的交锋时,就差点没笑出来,可当接下来听到方青这破罐子破摔的话,他就彻底忍不住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悍然闯了进来,见张寿甚至还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阿六也不动声色地让开了两步,他就立刻心定了,知道自己这乱闯的举动没有引起这主仆二人的不满。而且,人家也明显没把方青那所谓的得罪真的当成一回事。

    于是,之前才在小街上劈头盖脸骂过方青一顿的宋奇葩,此时此刻再次指着人鼻子骂了起来:“以己度人,肤浅!你当你老师是天下名士,当你家书院人尽皆知,可你问问人家张博士,他听说过你那召明书院吗?听说过你老师岳不凡吗?”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阿六那淡淡的声音:“没听说过。”

    宋举人顿时气势更盛:“你听到了?人家听都没听说过,哪会因为你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根葱失口冒犯,就不但对你喊打喊杀,然后还迁怒于你后头那位老师和书院?你当你是谁啊,就算皇上知道了,顶了天哂然一笑,然后说一句不过是年轻人不懂事而已!”

    见宋举人说得煞有介事,张寿终于忍不住笑道:“宋公子,别说得我好像孤陋寡闻,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我又不是阿六这小子,召明书院和岳山长的名头,我还是知道的!”

    张寿早就充分领教过了阿六那神助攻的本领,适才简直对这小子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无语了。他本来是没听说过召明书院山长岳不凡,但前有纪九,后有陆三郎一个劲地提醒他,把此番应召上京的几位全都列为了大敌,他还不知道那就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见宋举人被自己说得讪讪的,他就看着满面铁青的方青说:“宋公子是把话说得太夸张了,但是,他确实有幸见过一次皇上,所以大致了解皇上是什么性情。你今天在国子监九章堂前说的话,皇上大度,即便得知,确实可能会一笑置之。当然,也有人一定会记住。”

    “那时候,也许有人会迁怒于你背后的老师,你背后的书院,原因很简单,人家会觉得不是你自己心思偏狭,而是他们把你教得心思偏狭。你在召明书院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在召明书院的师长会看不出你这毛病?而如果他看出来了,为什么却一直不加引导,不加训诫?”

    方青顿时又惊又怒,可他压根没有反驳的机会,张寿就已经说出了更狠的一番话。

    “寒门出贵子,富家出娇儿,那只是俗语,并不是普通现象,你一个能考中举人的人,难道就没见过出身豪门,却天赋极佳,好学不倦,读书上进的富家子?你就难道没见过出身贫寒,却被父母娇惯,于是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贫家子?”

    “贫富本来就只是一层外皮,重要的是家教,是门风。门风败坏的,子弟不成器,不用三代就会败落得干干净净;而门风严谨的,纵使贫寒之家,也能养出一心上进的贵子。富贵不可骄人,难道贫贱就应该骄人?富家子弟就应该让贫寒子弟三分,这又是哪来的道理?”

    张寿这话说得颇重,就连宋举人也忍不住暗自嘬牙,更不要说方青了。身在一向以面向寒素而闻名广东的召明书院,富家子弟的比例很少,就算有也大多数是谦虚平和的性子,否则就呆不下去,寒门子弟则是个个锋芒毕露,力争上游,所以他的某种认识一向根深蒂固。

    可此时张寿这形同于往他胸口插刀似的逼问,却成功地攻破了他的心防。当然最重要的是,今天三皇子那上佳的表现,那事后和四皇子相逢拥抱的和睦姿态,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动摇了。

    而这时候,刚刚才耍弄了方青一番的阿六,却静悄悄地退出了书房,看到小花生正在外头院子里徘徊,他就上前问了一番情由,这才得知之前宋举人是推车回来时,捎带着方青的,他就不由得挑了挑眉,随即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那个姓宋的奇葩,看似有时候是个呆子兼愣头青,但有时候却挺有担待和义气的!

    书房中,方青已经完全沉默了下来,而宋举人却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如何巧遇方青,如何问出了事情缘由,张寿此时才得知,方青已经被岳山长逐出门墙。他本有些狐疑此事的真实性,可看到方青咬紧牙关,眼眶却已经微微有些发红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事情是真的。

    正常人就算想找人配合演这样一出苦肉计的话,也不会挑这样一个心思敏感,不谙世事,自尊心强,但其实自卑心更强的寒门举人吧?再说,宋举人卖糖水的路线,那可是每天随机决定,完全没有什么事先计划和规律可循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这么一个刚刚被逐出师门的寒门少年,张寿却一点都没有挑人剩菜的念头,当下就哂然一笑道:“怪不得宋公子刚刚这么义愤填膺,原来是因为你家老师居然对你这个学生这么……严厉。”

    张寿这严厉两个字似乎斟酌了一番才说出来,自然而然就引来了宋举人一声嗤笑。方青很想据理力争,可如今他连召明书院的学生都不是,自知没有什么辩解的资格,一时憋得脸上通红,直到张寿又说了一番让他受到更大打击的话。

    “好了,既然前因后果都说开了,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不用担心皇上会迁怒,更不用担心三皇子和四皇子会记恨,至于有人借此而打击你家老师又或者书院之类的担忧,那更是大可不必,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你有这功夫,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会不会流落街头。”

    “我盘缠还够,总不可能饿死!”方青只觉得胸中憋着一团火,犹自死鸭子嘴硬,“就算明年考不上进士,实在不行我还能给人去当塾师……”

    “你想得美!且不说谁敢要你这种嘴上没门的人教授自家孩子……你还考进士呢,你身上盘缠带够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召明书院的德行,出门全都靠师兄师叔之类的同门养活,又或者是那些商人慷慨资助。就你现在这处境,谁资助你?你那盘缠能坚持几天?”

    “宋混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方青终于彻底爆了,“你以为我是你这样不愁吃穿的富家子吗?”

    此话一出,他登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语病,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宋举人非但不怒,反而呵呵一笑,却是毫不在意地说,“我家里是有钱,但我那可是一大家子!我从前靠着家里拨下的月钱,确实不愁吃穿,但现在家里已经断了我的钱,我却还是饿不死,因为我有手艺!”

    张寿顿时哈哈大笑,见方青那张脸僵得无以复加,他就火上浇油地说:“不错,宋公子这些天虽说是推车卖糖水,却也卖出了一点名气,谁都知道北城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糖水车,上头样样东西都是好滋味。我是激他卖一份就算数,但他有时候一天还能卖个十份八份的。”

    甚至还衍生出了那是拐骗大姑娘小媳妇手段的都市传说,差点没把宋举人给气死!

    方青气得脱口而出道:“就算那些富贵人家我进不去,一般的私塾也不要我,我就不信我堂堂一个举人去公学里教人读书认字,那还不行!”

    “那当然不行。”张寿直接摇了摇头,无动于衷地看着难以置信的方青,淡淡地说道,“因为你这样一个信奉寒门出贵子,富家养娇儿的人,万一对那些贫家子灌输偏激的认识,那公学乍然立起的根基,岂不是从最初就歪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天有多高,心有多大

    “这世上的机会只有这么多,从来就不够所有人均分,就如同富家子不可能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寒门子一样,寒门子也不可能把机会让给更下一等的农家子和贫家儿,而后两等人,更是需要家里人负担大部分他们的工作,他们才能够在公学得到读书认字算数的机会。”

    “这些农家子,贫家儿中的佼佼者,也许能够得到更进一步深造的机会,但要知道这世界上的天赋者本来就很少,大多数人纵使再努力,也只能去做那些普通的工作。”

    “如果这时候,再有个性偏激的人去给他们灌输似是而非的道理,让他们在学了一点点本事时却又被灌了毒汁,认为不是自己不够强,而是这个世界不够公平,是因为富家子弟利用出身优势,这才不学无术也能高高在上,那公学就不是教化,而是害人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公平,顶了天也只能实现相对公平,公学要做的是给更多的人创造教育机会,让他们能够有相对多一点的见识,日后传给儿孙一点点朴素的道理,一点点微薄的学问,让家训不再是书香门第,寒门小户的专利,而不是让他们一味去鄙视别人。”

    哪怕已经过了一天,可当方青想起张寿对自己说的这番话,他就恨得牙痒痒的。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也已经准备改过了,张寿竟然还认定他这样的人不堪在公学为人师!这也就算了,张寿甚至还以改过为由,逼着他跟宋举人一块推车出来卖糖水!

    而这时候,他万分庆幸自己用白色纱巾遮住了口鼻,否则他简直都不要做人了!

    两个举人卖糖水……这场面简直太美了!而且幸好这是在外城不是在内城,往来的人多,他大概、可能、也许不至于被人认出来吧?但最可恶的是,张寿竟然带着那个恶鬼一样的少年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当监工!

    知道宋举人手无缚鸡之力,方青也是个文弱书生,张寿虽说恶趣味地把两人放在一起搭伴,却也做了预先防范。于是,虽说瘸腿却依旧很能打的门房一霸安陆被派了过去,远远跟着以备不时之需,阿六又传话给南城治安队的赵铁牛,让人看着点那两个奇葩的举人。

    所以,此时阿六陪着张寿跟在那一辆小推车后头,他只觉得满心不解:“少爷你是怕那个方举人跑了?要是怕他跑了,我可以……”

    “咳咳!”张寿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阿六后半截绝对不和谐的话,这才没好气地说,“我哪有那兴趣看他们两个卖糖水,我是想去看看兴隆茶社旁边,藏海和尚那些徒弟们经营的菜园子。听说大半个月里已经抓到了七八个偷菜的?”

    想当初得知菜园大盗出没的时候,他简直有一种偷菜游戏现实版的感觉。

    阿六有些悻悻地打住了刚刚那个话题,随即意兴阑珊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一群小蟊贼而已,那几个和尚对付得来!”就连观海小和尚,之前也用水瓢敲晕过一个笨贼。其实那些贼真是笨到了极点,压根不知道大多数种子根本就没种下去。

    说到这个,张寿自己也觉得唏嘘。在沧州藏海下院的那个菜园子,自然是按时播种,所以各种菜蔬的供应从来就不间断,但京城这边却根本就来不及,因为就连最初的观海抵达京城时,那都已经错过大多数农作物的最佳种植期限了。

    南瓜、玉米、花生、红薯的种植期已经过了;至于番茄和辣椒,皇帝得知种植的时间之后,已经命人在宫中试种,等天气寒冷之后移栽温室,但说实话,张寿很怀疑这年头那不成熟的温室会把原本就如同后世圣女果似的小番茄种成什么样子,辣椒就更难说了。

    所以说,如今那个菜园子,与其说是种菜的地方,不如说是沧州武林人士在京城外城的分舵!但凡有沧州人士上京,就会到那边去拜一下码头,就当一群连度牒都没有的和尚们是地头蛇似的。哪怕大小和尚对此颇有些尴尬,那也改变不了这个既成事实。

    而阿六听到张寿叹气,不由得认认真真地寻思,张寿是不是觉得那群和尚武力值不错,又有种菜的能力,所以打算把人招一部分到张园去帮忙?要说观海本来是跟着他们上京的,如今却因为这边正在筹备就姑且到了这里来,他应该把小和尚拎走才对……

    在不时回头的方青看来,当路过一个街口时,后头犹如监工的张寿和阿六,终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算是和自己二人分道扬镳了,他那股如释重负的感觉简直是有如实质。但很快,他就完全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宋举人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竟突然吆喝了起来。

    “地道的糖水!来自广东的正宗糖水!太祖爷爷当年也说好的糖不甩,正宗的双皮奶……”

    这家伙竟然连叫卖都不肯费神想新词,竟然还是昨天他听到的那老一套!方青正气了个半死,却没想到宋举人突然又踢了他一脚:“你还呆呆愣在那儿干嘛?叫卖啊,你不出声,谁来买我的糖水?你可是听到那话了,累计不卖出去五百份,你别想脱身!”

    “卖出去的钱捐到公学,你之前的帐才算是一笔勾销。你看看我多仗义,还陪着你来……”

    方青被这奇葩气得只想口水糊人一脸。什么叫你多仗义?是你陪着我,还是我陪着你?要不是你这奇葩好好的举人不当,好好的富家子不做,好好的进士不考,却偏要去考选什么御厨,如今却不想着参加御厨复试,在这捣腾卖糖水,我至于这么倒霉地陪你来抛头露面吗?

    宋举人和方青这两个看着就像是冤家对头的家伙今天会不会闹笑话出闹剧,张寿这会儿已经丢到了脑后。眼看之前皇帝随手一个圈,划拨给和尚们的菜园子已经渐渐在望,他甚至还远远看到两个光头正在赤膊搬石头砌围墙,不禁看了看阿六身上也严严实实的衣着。

    都已经这么凉的天气了,就阿六这种大概能打老虎的身体也老老实实长衣穿着,这些个大和尚是赤膊狂人吗?他记得皇帝可是慷慨大方地拨给他们充足衣食的,怎么还像在藏海下院时那般苦巴巴的样子?

    而他这么一看,阿六就撇了撇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小子竟然还和我吊起书袋了!”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等到他策马到了原先那参差不齐拴着铃铛的竹篱笆外头时,早有眼尖的和尚看见,但最终迎上前来的却只有一个鞋袜还相对干净,衣着也相对整齐的观涛。

    “张博士,六哥!”

    一溜烟跑了过来后,观涛笑得眉眼弯弯,双掌合十行礼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巧过来,沧州那边来人啦,这才刚刚进去呢!师兄们刚刚还说,以后就不怕再有盗贼了!”

    这话乍一听完全没头脑,但跃下马背的张寿却很熟悉观涛那跳脱的思路,当即就笑道:“怎么,是你师父又派了一堆师兄过来助阵?”

    观涛正在摇头,阿六却已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笑道:“少爷,沧州来的不是一堆光头,而是一堆公子。”

    一堆公子……张寿顾不得笑骂阿六这小子用量词太诡异,立时也抬头望了过去,很快就只见一大群人从菜园那个简陋的门头蜂拥而出。跑在最前头的家伙棕黑色的脸庞,个头乍一看比他还高,此时直接张开双臂迎了上来,那夸张的动作简直让张寿哭笑不得。

    虽说人又不是千娇百媚,性情明快的朱莹,但看在那家伙此番在沧州很努力,也做了不少事情的份上,张寿还是接受了朱二这个特别热情的拥抱。可下一刻,他就后悔了。因为朱二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竟然一边使劲拍他的背,一边在那碎嘴地唠叨个不停。

    “妹夫,我这次表现得够好吧?我打小就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今年棉花大丰收,试种的事情我也已经都布置好了……唉,天天在乡下跑,鞋子都磨烂了,大腿都磨破了,美人一个都没见着,你说我有多苦……”

    “总比你在京城混日子,你爹没事就教训你来得强。”

    张寿挣脱开了朱二那个报复似的拥抱,顺手还在朱二肩膀上捶了两下,见人立刻夸张地捂着肩膀呼痛,他也不理会这么一个活宝,却是往朱二身后望去。果然,就只见皮肤不比朱二白皙多少的张琛正站在那里,一见他就笑得露出了白牙。

    “朱二这家伙,整天叫苦,但居然真的坚持了下来,我还以为他早就会溜回京的。”

    张琛上前笑眯眯地对张寿拱了拱手,随即就得意地说,“从沧州到邢台,我们把两边从种棉到纺织这一条路全都打通了,如今合作社全面开花,再也没有杂音。”

    听到再也没有杂音这几个字,张寿不禁大为意外。

    要知道,这年头难的不是做事,难的是要压下反对的声音,否则,再好的善政,也可能被无数反对和鼓噪的声音硬生生冲垮,就如同沧州和邢台最初那无数明里暗里的反对者一样。他虽说很想问个究竟,但也知道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当下就干脆拍了拍张琛的胳膊。

    “行啊,看来你这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后肯定在经营之道上比我强!”

    “这哪能呢?我顶多也就是顺着小先生你指的路往前走,顶了天那也就是有点小聪明。你回京之后这随口一提,南城这片本来闲了好些年的空地一下子就变得日进斗金,这可比我和朱二那瞎忙活强多了!”

    嘴里这么说,张琛却依旧难掩得意,他四下一看,对阿六打了个眼色,随即和朱二一左一右把张寿拉到一边,这才低声说道:“蒋家老大也来了,这次他跟着我们,捣腾棉纱赚了一大笔。但是小先生,就算沧州和邢台一块加起来,种棉和纺织仍旧远远比不上山东。”

    而朱二立刻跟上道:“连山东也比不上,当然更加比不上江南,所以,新式织布机恐怕不可能隐藏太久,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张寿没想到两人刚一回来就对自己问计,顿时呵呵笑道:“这事嘛……从长计议,不急。”

    他说着就撇下面面相觑的张琛和朱二,往他们身后看去,就只见正等在那里不敢贸贸然上来的一群人中,除了几个醒目的光头,就是满脸堆笑的蒋大少,还有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曹五。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蒋大少直接扯着曹五迎了上来。

    已经过了这么久,之前挨了十几杖,屁股险些开花的蒋大少,如今走路已经不再一瘸一拐了,只是在张寿瞥了一眼自己的臀腿时,他忍不住觉得肌肉一阵抽疼。

    他连忙咳嗽一声,讪讪地说:“张博士,我来是因为听说京城公学的事,所以打算问一问,如果咱们在沧州也建一座公学……不不不,这名头有点大,其实就是识字学校,你觉得如何?一来是产业大了,其实很需要识字的人跑腿,二来是帐房好像有点缺。”

    他顿了一顿,见张琛和朱二全都对他打了个赶紧说别拖拉的眼色,因为身份地位问题,不得不受那两位公子指使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而且要知道,如今各地报房盛行,咱们沧州又是在运河边上,京城的消息很便捷,如果单单靠抄报,那效率太慢了,就连雕版……”

    他再次顿了一顿,赔笑说道:“雕版这玩意,也不是很适合印制份数并不多的小报。但如果用活字来印的话,认字的读书人,哪怕没考出功名的,那也不屑于去做排字工人。所以,我琢磨着,通过识字学校培养出更多认识字,尤其是阴文字的人,然后就可以把报房……”

    没等蒋大少把话说完,张寿就已经在盯着朱二和张琛看了。虽然这两个家伙都在回避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瞧出,蒋大少那绝对不是自己的主意,绝对是朱二和张琛的主意。

    兴许还不止这两个家伙,还要加上在京城动不动就往他耳边吹风,要求他重视未来群贤争鸣,其实却是京城第一传媒大亨的陆三郎!这些家伙,如今心真是更大了!

    看着渐渐声音越来越小的蒋大少,看着一脸我是打酱油笑容的曹五,再看看张琛和朱二,张寿终于呵呵一笑道:“你们不就是想通过识字学校训练排字工人,通过报房抢占舆论阵地吗?当然可以。要知道,京城公学这边早已经特训出了一批排字工。”

第四百七十八章 海上保镖团?

    当张寿说早已在京城公学这边特训了一批排字工时,被张琛和朱二联手撺掇来说事的蒋大少瞠目结舌,曹五照旧那一脸憨厚可亲,仿佛我什么都听不懂似的笑容,原本就在面面相觑的张琛和朱二听了这话,则是继续面面相觑。

    而真正听不懂这些话的观涛,那才是眨着眼睛满脸迷糊,至于不敢贸贸然围过来,跟着曹五上京找机遇的那群沧州武林人士,即便凭着卓绝的耳力听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那还是处于完全看热闹的状态。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朱二才冲着张琛气急败坏地叫道:“都是你,成天和陆三郎快马往来互通信息,搞得和真的似的,我还真以为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搞了半天,都是人家早想到的那一套!我就说嘛,我这未来妹夫走一步看三步,怎么会小看那些应召而来的名士!”

    张琛却没理会朱二这明显拍张寿马屁的言语,眉头大皱道:“没道理陆三胖不知道啊?他自己就是开书坊的,那公学祭酒还是他爹,里头教什么东西,他竟然会毫不知情?呃……”

    他突然闭上了嘴,见张寿果然似笑非笑看着他两个,他知道自己和陆三郎这是坐实了内外勾结,只好不大自然地坦白:“陆三胖那小子的确杞人忧天,成天派人给我和朱二说什么要防微杜渐,我们没办法,只好拉上张武和张陆,这不是想着几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

    “我们这不是想着身为葛门弟子,总得帮咱们的师门发扬光大,所以努力想个主意吗?”

    听到张琛供出了张武和张陆,又把葛门弟子的大旗给扯出来了,朱二立刻直接出卖道:“结果,还是张陆从报房想到了这么个主意……他说,反正很多人都是通过报房从衙门抄录邸报等等,咱们可以直接吞并沧州几家小报房,如此就可以传播有利于我们的消息。”

    “其实在京城也可以这么干,但京城大佬太多,所以要谨慎……哎哟!”见张寿直接合起扇子往他头上重重一敲,朱二顿时意识到张寿嫌他太大嘴巴。可能够被他和张琛带到这的,那都是打算用作外围的人选,可这个话题之前毕竟没和张寿商量过,所以他只能悻悻闭嘴。

    而张寿把朱二的话头打住之后,就打量着一直都尽量降低存在感的曹五,因笑道:“曹总镖头,你这次是带着一大批人上京……拓展业务?是打算开武馆还是镖局?”

    “咳咳,京城居大不易,我们本不敢奢望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曹五再次貌似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就瞥了张琛和朱二一眼,干笑道,“但多亏有张公子和朱二公子给我们撑腰,所以我们打算在京城接一点不起眼的事做做。比如,给这座菜园子布置一下防戍之类的。”

    你们一群成天给富贵人家运送各种人货的高手,特地到京城给区区菜园子布置防戍?

    这确定不是大材小用?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但看到曹五那一脸表情满满当当都写着我就是认真的,他终于明白观涛之前为什么兴奋地说,今后不用再担心那些菜园大盗了。高手看家护院,那还用担心?只不过,曹五既然不想立时三刻透露真正来意,他当然也不会急,只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是愿意屈就做这些小事,那也并无不可。只不过,观涛和他那些师兄们都是穷和尚,只怕付不起你们的酬金。”

    “张博士把海外的这些好东西推介给了京城的人,也算是替我们沧州扬了名,如今既然有宵小觊觎那些种子,我们当然应该出一份力,又怎么能要钱呢?”曹五说得慷慨激昂,但见张琛和朱二全都一脸不信,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干笑了两声。

    “其实,我们当然也是有私心的,这菜园子既然有名,我们也可以借着它的光,把名声打出去,否则,就凭我们这些外乡人,也未必能让京城人知道我们的本领。”

    张寿知道曹五这种人无利不起早,就这听上去好像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理由,他也觉得未必就是实话。因而,他就无所谓地说:“既如此,你们两边自己去谈去做就是了。不过难得有同乡从沧州过来,小花生却正好没跟我出来,否则那小子应该能高兴高兴。”

    “少爷你只要不再逼他背诗,小花生肯定高兴。”

    听得到阿六突然幽幽说了一句,张寿顿时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我刚刚这是随口胡扯岔开话题,你小子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实话?可就在这时候,阿六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又不是老咸鱼。”

    好些日子不见阿六,朱二和张琛全都觉得人这种说话的口气实在是值得怀念,更何况难得看到阿六和张寿抬杠,两人自然是乐得作壁上观看热闹。

    张寿当然能听懂阿六那言下之意就凭小花生那别扭的性情,除非老咸鱼或冼云河过来,否则人绝对不会一见着同乡就高兴。他唯有没好气地骂道:“老咸鱼不是回去联络去琼州府的船了?一旦扬帆出海,他一年半载回不来。”

    “所以小花生才担心他啊!”

    阿六仿佛不知道此时正在和张寿鸡同鸭讲,完全扯不到一块去,更仿佛没看到张寿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突然斜睨了曹五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小花生怕海上不安全……其实我觉得,镖局生意难道不能去海上做,老咸鱼他们出海也可以带上保镖吧?”

    此话一出,刚刚正在难得看张寿和阿六主仆俩笑话的朱二和张琛顿时愣住了,而曹五那假笑也顿时僵在了脸上。

    而隔开几步,以表示亲疏有别的其他镖局人士当中,那些人的反应就大了。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直接一拍大腿,但刚想说话时,就被曹五一记眼刀给逼了回去。

    张寿同样没想到阿六会突然提起这个,微微一愣之后,他不禁有些讶异地看着这小子。

    阿六在乡下时常常是沉默到有些木讷,而到了京城后,又大多数时候显得冷漠肃杀,对读书更没兴趣,成天就老是把自己定位成打打杀杀的人。可如今看来,他实在是把人看扁了,这小子还是挺会思考的。

    然而,当这么想的张寿无意中瞥了曹五一眼时,他就发现人明显有些慌乱,就仿佛……一直极力想要隐藏的意图突然被人拆穿了一般。认识到阿六很可能真的无意中道破了曹五的真心,他当即饶有兴致地呵呵笑道:“曹总镖头难不成也有过海上讨生活的雄心?”

    “我哪敢这么不自量力!”曹五立刻打哈哈道,“海陆非一家,陆上那些称霸一方的好汉,真的上了海船,有多少人吐得稀里哗啦。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没这人啊!”

    见曹五竟是极力否认有这意图,张寿心中一动,当即笑呵呵地说:“所以,我才说阿六这也真是异想天开。毕竟,就算曹总镖头你自己是一条海陆都能玩得转的好汉,你手底下的人却很难说了。阿六,你小子没出过海,就不要给人乱出主意!”

    张琛比朱二擅长察言观色,见阿六虽说被张寿数落了一顿,但脸上仍然是淡淡的,曹五那一瞬间却是神情剧烈变化,他自然觉得这个自告奋勇当保镖护送他们上京的家伙有问题。

    想当初他就是天津临海大营第一次整肃的导火索甚至都没有之一,因为是他揭开了盖子。此时张琛虽然不知道曹五到底什么意思,张寿又是个什么意思,但不明白的事情只要跟随张寿就好,因此他立刻口若悬河,把自己包装成如同一个精通海务的专家似的。

    “阿六你这次难得出了个馊主意!海上有海上的规矩,海盗们的打打杀杀和陆上明刀明箭你来我往不一样,多少陆上高手跑到海上就成了一条虫。”

    他使劲搜刮着当年那苦主告诉自己的往事,然后再加上其他从书本上看到以及道听途说的东西,故意夸大其词:“海上打仗,个人再高的武艺也比不上带着粗大撞角的大船那么一撞,据说在极西之地,自古就有海盗驾驶这样的船劫掠商船客船,撞上去之后再接舷大战……”

    “但这一条对我朝的兵船行不通,因为等你快要撞上来时,那就在火炮火铳射程之内,到时候火炮火铳齐发,你是船也沉了,人也死了。而且,就算在接舷战时,火铳之类的火器也比刀剑要强得多。就连弓箭,也因为在海上容易受潮,远远不如火器好用。”

    “不过,我朝的商船上没有火器,所以在碰到海盗后的海战上,自然就很吃亏,其中也有不少人雇佣过挺多能打的高手随船,但事实上没个卵用。”

    张琛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堂堂一个未来国公说脏话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完最后四个字之后,甚至还嘿然一笑。

    “几年前天津临海大营那场滔天大案,就是兵船对出海的商船下手,打的借口就是稽查海盗。那时候,有一条船上还雇了河洛两个很出名的镖局高手,可结果却是人家官兵登船时,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而等到人家十来个人堵住门窗乱枪一放,他们就连个全尸都没有。”

    一口气说到这儿,张琛这才意犹未尽地耸了耸肩:“总之,镖局把业务拓展到海船上去,这事早就有了,但结果却很惨,河洛那家镖局,两个最出名的高手那次死无葬身之地,还被苦主上门追讨赔偿,顿时就树倒猢狲散了。”

    “总而言之,曹五你可自己掂量掂量,别贸贸然去海上开拓事业!术业有专攻,你就算要做,也得先想了万全之策,否则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张寿没想到自己只是随便泼了一盆凉水,而张琛就干脆说出了一番等同于直接把曹五扔进了冰水池子里的话。

    然而,曹五极力维持着脸色,打哈哈连声说着受教,一旁刚刚那个使劲拍大腿,却因为曹五眼神而没说话的彪形大汉,这次终于忍不住了,却是心有余悸地连连点头。

    “多亏张公子,否则曹大哥和我们恐怕就要被人坑大了!沧州建港之事不是有眉目了吗?苏州首富华家私底下找我们,希望我们提供人手,在海船上做保镖,还承诺了丰厚的报酬。”

    曹五没想到自己这结拜兄弟这么嘴快,此时简直进退两难,尴尬到无以复加。刚刚一口否认,如今若不能找一个好借口,他一直以来在朱二和张琛面前树立的知情识趣形象就白搭了,就连为自己和华家牵线搭桥的蒋大少,一会儿恐怕也会埋怨他没管住义弟的嘴。

    所以,他立刻当机立断,一面绝口不提蒋大少的牵线,一面在那满面诚恳地在那自责。

    “我刚才真不是存心隐瞒,弟兄们虽说有会游泳的,但据说海上游泳和江河是完全两回事。真要掉下水去,连收尸都不可能,所以这事儿我其实一一直都挺犹豫的。”

    “但这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实在是太大,我心里没底,却又贪心,想着不论如何,先进京见一见苏州华家的当家华四爷再说。要是风险太大,谈不拢,那我就辞了这件事,再看看京城可有其他的机会。因为怕丢脸,所以我刚刚也不好意思说实话。”

    张寿这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商人未雨绸缪,已经连聘请镖局的主意也想好了。

    然而,他刚刚故意在那夸大海上保镖的难度,却并不是真的想要阻止曹五带人进入这个行业,因此见曹五连连对他和张琛朱二打躬作揖,他就摇了摇手。

    “这种事本来就是私底下谈的,你三缄其口也是恪守商业道德,没什么不对。”

    他说着就莞尔一笑,用两指轻轻拈了拈下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刚刚我说陆上高手不能习惯海战,这确实是事实,但曹总镖头你既然愿意带人到京城来找华四爷面谈,想来相信你那些人手在水上也能有战斗力,但就是没考虑到刚刚张琛说的那些难处而已。”

    “毕竟单单一群入驻海船提供人货保护的保镖,在茫茫大海上确实用处有限。”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思量这么一件有趣的事,随即就笑道:“曹总镖头你不妨在京城多留一阵子,像这菜园子似的,需要提供安保的地方,其实很多,说不定会财源广进。”

第四百七十九章 务实的教育

    阔别京城数月,如今一左一右和张寿并肩走在内城宣武门大街那宽敞的大道上,张琛踌躇满志,朱二顾盼自得,可不多时两个人就同时做出了相同的动作,那就是回头去看了一眼不紧不慢跟在他们后头的阿六。

    至于其他那些亦步亦趋的护卫……那怎么能和阿六这个奇怪却又厉害的小子相比?

    “阿六(六哥)不会生气了吧?”

    再一次同时问出了几乎相同的问题之后,张琛和朱二顿时彼此互瞪了一眼。抢先开口的朱二就嘲讽道:“刚刚口口声声说六哥出馊主意的时候,你倒是振振有词,现在知道后怕了?嘿,你在那炫耀自己无事不晓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点?把六哥说得孤陋寡闻似的!”

    “你小子少一口一个六哥拍马屁,谁不知道你那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不是在马背上踢不着朱二的屁股,张琛早就直接踹过去了。

    骂过之后,他也懒得理朱二,径直拍马追上不回头更不回答的张寿,有些尴尬地说,“我就想接着小先生你的话茬,吓唬吓唬曹五而已,没想嘲讽阿六。曹五这人八面玲珑,一个武人一点骨气都没有,别说和阿六相比,就我和朱二这些护卫,看上去也都比他铁骨铮铮。”

    张寿差点没被张琛这形容词给逗得笑出声来,当下就回头对阿六说道:“阿六,你听到没有,张琛说你,还有后头那几位赵国公府秦国公府的小哥铁骨铮铮!”

    “我耳朵好得很。”阿六为了证明这一点,还特意掏了掏耳朵,随即才淡淡地说,“曹五如果知道,他一定会说,铁骨值几个钱?”

    张琛被阿六这话噎得有些讪讪的,而朱二则是笑得乐不可支。这时候,张寿才笑着说:“在你这么一个秦国公长公子面前,你要他怎么表现铮铮铁骨?”

    “指着鼻子骂你一顿?你又不是害民的纨绔。表现出卓绝身手和你的护卫切磋一回,把人都打趴下,显示身手?哪个有脑子的人会这么干?至于你有事叫他的时候他不来,**回话说我不是你张家的奴仆,你确定你那时候不会气得火冒三丈?”

    张寿见张琛那越发尴尬的样子,他就耸了耸肩:“铁骨铮铮这种性格,适合迎难而上百折不挠的勇士;适合孤军奋战兵败被俘,誓死不降的硬骨头;适合那些为国为民不惜得罪权贵乃至于昏君的真正名臣;适合那些为报知遇之恩不惜粉身碎骨的能人志士。”

    “不是说混迹市井的三教九流之士就不存在有骨气的人,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表现出来,所以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但凡需要他们展现那隐藏在佝偻弯曲的腰背之下,他们几乎自己都要忘记的铁骨时,那多数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时刻了。”

    “你想想冼云河他们。”

    想到冼云河那一群赤脚汉在沧州掀起的巨大风波,张琛顿时哑口无言。而紧跟着,他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阿六的声音:“还有,我没生气。”

    当看到张琛和朱二不约而同再次回头看向自己时,阿六就很平淡地说:“我就是觉得小花生一个人挺可怜的,所以随便替他出个主意,用不上就算了。”

    随便出了这么个主意……结果居然和曹五上京的意图撞车了!就连张琛,此时此刻也不禁想替曹五掬一把同情之泪。而朱二就更不用说了,抱着肚子笑得就在那叫哎哟,如果不是在马背上,他非得再找什么东西捶两下来表示自己的幸灾乐祸。

    “可行最好,不可行也没办法。阿六做事说话,向来就是这么任性的。”

    张寿接了一句话,随即就突然咳嗽一声,随即笑眯眯地看着从刚刚开始就完全走神,竟然没发现这是到哪的张琛和朱二:“公学已经到了,你们不是很好奇我怎么就突然养出了一批识字的排字工人吗?那么现在,你们可以去看看人如何上课!”

    此话一出,别说张琛和朱二,就在远远吊在后头,却一直都竖起耳朵听前头众人说话的蒋大少,也觉得有些好奇,思前想后,他就决定厚脸皮地赶过来,免得回头被拦在公学大门之外。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顺顺当当进了公学大门!

    和国子监不同,这里连个看门的都没有,竟是完完全全一副随便进出的架势。

    而相比国子监那些看似恢宏壮丽,实则不少地方都年久失修的建筑群,这里不少房子都能看得出是紧急赶工造起来的,甚至就连众人在进入的时候,还能看到大兴土木的情景。至于三三两两在此闲逛张望的人,更是非常不少,其中不少都是衣着寻常的半大孩子。

    只不过,造房子的人除了工作之外,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四下闲逛张望的人也多半都很克制交谈的声响。因而这里虽不像国子监那般安静,却也并不显得嘈杂。

    常来常往的张寿领着众人来到一间教室前,就只见前头站着的赫然是一个身姿秀挺,容貌清秀的年轻人,人一面用教鞭轻轻点着前头的大黑墙,一面用白笔在上头快速写着一行行数字和算式。

    而下头那些半大孩子们则是在飞快地抄写记录,有些跟不上的人露出了明显的苦色,但一边抓脑袋一边还在拼命地在那记着。

    而看着这一幕,张寿就低声解释道:“最初我是建议把松木大板漆成黑色,然后用特制的石膏笔在上头书写,以此教授学生算数。但松木大板还是太小,一堂课往往两三块板根本就不够,后来陆祭酒想了个好主意,改成了用熟石膏、石灰和锅烟子混合,用来把白墙刷黑。”

    “如此一来,一面墙大概足够一节课用,写完之后再由学生轮流清除,比松木板可以多写很多板书,虽然不时要重刷,但总比一堂课要换五六块松木大板强。”

    对于从古流传至今的,口口相传的古老教授模式,如今这种相对直观的教学板书,张琛和朱二看着都啧啧称奇,而张寿说着却摇了摇头:“但这也有不足之处,书写板书用的笔,不太好用,所以还在改进,也有老师用的是沙盘授课,学生围观的模式。”

    “总之在这公学,讲的是创新,各种想得到的办法都可以用。因为在这里上课的,不是要下科场搏功名,然后出仕为官光宗耀祖的人,在这里上学的学生,不是为了挤那座独木桥,更希望的是学习一门力所能及的本事,养家糊口,让家中能够过得更好。”

    张琛和朱二去了沧州一趟,此时当然再也不会问什么为何不贴上满墙白纸,然后用墨笔书写作为板书之类的话因为差的纸根本禁不住这样的书写,好的纸那得花费多少钱?更不要说能够书写平滑的笔墨。这些东西总比公学祭酒陆绾用来刷墙的材料贵得多。

    虽说张寿用运营御厨选拔大赛的形式,得来的收益全都注入了公学,但也禁不起大手大脚地败家。毕竟,农家子也好,市井贫家儿也罢,没人掏得起那份学费。

    而跟在后头的蒋大少虽不至于完全没见过贫家生活,但眼看满屋子都是衣着破旧的孩子,可授课的年轻人虽穿得朴素,可明显能看出几分儒雅气息,他眼看张寿要带人去下一间教室的时候,就忍不住快走两步凑到人身边。

    “张博士,那位授课的老师看上去挺气度不凡,这样的人才应该不是寻常人吧?”

    “哦,那是国子监前率性堂斋长谢万权。你也许听说过,就是和老师国子博士杨一鸣割袍断义,破门而出的那一个。”

    张寿见蒋大少顿时瞠目结舌,他就笑眯眯地说:“虽说士林之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微辞,但也有人欣赏他秉持正道,不畏强权,所以前两天襄阳伯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也算是一桩在京城轰动一时的佳话。”

    确切地说,那是襄阳伯家的小女儿,张大块头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想当初朱莹在生日那天忘了说这件事,回过头来第二天又和他表功似的说起时,他也几乎瞠目结舌。

    赵国公朱泾和楚国公张瑞是死对头,按照他的想象,襄阳伯是楚国公的二弟,就算那位襄阳伯家的姑娘真的心仪谢万权的“铁骨铮铮”,这事情传到襄阳伯张琼耳中,这位暴躁的勋贵也一定会棒打鸳鸯,顺带冲到赵国公府找朱莹算账。

    可结果却是恰好相反,朱莹这桩大媒竟然就这么神奇地说成了!

    而这会儿他当众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瞠目结舌的就变成别人了。张琛对脾气暴躁的襄阳伯张琼还挺熟悉,此时就忍不住怪叫道:“那个成天大嗓门乱嚷嚷的襄阳伯?他愿意把女儿嫁给谢万权?我的天,他那个大块头儿子就没说什么?”

    朱二则直接呵呵笑道:“张大块头能说什么?别看他块头大,见了他爹比老鼠见了猫还要更怕,还不如我见了我爹呢!他爹要嫁女儿,他还敢在旁边拦着?”

    襄阳伯张琼那人他是有多远躲多远,否则若是被那蒲扇似的大巴掌扫到一下,他可没处说理去,因为哭着找爹的结果他小时候已经体会过一次了,那一定是被老爹狠揍一顿!而且,张琼就算对他那个优秀的大哥朱廷芳也不曾手软过,大哥后来武艺有成才不再吃亏。

    然而,他那妹妹朱莹却是例外。就连和他老爹彼此一碰到就要从争执发展到动手的楚国公张瑞,对朱莹也大多少见的能给个笑脸,更不要说襄阳伯张琼了。

    反正他绝不信陆三胖的老爹陆绾有这种说媒的本事,更不相信襄阳伯张琼能有这样的慧眼挑女婿,这婚事肯定是他那妹妹在中间捣鬼!

    而蒋大少问出了答案,心中却不禁油然而生羡慕。然而,跟着张寿参观了几处教室,发现除了非常基础的千字文认字,就是加减乘法初步,并没有见到什么排字工,他又渐渐有些疑惑,可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极大的嗓门。

    “阳文认得,换了阴文你们就不会了?我说过多少遍了,布置给你们的抄写,不许写阳文,全都用阴文写,如此一来这些东西就会牢牢刻印在脑子里,排字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能想到取用。这就叫做效率,效率懂不懂?”

    “阴文一个个字都刻在脑子里,你们写的时候就会习惯成自然,日后还可以去当刻字工。比起码头扛包当苦力,比起给人砌墙筑炕当力工,比起酒楼饭馆跑堂当伙计,刻字也好排字也罢,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也不用十分力气,一个月工钱两千五百文起步!”

    “一个极其熟练的排字工又或者刻字工,一个月工钱动辄三千五百文!但是,一旦掌握技能的人多了,那也就不值钱了。能够抢先一步,你们已经走在了很多人前头!”

    如果此时此刻听见如此功利言语的是那些儒生,十有**会勃然大怒,痛斥这等说法简直是亵渎了学堂,但蒋大少出身商贾,讲的本来就是务实不务虚,张琛朱二更是觉得这些话比那些大道理更有说服力不,因此三个人竟是不约而同齐齐点头。

    “你们知道里头这位教授的师长是谁吗?”

    见蒋大少和张琛朱二齐齐摇头,张寿这才呵呵笑道:“是我张园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种菜老汉,然而,他多年没事就在沙地上写字,在冬瓜萝卜上刻字雕花,无论阴文阳文全都很擅长,写得一手好隶书,纵使不比那些书法大家灵动有风骨,但用在印书上却足够了。”

    “正好之前陆祭酒和我说,给这些人上课的老排字工突发重病干不了,我就推荐了他来。本来只是姑且让他试试,现在看来,他一身本事并不是只能用在刻萝卜刻冬瓜上。”

    就在蒋大少震惊于张寿家里竟然如此藏龙卧虎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回头一看,他就只见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随即就听到张寿笑着叫了一声陆祭酒。

    而陆绾现身之后,扫了一眼众人就笑吟吟地说:“这些阴文班的学生,虽说距离出师还很远,但就在今天,他们第一次参与刻字和排字的书已经印出来了,就不知道销路如何,能不能让我家那个自称引领京城书坊的胖小子焦头烂额一阵子。”

第四百八十章 被坑之后急求援

    “我千辛万苦给十二雨改的唱词,让她们练身段,练气息,练台步,把她们从听雨小筑的头牌捧成京城万众瞩目的红人,现如今竟然有人把这《金陵艳》写成书印了出去卖?还突然之间铺货全城?这也太不把我陆三郎放在眼里了!这简直是挑衅,是打脸!”

    三三书坊中,陆三郎正在那暴跳如雷。而在他那唾沫星子乱飞之下,几个管事全都大气不敢吭一声,至于那几个“御用”写手,那就更不敢说话了。

    因为就在刚刚,陆三郎把他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原因很简单,之前交给他们去写的《金陵艳》传奇,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改了好几稿,愣是没有一稿能够让陆三郎完全满意的。用陆小胖子的话来说,那就是他们老是脱不了艳情文写多了的毛病,老喜欢剧情不够,床戏凑!

    此时此刻,脸色铁青的陆三郎拿起那本刚刚买到的第一卷《金陵艳》,用力在桌子上拍打了两下:“看看人家这文笔,看看人家这剧情,你们总比人家早起步吧?现如今竟然被这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家伙抢在了前头,丢脸不丢脸?对得起我给你们的高薪吗!”

    被陆三郎骂到都想逃进小黑屋的几个书生耷拉着脑袋,此时只有一个人小声嘀咕道:“那还不是因为十二雨写的台词本就太浅显,不算太好,这次的《金陵艳》第一卷,虽说不知道是哪个对头的手笔,但绝对请了厉害人物出手,文字上乘,分回精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我还不是花了很多钱!”可听到接下来某个书生的一番话,陆三郎却顿时为之气结。

    “公子你排的戏本来叫做《桃花扇》,可后来因为纯粹杜撰,于是把南宋的临安改成了金陵,又把朝代从南宋改成了模糊化的金陵,但写的是宋时故事,那是确凿无疑。”

    “如今这《金陵艳》更是露骨,把那些世受南宋皇恩,结果兵马过境就投降的武将都写得活灵活现,把那些前线打仗,后头勾心斗角,拖前头大将后退的文官写得入木三分,却把几个歌姬写得铁骨铮铮。你说,咱们能不能宣扬出去,说这是在讽刺我朝那些文武大臣?”

    “蠢!愚不可及!这要是闹大了,听雨小筑的十二雨一样要扫进去,她们这戏还能演吗?”

    陆三郎顿时再次暴跳了起来,他打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的文武误国,歌姬救国,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张寿那时候对他说起这个故事时,就暗示他把南北宋的故事糅合在一起,把韩世忠梁红玉的故事也不妨嫁接上去,总之想怎么模糊就怎么模糊。

    所以渐渐的,《桃花扇》才变成了《金陵艳》。此时此刻,他迅速思量着这件事背后是不是有阴谋,可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到最后就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只想知道,哪个家伙盗用了我这呕心沥血的结晶……”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公子,咱们前些天卖过的两卷传奇,一卷是张涛和朱茕一见钟情,历尽波折终成神仙眷侣的《蝶恋花》,一卷是霸道老父偏心长次子却一事无成,三儿子逆袭成状元,老父无地自容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觉得会不会……”

    那说话的瘦弱书生见陆三郎倏然看了过来,他顿时声音就更小了:“会不会是您那老师还有您那父亲发现了,所以……”

    “别胡思乱想!”陆三郎面色一变,虽说立刻喝止了人,但他自己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却犹自嘴硬道,“不过是各印了几百册,给闲人看看消磨时间的传奇而已,我家老爹和小先生那是日理万机的人,哪里有空看这个!再说了,他们又没印过书,没道理突然抢我生意。”

    其他书坊都是用雕版,所以只能印些四书五经老掉牙的东西,至于活字,排字工有限,只能接一些肯定有人会买的八股文选集。而他从当初开始经营书坊开始,就花钱好好养了一批排字工人,所以哪怕只印几十上百册的书也都能付梓,销路好就续集,销路不好就腰斩。

    所以,他不信陆绾和张寿会因为两卷胡说八道的传奇就花费成本和他争这样一口闲气。

    于是,驳斥了这种无稽的猜测之后,陆三郎就疾言厉色地吩咐几个写手回去闭关,一定要尽快写出比他手头这《金陵艳》更好的一稿,等几个人垂头丧气下去之后,他就对下头掌柜伙计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挖出背后的主使。

    而他这些无孔不入的手下也确实是效率高明,午后申时不到,确凿的消息就已经被人送到了他面前。这一卷《金陵艳》,署名的作者只有一个字唐。这个执笔的唐,是被公学祭酒陆绾数月前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请去公学为客座讲师的,上一科顺天府试乡试解元唐铭。

    然而,知道这个和谢万权一样得罪过张寿的人也去了公学,这还不是陆三郎最傻眼的。

    他最傻眼的是,参与印书的,那是公学在分班之后特设的排字班,而且据说是授课的老师严老头亲自刻木活字,其他学生负责转轮排字,总之从书稿到付梓,据说没用多少天!

    而严老头就是张园的人!自诩聪明的他竟然被老爹和老师联手耍了一记!

    虽说之前在雇佣的写手们面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老爹和老师绝对没有那闲工夫和他玩这种戏码,但如今真正确证了,陆三郎就彻底蔫了。得罪老爹他是不怕,反正他从小到大气老爹不是一两回了,而得罪张寿,他也……不怕,因为那卷《蝶恋花》,朱莹很喜欢。

    可现在问题是,同时得罪老爹和老师,这两个人竟然联手了,他能怎么办?

    于是,满心惶恐的小胖子,左思右想就决定去搬救星。打听到朱莹今天下午去工部刘侍郎家做客了,显然就是去见他那未婚妻,他干脆厚着脸皮直接去刘府投帖求见。结果,这一份拜帖进去,主人刘侍郎不在家的刘府自然是鸡飞狗跳。

    未来女婿突然来了,刘夫人很意外;而未婚夫这么登门,刘晴更意外;至于得知小胖子厚颜求见未来岳母和未婚妻之外,还搭上了一个求见自己,朱莹虽说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最终还是撺掇刘夫人出面见人。

    虽然按理说这完全不合规矩,但规矩这玩意,在陆三郎和刘晴那桩婚事敲定时就已经打破了一堆,再加上刘夫人去陆家做客的时候,也见过小胖子几回,少不得还是答应了。

    当她看到那个胖得还有些气宇轩昂的少年气势十足地进了屋子丈母娘看女婿,总不免越看越欢喜于是在人行礼之后抬手示意一旁坐之后,她就听到女婿提出了一个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的要求。

    “姨,我有要紧事相求,您能不能把人都屏退了?”

    听惯了陆三郎上来就拉近距离的称呼,刘夫人只是愣了一愣,见一旁陪坐的只有朱莹,女儿老早躲到屏风后去了,她微微一思忖,到底还是让心腹妈妈带着丫头们都下去了,还特意吩咐离远点。反正有武力值远超小胖子的朱莹在,她不至于担心陆三郎有什么邪念。

    可下人们才刚出去没一会儿,她就只见陆三郎推金山倒玉柱,直接跪了下来,伸手就抱她膝盖,随即就嚎啕大哭道:“姨,你和晴妹妹千万要救我啊!我把我爹和小先生一块得罪惨了,他们联手给我挖了个不见底的深坑!”

    屏风后头的刘晴因为一句晴妹妹而在心里嗔骂了一句该死的小胖子,而刘夫人则是在听到陆三郎同时得罪父亲和老师而吓了一跳,至于朱莹……她瞪大眼睛盯着陆三郎,随即皱眉问道:“陆三胖,你少卖惨!阿寿没事怎么会和你爹联手坑你?”

    陆三郎见刘夫人竟然没拒绝自己抱大腿,他顿时心中一喜,而朱莹没有立刻眉头倒竖,而是明显带着几分调侃,知道她们没生气,他大喜过望,少不得赶紧一五一十地说出,陆绾和张寿怎么联手,怎么各司其职,悄悄印了一卷《金陵艳》铺满全城,抢他生意的事。

    见刘夫人简直是哭笑不得,而朱莹则是一脸你活该的讥笑,他就可怜巴巴地说:“一卷书事小,我爹和小先生他们联手,那就事大了。我想来想去,肯定是因为我下头几个捅娄子不怕事大的写手偷偷写了两本影射他们的书,所以把他们气着了。”

    “但天可怜见,我一点都不知道啊!”小胖子说着就叫起了撞天屈,随即就偷瞥朱莹一眼道,“我是后来才知道,那《蝶恋花》是写小先生和我小师娘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是写我和我爹的!”

    朱莹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确认小胖子是在信口胡诌,但是,陆三郎当着刘晴的面直接大声叫小师娘,就冲他这厚脸皮,再加上那本她曾经看过,甜宠到让人脸红的《蝶恋花》,大小姐就决定万一小胖子说的是真的,回头劝张寿放他一马。

    而屏风后头的刘晴,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现身嗔道:“陆三胖,你还好意思说!你书坊里印的那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把你爹写成老顽固了,还不许你爹教训你?”

    话音刚落,她就发觉两道视线倏忽间落在自己脸上,一看是母亲刘夫人,她就不由得暗叫糟糕。

    她私底下偷看那些传奇话本不说,还在亲娘面前不打自招了!

    刘夫人此时那是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未来女婿气父亲和老师的法子简直是闻所未闻,气的是女儿竟然还真去看过陆三郎那书坊印的乱七八糟的书!

    当然,陆三郎所有的那书坊,是早就对她坦白过的,不但那家在京城颇有名气的书坊,陆三郎还在私底下对她掰着手指头老实透露过这些年积攒的家底,甚至连一度因为和渭南伯张康的交情,在听雨小筑中占过干股,而后又都退回了这档子事也没有隐瞒。

    也正因为如此,最初非常不满意丈夫挑中的这门亲事,对陆小胖子也很反感的刘夫人,这才会在后来对这个未来女婿渐渐改观,如今更是和朱莹的祖母和母亲看张寿似的,怎么看小胖子怎么顺眼。

    于是,她咳嗽一声后就正色说道:“底下人随便乱写两本书,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去找你爹和你老师说清楚就行了!你呀,素来小聪明太多,老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我看你是作茧自缚!”

    “就凭你家老师一向对你那份信之不疑,他就算和你爹一块捣腾出了那一部书稿,又印好书开始卖了,怎么就能说一定是挖坑埋你?这么一堆熟练工培养出来了,回头放在哪里使用最合适?当然放在你的书坊最合适,说不定那就是为了将来替你的书坊扩大影响力。”

    “放着现有的炉灶不用,而去另起炉灶?他们是你父亲和师长,又不是仇人!指不定他们就是等着你去找他们负荆请罪,把话说清楚呢!”

    陆三郎本来是明为求未来岳母和未婚妻,暗则是向朱莹讨主意,可没曾想朱莹都没开口,刘夫人一席话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使劲一拍脑袋,大声叫道:“姨,你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您比我亲娘还亲!”

    见圆滚滚的陆三郎一骨碌爬了起来,随即一溜烟就转身往外跑,刘夫人简直啼笑皆非,当即叫道:“慢点,别摔了。这小胖子,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都要成亲的人了!”

    而刘晴也正因为陆三郎那句您比我亲娘还亲的露骨言语而哭笑不得,眼见朱莹听到成亲二字,突然皱了皱眉,她不禁有些讶异,:“莹莹姐姐,难道张博士最近冷落了你?”

    “那怎么可能?”

    朱莹轻轻一笑,这才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我是突然想到今早进宫听到的事,有人说大皇子二皇子老大不小,应该要娶妃了。我想着好人家的姑娘嫁给他们,实在是进了火坑!”

    见刘晴顿时面色一白,她知道人是想到了当初被二皇子当成二皇子妃人选,于是当街遭到羞辱的那段往事,她就握了握小姑娘的手,继而嘿然笑道:“听说是有人还没到京城就上书请求把之前的皇子选妃之事做完,也好繁衍皇家子嗣,我很想说他女儿干嘛不嫁?”

    “要想标榜仁德无双,那首先就得有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第四百八十一章 浪子回头今成才

    大老远从沧州回来,连家都没回就先在公学里逛了一圈,张琛和朱二当然没醒悟到他们已经有点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的风范。

    他们见到了最简单的幼学班张寿简称为通识班,除却乡间社学也教的识字和诗礼诵书之外,据说教授的还有最简单的算数和自然地理等等;此外则是会计核算班、排字刻字班、看图制图班……用张琛开玩笑的话来说,将来难不成还有厨子班、木匠班、铁匠班?

    而张寿的回答,却很坦然:“公学之所以突出一个公字,就是因为针对的是贫民,所以和私塾不同。目的是让学生能写会算,而相比社学,更希望他们掌握技术能力。厨子也好,木匠也好,大多能够师徒相传,而且不少都对识字要求不高,所以就不用在公学中特设了。”

    “当然,现在这些都是极其初级的教育,而若是遇到资质极佳的学生,那么就会遴选出来,比如解元唐铭和谢万权这等饱读诗书的老师,其实本来是给这些有文章天赋的学生预备的。当然,如果对数字有很高敏感度的学生,那也一样会作为九章堂监生后备……”

    蒋大少跟在后头听着,心里不由觉得,自家老爹虽然从前也有捐资助学,但那都是用来资助有望将来进入官场的年轻才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去资助那些困顿科场几十年考不出个秀才的穷措大,说不定人也会时来运转,至于泥腿子的儿孙,只要给义学社学捐钱就够了。

    张琛和朱二出身显贵,只要不作死就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更有寻常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位,因此,他们虽说并不觉得对公学的老师对学生谈名利有什么不对,其实他们自己却无所谓名利,至少,他们更倾向于能够做点事来证明自己,而不是追求什么飞黄腾达。

    于是,两人这一番转下来,对公学那些各式各样的班级都兴趣颇高,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在那出主意想法子,早就把刚刚得知的,张寿竟然和陆绾联手坑陆三郎的事忘了。

    直到夕阳西下,两人跟着张寿往外走,已经累计想出了不下于十个的新鲜点子。张琛甚至还使劲握着陆绾的手,热情洋溢地说:“陆伯父,从前因为那死小胖子的关系,我老觉得你太阴沉,没想到你这么能做事,善做事!这公学多亏有你,换谁都成不了这场面!”

    一贯桀骜的张琛都这么会说话,如今乖觉很多的朱二哪还不会拍马屁?他顺口就是一大堆奉承话砸上去不说,还拉了蒋大少上前,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想在沧州也开一座公学,请陆绾一定要帮忙题个匾额挂上……三言两语把昔日陆尚书今日陆祭酒给说得心花怒放。

    而陆绾也确实心花怒放。

    从前兵部尚书固然位高权重,但站队不容易,合纵连横更不容易,今天的盟友兴许就是明天的对手,而明里的后台说不定也是暗中筹谋对付的敌人……如今自己鞠躬下台的同时,还把江阁老也顺便拉了下台,他重新博得了皇帝信赖,却把自己从曾经那个圈子里摘出来了。

    又不掺和朝廷大事,又得到了皇帝的鼎力支持,自己开创了现在的场面,看似淡出朝堂,却始终哪都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传说,这种神仙似的日子过下来……他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至少年轻了十岁!

    所以,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朱二的所谓在沧州建公学和题匾要求,甚至还笑吟吟地勉励了朱二两句,对其在沧州的那番作为大加表扬哪怕他也只是道听途说的。

    等到看见张琛虎着脸上前,一手拖着朱二,一手拽了蒋大少,立刻到一边商量这临时起意的细则去了,陆绾就看着张寿笑道:“我那胖儿子也好,张琛朱二也好,昔日京城诸害,现在转眼间就都成了做事的栋梁。”

    “从前陆筑也就是在京城捣腾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我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丁点小聪明,可如今看看张琛和朱二,出了京城竟然也能凭自己的本事造福一方,张博士,我现在才算是服了你。天下师长要都是你这样因材施教,也不会有这么多让父母不省心的儿孙。”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就是当没法管住孩子的父母,遇到一个能管住孩子的老师之后,于是发自内心的怨念和感慨吗?

    他并不觉得自己真是什么世间罕有的好老师,如果勉强要找优点的话,他只能说,他比较擅长看人。

    从四皇子这小一号的熊孩子,到张琛朱二等等这一群大一号的熊孩子,他在一段时间相处后,看出这些小子们都有极强的上进心和表现欲,只不过平时总是被压制了而已。

    因此他当下就爽朗地笑道:“归根结底,无论陆三郎还是其他人,其实本质就是好的,只不过从前优点都被缺点掩盖了。”真要是本性太烂的学生,他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扭转。

    见陆绾顿时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眼看快到了公学大门口,张寿就对后半程一路陪同,刚刚更是一路送出来的这位公学祭酒笑道:“今天我们贸贸然过来叨扰了这么久,还劳动陆祭酒你亲自相陪,都到这里了,就不用送了。听陆三郎说,你如今可是大忙人。”

    “呵,他还敢说我?”刚刚说到陆三郎时,还用了捣腾乱七八糟的事这样一个评价,此时陆绾自然是一点都不客气,“他翅膀硬了会飞了,如今连国子监中的号舍都没了,却不肯回家,居然就赖在了刘志沅隔壁,他干嘛不认刘老头当爹!这个不孝子,一个月才回来几天!”

    虽然年纪不算大,但陆绾的火气此时却挺大。而听到这话,刚刚计议停当,又拉着蒋大少转回来的张琛和朱二,立刻不约而同地嗤笑了一声,可随之他们就从陆三郎想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又干笑着各自别过头去。别说他们,就连蒋大少那张脸,也显得表情很微妙。

    别看张琛之前出京,秦国公张川又出钱又出人,之前他也是天天和老爹闹别扭的儿子。

    朱二就更不用说了,比起他那文武全能样样优秀的大哥,他一向很被老爹嫌弃。

    蒋大少现如今是被沧州百姓齐齐道是孝子,人道是蒋老爷后继有人,可不久之前,他还在家里混吃等死,对继承家业一点概念都没有。

    所以,这会儿陆绾骂陆三郎不孝子,他们三个想到自己也孝顺不到哪去,最初的幸灾乐祸一过,也就赶紧慢走几步吊在后头,省得被陆绾的话扫进去。

    而张寿则是有点意外陆绾这态度,就当初他第一次去陆家拯救小胖子时,陆绾看陆三郎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今这口气,怎么好像是……吃醋了?

    而且,还是和刘志沅那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吃醋……人家刘志沅是朱廷芳的老师,又没说要收陆三郎做学生,陆绾这么火大干什么?难不成当初在兵部的时候,两个人有过龃龉?

    张寿心里转过了一出出恩怨情仇的大戏,随即才寻思怎么说两句话宽慰一下这位受伤的父亲,可他突然就听到了刚刚一直都没说话的阿六出声提醒:“陆三郎来了。”

    张寿本待抬头望去,可随即就瞥见陆绾率先看向了公学大门。暗想这当爹的还真是口是心非,从前看小胖子各种不顺眼,如今人成才了,立刻就摆出一副那是我儿子的理所当然。不过,当初陆绾在大皇子对上陆三郎和刘晴那件事时,站出来维护陆三郎,总算还是慈父。

    相比之下,反而秦国公张川……要不是之前人对他吐露心扉,张琛能闹别扭一辈子!

    他一边想,一边朝匆匆赶来的小胖子看去,就只见陆三郎正一手抓着袍子下摆,一溜小跑地往这冲。等人到了近前,这小胖子不顾自己正在气喘吁吁,就开口说道:“小……小先生,爹,那……那本《金陵艳》……”

    陆绾一听到陆绾竟然把张寿放在自己前头,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到人竟是直接先提那本书,哪怕他本来的用意就是让这小子急一急,这会儿就气得更够呛了。

    于是,不等张寿说话,他就板着脸说:“你这么急匆匆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书?”

    “是……咳,不是!”陆三郎这会儿正上气不接下气呢,被陆绾这么厉声一逼问,他委屈的同时,却又有些不忿,可被张寿一瞪,再加上张寿身后,阿六那一对幽深的瞳仁正瞪着自己,他本来就只有五分的气焰顿时更少了三分。

    于是,他立刻满面诚恳地说:“我是听人说,爹你和小先生一块培训出了一批会刻木活字,更会排字的人?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人?有实习的地方没有?这京城那些经史典籍,还有八股文选集等等,全都有固定的书坊印制,要印书的话,没有练手的业务可不成……”

    小胖子一面说,一面掰着手指头把各家有名的书坊每年雇员情况、印书状况、盈利状况娓娓道来,那就犹如心中刻着一本明帐似的。

    而他仿佛没看到陆绾那有些惊诧的目光,把这些经营状况滔滔不绝这么一讲,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爹和小先生培训这么一批人,想来是打算要印书的吧?这公学的教材,以及对外的某些宣传材料,再加上各位师长的文章结集又或者其他,确实是不少。”

    迅速瞥了张寿一眼,见人不置可否,陆三郎不禁有些失望,但还是立刻就打起精神来:“但对于印书、宣传、铺货这一系列事宜,小先生和爹肯定都不如我在行。再说,这些学会刻字和排字的学生也需要一个历练的舞台。其他书坊要不起那么多人,顶多每处要几个人!”

    “但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四个字,小胖子脸上满满当当尽是信心和气势,“印书这行当,我是专业的,而如何把文字转变成书,转变成剧目,我虽说才刚开始,但也是专业的!只要爹和小先生能够让我和唐解元还有谢公子接触接触,他们会比现在名声更大……”

    还没等陆三郎把最后头那更大一百倍几个字说出口,就陡然只见老爹阴着脸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从小到大多年历练出来的躲闪技巧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他想都不想就直接往张寿身边一闪,随即更是把阿六给拽到了前头替自己当挡箭牌。

    预料到老爹可能会说什么,他立刻理直气壮地说:“我知道爹和小先生突然印出了那《金陵艳》第一卷,不是为了和我打擂台,肯定是为了看看我如何应对!我肚子里可不是满腹肥肠,我陆三郎胸有沟壑,志存高远,又怎么会在意这一时一地一书的得失。”

    “即便是遇到突发事件,我也都有预案的。而整个京城优秀的传奇写手,我手中网罗了十之七八。而八股文选家之中真有水平的,也大多和我合作。我的书坊的编校,不像其他书坊用的都是落魄书生,我那儿都是九章堂的同学们出力,我给他们工钱……”

    “至于总编审,现如今是刘志沅刘老先生友情担当,挂了他编校名头的书可好卖了……当然,那些传奇之类的杂书,我不会拿给他去看,让老先生气出个好歹就不太好了……”

    如果只看小胖子此时那信心十足的模样,谁都不知道半个时辰前他才去刘府喊过救命。

    就连很熟悉陆三郎的张琛和朱二,此时此刻也被这样一个侃侃而谈的小胖子给镇住了,更不要说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陆三郎的蒋大少。

    这位沧州西城首富的大少爷,就这么瞠目结舌地看着陆三郎大秀口才,把自己那书坊的多年盈利增长率、雇员增长率、铺货渠道、辅助业务,以及其他别人没有的人脉渠道等等一一道来,他听到那一个个国公、伯爵、太师之类的名头,那钦佩之情真是如同滔滔江水。

    别说是蒋大少了,就连张寿知道陆三郎那八面玲珑的个性,此时也知道人带着吹嘘的成分,可看到陆绾都听得一愣一愣,明显被唬住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明明是被他和陆绾联手坑了一记,可现在小胖子跑来谈合作,秀优势,这小子要是放在后世,说不得就是一个优秀的忽悠家……不,出版人!

    因此,眼看小胖子口若悬河的宣讲终于告一段落,陆绾纠结地揉了揉眉心,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他赶紧一把拖住了这位前兵部尚书,随即笑眯眯地说:“陆三郎,不错,遇到突发事件不急不躁,没让你爹失望。那帮人主修排字,辅修刻字,回头就去你那实习吧。”

    “他们也正好可以拿着报酬贴补家用。至于之前你爹在这公学印书的转轮木活字,你去找严老,那是他多年闲来无事用边角料刻出来的,总共不下三万颗木活字,这次因为印的册数多,很多常用字他还每样多刻了十几份备用。你要是有诚意,他肯定愿意和你合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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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