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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二章 蹭住、声势和敲竹杠

    如果可以,陆绾恨不得扑上去抱着张寿欢呼一声,因为他压根不指望老爹会对他说实话。而且,他习惯性地觉着张寿做事往往出人意料,和他爹联手坑他一把,目的应该不会那么单纯。可他没想到,这么一件事的目的竟然就很单纯。

    而等到他和张寿并肩骑马离开公学时,他就得知,张寿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些初学排字的学生们能够真正上手一次,至于那位执笔的唐解元……

    人是被江阁老致仕给吓住,所以才在陆绾下帖延请到公学来挂名当个老师时,赶紧满口应下,对陆绾的其他要求当然也不敢拒绝。否则,以唐铭作为谢万权师兄,骨子里比人更高傲的那份性格,又怎么会去把一群艳姬主演的《金陵艳》写成书?

    “你那老爹为了保密,关了这位唐解元一个月的小黑屋,人除了每天清晨出来放风,除了吃饭睡觉全都在写,一个月下来,原本还算是俊朗挺拔的唐解元直接瘦了一圈,本来他还要求不能署真名,但拗不过你爹,不得已署了一个唐字,结果你爹还是派人去宣传了一番。”

    “否则,就算你的人再擅长钻营,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来。”

    张寿说到这里,见陆三郎笑得狡黠得意,他也懒得问人是自己参透,还是有人点拨于是使其醍醐灌顶,对着后头那两位还在嘀嘀咕咕的世家公子叫道:“张琛,朱二郎,你们也赶紧回家去吧,一走就是几个月,家里人肯定也都想你们了,有什么其他话明天再说。”

    张琛和朱二齐齐朝着陆三郎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不约而同哼了一声,继而就招呼了自己的护卫,对张寿拱拱手道别后拨马便走。

    他们这一走,被剩下来的蒋大少顿时就有些傻眼了。他倒不愁在京城没处落脚,就凭他带的钱,包下京城任何一家大客栈那也能住一年半载。再说姻亲苏州华家的当家华四爷尚且也在京城,他实在不行还能去苏州会馆借住一阵子。

    至于曹五等人如今占据的外城那座菜园子,也就是外城最热闹的兴隆茶社附近,也不是找不到可供他落脚的下处。

    可是,他此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哪来的勇气,竟然策马靠近张寿另一边,见阿六瞥了他一眼就稍稍放慢马速让了一个空位给他,他就满脸堆笑地凑上前说:“张博士,我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又素来没什么经验,一个不好说不定就被人骗得连家都不认识。”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在您那儿借宿一阵子?当然,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蒋大少到底胆小,更做不出死皮赖脸硬是要蹭住的事,末了还特意加了一句解释。果然,他随之就只见张寿另一侧身边的陆三郎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继而竟是趁着张寿也在打量他的机会,在张寿背后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虽说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赞赏,还是表示讽刺,但蒋大少也顾不得想这么多,只是不安地等待张寿的回答。终于,他就只见人对自己呵呵一笑。

    “你既然都说人生地不熟了,那我要是再把你往外赶,你不是要露宿街头?张园大得很,你就带人过来住几日吧。”

    听见这话,蒋大少登时喜形于色,而他带来的那些护卫和随从们也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主仆一行人都没想到张寿会这么好说话,当下蒋大少带头道谢不迭,其他人绞尽脑汁凑趣,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还是陆三郎看不下去这低水平的奉承,使劲咳嗽了一声。

    “张园人少地方大,所以容纳你们一行人绰绰有余,但小先生这人随兴,我可有一件事必须要提醒你们。”

    陆三郎眉头一扬,随即神秘兮兮地说:“张园从前是庐王别院,这宅子虽不能说是凶宅,但各种各样的地道密室却是不少,我家小先生那是光明磊落的人,探明的全都上报了皇上,可难保还有遗漏的。你们住下之后,要是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可千万警醒一点。”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就更加诡秘了。眼下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本来就有些晦暗不明,照得他那一张脸有些扭曲,因此蒋大少竟是被他这神态吓得打了个哆嗦。

    “要知道,想当初小先生和我那未来小师娘结伴出城去海淀赵园游玩,当天晚上就有叛贼图谋不轨,利用的就是赵园之中偷偷挖出来的密道,幸好最终被阿六识破。你们这次住进张园,记得也多多以局外人的身份,替小先生这个主人好好排查隐患……”

    听着陆三郎这煞有介事的胡说八道,张寿如果不是手中折扇够不着,恨不得再给这小子一记。眼见蒋大少都快被吓出心理阴影了,他不得不以目示意阿六,直到少年无声无息上来,随即直接把陆三郎连人带马给拽到了一边,他才摇头笑了一声。

    “张园又不是龙潭虎穴,昔日庐王别院收归皇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纵使有些密道暗室之类的没有彻底清理封填,那也是皇上认为不用麻烦,所以,你别听陆三郎在那唬人。”

    见蒋大少明显笑得非常勉强,他也懒得再解释这些,却是着重补充道:“张园这些日子正在训练整肃,如果你真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当没看见听见就是了。主持此事的,是阿六的师父,赵国公一位心腹家将,算是帮我一个忙,我那里人手太杂了。”

    之所以不说花七是皇帝的人,张寿就是考虑到蒋大少的接受程度,把这件事定性在未来岳父出人帮未来女婿管理家门上。然而,他还是错误估计了蒋大少的反应。

    也许是被刚刚陆三郎那神秘兮兮的态度给吓着了,也许是被张园正在训练整肃的消息给惊着了,反正蒋大少那脸上明显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此时此刻正在那拼命点头,仿佛生怕回头撞破了什么秘密被灭口似的。

    直到拐进了张园前头那条大街,张寿指着那大门笑言已经到了时,蒋大少方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可当听到里头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一行六个人冲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见一群人高矮个头整齐有序,跑步姿态也几乎如出一辙,他心里更是直接迸出了私兵两个字。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见这六个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叫道:“少爷回来了!”

    面对这一幕,张寿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他现在觉得,自己把家里一群缺乏训练的人交给了花七这个疯子,大概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错误决定,没有之一!如果只是要整齐划一的话,还有什么比得上大天朝的军训?他自己还能划拉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要诀,用得着这家伙?

    而面对这一幕,阿六同样是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即沉声喝道:“疯子,你捣什么鬼!”

    蒋大少惊疑不定地东张西望,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身为门房,那就是家里的门面,东倒西歪像什么样子?迎来送往的时候当然应该进出有序,这就是一个阵列而已,进可攻退可守,他们这套合击阵已经练了有几天了,正好有外客,就显摆显摆呗?”

    听到花七理直气壮地说出了显摆两个字,张寿顿时无语。然而,他更在意的是,刚刚花七这番话里还明确无误地说,这是合击阵。

    他再次仔细定睛看去,就只见六个人当中并没有老刘头,也没有跟宋举人和方青出门的瘸子安陆,三个是融水村出来的半大小子,三个是阿六招揽来的市井人士,然而此时此刻甭管什么来历什么年纪,六个人站出来赫然都是一个精气神,比起军训的展示效果丝毫不差。

    于是,见花七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也懒得追究那许多了反正看阿六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一会儿恐怕就要亲自去检查这些人的战斗力。

    当下他就点点头道:“以后若有客人来,你们别这么张扬,别被人传出去说我张园以军法治家……我这又不打仗,这也不是赵国公府!话说回来,前几天我进进出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拿出这样的气势?”

    这时候,众人方才你眼看我眼,最后方才是杨老倌的孙子杨好摸了摸后脑勺,随即讪笑道:“花七爷说,还没练好呢,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今天是为了要给少爷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吓才对!

    张寿呵呵一笑,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见众人立刻轰然而散,上来牵马的牵马,问好的问好,顷刻之间就乱哄哄了起来,而除却自己这边挤了三个人之外,阿六身边堆着三个,至于客人蒋大少那一行人……完完全全就被人忽略了!

    因此,见这会儿从大门口出来的老刘头,和赵国公府的一个管事,一个嘴角直抽抽,一个摇头叹气,不住往四下里看,显然是在寻找花七的身影,仿佛痛心疾首于这些人在外人面前气势有余规矩不足,他干脆把阿六丢给了他们,自己叫上蒋大少进了家门。

    而一进张园,还沉浸在适才那荒谬一幕的蒋大少,心情就更加平静不下来了。

    他家在沧州乃是首富,房宅连片,再加上和苏州首富华家联姻,在园林建造上也算一掷千金,甚至不远千里从南边运来石头,堆砌假山,挖池蓄水,还请了南边的园林名家亲自设计,最终那后园在沧州也算是首屈一指。

    可如今对比这片张园,他只觉得自己家里那被父亲得意了多年的园林,那就犹如村姑碰到了千金大小姐,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很快,他就听到张寿笑了笑。

    “你刚刚也听说了,这宅子是昔日庐王别院,皇上贱卖了给我,至今都有人说不合规矩。好在这里不是王府,除去门头之外,其余建筑倒是并没有太多逾越规制的地方。”

    想起刚刚陆三郎也曾经提过庐王别院这四个字,蒋大少这才终于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浅薄了。民间的园林再豪华,能超过皇家亲王的别府?

    而且,他听人说过,当年庐王乃是皇帝最亲信的弟弟,如果不是和业王之乱搭上关系,如今这里说不定乃是京城最门庭若市的地方,没有之一。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正因庐王败死,于是这座曾经的别府,如今改姓了张。

    蒋大少挤出了一个笑容,强迫自己别去想所谓的皇帝强卖是怎么回事,随即用很夸张的言辞赞美了一番这座宅院,竭力想要让自己像一个称职的乡巴佬。

    可他很快就装不成了,因为张寿闲庭信步地把他带到前院一个非常宽敞的院子,然后就指着那整齐的北上房和东西厢房说:“这里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总共十一间屋子,你们在京城期间可以在这住着,但是……”

    张寿拖了个长音,见蒋大少似乎有些战战兢兢,他就笑道:“既然你自己说要住,那回头就别给我找乱七八糟的借口,说什么要搬走!”

    “还有,食宿钱我固然不会收你的,但却也不能让你白住。毕竟,我这儿如今还有一个房客,一位是之前奇葩到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还进了复赛的宋举人,一位是他捎带来的房客方举人,两个人虽说都没付房钱,可至少还在做事抵偿。”

    蒋大少怎么想都不知道,张寿会需要自己这个在京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做什么,此时就算再后悔之前胆大求借宿也晚了,于是只能赔笑道:“那我该怎么个抵偿法?”

    “很简单,你回去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之前你说的仿照公学模式,在沧州开设学堂的事,不必另起炉灶,那位徐翁的闻道义塾,不妨并入,甚至不用改人家多年的名字,只要把规模扩大就好。我觉得徐翁算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他不会拒绝此等善事的。”

    见蒋大少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张寿这才呵呵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另一桩,你这个沧州的土豪,能不能顺便给公学捐助一笔?当然,张琛他们也是一样,赚了那么多,捐资助学也是应该的。我想,这件事的声势可以办得盛大一点。”

第四百八十三章 谁爱嫁谁嫁!

    中秋节兼那个生辰日过后,张寿忙着九章堂招新,忙着替光禄寺查账的学生兜底,忙着给风风火火办御厨选拔大赛的陆三郎支招,忙着在已经很捉襟见肘的九章堂一期监生中挑选合适的,去宣大轮换在那边已经呆了两个月的人……

    总之,他和朱莹见面虽不少,相处时间却不可避免地少了。

    朱莹嘴里对刘晴说张寿不可能冷落自己,但心里却不免有些寂寞。这不仅仅是因为张寿太忙,而是因为她实在太闲。从前她还常常呼朋唤友,叫上张琛这一堆跟在她背后乱舞的狂蜂浪蝶去玩闹,可现在大多数昔日玩伴都收心养性,她的知心手帕交却又不多。

    于是,朱大小姐虽说好几次都跑去给御厨选拔大赛的初赛做评审,但在永平公主似乎因为宋举人的事而余怒未消,不肯再出面,张寿却又没空过来,她不免就觉得有些无趣。

    这一天傍晚,当照例又是一份请柬送到她手里的时候,朱莹就忍不住嗔道:“复赛有什么了不得的,别人都不去,就我去,那有什么意思!阿寿不去,葛爷爷他们也不去,永平那丫头更是不去,我一个人坐在三楼当木头吗?”

    那些老一辈官员,就算真的陆三郎请上一两个,也和她完全说不到一块去,她又不可能把揽总的陆三郎叫上来作陪,最初的新鲜劲头一过,再好的美食也就索然无味了。

    湛金见朱莹发火,拿着那请柬的她不禁就有些进退两难,而旁边的流银却素来活泼,此时干脆抢过湛金手中的请柬,见封皮上果然写着御厨选拔复赛,她就索性大胆地打开了,可只看了一眼,她就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她窜到朱莹背后,巧笑嫣然:“小姐,你真的不去?这次可不是陆三郎下的帖子?”

    “哦?那是谁下的?”朱莹没好气地问道,“总不成是皇上给我下诏,逼着我去捧场吧?”

    “不是皇上,但对小姐来说,那人的地位却也差不多。”流银笑着在朱莹肩膀上按捏了两下,随即把请柬凑到了朱莹面前,“是姑爷,而且,他还说,想要借着这一次的御厨选拔大赛复赛,敲一大笔竹杠,所以需要小姐您帮忙。”

    一听说是张寿相请,刚刚还意兴阑珊的朱莹立刻来了兴致。她一把抢过流银手中的请柬,随即霍然起身,嗔怒地瞪了人一眼,随即就点了点湛金道:“你这丫头就不如流银鬼灵精,好好的献殷勤机会,都给那小妮子抢去了!”

    湛金这才笑道:“我哪像她,指名送给大小姐的东西说看就看,一点都没规矩!”

    流银才不管那么多,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脸皮,她就得意地说:“每天指名送给小姐的东西多了,一多半不都是我们处置的吗?陆三郎从前哪有东西直接送到小姐面前的待遇,现在那是多亏了姑爷,他才能得到特殊对待的。所以,看看他有什么新花样,这怎么叫没规矩?”

    “好好好,你有规矩。湛金,你把这个有规矩的丫头带下去,随你怎么收拾!”

    朱莹随口把这两个嘻嘻哈哈一路打闹了出去的丫头给打发了走,随即却是把那请柬一口气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自问完全掌握了张寿的意思,她这才展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虽说三姑六婆的那种任务,她也并不排斥,毕竟那是帮张寿的忙,而且闲着也是闲着,但这当然比不上张寿这次交托她的正经事情。游手好闲的日子过久了,人就不免想要忙一点,嗯,这是人之通病,她当然也不例外!

    张寿让人送来的这张请柬,当然绝对不止刚刚胆大妄为的流银一个人看过,事实上,任何送给朱莹的东西,那是事无巨细都要禀报给太夫人、九娘和赵国公朱泾的当然如果朱廷芳在,还要加上这位大公子。

    如今虽说回京的只有一个朱二,但因为在沧州历练小有成效,不久之后还要再回去,他也就得到了这样一份殊荣,被祖母和父母留在了庆安堂一块议事。这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平生第一次,可当他正准备就张寿这份送给朱莹的请柬发表一下意见的时候,却傻了眼。

    因为率先开口的祖母,第一句话就和那请柬完全没关系:“今早我带着莹莹去了清宁宫见太后,太后‘无意间’说起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因为有人带头上书的关系,废后却成了敬妃,管不了这件事了,皇上这个当父皇的总不能装聋作哑。所以这事大概快了。”

    这关我家什么事?朱二好容易才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到继母说出了两句极其彪悍的话:“谁替他们两兄弟操心,谁就把自家女儿嫁过去好了!那种火坑,谁乐意跳谁跳,凭什么要祸害别人?”

    “九娘!”

    朱泾忍不住喝止了九娘,随即见朱二面色微妙,他就威严地扫过去一眼,见人立刻低下了头,想来也绝对不敢乱说出去,他这才淡淡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怕皇上确实对大皇子和二皇子失望透顶,但也不至于希望他们孤老终生,又或者娶一个太不像样的妻子。”

    太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见九娘还有些不以为然,她就淡淡地说道:“九娘,你只要想想二郎,那就能明白了。就算二郎当初再混账,若是谁都看不上他,甚至打算随便找个乱七八糟的女人塞给他当妻子,就这么糊弄过去,你难道能忍?”

    这也能和我扯上关系?朱二简直委屈极了。可紧跟着,他就看到继母为他说话了。

    九娘此时满脸鄙夷:“那两个混账能和二郎比?二郎一不曾欺男霸女,二不曾胡作非为,顶了天也就是不懂事而已,从来不曾犯了律法。我们又没逼着谁家千金嫁给他,曾经那家拿着拒婚幌子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二郎他爹立时怒斥从未看上他女儿,他不是大丢颜面?”

    “更何况,二郎现在那是洗心革面,发愤图强,至少我如今走出去能堂堂正正地说,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很满意,我很知足。皇上敢这么说自己对那兄弟俩满意知足?”

    换做别的婆婆,这么被儿媳妇顶撞上来,老早就大发雷霆了,但太夫人早知道九娘这倔犟脾气,更何况,维护的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子,她当然也就一笑置之了。

    尤其是看到朱二那感动到极点的表情,她就笑道:“二郎,听到没有?不要辜负你母亲这一番话,以后千万要做个让她走出去都能堂堂正正夸赞的孝子。你这婚事,皇上亲自开口替你保媒,我和你爹也已经派人去宣大和王总宪提过了。”

    朱二虽说当初听朱莹说过自己婚事有眉目的事,但具体是谁,朱莹却从来都咬紧牙关不肯泄漏人选。此时此刻,他终于听到了一句准得不能再准的准信,登时瞠目结舌。

    皇帝保媒?而且还和王大头有关?不会让他娶王大头的女儿吧?天哪,但凡人有王大头那一半的固执和强硬,他就死定了!

    没等惊恐交加的朱二跳起来,太夫人就笑吟吟地说:“是王大头寡嫂的女儿,据说为人贤淑能干,定是贤妻良母。”

    听到贤妻良母四个字,朱二这才少许冷静了一点,心下盘算,侄女大概不会和女儿像父亲那样恐怖。再者,他是不是应该相信一下皇帝的眼光?

    于是,他终于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却根本不敢提自己的婚事:“其实,皇上大概也挺苦的,毕竟再差也是自己的儿子。皇上也想要一个大哥这样出息的儿子,只可惜没法心想事成。别看三皇子和四皇子资质不错,可将来未必比得上大哥。”

    “没错,再差也是自己的儿子。”朱泾点了点头,随即就有些唏嘘地说,“至于像你大哥这样的儿子,可遇不可求,但正因为他太优秀,有时候人言可畏,我就不得不把他放在最危险,最风口浪尖的位置,所以,天才不见得比庸才幸福,因为他要承担的太多。”

    朱二这才终于哑口无言。然而,朱泾显然也没有继续拿自己儿子和皇子相提并论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选妃之事会重启,之前看过的那些女孩子,恐怕会重新列出名单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克制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是李妈妈的声音:“太夫人,老爷夫人,刚刚通政司那边有人紧急捎信过来。”

    通政司这种上通下达的地方,各方显要大多都会派人打探,于是那些公开的奏疏之类,几乎是送进去不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到各家。至于那些机密的,虽然也有神通广大的会打探到端倪,但大多数人家都会相对谨慎不去打听,赵国公朱家就更是如此。

    所以,此时家里三个做主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谁又在什么公开的明折上写了不得了的事。而作为平日连旁听份都没有的朱二,此时那简直是一颗心痒痒得厉害,直接窜了起来到门口开门,涎着脸对李妈妈打了个招呼,这才直接请了人进来。

    对于二少爷的过分殷勤,李妈妈虽说有些啼笑皆非,但事关重大,她还是快步入内。等进了屋子,她就对上首太夫人以及分坐左右的朱泾和九娘屈了屈膝。

    “刚刚送到的消息,之前应召上京的那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就是前两日上书建议大皇子和二皇子应当早日成家立业的那位……他请求将自己的长女嫁给大皇子。”

    这一刻,正在后头关门的朱二简直完全傻了。

    别说是朱二,座上那三位久经风雨的朱家主人,也全都为之瞠目。九娘反应最快,柳眉倒竖地骂道:“他这是疯了吗?天底下哪有他这样当父亲的!”

    而太夫人则是在震惊过后,摇摇头说道:“他既然敢提出来,想来应该对自己女儿的性情和容貌全都很有自信,绝对不可能拿有缺陷的女儿来开这种玩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父亲推了出来。”

    朱泾微微眯起眼睛,心情突然觉得很复杂。换成是从前的他,如果有人愿意把优秀的女儿许配给朱二这样一个挺混账的儿子,那么他在惊讶之后,兴许还会生出几分欣喜。但那是因为朱二确实还不曾伤天害理,败坏家名。

    而皇帝已经对大皇子失望透顶,此时此刻得知这个消息,那又是怎样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如何?比赵国公府朱家更早得知消息的他,那心情简直就如同热油锅里被突然泼了一瓢凉水,都快炸裂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从前废后也就是现在的敬妃管得更多,他则一门心思打算给两个小儿子挑两个好的儿媳妇,最好能在面前这么养着。

    他非常有自信,这样能养出两个合心意的童养媳。至于长媳次媳,他们满意就好。

    但现在,他虽说决定把长次子的婚事再次抓起来,但仍然很纠结怎么为至今还关在宗正寺的大皇子选妃,婚后又怎么办,可现在,人家竟是拱手把自己的女儿推到了他的面前!

    连清宁宫都懒得去,不想听太后对自己提及此事,皇帝犹如困兽一般在乾清宫中转了老半天,最后就突然沉声说道:“给朕备马,朕要出宫去转转散散心!”

    没等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跪地劝谏,也没等人去把管事牌子柳枫给叫来,又或者去给司礼监掌印楚宽报信,皇帝就已经拔腿往外走了。而等到柳枫匆匆追出来,看到的就只有……皇帝和几个御前近侍消失在夜空中的背影。

    没错,艺高人胆大的皇帝……竟然不走正路,不开宫门,直接翻墙了!

    而当消息传到楚宽耳中时,他得知皇帝已经出了宫门。意识到事情严重,他第一时间就去了清宁宫求见太后,结果却发现这位天子之母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斜倚在榻上看书。

    见楚宽诚惶诚恐谢罪,太后却呵呵一笑道:“小楚,皇帝的去处,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没等楚宽开口,太后就伸出一根手指道:“他绝对是去了当年那座业王之乱时烧成了一片白地的废寺。随他去吧,他能拦得住,那也不是皇帝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郑鎔和斋长

    相比赵国公府朱家的人,张寿得知那桩沸沸扬扬的奇闻时,已经是次日早上的事情了。

    他也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亲自过来传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陆三郎,他当然不会怀疑这精明小胖子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果然,小胖子确证消息是听他爹亲口说的,随即添油加醋地说出这个消息在京城上下引起的剧烈反应,就在那嘿然冷笑了起来。

    “我爹说,那姓洪的是想出名想疯了,不惜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就大皇子那种性格的人,就是你让天上仙子下凡,也不可能让他改好,因为他本性已经坏透了!”

    “而我又派人打听下来,对那姓洪的此番做法,说法有好几种。有人说,姓洪的这是重视礼法,长幼有序。大皇子身为皇室血脉,纵使犯罪也不可无妻。而为了不让他人因为自己这上书而不得不赔进去一个女儿,他索性高风亮节地把自家女儿送出去了。”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姓洪的那女儿也不是省油灯,所以他打算把人嫁给大皇子之后,让他们夫妇合力扭转如今的困局,然后让大皇子做出改过自新的姿态,想办法从宗正寺出来。虽说皇上已经废后了,但大皇子毕竟是序齿居长,未必就没有机会。”

    口若悬河的陆三郎见张寿没说话,随即又抛出了自己打听到的第三种议论:“更有人说,姓洪的只是为了告诉皇上,大皇子不成婚,不免被人说君父无情。只要给大皇子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皇上就仁至义尽了。他并不希望大皇子放出宗正寺,而是希望皇上维持原判。”

    “如此一来,皇上威严公正之中,不失仁德慈爱,天下人谁也不能说二话。”

    见张寿听了这最后一种议论,一脸牙疼似的表情,陆三郎这才一摊手道:“小先生你也看到了,这等名声在外的人,简直是心狠手辣极了!而且这事做得……你说谁能说什么?”

    “难不成你说人家姓洪的堂堂豫章书院山长,堂堂名士的女儿,还不足以匹配一个犯罪被囚的大皇子?如果按照我打听到的第三种议论,人就是打算搭进去一个女儿陪大皇子在牢里过一辈子!这简直是……反正这种父亲比我家老爹当初还要烂一万倍!”

    张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决定……不去想了!别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他一个外人,就算再不齿这位所谓名士,难不成还去反对?怎么反对?

    皇帝你的儿子这么混账混蛋,就不要成婚生子祸害别人,生出坏子孙了?姓洪的你堂堂名士,不要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害她终身?呵呵,这种闲事除非当事者抗争,没人能管。

    于是,他直接示意还打算继续忿忿不平的陆三郎打住,面无表情地说:“人家想嫁女儿是人家的事,和我们无关。好了,你给我仔细整理一下衣冠,拿出你最精神的模样来,别丢了身为前辈的脸,从今天起你是二年级的斋长了,一年级新生第一次上课,你去做个表率。”

    没错,这一日是九章堂一年级的学生们头一天上课,此时三十多个人各自穿着监生的衫,却是高矮胖瘦不同,年纪更不同。

    最大的监生已经四十出头,最年少的则是三皇子这个小豆丁。一大早进课堂彼此找名字落座的时候,自然乱哄哄的。

    然而,只有唯一一个人身边,别人不敢贸贸然靠近。那就是三皇子。眼看三皇子有些孤零零的,纪九就率先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果然,一认出他这个昔日同学,三皇子顿时绽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年幼的他本来就腼腆,这笑容纯真而干净,不知不觉就有几个年轻人也靠近了过来。而纪九很清楚,皇帝肯放人到九章堂,张寿肯收人进九章堂,肯定是并不希望这些同学真的就拿人当皇子,敬而远之,因而就笑着说道:“三皇子,自从在半山堂一别,转眼就挺久了……”

    “不是三皇子,是郑。”三皇子一本正经地纠正纪九的称呼。

    想到就连张寿也不大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三皇子那腼腆的脸上就显得有些纠结:“平时你们都可以叫我名字没关系的。名字就是给人叫的,从前我在半山堂的时候,同学和现在不一样,大家不肯叫也就算了。如今九章堂里不论出身只说学问,我又年纪最小……”

    絮絮叨叨说到这里,他就把心一横道,“我就希望大家把我当成普通同学那样看待!”

    这话虽然带着他的殷切希望,然而,别说其他那些面面相觑的年轻人了,就连纪九也唯有苦笑,随即就无可奈何似的解释道:“我觉得,三皇子若是要大家直呼你的名字……不妨从老师开始?只要老师肯这么叫,大家当然也可以照着学,对不对?”

    纪九虽说是庶子,但他素来就很擅长待人接物,此时他这一说,那几个围过来的年轻人顿时附和不迭,等看到三皇子那脸上露出了明显丧气的表情时,好几个人不禁都想到了那些熟悉的孩子从自家的兄弟,到邻家的孩童……一时间,距离感仿佛降低了许多。

    此时此刻他们占据的,却是他们的前辈九章堂二年级监生曾经的课堂。这也是完全没办法的事,毕竟,九章堂重开之后虽然经过修缮,虽比国子监其余六堂略小,但容纳区区几十个人却也绰绰有余,然而,要把九章堂一隔二甚至一隔三,那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在,二年级的监生如今那是香饽饽,早已经在各方面展开了实习,也不至于和一年级的后辈们抢课堂。只不过,除却张寿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其他人多半都没想到这么深远,此时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扎堆,你一言我一语,喧闹得不得了。

    而当张寿带着陆三郎进来时,他见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赶忙落座,他就开口说道:“如果有对排座位不满的,那就去找你们师兄陆三郎。这是他安排的,不仅仅按照年纪长幼,还按照身高以及视力好坏,这也是之前在录取之后,他让你们一一登记信息时就想到的。”

    陆三郎很享受众人那倏忽间集中在身上的敬畏目光。

    见没有一个人质疑座位安排,他就挺起胸膛,摆足了前辈的架势,和蔼可亲地说:“各位师弟,你们都是读过《葛氏算学新编》之后考进来的,比之前的师兄们基础更好。希望你们日后能好好钻研学问,不要辜负了老师厚望,争取一代新人胜旧人,胜过我们这些师兄。”

    “还有,大家年纪不一,更要彼此爱护,须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要看三皇子年纪小,他之前的入学考试发挥如何,你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更不要觉得他真实学业水平未必高过你们,要知道,他一开始就是从葛祖师的新体系开始学,基础很扎实。”

    要不是见过这小胖子无数种面目,张寿还真觉得这大尾巴狼装小绵羊真是挺在行的。

    而在不少人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陆三郎,一面偷看自己,虽说和人不算太熟,但自忖总比其他人熟一点,三皇子突然就站起身来,竟是很严肃地举手一揖。

    “陆师兄刚刚这么夸我,我实在是愧不敢当。日后我有不懂的,一定向陆师兄,还有其他各位求教。但是,今天我也有一件事相求。既然是在九章堂,老师也好,陆师兄你也好,以后能不能叫我的名字?”

    “我有名字的,我叫郑,不叫三皇子!”

    张寿见陆三郎都被三皇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在了当场,其他人则是一阵嗡嗡嗡的小声议论,但要说惊讶,那却远远比不得陆三郎,他顿时意识到,恐怕这个话题刚刚三皇子也提起过。此时见陆三郎有些迟疑地看向自己,他就轻轻点了点头。

    有他这首肯,陆三郎那是多大胆子的人?他立刻把什么顾虑都抛在了脑后,使劲咳嗽了一声,神气活现地说:“我知道了,郑,你可以坐下了。”

    三皇子顿时脸上放光,他又惊又喜地看了一眼陆三郎,仿佛在确认刚刚那称呼不是自己幻听。紧跟着,他就大声应了一声是,随即高高兴兴坐了下来。

    这时候,陆三郎收获了一大堆敬畏的目光,包括纪九的。哪怕是三皇子自己要求的,就这样直呼三皇子的名字,一般人还真心不敢!

    接下来,本来就腆胸凸肚的小胖子,立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九章堂上一期监生都做出了哪些功绩,有了哪些成就,如今学习进度如何……这都是他掌握得一清二楚的东西,自然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使得那些敬畏的眼神中渐渐又流露出了崇拜和憧憬。

    好在他总算记得今天主角是张寿,没有一直说个没完,瞅着差不多就赶紧让位给了张寿。

    而张寿登上讲台之后,却是轻轻拍了拍手:“之所以今日把陆三郎叫来,不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这位皇上口中浪子回头变天才的榜样,而是为了告诉你们,就和你们从前那些师兄一样,今后有些课都会由你们这陆师兄来给你们上。”

    “因为九章堂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分了两个年级,以后可能还会有三个年级,四个年级甚至更多,我一个人就是会分身术也来不及。”

    “所以,你们当中那些优秀的,进度超前的,日后也可能成为代课的讲师,因为你们的师兄们会进入三年级,四年级,更高的年级,而你们也一样。”

    “就和我之前说得那样,你们可以申请跳级,甚至在修完所有课程之后,可以申请提前毕业。而你们在各种实习的过程之中,也许会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遇到赏识自己,而自己也愿意为之效劳的上司,甚至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

    见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他就笑呵呵地说:“天下这么大,诱惑这么多,就如同国子监的监生也可以离开一样,你们也可以追求自己的前程,但是,这一切有个大前提。”

    “那就是,你们必须认认真真去对待每一次季考,每一次年考,至少修完一个年级的课程。否则若因为跟不上而留级,最终甚至不得不退出九章堂,那么,你们需要为现如今享受的一切待遇,付出应有的抵偿。这样的抵偿包括但不限于,根据朝廷要求做各种事务抵偿。”

    “因为你们现在所得的一切,都是得来不易。都是从应该拨付他处的资源中挤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见众人终于露出了相对谨慎,或者说紧张的表情,他就笑道:“总之,你们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上。当然,谁要是觉得郑和你们是同学,于是想拉拉关系,抄一下近道,那么你们自己问问郑,听他怎么说。”

    三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突然说到自己。他微微一愣之后,意识到张寿也叫了自己的名字,登时喜形于色。他霍然站起身来,冲着四周扫了一眼,随即就团团作揖道:“来九章堂上学的是郑,不是三皇子。学业上,我们可以互勉,生活上,我们可以互助,但其他……”

    他腼腆地笑了笑,但声音却显得不容置疑:“我和四弟从来都不管国事的。”

    对于三皇子这样鲜明的表态,张寿觉得超乎了自己的预计。因此,他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就淡淡地说:“好了,今天第一课,不讲正经内容,我只交给你们一桩任务,把斋长选出来。当然,郑年纪太小,身份不一般,他就不参选了。”

    “你们当中,有意当斋长的可以自己站出来,到台上发言,说出自己的优势和弱势,鼓励其他同学们投你们一票。毕竟,你们和你们的师兄们不同,当初陆三郎的进度远远超过同侪,所以足够担当斋长,再加上有齐良佐助,你们当中却没有人进度超过其他人这么多。”

    说完这话,他就冲着陆三郎招了招手,师生二人就丢下这满堂学生,施施然往外走去。刚出了门口,他就听到里头炸锅似的喧闹了开来。

    陆三郎不用想也知道这对里头那些监生来说,会是何等冲击,当下嘿然笑道:“官员是朝廷任命,乡长里正都是暗地里的操作,就连廪生之类的,也往往脱不了黑幕,可如今这样一个选斋长的机会摆在这些家伙面前,他们当然要惊讶。就不知道最后会选出谁……”

    “你真不知道吗?”张寿呵呵一笑反问了一句,见陆三郎登时讪讪的,他就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三皇子去选,那么肯定是他,但我既然排除了三皇子,那么最后肯定就只会便宜了一个人,那就是纪九。走吧,我们去兴隆茶社。”

第四百八十五章 贵客云集兴隆来

    新班开课第一天,张寿这个负责九章堂的国子博士就和陆三郎这个二年级斋长一块悄然离开国子监,去了兴隆茶社,如此行径换成别人当然会偷偷摸摸,因为这要是被人看到,绝对会说不负责任。然而,张寿在离开时却大大方方地去了一趟绳愆厅对徐黑报备。

    而原本对各种歪风邪气最反感的徐黑,一听说这九章堂竟然正在公选斋长,而张寿把这当成了给新生的第一课,他立刻就把到了嘴边的质疑吞了回去,不用张寿提出请求,他就立刻赶去了九章堂,打算亲眼看个究竟。

    陆三郎一向反感徐黑,眼看这人如此热心学风,在走出国子监大学牌坊上马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徐黑子是拿着绳愆厅监丞的俸禄,操着四品的心?”

    张寿知道陆三郎这是讽刺徐黑当的是绳愆厅监丞,却操着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心,不禁呵呵一笑:“这种真正愿意做事且不怕得罪上峰同僚的人,你又何必太苛责?”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岔开话题道:“你都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陆三郎此时直接笑得咧开了嘴,“这是第一次复赛,就和上回第一次初赛一样,我也请了很多人。渭南伯那是不用说了,他肯定来。但面子更大的是小师娘,她差人告诉我,她请来了怀庆侯、襄阳伯,定陶伯、临汾伯……”

    听到陆三郎在那理所当然叫着小师娘,又报菜名似的报着一个个爵位,张寿只想呵呵。

    这难道是……张氏恳亲大会吗?

    怀庆侯张景洲、襄阳伯张琼、定陶伯张谦、临汾伯张无熙、渭南伯张康,如果再加上秦国公张川、都督张信陵和大学士张钰,不在京城的楚国公和南阳侯,这好像就是朱莹当初在他打听身世,问及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的时候,大小姐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的好吧?

    暗中吐槽归吐槽,张寿还是不得不感慨,幸好自己去找了朱莹,大小姐这面子简直是大得让他难以置信。上次朱莹就出面给谢万权和襄阳伯张琼的女儿说了一桩亲事,这次更是把张琼本人直接都给请了过来,朱家这是和张家有世仇?这光景下来,说有亲他都信!

    陆三郎见张寿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个小师娘的称呼,顿时就更肆无忌惮了,上马之后一面走一面津津乐道地说:“这还不算呢,小师娘说,她会再去请一下吴阁老和张大学士试试。听说这两位今天正好休沐,如果能请来,那就是添头,请不来也只好算了。”

    张寿此时心中腹诽更甚。听听,堂堂阁老是添头!这还真要是张氏恳亲大会了!

    陆三郎没看出张寿这微妙的心理变化,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道:“张琛和朱二回来了,他们两个就代替了他们两个的爹,毕竟秦国公和赵国公这样的贵客,我请到过一次就很了不得了,再请一次我也没这么大脸面。都是张琛和朱二没用,请不来他们的老爹。”

    张寿也不去管陆三郎给张琛和朱二上眼药了,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家老爹呢?”

    “那怎么能少?”陆三郎眉飞色舞,却还不忘补充了一句,“解元唐铭和谢万权也来。嘿,如果当初撺掇这两个人到融水村找小先生你闹事的家伙不只是姓江的老头一个,还有别人……今天我就活活气死他!至于岳山长,我也下了请柬,他来或不来,都不要紧。”

    对于这样很有陆三郎风格的回答,张寿一点都不意外。当下他就冲着陆三郎竖起了大拇指:“今天虽说没有永平公主,但有四皇子,再加上这一堆人,声势算是足够了。”

    “那是当然。”陆三郎正要继续洋洋得意,可突然看到一侧一双利眼不时朝自己飞来,他见是阿六,这才赶紧收敛了一点,却连忙又笑道,“听说小先生还死活撵了宋举人去参加复赛?万一他要是出丑……”

    “你以为他就真像自己说得那样,只擅长糖水,别的烹炸煎炒都不行?”张寿打断了陆三郎的杞人忧天,满脸不以为然。“你别忘了,他到底是先过了你这张嘴,然后进入初赛的,他又不确定人家一定会出点心题又或者甜品题。”

    “他是擅长做糖水,但别的厨艺也不至于太糟糕。”

    要是宋举人知道,张寿竟然如此高看于他,那么他绝对没时间感念知遇之恩,而是会抱怨张寿竟然说话不算话。如果是曾经他籍籍无名的那会儿,那么没人会关注他这个挂着小馆子名头出来参赛的人,可现在人人都知道他堂堂举人混迹于一群厨子当中!

    当他今天一露面,就不知道是哪个闲人嚷嚷了一声这就是那个宋举人,于是,他就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天可怜见,他就连当初中举人的时候,也没这么风光过。

    而和宋举人一块来的方青,那更是觉得自己简直遭了池鱼之殃,仿佛无数双眼睛正在那审视着他,无数根手指正在那指指点点,他差点想要拔腿就走,奈何宋混子一只手牢牢拽着他,他竟是想跑都跑不掉。

    恼羞成怒的他顿时骂道:“今天是你来参赛,你非要我来干什么?”

    “反正每个大厨都能带个帮厨,上次我是没有,这次有你正好。”见方青气得额头青筋都要爆了,宋举人就循循善诱地说,“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上次永平公主就来了,葛老太师和赵国公秦国公等等好些显要也来了,说不定这次皇上也会来呢?”

    “来你个大头鬼!”方青使劲想要挣脱宋举人的钳制,奈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哪比得上这个举人之中的奇葩。于是,他只能恶狠狠地低声骂道,“你别忘了我们刚刚来时在路上听到消息,豫章书院洪山长请求把自家贤良淑德的女儿嫁给大皇子,皇上肯定焦头烂额!”

    “这谁知道呢?”宋举人眼神闪烁,但表情分明很不以为然,“民以食为天,君王肯定也不例外,万一皇上来了,想到我这个奇葩,你不是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两人还在这拉拉扯扯,于是吸引了众多好奇的目光时,突然只听到了一声极大的嚷嚷:“快看,来了好多人,全都是骑马的,没有坐车的!”

    这后半截的形容词听得方青一头雾水,而宋举人却低声嘀咕道:“文官骑马的虽说不少,但除了特别年轻的,多半不是坐车就是驮轿,既然骑马的多,那来的都是勋贵?”

    果然,他这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好事的开始报菜名……报爵位了。随着一个个显赫的名头被报了出来,就连最初还觉得宋举人这完全是瞎胡闹的方青,也不知不觉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

    而随着接下来各省商帮以及会馆的头面人物纷纷抵达,他正要习惯性地仇富一下时,却只听那边厢又有人大声叫道:“朱大小姐请了吴阁老过来!”

    尽管吴阁老在内阁素来有好好先生的美誉其实就是在私底下被人叫做天子应声虫但在外间,他仍然是民众敬畏,位高权重的阁老。

    而听说那是朱莹亲自请来的,哪怕方青并不知道其他勋贵大多也是朱莹的手笔,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张博士这未婚妻这般神通广大,不是说赵国公和很多文官都不和吗?”

    “天知道。”宋举人才不会就自己不懂的方面发表议论,耸了耸肩就嘿然笑道,“怎么样,我刚刚没骗你吧?来了这么多人,说不定皇上也会来?”

    “那也不关我的事。”方青瞬间摒弃了刚刚那有些热切的期盼,**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你,厨房里的事我都不擅长,就算给你打杂,大概也只会烧火,你要不想烧糊了东西,那就留着我这个‘帮手’好了!”

    宋举人这才无奈松手,眼见方青一甩手就往人群中挤去,他只好慢慢吞吞地去大厨房之前的登记处,嘴里却小声嘀咕道:“烧火怎么了?太祖皇帝当初还亲自评点了北宋天波府的那部传奇,对其中的烧火丫头杨排风赞不绝口呢……”

    方青此时奋力挤进了人群中试图离开,当然不会听到宋举人那抱怨,可他随之就发现了和汹涌人群相向而行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几乎是进一步,就被人挤着退三步,最后竟是非但没能离开,反而被人直接给反推了回来!

    如果不是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多人记得他是和宋举人一块来的呢,不再有人冲着他打量议论指指点点,他恐怕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姑且躲着。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陡然听到了一个比之前更大的声音:“皇上来了……皇上带着四皇子来了!南城治安队上下都听着,全体戒备,行礼!”

    随着人群一阵骚乱,后头的人收势不及,前头的人却回头张望,眼看就要发生踩踏时,却只听兴隆茶社高处传来了一个声音:“今日沿街茶棚设了五百个位子,只要入内歇脚,都可以附赠今日参赛大厨所做随机饮食两份!”

    随着有人在前头指引,人潮顿时有了一个疏导的方向,方青这样被挤在前头的人很快就不由自主被后头的人裹挟着前进,最后糊里糊涂地就在一处茶棚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了。

    而同一张长板凳上,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一个兴高采烈的七八岁孩子,一个笑呵呵的驼背老汉,祖孙两人一面在那和别人议论这遇到圣君驾临的幸运,一面在议论一会儿能尝到的美食。只有稀里糊涂撞上这一幕的方青,却只觉得自己和四周其他人格格不入。

    因为他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合规矩,第二反应则是……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然而,此时这些茶棚门口已经有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他虽说一度半个屁股离开了座位,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为了劝谏皇帝微服而被人认为是可疑分子,他还没有这么愚蠢。而此时此刻,下头百姓们大呼幸运,兴隆茶社上的一大群客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次仍然和从前的初赛日一样,陆三郎差遣自己那些同学,再加上南城治安队和顺天府衙的捕头林老虎带着捕快,从外城百姓中遴选出四十人,调查过底细后请了过来,四人一桌,把他们放在一楼。而各大会馆头面人物和京城有名的富商大贾,则是占据二楼。

    至于刚刚抵达的吴阁老和一大群勋贵,则是去了三楼。然而,别说一楼二楼的人了,这会儿就连三楼那些和皇帝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达官显贵,此时也不禁面面相觑。当看到皇帝牵着四皇子出现在了视线之中,早就站起身的吴阁老唯有苦笑。

    “皇上……您这突然驾临,是把我们这一大堆人架在火上烤啊!”

    “别人能把朕架在火上烤,朕就不能把你们架在火上烤?”皇上的口气颇有些冷硬,而等话说出口,他仿佛才觉得这样有点迁怒于人的意思,扫了一眼发现朱莹正非常显眼地夹杂在一群老功臣当中,他就没好气地用手指点着她。

    “朕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人,莹莹,是你出面请的?”

    “是啊!”朱莹一点都不讳言,甚至还对着四皇子挤了挤眼睛道,“就连四皇子也是我去请的,只是我没想到他来了不说,竟然还多了皇上你这个不速之客。”

    能够把皇帝归类为不速之客的,也就是理直气壮的朱莹了。皇帝和人对视了片刻,见她眼睛一眨不眨,他最终放弃了这徒劳的兴师问罪,四下里一看,他在行礼后起身的人当中发现了见过一次的岳山长,他就微微颔首,随即眉头大皱地问道:“张寿和陆三郎呢?”

    “阿寿今天九章堂第二期……不对,现在该叫九章堂一年级,新生开课,他应该不会来吧?”朱莹随口答了一句,可随之就听到了楼下一个声音,“皇上,张博士和陆筑一块来了。”

    走在前头先上了三楼,张寿一眼就看到了皇帝,见人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他就从容上前长揖行礼,语气自然地说:“见过皇上,今天九章堂新生开课,臣让陆三郎作为师兄给他们宣讲了一番之后,就给他们布置了第一道题目自己推举一个斋长出来。”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天子出题

    能把逃班翘课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岳山长只觉得今日见到的张寿,和两日前国子监开放日恰逢九章堂招新时遇到的张寿,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细细一想,同样的随心所欲,同样的肆无忌惮,这又印证了他根据那些传言对张寿产生的印象。

    而皇帝之前带四皇子出来时,就从他口中问出了张寿托朱莹转告四皇子的某件事,虽说猜到张寿今天应该会翘课过来,可此刻听到这么一个理由,他还是登时生出了兴致。

    哪怕即位这么多年,当初的熊孩子早就变成了如今的昂藏青年,但皇帝骨子里的性情却没有变。他依旧是那个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皇帝,只不过是往日在非必要的时候,他会把这些特质好好掩藏起来,在群臣面前装成是一个贤明君王,而一旦故态复萌……

    呵呵,比如今天突然圣驾莅临这座兴隆茶社,去年突然跑到国子监视察,昨天晚上突然跑去那座废寺凭吊自己逝去的青春,顺便为当年某些无辜死伤的僧人上一炷香……这全都是皇帝会做得出来的。

    宫中太后即便听到,也只会和楚宽打赌,置之一笑,因为生了这么个儿子,动不动就生气的话,她绝对会气死!

    此时此刻,皇帝饶有兴趣地盘问张寿,九章堂选斋长到底是怎么一个选举法,听到张寿竟然全都丢给了一群学生去自主决定,却还把三皇子排除在外,他的眉毛不免轻轻一扬。

    而旁边的四皇子却忍不住了,他突然大声问道:“老师,你怎么能把三哥排除在斋长人选之外!”

    发觉四皇子嘴里叫着老师,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气咻咻的,四周围那些勋贵大臣不免都安静了下来。四皇子随之就从别人的反应上意识到了自己态度不对,慌忙讪讪地拱手作揖道:“老师,我是心急,可是,这对三哥本来就不公平,大家应该公平竞争……”

    两天前四皇子没考上九章堂就负气而走,随即被张寿身边一个随从找了回来,然后不但老老实实道歉,甚至还发下豪言壮语明年必进九章堂,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如今众人见四皇子仍然一口一个三哥,一口一个老师,还替三皇子抱不平,大多数人就不由得心中叹息了。

    什么兄弟失和,什么因怒生恨……三皇子和四皇子这对兄弟分明仍然和从前一样,照旧和睦得很!至于四皇子,哪怕此时对张寿有所质疑,可看得出来,其实仍旧相当尊敬!

    而张寿见四皇子声音越来越低,他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圆滚滚的小脑袋,也没注意别人对他这动作是什么表情,笑眯眯地说:“要是三皇子参选,四皇子你觉得,其他人有可能当上斋长吗?”

    果然,此话一出,他就看到四皇子眼神有些飘忽,躲躲闪闪不敢和他对视。当下他就又笑道:“如果三皇子再大四五岁,那么我肯定不会把他去除在候选之外,但他现在年纪太小,如果仅仅是因为出身而当上了斋长,那只是揠苗助长。”

    “而且,九章堂又不是一年制,今年他不是斋长,明年后年大后年,那就说不准了。”

    皇帝虽说心里渐渐赞同了张寿的判断,但他面上却绝不肯显露出来,不但如此,他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不耐烦:“好了好了,总之是你这个老师撂下一群学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却还振振有词,比谁都有理了。”

    没等明显不慌不忙的张寿谢罪,他就似笑非笑地说:“不过,三郎执意要去考九章堂,还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了,朕拦不住他,但朕有言在先,三郎还有其他课业,每日只能在九章堂半日,余下半日,他还要和四郎一块上学的。”

    看到四皇子立刻流露出了十分喜色就仿佛是本以为会失去小伙伴的孩子陡然之间听说,小伙伴只是每天离开半天,剩下半天还是能和自己在一起,于是欢天喜地张寿只觉得这一对兄弟实在难得。

    因而他再次伸出手来在四皇子肩头压了压,随即欣然点了点头:“皇上说的是,自当如此。诸科之中,三皇子和四皇子不当有所偏废。”

    吴阁老早就看出皇帝刚刚虽说时而懊恼,时而不耐,时而敲打,但从本质上来说,要不是亲近的人,皇帝压根就懒得对你多说。

    所以,他此刻立时打哈哈道:“谁不知道张博士擅长教书育人,不说他身后的陆筑,就是刚刚到的张琛和朱廷仪,如今还不都是成器了?”

    “皇上,张博士做官如何,其他人兴许能挑毛病,但他当老师如何,却早已有目共睹。”

    皇帝的表情这才有所变化。他指了指此时忙不迭要挤过来的张琛和朱二,咳嗽一声道:“你们两个在沧州做的好事,回头朕再好好问你们。好了,今天朕是出来散心的,不是听这些大事的,吩咐那些大厨,拿出十八般武艺来,朕今天亲自出题,题目只有一个。”

    他顿了一顿,也不看其他人什么表情,径直说道:“就只有一个要求,家常菜!”

    岳山长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张寿和陆三郎的表情,就只见张寿笑得非常自然,而陆三郎那更是心花怒放到恨不得直接大笑开怀的样子,他不禁有些迷惑。

    按照他的想法,张寿既然和陆三郎合谋,提出用这样的方式来遴选御厨,那么肯定会有看好的人想要最终保送到御膳房,那么考题一定会事先经过无数琢磨和考量。如今皇帝突然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题目,张寿这师生二人竟然反而很高兴,这完全不合情理!

    只有张寿和陆三郎两人自己知道,什么考题……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过这玩意。相对于这样一个大赛能够引来的人流、拉动的消费、带动的商业,区区御厨遴选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再说,既然最终选出来的人厨艺得让皇帝满意,那么临场随便找人随口出题才是最妙的。

    而还有什么人出题,能够比皇帝钦点更有权威性?

    皇帝那个一点都不特殊的要求,很快就被随行的小宦官通知了下去。之前三次初选遴选出来的总共三十名大厨,在听到家常菜三个字之后,有人大喜过望,有人一筹莫展,有人念念有词,但也有人额手称庆。

    最后这一种额手称庆的人,当然就包括宋举人。他很确定,如果今天公布的是一个很偏门的题目,那么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弃权!可皇帝竟然宣布了这样一个非常宽泛,且非常适合他这种非正常大厨的题目,那么他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淘汰不要紧……可要是弃权淘汰,那就实在是太丢脸了!

    兴隆茶社三楼,皇帝听身边那小宦官低声叙述了考题公布下去之后,底下那些大厨的反应,尤其叙述了宋举人这样一个奇葩异类如释重负的反应,他不禁眼神闪了闪,随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想当初听楚宽说,永平公主竟然因为那姓宋的堂堂举人,却竟然隐藏身份来考选御厨,便一度大发雷霆,可那姓宋的竟然与她针锋相对时,皇帝就对这样一个奇葩的读书人很感兴趣。一则是对人的手艺感兴趣,二则是对女儿的终身大事感兴趣。

    毕竟,德阳公主和两个郡主的婚事,都已经定了,永平公主却就这么撂在那儿,哪怕是她自己的竭力要求,可他这个当父皇的情何以堪?

    然而,他正筹谋着去张寿那里相看一下人,进宫的朱莹就把张寿的判断带了给他。

    听完之后,他虽说对朱莹带进宫的,宋举人亲手做的那两份糖水颇为欣赏,但出宫去相看未来女婿的心思却是彻底没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寿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他怎么还会不明白永平公主为何发火?但之前没有特地去张园看一看人,今天既然来了,皇帝就决定顺便看看这位有趣的宋举人。

    此时此刻,因为带着四皇子占据了单独一桌,最爱热闹的皇帝不免觉得很没有趣味,四下一看,他就直接咳嗽一声道:“莹莹,张寿,你们两个过来坐!”

    而叫完这两个,见其他人中,如张琛陆三郎朱二这样的,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皇帝就没好气地说:“陆三郎,这御厨选拔不是全程都由你主持?你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到下头去好好做你的事?张琛和朱二也是,别呆在这里偷懒,下去看看,朕看到二楼也有很多人!”

    直接把三个后辈给撵了下去,皇帝审视了一下文武大臣,见张寿和朱莹已经过来了,他就面色不善地问道:“朕听说第一次初赛,不是还请了老师和齐老先生褚老先生,怎么这次文官当中就只有吴阁老?是没请,还是请了别人却没有来?”

    张寿轻轻拉住了要解释的朱莹,气定神闲地说:“皇上,不是臣不去请老师他们,而是因为这样的美食评审,对平民百姓来说,也许是难得一见且一辈子都值得对人说道的体验,但对于老师他们来说,这么多菜品一一品尝下来,却实在是一种美味的负担。”

    因此,他顿了一顿,这才转身对着吴阁老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说:“所以,我和莹莹商量时,就劳烦她去试着请一请吴阁老,因为我听说吴阁老年富力强,身体康健,而且最重要的是,热爱美食,享受生活,和朝中某些人口口声声追求恬淡的田园风气不同。”

    吴阁老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随遇而安,随性而为的人生态度,如今张寿赫然指出非常赞同他的人生理念,他只觉得这个少年人比之前更顺眼了几分。更何况,张寿摆明了夸他身体好,肠胃好,吃嘛嘛香,这种奉承他当然听得心里特别舒服。

    官当到这么大,绝大多数人都是宁可迎难而上,不愿意急流勇退,谁乐意人家说自己老?

    人称好好先生,天子应声虫,从来都在内阁排名中不溜的他笑吟吟地拈动胡须:“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可惜如今不是大唐,文官们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越来越多了,纵使心里想得是及时行乐,对人也要说自己是节欲恬淡。”

    “啧啧,我不行,我老了,花自己的钱好好享受享受,有什么不应该的?”吴阁老说到这里,就伸手指着旁边被自己拉来同桌的陆绾,笑呵呵地说,“所以我很佩服老陆,他不但急流勇退,忙归忙,却还很知道享受生活,见天的去听雨小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就算是陆绾素来知道,吴阁老是喝了两杯就上头,兴之所至,胡言乱语的性情当然这胡言乱语仅限于对人,绝对不会涉及到家国大事但此时此刻,在皇帝面前被人戳破他的风流行径,陆绾还是禁不住喷酒了。

    见吴阁老敏捷地偏身躲开,陆绾顿时怒道:“吴棉花,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吴阁老无辜地瞪大了眼睛,“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是去听曲解闷散乏,又不是去眠花宿柳,比那些假道学强百倍,我是夸你。”

    看到堂堂阁老和前兵部尚书,现公学祭酒竟是就这么冷嘲热讽了起来,而皇帝面对此情此景,不但没有恼火,反而饶有兴致地小酌,其余勋贵大多笑眯眯在那看热闹,岳山长不由得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朝堂官场远远比自己之前道听途说的那些要复杂。

    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我听说召明书院素来学风郎朗,因材施教,随学生之天性而为,不像某些书院那样一味要求学风肃正严明,也不像某些书院那样上下等级森严,凛然如在朝堂,所以才请陆三郎下请柬邀请了岳山长,可到底还是做好了岳山长不能来的准备。”

    “如今岳山长能够来,总算是稍微拉平了今天这文武的数量差别。”说到这里,张寿就笑吟吟地伸手指了指吴阁老和陆绾,另一桌的唐解元,然后是岳山长,最终才点了点自己,“所以皇上刚刚说只来了吴阁老一个文官,这不准确。五对五,其实正好对半开。”

第四百八十七章 陪客和眼光

    还能这么算?

    当张寿这么振振有词地一算,别说皇帝愣了一愣,就连刚刚作壁上观的勋贵们,也都不由得呆了一呆,等发呆过后,他们就齐齐哄笑了起来。对于张寿,在场总共五位勋贵,最熟悉他的是渭南伯张康,其次是襄阳伯张琼,然后才是怀庆侯张景洲。

    渭南伯张康结识张寿于听雨小筑,接下来不但带张寿看过太祖皇帝梦天帝后留下的球仪,还给张寿出过一个解开太祖密匣文字锁的绝顶难题。而张琼因为儿子张大块头,也就是张无忌作弊事件,和张寿不打不相识,也算是相对熟悉他的性情。

    而等到怀庆侯张景洲,虽说他儿子张陆是张寿的学生,但他也就是逢年过节遣人送礼,自己对张寿的熟悉程度仅限于在张寿寥寥几次上朝的时候见过面,单独说话绝对不超过五指之数。印象最深的……嗯,那就是张寿是老上司赵国公朱泾的未来女婿,仅此而已。

    至于定陶伯张谦、临汾伯张无熙,他们对张寿的了解那更是比寻常京城百姓多不到哪去。除了张寿那几桩轰动京城的事,他们对人可谓是一无所知。

    所以,张寿这五对五的描述,他们笑过之后,怀庆侯张景洲就忍不住打趣道:“岳山长好像还不算是文官吧?唐解元也是一样,他虽说是顺天府乡试的解元,可终究只是个举人。”

    “太祖皇帝有言,地方治学者,若立学堂教授正学,门生上百,师者五人,则山长视同七品。”这一次,说话的人是皇帝。见张景洲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他就唏嘘不已地继续说道,“而太祖年间,天下进士稀少,能考中举人者,入京进国子监,又或者入部院实习,往往直接授官。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岳卿和唐解元说是文官,也不为过。”

    居然还能这样解?

    这一次,诧异的人变成了张寿。他只不过是强行诡辩,拉平一下文武比例,其实自己也知道岳山长和唐铭算不上文官而严格意义上来说,陆绾这个已经交出兵部尚书之职的现大明公学祭酒,同样不是官。

    就连祭酒这样一个名头,都是皇帝为了表彰陆绾的魄力,给他破格加上去的,甚至还保留了其曾经的品级和待遇。

    而皇帝都亲口做出了解释,谢万权就只见自己的师兄唐铭那张脸,此时涨得通红,着实精彩极了。想来平生能够有一次让皇帝为自己说话的机会,不管是谁都心情兴奋。可相较之下,谢万权只觉得自己坐在这满楼大人物中间,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不禁很想溜下楼去。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底下传来了陆三郎的声音:“刘老先生,您慢点儿。”

    随着这声音,陆三郎搀扶着一位老者上了楼梯出现在众人面前。只不过,只看那老者步伐矫健,身姿笔挺,任凭是谁都能看出来,陆三郎那搀扶不但没必要,而且只是做样子。果然,人上楼站稳之后,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径直上前长揖行礼。

    而皇帝则是眉头一挑,立刻一推身旁的四皇子道:“四郎,去把刘老先生搀扶过来,让他挨着朕坐。”

    “臣万不敢当。”刘志沅笑呵呵地再次行了礼,见四皇子竟是执拗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低头看了人一眼,这才无奈地说,“皇上别忘了,臣曾经在朝的时候,一大堆人都说臣煞气重,血气更重,否则也不会有断头刘这种名声。臣一个煞星挨着皇上坐,不大好吧?”

    “都说治乱世当用重典,朕却觉得,治世也当如此,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泛下去,重罪轻刑,长此以往,不少人就都抱着侥幸之心。再说,你杀的都是当死之人。”

    皇帝对四皇子招了招手,见人死活拖着刘志沅过来,按了这位老先生在自己右手边的位子上坐下,而张寿和朱莹则坐在了自己的正对面,他左手边的位子却空着,他就又看了四皇子一眼:“四郎,你再去自己请两位客人过来相陪。至于选谁,你自己看着办。”

    和皇帝同席这种事,传出去自然是莫大的光荣,然而,在剩下的文武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灯。尤其是几位勋贵,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不适合坐到皇帝身边去。

    这要是赵国公、楚国公、秦国公这三位还差不多,前两位那是睿宗皇帝封了国公,他们全都十分服气的人,虽然秦国公已经是第二代了,论功勋不如,但爵位到底还在他们之上。

    所以,在座众人当中爵位最高的怀庆侯张景洲见四皇子那眼神滴溜溜直转,他就赶紧嘿然笑道:“四皇子,我老张这样的粗人可不敢上去和皇上同席,再说刘老大人和张博士那都是有学问的,我上去除却喝酒吃菜,再也干不了别的。”

    不管四皇子这一出到底是不是事先设计,张景洲都决定,先把自己摘出去。

    而他带了这么一个头,剩下的张姓四勋贵自然也纷纷旗帜鲜明地表态不掺和。然而,让他们如释重负却又喜出望外的是,四皇子默立片刻,随即竟是让一旁的小宦官用小酒杯倒了一杯茶,随即直接到了他们这五个人共坐的八仙桌前。

    “各位都是先祖睿宗爷爷的重臣,辈分高,年岁大,我知道大家这么推辞是为了帮我,我也没什么别的好谢大家,就以茶代酒,敬各位侯爷和伯爷了。”

    见四皇子说到这里,竟然举杯一揖,众人忙不迭站起身来,等四皇子竟然真的像模像样直接喝了杯中茶,他们也不顾面前酒盏里还剩下多少酒,赶紧一饮而尽。而喝完之后,见四皇子竟然还上来小声赔礼,无论心情到底如何,此时众人都至少觉得面上有光。

    因而,等到四皇子往吴阁老和陆绾那一桌去时,襄阳伯张琼就忍不住低声说道:“三皇子和四皇子还真是各有千秋,光是这性情这一点,就比他们那两位哥哥强千百倍。”

    谁说不是呢?

    别说一群大老粗们全都这么认为,就连看到四皇子那姿态的陆绾和吴阁老,也都是同样的心情。而当发现四皇子朝他们走来,吴阁老迅速瞥了皇帝一眼,见这位天子面色如常,嘴角照旧流露着那一贯的笑容,他心里就立时警醒了。

    皇帝登基二十七年,而他仕途至今也正好是二十七年,作为恩科进士,他虽然不能称之为看着皇帝长大,但绝对能说是深谙皇帝性情。否则这天子应声虫怎么当得好?

    于是,他立刻打哈哈道:“三皇子把老陆请过去作陪就好,我这么一块老菜皮,皇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这种场合再过去杵着,那有什么滋味,还是换几张生面孔来得好!老陆,你也不用担心我没了你就孤零零一个,唐解元,谢公子,过来陪我喝酒聊天如何?”

    唐铭和谢万权顿时面面相觑。等看到四皇子果然从善如流,却是一杯茶谢过吴阁老,随即就把明显面露诧异,仿佛准备不足的陆绾给请了走,他们虽说完全不明白接下来会如何,可也到底不至于拒绝堂堂一位阁老的邀请,连忙就离座而起,直接搬了碗筷挪了过去。

    而这时候,本来就因为远道来京,谁也不认识,于是索性独桌而坐的岳山长,到底也已经完全明白了。

    当看到四皇子把陆绾送去了皇帝身边坐下,随即又笑吟吟地来到自己身前长揖行礼,他连忙也起身还礼。尽管他本来预备用最和蔼可亲的声音谦逊一二,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换做了另一个问题。

    “不知道四皇子除了算学,诸科之中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什么……”四皇子对岳山长并没有什么认识,只知道人大概是到京城来当自己老师的。虽然他对张寿更孺慕,但冲动却很聪明的他也不至于随随便便给人颜色看,因此歪头想了一想,他就笑呵呵地说,“我还喜欢史科和物理。”

    史科很好理解,小小年纪却喜好史书的孩子,足可见聪明,可物理又是什么?

    岳山长心里决定,近期一定要把京城各家书坊好好扫一遍。但他面上一点都没有露怯,笑着点点头仿佛在表示勉励,随即就跟在四皇子之后,来到了皇帝面前。

    虽然这是他第二次面见君王了,但当时在国子监九章堂外那一次照面,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甚至就在此时此地,他也很担心会有人揭出方青当时不够谨慎的那段言语。然而,直到他行礼入座,也始终没人提起这一茬,直到有小宦官端着条盘过来上菜。

    而等到菜送到众人面前时,却只见是一个个拳头似的小碗,清汤寡水,小葱两三根,内中恰是有银丝一般的面条半浮半沉,顶多就是一筷子的光景。

    头一次亲自莅临兴隆茶社品尝未来御厨手艺的皇帝,见此情景,他的眉毛就忍不住跳了跳。就这么一点点?连填牙缝都不够吧!可是,眼看张寿和朱莹接过之后立刻就用筷子挑着吃了,随即在那细嚼慢咽品评滋味,显然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他就有些迷惑地先喝了一口汤。

    那汤乍一入口似乎有些淡,但等到面汤在口腔中渐渐扩散,那种隐隐带着酸辣的滋味就瞬间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于是他也不用筷子,直接把剩下的面条带面汤全都倒入口中,他只觉得那面条爽滑劲道,那面汤酸辣爽口,竟是吃不出是什么高汤调味。

    这一刻,从来都对御厨这种生物缺乏期待的他忍不住直接把碗拍在了桌子上:“再来一碗!”

    话音刚落,皇帝迎来的却是张寿一声咳嗽:“皇上,这第一道开胃面,是扬州会馆方大厨做的,人已经是御厨了,只不过尚未进宫供职。皇上要吃他的手艺,回头有的是机会。”

    什么?就是那个被二皇子绑了回去做菜,弄出一场所谓坤宁宫下毒事件里最倒霉却也最幸运的家伙?他那时候心情虽坏,但还是不愿意迁怒于人,于是就随便给个御厨待遇安抚一下,甚至都不打算真的把人召入御膳房,结果这么一位大厨还如此有真才实学?

    有真才实学干嘛不尽早送进宫,害得朕这些天饮食单调!太后的小厨房那口味固然比御膳房好,奈何花样太少,又老是讲养生,朕都快嘴里淡出鸟了!要是这位方大厨真的做菜都有这一道开胃面的水平,朕以后绝对举双手双脚支持这样的御厨选拔!

    皇帝恨不得现在就吩咐把方大厨绑回宫……送回宫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当下立刻恢复了矜持的表情,微微颔首道:“不愧是御厨,这面条不错。”

    不愧是素来很有眼光的朕,直接点了人当御厨!

    张寿从皇帝的眼神中诡异地看出了这么一种情绪,不由啼笑皆非。好在他今天本来就是借着品尝美食的机会卖私货,当然也不会拆穿皇帝的小心思,当下但笑不语。

    接下来,一样样极其精致的小份菜送了上楼,显然是为了方便皇帝的取食而特意改动的。毕竟,除非是张寿和朱莹这种心脏强大的人,大多数人对于在皇帝筷子底下抢食,那都是很有心理阴影的。

    而皇帝从最初唏哩呼噜一口闷,打分犹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渐渐放慢速度,大多只尝一口,张寿就知道,在最初的惊艳和喜悦后,二十多道菜吃完,皇帝不可避免有了饱腹感。

    因此,问明大概还剩下七八位大厨没有送上自己的作品,他就笑着说道:“你们下去看看这些菜是还没做,还是需要功夫。需要功夫就不妨慢一点,让皇上有点时间好好消化一下,再慢慢品尝。若是还没做,那就干脆停一停等一等。”

    皇帝对于张寿的知情识趣非常满意,此时瞥了人一眼,他就打了个饱嗝,等看到陆绾和岳山长那也是查不多快饱了的表情,可刘志沅和朱莹却依旧气定神闲,就仿佛肚子通大海,他不禁有些意外,等再次去看张寿时,他就发现,张寿那样子就和之前没吃一个样。

    而这时候,还是朱莹笑嘻嘻地揭开了谜底:“皇上和各位老大人从前没来过,所以没经验。这等场合,一道菜再好吃也只能尝一口,否则你嘴里想吃,肚子却撑不住!”

第四百八十八章 商圈和正名

    被朱莹说没经验,皇帝却也不恼。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饕客身在宫中,早就被各种各样送上就凉了一半,即便用火重新加热也谈不上好吃的温火膳给闹得没了脾气。而出宫的次数虽然比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君王都要来得多,但皇帝到底不至于为了一口吃的随心所欲。

    因此,此时回味着之前那二十多道菜的滋味,当今天子摩挲着下巴,非常一本正经地说:“朕在考虑,这之后的复赛到决赛,朕是不是都来。”

    同样品尝得心满意足的吴阁老这一次终于露出了骇然的表情,他慌忙重重咳嗽一声,随即可怜巴巴地说:“皇上,就今天这事情,孔张二位要是知道,臣就绝对要焦头烂额,而且还免不了要被人骂作是陪着皇上胡闹的同谋。这背黑锅一次也就算了,要是背两次三次……”

    就算我一直被人骂作是天子应声虫,那也吃不消啊!吴阁老那愁苦的面色非常充分地表现出了这样的悲叹。

    而面对他这样的表情,岳山长见张寿和朱莹笑而不语,既没有规劝皇帝的意思,也没有帮衬吴阁老的意思,坐在自己上首位子的陆绾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而对面那位前兵部侍郎,赋闲已久的刘志沅,仿佛也完全只当皇帝的话是耳边风。

    这时候,斟酌良久的他终究是开了口:“皇上御驾亲临这兴隆茶社,且不说单单警戒就是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是外城,人流杂乱,万一混入可疑人等,那更是非同小可,为安危计,臣也不得不劝谏皇上谨慎。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天子?”

    没等皇帝对这样的烂俗大道理做出反应,他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臣进京时正好路过此处,见人流如织,堵塞交通,易存隐患,一度心生不满,后来幸亏有熟悉情况的南城治安队人士一一解说,又送臣和学生们到了宣武门,臣这才知道,这所谓御厨选拔只是其一。”

    “而其二却是解决了一批人的生计。”

    他说着就看向了张寿,却是满面诚恳地说:“所以臣觉得,皇上刚刚说想要日后常来,嘉许的应当并不仅仅是三两大厨做出来的美食,而是嘉许这片地方的繁荣和兴旺?”

    不愧是闽粤第一书院的山长,这话说得……朕都不好意思说朕就是想出宫散散心!皇帝自忖自己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兴许都会因为脸皮薄而露出破绽,可如今到底是年纪大了脸皮厚了,因而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欣然点头:“不错,朕确实很嘉许这荒僻之地的奇迹。”

    见皇帝果然因为自己的奉承而心情愉悦,岳山长就更能够把握这谈话的基调了。他诚恳地朝着张寿笑了笑,随即竟是朝着对方拱了拱手。

    “虽然当时那位南城治安队的人士对我解说了这片地方如今养活的人口,但他到底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张博士既然在这里,可否为我这外乡人再好好解说一下其中玄妙?”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此中关节,应该不仅仅能够运用于京城这一地,理应是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吧?”

    岳山长这话乍一听仿佛是非常高的评价和夸奖,但张寿知道,自己要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么人兴许会反口就一大堆入木三分的批判砸下来。而要是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所以然,那么,这位一看就非常精明的召明书院山长,兴许就真的要堂而皇之拿到别处去用了。

    但是,御厨选拔大赛只是他为了推脱皇帝交付的任务而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而之后的计划,也只是灵机一动后的谋划,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而且,这是一种看似很容易复制的模式,说到底这只是数百年见识和阅历的差距,但真要复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京城,只有一个皇帝!

    当下,张寿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岳山长说得没错,这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的主意很简单,在一个原本贫瘠地带建立一个地标性建筑,用全新有趣的东西吸引人流,同时因为声势和人流再吸引更多的商家入驻,然后又用商家的规模进一步带动人流。”

    “这就犹如滚雪球,只要能够有足够的商家甚至都不用多大规模的商家,哪怕小摊小贩也可以,但前提是他们愿意遵守在这里做生意的规矩那么就会有足够的人流。因为京城之中固然有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等等商圈,但要品尝各种美食,往往要走遍整个京城。”

    “而现在,只要在这一隅之地,天下美食尽网罗,再加上这些大厨之中可能有将来的御厨诞生,谁不乐意去预先尝一尝日后皇上才能品尝到的绝顶美味?”

    如此露骨的言语,换成一个道学君子老学究,一定会站出来痛斥张寿竟然连君父都拿出去当卖点。然而,岳山长却听得专心致志,似乎一点都没有向年少资浅者求教的尴尬和不自然,反而还微微颔首。

    “世人都有猎奇和扎堆凑热闹的心思,张博士把握得确实很准。”

    而此时此刻,怀庆侯张景洲等几位老勋贵虽说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但喝酒的人酒液滴到衣襟上却没发觉,吃菜的人筷子在空盘中来回拨拉,竟是也都在凝神细听张寿的话。

    尤其是张景洲和张琼,儿子在张寿手底下大为改观,他们这两个当父亲的却对张寿没多少了解,自然希望趁着这机会多多探究这位骤然崛起的年轻人。

    而张寿见岳山长果然丝毫没有质疑的意思,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说。

    “这片外城荒僻地块,原本是某位贵人打算用来做庄园的,只不过后来计划有变,也就因此闲置多年。”

    “听说御厨选拔之后,他先是慨然借出了兴隆茶社这座刚刚修好的建筑,又把附近的地块都慷慨拿了出来,如此方才能构建一片以兴隆茶社为中心,几横几纵胡同和小街为辅的地块。在京城其他地方,哪怕是外城,怕也没有这样连片的地了。”

    此话一出,岳山长就意识到,张寿所言的这些,若是拿到别处去,除非有坐拥当地中心乃至近郊位置大片土地的地主或首富鼎力支持,否则很难成功。而且地方上可没有皇帝这样具有极高号召力的人物,至于以艳姬揽客,那和花街柳巷还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若有所思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自顾自地说:“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因为御厨选拔大赛乃是为各省各州府大厨争光添彩的机会,换言之,也就是给各地在皇上面前扬名的机会,所以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参加,争取最好的名次。而选拔的结果并不仅仅掌握在一两个人手中,而是有不少百姓也会被应邀参与评审,所以百姓参与度很高。”

    不愧是执掌一大书院的真正名士,此中关节一眼就看出来了。

    张寿含笑点头:“确实如此,所以很多百姓流连于此,也是希望能够有幸被选为某一轮赛事的民间评审,能够坐到这兴隆茶社中,和达官显贵同楼,日后说出去也是一大谈资。”

    岳山长丝毫不放松,立时又问道:“小商小贩成本低,一辆小推车就能做生意,把价格定得低廉一些就能挣钱。但那么多会馆和酒楼扎堆在此,而且乐此不疲,想来也是为了拉拢潜在的民间评审?张博士你就不怕最终舞弊成风?”

    “舞弊是不可能舞弊的,因为民间评审的人数绝不会超过一半,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占据总人数的四成。而且,这些人的选择完全随机,不是你天天来就会选你,也不是你从不来就不选你。”张寿嘿然一笑,却没有解释具体办法,而是突然词锋一转。

    “至于岳山长你说拉拢,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这应该称之为运作。想要把己方大厨送进御膳房,无论会馆还是旧楼饭庄,原本是要花钱投入去宣传的,可当美食展示宣扬出去之后,自然会有人蜂拥而至看热闹,这些人都是潜在的支持者。”

    “哪怕不是每个人都有钱有闲,可只要有几个人尝试过美食后给出正面评价,自然有的是人因为从众心理去品尝。如此一来,一买一卖,就犹如静止的水得以流通,流动了起来。你又不是白送给人吃,而且我鼓励大家卖小份菜的同时,还鼓励各地商人在此展销特产……”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着饮食业带动人流,人流吸引商业,商业又吸引更多人流的朴素道理,又着重强调了消费互相拉动,因此在兴隆茶社附近,不仅仅是分区,而是混合经营的问题、

    当他说到此间消费分各种档次,因此大多数京城市民乃至于外乡人都能够承受,甚至有人把这里当成最好的解闷去乏的场所流连忘返,这才笑了起来。

    “民以食为天,如今甚至皇上都亲临了,不管皇上是否真的会在接下来几次选拔时再度亲临,臣都希望皇上能够不吝墨宝,为这一片地方正名。如此一来,哪怕将来御厨选拔大赛暂时告一段落,这个地方也会成为京城新兴的地标。”

    “毕竟,如今这原本的荒僻之地引来了无数因商机蜂拥而至的小贩,外城有一大批人借此寻觅到活计。而农人因为这里需求大量蔬菜瓜果到肉食的关系,附近菜市大街的交易陡增一倍。那些来自海外的食物甚至因为新奇,在这附近圈下的一个菜园子甚至屡遭大盗……”

    “一个区域的繁荣,不仅仅能带动这个区域的人流,使这个区域工作生活的人能够赚取更多的钱,而且也能够在其他的领域有所带动。而这到底有多大的带动作用,需要精密的计算,臣希望,将来九章堂的学生一旦学成,从中遴选优异者,专门计算这些问题。”

    “比如说,在兴隆茶社这儿举办御厨选拔大赛之后,这附近人流相比平日如何?菜市大街交易人流如何?在这附近经营的商铺,比其他商铺人流多出几何?交易人数又有怎样的增长?人们只倾向于逛吃,还是在吃的同时购买其他品类的东西?”

    张寿随口列出了十几个问题,足以组成一页问卷调查表。如此新颖的看问题方式,其他人听得自然神情各异。几个今天自觉作壁上观的老勋贵彼此面面相觑,都感慨赵国公这个女婿真是想法多……要是再早十六七年,说不定皇帝会兴奋到把人留在宫里抵足而眠!

    那会儿皇帝刚刚亲政,意气风发,看满朝文官,那真是一个个都不顺眼!若不是阁老们联手压制,皇帝也不知道会提拔多少锐意锋芒的年轻人……然后不知道闹出什么来!

    而如今的皇帝,哪怕心中极其意动,他却只是笑眯眯喝了一口茶。他没理会背后四皇子在那拼命戳着自己的背,摆明了是希望他答应张寿的提议,而是在心里迅速权衡利弊。

    答应这么一件事容易……他也很想答应,反正这块地就是他的,只不过如今没有大肆宣扬,除了张寿等寥寥数人,也就是刘志沅这样的心里有数。其他那些乱七八糟对于此地主人的猜测,全都被站在前台的渭南伯张康挡了下来。

    可他如果真的答应张寿,在兴隆茶社之外再大字一题,加上今日这一亲临,如孔大学士和张钰这样的内阁阁老,如朝中部院大臣乃至于台谏清流,那可真是要闹成一团的。

    见皇帝明显在沉吟,张寿立刻迅速瞅了一眼对面的陆绾。陆老爹,该你上了!

    这时候,在来之前早就知道自己任务的陆绾,立刻满脸真挚地说:“皇上,这御厨选拔大赛开办至今,从卖到租,各种盈利所得,全都捐助给了公学。然而,如今公学开在内城,能来读书的,大多都是内城百姓,并未惠及外城。臣希望能够在外城也设立一座公学。”

    这位曾经的兵部尚书,此时俨然一副公益教育引领者的姿态,说话慨然有力。

    “这附近一带生意红火,欣欣向荣,吸引无数商人和小贩的同时,他们的孩子却不免更加顾不上了。有的孩子被丢在家里,散放在街头,有的带过来,却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玩耍。虽说因为南城一霸汪四的倒台,如今外城拍花党暂时偃旗息鼓,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而朝廷虽屡有下令适龄孩童送入社学,但京城社学数量反而不及乡间。”

    “臣之前就已经有所设想,公学设幼学、小学、中学三等。幼学两年,小学三年,中学三年,至于年在十五以上,愿意学一门技艺的,无论识字与否,可收入特设职学班。”

    “臣已经在兴隆茶社附近选了一块好地打算建学,恳请皇上能够赐一块匾额!”

第四百八十九章 办学办报,出人出钱

    相较于楼下的人声鼎沸,此时此刻的兴隆茶社三楼,恰是鸦雀无声。

    刚刚四皇子只是站在皇帝边上,根据皇帝的吩咐给四下众人敬酒,至于吃菜,那都是小宦官悄悄上来单独送给他的,所以很多菜他都只是匆匆吃个三两口,觉得美味,可如果再问他什么滋味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只顾悄悄拿拿手指头戳父皇,希望父皇千万帮着张寿一点。

    可此时此刻,他也愣在了当场。张寿让朱莹告诉他,今天会提到为此地正名,顺带在此建学的事,可他完全没想到整件事会这么大!

    见人人都没吭声,四皇子顿时有些急,可正当他张了张嘴想要打破这难言的沉寂时,却发现刘志沅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竟是对他笑了笑。他正觉得脑子一片糊里糊涂的时候,却只见这位父皇刚刚命他亲自去搀扶的刘老先生缓缓站起身来。

    “皇上,天下私学极多,就连聚族而居的乡间,也往往有乡学,而朝廷又大力倡导社学,甚至为此向乡间大族劝捐,于是各府往往有社学数十,一省之地更是能有数百,而顺天府所辖社学六十二座,但全都在京城之外,内城外城,只有各一座。”

    “但真正算起来,天下各乡大概是十个百姓当中,有三人识字,仍有七人目不识丁。而放眼京城,各种私塾族学固然遍地都是,识字的和不识字的却仍是五五开。”

    “而京城百姓不是识字比例真的如此之高,而是因为京城汇聚天下英才,官员人数天下之最,加上他们的子侄、学生、各种仆从,若是把这庞大的人群剔除出去,京城不识字的百姓比例,和天下其余各地不过仿佛,而若是按照人数算,仍有数十万。”

    “这对于天子脚下的京城来说,实在是有些不相称。而且,社学教的很多东西,虽说名为教化,教习认字、诗礼,总脱不了死记硬背。然则,若是对于要下科场考功名的学生来说,这是相宜的,但对于一辈子都不可能下科场的寻常孩子来说,此等课业却实在是枯燥。”

    “他们能够理解圣贤书吗?他们能够把圣贤书教给自己的子孙吗?毫无疑问,不能。而他们的识字,有助于将来成年之后下地耕作,进工坊做工吗?毫无疑问,也不能。”

    说到这里,刘志沅这才长揖行礼道:“陆祭酒刚刚说要在外城立公学,臣虽则年事已高,但却愿意竭尽全力担当此责。只希望让天下那些不能读书出仕的寻常孩子,有一条适合他们的出路。毕竟,天下人越来越多,比如京城附近,地少人多更是尤为明显。”

    “京城居人当中,务农为生者不到一成,另有九成的人乃是靠其他行业为生。而闲荡无业者的比例,也在日渐增加,这绝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皇帝顿时眉头紧皱。虽说他确实有重新启用刘志沅的意思,但并不是兵部之前对北边那一仗之后,某些人终于被打疼打怕了,所以兵部如今并不是最需要强硬的官员去硬顶的地方,恰恰相反,刑部又或者大理寺很需要一个强人。

    可现在,刘志沅竟然旗帜鲜明地对他表示,有意在外城立公学之后出任山长!

    他有些纠结地揉了揉眉心,见底下朱莹正在和张寿眉来眼去,他不禁心中有气,当即故意板着脸说:“太祖皇帝定下制度,天下义学社学无数,只不过大多数如同昔日国子监,老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学生敷衍了事,只不过拿一个监生名头就算了,虚应故事。”

    “如今这公学虽说办得尚可,但也是因为砸下去无数钱的关系。若是要在外城再建,陆卿,刘卿,你们哪来的钱?”

    此话一出,刚刚从听完陆绾和刘志沅的话之后就暗自惊怒的岳山长,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怕的就是皇帝偏心,因此轻而易举就答应了这样一个方案,可如今皇帝显然犹豫,他就有话说了。因此,他立刻连连点头附和。

    “皇上所言极是,单单各地社学,就已经耗费地方官颇大心力,更何况还有民间大族及商贾资助的义学……”他正想要想方设法说出一座公学就已经耗费无数,多立公学实在是没有必要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钱这种小事不要紧!”随着这声音,张琛敏捷地窜上楼来,随即满脸堆笑地说:“臣代家父捐一千贯。”

    如果不是张寿一再提醒他,千万别太张狂,张琛恨不得一张口就来个一万贯!反正他说了,是“代家父”出钱,又不是他本人掏。就凭秦国公府的家底,一万贯现钱就算拿不出来,那直接拿一块地出来供养公学就够了。

    而他说完这话之后,后头立刻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声音:“崽卖爷田不心疼,你代你爹认捐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捐三百贯!不是我爹的钱,是我自己的钱!”

    噌噌噌跟着张琛窜上楼的朱二团团朝四面做了个揖,随即就昂首挺胸地说:“这是我攒了好几年,再加上这次到沧州做了点事,这才攒下来的,是我所有的家底,总比慷老子之慨的张琛来得实在。刘老先生,我大哥素来最推崇你的,你可千万要收下!”

    哪怕明知道张琛和朱二就是张寿推出来的“托”,可两人加起来就是一千三百贯,刘志沅还是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哥不在,二哥把他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我也捐一千贯,以后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朱莹见皇帝倏忽间看着自己,她却突然站了起来,随即犹如彩蝶一般轻盈地飞到了渭南伯张康等人的这一桌,随即笑意盈盈地说:“诸位叔叔伯伯,你们能不能多少也捐那么一丁点,也算是一个心意?”

    她说着就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非常小的幅度,这才眉飞色舞地说:“不捐钱也不要紧,比如张无忌这样常常会闲着没事干的家伙,去公学里挂个名给人讲讲课,那也不失为助学之道,反正相比闲着,这才是真正的正事。”

    一面说,朱大小姐还一面打量其他人,满脸都是俏皮的笑意:“诸位叔叔伯伯,就当是帮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好不好?不出钱,就出人,只要有一样就好!”

    襄阳伯张琼见朱莹巧笑嫣然,一点都不怕自己的模样,就冷不丁想到了自家畏他如虎的那些子女,心一下子就偏了。

    想当初朱莹小时候粉妆玉琢犹如一个粉团子的时候,就一点都不怕生,而且只要见人一面就会把你记得清清楚楚。他自从在宫里偶尔见过她一次,抱着她的乳母介绍了一回,此后每次见到他,她都会笑吟吟地叫着张二叔撒撒娇,仿佛丝毫不在乎两家所谓的仇怨和芥蒂。

    久而久之,他和赵国公朱泾那是连面上交情都没有,就算朱莹那个文武兼通的长兄朱廷芳,他也没少下过黑手,但唯有对这小丫头从来硬不下心肠。想想自己反正从来就不是奢侈的性子,也不缺钱,这会儿他就干脆利落地说:“好,那我出五千……”

    “张二叔,太多啦!你家人口多开销大,我只要一千贯,一千贯足矣!多谢多谢,您这份情我会一直记着的!”朱莹兴高采烈地握住襄阳伯张琼的手摇了摇,见张琼摇摇头,哑然失笑,她这才松开手看向了其他人。

    结果,渭南伯张康同样爽快地赞助了一千贯,她自然也连忙上前道谢不迭。余下三人你眼看我眼,见朱莹眼神闪烁看向了他们,他们就都无奈地笑了。

    一千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同样不是什么大数目,哪里匀不出来这么点钱?因此,当瞧见皇帝只在那兴致盎然地作壁上观,怀庆侯就无可奈何地说:“原来朱大小姐你今天硬拉了我们来,这是不怀好意啊!好好,大家都一千贯,我也一千贯好了!”

    “只不过,我这钱拿出来,以后吃饭下馆子没钱,我就上你家去,赵国公别嫌弃我就行!我这不就是爱财吗?他一见就骂我是烂肉,我根本都不好意思登门了!”

    朱莹自己当初对张寿介绍怀庆侯张景洲的时候,还模仿过父亲朱泾的口气骂过人家是烂肉,此时被张景洲这么一说,她顿时很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这才笑嘻嘻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景叔叔,你尽管来蹭饭,我保证不让你饿着!你已经够有钱了,就别这么爱钱嘛!”

    “那不行,我和老大穷怕了,子女又生得多,将来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儿子一份家产,女儿一份嫁妆,这总不能少的吧?”怀庆侯张景洲却仿佛没看到皇帝还坐在那,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贪财做辩解,“我当初某些事情是做得贪,但谁要我穷啊!要不然……”

    他顿了一顿,这才对朱莹展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要不然,莹莹你让你的如意郎君有什么好事,也带挈我一个?他能把我家小陆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带出来,更何况是我?”

    “好啊,原来景叔叔你还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朱莹顿时嗔怒地瞪着张景洲,随即又扫了张寿一眼,见张寿但笑不语,一副任凭你自由发挥的模样,她就微微翘起下巴道:“要是景叔叔你今后能够表现好,不再闹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那我可以考虑考虑,回头和阿寿说说……总之,这一千贯你不许赖!”

    “好好,肯定一分一毫都不会少你的!”

    至于定陶伯张谦、临汾伯张无熙,前头三位已经起了良好的带头作用,他们虽说有些肉痛,但最终还是慨然应允,各自捐了一千贯。当然,和张景洲这滚刀肉似的耍赖冲朱莹要承诺,这种事他们却是做不出来。

    就这么顷刻之间的功夫,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已经凑出了七千三百贯的数目,陆绾和刘志沅虽说事先预计到了这样的场面,但这样的数目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而就在这时候,陆三郎竟是也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来。

    他笑眯眯地对皇帝躬身行了礼,随即就笑道:“下头各位听说要在外城立公学,全都愿意慷慨解囊。沧州蒋大公子带头捐八百贯,一时应者云集,刚刚我粗略算了算,至少就已经超过了一万贯。苏州华四爷捐了八百贯,山东卢会首捐了八百贯,扬州于会首……”

    这一刻,岳山长陡然又明白了一件刚刚忽略的事。唯有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方才会有这么多豪商大贾因为各式各样的缘由云集于此。而因为一件明显已然进了皇帝耳朵的善事慷慨解囊,别人不但不会拒绝,反而会趋之若鹜。

    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事,谁会不舍得?那么多会馆扎堆似的建造在外城,本来就是为了随时能够能够和京城达官显贵权要沟通!今天这样的机会,大概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而且,陆三郎多会做人,这连珠炮似的一个个名字报出来,这可是让人名字直达天听!

    皇帝呵呵一笑,拿手指了指陆三郎,随即又点了点刚刚率先跳出来当托的张琛和朱二,却又移过手指冲着朱莹点了点,最后才最终指向了张寿。

    “好啊,这走一步看三步,张寿,今天这一堆事情,背后全都是你在指使吧?不但说动了两位老前辈替你冲杀在前,还支使了一堆小的替你跑腿,刚刚四郎都在背后拼命那手指戳朕脊背,希望朕答应这些事。更别说莹莹了,她不仅自己掏钱,还在那哄别人掏钱!”

    “不敢当皇上此言。”

    张寿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来,随即笑了笑说,“其实,刚刚陆祭酒和刘老先生说的这些,还只是一部分,建学之外,臣还建议陆祭酒和刘老先生,开设报房办报。为此,公学之前就办了一个刻字排字班。如今,这些人都已经和陆三郎的工坊定了契约。”

    “报房将出一份学报,出一份商报。学报网罗京城文坛以及学林的各种讯息快报,以及国子监和公学之内的各种教学进度,包括学生投稿等等。而商报,则是刊载各种商界人士关注的信息,比如市面某些粮食又或者南货的供需情况,比如御厨选拔大赛的各种进展……”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这第一期的大明学报和京城商报正好已经印出来了。今天皇上既然正好莅临,那么不妨亲眼看一看?”

第四百九十章 将嘴贱进行到底

    二十多道菜上完,兴隆茶社下特设大厨房中,大多数大厨自然不想留在这里再遭受灶火炙烤,早已经离开到专门的地方休息,而上头对那些菜点的评分,包括皇帝的评分,不管是离开去休息的那些,还是此时仍然在奋战的那几个大厨,全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因此,正在准备几道功夫菜的大厨,心焦固然心焦,却也不免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可此时此刻正在慢条斯理用勺子在砂锅中搅动的某个人,刚刚优哉游哉哼着的那首歌固然是停了,可人却又在这时候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

    “咳,都已经二十多道菜上去了,皇上只怕是早就饱了,一会儿就算山珍海味送上去,他还是否能吃下,那就说不好了。”

    说到这里,宋举人察觉到四周围那一道道目光犹如针刺,他自知失言,登时打了个哈哈,随即就冲众人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各位就只当我是闲着没事随便说说……咳,反正就我这点三脚猫手艺,再突破复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恭祝大家能有个好结果。”

    “幸好这一次是三十进十五,五五开的概率。可比初赛那会儿胜出的概率大多了。”

    宋举人都已经表明自己不是对手了,那几位大厨郁闷归郁闷,却也只能选择不和人一般计较这位奇葩的大厨却偏偏是举人,而且现如今人正躲在京城正炙手可热的国子博士张寿家里,连这姓宋的本家想要把人拎回去都没法做到,他们还能拿人怎么着?

    而这时候,和宋举人隔着几个人的一位大厨,仿佛心中不忿,又仿佛是为了抒发心中郁闷,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真失算,早知道这道佛跳墙如此浪费时间,我就改做其他菜了!”

    人本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兼抱怨似的言语,可宋举人却忍不住再次嘴贱地说:“佛跳墙本来就不是家常菜吧?那里头鲍鱼海参鱼唇花胶瑶柱花菇蹄筋……咳,珍贵食材的种类,多到我数都数不过来,山珍海味都齐全了,哪里家常了?”

    尽管同是粤人,但那位说话的大厨此时却很想把宋举人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打死!

    为了今天这场比赛,他临时预备了很多道菜谱,最希望能够用上这道佛跳墙。毕竟,这是太祖当年南巡时随口提到的一道菜名,其中食材也提过,可终究因为准备不足,兼且囊括山珍海味太多而没能做出来,那位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也没有吃到,所以这很有象征意义。

    而这一次御厨选拔大赛,所有赛程中需要的食材,都是司礼监外衙采买,原本传出来的风声是简朴为主,避免开销过大,但各大会馆却都很擅长钻空子,之前第二次初赛日之前,就全都琢磨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出资捐助,随即把自己需要的食材列单子送上。

    原本这也不免会成为舞弊的法子,可司礼监那边楚宽亲自把关,所有捐助的钱除却采买食材,全都送去了公学,因而这次在自家广东会馆的宋会首捐助了一大笔之后,他预先就知道,自己需要的那一系列山珍海味,司礼监外衙已经全都采买到位了不说,还全都发制好了。

    等知道皇帝来了,宣布了考题,原本并确定能否做佛跳墙的他就打定了主意。反正今日评审的人很大可能不会有广东人,也未必知道佛跳墙里头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家常菜。

    只要回头把那一罐精心调制的汤送上去,内中所有的料全都留下来,谁知道是怎么做的?只要皇帝能赞一句好就行了……

    正因为如此,刚刚在选食材的时候,他还是拼命挤在前头,最终方才得以把这些东西弄到手。可现在全都被这个讨厌的姓宋的给揭穿了!

    见其他几位大厨全都用相当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位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的陈大厨就故作镇定地说:“天家的家常菜,怎么能和庶民百姓中相比?你说的这些东西,在皇家不应该是最常用的吗?”

    然而,今天的宋举人仿佛是誓要将嘴贱进行到底。他直接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外头人常常会猜测皇家过什么日子。有些田间百姓猜测皇帝老儿喝豆浆,喝一碗倒一碗,天天白面馒头管够,因为他自己也没吃过更好的东西。”

    “有些就是自诩为有见识的人,就猜测皇宫里天天龙肝凤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都能入菜。可谁的肠胃受得了天天吃这个?朱大小姐是常常进宫的人,在宫里没少吃过饭,之前还抱怨过,从前光禄寺管着的御膳房,那简直是做得如同猪食。”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如今御膳房正缺大厨,太后心疼皇上,于是把自家小厨房里的厨子拨了两个过去。太后素来节俭,平日又多以素食为主,于是皇上这些天常常是各种养生素食,有时候炖点人参鸡汤便算是进补,幸亏如今不是光禄寺管采买了,否则那活鸡和鸡蛋的价格更是贵得离谱……”

    宋举人本来还打算往下说,等发现自己相邻那位大厨的表情明显不对劲,仿佛打算冲过来揍死他,嘴贱的他就呵呵一笑,又闭上了嘴。

    可他这不说话了,那位倒霉的正等着佛跳墙炖好的陈大厨,怒火却是根本压都压不住。

    他恶狠狠地瞪着宋举人,一字一句地说:“宋公子,就算你知道宫里头那点消息,可随随便便拿出来炫耀,是不是犯了皇家的忌讳?”

    泄漏禁中语,那是大罪!我要是当不了御厨,也不让你这个嘴贱的家伙好过!

    宋举人只是因为自己眼下做的东西就是磨功夫,再加上对于突破复赛的未来没有期待感,不像是初赛日那样患得患失,所以就情不自禁地拿出了从前和方青针锋相对时的脾气,然而却忘记了眼前这帮都是几十年灶台边呆下来的大厨,不是方青这样的愣头青。

    此时此刻,他本来已经打算偃旗息鼓,可突然被人这么大帽子扣下来,刚刚那息事宁人的心思顿时就没了,当即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这算什么泄漏禁中语,皇上之前彻查光禄寺的时候,曾经在朝堂上就光明正大地指摘这些年宫中那糟糕的饮食。”

    “至于太后娘娘那饮食习惯,更是早年间就人尽皆知,你不知道那是你孤陋寡闻!”

    话说到这份上,陈大厨终于不想忍了。哪怕对方是宋会首的侄儿,哪怕对方是有功名的举人,但他还是一把抄起那长长的大勺,怒吼一声就朝着宋举人冲了过去。见此情景,宋举人自然是反应极快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继续嘴贱。

    “君子动口不动手!陈大厨,身为大厨,你也太没气量了!没气量怎么做得好菜!”

    “老子今天就是没气量!就是拼着挨一刀,我也非得揍死你这个嘴上没毛的臭小子!”

    其他大厨那是有人惊,有人乐,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在旁边冷嘲热讽,可当发现宋大厨竟然绕着他们的灶台跑,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制作的饮食还在锅里,要是被气急败坏的陈大厨给破坏了,那就得不偿失,几个大厨顿时慌忙齐齐上前拦截。

    总算人多力量大,随着有人眼疾手快夺下了陈大厨手中的大勺,又有两个人一个从背后,一个从前头把人死死拦住,总算最终把已经快要气疯了的陈大厨给拦了下来。

    然而,人是拦住了,喘着粗气的陈大厨却仍是忍不住高声叫骂。

    “姓宋的,你少得意了!你堂堂举人却和我们这些大厨来抢饭碗,不知羞耻不说,还罔顾你家里人对你的栽培!”

    “你不就是会做点糖水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咱们广东会做糖水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别人只是没你这机会到京城来而已!你又没长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初次见面就气坏了公主娘娘,想要仗着这点小手艺在京城走歪门邪道飞黄腾达,门都没有!”

    这一次,气得脸色发青的变成了宋举人自己。可他正要重振旗鼓骂回去,突然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宋公子,您这菜还没做好吗?”

    宋举人微微一愣,循声望去,这才见门口恰是上一次初赛日时打着永平公主的旗号来召见自己的那个小宦官。

    见人好奇似的往其他人身上瞥了一眼,刚刚还喧闹不休的大厨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也不确定人到底有没有看到刚刚那荒唐一幕,顿时面上有些发烧。

    他赶紧回到灶台旁边,先是小心翼翼开锅瞅了几眼,随即又用精致的银勺在里头轻轻搅动,见差不多了,就手忙脚乱加葱花,又用软布垫手,将那硕大的砂锅从炉火上上端下来。

    紧跟着,他才搓了搓手,憨厚地对那缓缓上前的小宦官笑了笑:“我就是熬了点砂锅粥,因为没用现成的高汤,而是之前自己现熬的,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看到那个小宦官出现的时候,陈大厨就已然意识到,初赛那一天得到公主召见,据说之后还和公主大吵一架,却竟然堂而皇之住进了张园的宋举人,确实是比自己在上层拥有更大的优势。可这会儿听到宋举人竟然做的是砂锅粥,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刚刚宋公子还说我做的菜不家常,你这砂锅粥难不成就很家常吗?粤式的砂锅粥里,那一锅高汤就耗费不菲,更何况之后要加入进去的那些海鲜和肉类……你敢说你这一锅粥里头加了多少东西吗?哼哼,不用你说,领取食材的时候全都有登记的!”

    宋举人这才嘿然一笑,轻蔑地瞥了陈大厨一眼:“你这等人只知道食材以珍奇为贵,哪里知道世上还有一句话,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他说着就翘起了下巴,一副懒得和你多说的样子,也不管陈大厨是气得如何七窍生烟,自顾自地将那砂锅放上条盘。当他正要亲自伸手去端时,那个小宦官却已经抢过了那个条盘。

    “我来送去三楼就好,只不过,我看宋公子你这砂锅虽大,如果真是熬粥的话,分给那么多人,只怕一个人都分不到一勺子。”

    “哈哈,哈哈哈。”这一次,轮到宋举人干笑了。他不用看都知道这会儿其他几位大厨,尤其是陈大厨怎么看自己,却只能非常心虚地说,“我就是熬完汤之后,才想起楼上楼下有近百客人,就算是那汤全都熬粥恐怕也不够分。总之,我就是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意识到宋举人真的只是重在参与,其余大厨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却不免拿怜悯的目光去看被宋举人三言两语撩拨到当众失态的陈大厨。而陈大厨瞅见那小宦官竟是叫了宋举人与其一同送菜上三楼,他自己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好端端的说什么佛跳墙,想要炫耀一下所谓的太祖遗留菜谱,结果惹来一身骚!

    仇结得快,忘得更快,说的就是宋举人这种人。当他进入兴隆茶社一楼的时候,刚刚在大厨房时的那场纷争,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而等到上了二楼、三楼,经受一次次集体注目礼的洗礼,他更是压根不记得那微不足道的争执,只顾得上紧张了。

    而等到面见了皇帝,行过礼后,眼见皇帝听完那小宦官关于砂锅中粥分量不足,以至于不够分的解释,抬头朝他看过来时,一贯傻大胆的宋举人竟是情不自禁地后背心冒汗。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反正他觉得皇帝看他的目光中有杀气!

    皇帝确实目有杀气,一则是腹中半饱之后,被张寿策划的这一出戏码给激起了胸中意气,兼且看到那第一期学报和商报之后,他在嗅探到背后那商机的同时,却也觉察到了隐患。二则是……一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举人把宝贝女儿气成了那光景,他就心里不痛快。

    于是,他低头瞅了一眼那尚未揭开盖子的砂锅,随即淡淡地说道:“既然你没做足够的分量,那是不是说,你打心里就并不想当这个御厨?不想当御厨却来参加御厨选拔,朕之前听说的时候,就觉得是一桩奇闻……呵呵,好吧,你过来,给朕盛一碗。”

    说到这里,见宋举人满面惶恐,皇帝就笑着露出了几颗闪亮的小白牙:“若是真的还好也就罢了,要是不好……呵呵!”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不够分!

    皇帝真可怕!

    尽管之前还在方青面前说,皇帝如何宽宏大度,绝对不会计较人当初在国子监冒犯三皇子的那番话,但此时此刻站在皇帝面前,听到皇帝那意味深长的话,宋举人终于感受到了那些传奇又或者戏文中,所谓天威莫测四个字的精髓。

    虽然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然而,刚刚因为和陈大厨的那一场打闹,他完全没来得及品尝滋味!虽然大多数大厨在做多了菜之后,大多是一气呵成,不尝味道就起锅装盘,但问题他又不是那样的大厨,万一味道有了偏差呢?

    张寿一眼就看到宋举人在上前盛粥时,两只手一直都在抖如果不是他很了解这奇葩,还以为人是在锅里下了毒,于是此时此刻心惊胆战所致。实在看不下去的他只能干脆站起身来,随即绕到宋大厨身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眼疾手快捞住了宋举人因为受惊过度而没拿稳直接掉下去的汤勺,这才笑眯眯地说:“宋公子,当大厨要手稳,我可记得你一向是对我这么说的。你紧张什么,皇上乃是仁德之君,又不会为了一口吃的拿你怎么样!真要是不好吃,那只是你自己大失水准,不是吗?”

    宋举人先是侧头看了一眼张寿,随即战战兢兢瞥了一眼皇帝,发现皇帝脸上那笑意一闪即逝,他登时如梦初醒。

    对啊,别说他不是御厨,就算他真是御厨,皇帝又不是昏君,怎么可能为了一口吃的做得不好就拿他怎么样!

    大有底气的宋举人立刻就恢复了平常心,他没有再去看皇帝,而是专心致志地用汤勺舀了小半碗粥,随即双手送到了皇帝面前。见这位天子信手接过,他竟是没有坐等人品尝,而是又拿过陆绾和刘志沅面前的小碗,顺手也给盛了,然后才看向了其他人。

    而这一看,他除了看见已经归座的张寿,以及旁边的朱莹这一对璧人之外,更是看到了对面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岳山长。这下子,刚刚才完全镇定下来的他顿时傻了眼。

    别看他在方青面前信口开河,道什么自家长辈全都说召明书院岳山长不是省油灯……可他自己知道岳山长在广东士林学林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作为广州府年轻才俊之一,他当然也见过对方不止一次。如今在这种场合遇到,他心里的感觉简直是微妙极了。

    不用说,就今天遇到他这档子事,岳山长一定会在外头口诛笔伐,回头本来就恼火他这档子事的宋氏长辈们,说不定更要对他大肆批驳……今天怎么会请这位,他事先为什么不知道!早知道他说不定就托病不来了!

    嗯,反正已经盛了给皇帝和旁边这两位老大人了,要不要当成没看见这位岳山长,垂手退回去?他正这么想时,却没想到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只空碗。侧头一看,发现是皇帝,他就不由得呆了一呆。

    “再来一碗。”见宋举人犹如傻了似的呆呆愣愣看着自己,皇帝顿时有点脸色不自然。刚刚还质疑人家东西是否好吃,如今转眼间就说再来一碗,这确实是有些……只不过,身为天子,他早已厚脸皮惯了,此时干脆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等到宋举人慌忙接过碗去盛粥,他盯着人审视了好一会儿,突然就出声提醒道:“盛满。”

    陆绾和刘志沅此时正打算吃,听到皇帝这提醒时,两个本来连君子之交都谈不上的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随即就生出了几分好奇。陆绾用勺子舀了一口凑近嘴边,先是被滚烫的热气给烫得下意识把勺子拿远了一些,及至稍凉之后送进嘴,他就渐渐眯起了眼睛。

    粥他喝过的多了,有咸的有甜的,顶了天就是高汤熬制,鲜的能让人掉眉毛,可鲜美过后,也就是那点滋味了。可刚刚这一口下去,他却只觉得那鲜味极淡,仿佛就这么缠绕在米粒之间,可在刚刚那二十几道美味之后,他那原本已经有些腻的味觉却渐渐恢复了几分。

    而等到两口三口四口,一小碗粥全都下了肚,陆绾就发觉刚刚半饱之后稍稍有些不适的肠胃,就如同被一股暖意包裹了起来,竟是有一种懒洋洋到伸懒腰的冲动。

    而张寿见皇帝那抢食以及陆绾和刘志沅吃得颇为满足那光景,就知道宋举人今天再次超水平发挥了。他虽说不觉得宋举人真的会做出超乎他预料的美味,可眼见朱莹明显很好奇的样子,他还是朝宋举人勾了勾手。

    瞧见人赶紧盛了两碗送过来,他就理所当然地先送了一碗给朱莹,随即就递了一碗给旁边的岳山长。见宋举人一脸措手不及,随即竟是有些幽怨地瞪着自己,他这才想起,人和岳山长全都是广东人,想必早就认识。

    可难不成就因为是认识的人,你就故意不给人吃?

    张寿一时哑然失笑,当下就索性再次起身,可他正要督促这位明显很没有自觉性的**型大厨赶紧回去把粥盛给其余人,却只见皇帝再次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碗。

    这一次,张寿干脆亲自上前,给皇帝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随即方才赶忙催着宋举人给怀庆侯等五人以及吴阁老谢万权和唐铭盛了送过去。

    而等到这么分送之后,锅中最终只留下了薄薄一层,眼见宋举人很不好意思地舀出来盛了小半碗递过来,他不得不呵呵一笑。

    然而,他转手却把这小半碗粥直接送了出去。毫无疑问,这是递给皇帝身侧,从刚刚开始就那一脸好奇到了极点的四皇子。

    岳山长素来讲究饮食节制,之前二十多道菜不过浅尝辄止,腹中不过半饱,而张寿递过来的宋举人这半碗粥,他吃得那是极其心不在焉,尽在那想这位宋家的奇葩子弟了。等到半碗粥全都下了肚,他方才发现完全没有尝出滋味来,只觉得口中清淡,隐隐甚至有些回甘。

    而这一抬头,他就发现四皇子从张寿手中接过一个碗,纠结了一会儿就赶紧道了声谢,继而真的溜到皇帝背后去吃了,他迅速瞥了一眼其他人,见人人都露出了明显相当满意的表情,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是个什么心情。

    陆绾、刘志沅、张寿刚刚那连番发言再加上顷刻之间募集到的善款。就连吴阁老,也在最后笑眯眯地伸出一个巴掌翻了翻,号称捐助一千贯面对这一幕幕,岳山长已经觉得受到了莫大冲击。毕竟,虽说他号称精通杂科,但召明书院的根子却依旧是经史。

    而如今公学明显针对的并不是士林,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这对他也好,对召明书院也好,对天下各大私学也好,全都不会造成大冲击,可他却始终觉得不安。

    尤其是皇帝之前非常轻易地就把三皇子放去了九章堂,四皇子也明显很偏向张寿,对于此次进京,想的是对皇家下一代继承人宣扬自己这一派学说的他来说,这更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今,宋举人离经叛道地弃学就厨,皇帝竟明显不以为忤,这在从前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君子远庖厨,这虽说从根子来说乃是重在推行仁术,可千百年来也一直都被读书人奉为至理名言,至少就算有人下厨,也不至于以之为正职,可眼前这个宋举人完全颠覆了这一点。

    岳山长如何想,张寿当然不知道。

    作为此时唯一没份品尝宋大厨这砂锅粥的人,他看着四下里那些吃得相当满意,不像是吃多了美味佳肴完全没胃口的人,他不禁会心一笑,继而就听到了宋举人讷讷道歉的声音:“张博士,都是我做得少了,你千万多包涵。”

    “小事而已。”张寿顿时莞尔。

    “潮汕砂锅粥的名声,其实我早就有所耳闻。大多数时候会先熬高汤,然后再用高汤熬制粥底,等到客人需要的时候,在粥底中加入各种海鲜、肉类乃至于蔬菜。但我看你这送上来的粥几乎近似于白粥,顶了天就是撒了几片葱花,你这心思倒是很不同。”

    张寿一言既出,宋举人就状似憨厚似的笑道:“怪不得我听阿六说,张博士你深谙厨艺,没错,潮汕的砂锅粥确实大多都是这么个做法。其实我今天这也是熬的高汤,但不是那些猪骨鸡架鲍鱼海参之类的荤腥,那是素高汤。”

    “而且为了避免味道太浓,我只用了两样东西,白萝卜和海带。本来还需要加香菇、芹菜之类的提鲜,尤其是菌菇,有些野山菌那真是能鲜掉眉毛,但且不提刚刚上头提供的食材里头有没有那些野山菌,我寻思着,刚刚大家肯定吃了太多鲜美的东西,还是清淡一点好。”

    “所以,本来打算加进去的青菜之类我也没加,就是一点点葱叶提色增香。而且,这一道粥应该算是很家常了,萝卜海带葱花,都算是很平常的东西,价格更是便宜。”

    “这是一道恢复味觉,让口中恢复清爽的粥,否则接下来那些大厨的手艺就算再好,估摸着皇上和各位老大人也都吃不下了。就是没想到皇上竟然吃了这么多。”

    皇帝刚刚差不多灌下去三碗粥,原本正轻轻舒了一口气。毕竟,前十道菜也就算了,后头那些菜里,偶尔夹杂其中的几道汤类,他也顶多只品尝了一口,因为那些东西鲜味实在是太浓,吃第一道第一口也许还会觉得鲜美惊艳,可吃到后来就乏味了。

    只不过,这清淡的粥灌下去三碗,他才消化掉一点的肠胃却给填满了。可宋举人的这最后一句话,却把这位至尊君王给气着了。怎么,你小子还嫌朕吃得多?

    他正要板着脸敲打一下这个实在太嘴贱的举人,却不防张寿突然开口说道:“多食伤身,看来这是陆三郎这个组织者实在是想得不够周到。把那么多大厨都放在同一天选拔,各式各样的菜一道又一道,评审的肚子又不是通大海,吃到后来不免就没了味道。”

    “下次,每次顶多只能十人参加选拔,不能再多了,否则哪里品得出滋味。”

    皇帝那原本的斥责到了嘴边,此时立刻化作了一声赞同:“说得没错,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就成了负担!”

    而刘志沅和陆绾此时也都喝完了粥,听到皇帝这话,两人不禁会心一笑。张寿明明在八月十五第一次初赛日就发现整整四十多号人参赛,吃得一群评审肚圆撑死,却直到今天才说要把一次参赛的人缩减到个位数,实在是狡猾至极。

    几次初赛时参加的人多,牵扯到的各方势力多,大家彼此争相宣传,声势就造起来了,而等到复赛,决赛,参加的人少,日程就会不可避免地拖长,而悬念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却能带来更大的热度。而最重要的是,皇帝明显已经来了兴致,说不定真的会次次来!

    等陆绾发现他和刘志沅实在是笑得太有默契,不禁嘴角抽了抽,可转瞬间也就想通了。

    这不是曾经和他在兵部共事时的那个断头刘了,人如今显然不打算重回官场,而是打算和他搭班子,有默契那是好事!于是,前兵部尚书大人立刻轻咳一声道:“皇上所言极是,微臣眼下就只觉腹中饱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而就在这时候,刚刚不哼不哈的吴阁老也笑眯眯点了点头:“宋举人这道粥虽说清淡,但上来得实在是晚了点。解腻是解腻,可却也把老臣胃里这最后一丁点空间给填满了。从滋味来说,可以给他打个高分,但从他本来解腻开胃的意图来说,却只能打个低分。”

    到底是陆绾和吴棉花,替朕说出了朕想说的话!

    皇帝此时面色大霁。尤其是看到宋举人那张脸又是尴尬,又是委屈,他更是觉得心情极好。叫你小子不但敢和永平公主争执不说,还竟敢嘲笑朕!

    当今天子就欣然笑道:“张卿刚刚所言那好几件事,先一件一件做吧。首先,这兴隆茶社附近几条街,全都从原有的里坊中分出来,就叫……兴隆坊。朕题字,回头让陆三郎出钱造牌楼!至于公学嘛……既然凑足了钱,那就建吧。学报和商报,每期送进宫先给朕过目!”

第四百九十二章 翻版必究?

    “皇上赐名兴隆坊!”

    不用三楼之上张寿扬声去把这个好消息传下去,身为这一次次御厨选拔大赛的总负责人,却守着二楼楼梯口那一桌,始终竖起耳朵倾听上头的陆三郎,就已经高声把这个消息公布了出去。一时间,整个二楼的各方富商大贾在最初片刻的寂静之后,就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尤其是扬州苏州等几家会馆的会首在一开始就积极响应,于是占下了最靠近兴隆茶社的中央地段,先是搭建竹楼,如今一边营业,一边在后头大兴土木,而后还顺带在附近大手笔买商铺,以供本地商人经营南方特产的,那全都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实在是太划算。

    单单这几个商铺,他们转手就能赚一大笔!

    而华四爷虽说得到了众多恭喜,甚至有那些年纪比他大一倍甚至两倍的,也都不得不满脸堆笑夸他慧眼识珠,抓住了好机会,于是苏州会馆借此扬名云云,他脸上含笑,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因为他看到,扬州会馆那位于会首,恰是笑得最开心的。

    别的不说,扬州会馆那位方大厨不但自己已然铁板钉钉跻身御膳房,而且刚刚第一道面条据说也深得圣心!

    等到最后最费功夫的几道菜上来,论心思无不是精巧,论味道也能算上乘,其中就有苏州会馆竭尽全力推荐上去的那位大厨,他却不得不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就算花费心思再多,忘记了楼上皇帝在内的那些贵人们能吃下的东西都是有数的,那就是最大的错误了!

    而且,当华四爷看到那个率先响应捐资助学,于是此刻也被人众星拱月的蒋大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和蒋大少说是姻亲,但娶了蒋家小姐的却是他一个关系并不是特别近的堂弟,只知道蒋老爷人能干,蒋大少却才干平平,现在看来,谁说庸才就没有崛起的机会?

    偏偏就在这时候,满心杂念的他乍然听到有人大呼噤声,随着四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四下里的人却全都起身,跟着起身的他就意识到,恐怕是那位天子下楼来了。他虽然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一个劲地偷偷往上瞟,终于被他成功看清楚了那下来的一行人。

    就只见一个俊朗青年慢悠悠地负手走在一个前导小宦官身后,顾盼神飞,悠然自得,乍一眼看去,他竟是难以判断对方的年龄。他记得皇帝应该有三十六七了,可此时这青年看来,就和二十六七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因为刚刚天子一行上楼的时候他低头不敢乱瞧,此时却也不能完全断定那是否当今皇帝,可当他看见一个美艳少女走在人身后右侧眉飞色舞说个不停,而清俊闲雅的张寿正闲庭信步地跟在人身后左侧,他就一下子确定了。

    除非皇帝,否则哪里能让这一对京城号称神仙璧人的跟随在侧?

    华四爷虽然很想在这种难得的场合表现一下自己,但他到底知道这只是个愚蠢的念头,因此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竟是转头看了身后众人一眼。

    皇帝看了看今天被朱莹讹诈过的几位勋贵,还有仿佛只是纯粹到此一游,客串了一回评审的谢万权和唐铭,突然笑了起来。

    “你们几个,要么今天就是被莹莹敲了竹杠,要么就是美食没品着,尽在那战战兢兢缩在那当鹌鹑了。”

    他嘴角一翘,笑眯眯地说:“被莹莹敲了竹杠的……这样吧,莹莹之前敬献给朕一样很不错的东西,朕干脆就罚她送你们一人一个。至于唐谢二人,让莹莹到他爹书房里去挑两本古书送给你们,权当是今日当评审的报酬。”

    被朱莹敲竹杠这种事,五位张姓勋贵本来就没什么人放在心上,此时皇帝竟然还代他们向朱莹要补偿,他们顿时就笑了。怀庆侯张景洲就满口答应道:“幸亏有皇上替我们做主,臣这接下来几个月可是手头紧紧巴巴,不得不收心养性,没点补偿抚慰一下可不行。”

    襄阳伯张琼也嘿然笑道:“多亏皇上开口,那臣就等着莹莹的好东西了。”

    张寿诧异地看了一眼朱莹,正琢磨朱莹敬献给皇帝的是什么好东西,就被大小姐接下来说出的话给惊得差点脚下踏空。因为朱莹竟是立刻叫道:“皇上,那是阿寿做了送给我的摇椅,我好不容易才在他府里骗了小关秋悄悄做了一个敬献给您,您怎么能随便慷他人之慨!”

    大小姐你这难道不是慷他人之慨?张寿简直啼笑皆非的时候,朱莹却又说话了。

    “皇上您要我送给怀庆侯襄阳伯他们五个一人一个,那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我,那可是阿寿亲自画的图纸,要是今后市井之中出现仿冒的,那有一个罚一个,有两个罚一双!就好比市井之中但凡有哪家书坊出了好书,必定就会有人盗印似的,这翻版也是偷!”

    原来朱莹私自从张园工坊中诳关秋做了个摇椅送给皇帝,归根结底竟然是为了防盗版?

    张寿只觉得大小姐这脑回路实在是清奇,可眼看人一脸认真地看着皇帝,醒悟到她竟然是当真的,他就体会到了她那维护自己的心意。想来,朱莹是把之前他的玩笑话当真了。为了不让他曾经送给她的心意变成无数粗制滥造的仿制品,她竟是打算申请皇帝的禁令!

    “莹莹,大庭广众之下,你也不知道矜持。”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朱莹,可看到她那坦坦荡荡的模样,想到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的永平公主,他不由得暗自想,一个太坦率,一个太含蓄,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丫头难道就不能互补一点?

    张琼和张景洲只要有补偿就万事皆足,此时自然附和朱莹,一个说民间歪风邪气该杀一杀,一个说翻版本来就应该必究。反而是渭南伯张康笑说官府哪里管得过来,临汾伯和定陶伯则是在旁边起哄一气。闹得谢也不是拒绝更不是的唐铭和谢万权不知所措。

    眼看这光景,张寿便笑着解释道:“皇上别听莹莹的,就如同新式纺机藏不住一样,她敬献给您的那小玩意只要面世,也一样藏不住,而且,皇上就算真的下禁令,也只能管到京城,难不成还能在天下州府都兴师动众下禁令?”

    皇帝这才欣然点头:“这话说得不错,都说令行禁止,哪有这么容易!张寿你不错,没莹莹那么贪财。”

    朱莹顿时不干了,平滑的额头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川字:“皇上,我哪里贪财了!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阿寿他可是白手起家,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怎么能让他用心想出来的好东西便宜了别人!他是客气,别人可不能当成福气!”

    见朱莹一面说一面怒瞪自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张寿不禁哑然失笑。

    “莹莹,你说我白手起家那是客气了,其实我就是穷,否则当初也不会连张琛陆三郎他们的束修也要算计。不过,那摇椅既然是送给你的,就是你的了,我难道还至于穷到拿这个去卖钱?就是送给怀庆侯他们五个一人一把,我也还不至于送不起。”

    华四爷在一旁听着,此时虽还不知道皇帝随口提出,朱莹却如同炸毛的小猫一般暴跳,张寿却仿若没当一回事的摇椅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应该是自己能够抓准的一个机会。于是,眼见朱莹闷闷不乐,皇帝在旁边看热闹,他就立刻试探性地开了口。

    “张博士刚刚说的摇椅,应该和纺车不同,不是能用来纺纱之类生产的用具吧?”

    张寿闻声看去,见是华四爷不慌不忙从众人当中走了出来,他就笑道:“没错,那是纯粹休闲用的。”

    “那就对了。”华四爷心中把握更大,当即笑眯眯地说,“既然不是能有所产出的用具,小民百姓当然不会有那闲情逸致买回去享受。会用这种休闲家具的,总得是中等殷实人家以上,甚至富贵人家。”

    觉察到包括皇帝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看着自己,他就继续从容自若地说:“富贵人家讲究面子,凡事总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尤其今天皇上说是朱大小姐敬献的,朱大小姐又说是张博士送的,既如此,此物出自张博士设计,那就确凿无疑。”

    “作为大户富贵人家,若不是从张博士这里拿到图纸,再去请巧匠制作,又或者请了张博士你自己用过的巧匠去设计制作,那么就难脱仿制两个字,传扬出去,名声就不好听了。”

    “而如果是中等殷实人家,只为了纯粹图个新奇,那么没有门路,也不敢求到张博士头上来,自然而然免不了便宜了坊间那些无孔不入的匠人。毕竟,花一点小钱得一点享受,他们还是能负担得起的,这就不讲究什么是否翻版的问题了。”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好,只不过一样小物,你就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倒是心思缜密。能坐在这兴隆茶社二楼的想来都是天下豪商,你报上名来给朕听听。”

    华四爷冒险出面,就是为了皇帝的这一句垂询,此时心中狂喜的他连忙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学生苏州华四,拜见皇上。”

    之所以自称学生,原因很简单别看华四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从小就被祖父一手培养起来,可他却好歹考出了一个秀才功名!

    而下一刻,皇帝就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就是苏州首富华家的当家!啧啧,朕听说过你,年纪轻轻就执掌家业不说,难得的是还能叱咤商场,让一群比你年纪大一两倍的人吃瘪。怪不得你刚刚能说出那几分道理,之前更是联合了一堆苏州商人推动沧州建港。”

    如果说听了皇帝之前的称赞,华四爷一时激动莫名的话,那么,等到听了最后一句话,他就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仅冷静了下来,甚至生出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然而,皇帝却是隐隐点了一句,随即就再也不提建港这一茬了,甚至还兴致盎然地对朱莹说:“莹莹,你既然觉得张寿太大手大脚,他送给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拿去卖钱是你的事。这位苏州华四爷看得透,你就找他合作,怎么才能让没人敢翻版,他肯定在行。”

    华四爷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不等朱莹答应或拒绝,他就慌忙低头道:“学生不敢当皇上谬赞……”

    没等他把话说完,皇帝却没接这话茬,再次笑道:“陆三郎,你这御厨选拔大赛办得不错,有辛劳也有苦劳,更有功劳,接下来按照你老师说的,把人数减少一点就行。朕今天这一趟出来时间太长,就不等你这评分统计出来,先回宫了。”

    “不过,要说今天这些大厨,大体手艺都算不错,心思也很精巧,但家常菜三个字精髓,就贵在家常两个字,要的就是平淡之中见真滋味。朕后头那个姓宋的,心思不错,手艺也不错,但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算了,回头记得马马虎虎算他最后一名晋级好了。”

    宋举人从刚刚开始就察觉到皇帝对他的态度好像有点嫌弃,听到皇帝的评价,他本来以为晋级无望,倒也无所谓。可皇帝后半截话竟授意陆三郎直接放他晋级,他顿时给吓住了。

    头皮发麻的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刚想要说话,却不防前头的张寿回头给了他一记眼刀,他到了嘴边的言语顿时吞了回去。果然,他就只见陆三郎丝毫没有意外似的连声答应,而身边那些个平日想都不敢想的老大人们竟都半真半假恭喜起了他。

    这还不算,吴阁老甚至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句……后生可畏!

    他简直都不知道这是揶揄,还是讽刺,又或者根本就是告诫!

    直到一路送到一楼,眼看皇帝在众人拱卫下上了马车,而后各处锐骑营又渐渐归拢,严防死守地护送着那辆马车渐渐远去,宋举人这才只觉得膝盖一软。要不是身边的阿六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只怕能直接坐到地上去。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张寿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就放心吧。”

第四百九十三章 别多一分钱

    张博士你话说反了吧?我现在的状况应该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宋举人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可张寿此时已经在笑眯眯地送别怀庆侯和吴阁老等人,他没法插上嘴,只能心里挠痒痒似的在那纠结。好容易他瞅见朱莹一个人落在后头,连忙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甩开阿六就迎上前,可怜巴巴地小声问道:“大小姐,皇上他到底什么意思?”

    “呵呵。”

    朱莹冲着宋举人笑了一声,这才没好气地说,“皇上是气你这家伙嘴贱不会说话!上次气着了永平公主,这次气着了皇上,之前在楼上他要是再夸你,你不得上天!吓你一吓,然后再让你晋级,这是警告你回头机灵点!”

    不但宋举人听得瞠目结舌,就连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楼上下来的华四爷,同样也听得目瞪口呆。而后者心念一动,立时就快走几步,等到了朱莹身后就小声问道:“大小姐,那皇上说我的那番话,您能不能帮我解一解?都是我不好,素来忍不住卖弄,总喜欢冒头……”

    朱莹点拨宋举人时不假思索,可此时扭头看见是华四爷,她就挑了挑眉,却不像是刚刚那位爽快明果的大小姐了。她上上下下端详了华四爷一番,最终笑眯眯地说:“华四爷,你这次可是奉旨要帮我卖摇椅呢,我怎么敢得罪你这财神爷?”

    见人慌忙要解释,她直接伸出一只手示意人打住,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不用说了,你什么意思我知道。皇上应该没有着恼,否则刚刚根本不会理你。但做人太八面玲珑,大多数时候当然没问题,但碰到不吃这一套的,那有时候你就不免要有苦头吃。”

    她说着就瞅了一眼正在和吴阁老以及陆绾刘志沅说话的张寿,轻轻伸出食指对华四爷勾了勾,这才含笑说道:“阿寿做的摇椅,既然我送了皇上,回头再分送怀庆侯他们,迟早不是秘密,他既然无心做这种生意,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这椅子我回头送你一张样品好了。”

    “哦,说错了,这不是送你,这是合伙做生意。你也不用想着给我多少钱合适,以后卖出去一张,你所得多少,就在账上给我记上十分之一的钱,那就行了。若是一张都没卖出去,那就一分钱都不用你掏。我也好,阿寿他也好,绝对不会查你的帐。”

    华四爷最初一愣,等听明白之后立时满口答应道:“大小姐放心,我自然不会少您一分钱……”

    “错了。”朱莹嘴角一勾,见华四爷面色明显很不自然,她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少钱不要紧,重要的是,千万别多一分钱。你刚刚也看到听到了,阿寿他人穷志不短虽然我从来就没觉得他穷……反正你要是借机会送钱,那以后就别怪我不客气。”

    华四爷遇到过贪婪的,也遇到过耿介的,更遇到过耻于谈钱,暗地里却搂钱欢快的,但他却第一次遇到朱莹这种大大方方谈钱,却明着告诉他一分一厘算清楚,绝不多要一分钱的人。作为商人,其实他最愿意碰到这样的合作伙伴,可这合作伙伴却偏偏地位不同!

    可眼下他没有追究朱莹是否真心的时间,只能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那就依照大小姐此言。想来当初太师椅风靡一时,也不过是借着一个名头,这摇椅说不定也会成为富贵人家的风尚……”

    朱莹无意听他那奉承,没等人说完,她嫣然一笑,转身就要走,可走出去没两步,她就突然停住,因笑道:“对了,你可别拿着这摇椅,硬塞给你们苏州商会,让他们每人高价认购一张,然后再堂而皇之送钱过来!这样吧,我给你定一个最低价和最高价。”

    头也不回的她当然不曾看到华四爷此时那张脸上是何等表情,歪头一想就自顾自地说:“嗯,最低别低于一贯钱,毕竟用料太差,传出去也就成了笑话。至于最高价么……如果是用南洋运来的那些木头,估摸着一整张做下来,吹破天顶多卖三四十贯,算四十贯好了。”

    见朱莹撂下这一个最低价,一个最高价,就这么扬长而去,华四爷顿时苦笑。刚刚在楼上皇帝那番话是当众说的,他要是回头在苏州商会说一声,本来就想要交好张寿这位新晋天子信臣以及朱莹的人,须臾凑出个万儿八千送上,那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可朱莹竟然和他谈了一个低到不可思议的分成比例,以及一个限价区间,他能说什么?他这钱送不出去也很绝望啊!

    不知道更不去理会华四爷因为自己提出的条件而纠结到什么样子,更没有去看一旁全程围观讨价还价这一幕,此时正犹如一尊雕塑的宋举人,很快就心情转好的朱莹,瞧见怀庆侯张景洲等人分明还在等自己,连忙上前道谢。

    为了如意郎君,她这一番人情欠得着实很不小,但大小姐平时倨傲任性的时候归倨傲任性,如今长袖善舞的时候,却也不逊于任何一个同龄千金。当张景洲等人离开的时候,全都捎带上了朱莹送给他们的小小“薄礼”。

    今天在皇帝面前一直都低调呆在最后面,几乎就没怎么多说过话的渭南伯张康,在一行护卫簇拥离开这即将更名为兴隆坊的区域之后,这才轻轻拢了拢袖子,啧啧笑了一声。

    他归化很早,早就把自己当成明人了,只是依旧喜欢醇酒和烈马。从前也喜欢美人,但自从听雨小筑开起来,他反而就不怎么沾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了。而朱莹送给他的,是两坛窖藏多年的柳林贡酒。这不得不让他暗赞朱莹有心。

    而除了他之外,喜欢宝刀的襄阳伯张琼得了一口刀;喜欢马的临汾伯张无熙得了一匹名马;房中多内宠的定陶伯张谦,得到的是一瓶小药丸听朱莹的口气,应该是纯粹的大补药丸,绝不可能是坊间常有的金枪不倒丸之类的东西……

    至于怀庆侯张景洲……张康此时一想到朱莹送人的那东西,他就忍不住想笑。

    那是一条编织得极其华丽,镶金嵌玉,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鞭!他记得很清楚,怀庆侯张景洲出身卒伍,性喜奢侈,尤其是喜欢在随身携带的东西上炫耀。

    曾经在拇指上套了一个纯金护指,在佩剑的剑穗上大做文章挂了一串金铃,如今再拿上那华贵的马鞭,那画面真是太美了!不过他倒希望张景洲拿着马鞭回去管管正房妻子。

    而张寿送别了吴阁老,却被陆绾和刘志沅拉着说了许久的话,等他终于抽出空来,陆三郎已经在二楼亲自公布今日排名了。可这时候,他就只见宋举人还在兴隆茶社门口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站着,就仿佛人不是今天再次挤上末班车的幸运儿,而是一个失败者。

    他本待上前打趣一下这家伙,可耳朵边上突然传来了阿六的声音。这下子,他顿时再也顾不得宋举人,连忙根据阿六的话环目四顾寻找朱莹的踪迹。终于,他看到了朱宏等一群护卫簇拥在当中,正站在一处大棚门口张望的朱大小姐。

    一想到那是今天陆三郎为了分流看热闹的人群,于是特地开辟出来的一个试吃区域,想来是龙蛇混杂,张寿连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随着越来越近,他就听到了里头那不小的喧哗。

    “你这后生还是读书人,怎么就这么挑剔,这京城大小里坊的名字都是太祖爷爷那会儿起的,如今皇上也是圣明君王,在外城再多加一个里坊算什么!”

    “就是……兴隆坊,皇上这名字起得着实应景,霸气!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能不兴隆!借着这个名字的东风,日后这兴隆坊就更加热闹了!”

    “对了,听说距离兴隆茶社最近的那家姑苏小馆,正在招打杂的,这工钱给得挺高……我隔壁赁房子住的那个姑苏举子说,这一家菜色和苏州会馆差不多,但却走得是平价路线。既能吃到家乡味道,价钱还便宜,他这囊中羞涩的就不用为了家乡味道去苏州会馆了。”

    张寿见朱宏等人在发现自己过来时就立时让路,他悄然来到朱莹背后,往那个大棚里一瞧,就见到那个被人数落到狼狈不堪的后生,正是方青。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这个愣头青又乱说话,于是被一群市井百姓给教育了……同时也被朱莹围观了。

    他轻轻拉住了身前朱莹的手,见她竟然连头也不回,他就笑道:“莹莹,你就不怕有人趁机占你便宜?”

    “朱宏他们又不是吃干饭的!”朱莹回头瞄了张寿一眼,随即就直接顺手拉了张寿往外走,这才笑吟吟地说,“我是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刚刚那会儿,方青那小子被骂得可惨了。好像他是说皇上不该轻易赐名,又让人造牌楼之类,结果被人骂……”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声音说:“天下难道只有你们读书人才配得起牌楼?”

    张寿不禁笑出声来,可随即他就想起了刚刚阿六说的话。等到远离了那边看热闹的人群,他就低声说道:“莹莹,你之前和华四爷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不说,刚刚还送了怀庆侯他们一人一份重礼,从名马到名酒各有不同?”

    “生意只是小生意,礼也不是什么重礼。”

    朱莹嘿嘿一笑,随即不以为意地说:“而且送出去的东西我也都是借花献佛,那是别人从前送给我的各色礼物。我家里这些东西堆了一屋子,好多我都没用,浪费也是浪费,不如转手送了需要的人。就是那两坛酒是从爹那儿偷拿的。反正我总不能让张二叔他们亏了本。”

    “送他们的哪怕不值一千贯,却也是难买的东西,否则,以后我请人的时候,谁还敢来?”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一掷千金,笑得神采飞扬,一只手反过来牵了张寿的手:“阿寿你不用觉得我是破费,毕竟,其实最简单的是我拿钱来捐钱助学,可我一个人这不是声势不够吗?再说,你信不信今天怀庆侯他们回去之后,还有一大堆人会捐钱?如此声势就造起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朱莹终于侧头看了张寿一眼。

    “而且,我送出去的礼,他们日后也都会还回来,一点都不会亏!”认认真真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察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一时瞪大了眼睛,“你刚刚不是在和吴阁老他们说话,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和人说了什么话的?”

    没等张寿回答,她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来是阿六这个千里耳……阿六,你给我出来!”

    下一刻,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我在这。她旋风似的转身,结果却忘记了自己正拉着张寿的手,这一下脚下一绊,直接把自己给摔进了张寿怀里。虽说张寿扶正了她之后就立刻松了手,可她站稳之后见阿六已经溜了,这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骂两句,就只听张寿突然开口说道:“莹莹,我只想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今天这样长袖善舞的你……”

    “怎么,你不喜欢?”朱莹情不自禁地打断,心里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不,虽然乍一看和从前的你很不同,但是……这很朱莹,我很喜欢。”张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耳畔那喧哗,周边那人流,仿佛都已经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面前那满面都是喜悦红潮的少女。

    双颊娇艳的朱莹平生第一次听到人用自己的名字来充当形容词,她既觉得新奇,也觉得激动,但更欣悦的,是心上人显然对她的行事风格并不排斥。

    可她虽说素来大方,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身边还有家里好几个护卫跟着,一想到这理该私密的言语却被别人听见,她就着实没办法再待下去了。于是,她嗔怒地使劲伸手推了一把张寿:“阿寿,你简直被你那些油嘴滑舌的学生给带坏了!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家了!”

    眼见朱莹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催着朱宏等人去牵马,只在上马时瞪了他一眼,面上红霞未消,他不禁摇了摇头,眼看人离开,这才慢吞吞地回到了一楼大门口。而这时候,就只见宋举人竟是犹如穷汉一般蹲在了门槛边上!

    他轻轻拍了拍这失魂落魄家伙的肩膀,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宋公子你最好做一下当御厨的心理准备。”看皇帝那态度,大概很想把你拎皇宫里亲自教训一阵子!

第四百九十四章 求同存异

    兴隆茶社这一天的复赛日是怎样一个热闹光景,国子监九章堂一年级的监生们无从得知。因为选斋长这一件事,就着实给他们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最重要的是,本来论身份地位最够格压住众人的三皇子,竟然被张寿排除在了候选人之外!

    然而,除却三皇子一个未成年人,到底其他人都是成年人了,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有人振臂一呼之后,这喧哗的一上午过后,斋长还是新鲜出炉了。

    当吃过一场热闹到极点的午饭,然后从外城兴隆茶社回来的张寿,悄然走到九章堂大门口时,就发现这里并没有人去屋空,反而恰是济济一堂。站在讲台中央的纪九正一字一句地问道:“第九条规定有反对的没有?反对请举手,不反对就通过!”

    听到这种话,张寿不由得莞尔,颇有一种现代会议的即视感如果说赞成的请举手,也许不会有人全部举手;但如果说反对的请举手,大多数时候却没有人会费神费力地特地出来反对,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上。从这一点来说,纪九这小子也是另一种天才。

    “好,既然如此,那这九条咱们就通过了,日后就暂定为我们九章堂一年级的规定。当然,国子监的那些规定,该守还是要守,之前绳愆厅的徐黑子可是在旁边观摩我们选斋长整整一上午,他这个人素来喜欢他挑刺,大家要时刻注意……”

    只看纪九那和陆三郎如出一辙的防火防盗防徐黑子的口吻,张寿就忍不住想笑,可等发现内中竟然没有反对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哄笑,他不由得心里犯嘀咕,暗想早上徐黑子赶过来之后,是不是给这群学生们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而紧跟着,纪九更是提出了一个让他大为意外的建议:“郑年纪小,但我觉得,大家也不用太照顾他,他在半山堂的时候也很会照顾自己的。我建议,回头老师要是顾不过来,需要人代课的时候,若是要从我们本年级推举人代课,从他第一个开始。”

    三皇子那惊慌失措的声音随之响起:“我?不,不,我不行的,还是纪斋长你……”

    没等三皇子把话说完,纪九就将其打断了:“郑,你忘了之前入学面试的时候了?你那次可是一道道题目把我们难得几乎怀疑人生……你别把这题目都是老师出的拿来搪塞,我也曾经是半山堂的,我就记得没你清楚。”

    “而且,第一个讲的人最没有心理负担,因为没人能和你对比,你尽可把所有的本事都先拿出来。再说,按照年纪大小来,这不也是老师面试时的规矩吗?”

    三皇子被纪九三言两语说得作声不得,好半晌才讷讷应道:“那好,我试试,大家到时候千万别嘲笑我就行……但我觉得,别到老师需要人代课的时候,我们再做这种准备。其实教材都是现成的,我们可以事先预习,然后轮流给大家讲,讲的不清楚的再请老师出面。”

    他原本还讲得有些磕磕巴巴,但渐渐就流利了起来,不知不觉更是抛出了自己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个疑问。

    “从前父皇给我和四弟讲葛祖师的《算学新编》时,就不耐烦逐一讲解,而是让我们先自己看书,然后再提问,他再一一回答。他要是再弄不懂的,就带我们去请教葛祖师。我听说无论国子监其他六堂还是天下各大书院,好像都是这样的?”

    “师长就只是笼统讲一讲,答疑解惑却要看是否亲信弟子,所以大多数学生需要自己去努力,自己去想,如果想不通的就是自己悟性差?”

    “我在国子监呆的这几个月,听说就连率性堂从前都不是日日讲学的,是因为老师在半山堂和九章堂每天亲自讲课,给他们带来了危机感,那些国子博士和助教等等学官才开始不得不如此?可是,从前韩昌黎公有一篇《师说》,不是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吗?”

    三皇子这么一说,某些没上过书院的学生面面相觑,但其中到底有人上过私家书院,当下就有人开口摇了摇头。

    “这很正常,不论私塾还是书院,弟子收进门,学业靠个人。如果不靠自己多问,不靠自己多交朋友,彼此互助,共同进益,只是一个人勤学,除非你资质顶尖。”

    “可就算是那种资质顶尖却孤高不群的人,自己一个人勤学苦读,最终一路考出来了,中了进士,其实也未必会有什么大成就。因为没有朋友的人,也大多不受师长的欢迎,在官场和上司下属也往往很难相处得好。所以,哪怕能力卓著,这种崖岸高峻的人往往折得很快。”

    三皇子顿时怔住了。他从小和四皇子一同长大,身在皇家,当然也说不上什么知心朋友,还是后来被父皇放出来上半山堂,这才终于能和别人说说话。

    可他们俩和其他人年纪相差太大,本来就谈不上什么共同语言。固然那些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大多都很会来事,包括纪九在内的人也常对他们兄弟献殷勤,可张寿盯得紧,张琛朱二这两个斋长也都警告过很多人。

    所以三皇子没接触到太多丑恶的东西,也一向认为,优秀的人就应该人生一帆风顺。就和他从前跟着几位皇帝挑给他的老师学史,那些人给他讲的古今诸名人的例子那样!

    哪怕张寿在半山堂的讲史天马行空,但哪怕听过白马之祸这种因阶层和集团矛盾日积月累最终爆发的惨烈屠杀,可三皇子很难相信一群跟着乱臣贼子的落拓文人能有多优秀。所以,能者居上,皇帝对他灌输的这个理念,他一向奉为至理名言。

    可现在却有人对他说,优秀的人哪怕最终脱颖而出,可如果太孤高,最终还是会折翼。

    所以,这会儿他很难接受地蹙了蹙眉,随即就认认真真地说道:“那大家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有问题拿出来,大家多多商量,多多交朋友,不要一个人读死书……而且,老师人很好的,他很愿意为大家答疑解惑,他是很好很好的老师。”

    听到三皇子用那样理所当然的语调描述他,纵使张寿这两年已经因为太多的赞美而历练出了很厚的脸皮,他还是觉得有点脸红。

    要知道,相比三皇子说的那些私塾或者书院中信口教一教,然后让学生自行领会的老师,他这种老师其实更懒,之前有事丢给学生,然后冠之以历练之名,那就是最好的例子。

    从去年底到过年之前的那几个月,每天上下午大多上课,十天才能休沐一天的日子,是他两段人生中最勤勉的一段时光,他实在是累得够呛,所以早就在酝酿找学生助教来帮手了。

    想也知道,甭管是哪个时代的老师,真的给每个学生都答疑解惑……哪来的时间,哪来的精力?

    也就只有富贵人家重金请来,只教授一两个子弟的西席先生,勉强能撑得住!

    心里这么想,张寿最终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走了出来。

    他看到室内先是鸦雀无声,随着台上的纪九就瞧着门口的自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偌大的九章堂中一个个脑袋倏然间转了过来,看见是他后,又齐刷刷转了回去,张寿不禁想到后世老师突袭自修课时的情景。

    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才抬脚跨进了门槛:“看这样子,你们是把斋长选出来了?”

    纪九见张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哪怕他今天这斋长乃是众人推举出来的,也谈不上用什么手段,但他还是有点小小的心虚,好在他立刻就把这情绪强压了下去。

    “老师,大家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推举和被推举,我就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提议想当斋长的人上来说一说为什么想当斋长,当上斋长之后,又打算怎么做,可以怎么帮上大家。正好绳愆厅徐监丞来了,郑又不参加推选,我就建议郑和徐监丞一块在旁边监督投票。”

    他顿了一顿,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毕竟,老师信任我们,如果发生舞弊那就不好了。而且,既然是我先提议的,我就第一个站出来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三皇子看到张寿已经走到了讲台边上,他也连忙站起身开口说道:“没错,纪斋长是第一个说想当斋长的,他说了很多心里话,我听了很感动也很受启发……”

    张寿觉得很受启发四个字相对正常,毕竟以三皇子相对贫乏的阅历,纪九要想忽悠到这个小子,那绝对不难,可是,三皇子放在前面特意强调的很感动,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这时候绝对不适合问这种话题,因此他只是含笑冲小家伙点了点头。

    然而,感觉受到鼓励的三皇子却越发有了信心,他昂首挺胸地说:“而且纪斋长之后,他还鼓励大家都上来争当这个斋长,因为斋长并不是意味着居高临下管束其他同学,还意味着一种责任……”

    听到三皇子开始替纪九宣扬斋长责任说,张寿不禁再次笑看了纪九一眼,见人虽说尽量镇定地和他对视,但表情却分明很紧张,他就知道这个滑胥到能和楚宽有往来的小子,绝对是凭着三分真情七分口才赢下的斋长之职、

    因而,没有等三皇子真的把所有人的“竞选纲领”都说一遍,他就笑眯眯地打断道:“郑,之前我在兴隆茶社见到了皇上和你四弟,皇上说,你每日只能在九章堂半日,余下时间还要回宫上课,眼下早已经过了午后,你为何不回宫?”

    “我……”

    三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然把这个他一直都不想提的问题给抛了出来,顿时面色一变,吞吞吐吐一个我字之后,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仿佛觉得四周围其他人全都在讶异地看着自己,讶异着他和别人的不同,再想到之前自己坚持希望别人叫他的名字,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你之前说,希望我和你的同学们都叫你的名字郑,我照办了,而看纪九郎的意思,其他人应该也照做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出身乃是与生俱来,没有必要回避,大家称呼三皇子,固然是敬你的出身,但那也是敬皇上能令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所以,你不要觉得,大家不能接受你和别人的不同。”

    见三皇子刚刚有些黯然的眼神渐渐恢复了过来,张寿就笑道:“正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而不是强求相同,那也是成长的标志。好了,今天虽然已经晚了,但你这会儿回宫,还犹未为晚。记得把你刚刚没说完的这些选斋长的事,都告诉皇上。”

    “好!”三皇子这才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始收拾自己带的课本,最后,他恭恭敬敬地对张寿做了个揖,随即又对其他人也一一拱了拱手,这才开口说道,“老师,各位,那我就先回宫了,明日再见,告辞!”

    目送了三皇子匆匆回去,张寿这才扫了其他人一眼,见众人大多面色如常,他颇为满意。

    “刚刚我对郑说的话,其实也是对你们说的。你们之中,有纪九这样的官宦子弟,有商人之后,有贫寒书生,有帐房弟子,也有仅仅是从小就擅长算数的普通人。”

    “大家出身本来就不同,将来的前途肯定也都不相同,如今却都坐在这里。如果不能正视这些不同,如果不能求同存异,那日后一定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纷争。”

    “所以,我希望你们好好看看那些二年级师兄,这一年来他们的表现不但可圈可点,而且自始至终,同学之间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所以你们最好能够好好学一学他们。这世上哪里都有阴暗诡谲的角落,但在这来之不易的学堂中,这种勾当尽量少一点。”

    说到这里,张寿没有去看纪九此时是什么表情,径直说道:“早上我让你们选了斋长,接下来我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分组。此番一共录取了三十二人,那就八个人为一组,总共分为四组。但是,这次不是自由分组,而是……抓阄。郑不在,我代替他。”

    “这样一个分组,将延续到你们离开九章堂。”

第四百九十五章 出言不逊引祸来

    斋长是大家选的,分组是抓阄抓的,组长么……是张寿指定的。

    当九章堂一年级的这一系列议程最终结束时,除了早早回宫的三皇子,纪九等其他人坐在那里全都是脑子一片晕乎乎的,没有一个能回过神来,今天这一天课着实和他们想象中不同。而紧跟着,晚张寿一步回来的陆三郎,就对他们宣布了一个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

    “如果是京城人士,而且家中距离国子监还算近,每日能保证按时出勤的,那可以继续住在家中。而如若原本是在外租赁房舍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登记,统一安排地方住宿,那边也会提供饮食。当然,不是住在国子监号舍,毕竟国子监号舍僧多粥少,早已经不够住了。”

    “哦,对了,做人要自食其力,所以你们并不能够白住,需要付出相应的劳动来抵偿食宿。当然,你们大可放心,谁也不会盘剥你们的劳动力,你们要做的事情,大抵会和你们的食宿费用相当。”

    陆三郎说到这笑了笑,直接把刚刚躲在他身后的萧成给拉了出来:“这是萧成,他这么小就自食其力,去年一直在国子监九章堂打杂,他家里房子一直都空着,只有我一个人借宿在那,一直都这样也怪可惜的,两进院子,大概有十来间房,就算你们都住下也够了。”

    看到不少人直接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没有等到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莞尔一笑,随即悄然转身离开。

    原本萧成那屋子隔壁住着铁匠木匠,噪音太大,除了萧成这个念旧的,没人受得了这样的噪音,所以张寿也就没想过把屋子重新整修之后备办家具作为九章堂宿舍。

    而现在陆三郎把隔壁关秋等人腾退出来的屋子重新整修一新,请了刘志沅回来住,人自己退了号舍住在萧家,那萧成从九章堂杂役变成九章堂宿舍管理员,却也挺有趣的。那个做事太认真的小家伙,不知道会怎么管一群出身经历各异,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学生们。

    要知道,这些天小花生就被萧成管得叫苦不迭!

    和阿六汇合回张园的路上,好容易轻松下来的张寿忍不住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可他刚刚揉了揉眼睛,就只听的一旁传来了少年那轻轻的嘀咕声:“风平浪静……真没劲。”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子以为今天肯定有人来闹事?开什么玩笑,就算本来有那预案,在皇帝突然驾临兴隆茶社的时候,聪明人也一定会选择偃旗息鼓!他也知道阿六也就是顺口抱怨两句,因此直接就岔开话题道:“宋举人和方青两个都回去了吗?”

    “我不知道。”阿六直截了当地迸出了四个字,见张寿侧头瞪了他一眼,他就理直气壮地说,“有瘸子安陆看着呢,只要他们别犯了众怒,那就出不了事。”

    宋举人莫名其妙晋级,很可能会让别的大厨怀恨在心,当然去暗害一个皇帝亲眼见过的人,只要有脑子的人就大多数不会这么蠢,但也难保有人被仇恨和嫉妒冲昏了头脑,一时愚蠢铸成大错。至于方青……那个傻小子根本就是个愣头青,说话比宋举人还要不经大脑。

    这一个乌鸦嘴,一个宋混子,拉仇恨还需要理由吗?

    张寿忍不住轻轻捂住了额头,可想想宋举人嘴贱归嘴贱,但总体来说还是属于趋利避害的人,再加上还有外表不哼不哈,其实却挺厉害的安陆看着,兴隆茶社附近更有阿六征召的那一支南城治安队在巡视,他也就懒得操心了。

    然而,当他快到张园门口时,就只见迎面一辆马车行来,车前左右还跟着几个护卫。

    见这辆车明显陌生得很,张寿正觉得奇怪,却只见头前一个护卫模样的汉子策马上来,随即恭恭敬敬对他拱手道:“张博士,家主命我把宋公子和方公子送来。”

    仿佛是发现张寿明显有些意外,那汉子就含笑解释道:“小人是苏州华家的护卫,家主回苏州会馆的途中,因见宋公子和方公子似乎在奔逃,就请了他们上车。家主到苏州会馆时先下车了,嘱托我等护送宋公子和方公子回来。”

    这居然怕什么事就出什么事!

    张寿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旋即见人来到那辆已经停在张园门前的马车旁边,拉开车门挑起车帘,他就只见里头黑乎乎的。知道是因为光线问题,除非两人下车,否则自己一时别想分辨清楚车厢之中到底怎么个情景,他就冲阿六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心领神会的阿六立刻一跃下马,快速冲到了马车前。见刚刚那汉子立时侧身让了位置给他,他直接探身进去,一手一个就把人拽了下来。

    这时候,张寿终于看清楚了宋举人和方青那模样。两个人下地的时候,宋举人压根就没穿鞋子,脚上只有乌漆墨黑的袜子,衣襟都被人扯烂了,方青是额头上:还有淤青,披头散发。而在发现他那打量的目光时,宋举人直接露出了悻悻的表情。

    “都是这乌鸦嘴不好!他非要和人家恶犬理论,结果我们被追了三条街,差点被咬死!”

    “宋混子你还敢赖我!你当时还不是说那恶犬实在是可恶!”方青习惯性地反讽了一句,可当看到张寿那张脸上尽是戏谑,他就立刻闭上了嘴。果然,随着阿六一声呼哨,立时就有人匆匆从门里出来,二话不说就两个服侍一个,直接把他和宋举人给架进了大门。

    而直到这两个活宝被架走,张寿这才沉着脸冲那汉子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他们真的是被某条恶犬追了一路?华四爷总不至于救人时也没打探个究竟吧?”

    “这个嘛……”

    那汉子眼神飘忽地往四周围扫了一眼,随即这才重新走到了张寿马前,再一次躬身行礼道:“小人确实只看到有一条大狗在追赶他们,因为家主把人拉上车及时,那狗又很训练有素地停了,家主带几个人留在那,让我们先用车把人送到张园,所以后续如何我们也不知道。”

    得,原来华四爷回了苏州会馆这件事也是假的,人正在那收拾残局!

    虽然张寿并不在意欠人情,但如果是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欠人情,那他却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于是,他哂然一笑,继而就冲那汉子说道:“你回复你那家主,就说此事我知道了,如果他料理干净之后,不妨过来见我一面。”

    等到那汉子连声答应,随即招呼了其他人押着马车离去,张寿这才对阿六吩咐道:“你挑一个人去一趟南城那片菜园,看看曹五是不是还住在那。如果人在,就带上他过来。”

    张寿是吩咐他挑人去,而不是自己去,因而,阿六目送张寿进了张园大门,只一想就进了门房。不一会儿,刚刚送了宋举人和方青进去的四个门房就回来了,再加上留守的两个,总共六个人非常精神地站在了他面前。

    问了问他们在花七手底下的训练情况,他就用手指向了杨好。吩咐了杨好去外城把曹五叫来,他就转身出了门房。自忖此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突然打算巡视一圈,尽一个管家的职责。于是,当他兜了一圈来到二门时,已经是过了好一会儿。

    见到他来,在那张望的小花生慌忙一溜小跑迎了上来:“六哥,六哥!刚刚他们把宋举人和那个方青送去少爷的书房了!少爷进去之后,那里头就鬼哭狼嚎的,总不会是少爷气急败坏对他们动手了吧?”

    阿六先是一愣,随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直接弹了一记小花生的脑门。见人抱头痛呼,他就没好气地说:“一个打两个?少爷又不是我。”

    小花生顿时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心里却在想,一个打两个对别人来说也许有点难,但对无所不能的张寿,应该、大概、可能……不那么难吧?再说宋举人和方青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肯定很不经打!不对,宋举人应该还能练练,方青却肯定完全不行!

    当阿六和小花生一前一后来到书房门口时,里头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既没有张寿斥责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犹如……里头根本没有人!阿六照旧气定神闲,或者说面无表情,小花生却有些慌张了起来,下意识地直接推在了两扇门上。

    而随着两扇门打开,看到里头的那一幕,这个机灵少年就直接呆在了那儿。

    因为他看到张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居中主位上,然后剩下两个人嘛,宋举人正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方青正抱着一条椅子腿趴在那,两个本来就衣衫不整的人,这会儿看上去竟是更加衣衫不整了!他再仔细看一看,起头就额头上有淤青的某人,这会儿嘴角似乎都破了。

    难不成真的是张寿痛殴了这两人一顿?小花生正在无限联想当中,随即就听到张寿语气淡然地问道:“怎么样,现在你们两个打够了没有?”

    “没打够!”宋举人怒瞪方青,气咻咻地骂道,“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家伙,要不是他惹出来的事情,我们怎么会这么惨!要不是我跑得快,差点就没被那恶犬给咬死!他在广州的时候就是一次又一次乱说话惹是生非,到了京城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居然还不知悔改!”

    虽说刚刚方青也有过一定的反省,可刚刚挨了宋举人一拳头,随后还手未果,两个人在地上摸爬滚打了一番,再听到嘴贱的宋混子骂他嘴上没把门,他立刻就被怒火冲昏了头。

    “我乱说话?那条恶犬当街狂吠,路人避之惟恐不及,还有小孩儿吓得跌倒了,那个纵狗吓人的恶棍却在哈哈大笑,我站出来指斥他有什么不对……”

    “对对对,你既然敢站出来义正词严骂人家是豪门家奴,狗仗人势,那人家放狗来咬你的时候,有胆子你别跑!你跑得和兔子似的,估计没听见人家骂你,被你带累还没你跑得快的我却听见了,那家伙在那骂骂咧咧,你才是家奴,你一家子都是豪门家奴!”

    “他怎么不是豪门家奴了?一个人带着那一条油光水滑的狗出来溜达,而且还镶着金牙,穿着根本不配他的绸缎衣裳,放任自家的狗狂吠吓人,我没骂他豪门狗奴就已经算客气了!”

    张寿刚刚一进书房就看到两人正怒目相视,还没等他问清楚缘由呢,这对活宝举人竟然就彼此厮打了起来,打到最后甚至滚在地上互相撕扯,这份斯文扫地的场面真是不要太美。可此时听清楚两人惹祸的经过,他登时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嗯,当街看到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于是跳出来仗义执言,这确实没错,但方青这个愣头青竟想都不想直斥人家是豪门家奴?现在还觉得自己没错,这家伙是不是脑袋被驴踢过?

    果然,这么想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宋举人就怒气冲冲地大骂道:“牵着狗出来溜达,穿一件好衣服镶着金牙吆五喝六的就是豪门家奴?你这人不是眼瞎,简直是心瞎了!外城虽然是外城,但那也是天子脚下,更何况今天皇上都御驾莅临外城了?”

    “得要是多缺心眼的豪门家奴,才会在这时候跑到外城去为非作歹?就算是那些坊间恶棍,今天也会收敛一点,甚至干脆就躲家里不出来!”

    见方青被顶得面色铁青,却还不服气地要反唇相讥,张寿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阿六以及偷笑的小花生,他就没好气地问道:“既然这么说,人家就是因为这一声豪门家奴,直接放狗追咬了你们一路?”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宋举人说到这里,简直气得恨不得咬方青一口。

    还不等他说继续骂娘,阿六耳朵动了动,随即突然一声不吭悄然出门。等到他再推门进来时,身后却跟了一个华四爷。尽管这还是第一次上张园,但华四爷却仿佛没看到宋举人和方青那狼狈的样子,熟不拘礼地拱了拱手,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都是一场误会。”

    “那条追咬他们的狗,是南城叶子胡同一条鼎鼎大名的看家犬,听说还曾经咬死过挟持人的强盗,所以虽然就喜欢没事狂吠,但大家都习惯了,就是不熟悉情况的外人难免吓一跳。养狗的是叶子胡同的富户李三儿,放狗就是负气想要教训教训出言不逊的人。”

第四百九十六章 有眼无珠

    不是豪奴是富户?

    方青完完全全傻了眼,脸色顿时比锅底盔更难看。他很想指责华四爷是胡说八道,为人开脱,可没想到华四爷随即竟是满面诚恳地说:“那个李三儿听说自己放狗吓唬的人竟然是张园贵客,立时傻了眼,随即死活求了我要亲自登门道歉,如今人已经在门外。”

    听到这里,宋举人顿时忘了刚刚在华四爷这个认得自己的人面前丢了脸,直接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吧,哈哈哈哈,人家是叶子胡同有名的富户,豪门家奴和他差着十万八千里!”

    见方青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张寿就对小花生使了个眼色,见这个机灵透顶的少年立刻上来,满脸堆笑地把方青和宋举人请进了隔壁的次间,他就对华四爷笑道:“有劳华四爷之前替他们两个解围了。阿六,你亲自去一趟,去把那李三儿请来。记住,态度客气点。”

    听到态度客气点这几个字,当小花生安顿好他们,从次间出去之后,里屋的宋举人也好,方青也好,全都心里大不是滋味,竟是不约而同占据了门帘两边缝隙往外偷窥。可两人随之就察觉到彼此竟是步调一致,当下又互瞪了一眼,但终究没敢出声。

    张寿和华四爷随口闲谈了两句,不多时,就只见书房大门再次被推开,紧跟着,阿六领着一个衣衫鲜亮的汉子进来。只是第一眼打照面,张寿就明白为何方青会口口声声说人家是豪门家奴了。

    因为这汉子明明身材颇显得干瘦,但一身绸缎衣裳却做得很宽大,于是人就好像衣架子,那衣裳挂在上头飘啊飘,再加上面相怎么看都像是苦大仇深的干瘪样子,富户两个字无论如何都和这副尊荣搭不上边。

    不但如此,人一进门就快步上来,随即诚惶诚恐地屈膝就要下拜,好在已然从次间出来的小花生心思灵巧,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拦住了这位礼数太重的外城富户。

    一面把人拽起来,小花生还一面说道:“这位李三爷,我家少爷不喜欢人多礼的。”

    “不敢不敢,什么李三爷,那是外头人乱叫一气,我就是有一点闲钱,哪敢当这个称呼。”李三儿本想一上来就磕头认错的,可行礼被人拦了,诚惶诚恐的他只能连声解释,等看到座上那个自己只在街上远远见过一次的张寿正坐在那儿含笑对他点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既然人家摆明了不要他磕头,他只能打躬作揖道:“张博士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平素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养狗。那条大黑跟着小人已经七八年了,最是忠勇,就是平常吵了一点,但街坊四邻看在它曾经救过人,半夜三更又最警惕,吓跑过好几次偷儿的份上,也都素来多几分宽容。”

    说到这里,见张寿笑而不语,他就环目四顾,找寻今天那两个苦主,发现人不在这儿,他就小心翼翼地说:“前些天大黑病了,这是好容易病好了出来,所以一时高兴就叫个不停。街坊都习惯了,但今天外城人有点多,不知道的人难免惊吓。”

    “也是小人一时糊涂,看热闹看到兴起就笑了两声,不想那小孩子摔倒了激起人怒。其实大黑最听话的,他就是凶神恶煞叫两声而已,而且只咬恶人,从来不咬好人!”

    里屋的宋举人和方青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敢情他们是恶人,不是好人,所以才会被狗追咬一路,狼狈到一个人衣服被扯破,另一个人鞋子也丢了?

    而李三儿意识到自己刚刚这话有些语病,他赶紧又赌咒发誓道:“小人是叶子胡同的老住户了,您不信可以找人去问,别说我们这条胡同,就是附近几条胡同都是知道的。您别看小人长得寒碜了一些,小人真的是好人,那点家财也都是正经营生来着。”

    他挺直了胸膛,话语中尽是理直气壮。

    “小人只是一时气恼有人骂什么豪门家奴……小人和豪门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这些钱也不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小人自己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小人当初曾经当过走街串巷的锡匠,因缘巧合帮过万元宝万爷,后来万爷发达之后,借给了小人几百贯本钱。”

    “小人就盘下了前门大街一家经营不善的店,开了一家金银铺。因为小人价钱公道,又请了两个年轻却有本事的首饰匠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勉强算得上一个富字……”

    听到这里,宋举人顿时侧头去看一旁的方青,眼神间满是讥诮。而方青虽说嘴角直哆嗦,可到底咬牙没做声。见他这幅光景,宋举人就轻轻龇了龇牙,竟是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面皮。这种孩童之间彼此羞辱的动作顿时激怒了方青,可他才想张口,却听到了外间张寿开口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是真的,那你固然是有错,但别人也不应该出言不逊。”张寿并不怀疑这李三儿的话,因为华四爷的性格,决计会打听清楚人的底细再把人带到这来,而且这些状况都是最容易打听的。

    李三儿没想到张寿竟然这样通情达理,原本的惴惴然此时顿时化作了满腔感激,连忙再次打躬作揖。

    “多谢张博士您宽宏大量!我就是因为早年吃了太多苦,过了太多苦日子,所以就爱穿件好衣裳显摆,那颗镶着的大金牙其实也是如此,还为此差点遭人绑架,幸亏有大黑这个保镖……所以小人那时候听到有人骂什么豪门家奴,狗仗人势什么的,就气炸了。”

    “小人愿意向您府上那两位公子道歉。尤其是其中一位,他应该只是被同伴连累,可到底大黑不认人,所以连他一块追了……”

    听到这里,张寿不禁呵呵一笑,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虽然你说的是真话,但猛犬当街狂吠,吓唬路人,还吓得小孩跌倒,这却大错特错,若是人家追究起来,可以到衙门告你!得意不可忘形,否则必定自取其辱,不想被人骂狗仗人势,你就得自身立得正!”

    李三儿顿时后背出汗,连忙把腰压得更低了一些:“小人知错,不,小人知罪,以后一定铭记在心,绝对不敢再放纵大黑……今后出门,小人一定对它严加管束!”

    华四爷见张寿只不过训诫了李三儿几句,明显就打算不再追究的样子,他不禁暗想张寿收留宋举人看来确实只是一时起意,倒没想从这个广东首富之家的奇葩子弟身上得到什么。

    他知道宋家远在广东,把持海路,对结交当朝显要并没有自己这样的迫切需求,因而虽说乐见宋举人托庇于张园和宋家打擂台,但也想把自家优秀子弟送一两个到张寿门下。

    不比那些饱学诗书的儒生,像华家这样的商人之家,通晓算学往往是优秀子弟必备技能,因此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挑出合适的人选。

    因此,虽说之前朱莹给他划定了那么一个合作条件,但他并不打算在这当口拿出来说事。

    恰恰相反,眼见张寿冲着一旁的小花生使了个眼色,随即人就下来笑眯眯地李三儿给带了下去,他就连忙开口说道:“张博士,之前我送您的那些种子,未知可有用吗?”

    那包华四爷送来当生辰贺礼,他让小花生给观涛那些师兄们送过去的种子?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暗想因为最近各种播种季节都已经错过的缘故,他都差不多快忘了这一茬……

    毕竟,因为九章堂招新,再加上美洲作物已经有一大堆的关系,他一时间没有太关注华四爷的馈赠。然而,正当他想要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华四爷下一番话就让他心中一动。

    “宋公子当初第一次参加御厨选拔初赛的时候,据说还曾经做过一道芋圆?那其中的木薯粉,应当就是来自海外的木薯。很可惜,我那一包种子里头没有木薯种子,毕竟,苏州没有海商,就我所得的这些,也是因为从前和广东宋氏颇有交情,于是宋公子的叔叔送给我的。”

    张寿之前虽说因为宋举人那道芋圆而心情复杂,但事后问过宋举人,人说木薯粉是通过家里管事弄到的,至于芋圆做法,来自他省吃俭用高价收购的所谓《太祖糖水秘方十三篇》他曾经被这个名字雷得外焦里嫩他也就没多理论。

    但那时候他心里已经完全确信,老咸鱼那一条船应当不是漂洋过海到美洲的第一条船,绝对还有其他人去过美洲。否则,又怎么会带回来原产南美号称世界三大薯类之一的木薯?

    但此时华四爷这一说,他就知道,人在悄悄暗示,要海外种子,找宋氏就对了。因此,他欣然点头一笑道:“既如此,宋公子手头的某些存货已经快要告急了,看来我应该找一找他的长辈们,否则他就算真的成了御厨,那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博士,你就别寻我开心了。”

    眼见那个镶了金牙的李三儿走了,宋举人这才终于从里屋的门帘背后钻了出来。他这人素来脸皮极厚,反正刚刚已经被华四爷看到过自己的狼狈样子,此时也就浑然不当衣衫不整是一回事,反而一出来就涎着脸求华四爷帮他去叔父那儿讨要原料。

    而同样默然出来的方青,却没法像宋举人这样若无其事。

    只认衣冠不认人,从前他最瞧不起就是这种行径,可一进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这种错误,哪怕别人不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到犹如猪头。因此,见华四爷正在和张寿说着什么他并不太了解的话题,他只是微微一迟疑,最终就把心一横往外走。

    而宋举人看见了之后,本待开口把人叫住,可念头一转,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别人还说他嘴贱呢,就姓方的这张嘴,那可比他贱几倍都不止!

    当依旧披头散发的方青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张园大门口时,就只见金牙李三儿正出门要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他突然厉声叫道:“你给我站住!”

    正送人的小花生转头一看,认出是方青,顿时暗叫不好。宋举人他是已经相处得熟了,知道这是个很有趣很随和的人,别说富家子弟兼青年举人的架子,人能够毫无顾忌和包括小厮在内的任何人混在一起。而方青却不同……人老是死板着一张脸,似乎谁欠他八百贯似的!

    刚刚事情来龙去脉他也听说了,对方青这气量狭窄到追出来的行径顿时大为不齿。还没等李三儿反应过来,他就干脆挡在了人前头。

    “方公子还要找这位李三爷兴师问罪?”

    “我……”方青一时为之语塞,但随即就一咬牙道,“我只想确定到底事情是不是他说得那样!要真是如他所说,他往日并没有横行霸道,我愿意向他道歉!但如果是他骗我……”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呢,李三儿就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爽利地拍胸脯道:“那好,你跟我出城,随便问……”

    “不用了!”恰在此时,拖着一条瘸腿的安陆从门外进来,瞅了一眼方青就开口说道,“之前李三儿养的狗街头狂吠惊吓了路人,方公子当街怒斥结果被狗追的情景,我正好都亲眼目睹,只不过因为瘸腿追不上你们,于是就顺便向街坊四邻求证了一下李三儿的为人。”

    见方青眼神一变,死死盯着自己,安陆就淡淡地说:“这条狗在叶子胡同附近很有名,虽说凶猛,叫得也响亮,但大多数时候都很温顺,还挺有灵性,咬过偷儿,咬过强盗,甚至还咬过拐骗孩子的拍花党,算是一条守护四邻有功的的狗。”

    “至于李三儿,他就是喜欢炫耀了一点,平素没有大过,别人有难还会掏两个钱救救急,但碰到乞丐从来是一毛不拔。他最常说一句话,救急不救穷,但为人并不凶恶,反而算是个小善人。方公子,这次是你这个举人太心急了。”

    别人在这么短时间里打听到了自己和自己那条狗的秉性,甚至连他的口头禅都打听到了,李三儿非但没有心头一松,反而觉得满心惊惧。而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方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竟是退后一步,深深一躬到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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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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