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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七章 肃然起敬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前骂阁下豪门家奴,狗仗人势,是我出言不逊。”

    虽说刚刚在张寿面前时先小意赔情,再直抒胸臆,最后低头认错,但李三儿之前从华四爷口中得知自己放狗咬的是两个举人时,心中就已经吓得不轻,这会儿被方青追出来,他已经做好了万一不行就再次磕头认错的准备,可没想到人家竟是……反过来向他道歉了!

    被压在心底的那点不痛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诚惶诚恐。毕竟,虽说如今风光了有钱了,但在有功名的读书人面前,李三儿到底还是觉得矮一截。

    自知自己也有错,还是大错,他慌忙深深一揖回礼道:“方公子言重了,是小人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约束大黑才是。而且方公子骂狗仗人势其实没错,大黑可不是仗了小人偏爱,这些年老是把自己当成叶子胡同一霸?总之,您千万别再说道歉两个字,该道歉的是小人!”

    方青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甚至被谩骂的心理准备,可此时听到这诚恳之极的赔礼道歉,不知不觉直起腰来,他顿时有些面色怔忡。他心情复杂地盯着李三儿,最终再次做了一揖,这才转身就走。

    不要用衣冠容貌取人,更不要认为那种貌似凶神恶煞的人就一定粗鄙。更不要看着风流儒雅的人就为之心折……他明明已经有过很多次教训,可为什么从前却一直都执迷不悟,直到这一次来到京城方才终于醒觉过来?

    是不是如同宋混子对他说的那样,从前他的师长们都在利用他冲动冒失的特点,于是放任他在前头当马前卒?还是宋混子只不过是信口雌黄,污蔑那些他曾经非常敬爱的师长们?

    李三儿见方青就这么转身离去,刚刚根本来不及对人那躬身一揖还礼的他顿时有些心虚,东张西望之后就下意识地拦住小花生,从随身钱囊里掏出一把铜钱就递了过去。然而,对付外城那些地头蛇以及南城兵马司时无往不利的这一招,却在小花生面前完全碰了壁。

    见小花生态度坚决地伸出双手,把他那一把钱给推了回来,李三儿只能使劲赔笑脸:“小哥,这只是我感激你提点我的一点心意而已……好好好,我收回,收回总行了吧?可我还有一件事请教,这方公子……他刚刚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真的不在意我那点罪过?”

    “人家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着?”小花生有点鄙视地瞥了李三儿一眼,随即耸了耸肩道,“方公子这人脾气固然坏了一点,说话常常带刺,但他心地还是正的,只不过眼力不太好……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家少爷说的,所以这事儿肯定过去了,他也算是吃了个教训。”

    “你要是还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机灵的少年眼珠子一转,突然就有了一个很大胆的主意,“我听说今天兴隆茶社那边,少爷和陆祭酒刘老先生他们提出要在外城也办一座公学,还分什么年龄招生。你既然是有名的富户,不如去捐一点钱?”

    “听说皇上还会给那座学校题匾额呢,今天捐资助学的人可多了,到时候还会竖碑纪念。以李三爷你的身家,我觉得也不必太多,捐个五十或一百贯就够了。”

    李三儿听到捐资助学四个字的时候,脑海中一度想起南城兵马司某些家伙打着乐输名头,强逼人捐款的旧事,虽说心中肉痛,但也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小花生竟然告诉他,只要掏个五十或一百贯的数目就行了,而且还能在皇帝亲笔题匾的公学之中,树立的那块石碑上留个名字!

    早就攒下几千贯身家,他当然不会把五十一百这种数目放在眼里,立刻点头如啄米道:“这可是一等一的善事,我当然乐意凑个数。只是,就只捐这一点点,会不会太少了?”

    “朱二公子竭尽全力也只拿出私房钱三百贯,怀庆侯那些顶尖的勋贵捐了一千贯,华四爷他们那些顶顶有钱的富商也就是八百,李三爷你干嘛打肿脸充胖子?要的是这份心,不是钱多少。”小花生振振有词地提点着李三儿,见人连连点头,他顿时就更得意了。

    “不过捐钱记账的事情,现在是陆三公子在管,你直接去找他就好,千万别听信别人,回头被讹诈了钱去。好了好了,我还要回去给少爷回话呢,不送你啦,慢走!”

    见小花生笑眯眯对他拱了拱手,随即转身要走,李三儿愣了片刻,随即立刻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把拦住,这才殷勤地问道:“小哥你给我指点迷津,我还没问过你名字呢?我这个人最好交朋友,否则也不会有缘和万爷结交,我们也交个朋友?”

    小花生有些讶异地扫了李三儿一眼,却也没在乎人是因为张寿的缘故要和自己结交,还是真的因为自己指点迷津的缘故要来攀交情,当下呵呵一笑道:“少爷和别人都叫我小花生。”

    这要是在数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花生两个字的李三儿还会觉得这名字着实古怪,可如今花生和土豆之类的东西在南城那可谓是如雷贯耳。

    所以他知道,在前时第一次御厨选拔大赛时出现过的花生,那是来自海外的一种食材,据说又香又脆,如今在南城根本是有价无市,也就只有兴隆茶社中能吃到,其余那些会馆又或者旧楼饭庄开的馆子根本就没有。

    因此,他瞬间就对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小花生肃然起敬:“原来是花小哥。今天你这点拨的情分我记下了,等你来日正好不当值的时候,我在前门大街找家老店,请你喝酒!”

    见李三儿郑重其事拱手谢过,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小花生忍不住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

    谁是花小哥啊!他本名叫水生,自从父母双亡,跟着老咸鱼过活之后,这位叔爷就自作主张给他改名叫小花生,于是张寿也沿用至今,可他又不姓花!

    算了,反正如今也没人知道,他真名叫做罗水生。被人叫一声花小哥就花小哥吧……

    既是华四爷特地因为方青和宋举人的事情赶了过来,张寿当然也不会慢待这位苏州首富,当下就留了人在张园用晚饭。而华四爷也千肯万肯,当小花生回来,张寿吩咐人带他先在张园转一转,自己则声称先去见养母吴氏的时候,他便连忙起身送了人出去,心里异常高兴。

    走在这座带着很明显苏式园林风格的张园中,他就不会像蒋大少那样拿自家后园来暗比了虽然华家在苏州那座园林和张园乃是同一个当世有名的园林大师设计的,但那位大师在业王之乱后都绝口不提园林,他就更不会拿出来提了。

    一通乱转之后,华四爷就发现,偌大的张园很明显的人手不够,不少院子虽说开着,但内中那些屋子却都铁将军把门。

    而对于这一点,小花生也并不讳言:“少爷常常说,就张园这么大地方,要填满所有屋子的话,至少得有比现在多两倍的人手,可要是那样的话,每个月开支恐怕得多好几倍。所以在没赚到那么多钱之前,屋子该空着就空着,人少一点就少一点,不用摆那样的排场。”

    华四爷早就知道张寿出身京城外头的某个小村,说是人和赵国公千金朱莹自小指腹为婚,但各种传言满天飞,甚至连朱莹和张寿怎么一见钟情都活灵活现,坊间甚至还有《蝶恋花》这种甜得发腻的传奇,可他自小生在豪门,却知道所谓传奇故事从来就不可靠。

    戏文和传奇里各种俊雅书生和富家千金相约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那不过大多是落魄文人的痴心妄想,而就算是万中无一癞蛤蟆真的吃到天鹅肉的情况,曾经花前月下的美好也一般持续不了太久。

    就犹如卓文君当垆卖酒之后,便是司马相如最终的见异思迁。穷小子自知配不上大小姐,婚后因为自卑,往往会变本加厉地追逐名利,又或者作威作福。他在苏州就见证过好几桩当初看似美满,后来却一拍两散收场的婚姻。

    本以为张寿和朱莹多半也是如此,可自打亲眼见过一次张寿,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而如今走在这说是皇帝贱卖,实则却很明显是天子厚赐的张园里,听到张寿身边这亲信小厮如同闲聊似的复述主人的话,他更能察觉到张寿当初说这话时的豁达。

    这种不在乎出身,不讳言昔日的豁达,出现在饱经风霜的人身上很正常,可出现在张寿这种少年郎身上,他却没法不觉得惊异。因此,他忍不住就试探起了小花生。

    “那张博士难不成就一直都打算把这些屋子空关着?要知道,屋子要人住才会有人气,若是长时间没人住的话,那屋子里的陈设用具也好,屋子本身也罢,都很容易坏,修缮起来的费用,那可未必比多买多雇几个人来得少。”

    “如果张博士担心外来的人不可靠,何妨派人找可靠的来源买一批孩子?这些从小开始养在家里的孩子都是最可靠的,往往能忠心耿耿,大多数世家豪门的下人,便是由此而来。”

    “再者,就算考虑到有些孩子也许是拍花党不知道从哪拐来的,可换一个角度去想,这些孩子落在张园,总比卖去某些见不得人的去处要强得多吧?”

    小花生本来只把华四爷当成一个有求于张寿的富商来看待,可听到华四爷的这番话,他不禁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苏州首富当家有些眼光。

    沧州那位西城首富蒋老爷的继承者蒋大少固然如今被沧州人盛赞是能干的小子云云,可在他眼中,也就是一个需要张寿点拨才能幡然醒悟的前废柴。大皇子那还是天子之子,可残暴贪婪在前,被他耍得团团转在后。

    所以就和方青从前认定寒门出贵子,富家养娇儿一样,小花生也瞧不太起那些一帆风顺的富家子弟当然张琛和朱二等等这样浪子回头的不算。而且在他看来,他们都是因为近朱者赤,被张寿教过才变好的。

    因此,他此刻觉得华四爷确实颇有眼光见识,就对着人点了点头,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说:“华四爷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我回头对六哥说说看。”

    见小花生明显听进去了,华四爷先是一喜,随即不禁愕然问道:“为何不是对张博士说?”

    “六哥是管家啊!”小花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见华四爷那分明是眼珠子都快掉地上的表情,他就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哪能什么事都去少爷面前嘀咕,让六哥去说才最合适。别看六哥好像只跟着少爷出门的样子,其实从少爷的饮食到家里的防戍,他什么都管。”

    “就连家里的账目,也都是六哥总揽。”小花生说到这里,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就算阿六在这方面很不擅长,架不住他能请的外援不要太多。从陆三郎到九章堂其他学生,一堆堆精擅账目的高手。再说,如今是徐婆子兼作家里帐房,吴安人也识字会看帐的。

    华四爷唯有苦笑:“我之前就很好奇张园的管家到底是谁,却原来有眼不识珠。”

    当小花生带着华四爷来到小花厅时,正出来的阿六就发现,华四爷看自己的目光竟然和之前有点不同。而等到他一如既往只是用手势请了华四爷入内,小花生上前对他低声转述了刚刚华四爷那番话,他转身瞧了一眼那花厅门口已经落下的门帘,随即就笑了笑。

    “杞人忧天。”

    见小花生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阿六就耸了耸肩道:“以少爷的性格,肯定不愿买孩子来训练,因为这等于助长了人口买卖。再说,我们曾经住的那个村子人口挺多的。”

    之所以没有全部召来京城,是因为很多人习惯了男耕女织的乡野生活,未必喜欢到京城的豪门来过规矩重重的日子,张寿也不勉强。但是,不少五六岁的孩子其实全都想来京城这座张园,还是张寿考虑到府中人手不够没法看那么多孩子,于是直接请了个老师送去融水村。

    而花厅中,原本打算迂回策略在张寿面前刷好感度的华四爷,却是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壮汉。他乍一眼看去,只觉不认得对方,可发现人看他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异色,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而下一刻,张寿就对他揭开了谜底。

    “这是沧州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曹五,华四爷你应该知道他。”

第四百九十八章 海上镖船

    号称武风卓著的沧州,镖局少说也有二三十家,不少都是总部设在沧州,其实却把镖局沿着运河往南北拓展,但这么多镖局之中,公认第一高手的,却是眼前这个曹五!

    华四爷向来信奉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所以得知眼前这么一个明显对他流露出几分敌意的壮汉,就是曹五,他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随即才想起如此一来恰是露了怯。他却也反应极快,站稳之后就立时苦笑自嘲了起来。

    “之前我和苏州会馆的其他商人筹谋从日后的沧州码头扬帆出海时,若是遇到海盗时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决定和运河和陆路上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一样,雇请镖局随船护卫,他们都说沧州顺和镖局实力非凡,曹总镖头威震八方,所以我就派了人过去联络。”

    “如今看来,不是闻名不如见面,而是见面更胜闻名。曹总镖头你这气势在外,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是被你吓住了。”

    曹五这还是第一次见华四爷这位苏州首富,没料想人不但并不强势,反而还有几分弱气,一时就有几分鄙夷。可下一刻,他就只见华四爷突然面色一正,竟是直截了当问道:“可之前曹总镖头一直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既然刚巧遇见,我倒想问问你意下如何?”

    见张寿但笑不语,曹五登时**地反问道:“华四爷,你从前出过海吗?你知道海上那些海盗是如何劫船的吗?你知道数年前天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事件,也曾经有镖局高手随船,却毫无建树就饮恨当场吗?”

    华四爷顿时一愣,他下意识地瞥了张寿一眼,随即就有些踌躇地说:“海盗我倒是听说过,不过是那些驾着小舢板在波涛之间做一些没本钱买卖的盗贼而已。至于天津临海大营之事,皇上事后不是派遣刘志沅刘老大人杀一儆百,将所有涉事将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吗?”

    “听说此次临海大营营啸之后,皇上又再出重拳,严厉整肃,不但天津,据说沿海各地军营全都为之一肃,理应不会再发生劫杀商船这种震惊朝野的大案了。”

    “你就知道这些?”

    曹五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见华四爷这一回终于露出了疑惑却警醒的表情,他就干脆把当初张琛绘声绘色对自己说的那些海上风险一一道来。果然,他就只见华四爷一张脸渐渐变色,最后眉头也拧成了一个川字。

    张寿一看这情景就明白了,这位对商场很熟悉的苏州首富,华氏当家人,一度把陆上和运河上的经验翻版到海上,就和曹五一样,完全忽视了海上和陆上以及河上截然不同的风险。

    当然,这不应该是华四爷一个人的失误,而很可能是有人把一直都在误导他们。

    看明白这一点,他就笑着说道:“华四爷,你帮我解决了宋方二位的那桩麻烦,我也没什么别的好谢你的,一顿晚饭之外,就是把曹总镖头请来,让你们两个人能当面聊一聊。好了,这都已经是晚饭的时辰了,有什么话大可边吃边说。”

    见张寿一脸我只是牵线搭桥的表情,别说华四爷了,就连曹五……那也绝对不会相信!

    然而,张寿愿意留他们吃这一顿晚饭,他们当然不会不识趣,当即就赶紧一口答应。

    等到随着张寿落座,眼见两个明显粗手大脚的小厮进来上菜,而不是阿六又或者小花生,曹五就没话找话说道:“要是我那些兄弟们知道我今天竟然能有幸吃张博士这顿饭,肯定都羡慕死我。我那镖局里就是一群粗人,您之后若要送什么东西,无论天涯海角,只管说一声。”

    华四爷见曹五直接溜须拍马奉承上了,他虽说能够给出更多更大的承诺,但十几岁就开始经历商场,如今执掌华氏的他,当然不能像曹五这样露骨。

    再者他隐隐觉得,张寿今天把他和曹五凑在一起,应该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牵线搭桥,再加上刚刚隐隐察觉到了几分问题,他当下就诚恳地说道:“张博士,苏商虽则富甲东南,但不出海,于海事上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会闹笑话。不瞒您说……”

    他顿了一顿,直言不讳地说:“请镖局在海船上作为护卫,这是宋公子的那位叔父建议我的。苏州华氏子弟众多,联姻也不仅仅局限于东南。除了张博士你知道的沧州蒋氏之外,广东宋氏也是一样。宋公子的一位婶娘,是我的姑姑,而我的一个嫂子,则是宋公子的族姐。”

    “只不过,苏州到广州实在是太远,江河水路不通,所以借用广州港口出海无疑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既然是姻亲,又谈不上冲突,宋会首给我这个海运门外汉出的主意,我自然就找上了曹总镖头。”

    沧州武林之间也是联姻多多,所以曹五对华四爷所言的这些也并不陌生。此时此刻,他飞快地在心里思量华四爷此番话是不是暗指广东宋氏在暗中加以误导,可随之就听到张寿笑了一声。

    “其实,我是觉得,阿六之前对曹总镖头提出的那个建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而张琛说从前那两位镖局好手不但没能保护好商船,还死在了海上,却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谁都没想到天津临海大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顿了一顿,这才笑呵呵地说:“但我也赞同张琛的话,如果单单随船护卫,哪怕是精通水性,能在颠簸的海船上照旧如履平地拼杀的高手,真正碰到危险时仍然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海盗船上一窝蜂全都是海盗,可一条船上能搭载多少镖局高手?”

    曹五顿时哑然。而华四爷敏锐地听出了张寿似有弦外之音,连忙问道:“那张博士你的意思是……”

    “镖局在陆上有马队随行护卫镖车,在海上,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镖船随行护卫?”

    此话一出,华四爷悚然动容,曹五喜形于色,但紧跟着,两个人就同时眉头紧锁。

    相较于只是忧心于自己根本没钱置办海船,也没有这么多人手的曹五,华四爷明显想得更深远一些。他直接叹了一口气,随即摇了摇头。

    “张博士你说得没错,如果有真正的武装船只直接跟着商船作为随行护卫的话,那么当然是最安全的,但朝廷必定不能容许,毕竟纵使镖局,那也是民,不是兵,平素带刀带棍带众多兵器,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要是连镖船都有了……这是要造反吗?”

    “没错,朝中很多人确实会这么说。但是,如果换一个名义呢?比如说,民兵?比如说,预备队?”

    张寿随口抛出了两个纯粹的概念,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太祖皇帝之后,最初常有朝廷的正经官船航行于南洋、东洋、西洋,但此后很多年,因为有人始终认为开销太大,而且放眼海外都是小国,因此除了偶尔的使节船之外,朝廷的官船已经很多年不出去了。”

    “但是,这是和太祖皇帝的祖训相悖的。太祖皇帝昔日梦天帝而做球仪,此后官船出海,所见处处大多都和这球仪相符,如今这球仪还藏在军器局。”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见曹五明显满头雾水,而华四爷虽说面露惊诧,可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惊诧有点假,心里就不禁暗自猜测,恐怕渭南伯张康认定的那个秘密,其实早已随着日积月累散布了出去。

    甚至如广东宋家这种海商之家,早就有相应的实物作为导航地图也不一定。

    “既然朝廷官船不出去,又不想花这么大一笔开销,那么,何妨给民间有活力的社会组织一个名义,然后朝廷只要运筹于帷幄之中,就能决胜千里之外,坐收对方打探的情报?”

    张寿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把往日和阿六说话时那些调侃的名词带了出来,但索性也懒得改了。而且说都说了,他接下来就直接把话说透了。

    “从古至今,无论哪一朝哪一代,最讲究的就是名正言顺,但朝廷愿意给一个个远在万里之遥,有时候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国之主一个册封,何妨也拿出一个轻飘飘的名义,让己国百姓能够真正有一种探索天下的底气?”

    “要知道,如今不是立国之初,休养生息,地多人少的时代了。历经百年,大明人口较之从前,三四倍的增长幅度总是有的,而且还有很多逃避赋役的隐户,如今天下固然还有荒地,但若不把眼界放宽一点,再过百年,天下承平,人口数倍于现在,到那时候怎么办?”

    人口暴增这种事,作为就在运河边上的苏商领袖华四爷,沧州一霸曹五,自然都心里有数。如果不是土地都有了主,不需要那么多人耕种,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苏州城里做各种活计来生存?

    而如果没有这些土地消化不了的人口,华家雇不到那么多人来缫丝织绢,曹五也不可能带出那么多徒弟走南闯北护送镖货为生。可如果再这么人口倍增下去,那恐怕真的不妙了。

    曹五还只是在震惊于张寿的大胆提议,而华四爷却已经是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迅速合计起了张寿的话。

    就和沧州建港之事,他联络了众多苏州籍官员以及相应的盟友在朝中鼓吹一样,这一次的事情,张寿是不是也想让他在朝中掀起一定的声势?而且,赵国公府和秦国公府乃至于陆家,再加上张寿那些学生的家里,好像都和海商没有关系,看不出张寿有任何牟利的迹象。

    可要说这是纯粹为华家着想,他又觉得人不会这么高尚。

    而震惊之后的曹五,却忍不住迟迟疑疑地开了口:“若是按照张博士你这说法,朝廷给名义,那么买船的钱无疑还是要我们自筹的。我们沧州这些镖局看似有名,但无不养着许多张要吃饭的嘴,就算大家合在一起,恐怕也买不起半条船。”

    “而且若是日后真的有生意,一条商船就要一条镖船来护卫,这本钱是不是太大了?”

    张寿这才呵呵一笑,泰然若定地说:“你们各家镖局合在一起买不起半条船,那么大可以人家出钱,你们出力,大家合股,组建一家海上镖局。而且又不是你们一条船只能护卫一条商船?人家几条船一同出行,你们一条镖船跟随提供保卫也就行了。而且……”

    顿了一顿,张寿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当地土著仗势欺人,若是有一船武力足够的队伍随行,自然而然便能够为我朝子民撑腰,也向外宣扬了朝廷的威名。至于这些不要朝廷饷银的队伍,其实可以挂在兵部旗下。”

    见华四爷已然是两只眼睛圆瞪地看着自己,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朝廷若是不放心,可以特派文武官员随行作为监察官,每一年或者两年轮换一次。”

    说到这里,他就仿若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我朝从前有商民航行在外,被小国刁难,朝廷鞭长莫及,于是很多事情只能当事者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发生,某些小国不免就胆子越来越大。如果我说的方法可行,那么也许能改观一下这样的局面。”

    “就和太祖皇帝之后官船出行,威扬宇内一样,如果没有威慑力,那么在天下番邦眼中,也许还真要当我大明已经垂垂老矣,威名不再。”

    作为生意人,华四爷对于开疆拓土没有兴趣,但对于威吓外邦开拓市场却很感兴趣,此时此刻,他由张寿这番话想到了当今天子,于是……一下子就想歪了。莫非皇帝要翻旧帐?

    当今天子冲龄即位,别说年纪尚幼没亲政那会儿,就常常有种种匪夷所思的传闻在外,等亲政之后,更是曾经对某些文官大肆抨击,直到后来业王之乱后才一度消停了下来。

    但这些年,随着年纪最大的首辅江阁老黯然致仕,当初在永辰初年叱咤风云的那些文臣领袖,已经大多或死或退。最重要的是,那些曾经给先帝定下庙号睿宗的文官领袖,子侄固然有通过恩荫或是科举在朝为官的,但据他所知没人突破四品。由此可见当今天子最记仇!

第四百九十九章 愿为前驱

    身在商场,华四爷对官场的了解一向很不少。这既得益于他有一个祖父时时刻刻关注朝局变化,然后做出相应调整,尽力让华家不要站错队走错路,也得益于他自己年未弱冠就考出秀才,而当时录取他的南直隶督学御史,却也是声名显赫的士林翘楚。

    所以,他不但很清楚永辰初年那几位阁臣以及尚书们的子侄如今前途如何,家里还藏着永辰元年的恩科殿试金榜和接下来那几次春闱金榜,其中前十名的那些进士履历,他甚至都能够如数家珍。

    当年那些大佬在当座师主持会试时,能够跻身前列的进士们,在当时都是享誉天下的才子,当时那位首辅许阁老,甚至还嘉许过当时恩科的那位状元是治世之才,将来必定能够封麻拜相,可结果……呵呵,人在去年因病致仕时,不过是四品四川某地分守道。

    别说距离入阁,就是距离一省督抚,侍郎尚书都还距离老远!

    而如今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司们,几乎都出自永辰初年的恩科和会试,其中十个里头有九个都自认天子门生,和座师往来少甚至于没往来。而那剩下的一个也并不是漏网之鱼,人遇到座师家的子侄大概会客客气气以世兄称之,但人家要帮忙的时候就爱莫能助了。

    记得当年就是那位首辅许阁老带头给先帝上了睿宗的谥号,之后更是在皇帝亲政之后,竭尽全力以劳民伤财为由,反对派出官船重走昔日巡洋路。可这些年来,许阁老真正视之为接班人的门生凋零殆尽,子侄更谈不上成气候,如今如果真的再被翻旧帐,看起来略凄惨啊!

    华四爷正在为许阁老身后门生弟子的凄凉状况而心生唏嘘,而曹五就不像这位苏州儒商一般多愁善感,长吁短叹了。

    他被张寿这话激起了满腔热血和雄心,当下竟是朗声说道:“我是个粗人,从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习武,虽说被认识的人送了什么第一高手的名号,但说到底,不过是打打杀杀的粗人一个。若是真的能够如张博士所言,为我朝海疆稳定出一份力,那是义不容辞!”

    华四爷没想到曹五竟然如此乖觉,立马就对张寿摆出了惟命是从的态度,一愣过后,却也觉得能够理解。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奈何读书人有渠道可以卖,大多数武人却没地方可卖,最糟糕的是如今连仗都没得打了!

    他在心里一合计,立时满脸堆笑地说:“张博士你这主意确实犹如拨云见月,但兹事体大,我却还得回去和人商量商量。不过,我听说前任首辅江阁老的一个门生,这一个多月来多有海事和农商的条陈上奏,似乎有意沧州知府,张博士你要多多留意才是。”

    张寿打了个哈哈,抬手示意华四爷和曹五不要只顾着说话,自己也满饮了一杯,随即淡淡地说:“沧州是朝廷的沧州,沧州升格为府,任用谁为沧州知府,那自有皇上和朝廷诸公操心,哪里用得上我去费心费力?”

    “就算真的是那位江阁老的门生最终脱颖而出,也必定是有人赏识他的远见卓识,能力不凡,这样的人难不成还能乍一上任就去破坏沧州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大好局面?”

    华四爷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张寿对沧州的局势到底有没有掌控能力,如果有又有多大,可看到张寿这样毫不在意,他又顿时迷惑了。

    于是,接下来这一顿饭,他吃得可谓是食不甘味,相比曹五那大吃大嚼风卷残云,丝毫不在乎什么体面,简直是另一个极端。直到眼见满桌杯盘狼藉,他这才忍不住看向了正兴高采烈和张寿谈笑的曹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粗人真是粗人,一被撩拨就心痒难耐。

    然而,当他和曹五一块告辞出去时,才一出张园,他就只听曹五呵呵笑道:“华四爷刚刚肯定是在笑我,被别人三言两语一说就立刻心花怒放,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曹总镖头言重了,我哪里敢笑你?我自己还不是被张博士说得目弛神摇,满心都是那美好的前景?”在华四爷心目中,镖局中从上到下全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身家豪富的他哪里会招惹人家,当下他自然是极力否认。

    可是,曹五却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你是家资巨万的豪商当家,我是领着弟兄们打打杀杀讨生活的粗人,原本就相差甚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这次跟我进京的好些弟兄,那都是沧州武林道上响当当的人物。”

    “本来他们都是跟我进京想见你一面的,毕竟你给大家画了个挺美妙的大饼。但是,在海上给人保镖,和在陆上江河上给人保镖没什么两样,照旧是脑袋别在裤腰上,挣两个辛苦钱。要不是沧州学武的人太多,但武人能做的事却越来越少,谁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可如果冒同样的风险,却能够从朝廷得到一个相应的名义,哪怕只是一个名义,那对我们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绝大惊喜。”

    “华四爷你是苏州首富,这天下响当当的豪商之一,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有您一个豪商。”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曹五刻意加了重音,见华四爷果然面色一肃,分明是听出了这里头的警告之意,他就冲着人咧了咧嘴。

    “您要是不乐意,可以当今晚张博士这番话没有说过,可要是您不乐意却还把消息散布出去,背后使坏,那我们这些眼看前途破灭的粗人,也许会做出点冲动愚蠢的事情来。”

    曹五一面说,一面轻轻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随即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眼见各种碎渣渐渐落地,他这才拍了拍手,口气冷淡地说:“这天下读书人能够科举做官,商人能够钻门路赚钱,唯有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纵使去从军,没人罩着也会被当成炮灰一样消耗掉。”

    除非再撞上一次英宗和睿宗起事,捞到从龙之功,否则别想有出头之日!

    他略过了心底深处的这样一句心里话,随即就嘿然笑道:“所以哪怕是一线可能,我也要试一试。华四爷你要是不愿意,其他有钱的豪商也多得很。”

    “退一万步说,张博士那些学生家里各自拔下一根汗毛,外城就有一座公学建起来。那么他们若是再拔一根汗毛,那么我这船说不定三五条都有了!”

    华四爷见曹五很随便地冲自己拱了拱手,随即策马扬长而去,他默然伫立了片刻,随即一声不吭转身上了马车。今天这档子事,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但曹五却应该是张寿请来的,所以孰近孰远很明显。

    而且,正如同曹五说的,天下富商多的是,就如同之前沧州建港,暗中鼎力支持的商人绝对不止苏州商人这一拨一样。再说,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是天子的态度!

    在这夜色已经降临京城的时候,朱莹却并未回家,而是仍然留在清宁宫太后那儿。然而,这一次不是太后留饭,而是她主动留下来蹭饭,只不过,太后小厨房的那清淡养生口味,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所以,她随便吃了两口就推说饱了。

    太后哪里不知道朱莹这脾气,此时慢条斯理把饭吃完,她就开口说道:“怎么,中午在外头吃了那么多大厨的手艺,如今却嫌弃我这里厨子手艺不够好了?”

    “倒不是不好,是我吃腻了。”朱莹却也没有虚词敷衍,做了个鬼脸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家小厨房那都是成天琢磨着换口味,两个厨子还常常去外头尝试新菜回来试做,阿寿也教给他们不少菜谱,可太后您这清宁宫的厨子却几十年一点变化都没有。”

    太后顿时莞尔:“因为不变就意味着不会出错,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和皇帝,求新求变,恨不得把那些过了时的老东西全都丢进垃圾堆才算好?”

    朱莹被太后说得唯有干笑,眼神飘忽了一阵子,这才小声说道:“不是说身为天子,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所以皇上这喜新厌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喜新厌旧,别人就摸不清楚皇上到底喜欢什么……哎哟!”

    见太后直接一指头戳过来,朱莹立时往后一仰头,随即夸张地叫出了声。

    果然,太后哪里舍得真的碰这个孙外甥女一根指头,收回手就呵呵笑道:“怪不得皇帝从小就喜欢你,你们这脾气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御厨选拔,我从一开始就没反对,还出了钱,怎么,莹莹你还打算让我这个老婆子再干点什么把声势造大?”

    没等朱莹开口,太后就笑眯眯地说:“比如说,再给你们要造的学堂也捐点钱?”

    “哎呀,那可太好了!”见朱莹喜不自胜地跳了起来,太后顿时啼笑皆非,指着这个兴高采烈的丫头就笑骂道,“你还真是一心一意都想着你那如意郎君,连我这点钱也要讹,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哪有什么迷汤!”想到今天张寿在对自己说的话,朱莹顿时眼神迷离,随即就坦然说道,“他只是说,他喜欢率直冲动的我,也喜欢长袖善舞的我。”

    这样堂堂正正地说喜欢,太后自忖自己若是倒退回少女时代,也许听到如此真诚的情话,那都招架不住,更不要说朱莹这个本来就感性的丫头。于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随即一口答应出钱助学,果然就收获了朱莹一大堆感激的话。

    直到目送了神采飞扬的朱莹心满意足出宫,她才召来玉泉,详细问了今日兴隆茶社的情形。等得知种种内情细节,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陆绾也好,刘志沅也好,都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竟然也会事先就被这张寿三言两语说动,足可见他们看重的是公学未来的前景,看重的是这样一件事能够惠及无数人,看重的是自己能够青史留名。从这一点来说,我捐一点钱,那是应该的。”

    可张寿这个人,他是真的只醉心于为朝廷育人才,还是仅仅以此为进身之阶?纵使太后曾经垂帘听政,权握天下,可她却依旧无法确定。她甚至和葛雍生出了一样的猜测,那便是张寿在融水村那十几年里,也许还有其他人曾经去教过那个明显天赋异禀的少年。

    而朱莹离开清宁宫,却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让引路的小宦官带自己去乾清宫。她是宫里常客之中的常客,比太夫人进宫的次数还要多得多,自然没人敢违逆她,因而她顺顺当当就到了乾清门。可她才刚一进乾清宫前那偌大的院子,就听到了皇帝的咆哮。

    “她如果要绝食,那就让她去。两个儿子都快被她教成了废人,现在还怀疑朕要给她挑两个乱七八糟的儿媳?她也不想一想,朕还担心自己的儿子苛待了别人家好好的女儿!”

    朱莹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会儿自己好像不那么适合进去。可是,她就在外头踯躅了一小会儿,就听到里头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大晚上的,谁在外头犹犹豫豫?有话就进来说,朕还不至于迁怒于人!”

    盛怒之下的皇帝随口这么一说,可当看到正殿那宽大的门帘被人挑起一条缝,紧跟着探头进来的是笑意盈盈的朱莹,而后她就敏捷地闪了进来,他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莹莹你……怎么,你还得朕保证不迁怒你才敢进来?”

    “谁让皇上少有这么雷霆大怒的时候。您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好,很少这么大声骂人了。”朱莹耸了耸肩,随即就笑靥如花地问道,“我就是想问问皇上,我大哥是不是要回来了?他这一回来不在沧州,我和阿寿是不是就可以在那边放手做点事了?”

    听到朱莹问朱廷芳归期,皇帝还打算随口敷衍一下,逗一逗这个一直当女儿看的小丫头,可当朱莹一说朱廷芳回来,她打算和张寿一块干点什么,他就立刻头疼了起来。

    又是张寿那个最会折腾的小子!他中午回宫之后,痛心疾首的孔大学士和张钰联袂而来,还裹挟着一个无奈的吴阁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话都快把他耳朵根子说出了老茧,对建学和兴隆坊虽说只是稍加点评,但对学报和商报却表现出了极高的警惕。

    皇帝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谨慎地问道:“他又要干什么?”

第五百章 今夕何夕

    “就这样?”

    “就这样。”

    朱莹小声讲,皇帝仔细听,在这样六个字之后,他们这一番交谈终于告一段落。两人交谈的场地,也从最初的乾清宫正殿,挪到了乾清宫东暖阁。眼见皇帝已经开始来来回回踱步沉思,朱莹也不去打扰,自顾自地转到了一侧靠墙的大书架上,随即在上头翻翻捡捡。

    当皇帝陡然醒悟过来想要阻止的时候,却发现朱莹手中已经拿着一本书饶有兴致地翻看了起来。再看她那拿书的位置以及那本书的封皮,他就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果然,下一刻察觉到他视线的朱莹就抬头瞄了他一眼。

    “皇上,你也未免太闲了一点吧?这种书你也会看?被人知道不怕被笑死。”朱莹抖了抖手中这本书,似笑非笑地说,“我之前还在想呢,陆三郎哪来的胆子写我和阿寿的那点私事,敢情因为皇上你在背后给他撑腰?要不是有人告诉他,他怎么会起《蝶恋花》这种名字!”

    皇帝顿时显得有些狼狈,幸好这会儿没有别人在,就连那些亲信的宦官和宫人,此时也都离开远远的。他只能干笑一声道:“什么撑腰,朕是听楚宽说,这书和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样,卖得差点没脱销,几次加印,所以就让他捎两本给朕看看。”

    “皇上你要是推到柳枫身上,也许我还信。至于楚公公,他堂堂司礼监掌印,会这么闲?”

    朱莹呵呵一笑,但到底还是若无其事地把书放了回去:“不过这书虽说写得很无稽之谈,但那朱茕至少性格还直爽坦率,张涛也算是个正人君子,否则要是那死小胖子歪曲我们,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她轻轻扬了扬下巴:“好了,天色都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否则祖母和爹娘怕是要着急了。皇上你日理万机,少看这些传奇,那都是给闲极无聊的人看的。”

    没等朱莹往外走两步,皇帝突然叫道:“莹莹,四郎前两日对朕说,之前阿六给他讲了一个大唐游侠的故事,结果只听了一点就没了下文,只知道故事是张寿讲给阿六听的。他这两天一直抓耳挠腮似的,只恨没考进九章堂,没法追着张寿听下文。”

    “你回头不妨对张寿说一声,陆三郎旗下那点读书不成于是写书谋生的家伙,让他们写才子佳人还行,写那些侠义的故事,短篇勉强还能写出意头来,长篇却只会那些俗套,出不了佳作。张寿既然胸中有故事,却没时间,何妨口授大意,让他们去写?”

    朱莹顿时转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帝,随即扑哧一笑道:“皇上,你这是为了四皇子要听下文,还是为了您自己要听下文?您真是什么都像太祖爷爷,太祖爷爷也喜欢看书,想当初为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那罗贯中和施耐庵以礼相待,留下了好一段佳话!”

    皇帝最爱听的就是被人说自己像太祖皇帝,如今朱莹这脱口而出的话,更是成功取悦了他。他作势板脸做恼怒状,随即轻喝道:“你来给他做说客,朕都只当没发现,朕让你做一回说客,你却这样推三阻四,果真是女生外相,气煞朕也!”

    朱莹知道皇帝也就是佯怒,当即犹如蝴蝶一般飘了回来,一本正经地屈膝行礼道:“是,是,我知道了,回去一定对阿寿说,这总行了吧?陆小胖子要乐疯了,阿寿让陆老爹在公学训练出了那么多的排字工,如今要是还能给他想一堆故事,他简直是闭着眼睛数钱!”

    听朱莹直接用陆老爹三个字来指代陆绾,皇帝不禁笑了起来。等朱莹出去之后,他听到门外传来了朱莹嘱咐柳枫的声音,尤其是别给皇上乱买乱七八糟的书这一条,他那嘴角上翘的弧度就更深了。不多时,听到外间传来那丫头叫人出宫的话语,他就唤了柳枫进来。

    “去永和宫吩咐一声,朕去看看裕妃和明月。”

    皇后被废这段日子,皇帝就一直独居乾清宫,从来没有去过嫔妃那儿,为此柳枫都被太后私底下召见问了好几回,此时听见这话简直是喜出望外。

    哪怕皇帝只是说去看看裕妃,没说留宿,但总比日日在这乾清宫独守空房强!

    而等到皇帝驾临永和宫,却只见门外挂了两盏宫灯,亲自出来的裕妃永平公主只带着两个宫人,此时甚至连头发都披散在了肩头,分明是原本准备睡了。见了他来,裕妃照旧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坦荡,永平公主却笑了一声:“父皇终于舍得晚上出乾清宫了?”

    听到这话,皇帝顿时有些尴尬,可女儿调侃,和妃嫔幽怨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因而他只能干咳一声道:“朕中午胡吃海塞吞下去一大堆东西,直到现在这肚子还饱着,当然要出来走动走动。”

    “中午吃的东西,晚上还没克化?父皇你这话传扬出去,该有人说那些御厨候选不知道体谅圣体了!”永平公主少有的说话丝毫不客气,见皇帝干脆装模作样在那仰头看月亮,她就上前搀扶了自己这死鸭子嘴硬的父亲往里走,却不忘对后头跟的柳枫和几个宫人打手势。

    见他们知情识趣地落后了几步,她就笑吟吟地说:“找借口也该找高明一些,我看父皇你是之前被气得太狠了,到现在还心里不痛快,这才来找娘说话。不过说话不如动手,我看你们还是到后头院子里去练剑出出汗好了。”

    裕妃没想到永平公主竟然会出这么一个主意,此时待想反对时,就只见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转头看了过来。四目对视,她陡然想到了当年进宫之后皇帝第一次真正和她二人相处的时光,便是因为看她练剑时加入了进来,她登时不知不觉就怔住了。

    “练剑出出汗……明月你这主意不错。”

    皇帝前些日子是心情烦闷,今天是心情烦闷之后又遇到朱莹这个开心果,所以才有出来散心的心情,平心而论,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裕妃说什么他不是喜欢对人抱怨的性格,就算当年和皇后失和,也不曾在裕妃面前抱怨过,而裕妃也是一样,从不曾提过皇后苛刻。

    可年少时和裕妃畅谈什么大好河山,壮丽风景,憧憬日后能够离开京城周游天下,如今这上了年纪再拿出来说,不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因为只是去了一趟佛寺进香就差点被那场业王之乱给掀翻,皇帝如今虽然仍旧常常出宫,但对于出京巡游天下,却已经不抱指望。

    所以,永平公主的建议,无疑解决了他一个很大的难题。

    而裕妃回过神来,见皇帝竟然活动了一下胳膊,随即带着几分期待看着自己,她到底还是微微点头道:“既如此,我去换一身衣服……皇上也是,这宽袍大袖的便装,练剑就不相宜了,还是换一身好。”

    柳枫早已在听到永平公主那建议后,紧急差遣人回乾清宫去找皇帝练武的行头,此时见皇帝扭头朝他看过来,他立刻就打了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于是,等到收拾停当的两人来到永和宫后头那小小的院子时,反手持剑的裕妃神色如常,而皇帝扫了一眼这有些狭窄的地方,却不由得眉头大皱:“在这里舞剑实在是有些逼仄……朕记得不是在御花园里特意留了一块空地造了演武场,还说了你可以随时过去的吗?”

    裕妃笑了笑,脸色显得很恬淡:“御花园是嫔妃少有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去那边练剑,大概会扰了很多人兴致。而且那边从前又种着不少奇花异草,磕磕碰碰就不好了。就在自家院子里练剑,即便地方小了点,但清静自在,还不用担心别人多话。”

    皇帝顿时无语。身为天子,纵使与皇后不和,他在宫里那也是没有什么地方去不得的,心情要是再不好,还能去宫外溜达转悠一圈。然而,对于身为宫妃的裕妃来说,当九娘一度在寺中青灯古佛的时候,她就只能守着永平公主这个女儿默默呆在小小的永和宫。

    他想要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但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声叹息:“好吧,那朕让你先攻,朕看看你这剑术可有生疏!”

    永平公主站在最旁边,看着裕妃哂然一笑,二话不说便运剑如飞,身姿飘逸地舞起了剑,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要教自己剑术时,自己那坚决排斥的态度。

    “我才不要学剑,我不要向朱莹那样只会打打杀杀的!再说练剑有什么用,我又成不了万人敌的高手,如果什么人都要靠蛮力去打倒,那么以后遇到难事,别人就只会远远地看着我自己去迎战……娘,您不觉得您一直都太好强了吗?”

    “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自己,但有些事情不能靠自己!我不要学武,我就算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可以靠聪明的头脑,还可以靠父皇来帮我!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学朱莹!”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皇帝突然仗剑加入,两人双剑交击,刹那间便犹如两团银光在月下飞舞,煞是好看,她忍不住想到了朱莹日后嫁给张寿之后,那个泼辣冲动的丫头对上闲雅君子的张寿,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可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又笑了。

    她还有功夫去操心朱莹?不该多想一想自己吗?

    永平公主是怎么想的,皇帝不知道,裕妃也不知道,或者说,这对父母往常在闲着的时候一定会替这个女儿多想想,但此时此刻,在最初舒缓的纯粹剑舞之后,两人渐渐就变成了真正的交手,现在已经完全没了想其他事情的余裕。

    因为裕妃的动作越来越快,剑势也越来越凌厉,而与之相对应的,皇帝的应对招式也同样越来越快,最初存下的谦让之类的打算早就烟消云散。打到酣处,若非两个人拿的都是没开锋的钝剑,只怕站在永平公主身后的柳枫都能叫出声来。

    已经兴起的皇帝完全忘了面前是自己的爱妃,女儿的母亲,嘴里渐渐叱喝出声,而裕妃同样很久不曾这般酣畅淋漓地施展过剑法,虽不至于如同皇帝那样打到了忘乎所以,可她一贯古井无波,只有清冷和浅笑的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了几分潮红。

    而这时候,别说柳枫渐渐有些胆战心惊,就连永平公主瞧着两人这架势,也有些没有看热闹的心情了。她下意识地想往前走两步,试图阻止这一场已经越来越不像舞剑这样的娱乐活动,而更像是真刀真剑的比拼,可随之就被扑面劲风给逼退了回来。

    而后头的柳枫见势不妙,连忙把永平公主给拦住,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公主,皇上这一旦练武的时候疯起来,那是眼睛里只有对手,没有其他人,您千万小心误伤。这会儿就是喊话他都未必能听见,要不,您叫裕妃停手试一试?”

    “母妃是女人,本来就力弱,这要是她收手了,父皇却来不及收手呢?”永平公主这会儿真心开始后悔自己的那个提议了。早知道她的父母疯起来会这么不管不顾,她哪里敢让他们舞剑?幸好她就没有学这个,否则若是平常被父皇拉过去当陪练……

    见永平公主不肯出声提醒裕妃,柳枫只能暗叹倒霉,随即就上前一步,大声叫道:“皇上,裕妃娘娘,您二人差不多就行了,这算平手行不行?”

    最后这半截话仅仅只是调侃,他压根没指望那两位会回答,于是,当随之而来这帝妃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时,他登时就傻了眼。

    “谁要平手!”

    几乎在迸出这四个字的同时,皇帝和裕妃同时挥出了凌厉的一剑。随着双剑交击的那一声厉响,两人倏忽间对攻了七八招,最终方才力竭,几乎同时踉跄后退。相较而言,裕妃明显多退了三四步,立足未稳的她甚至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好在永平公主一直都有留心,此时慌忙疾步赶上搀扶了母亲,这才有些嗔怒地瞪了皇帝一眼:“父皇,你怎么真的把母妃当成对手了?就算是钝剑,用了这么大力气,万一斩到身上,那难道不会出事吗?”

    皇帝随手一松,任由手中那边钝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明显非常舒缓的笑意。只不过,对于永平公主的责问,他就有些尴尬了,只能干笑一声,假装没听见似的打了个哈哈:“好久没练过,裕妃你的武艺竟然丝毫没退步!”

第五百零一章 双去双来君不见?

    刚刚开打的时候说看看你剑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后称赞武艺丝毫没有退步,这种话用在两个武人身上自然是丝毫没有问题,可放在皇宫……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头装成没听见。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笑了笑。

    “说起来是有很多年没有和皇上练过剑了,皇上的剑法非但没退步,反而比从前更精熟了。”裕妃刚刚并没有绾发,而是把满头青丝用银环高高束起,此时看上去竟是显得英气勃勃,比实际年龄少说年轻了十岁。

    见裕妃把宝剑交给了永平公主,随即迎了上来,听到夸赞心中高兴的皇帝顺手便拉过了她,随即笑吟吟地说:“那是当然,朕可是牢牢记着父皇的教训,每天练武健身,否则怎么能比那些老家伙活得长?”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父皇直接牵着母妃往后头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宫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脸上有些发烧。

    虽说她从懂事之后就知道母亲是父皇的宠妃,也正因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宫留宿的次数好像并不多,而且因为她从小养在永和宫的关系,纵使父皇留宿,多数时候也常常会先逗她这个女儿入睡。所以父母真正亲密的场面,她是没怎么看见过。

    此时看到皇帝旁若无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贯清冷的母亲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话不说地随着皇帝的性子,她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还听到身后传来了柳枫的声音:“哎哟,这下总算能向太后交待了。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宫,其他时候全都窝在乾清宫里,哪都不去。多亏公主您撺掇着皇上和裕妃娘娘练剑,否则兴许皇上坐一坐说说话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这功劳算在她头上,好像实在是有点勉强吧?应该说,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则刚刚父皇不会露出那种发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会拿出在她面前从来没展露过的真本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意兴阑珊。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四句念罢,她就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这一走,柳枫不由得无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觉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亲自选婿,德阳公主和另两位郡主都已经许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旧没着落,如今眼看着朱莹都快要嫁给张寿了,一贯凡事都喜欢和朱莹较量一个高下的永平公主,心里应该孤单寂寥得很吧?

    而刚刚看到帝妃之间那种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这里,柳枫便喃喃自语道:“看来,回头得和皇上说一声。就算嘴上强硬,永平公主其实也向往和心上人双宿双栖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当柳枫如梦初醒大叫糟糕的时候,皇帝和裕妃却已经进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干净整洁到连一滴水珠都看不见的浴池,两人立刻同时尴尬了起来。

    皇帝是临时起意来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经准备就寝,结果却突然起意打了一场,现如今两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问题在于,热水这玩意可不像打架,烧得没有这么快啊!

    就当裕妃实在是尴尬到忍不住甩开皇帝的手转过身去时,就只听一声轻响过后,大浴池四面的凤口之中突然传来了水流汩汩的声音。这水流最初相对很小,但渐渐总算是稍大了几分,很显然,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意识到了浴池没水的事,慌忙去烧了水。

    可即便如此,刚刚的尴尬却不可能这么快就化尽,皇帝只能没话找话说,把今日去兴隆茶社试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说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重点放在张寿、刘志沅和陆绾身上,而是放在了宋举人这个有趣的家伙身上。

    果然,早就听说过女儿在第一次去当御厨选拔大赛评审的时候,就一度被一个举人顶得下不了来台,最后竟是负气流泪而走,裕妃确实对宋举人很感兴趣。

    她听着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语气对她说着宋举人在大厨房和其他大厨耍嘴皮子,把别人气得嗷嗷直叫,随即又在送粥上来之后,不会说话到把皇帝本人气得够呛,不由得为之莞尔。

    今夜的她本来就显得很有些情绪化,此时这一笑,更是显得妩媚而动人:“明月素来眼高于顶,从前在月华楼文会又见惯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后来考出进士的,还有跻身三鼎甲的天下风流人物,按理来说,她就是见了什么天大的才子也不会失态,就比如莹莹的如意郎君张寿这等人才,她也视之如寻常一样。”

    皇帝被裕妃说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从前我还觉得莹莹眼光高,现在看看……明月这丫头眼光比莹莹何止高几倍!朕让她在月华楼主持文会,是让她去自己选婿的,她倒好,直接给朕挑起人才来了!”

    “那是因为莹莹一贯自信满满,所以见到喜欢的人,她就会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确的地方遇到了正确的人,可她也未必愿意为了这样的如意郎君而不顾一切。说到底……”裕妃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了下来,“说到底,她没有安全感。”

    皇帝没问堂堂公主为什么没有安全感这种愚蠢的话,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足足好一会儿,这位至尊天子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都是朕年少轻狂时犯的错。但现在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么明月就不用再绷着脸悬着心了。你又没有儿子,将来朕会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后,让她接你出宫,你就不必再闷在这宫闱中……”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挨了一记凌厉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着自己,他正要解释,却只听到裕妃淡淡地说道:“皇上既然说练武强身,如今为何又贸贸然说什么百年之后?日后如何,我不感兴趣,我在意的是当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让永平协理宫务,她却坚决不肯一样。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后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该知道,我虽说从当年就已经是有女万事足,但从来都没想过将来当太妃。”

    皇帝登时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从来不喜欢说假话,因而眼下这无疑是告诉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无意于后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后储君是谁,天下会交到谁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转眼间就已经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宽衣解带后径直走到池边,随即蹬掉鞋子,径直一跃而入。在他身后的裕妃见这一幕,原本眼神微闪想要说什么,可随即就听到了皇帝的一声惊呼。

    吓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连衣服都顾不得脱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刹那,却听到皇帝开口大骂道:“柳枫,你这个蠢材,这是要冻死人吗?”

    已然入水的裕妃顿时哭笑不得,在这已然入秋的天气里,这水确实是……很凉!尤其是她眼下这衣衫湿透全都紧贴在身上的当口,那更是觉得愈发凉了。然而,看到此时此刻那四面雕着凤头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雾缭绕,分明后注入的才是热水,她就笑了起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烧水哪有这么快……阿嚏!”

    听到裕妃这一声喷嚏,皇帝这才慌忙回头,看见裕妃此时那光景,禁欲多日的他登时脑际轰然巨响,眼神中原本隐藏很好的那一丝火苗,也瞬间被勾动了起来。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枫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动静,听到那一声喝骂之后,却没有骂人的动静,紧跟着却是哗哗水声传来,他不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暗叹御前的活真不好干。

    放冷水也好,放温水也好,但总不能不放水,要是那个大浴池一直都空着,回头就是皇帝裕妃会放过他,太后也不会放过他!眼下这紧急烧好的水正不断注入浴池,论理总不应该会冷了。当然,他还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家伙,以免人紧张掺了太多的热水,那可要烫死人!

    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之后,皇帝和裕妃最终双双抱膝坐在了寝殿那张大床前宽大的地平上,一如他们当年曾经做过的一样。

    此时此刻,包括柳枫在内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这才说出了朱莹晚间在乾清宫对他说的那番话毫无疑问,那是张寿托付朱莹转而禀告他的,他此时说给裕妃听时,恰是满脸的感慨和唏嘘。

    “张寿真是运气好,遇到了现在的朕。要是早个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会对他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绝,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官儿,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干架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接下来他这个出头鸟就会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鸟巢之中,就和业王之乱中死了的那几个年轻人一样。”

    时隔多年,皇帝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提到当年那场乱子了,而裕妃也已经能够在听到那场几乎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动乱时保持平淡。

    而且,此时谈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寿,也是她们救命恩人的儿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张寿在乡野之地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现如今的这份见识。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对没能保护好当年看重的那些年轻人耿耿于怀。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张寿一点?要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让你失望过。”

    “你说得没错。”皇帝呵呵一笑,这才淡淡地说,“如果他有别的心思,就不会让莹莹对朕说,可以把这些海上走镖的人挂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赖的文武官员作为监察……他的想法很明确,既知道天下这么大,却固执局限于所谓天朝,岂不可笑?”

    “朕只是担心,步子迈得这么快,这么大,朕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打下来的这些根基,是不是能坚持住?而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的反对者,而外头又有多少人和当年一直都在等着朕露出破绽的业王庐王一样,等着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欢瞻前顾后,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又让朕不得不瞻前顾后。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后一仰,整个人很没仪态地靠在了床沿边上:“就比如朕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从那个豫章书院洪山长之请,把他女儿洪氏许配给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将来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来收拾残局。就和大郎在沧州闯祸一样。”

    裕妃知道,当年的皇帝任性冲动,但却有一种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拥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可这样柔软的心固然在这么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砺得渐渐冷硬了。但在很多时候,只要允许,皇帝常常会表现得犹如一个平常的父亲,一个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从前对她自嘲的那样,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数量,远远多过圣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谓的圣明也常常是昙花一现,到老了又是一个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欢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随即用极其淡然的口气说:“听说那洪氏随她父亲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见见?如果真是一个好姑娘,而且也真心愿意嫁给大皇子,然后感化他回头,那么就成全了他们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亲存着私心,那么皇上就另给她挑一桩好姻缘就是了。”

    “强扭的瓜不甜,凡事总要两厢情愿。至于张寿的事,那也一样,他愿意皇上也愿意,管别人干什么?张寿不是一味热血的少年,能保护自己,赵国公也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这话说得顿时大笑。等笑过之后,他就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依旧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点头道:“好,朕就都听你的。不过,别人的事操心完了,你来说一说,我们那女儿对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张寿对莹莹说的那样,纯属不甘心,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五百零二章 正宾和陪客

    尽管已经在国子监和兴隆茶社接连见过皇帝两次,但当正式召见的旨意传到了那国子监附近专门辟给他们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时,作为召明书院的山长,岳不凡还是不得不从头到尾思量了一番届时应该如何应对,当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济。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却还特意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据说是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太极拳,确信已经神清气爽,这才去用早饭。召见他的时辰是在早朝之后,而且会派车马来接,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耽误了。

    至于最让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为他到得早,其余三人全都尚未抵达京城,因此他这头筹算是占定了。而且如今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两个学生两个随从作为住客,宽敞雅静,当他装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时,立刻就迎来了两位学生连声赞叹。

    虽然早已过了在意相貌仪表的年纪,但岳山长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为重要。哪怕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了,却也不会更不能马虎以对。然而,这种虽说重视,总体却还算轻松的心情,却只维持到他登上马车为止。

    因为那车厢中竟然不是空空荡荡,而是还有另外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稳稳当当坐在其中!

    岳山长原本还以为,那是来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干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对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他又觉得不像。带着几分惊疑坐定之后,他就只见马车外刚刚迎接自己的那个锐骑营卫士笑容可掬地对他举手一揖。

    “原本这车是专门接您进宫的,但因为这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刚刚抵达京城,皇上得知之后,就吩咐顺道接了洪山长和您一道入宫觐见。”

    乍然听说对面这个长须冷面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个上书请求皇帝尽快为大皇子和二皇子纳妃,同时还推荐自家女儿贤良淑德,堪配皇长子的豫章书院洪山长,岳山长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起头的意气风发和从容不迫几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好在他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竭力维持住了脸色,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等到车帘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详了对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说:“洪山长大名,我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巧在这车里遇上。要说你抵达京城的时间,这还真是算的刚刚好。”

    洪山长就仿佛没听出岳山长这话中的嘲讽之意,面上同样纹丝不动,异常冷淡地说道:“我一路坐船而来,漕运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岳山长带学生周游天下走得飞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几日,没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没有看到皇上亲自莅临兴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变,有的不能变,尤其礼法二字,素来是国之柱石。想来岳山长也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洪山长仿佛没看到岳山长那一下子僵硬起来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不能因为一时偏爱,日后给乱臣贼子留下可趁之机!”

    “这天下太平,哪来的乱臣贼子!”岳山长哪里肯让洪山长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眉头一挑就正色说道,“再者,皇上何尝变了什么制度?应该是这些年来,朝中某些贤达为了一己之私,坏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长哂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变易,但唯有一条立嗣……那却是想岔了。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此乃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继嗣之法,历朝历代全都用血的教训证明这是没有错的。”

    “唐太宗迫父杀兄诛弟,则天皇后不但杀子,还大杀宗室,唐玄宗同样也是迫父杀子,于是纵观唐时两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其他时候都在内斗。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唐太宗给后代开了个坏头!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续这场面,自当严明制度。”

    岳山长死死盯着洪山长,难以置信此人竟然会在外间全都是锐骑营将士的这马车车厢中,如此放肆地谈什么立嗣,谈什么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长不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吗?更何况,身为外臣却贸然提及天家内务,甚至推荐自己的女儿,如今却又说什么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又敢说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经公诸于天下,你莫非还在想放太甲于桐宫?”

    “就是因为皇上已经公诸于天下,方才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样一个不贤不孝之子,虽不可继嗣,却不可弃之不顾。至于太甲……岳山长还请自重,太甲乃是商汤之后正经继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却连太子都不是,如今不过是有罪在身的庶长子而已!”

    岳山长虽说没见过大皇子,但他很确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听到这庶长子三个字,一定会气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长脸上,更绝对不会要这样一个岳父。

    难不成眼前这个人,真的愿意牺牲一个女儿来成全皇帝当个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为岳父来辅佐大皇子东山再起?

    马车之外,随车而行的卫士当中,装束很不起眼的花七听着车中动静,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这天下心思最复杂多变难测的,果然就是这些读书人。

    说什么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刚刚就连他听着都觉得洪山长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长,可结果呢?人家现在对岳山长说的话那简直是坦坦荡荡!

    大皇子只不过是有罪在身的庶长子,算不得嫡长,更不要说入主东宫了。也就是说,正如坊间那种最不流行的传言,这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只是纯粹希望有一个贤惠能干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规劝或者说管束其不要继续堕落。

    如此一来,给长子挑选了一个贤妃的皇帝,就无需背上一个苛待儿子的名声。而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儿给大皇子的人家为难,提出这个建议的洪山长就主动把自己的女儿作为人选报了上来。

    听听这话,那简直是光伟正,高大全,就差没在脸上贴圣人两个字了!

    如果这位洪山长知道皇帝在收到这样一道奏疏之后,本来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坏到无以复加,气得深夜出宫,去了一趟当年业王之乱时那座曾经遭劫的佛寺凭吊死者,还会这样理直气壮吗?这幅坦坦荡荡,无愧于心的气势,到最后见了皇帝之后,还能剩下几分?

    想归这么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来看看洪山长和岳山长这两位名士兼名师,顺便瞧瞧两人在私下相对时会是怎么个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记在心里,脸上却分毫不露。

    护送着马车到了东华门,见前来迎接的一个司礼监随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长和岳山长,他四下里一瞥,看到楚宽一个人站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一跃下马的他就走近了过去,笑呵呵地问道:“楚公公若是想观察这两位,该到乾清宫中去才是,站在这远看有什么用?”

    楚宽和花七也是老相识了,睨视了人一眼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皇上给皇子们请来的老师,当然是皇上亲自考校,何必我一个阉奴在旁边杵着多事?再说,不是有更合适的人在御前陪着掌眼吗?”

    花七顿时诧异了起来:“更合适的人陪着皇上掌眼?你是说葛老太师?”

    “老太师什么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见的四位一块齐集京城,那兴许还能劳动他老人家来看一看,如今请了他来,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宽嘿嘿一笑,见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耸了耸肩道,“皇上已经派出人去反反复复探听,结果却还是混进来一个假道学。”

    花七顿时莞尔,随即低声把自己听到的洪山长对岳山长那番话对楚宽复述了一遍。而楚宽听完之后,又问了召明书院岳山长的应对,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讥,可之后就干脆冷笑以对,他就微微颔首道:“和那个哗众取宠的假道学比起来,这个岳不凡倒是聪明得多。”

    洪山长并不知道,自己在楚宽的嘴里已经变成了假道学。此时和岳山长并排走在领路的那个宦官之后,他就不像在马车上那般言辞锋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说话,岳山长就更没有兴趣说话了,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思量,这位洪山长到底是几个意思。

    于是,当心思各异的两人进了乾清门时,那一个个犹如钉子似的钉在地上的侍卫,心事重重的两人甚至都没有注意,直接跟着引路的那个司礼监随堂来到了正殿前。随着门前有人高声通报,他们只不过是默立了片刻,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宣见的声音。

    可正当岳山长迈开步子打算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只见洪山长昂首挺胸,硬生生抢在了他前头。虽说对此大为光火,可此时冲上去和人相争,那却也不符合自己一贯为人处事的原则,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长打头阵,自己冷着脸紧随其后。

    就他和皇帝两次打交道之后的体悟来看,若是洪山长觉得竭力表现就能博得天子信赖,那绝对是小看了当今天子!

    当岳山长跟着洪山长踏进乾清宫之后,他并没有和洪山长似的,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显得谨守礼仪,恭敬谦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围。紧跟着,他就注意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是皇帝右下首站着的,满脸气定神闲,仿佛只是陪家中长辈见客的张寿!

    一个是张寿背后探头探脑的小孩子,那赫然是他已然在国子监和兴隆茶社见过两次的四皇子,今天已经是第三次见了,足可见皇帝对这个幼子的喜爱。

    事实上,如果不是张寿在人进来之前主动起身,这会儿岳山长和洪山长看到的情景,应该是他正气定神闲地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考虑到岳山长和洪山长的年纪比自己大一倍有余,陪坐在一边见人的景象不太好看,张寿这才站起身来。

    而就在外头通报时,四皇子更是突然从皇帝宝座之侧一溜烟跑到了他身后,这也让他有些始料不及,摸不清楚这个小号的熊孩子到底是几个意思。

    皇帝将四皇子的放肆举动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瞧见。事实上,他找了张寿来替自己掌眼,原本就是想用常常会有出人意料之举的张寿来刺激一下面前的两人,借此观察他们的反应。果然,此时此刻,他敏锐地注意到,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反应截然不同。

    走在前头的洪山长头也不抬,眼观鼻鼻观心,那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肃穆。而走在后头的岳山长,则是不但坦然和他对视,甚至还在发现张寿之后,含笑冲人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对比,想到自己前两次见岳山长,人一直都表现得不卑不亢,皇帝不知不觉在心里就有了偏向。虽说据楚宽所言,召明书院一个学生曾经在国子监和兴隆茶社两度大放厥词,但皇帝在听说张寿竟然收留了那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后,他也就一笑置之,并没有太在意。

    此时此刻,见两人并肩上前施礼,皇帝就淡淡吩咐了一声赐座。眼见洪山长当仁不让地在自己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岳山长却也不争,在其下首的第二张椅子上坐下了,他不由得更是在心里给两人打出了截然不同的评分。

    而当看到张寿已经施施然坐下,而四皇子却依旧呆在人身后不肯过来时,皇帝就忍不住笑着冲其微微摇了摇头,这才开始了今天的正式召见。

    相对于之前的非正式见面,今次召见,皇帝自然不像之前那样平易近人到随便了。他先是询问了召明书院和豫章书院如今有多少学生,学生课业如何,贫富如何,科举状况如何,自食其力与否,乃至于学中费用、师资状况等等细节,也全都不曾放过。

    而这一次,不论是岳山长还是洪山长,全都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山长的特质,对于自家书院的情况了若指掌,如数家珍,甚至还趁着这召见的机会不遗余力地推介自己的学生。

    对于这样的场面,从前也常常借机向皇帝推荐学生的张寿终于觉得遇到了竞争对手。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就只听皇帝笑容可掬地问道:“张寿,你觉得你为人师长,可比得上这召明书院岳山长和豫章书院洪山长吗?”

第五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皇帝你这是给我拉仇恨吗?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可皇帝一脸朕想要听你好好说说的表情,又容不得他推脱。

    因此,虽说对面洪山长那审视的目光有若实质,而岳山长则是笑得意味深长,他却仍然从容不迫地说:“皇上把臣和桃李满天下的岳山长和洪山长相提并论,臣这个初出茅庐的师长实在是惶恐。但是,正如同学生如何,并不完全是比出来的,老师如何,也不是比出来的。”

    “比方说,洪山长教出了一个杏榜会元,殿试又得第一,文名卓著的状元;而岳山长却教出一个虽说没考中进士,只是磕磕绊绊出仕,可却能使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被人称颂乃至于离任时无数人相送的循吏能员。他们这两个学生能比吗?他们这两个老师又能比吗?”

    “又比方说,洪山长教出一个敢于炮轰朝中阁臣尚书,人道是不畏强权最清流的台谏言官;而岳山长却教出了一个能治水,能造桥,能够给一条几十上百年来吞噬掉无数良田的大河开出良方的治水能臣。他们这两个学生能比吗?他们这两个老师又能比吗?”

    见洪山长和岳山长面色各异,而皇帝则是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张寿就无所谓地笑了笑。

    “皇上别看我,我可没有这么大查人履历的本事。岳山长和洪山长有能干的好学生,我也有能干的好学生。要不是陆三郎和纪九郎,我这个出身乡野孤陋寡闻的国子博士,还不知道洪山长和岳山长门下有这样多的人才!”

    笑过之后,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但是,臣虽说才只当了学生们一年师长,但却能够坦然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臣一直都在尽力去做。有些人资质好,有些人资质不好,臣不能做到完全的一视同仁,却愿意竭尽全力帮他们去寻找一条未来的出路。”

    “有些人只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就能得到十分的成果,有些人却付出十分的努力只能得到一分的成果。但如果一直都无视于这样的现状,那么对努力者就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所以,臣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目标,让天下那些愿意努力的人,都至少能看得到自己的未来。”

    “让天下那些愿意努力的人,都至少不会失望甚至于绝望。”

    第一次见张寿的洪山长是什么心情,岳山长此时不得而知,但他不得不感慨,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实在是正如传言中一般,根本就不像是乡野之地走出来的。

    皇帝这问题问得可谓是刁钻,可张寿不但连消带打,成功地将这个问题化解得干干净净,甚至还顺带标榜了自己一番,偏偏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都挑不出毛病来,顺便还推荐了两个学生。相比他和洪山长刚刚推介的学生,张寿的话语分明更巧妙。

    而洪山长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已经渐渐睁大了。他两眼圆瞪地盯着张寿,见人神清气朗,毫不畏怯地和自己对视,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巧言令色!”

    这一刻,即便岳山长对张寿很有警惕心,又因为路上洪山长这番话而对洪山长颇为提防,他也不禁觉得洪山长这怒斥荒谬到了极点。

    就这么公然评判张寿巧言令色?这姓洪的是昏了头还是失了心,又或者自视高到已经完全忘了此时此地的场合?

    人家张寿就算在话里话外流露出豫章书院学生中多才子,多清流,可那也不是在骂你,你用得着仿佛被人踩住尾巴似的跳出来痛斥人家吗?

    张寿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如今这位第一次见的洪山长竟突然莫名其妙地骂自己巧言令色,他若是当成没听见似的息事宁人,那就不是他了。他当下毫不迟疑地哂然一笑道:“我再巧言令色,也及不上洪山长在奏疏中慷慨激昂,结果转头却推荐自家贤良淑德的女儿!”

    洪山长顿时勃然大怒,竟是不顾这是在御前,直接霍然站起身来。

    “就是因为朝中诸公唯唯诺诺,不能正风气,不能劝圣上,这才惯出了你这等看似诚君子,实则真小人的小子!你不过才几岁,皇上任你为国子博士,你就该谦辞,哪有你这样恬不知耻就占据其位,更逼走同僚的!”

    “你一面献媚于权门子,一面却又收买人心,令那些贫家子对你感恩戴德,一面大兴学校,一面却又拼命指使学生出去在地方上捞钱!沧州民乱,本来便是该大刀阔斧处置罪民,你却一味委过于大皇子,施恩小民,沽名钓誉,却不顾圣上和皇家声誉!”

    气喘吁吁说到这里,他压根看也不看别人是什么表情,斩钉截铁地说:“臣上书皇上,请为诸皇子择定婚姻,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而臣举荐小女为大皇子妃,也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小女三岁习文,女论语等女德之书倒背如流,针黹女红更是娴熟。”

    “前时江西一年水灾一年旱灾,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更是不计其数,是小女出面,聚集妇人,以养蚕织绢纺纱织布制袜等等手工,勉强维持了数百人的温饱。而她之品性德行,素来乃是有口皆碑。而最重要的是,小女年长于大皇子,相貌平平,不虑狐媚之祸。”

    此时此刻,张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翻白眼。

    虽然无缘无故被人骂一顿确实很冤枉,刚刚他正准备应该怎么骂回去。可现在听到洪山长突然理直气壮地开始夸赞女儿,还举出了贤良淑德的实际证据,最后甚至还解说了女儿为什么适合当大皇子妃的原因,他就无语了。

    比大皇子大,长得不好看,通读那犹如贤妻良母教条似的女德诸书,然后还擅长女红等等手工活计……他怎么觉着这是照着世上最出名的那些丑女模板刻出来的呢?

    于是,张寿就干脆没好气地说道:“敢问洪山长,接下来你是不是举出四大美人的例子?无论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四大美人都没好下场,可史书所载的四大丑女却人人都是贤妻良母,和丈夫琴瑟和谐,所以令嫒虽然相貌平平,却一定能规劝大皇子一心向善?”

    这也是刚刚岳山长想说的话,这会儿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强行压下跟在张寿之后反唇相讥的冲动,暗想洪山长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迂腐?

    而下一刻,他的疑问就有了答案。因为洪山长坦然面对皇帝,一字一句地说:“妇人之容,不过只能维持一二十年,时过境迁之后,怎能比得上其德、其言、其功?嫫母能辅佐黄帝,孟光能举案齐眉,钟离氏能够规劝齐王,阮氏能训诫夫君。”

    “此四女者,得之至少可安家室,佐夫君,不像某些祸水红颜,只会引得家宅天下不宁。臣之前上书时就已经言明,如今大皇子乃是因罪囚于宗正寺的庶长子,自然可以任其自生自灭,然则臣切身体会,皇上身为父亲,囚长子于陋室,心里又何尝不难过?”

    “诚然,若是真的只为了大皇子的后嗣着想,皇上尽可以在民间挑选女子为大皇子妻妾,若是不好选贵家女,也可以挑选民间孤女教导后送到大皇子身边,但皇上治理天下多年,您到底是怎样的人,臣也好,天下子民也好,全都很清楚,皇上宅心仁厚,并不愿如此!”

    尽管刚刚也一度被洪山长那番言语气得七窍生烟虽然人是在骂张寿,但皇帝却觉得某些话也同样是在骂自己。可当听到洪山长用那样的口气否定他会为了大皇子而随便牺牲无辜女子的时候,皇帝那张脸还是不知不觉霁和了下来。

    他看了张寿一眼,见人一只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却垂在下头,再定睛一瞧,可不是正拉着四皇子的手?就只见他这小儿子此时此刻正气鼓鼓的,仿佛是随时都会冲出去找洪山长理论。

    尽管刚刚他自己也几乎耐不住性子想要轰人出去,可眼下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之后,皇帝还是微微冲着张寿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张寿为人师张时日虽短,但成果有目共睹,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抹杀的。”

    见洪山长顿时露出了极其震惊且不能接受的表情,皇帝就自顾自地说:“至于你说他讨好权门子云云……你大概弄错了,就他在半山堂这如鱼得水的架势,不是他讨好别人,而是别人讨好他才是。就比如朕的三郎和四郎,要不是因为喜欢他这个老师,也不会去考九章堂。”

    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四皇子立刻大声说道:“没错,老师讲课讲得好,对学生更好,这是国子监里人人都知道的!杨一鸣那种人品低劣的家伙,连学生都要和他割袍断义,又怎么能说是老师逼走同僚!”

    他越说越激动,冷不丁感觉到肩膀上似乎压了一只手,侧头一看见是张寿,他就犹如气鼓鼓的皮球一下子被扎破了似的,顿时泄了气。

    可在退后到张寿身边时,他仍旧在那嘟囔道:“大皇兄是什么人,我和三哥还不知道吗?重色轻德,当年皇后……嗯,敬妃给他挑宫人的时候,给他选两个相貌平常的,他都不乐意,一定要绝色!他还老是在二哥面前炫耀,说将来要娶比莹莹姐姐更漂亮的美人当王妃!”

    张寿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见这位天子此时面色极度微妙,很显然小儿子童言无忌爆大儿子的黑材料,这位当父亲的也很无奈,他就顺势也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对皇帝躬身一揖。

    “多谢皇上为臣正名。”

    “刚刚洪山长说臣沽名钓誉,不顾皇家声名,臣不想辩解。毕竟,洪山长都已经替大皇子选择了最合适的皇子妃,还替皇上辨明了利害,臣一个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臣只是想问问,孟光三十岁方才出嫁,无盐君为后则是四十岁,敢问令嫒比大皇子到底年长几岁?”

    听到这里,岳山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竟是也坏心眼地问道:“如阮氏之夫,当年也一度因为妻子貌丑而落荒而逃,洪山长固然满心好意为皇上着想,却也得替大皇子想一想。”

    张寿见岳山长终于不禁给自己助攻了起来,他自然暗叹人识趣,当下又笑呵呵地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洪山长可曾问过,令嫒自己是什么意思?”

    洪山长没理会张寿和岳山长的联手进击,**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素来是孝女,更懂得忠义二字,因而在我上书时她便已经慨然应允,定会劝得大皇子弃恶扬善。”

    听了前面这一席话,偌大正殿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四皇子在内,全都觉得之前上书那事儿全都是洪山长一手操控,那位样貌平平年岁不小的洪氏大概也就是听天由命。

    可听到后面半截,每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敢情这还真是一个贤良淑德到把《列女传》中榜样奉为金科玉律的女子?一时间,众人都没注意洪山长避而不谈女儿的年纪。

    而岳山长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尤其是一想到要和洪山长这么一个脾气古怪,行事更是刻板的家伙一同生活在那一座临时居所之中,他就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他好半晌才重振旗鼓,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敢问洪山长,令嫒难不成是跟随你一同上京城的?”

    “那是自然。”洪山长傲然一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臣当年丧妻之后就不曾别娶,家中俗务皆为小女打理。就连整理书稿,也都是交给她来完成。四乡八邻虽说有很多人慕贤名前来求娶,她却难舍臣这个父亲孤身一人,不愿出嫁,臣规劝不得,也就只能随了她。”

    “她自己常说,世间男子多数重色轻德,因而此生便用于帮助那些孤弱妇孺,我觉得此言大有道理,也就随了她。此番要不是我感慨应该给大皇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会对她提起此事,她也不会一口答应。”

    说到这里,洪山长便朗声说道:“皇上责臣错怪张博士,臣远在数千里之遥,也许是道听途说。但是,张博士责臣别有用心,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自知才疏学浅,兼且豫章书院离不开臣这个山长,恳请皇上容许臣在京停留几天便赶回去。”

    眼见眼前人说完就是一躬到地,张寿不禁破天荒地和岳山长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家伙是真迂腐还是假道学?还有这话,是以退为进呢,还是……以退为进呢?

第五百零三章 迂腐老夫子,记仇熊孩子

    “既如此,洪卿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

    皇帝这短短十来个字,张寿丝毫不意外,岳山长则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而洪山长,此时反而是一脸的平淡。他一板一眼地深深躬身道谢,等到直起腰时赫然一脸坦坦荡荡。

    “多谢皇上成全!臣无意于仕途,更无意于显达,只求天下太平,民风淳朴,朝中风气肃然,能够为国多教出一些正人君子。臣举荐小女,也是因为小女淡泊名利,不求富贵,所以若是有其余贤惠女子心甘情愿,并不是非她不可。”

    “大皇子从前便是因为敬妃为母失职,方才会一错再错,若有贤妻规劝,将来有爱子陪伴,想来他总能稍稍改过。不但他如此,二皇子也是同样如此。臣听说京城从权门到百姓,婚姻往往先看门第,再看相貌,人品这种看不出来的东西往往就忽略了。”

    “比如说二皇子,据说就曾经因为道听途说的传言,在街头羞辱官宦千金,便是这种陋习之故!所以……”他顿了一顿,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的张寿身上。

    “臣对张博士固然理念不合,也看不惯他的做派,但对于赵国公能够遵守当年婚约,把女儿下嫁给门第完全不相称的张博士,却还是得赞一个好字。糟糠之妻不下堂,多少飞黄腾达的官员说是如此说,却无不是左一个右一个纳妾蓄婢。而贫贱时为子女定下的婚约,更是在显达之后说毁约就毁约,简直是人品低劣!”

    “婚姻二字,难道不应该是娶媳娶贤,嫁女嫁贤?”

    在旁边听着的张寿简直有些无语。这老头一上来就先疾言厉色数落了他一通,而后却又给他或者说他那未来岳父赵国公朱泾戴了一顶高帽子,若是想就这么一笔勾销,他自然不可能这么大度地就放过。可现在他算是听出来了,人就是个刻板到古板的老头!

    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在婚姻以及日常生活中都死抠着贤德两个字?这就和某些死抠着上古圣贤之世如何如何的老学究一个样!大道理人人都懂,但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不是先顾着利益,这是你号召大家讲仁义道德就有用的吗?

    见张寿和岳山长全都在看自己,皇帝自己的脸色也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诡异,心里更是哭笑不得。要知道,他此次召上京的四位大儒,全都派人访查过,确信并不拘泥于所谓圣贤书,而是博览群书,在诸科上都有所涉猎,甚至可以说颇有建树的人。

    就比如这位豫章书院洪山长,虽然给书院定立了名目繁多的规矩,书院中有众多鼓吹复古的老师以及曾经的台谏清流,因而比不得重视水利以及农科的召明书院,但在诸科上却也有相当有趣的亮点。派出去的人就访查到,豫章书院出过一些有趣的小事件。

    比如说,江西布政使进贡的,能够看清楚远处事物的望远镜,据说出自豫章书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之手用白水晶磨制而成,业已被军器局引入。比如说,南昌府悬而未决的一桩疑案,是豫章书院一个学生提供破案思路,于是最终告破,其中思路颇为有趣。

    再比方说……豫章书院居然还有一个班招收女学生。而且招收的不是那种富贵人家,生活无忧,读书也就是为了吟诗作赋,消磨大好时光的千金,而是针对贫寒人家的女孩子,甚至还有寡妇。教习的除却针黹女红之外,还有很多有趣的实用技能……

    学生如此,那掌管书院的那位老师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觉得好奇的皇帝这才把洪山长给加入了这一次召见的大名单中,谁曾想洪山长没到京城就突然来了一道让他又惊又怒的上书不说,还大言不惭地推荐了一个大皇子妃的人选。

    而就在他召见人时,这老头儿更是一张口就是一堆听着很有道理,实则却迂腐之极的话。

    此时此刻,见洪山长说完这话之后,就直接一躬到地,心里转过一千一万个念头的皇帝努力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这才微微点头道:“洪卿此言,确有道理。”

    谁不知道娶媳娶贤,嫁女嫁贤……问题是看得出来吗?他那皇后当初刚进宫的时候那也是容貌性情都不错,太后可不单单是冲着对方家世给他定的人选。可有道是人心易变,现在好好的人,谁知道三五年后是什么光景!

    然而,张寿一听见皇帝这模棱两可的话,他就知道坏了。果然,下一刻,直起腰来的洪山长那就犹如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到无以复加。

    “皇上圣明!天佑我大明!以臣之见,朝中如今这风气,是该整治一下了……”

    眼见这么一个刚刚还对自己大肆批驳,之后又是一番大道理的老头儿又要开始滔滔不绝,张寿赶紧趁机对四皇子耳语了几句。

    于是,最讨厌这些大道理的四皇子立刻一溜烟跑到了皇帝身边,然后和刚刚张寿与他说话一样,悄悄对皇帝耳语了一番,只当没看见洪山长的异色。

    而因为熊孩子的这一跑腿,得到张寿提示的皇帝终于找到了终结今天这番谈话的关键所在。他轻轻咳嗽一声,及时打断了洪山长的口若悬河。

    “洪卿,朕对令嫒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样吧,儿女婚事并不仅仅是朕一个人能决断的,太后为了大皇子也操碎了心。令嫒既然和你一同入京,明日就去清宁宫觐见太后吧。岳卿数日前抵达京城,好歹是休整了几日,你刚到京城,也不妨先回住处休憩。”

    说到这里,见洪山长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皇帝不确定人到底是要答应,还是要抗争,当下立刻霸气十足地说:“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商量!来人,送洪山长回雅舍!”

    洪山长这才有些失望地开口答应。随着之前带他来的那个司礼监随堂赶忙进来,他并没有认识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今天却已经愣头青了好几次,一丝不苟地长揖行礼,随即正面对着皇帝小步后退,最终才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一举一动,无不深合礼仪。

    他这一走,偌大的乾清宫正殿中,竟是人人齐舒一口气,就连小小年纪的四皇子亦然。

    而一贯很注意仪态的召明书院山长岳不凡也如此,那却完全是因为和这样一个顽固的老头儿一同受召见,此时那心情憋闷得着实无以复加。

    所以,在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他就立刻开口说道:“皇上,洪山长之前在来时的路上也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但还请皇上看在他年长的份上,稍加宽容。据臣所知,这些年来,豫章书院人才济济,只因洪山长不但严于律己,而且更严于律人。”

    他可没打算浓墨重彩全都花在别人身上,就这么一说,随即就立刻把话题岔回到了自己身上:“各家书院有各家书院的规矩,就比如召明书院,学生收进门,修行看各人,除却经史之外,余下的全凭学生自己兴趣。”

    “而因为召明书院中寒门子乃至于贫家子农家子最多,所以对农科感兴趣的人着实不少。他们都希望能够将所学用到家乡,使家乡父老能够每年多收三五斗,安居乐业。如今东粤、琼南,都有三季稻,而其中良种,不少都是召明书院亲耕的学生们改良流传出去的……”

    张寿坐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岳山长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家书院如何注重农科,如何改良种子,如何努力研究更高效肥料,心中把人和刚刚老学究似的洪山长加以对比,心想陆三郎和纪九一个劲让他重视皇帝特召的四位贤达,岳山长此时的表现还算不负他们的警惕。

    而等到岳山长在农科之后又转而大谈水利,他就更在心里给人打了个高分。因为这位赫然在那摆事实,讲道理,将曾经召明书院出来的两位水利名臣拿出来,却没有大说特说他们的功绩,而是只谈他们对后辈们做出的榜样,如今召明书院的学生在广东主持修水渠的不少。

    这一次,就连起初心存反感的四皇子,此时那不耐烦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甚至一边听一边磨着张寿给他讲解其中那些他不明白的名词。

    皇帝更是一边听一边问,当确证岳山长确实如访查到的那样颇有真才实学,他方才微微颔首,随即就突然开口问道:“之前葛老太师曾经对朕建议,建国之初用的历法到现在已经越来越不精确了,因而请求仿效元时郭守敬四海测验那般重新测算,未知岳卿怎么看?”

    突然被问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岳山长顿时微微变色,差点忍不住去看张寿。好在他把控自己的本事极强,立时就恢复了过来,当即含笑说道:“术业有专攻,历法这种事,葛老太师比臣这种半吊子要懂得多,皇上就是问张博士,也比臣来得强。”

    没等皇帝看向自己,张寿立刻不假思索地说:“皇上,臣只是略通算经,于历法只是门外汉,但既然岳山长对农科如此重视,想来应当知道如今的历法是否适合如今的农时才对。”

    自己的问题被人就这么直截了当推了回来,岳山长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说他对张寿是七分警惕,那么对张寿背后的朱泾,那就至少是九分警惕,而对张寿那位老师葛雍,说是十二分警惕也不为过。

    尽管人已经不在朝堂了,但朝堂满是这位老太师的各种传说,眼下人年纪这么一大把却还要推行什么四海测验,重订历法,他怎么想怎么觉着这位老太师是在为张寿铺路。

    于是,哪怕张寿说对历法是个门外汉,他还是立刻拿出了十二分重视,打起精神说道:“皇上既是不吝垂询臣这个门外汉,张博士却又如此谦逊,那么臣觉得,葛老太师年纪大了,虽然臣听说还有齐褚二位老先生佐助,但毕竟年老体衰,此事也不能全靠钦天监那些人。”

    “所以臣建议,不妨下诏天下,允许民间精通算经的人才于官府自荐,然后召入京城,以备皇上垂询。”

    听到岳山长用异常恳切的态度说出这么一句话,张寿差点要拍大腿叫好,然后大大称赞一声岳山长神助攻。要知道,如今招进九章堂的这些人,顶多只能算是天赋尚可,前途无门的潜在数学苗子,离开人才两个字还很远,那些真正的高端数学人才估计还看不上他。

    但如果借由编修历法,朝廷放开天文禁令,那么一定会有很多高端人才云集京城!就算其中有的是人看不上他,但也肯定能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于是,他立刻慨然响应道:“皇上,岳山长所言极是,臣附议!”

    皇帝见岳山长闻听此言脸上闪过了一丝明显异色,随即就迅速掩藏似的微微低头,他就暗自呵呵张寿这小子师承葛雍,想法自然与常人不同,你们这些城府深沉的人老喜欢用世俗想法去衡量于他,那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而且……朕其实也等着你这话!

    嘴角露出笑容的天子欣然击节赞赏道:“岳卿此言精到,就这么办。来人,去内阁传命,此前因钦天监人才不够的缘故,四海测验进展缓慢,如今因岳卿之谏,当放眼天下召集精通算学之才。为求延揽的是真正的人才,请葛老太师和齐褚二位出题,有意者可于地方官府解题,然后公车送京城!”

    这一刻,很难要用什么字词来形容岳山长的心情。他只觉得之前一直自认为表现得体的自己,被皇帝和张寿联手耍了!

    可此时面对气定神闲的天子,兴高采烈的四皇子,喜上眉梢的张寿,他却又不能再反对,只能暗自在心里生闷气。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四皇子突然问道:“父皇,我听说之前三哥和我报考九章堂时,有召明书院学生在那质疑三哥,后来岳山长就把人逐出门墙了?”

    张寿记得自己收留方青的这事儿早就知会过皇帝,皇帝也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却没想到四皇子竟会突然拿出来说。这小小熊孩子,居然这么记仇?

    他正这么想,就只见四皇子狡黠地笑了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岳山长教都不教就把人逐出门墙,是不是有点太严苛了?”

第五百零四章 就是赖你!

    如果说三皇子性格有点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么,四皇子的性格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了再说。所以,即便此时面对的是父皇请来的天下名士,但小家伙仍然毫无畏惧,此时说完话之后,甚至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

    而这时候,见岳山长那极力若无其事的样子,张寿就呵呵笑道:“四皇子从哪听说的有人被岳山长逐出了门墙?你说的那个家伙如今还在我家里呆着,他可没这么说。”

    岳山长刚刚被四皇子质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却还只能佯作镇定,可张寿此时一说,他方才终于忍不住色变。张寿竟然收容了方青?这是为什么?为了穷追到底?还是为了其他?

    四皇子这时候也瞪大了眼睛:“人在老师家里?那柳枫为什么没告诉我!”

    此时正侍立在正殿一角的柳枫差点没气疯。四皇子你好端端地挤兑这位岳山长就是了,出卖我干什么?我只是遵圣命在雅舍的仆役那边打探到了岳山长两个学生的议论,所以才知道那个骂过三皇子的方青被逐出了召明书院,可我也不知道人转头就被张寿给招纳了啊!

    而张寿见皇帝侧头去看柳枫,而那位乾清宫管事牌子恨不得把头埋到地缝里,他就轻咳一声道:“四皇子想不想知道,方青怎么会在我家?”

    见四皇子立刻忘了出卖柳枫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人可不是会看父皇近侍脸色的人,赶紧连连点头,他就笑着把宋举人小推车出去卖糖水却碰到方青的事情说了,当然略过了宋举人骂方青的那一席话,只说人因为同乡同年之谊,于是把失魂落魄的方青给捡了回来。

    然后,他又说了之前方青在街头把人错认为豪门家奴,于是连累宋举人与其一块被狗追了一路,回来之后还在他面前打了一架的事。

    当他说到华四爷把那位诚惶诚恐的富户李三儿带来家中赔礼时,四皇子已经笑得蹲在地上捶着张寿的扶手,完全忘记了眼下这是什么场合。

    而岳山长此时虽说竭力想要维持脸色镇定,但方青和宋举人的那番行径实在是突破了他能够设想的底限。

    尤其是一想到方青就是他这么多年惯出来的冲动冒失性子,他就觉得脸上直发烧,越发觉得张寿收留方青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至于皇帝,此时也被张寿说的这番情景给逗乐了。尤其是一想到那个嘴贱的宋举人竟然也惨遭狗追,一路奔逃到鞋子都掉了,他就觉得很解气,仿佛连永平公主那口气也一块出了。

    “这两个还真是活宝……张寿,你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收容!”

    “宋举人那是因为莹莹喜欢他做的糖水,再加上他身份暴露,宋家人恨不得把他这个特立独行的家伙绑回去,所以我不得不给他一个栖身之地。至于方青……”张寿耸了耸肩,非常随意地说,“反正宋举人把他捡回来了,多一个不多,再说他那食宿费也是自己挣的。”

    他说着就笑道:“宋举人强押了他在身边打下手,然后给他开工钱,那我就当一回赁房子给人住的房东好了。不过,四皇子你不要道听途说,方青并没有说过他被逐出门墙,只觉得是自己乱说话连累师长和同学。他如今已经彻底幡然醒悟,知道自己从前是存有偏见。”

    “寒门出贵子,富家养娇儿,这只是俗语,不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真理。所以,他很后悔,觉得愧对岳山长多年教导。”

    尽管张寿话里话外仿佛都在替自己说话,但岳山长此时只希望结束这一场让他如坐针毡的召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想办法找借口告退时,就只听皇帝咳嗽一声道:“四郎无状,岳山长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而且,听张寿所言,这方青不过是愣头青而已。”

    皇帝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年少轻狂的时候谁都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冲动胡言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再说张寿已经用最好的方式罚了那小子,那就是让宋举人那个活宝带着人去走街串巷吃苦头。”

    说到这里,他就严厉地瞪了四皇子一眼:“四郎也是,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甚至在朕面前质问师长,你这规矩怎么学的?回头罚抄论语述而篇二十遍!”

    四皇子顿时哀嚎了一声,可他脸上的笑意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很明显,小孩儿此时心情很好,非常好……能够知道骂过自家三哥的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而且还正在被宋举人折腾,张寿监视,他觉得很安心,很解气。

    而看出他这心情的皇帝,立刻毫不犹豫地打发走了这个幼子,紧跟着就对诚惶诚恐起身谢罪的岳山长微微颔首道:“就这么一丁点小事,岳卿不用揽在身上。今天朕突然召你和洪卿同行入宫,也是为难了你,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整休整,朕来日再召见。”

    “臣万万不敢当这为难二字。臣才疏学浅,德行不足,愧对皇上信赖……”

    几句相对俗套的颂圣之后,岳山长终于如愿告退。当走出乾清宫正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却发现手心已然微微泛着油光。今天被洪山长以及张寿先后挤兑了一场,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离开皇宫上车后,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因此,当车离开东安门,他就开口说道:“劳烦去外城广东会馆,我想去见一见宋会首。”

    岳山长打算以宋举人的情况作为借口去见广东会馆宋会首的时候,轰走了四皇子,遣退了岳山长的皇帝,也离开了乾清宫,却是径直赶往了清宁宫太后处。只不过,他却没有放张寿走,而是直接提溜了人和自己一块去的。

    至于多嘴多舌给四皇子提供了某些消息的柳枫,则是被他罚跪在乾清宫中反省。

    虽说张寿入宫已经并非首次,清宁宫也同样来过,但被皇帝这样如同带着自家子侄这样登堂入室,他还是有些哭笑不得。此时此刻,当他见过面露诧异的太后,随即听皇帝笑言之前见洪山长的经过,随即又说出了他通过四皇子给的那个建议之后,他就发现太后表情有异。

    果然,太后打量了他两眼,随即就似笑非笑地问道:“张卿,今日幸好有你几次出言搪塞住了那个洪山长。大郎当初与二郎那般设计于你,在沧州又惹出了那样天大的祸事害得你去收场,你这次倒是以德报怨,居然阻止了人硬塞一个女人给他。”

    “臣这算不上以德报怨,只是以己度人。”

    张寿早就觉得,太后对朱莹也许确实是真心很好,但对自己哪怕谈不上有什么敌意真要有敌意的话,身份地位相差太远,他也不会过得这么悠游自在然而,太后对他的态度很平淡,这却是他在第一次来清宁宫时就已经意识到的。

    因此,在这位曾经垂帘听政,权握天下的老妇面前,他觉得自己需得比面对皇帝还要更谨慎。但谨慎归谨慎,坦然归坦然。

    这会儿他开口回答时,泰然自若,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洪山长说娶媳娶贤,嫁女嫁贤,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实际上,这却是纸上谈兵。为人父母,挑选女婿和子媳时,若是不想造成相敬如冰的怨偶,那总会稍稍顾及一下子女的性格。”

    张寿特意把一个冰字念得极重,至于皇帝和太后会如何理解,他就无所谓了。

    “洪山长夸赞她女儿胸怀大义也好,贤德能干也罢,可他却根本不知道大皇子最注重的是什么。大皇子和二皇子一样,从前攀比的时候,两人不但希望未来的皇子妃拥有顶尖的容貌,更拥有顶尖的家世。至于是不是贤德,他们应该根本就不在乎。”

    太后登时眼神转厉:“你就这么认定大皇子不堪造就?”

    皇帝之前答应大皇子之请,放了他去沧州,结果如何,你们母子还没看到吗?

    张寿寸步不让地和太后对视,在心里这么冷笑了一声,嘴上却没有那么直截了当:“若是那洪氏在贤德之外,还有国色天香,闭月羞花的容貌,那么也许还能收住大皇子的心,但若是年长且相貌平平的话……”

    他顿了一顿,语气平淡地说:“那洪山长会赔了女儿,而太后和皇上,赔了大皇子。”

    如果张寿只说洪山长赔了女儿,那么太后和皇帝就算再对大皇子之前那罪过深恶痛绝,也难免心里不舒服,可张寿却说他们也会赔了大皇子,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顿时哑然。

    毕竟,哪怕洪山长把女儿夸赞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仿佛钟无盐再世,可让大皇子娶一个丑女……这绝对会造成一对怨偶。大皇子什么性格,不止张寿知道,他们更知道!

    如果说现在大皇子就必定对皇帝和太后满腔恨意,那么强压着人成婚之后,他那恨意恐怕就要突破天际了。皇帝也好,太后也罢,固然不怕人还有什么本事对他们如何,可是,那一腔怒火若是发在新妇身上,酿成什么惨剧,那就真的是一桩完全无法掩盖的丑闻了!

    因而,太后忍不住低声叹道:“若是那洪山长的女儿既美貌又贤德就好了。”

    反正洪山长主动提出此事,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家女儿也愿意嫁,甚至更不求名利打算回乡去继续主持他的书院,并不愿意出仕为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皇子一个获罪被囚的皇子,娶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说实话还是高攀了!

    皇帝见太后叹息完之后,立刻就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仿佛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他就威严地看着张寿道:“张寿,虽说那豫章书院山长洪仁卿实在是有些迂腐,但朕事先派人访查打探过,他为人确实还正派,两袖清风,一心为学,很得学生爱戴。”

    “他既然是明折上书,如今满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他提出将女儿许配给大皇子,朕固然可以轻易回绝,但是……”皇帝组织了一下语句,随后觉得压根没法组织好,干脆就蛮不讲理地说,“反正你若是不想让大皇子娶洪氏,你就给朕想出个回绝的理由来!”

    “另外,大皇子算是被你一手送进宗正寺去的,被洪仁卿这样一嚷嚷,他的终身大事确实是不能拖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也得给朕出个主意。”

    见太后一脸深以为然的样子,张寿顿时哭笑不得。这种事居然赖我……你们二位这一个当父亲一个当祖母的,是不是太惬意了?这关我屁事!

    虽然他着实不觉得洪山长力主的这桩婚姻是合适的,可却也不想坚决反对,此时面对这蛮不讲理塞过来的两个难题,他只能发挥脑筋急转弯的特性,绞尽脑汁地思量对策。

    很快,前一个问题他就有了相应的主意,当即开口说道:“如果太后见了洪山长的千金,觉得人确实贤惠稳重,大方能干,那么她既然在家乡就曾开设班级,教授妇人,何妨给她一个相应的旌表,留她在京城主持善堂之类的?说实话,京城善堂虽多,但大多弊病横生。”

    “就好比沧州那些烂透的善堂一样,名为善堂,实为藏污纳垢之所,需要有个贤名在外的人出来整治整治,她虽说是女子,但既然有贤名,岂不是也算众望所归?”

    见皇帝若有所思地在那摩挲下巴,太后却在那点头,显然觉得如此人尽其用,张寿一想到那更棘手的第二个问题,本来就很头大的他突然灵机一动,笑眯眯地说:“至于大皇子的婚事,太后明日若是召见洪氏,何妨亲自问她本人?”

    没等太后开口,皇帝顿时笑了:“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朕之前也觉得奇怪,这豫章书院据说也出过好几个非同一般的人才,可今日一见洪仁卿,不过是寻常老学究似的人,兴许他女儿有些不凡,母后不如多试探试探。”

    太后见皇帝一副都交给母后你的撒手不管表情,她顿时啼笑皆非,瞄了一眼张寿,她就突然轻描淡写地说:“既如此,明天我把莹莹叫来,张寿你和她陪着我一块见人。若是真的贤德能干,那么即便面对你们这样珠联璧合的一对,也应该绝不会露怯才对。”

第五百零五章 题海无涯,陪衬难当

    就算洪山长这么一闹,他的女儿洪氏如今在外人眼中确实是大皇子妃的不二人选只要不是失心疯,绝大多数有资格和皇家联姻的人,是绝对不会愿意让女儿跳这个火坑的可是,太后作为大皇子的祖母即将召见洪氏,这风声传出去之后,仍然引来了不小的骚动。

    而张寿很确信,如果让人知道,太后竟然点了他和朱莹一块陪着见洪氏,那么舆论恐怕会更加一片哗然。这种场合,永平公主绝对比朱莹合适,而三皇子四皇子这种小孩子也远远比他合适,太后非要带上他干嘛?

    嗯,排除掉太后对他另眼看待这种不切实际的理由,这正常吗?如今看来,他的身世应该是不会爆雷了,可太后对朱莹好像比对自家嫡亲孙女还要好,难不成是朱莹的身世狗血?

    虽然觉得明天这事情滑稽到不合逻辑,但张寿在清宁宫和太后据理力争到最后都没能推脱,这事儿还是成了铁板钉钉。于是,中午出了皇宫之后,缺席了一上午课的他在下午给一群新鲜出炉的学生们上满了一下午的课,然后……

    鉴于明早又没法上课,他就给学生们布置了明天足够做上一上午的习题!

    如果放在后世,张寿大概会成为最遭人痛恨的魔鬼教师,然而在如今,和以往一样,他这行径非但没有遭致学生的痛恨,反而在这一天散课之后得到了人人称赞当然,理直气壮以张寿早上进宫有事为名,下午硬是留下来听讲的三皇子,那是张寿最铁杆的拥护者。

    “老师就算有正事也没忘了我们,真是兢兢业业……话说我回宫一定对父皇说,明天下午我也不回去了,谁让他老是没事就召老师进宫!”

    三皇子,要是咱们那位年轻的老师不常常进宫,几乎不用上朝的他那岂不是在朝堂上全然谈不上影响力?再说要不是人在皇帝面前那么出彩,你又怎么会成为他的学生?

    纪九这个斋长,本来就是张寿最大吹捧者。天赋及不上陆三郎的他,只能在这种方面实现自己的超越。此时他一面腹诽三皇子的幼稚,一面立刻接着三皇子的话吹捧了起来。

    “要想出这么多题目,老师肯定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九章算术》里,每种类型的题目也就是一两题,我们却是学一点,就能做大量题目巩固所学,真是太幸运了……”

    当这一日离开九章堂回家的张寿,因为阿六一直都在默默旁观的缘故,于是得知纪九和三皇子领头的一群学生“溜须拍马”的行径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题海战术居然也有被称赞的一天,这是什么世道?这大概是后世学生们绝对不可能想象的。

    不过也是,这年头的读书人,最受重视的能耐就是死记硬背。不到两千字的《大学》,背!不过三千来字的《中庸》,坚决拿下!一万三千余字的《论语》……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三万四千多字的《孟子》,虽然有点难,但要考科举,必烂熟于心!

    这还是四书,四书之外还有五经!尤其是《春秋》,因为原版太过简略,往往和春秋三传作为合集,但左传、谷梁和公羊全都是相当可怕的大部头,虽然学生多半挑其中的一种进行研修,可仍然要面对谷梁和公羊动辄四万字的篇幅,左传更是洋洋洒洒十九万字!

    古人寒窗苦读十年,也未必能把这些书全都倒背如流,哪来时间去学别的?

    于是四书里头出题目都要出烂了,从院试、乡试、会试,再到各种低级的岁考科考,以及相熟的人彼此出题互试,无数的题目和范文,这才养活了那么多的八股文选家,形成庞大产业。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大一批寒门贫家的学子得不到足够的练笔,游离在门槛之外。

    至于数学也就是算学,研修的人数都严重不足,哪来那么多有本事够本事能出题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张寿轻轻念出了这句话,随即就释然了。只要学生们满意,那当然就万事大吉,不是吗?他呵呵一笑,随即就对一旁的阿六说道:“你回头去见一见曹五,就说是让他稍安勿躁,要是觉得闲着难受,就帮我个忙。你把杨好他们几个轮流调过去,让他们那边帮忙磨砺磨砺。”

    原本有些没精打采的阿六立刻就振奋了起来。他甚至快走两步直接绕到了张寿的面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某种慑人的神采。这种神采,熟悉他的人绝对不会猜错。

    张寿自然就是最熟悉他的人,此时不禁无可奈何一笑,就干脆利落地说:“好了,你如果要去找人过过手瘾,随时可以去,想邀人回来练手也随便你,反正家里空屋子多得很。”

    听到张寿这句承诺,素来面色变化不大的阿六终于喜形于色。他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又想了一想,突然开口提起了当初华四爷对小花生的话。见张寿一脸并不意外的表情,他就又把自己对小花生的回复说了,结果就看到张寿对自己笑了笑。

    “知我者莫如你,你说得没错,有融水村那些知根知底的乡亲,放着他们的孩子不去挑选栽培,去外头买,我不是舍近求远?只要村子里愿意送进京城的孩子,我都会留下来,就算不能在我这里做事,还有的是其他需要人手的地方。”

    “去买一些三四岁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回来养着很容易,从小用严苛的规矩以及灌输忠心勇武的理念培养人也很容易,但这样的需求,无疑会催生人口贩卖,谁都知道那些人牙子背后乌漆墨黑?没办法,我不是赵国公,捡不到那么多孤儿来养着。”

    “我就是娘子捡回去的孤儿……”

    听到阿六这小声嘀咕,张寿忍不住一阵无语。开什么玩笑,你小子能算进去吗?你小子可是花七特意丢到我家附近,特意看着吴氏去捡的好不好?可想到这里,他猛然间想起赵国公府那一溜朱姓的护卫,从朱宏朱宇到朱宜等人,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刨除已经背叛的朱宇不提,朱宏等人总不能个个都是弃婴吧?而且按照昔日睿宗反正那时间来算的话,朱宏等人也完全算不上。那么,这些人又是因为什么事件成为孤儿的?

    按照他们的年龄来算的话,莫非是……业王之乱?

    虽然一时浮想联翩,但这毕竟是朱家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张寿想想也就算了。可还没等吃过晚饭,朱莹就派朱宏来见他。他还以为大小姐急得这么火烧火燎,是为了追问明日之事,可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朱宏竟然满脸尴尬地给他带来了一块看上去顶多四五两的银子。

    与此同时捎带来的,还有朱莹一番让他目瞪口呆的话:“华四爷卖出去了一把椅子,是楚国公府定制的,要最好的木料,最好的做工,预付了五十贯,所以他立刻送来了五贯钱。五贯钱整整五千文,实在是太重了,我就换成银子让朱宏送来给你,算是取个好意头!”

    如果是赵国公朱泾,又或者秦国公张川,闲来无事买一张椅子玩玩,张寿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楚国公府居然会横插一杠子,他着实觉得有些荒谬。

    而他看看朱宏,却只见这个精明强干的朱府护卫,那赫然也是满脸苦笑,他就只能摇头叹道:“话说我真的很好奇,皇上让她送给怀庆侯他们的五把摇椅,她难不成都已经做好送出去了?关秋那边这几天没空,还再那折腾摆钟呢!”

    “那五把摇椅是华四爷去做。”朱宏没有替自家大小姐搪塞,直接说出了事实,“大小姐说正好省了关秋小哥一大堆麻烦,本来还想明算帐给钱的,华四爷坚持不肯,她也就算了。”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个朱莹,果然是最知道什么时候该抓,什么时候该放的性子!皇帝直接把华四爷推去合作,是不是看出了朱莹一面想赚钱,一面却又不愿意费脑子?

    次日一大清早,当他洗漱用了早饭过后,正打算叫上阿六预备出门时,他就听到了外头大呼小叫,随之来传话的小花生就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朱莹直接坐着太夫人那专用的驮轿,来接他一块入宫!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坐那驮轿了,但当张寿匆匆出门,从特制的踏脚梯登上这高高的轿子,看到朱莹玉手打帘,露出了那张亦笑亦嗔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打趣道:“莹莹你这时间还真是算得刚刚好,早一刻,我还在吃早饭,晚一刻,我大概就走了。”

    “那当然。”朱莹得意地扬了扬眉,等张寿入内坐定之后,她这才松手放下了那刚刚换上的宝蓝色如意镶边帘子,随即笑吟吟地说,“我让他们赶着马绕你家张园兜了两圈了!”

    这一次,目瞪口呆的张寿终于完全无话可说了。一路上,他提也不提今天太后叫了自己和朱莹去当陪衬人的这件正事,而朱莹也同样默契地只字不说,两人反而在那饶有兴致地交流起了楚国公府指名要买的那把躺椅,话题越来越歪。

    朱莹甚至歪着头道:“听说王大头在宣大,他在前头杀得人头滚滚,楚国公在后头收拾烂摊子收拾得心力交瘁,他们文武两个简直像倒过来了。王大头倒像武官,楚国公倒像是文官。我听说楚国公撑不住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要求回来养老……”

    嗯,前有断头刘,后有王大头,个个砍人头,神魔鬼见愁?

    张寿在心里直接掰了一首打油诗,可那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否则这么一吟,朱莹固然会被逗得乐不可支,可外头那些人听到了,说不定会轰然传开,到时候他可就更出名了。

    于是,他就索性又把话题扯到了之前和楚国公一块去前头打仗的那位南阳侯。听说人打了胜仗却又因为揩油了军资,甚至还有杀俘冒功之举被弹劾,他想起之前怀庆侯张景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贪财,他不得不觉着,赵国公朱泾那烂肉的评价,其实并不过分。

    就这么说说笑笑,驮轿从北安门长驱直入,最终停在了玄武门。先一步从驮轿上下来的张寿不好伸懒腰,只能悄悄活动手脚,可紧跟着就看到玄武门前只有一排钉子一般的禁卒,并没有他曾经在景山上看到过的那些由此进出的宦官宫人,倒是有两乘小轿正等候在那。

    这时候,晚下来一步的朱莹却忍不住叫道:“从玄武门去清宁宫那么近,坐什么轿子啊!”

    换做别人欣喜若狂都来不及的待遇,放在朱大小姐身上……那却是避之惟恐不及。甚至今天如若不是要避人耳目,顺带和张寿同乘驮轿说话,她根本不乐意闷在轿子里。

    而一见她不乐意,抬轿子的四个粗壮宦官不禁面面相觑。而原本悄然站在他们身后的玉泉,这才无可奈何上前。还没等她说什么,看到她的朱莹就直接捂住了眼睛。

    “太后连玉泉姑姑你都派出来了,我还怎么回绝?好吧好吧,我坐轿子,坐还不行吗?真是的,也只有宫里能看到肩舆和这暖轿……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吗?有什么好避的!”

    朱莹都屈服了,不过是区区坐轿子的小事,张寿当然不会争。当他坐入这青布小轿中,那轿子须臾就被人抬上起行,体会着那晃晃悠悠四面不靠的感觉,他渐渐有些晕了。

    这晕的滋味……比驮轿可厉害多了!

    太祖皇帝禁止大多数人坐轿子,除却奢靡以及浪费人力之外……是不是也因为晕轿?

    轿入清宁门,而后在清宁宫前停下,朱莹闷闷不乐地下了轿子,随即很不讲仪态地打了个呵欠,见张寿也明显露出了倦怠,她就径直上前拉了他就往里走,丝毫不管四周人的视线。

    当进了清宁宫正殿,她就直截了当地说:“太后,那洪氏什么时候来啊?阿寿忙得很,我也有挺多事情做,没空在这等她。”

    张寿见朱莹揪着自己不放手,他也只好听之任之,见太后看向自己,他就笑着说道:“九章堂早上的课,我倒是都安排好了,莹莹她就是心急。”

    见朱莹顿时气结瞪张寿,一副你干嘛拆台的表情,太后就笑吟吟地说:“算算时间,人已经从东华门进来了。第一次进宫,让她先四下里看看也好。”

    张寿顿时无语。这叫不叫……下马威?既然如此,还要他和朱莹这陪衬人干什么?

第五百零六章 闻名不如见面

    长在乡下的人第一次进城,难免会被大城市的繁华富庶惊得目弛神摇。而就算大城市中的小市民,第一次进侯府官衙,也难免会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至于侯府官衙的头面人物,第一次进皇宫,那表现也不会比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好不到哪去。

    太后就是想用这样很朴素的真理,检验一下那个洪氏的成色。可是,她正这么想时,却只听到朱莹笑了一声:“太后娘娘,这法子听上去是很不错,但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就是与众不同的。说的好听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毫不在乎。”

    朱莹说着就得意地瞥了张寿一眼:“就比如我家阿寿,想当初我这么一个大美人从天而降,他愣是避若蛇蝎,天天就恨不得躲我远远的!等到他入京时,对那座城门都好像比对我家那深宅大院更感兴趣,后来他进宫之后,我看他也挺淡定的!”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拿自己来举例子,只能呵呵一笑。他又不是真正的乡下小郎君,这年头有的,他几乎都看到过,后世的园林也许很多都是翻修的仿古建筑,但论精巧绝对不输给古人的设计,古街古镇园林他更是快要看得审美疲劳了。就连皇宫他也瞧过十来个国家的。

    资讯爆炸那个年代出来的他,也许在斗争智慧上未必比得上这年头那些老狐狸,但论起眼界和见识来,他却甩出他们很多条街。豪宅和宫殿有什么好惊叹的,顶尖的自然奇观,从太空看地球的宏大和渺小,那才会让人激动莫名好吗?

    而太后却不知道张寿心里在想什么,因为朱莹这话,她再次打量着张寿,见这个闲雅清俊的少年正有些自嘲地笑着,她不禁拈动着手中佛珠,也随之笑了笑。

    “莹莹,我看你是逮着机会就要夸赞自己的眼光。能让葛老太师都赞不绝口的人,天下能挑出几个来?那洪氏如今也只不过她父亲自己在吹嘘,若是她真的能够入皇宫却对那富贵气象视若无睹,旁若无人,那才说明她父亲推荐对人了。”

    说到这里,太后就似笑非笑地说:“今天去迎接她的,楚宽倒没有主动请缨。但我听说,他以下的司礼监头头脑脑全都出动了,此外还有两个尚宫,两个尚仪。”

    张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算他从前也经历过各种强势围观,但今天洪氏这围观待遇却也不比他当初低了。如果人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这么多利眼审视下,就算小毛病也会被挑出大毛病,就算没毛病也会被挑出小毛病!说实话,这有点欺负人了。

    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而这表情立刻就落在了一直都仔细观察他的太后眼中。

    然而,太后没想到,比张寿那反感更直接的,却是朱莹。

    “虽说那个姓洪的老家伙很讨厌,可先带他女儿在宫里转转,看看她反应而已,一个司礼监的头头就够了,何必这么一窝蜂扎堆似的去?”才刚坐下的朱莹冷笑一声,干脆就站起身来,“宫里从前多少人在大皇子面前献殷勤,怎么,现在却又开始盘算起其他来了?”

    见朱莹下一刻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随即二话不说径直出去,张寿本待拦阻,可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又打消了这念头。等那门帘落下,屋子里只剩下太后和自己,还有刚刚见过的女官玉泉和几个宫人,他才笑了一声。

    “就和刚刚莹莹说的那样,想当初我见她时,只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侯门千金,就是漂亮得不像话而已,那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可后来相处时间长了,看到她性格坦率,虽说我行我素,但却光明磊落,我就渐渐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很有趣的姑娘。”

    “多亏有太后皇上,有最好的祖母父母和兄长,才能让这样性子的她无忧无虑长大。”

    太后没想到张寿竟然在自己面前这样评价朱莹。如果把朱莹换成别人,她一定会觉得张寿的盛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可就因为是朱莹,她却只觉得是自己精心呵护的珍宝遇到了慧眼识珠的人,看向张寿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柔和了下来。

    多少人只当朱莹是个外表俗艳的草包,何尝看懂过她?

    她一直觉得朱莹是特别的,从最初到她面前,就伸手要抱的小粉团子,到之后每次进宫就如同欢快的彩蝶一般的小丫头,每次见她,那丫头都仿佛犹如灿烂的阳光,把这个阴霾重重的皇宫都照亮了,那是一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宠,于是心无邪念的光辉。

    所以比起那些公主郡主,她一直都更加稀罕这丫头。

    如果没有他们这些长辈护着,那种小小的光辉也许早就被世俗的黑暗给玷污了。

    “莹莹就是这样,一面痛骂甚至痛恨一个人,一面看到那个人受了不该受的委屈,却又忍不住想出手帮忙。”太后不知不觉就笑了,甚至眼角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开来,“这次我倒是很好奇,她的一番真心,会不会喂了驴肝肺!”

    听到太后这么说,张寿就知道,太后对那洪氏到底还存着深深的提防。当下他只是莞尔一笑,心里虽也有些好奇一会儿朱莹回来时是怎样的局面,但却没有开口说话。

    他和太后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接下来与其勉强进行彼此都不舒服的谈话,还不如保持沉默,休息一下来得好。他既没有讨好太后的兴趣,更没有这样的必要。

    因此,最能坐得住的张寿就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地在心里做着自己的学生培养计划不论是张琛陆三郎这些第一批的学生,还是九章堂的二年级,又或者是现如今这些一年级,他脑海中一个个人名数过去,倒是根本不愁打发时间。

    而他这堂堂正正地走神,太后看在眼中,渐渐却生出了几分赞赏。倒并不是见惯了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臣子,如今乍然见到一个从容自若的,她就会欣赏对方的风骨,而是她已然觉察到,张寿确实并没有那种钻营仕途,飞黄腾达的勃勃野心。

    因为但凡有这心思的人,即便面对她这个已经交出大权的太后,也会想方设法展现自己。

    而一旁从永辰初年开始伺候太后,后来一度主持过尚宫局,等册封皇后之后才把大权交出去的清宁宫第一女官玉泉,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惊愕了。

    她很清楚太后对张寿的真实态度,张寿这个聪明人也应该能察觉到,如今张寿难得来清宁宫,竟然还敢在太后面前这么我行我素?难不成是跟朱莹相处太久,把那位大小姐我行我素的个性都学了个齐全?

    怠慢也好,不在乎也罢,反正张寿直到外头传来了朱莹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很熟悉朱莹的他一下子就听出,大小姐的声音很欢快,显然这会儿她心情很好。果不其然,当外间帘子打开,朱莹率先进来时,那张脸上赫然洋溢着笑容。

    “阿寿,洪家娘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之前还以为她很古板呢,没想到她竟然有些很特别的本事,如今京城流行的那些花色杭绢,甚至有些就出自她的设计……”

    见朱莹兴高采烈地快步过来,一面说一面绕到自己身侧,竟是靠近了他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饶是张寿见惯了大小姐一贯那肆无忌惮的做派,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被朱莹那低低的耳语给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阿寿,这个洪氏她确实长得很寻常,但穿衣服却很会搭配,整个人看上去也很精神,让我觉得很舒服,很耐看。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不卑不亢,却很有道理,让你不知不觉很愿意听她说下去。而且,我直言不讳问她为什么愿意嫁给大皇子,她说……”

    朱莹顿了一顿,似乎有些踌躇应该怎么说下去,可是,等到那个刚刚认识的女子已然进了正殿,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惊觉了过来。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她说,嫁给大皇子,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是为了自己。她想告诉那位一直都以出身为傲的大皇子,和他不一样,一个没有容貌家世的女子,到底能够做成什么样的事业。”

    虽然朱莹的声音已经刻意压到极低,但千里耳之能绝不逊色于阿六的玉泉却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便在太后耳边一字不漏地复述。

    然而,太后却没怎么注意玉泉的话,因为那个女子一进来,她就盯着人打量个不停。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放到人群中一定会被忽略的平凡五官,微微有些高的额头,泛黄的皮肤上甚至能看出较粗的毛孔,若不是那挺翘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唇,以及还算窈窕的身材,那相当会搭配的衣着,说她的年纪上了三十也许都有人相信。

    然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从那双眼睛中,阅人无数的太后仿佛看到了那些曾经沉默寡言,但在关键时刻却不惜一切绽放出所有光和热的熟悉身影。

    既有她的嫡亲外甥,曾经不过是低阶武官,却在她两个嫡亲弟弟临阵畏怯时毅然决然接过重任,以寡敌众,最终打出绝大名声的朱泾;也有那位最初不过是郁郁不得志的同知,可在英宗末年帝位争夺关键时刻劝她的丈夫睿宗皇帝不惜一切奇兵突袭的初代秦国公张允。

    还有很多年纪轻轻却挺身而出,于腥风血雨之中撑起她丈夫睿宗皇帝那杆大旗的人。

    尽管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但瞧见洪氏落落大方屈膝行礼,太后最初那点戏谑和漫不经心却无影无踪,在玉泉遵照她的示意吩咐免礼后,她就含笑问道:“你就是洪氏?今年芳龄几何?从小读的是什么书?”

    这是往日太后接见官宦夫人以及千金时常常用的开场白,但此时问出来,朱莹和张寿却都觉察到了那言语当中的几分考校。而张寿想都不想就一把握住了朱莹的手,见朱莹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俩的这种小动作,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未婚小儿女之间的小小互动。太后没在意,相貌平平的洪氏却忍不住看了一眼,随即竟是微微露出了几许笑意。

    紧跟着,她才坦然开口说道:“回禀太后,臣女今年二十有八,因为父亲研习经学之故,从小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百家文集,律法音律,也学了一些杂科。”

    太后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记得皇帝告诉我,你父亲说你能把各种女德之类的书烂熟于心,又精通针黹女红,可没有说你读过这么多书。刚刚莹莹进来时,也只说你心灵手巧,竟然设计过好几款花样别致的杭绢。”

    “刚刚和朱大小姐遇上也只是一小会儿,还来不及说及其他,而在太后面前,臣女自然不敢隐瞒。至于父亲说臣女只读过女德诸书,那是因为父亲眼中只有他的礼法学问,书院学生,并不怎么管束臣女这个女儿,所以他并不清楚臣女的读书喜好。”

    洪氏这样坦然挑明所学,太后听在耳中,当下就笑着问道:“那你是觉得,女孩子从小若是只读女德诸书,那远远不够?”

    “不是不够,而是远远不够。”

    洪氏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当初宋家姊妹自己不婚不嫁,诗书传世,在宫中号为女学士,为嫔妃公主之师,但却传了女论语给世间女子,未免言行不一。若是要讲究妇道,她们当年逾期不嫁,本来就有违朝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政令,凭什么著书立说教导别人?”

    朱莹没想到洪氏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和太后说话,一时不禁目露异彩。

    而张寿却从洪氏这番话中,听出了一种很明显的话术痕迹。因而,他依旧紧紧拽着朱莹,以防这位大小姐一个忍不住乱插话。下一刻,他就只听洪氏从容不迫地说:“男主外,女主内,勤俭、和睦、治家、柔和……这些并不是不该学,可只学这些,未免太不够了。”

    “臣女不知道宋氏姐妹和班昭这样的女子,为何最传世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这些文章,可臣女从小看完了父亲书房中的所有藏书后,又忍不住去找了很多书读,后来又看到无数孤弱女子挣扎求存的惨状,臣女便立誓,只要有能力,一定要让女子们能够开阔眼界。”

第五百零七章 因为无知,所以弱

    孝悌、柔顺、贤淑、和睦、持家……从古至今那些所谓贤德女子很多,不少甚至都是曾经文字动天下的才女,然而,她们的无数诗词文章都失传了,可诸如女论语之类的东西却留了下来,这其中深意,太后身为女子,当然不会没有想过。

    至于有名的才女谢道韫李清照之类的,她们的文章辞赋倒是传了下来,至于劝导女子柔顺卑弱之类的话,那却没有,原因很简单……她们自甘卑弱吗?对丈夫称得上恭顺吗?谢道韫压根看不起那个没用的丈夫,至于李清照和赵明诚固然曾恩爱过,可人到底还再嫁了一次!

    就算有人打算冒用她们的名义掰扯出女训女诫之类的,那也得别人肯信啊!

    此时此刻,即便事先对这场召见多有猜想,但听了洪氏这番话,太后还是倍感意外。

    身为普通的武门之女,她最初并没有想到最终会坐在如今这个位子上,所以不同于那些深居内宅的贵妇人,她见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女子,包括很多民间地位卑微的妇人,也包括很多极有见识和才华的女子,于是哪怕永平公主这样号称才女,在她看来也不过平常。

    因此朱莹这样特立独行,直来直去的姑娘反而讨她喜欢。可是,她以为洪氏有个那样的父亲,那么,人要么和洪山长一样顽固守旧,要么就是心思深沉,别有用心。可如今洪氏竟然异常坦率地表示,她一直都在欺瞒洪山长,这个父亲从来不曾真正明白过她!

    不但欺瞒,人甚至坦言平生志向,竟是为了孤弱女子张目!

    这一刻,就连一直都被张寿死死拉住的朱莹都忍不住了,立刻开口问道:“洪娘子你说的孤弱女子,是那些被夫家休弃的可怜人吗?”

    “不。”洪氏微微抬起头,大胆地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并不仅仅是那些被夫家无故休弃,又不被父母接受,于是只能在庵堂苦苦挣扎,甚至流落街头的女子才可怜,同样可怜的是因为贫穷被卖到见不得人去处的女子,是被长辈打着各种名义安排人生的女子……”

    “是从前养尊处优,遇到大变却茫然无措,连求生技能都没有的女子;是看似精通诗词歌赋,却根本不懂如何治家持家,最终眼睁睁守着没用的丈夫一同眼看家道中落的女子。”

    “也是那些生在贫寒之家,从小只懂得如何操持家务,挣扎求存,这才勉强能够得一温饱。但不管她如何勤劳持家,嫁人生子,却仍然对子女前途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子女即便努力也无法向上的女子。”

    “大小姐,孤弱二字,孤并不是孤单,哪怕有些女子有父母兄弟,丈夫儿子,但在这个世界上,她却依旧是孑然一人,没人懂她,更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懂她,甚至她自己都未必懂得自己要什么。至于弱,也不是因为不贤不德,所以弱。”

    “很多出身贫贱的女子其实性情坚忍不拔,可她从小长在尘土淤泥之中,没有机会更没有办法知道这天下有多大,知道如何才能够活得更好,于是再美好的性情,再美好的容貌,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甚至连其香都未必有人记得……因为无知,所以弱!”

    “好一个因为无知,所以弱!”朱莹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击节赞赏。

    “陆放翁的诗大多浅显,这首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倒是称得上佳作。”

    太后则是和朱莹的着眼点不甚相同,她口中如此说,但陆游并不是她喜欢的诗人,要说陆游的风骨名节,品行抱负,也没什么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太后真正不喜欢的,只是那一首《钗头凤》。

    一面因为母命而忍痛休妻,一面却又在重逢之后难断旧情,于是在沈园粉墙上大笔一挥,题下了那样一首《钗头凤》,却也不管有多少人会看到这样一首题词,也不管这样的风波传扬出去,会对自己的前妻唐婉造成多大的伤害。而最后,陆游倒是活了八十六,唐婉呢?

    那个可怜的女人,本来就放不下这段感情的她,在题了那一首钗头凤答和陆游之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太后当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还是不起眼藩王的睿宗皇帝,婚后为了陪着丈夫度过那段最难熬的岁月,因为需要周顾的各种事务太多,太繁忙,生下当今皇帝时已经二十有五,可当她带着五岁的儿子进入京城时,面对的却是头上突然多出来一个耀武扬威的婆婆。

    那个曾经只是不起眼太妃的女人以为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自己水涨船高成了太后,不但对她颐指气使,还死缠烂打要儿子提拔她的娘家,要儿子纳娘家外甥女为妃。可最终,虚与委蛇不过几日的睿宗皇帝,就彻底被自己实在太过愚蠢的生母给气得爆了。

    然后,那位被尊为太后的女人就被软禁在了清宁宫,那贪得无厌的睿宗母舅一家人干脆被送去了天津“颐养天年”,所有男丁都给了官位,给了丰厚的俸禄,唯独不给实权。

    而睿宗皇帝对她说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

    “朕最凄惨的时候,是你陪在身边;朕最危险的时候,是你的外甥披挂上阵,冲杀在前;朕的军需是你和你的姐姐亲自带领妇孺日夜赶工;朕的后方是你们一批妇孺劳心劳力,激励将卒,不眠不休奋力守住。”

    “那个女人当年是生了朕,但她也不曾养过朕一天,就忙着和其他女人一同争宠去了,哪里比得上夫妻同甘共苦的恩德?孝道大如天,但要是一味被孝道困住了手脚,违背了本心,那就不过是愚孝!”

    “孝这个字固然是天子治天下的不二法宝,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么,朕只要把人供在清宁宫就够了!她要是再不满意,那就随便她去吧,反正清宁宫上下都是听朕的,不是听她的。想要凭借孝道左右朕的人生?痴心妄想!”

    此时此刻,在评判了陆游的那句诗之后,太后不由得恍惚了片刻,等回过神后方才发现不但洪氏没有开口,就连张寿和朱莹,也同样没有打断她那难得回忆往昔的这段时光。因而,她不由得自失地笑了笑。

    “人老了,难免就会怀旧忆旧,然后觉得年轻时如何如何,任凭帝王将相全都无法幸免。我没想到,你能因为陆放翁这首诗而想到了那些孤弱女子身上。不过话也没错,哪怕是那些号称才女的女子,在遭遇逆境的时候,也不是人人都如谢道韫那般敢于持刃杀敌。”

    “所以,这世间太多女子,确实都无知,确实都不够强!”

    太后突然顿了一顿,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若是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强了……那天下男人都配不上她们时,你又觉得该怎么办?”

    洪氏却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回禀太后,虽然臣女很希望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强,但这天下更多的是逆来顺受,并不愿意改变处境的女子。对于这样的人,固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也只能随得她们去了。”

    “所以,天下女人不可能都自立自强,就好比天下男子也不可能个个都出类拔萃,建功立业。就好比张博士这般心胸才学,他教过的半山堂学生,也不是个个洗心革面,不是吗?”

    张寿从刚刚见面开始,就一直在仔细观察,或者说仔细分析这位洪山长的千金,等到此时听见对方这句话,他终于确认,那种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竟然和他有点像!当然这种像不是指别的,而是指说服人时采用的话术。当然,他也谈不上对洪氏有什么反感,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

    他并没有像思量那位太祖皇帝一样,怀疑洪氏和自己一样是穿越的,而是他很好奇,洪氏抓住了那位根本不了解她的父亲洪山长的心思,于是来到了京城,那么到底希望怎么做?

    还是说,和小说中某个最让人讨厌的门派似的,收容一堆孤女,先打造出某种声势,然后再于达官显贵的千金当中建立影响力,进而一面用那些孤女联姻官宦,一面在那些官宦千金当中收弟子,最终达到指点天下的目的?

    要是那样的话,可就白瞎了刚刚那一通听着很有道理的话。

    因此,见朱莹也看向自己,他就笑着说道:“洪娘子说我什么心胸才学,着实是谬赞了,我只不过是从前在融水村时闲着也是闲着,就教一教村里那些孩子,后来遇到莹莹,她一时好玩,硬是编造了一个饱学的老先生出来,给我招来了一堆学生。”

    “所以后来我那是将错就错,如今执掌九章堂,那也是阴差阳错。至于你说半山堂中某些在分堂试中表现差强人意,于是被皇上送去军中操练的学生,那也不能说他们都不愿意洗心革面。也许他们只是还没找到自己将来该走的出路,仅此而已。”

    “倒是你刚刚说,想要教会那些挣扎求生的孤弱女子求生的东西,那敢问,是什么求生的技能?你说无知就是弱,那你打算让她们如何有知?”

    张寿一开口就大开大阖直奔中心,太后顿时露出了微微笑意,心想今天若是只叫了朱莹,就冲人那直上直下的个性,说不定被洪氏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一说,最终就被完全折服了。

    当下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张寿这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洪氏瞥了一眼面露好奇的朱莹,这才满脸坦然地说:“臣女希望能够太后允准,于京城兴办女学,招取民间女童。学中洒扫帮厨杂役以及其他人等等,全都雇佣民间妇人担当。”

    张寿听到女学两个字时,他不尽心中一动,笑了笑就沉声问道:“刚刚洪娘子不是说,希望能够尽你所能,给天下那些孤弱女子带来一线生机吗?倘若招收的只是民间女童,此外则是一应杂事全都由妇人去做,不免和你的志向不符吧?其他如果女子你就不管了?”

    洪氏不慌不忙地抬起了头,大大方方地说:“虽然臣女很希望和在江西时一样,招收一些挣扎求生的可怜妇人,但是,臣女在江西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而且,那时候靠的是父亲身为豫章书院山长的名声,打的是教导妇人规矩体统之类的旗号。”

    “臣女早年因父亲膝下无子而立誓不嫁,侍奉他终老,于是以贞节自许,洪氏应门无三尺之男,全都是靠女子操持,可也始终只能把那女诫堂维持在三十个人左右,因为若是聚集更多的人,某些顽固不化的人不会觉得那是在与人为善,而是会觉得臣女心怀叵测。”

    “所以,那些妇人一旦学到了日后立身的技能,无论是针黹,还是书信代笔,又或者是其他,而与此同时,又知道了这个世界有多大,外间其他的人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她们又应该去怎么活,那么,她们就会离开臣女那个小小的女诫堂,然后去自谋出路。”

    “正因为流水不断地有旧人离开,然后又有新人加入进来,不过是在某些地方又多出了一些绣坊织坊书信坊之类不起眼的小工坊,再加上父亲的那些学生里,颇有几个天资灵秀的受过臣女一点恩惠,于是照拂她们,所以这许多年方才能够支撑下来。”

    “但在京城这种地方,江西的名声对臣女来说并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地方。所以,若是在京城建女学,当然只能首选那些未来可期的民间女童。”

    “因为,只要有更多的孩子不无知,更懂得自己,她们将来长大之后才不会孤弱。”

    当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张寿终于完全明白,洪氏为什么会答应洪山长这个父亲的提议,主动答应当这个大皇子妃,然后跟着父亲上京。

    因为矢志不嫁的她根本就是觉得,给一个犯罪被囚的皇子当正妃固然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但若是能打动太后和皇帝,那么她一直以来的夙愿就能够达成!

    果然,在看到太后微微变色之后,洪氏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如果太后觉得,大皇子需要一个色艺双全,能够讨他喜欢的女子,臣女自然不可能胜任。但若是太后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能规劝他,能管束他,使他能够太太平平过完此生,那么,臣女愿意毛遂自荐。”

第五百零八章 嘉尔志高华?

    太后不希望皇帝背上迫子杀子的名声,如果不是眼看一切无法挽回,她甚至不希望皇帝闹到废后那一步。但既然废后已经成为定局,她又是用自己的名义下懿旨的,那么,现在她不得不管的,也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一对难兄难弟了。

    二皇子还好,虽说被皇帝和她屡次申饬责罚,但还不像大皇子那样,在沧州捅出那样天大的篓子,选一个正妃不难。可大皇子……你问问满京城有哪个体面人家肯嫁女儿给他?早先皇后……如今该叫废后了,她看中的那些姑娘,早就吓得一个个都许了人家。

    要是按照太后当年的性格,少不得会把这些人家全都列入某个名单,记着一辈子,但如今年纪大了,再加上大皇子确有让人切齿痛恨之处,因而她只得暂且搁下。可即便大皇子的婚事成了难题,之前皇帝又一度丢在旁边,她也没有忘记。

    然而,公然上书提及此事的洪山长,她却不觉得人有什么好心,一度认为那是居心叵测,而洪氏也自然是有非分之想的女人。可此时此刻,太后终于明白,说人居心叵测没错,说人有非分之想也没错,只不过,那居心不是她想的居心,非分之想也不是她想的非分之想!

    太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即这才淡淡地说:“好,你说得我都知道了。玉泉,赏洪氏潞绸一匹,送她出宫吧。”

    玉泉连忙答应一声,这才朝洪氏走去,见洪氏泰然自若屈膝行礼,不见丝毫仓皇,更不见点滴卑微,想起刚刚人在太后面前那番言行举止,她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等引着人从清宁宫出来,她就立刻命随行宫人前去传话。

    一匹潞绸那么重,总不能让她或者洪氏本人抱着走出宫去吧?

    很显然,那是要有专人记档之后,送到宫门,让人看见顺便传扬出去的。当然,和这个相比,她亲自陪着洪氏出去,这已经是一个相对很鲜明的态度了,她更知道这和最初太后对洪氏抱持的态度截然不同。

    然而,当玉泉带着依旧镇定的洪氏离开清宁宫之后,太后却突然转头看着张寿,似笑非笑地说:“张寿,你知道刚刚我看到这洪氏侃侃而谈时,想到的是谁?是你。虽说我没有亲眼看过你是如何游说皇帝的,但皇帝也好,葛老太师也好,花七也好,全都多次提过你。”

    她顿了一顿,压根不理会此时听到她的话立刻为之大急的朱莹,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自己觉得,洪氏所求和你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确实和我有点像,我之前也这么觉得。”

    张寿耸肩一笑,态度轻松而坦然,仿佛说的并不是和自己相关的事,同时,觉察到身后的朱莹大急之下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就伸手在她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慰她不要多想,但随即索性抬头直视着太后。

    “但是,我可没有她这么高尚,这么想着普渡众生。”

    “而且,我和她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于是即便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想到的是同样的目标,但养成的性格,采取的策略,那自然截然不同。而且,和我用这张还算能看的面孔把莹莹拐到了手不同,那位洪娘子却终究在外表上欠缺,太后不是对此已经有了决断?”

    朱莹这时候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了,当即忿忿不平地叫道:“什么叫把我拐到了手,什么叫这张还算能看的面孔,阿寿你干嘛这么贬低自己!这个洪娘子确实有点本事,也很会说话,行为举止都很得体,但她怎么能和你比!”

    太后不禁被朱莹这急切的话给逗乐了,刚刚朱莹把洪氏带来时,言谈间分明对人颇为认可和欣赏,可此时张寿仅仅是一调侃,她就立刻翻脸了,说是翻脸如翻书都不为过。

    “莹莹……”张寿见太后没说话,他只能哭笑不得地说,“我这只是打比方开个玩笑。我可不像那位洪娘子似的一心为公,我是有私心的,否则我也不会一面希望皇上全力推动公学,一面却偏向陆三郎和张琛这样的豪门子弟?星星之火,固然可以燎原,然而……”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天下,终究是自上而下的天下。若是没有陆三郎的才能,没有张琛的个性,我也做不到现在的地步。就算是现在,我最倚靠的人,依旧是当年莹莹坑蒙拐骗到山中清风徐来堂的这些权门子,而我对此也毫不讳言。”

    “至于公学,那是陆祭酒的事业,也是刘老先生非常注重的事业,至于我,顶多就是个敲边鼓的。而我也对皇上提出了很多建议,有些皇上会采纳,而有些看着实行难度很大,皇上也许不会采纳。而哪怕皇上采纳,却也未必要我去揽总,更未必要我去经手。”

    “我只是一个提议者。我最感兴趣,也最不能放手的,终究只有九章堂。而洪娘子不同,如果这女学建立起来了,若是她不能去担当这个山长,她大概会觉得有些挫败。”

    朱莹顿时眉头一挑,不假思索地叫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换人来当山长不就好了?陆三郎的未婚妻刘晴就不错啊,她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姑娘。当然永平更合适,只不过这丫头自命清高,未必就愿意出来挑这一摊子……”

    见太后用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朱莹,张寿不禁莞尔。哪怕朱莹的这些亲长都知道,这姑娘艳丽的外表之下,其实并不肤浅,但大多都知道她平时不那么愿意动脑子。可是,真正当大小姐动起脑子来,那神奇的脑回路往往能让人耳目一新。

    于是,他没有继续谈及太后的决断到底是什么,揣测上意再说出来,那就是蠢了。他笑呵呵地说:“其实我也觉得,若是永平公主能够出面主持这座女学,那么一定会是一桩盛事。”

    “你们俩是不是珠联璧合,然后来气我?”

    太后故意把脸一板,见朱莹那一脸根本就不怕她的神气活现表情,她只能叹了一口气,继而轻描淡写地说:“洪氏贤良淑德,然则相貌平常,年纪已长,嫁给大皇子一个获罪被囚的皇子,岂不是朝廷不知体恤名士之后?”

    说到这里,她就微微笑道:“既然洪氏早先就不愿意出嫁,如今勉强嫁给大皇子,一来和她志向不符,二来……也体现不出朝廷尊崇名士的态度。虽说宗室中挑一两个出挑的来配她,未必挑不出来,但也要她心甘情愿,洪山长能够觉得不辱此行。”

    太后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张寿和朱莹全都能听出来,那说的绝不仅仅是洪氏心甘情愿,也是说另一边的宗室未必心甘情愿。

    毕竟,在宗室在政治上没有太大进步空间的现如今,娶一个贤良淑德名声在外,偏偏还不好看的大龄姑娘有什么作用?那种女人如果是贤后,也许还能引来无数赞颂,可如果放在家里内宅,天天相看两厌,那有什么意思?

    朱莹微微蹙眉,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后,那您到底想怎么办?洪娘子刚刚说得这些,我听了也觉得其实挺有道理的。就算她打算嫁给大皇子的目的不单纯,但她的志向也确实有意义,您可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要知道,除却选妃,咱们大明素来不插手民间婚事。”

    太后被朱莹说得顿时哭笑不得,当下佯怒道:“莹莹,我在你眼里难不成就是个食古不化,刻薄阴险,看谁不顺眼就定要让她倒霉的恶婆子?”

    “太后说笑了,莹莹怎么可能这么想。”

    张寿见这次面色发红的换成了朱莹,他就不得不插嘴道,“莹莹只是直肚肠,虽说洪娘子不过是初见之人,但她还是希望不违对方本心。就刚刚那个换人当山长的提议,莹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那后悔不该给她使绊子了。”

    朱莹顿时嗔怒道:“阿寿你干嘛拆我的台?要不是因为太后拿她和你比,我也不至于……哼,她明显是个有心机但也确实有本事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她这一腔意气在后宅就给随随便便消磨了,只要她不是和你唱对台戏,我也不是不乐意稍微让她能够实现一下心愿。”

    嘴里这么说,朱莹忍不住想起了满腔嘀咕的她初见洪氏时那番情景。本来是抱着满腔找茬的心思,可没想到甫一照面,对方非但没有露出一般相貌寻常女子乍一见到她时的各种负面情绪,反而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惊艳。

    而等到她好奇与人交谈了几句,发现对方不但博览群书,而且对市井之道竟然也颇知一二的时候,她对洪氏的态度自然而然就有所改观,而紧跟着,这位豫章书院山长之女更是说出了一番搔到了她痒处的话。

    “我一直很好奇传说中的朱大小姐,毕竟家父一面不齿张博士幸进,一面却又觉得赵国公不负婚约,颇守古礼。可我却听人说,这婚事并不是赵国公坚持,而是朱大小姐慧眼识珠,觉得未婚夫才华横溢,胸怀大志,所以非他不嫁。”

    “世间女子对待贫贱男子,不是不屑一顾,就是折节施舍,再要么就是相约后花园。朱大小姐出身显贵,甚至有人诋毁你肤浅,可到头来,却反而谁都不如你的眼光。”

    朱莹最爱听人家说自己眼光好,此时想到这相见时的情景,最初那点小小的意气过后,她就立刻催问道:“太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安排她?”

    太后瞥了一眼张寿,见人虽说面色纹丝不动,可在她看来,张寿分明已经相当了然她的打算。因此,眼看朱莹还在那瞎急一气,想到刚刚就是这丫头一语道破天机,此时却还傻乎乎的,她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莹莹,你要是时时刻刻都愿意多动脑筋,那就好了。”

    眼见朱莹顿时满脸不服,她就淡淡地说:“既然这个洪氏博览群书,也明显很有见识,又提出了女学这样一个很新鲜的想法,那么,我这个太后嘉赏她贞节自许,志向高华,就留她在京城,礼聘为永平公主侍读,当然,名为侍读,实为友人,这总不辱没了她。”

    朱莹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后,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还能……还能这样?”

    她见太后笑而不语,不禁扭头去看张寿,却只见张寿正冲着她笑:“莹莹,这不是你自己提醒太后的?你说还不如永平公主去主持那座女学,既如此,太后当然要给洪氏一个公主侍读的名分,如此一来,将来让她去辅佐永平公主,那不是很合适吗?”

    “她如果真的希望天下少一些无知的孤弱女子,真的想要兴建女学,那么,得到皇上太后的支持,只是第一步,让那座女学有足够的公信力,那却是第二步。还有什么比身为帝女的永平公主亲自主持,来得更加有说服力?”

    “而如果她的所谓愿望,仅仅只是一定要自己亲自出任这个山长,而不能甘心处于辅佐者的地位,那么这所谓夙愿,到底还有几分成色,那就说不准了。”

    张寿说着就呵呵一笑,就比如公学,他这个建议者那是提出建议就暂时抽手了,完全没想着自己一个人大包大揽,就和半山堂,和御厨选拔大赛,和沧州诸事一模一样。

    朱莹顿时有些懊恼地轻哼一声,随即低声说道:“如果换成是我有这志向的话,我也信不过别人……不过也好,总比让她嫁给大皇子来得好。那样的话她一定受不了,大皇子也肯定不会接受她这样一个妻子。”

    太后见朱莹这次又开始想当然,只能再次点醒道:“莹莹,你想错了,对洪氏来说,相比一个轻飘飘只是名头的公主侍读,又或者是公主友人的名头,远远不如大义凛然地嫁给名声糟糕的大皇子,成为别人津津乐道的贤良淑德皇子妃。”

    贤良淑德,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大皇子妃,这样的名头也意味着关注度!而以大皇子妃的名义来主持那座女学,相比永平公主出面主持,绝对更符合洪氏的计划。

    心里这么想,可见朱莹明显已经流露出了几分犹疑的样子,张寿最终还是没开口。当他最终告退出来,打算先回九章堂时,却还没来得及走出清宁门,就已经被匆匆赶来的朱莹直接追上。她直接拦在他身前,一个眼神把旁边人都撵得远远的,这才直截了当开了口。

    “阿寿,太后说了,让你陪我去见永平那丫头,嗯,顺便也见见裕妃娘娘。”

第五百零九章 不避嫌疑

    当初在月华楼时,张寿就见过裕妃这位看似愁绪万千的天子宠妃,那时候只觉得人如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端的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当然,他印象更深刻的,却是裕妃非常坦然地对他说出了他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离奇身世。

    然而,在月华楼见人,那是有楚宽陪客,葛雍也在旁边,相比此时直接去裕妃的永和宫,那却是意味绝不相同。要知道,别说他和裕妃完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是裕妃的嫡亲子侄,也不可能这么大剌剌地在后宫走动吧?

    可有兴高采烈……又或者说得意忘形的朱莹陪在一旁,追出来的另一个圆脸和气女官也重申了太后口谕,张寿也只好信了不然他能怎么办,再去求见皇帝请示一下吗?

    虽说他前世里也参观过东西六宫,可如今和那会儿的情况完全不同。那会儿熙熙攘攘的只有游客,现在却是正儿八经一大堆宫人。

    而且除却少数大于二十三岁的宫人会留宫之外,其余的全都是到了年纪就会放出去,同时由六宫局负责婚嫁和嫁妆。这也就意味着,宫中几乎看不到年长的老面孔,大多都是一张张年轻朝气的脸。哪怕不见得人人都是美女,但养眼那是一定的。

    可养眼的人太多了,这也就造成了一种负担。因为张寿从清宁宫出来进入东六宫之后,就只见每座宫门全都有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宫人,在那好奇地探头打量他,而且还是大大方方的打量!而一旁的朱莹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还得意地说道:“阿寿,她们都在看我们呢!”

    我知道她们在看我们……问题是一旁清宁宫送我们过来的那个年长圆脸女官,难道就不管一管?就任由这群宫女明目张胆地围观?

    张寿心中腹诽,随即就听到后头一个笑声:“这些丫头难得看到张博士这样的俊逸公子,又是和大小姐一起成双入对,郎才女貌,所以有些放肆了。不过张博士想必是各宫娘娘都很好奇的人,她们自己不能出来看看,派了宫人探看,这也无可厚非。”

    张寿差点回头想去看看这位圆脸女官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是不是满脸促狭,可只不过为了这么点小事,他却也懒得太过追究。结果,下一刻,他就只听对方又笑了起来。

    “原本太后是打算命各宫妃嫔闭宫,省得造成眼下这宫人围观看张郎的局面,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让人瞧瞧也无妨,正好顺便让人看个清楚,坊间热议张博士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到底是不是言过其实。”

    朱莹顿时也咯咯直笑:“阿寿,你听见了吗?她们全都在夸我眼光好,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一表人才的美男子!”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没想到你是这样在乎外人议论的大小姐!

    眼看曾经在月华楼见过一次的永和宫管事牌子常宁一溜烟迎了过来,他就把那些叽叽喳喳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常宁先笑吟吟地对送张寿和朱莹过来的那位年长圆脸女官打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见人含笑交待了太后的吩咐,随即就径直带着那几个一同送过来的宫女悄然离去,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擦了擦根本就没有汗的额头,赶紧回到了张寿和朱莹面前。

    “娘娘听说您二位来了,那可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您二位快请。”

    本能地觉着此时与其称呼张博士和大小姐,还不如直接用您二位来指代,常宁就满脸堆笑地给出了这样的称呼。见朱莹果然笑靥如花,张寿似乎也不反感,他就立刻在前头引路,等到进了永和宫大门,瞧见后一步进来的张寿扫了四周环境一眼,他就咳嗽了一声。

    “这永和宫里真不像外人觉着的这么大,就这前后不过十几间屋子,其实逼仄得很,裕妃娘娘连舞剑都施展不开,前时皇上过来……”他的话戛然而止,随即人就打了个哈哈,“咳,张博士你也不是第一次入宫,看到乾清宫的时候心里就该有了数。”

    张寿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心里却在想,他后世去参观紫禁城的时候就觉得,这种方方正正的建筑,固然在格局上符合威严肃穆宏伟壮观等任何形容词,但在宜居方面,那就真的是呵呵了。

    这些宫室也就罢了,那座小小的御花园,简直是袖珍到难以相信这是皇帝老儿闲来散心之处。不说别的,要是真的有一群嫔妃宫人打算在此玩偶遇,那简直能让这小小的地方被堆满!至于西苑,那座传说中的园林后世虽说没了,可他知道那不是妃嫔宫人们随便就能去的。

    所以,妃嫔们看似尊贵,实则和那些豪门大院中的妇人没什么两样。相比这逼仄的皇宫,反而是那些民间园林,走在其中确实能让人神清气朗,心胸一阔。

    所以,面对裕妃这座小小的永和宫,张寿只能不予置评。就连一贯直来直去的朱莹,也只是叹了一口气,竟然也少见地没有评头论足。

    就他们说话的这么一会儿,永平公主已经是匆匆出来。她一身艾绿色的衣裙,瞧着素雅得体,异常相衬她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容貌风仪,但此时她那脸上表情却一点都不见往日的淡然。

    “朱莹,你把张寿带来永和宫干什么!”她一句话脱口而出之后,见没有清宁宫的人护送过来,她更是眉头紧蹙道,“就算是太后开口,你也可以和张寿一块婉拒的,你这不是送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吗?”

    “怕什么说三道四。太后娘娘亲自说的话,管她们干什么?”朱莹眉头一挑,随即就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永平公主,“你就是心思太重,成天畏首畏尾!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嗯,常宁你带阿寿去见裕妃娘娘,我和永平去商量一点事!”

    见朱莹一边说,一边已经是强硬地把永平公主拖走了,早知道朱莹这脾气的常宁只能干笑道:“大小姐常来常往,别说眼下这样子,就是和公主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都不少……咳,我说这个干什么,张博士你随我去见裕妃吧?”

    对于永和宫管事牌子常宁的殷勤和嘴碎,上一次在月华楼时,张寿已经有所领教,因此这会儿他只是置之一笑。而等他进入永和宫正殿时,就只见中间的宝座上并不见人,只有东次间里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常宁,把张寿带进来吧。”

    当张寿随着常宁踏进东次间时,这才发现,这偌大的两间房并没有隔断,其中三面墙全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无数书籍一本本摞着,满满当当,颇有一种书山瀚海的感觉。两个角落里摆着巨大的卷缸,里头斜斜地插着约摸十几个卷轴。

    居中是一张花梨木大书案,上头的笔架上悬挂着十几支大小各异的笔,一方砚台中,过半的墨汁正浸润着一支笔,随着笔尖饱蘸浓墨离开了砚台,一支雪白如玉的手提着这轻飘飘一杆笔,恰是笔走龙蛇,在手中长卷上泼墨挥毫。

    而玉手的主人正全神贯注地提笔,仿佛丝毫不知有人进来。

    但张寿却知道,这仅仅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刚刚裕妃明明还出声吩咐过常宁把自己带进来。他上前了两步,觉察到常宁没有跟上,扭头一看,却只见人已经是低头垂手退出了门去,仿佛并不怕什么人言可畏,他就索性坦坦荡荡地回过头径直走到了大书案旁边。

    凝神一看,他就只见裕妃并不是如同自己想象中那般在写字,而是正在画一副浓淡皆宜的水墨山水图。以他这点贫乏的鉴赏眼光来看,水平如何他说不上来,只根据画面来看,那仿佛是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裕妃那只很好看的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随即就抬起头来看向了他。正当他以为接下来裕妃会问他画得如何时,却没想到那张他上一次记得还常常愁绪万千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你和莹莹好事将近,我那时候也不可能出宫去贺。到时候就送你两幅画好了。”见张寿满脸错愕,裕妃就似笑非笑地说,“当然,不是我这些粗浅的陋作,皇上送给过我不少字画,有展子虔和宋徽宗的画,也有张旭、柳宗元、黄庭坚和米芾的字,让你挑的话,你选谁?”

    张寿一愣之后,就若有所思地反问道:“裕妃娘娘珍藏的书画,就只有这六个人吗?”

    “哦,六个人还不够?你还想要谁的?”裕妃顿时饶有兴致地问道,“要是宫里有,我不是不可以帮你去要来。”

    “我喜欢王羲之的《兰亭序》,喜欢颜真卿的《颜氏告身》,喜欢展子虔的《游春图》,喜欢宋徽宗的《瑞鹤图》……其实,我这个人就喜欢那些一看便觉愉悦,心生惊叹的传世之作。但这样的佳作与其在我家中压箱底,还不如留给裕妃娘娘你这样真正懂得鉴赏的人。”

    裕妃没料到张寿竟然会用这样的话来婉拒自己的好意,先是一愣,随即就释然地笑道:“既如此,那你自己直接说,希望我这个长辈送你和莹莹什么作为新婚贺礼?”

    “这个嘛……”

    考虑到裕妃看上去是个眉目含愁的冰美人,但实际上却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子,与人绕圈子反而太虚伪,张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虽然我更希望的是作为先母的旧识,莹莹敬爱如母的长辈,您能够亲自来出席。但这如果有些强人所难的话……”

    他再次顿了一顿,随即笑吟吟地说:“娘娘能不能打一对红络子送给我们?莹莹说,您和我那未来岳母当年乃是闺中密友,不但擅长剑术,而且也很擅长编织这些小巧的东西?等到我和莹莹的大好日子,您若能送给我们一对大红喜庆的络子,那比什么稀世珍宝都贵重。”

    门外的常宁简直听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裕妃的家底有多丰厚,别人也许不清楚,他却是最知道的。

    这位天子宠妃最初恩遇平平,但后来就极得宠,皇帝知道裕妃不喜欢珠玉首饰,所以往日赏给裕妃的东西,往往很笼统地说是古书一部,古画一幅,书法一幅……诸如此类等等。

    然而,所谓的古书,是早已经绝版的宋书甚至唐书隋书,其中甚至还有珍贵的名人手抄本。而所谓的古画,则是魏晋南北朝和隋唐宋元诸大家的真迹。至于书法,那就更不用提了,民间人士重金欲求一观而不可得的不少名人法帖,宫里搜罗了很不少。

    其中一多半都是太祖皇帝搜罗到的。最终这些东西却没有跟着进陵墓随葬,而是放在了皇家宝库之中。用太祖皇帝的话来说,他一辈子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与其在暗无天日的陵墓中陪着他,还不如留给后人。至于或赏赐或败落流散,那都是命。

    但无论怎么说,裕妃家底的这些书画都是宫中宝库里的珍品。两幅兴许就价值万金!

    张寿身为国子博士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竟然拒绝了,只要两个裕妃亲手做的络子,那固然说出去是极大的体面,可那值几个钱?

    然而,听了这话,裕妃看向张寿的眼神,却是比最初流露出更多的欣慰和满意。她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就笑问道:“那好,太后让你和莹莹来,到底所为何事,你不妨告诉我听听。”

    张寿也不迟疑,直接把今日太后接见洪氏的经过一一道来。里头的裕妃淡淡听着,外间的常宁却几次都恨不得闯进去,告诉张寿绝对不要相信洪氏那种端着才女范儿的女人。

    至于问他怎么知道的,呵呵,自家裕妃娘娘年轻的时候就号称文武双全,名声在外,而永平公主更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女,可她们俩却实际上都是很有心计的女子。而这母女俩至少都是容貌出挑的美人,洪氏既然没有这最重要的一点,那么心计上说不定更胜十倍!

    而这时候,常宁却只听里间裕妃淡淡笑道:“若真要和重开九章堂似的开一座女学,那真是天下女子幸事。明月这丫头别的不行,于学识和能力上,那却是顶尖的,必定能胜任!”

第五百一十章 千里马和伯乐

    知女莫若母,裕妃一点都不觉得如果斗心眼的话,永平公主会胜不过洪氏。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胜不过,永平公主背后还有她,还有皇帝,如果这样的出身背景,都胜不过背后缺乏一个力挺女儿父亲的洪氏,那么永平公主就索性不要顾虑那么多,太太平平嫁人算了。

    她更知道,哪怕从小到大朱莹和永平公主就合不来,但朱莹从来就是凭蛮力取胜的那一方,从来不屑于阴谋诡计。所以,朱莹根本意识不到,那灵机一动的随口一说,对于不甘当一个平凡主妇的永平公主来说,那是一个多么大的机遇。

    裕妃竟然代永平公主一口答应此事,张寿并不觉得奇怪,当下甚至还笑着附和了两句。不多时,他就只见朱莹和永平公主一前一后进来,朱莹赫然是一脸得意洋洋的笑容,而永平公主依旧是那般恬淡的表情,但眼眸中分明掩映着某种极度喜悦的光辉。

    “多亏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永平这丫头才勉强答应了!”朱莹微微仰着头,一副我很有功劳的样子,她毫不见外地上前在裕妃身边坐下,随即就笑道,“裕妃娘娘,等永平当上了女学山长,你也可以去帮帮她!那个洪娘子挺有本事的,永平被她比下去可没面子……”

    永平公主见张寿对朱莹这番话但笑不语,她顿时知道人肯定看出了她的欲拒还迎之意。然而,既然张寿不拆穿,她当然也乐得让朱莹去表功,即便是朱莹在那说洪氏如何如何能耐,她也没太往心里去。

    别说她腹有诗书气自华,哪怕她这个堂堂公主目不识丁,还至于辖制不住一个民女?

    当张寿和朱莹从永和宫告辞时,却不是空着手的,裕妃送了朱莹一对珠钗朱莹时常进宫,和她关系情同母女,自然谈不上什么赏赐。就连张寿,也得到了裕妃馈赠的两本书,却不是什么古书,而是司礼监经厂印制的……《葛氏算学新编讲义》!

    说实话,之前接过那厚厚的两本书时,张寿整个人都有点懵,而亲自送他和朱莹出来的裕妃,则是笑吟吟地说:“这是你从前给九章堂那些学生们讲课时,陆三郎做的笔记,皇上命人从陆三郎那儿要来之后,就让司礼监经厂去印了,说是外头那些自学的学生正好适用。”

    “要不是你从前给半山堂那些学生讲的算经太粗浅,皇上也原本打算让司礼监经厂去印两本纪九郎的讲义出来,也好让民间那些孩子能看看。后来想想,买得起的人不是不感兴趣,就是不屑于这种粗浅的程度,可真正该学这些的小孩子,家里却买不起。”

    居然没有我的允许就印制讲义……稿费呢?版权费呢?这是明目张胆的盗版好不好!

    张寿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吐槽冲动。虽然这年头出书环境比唐宋要好一些,书坊在印书之前会在扉页上言明版权,甚至还有盗印必究之类的话,但总体来说,除非真是受到追捧的名人,否则一般人出书那不但没稿费,反而要倒贴印书钱,根本不在意什么盗印与否。

    因为一般人印出来都是分送亲朋好友的,如果书坊真的把你要印一百册的书多印了几百册,甚至最终还卖出去了,那么出书的人反而会觉得千里马遇到赏识的伯乐,欣喜若狂。当然,那些多印出来的书卖的钱,书坊就算赚了,也不会多分你一贯……

    问题是,张寿他在乎,因为有陆三郎这样一个经营京城屈指可数大书坊的学生,他根本不愁自己的书印不出来,又或者是印出来卖不出去亏钱,别说他有的是营销手段,陆三郎那头脑更是好得很。结果转眼间,皇帝当了伯乐,让司礼监经厂抢在前面把他的讲义给印了。

    然后裕妃还当成礼物送给了他……张寿只要想一想,就觉得自己挺亏的。

    之前是太夫人特意吩咐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朱莹叫了张寿一块坐驮轿进宫,可等到出宫的时候,既然连裕妃的永和宫都去过了,甚至还被一群宫人围观了,她就完全把那点顾虑抛在脑后了,离开东六宫,她就随口叫住一个纯粹路过的内侍,让他去命人准备两匹马。

    张寿既有点晕轿,当然也不愿意骑马,虽然眼看那个可怜的内侍先是目瞪口呆,随后还不得不苦着脸答应,也就当成没看见。等出宫城北面的玄武门时,他看到除却赵国公府的朱宏那些护卫,还有两匹貌似神骏的马儿等候在了那里,不禁啧啧称奇。

    可还不等他调侃一下朱莹在宫里这脸面之大,就只见朱莹突然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两匹马前。前前后后这么一绕一转,大小姐就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居然是飞白和小红!上次我就问皇上要了,结果他一直都不肯松口给我,没想到这次皇上竟然这么大方!”

    两匹马之后侍立的是一个富态圆脸小眼睛,乍一看很像是个富家财主的中年人,但是,在宫城北面外皇城的这一亩三分地,最大的衙门就是六宫局以及司礼监下辖的各局,因此除非是从来没进过宫的愣头青,否则绝不会认错了他的身份。

    张寿当然也认得对方,因为想当初他第一次去司礼监外衙寻人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位。这个看似富家财主的中年人是司礼监随堂吕禅,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笑口常开的吕禅人称笑面虎,相当难缠。然而,他分明记得之前人去了沧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了。

    当他走到吕禅面前时,这位司礼监随堂已经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张博士,皇上说,您丢下那群刚收进来的学生,和大小姐一连两天进宫帮忙,有功劳更有苦劳,这两匹陕西牧监长乐苑精挑细选敬献上来的千里马,就赏赐给您和大小姐了。”

    吕禅说这话时,见朱莹已经在那摩挲着两匹马儿,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他就意味深长地说:“这次长乐苑总共送上来的贡马也就是八匹,皇上前几日刚刚赏了赵国公和楚国公各两匹,自己留了两匹,剩下这两匹就一直都留在马厩里,今天终于有主了。”

    张寿不由心中一动。如此一来,就是皇帝和楚国公府各两匹,赵国公府和张园各两匹这样算并没有问题,毕竟朱莹就要嫁给他了,朱莹的马也就是他的马。而想着这个很简单的算术问题,他就突然笑了。

    “若不是我知道吕公公你之前还在沧州,还以为你是经管这些贡品的人,这么了若指掌。”

    吕禅顿时面色一僵。此时此刻,难道他要说自己确实就是司礼监中经管各方贡品的人,所以才对这八匹御马的状况这么熟悉,连皇帝赏了赵国公和楚国公那四匹马的时间都还印在脑子里?卖弄不成的他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尴尬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而朱莹此时终于欢喜够了,步履轻盈地又飘了回来,斜睨了吕禅一眼,她不大在意地说:“阿寿,我刚刚已经看过了,那匹飞白性格温顺,就给你吧。那匹小红明显是个暴脾气,我先驯一阵子再给你送去。这两匹马回头就给你和阿六骑。”

    御赐的东西,别人捧着供着还来不及,会用这种满不在乎的口气直接把归属权送给别人的,张寿很确信,大概也只有面前的朱大小姐。他正要推拒,朱莹却抢在了前头。

    “你别和我客气,我家里各种各样的马匹多着呢,之前向皇上要,也是想送了给你!我知道阿六那身手,驯马肯定没问题,可他性子急,又成天跟着你,未必有这时间,我闲着没事干,正好和小红好好磨一磨性子!”

    这一次,吕禅终于抓准了机会,因笑道:“张博士和大小姐很快就是一家人了,皇上赏赐这两匹马,本来就没有说二位如何使用,张博士还请不要辜负了大小姐一片好意才是。”

    朱莹这才满意地瞥了吕禅一眼,随即就看到张寿无可奈何地冲她一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是仿佛好奇似的问道:“这两匹马的名字是叫飞白和小红?”

    想起这两个名字,吕禅顿时有些头疼,谁想朱莹竟是大大方方地说:“没错,就是我在皇上面前改的名字,这匹飞白毛色纯白,撒欢时四蹄如飞,所以我就叫它飞白。至于小红,它脾气不好,发出的声音好像老是在轰啊轰啊,而且它年龄最小,我就随口叫她小红了。”

    “给马起名字而已,简单易懂就好,我最讨厌文绉绉引经据典起拗口名字了,原本他们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怎么,阿寿你觉着我起的名字不好?”

    张寿不禁汗颜。他就不该想着大小姐是不是正好对飞白体的名人法帖感兴趣,于是起了这么个名字虽然朱莹的字确实比他写得好,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很难想像这位跳脱的大小姐会为了写飞白体而去特制毛笔,然后去学那早已不再是潮流的飞白体。

    于是,他摇摇头之后,见朱莹有些嗔怒地瞪视自己,就笑吟吟地说:“我只是想着你身边的丫头都叫湛金和流银,居然给马儿起名的时候却这么简简单单。”

    “金银不是富贵气象吗?再说她们跟我的时候我还小呢,我就给她们起了名字叫小金和小银,至于湛金和流银,那是娘改的,朗朗上口,她们都很喜欢,我也就这么叫了。”朱莹说着就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从小就俗得很,文雅不起来!”

    能坦然承认自己庸俗的朱莹,张寿早就习惯了。如果未婚妻是一个明面上淡雅如菊,私底下却追逐名利的女人,他才会头疼。

    就比如志向高远如洪氏,就比如不甘寂寞的永平公主……他只能说佩服她们,祝愿她们能够心愿得偿,余下的……呵呵,他这个胸无大志的不适合与她们来往!

    “我只是好奇问问,飞白和小红,这名字挺不错。就依你,飞白归我,小红归阿六,回头我对阿六说,他这就算欠你一个大人情,让他好好想想该怎么还上!”

    张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幸亏莹莹你起了名字,你总比阿六要强得多。他又不是家中行六,也和六搭不上关系,可他说,想当初自己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六匹野马经过……看到六匹野马就叫阿六,要是数不清的马,他是不是要叫多多?”

    “要让他给自己的坐骑起名字,我是觉得恐怕会很吓人。”

    原本还担心张寿会对自己起名字的审美有什么意见,可一听到这话,朱莹顿时被张寿带歪了思路,须臾就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不过,反正回头是要送给阿六的,他要喜欢,改叫什么都行!”

    吕禅目瞪口呆地看着朱莹拉了张寿去试马,招呼了几个等候在此的朱家护卫汇合,继而就这么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中压根没问过他半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被忽略了,所以郁闷,还是觉得人家压根不关注他此行沧州如何,朱廷芳又如何,所以郁闷。

    但总而言之,他就是两个字,郁闷。想到自己这才离开京城多久,京城居然就发生了这么一连串事件,再想想之前他希望外放沧州做一番事业,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而当朱莹和张寿策马并肩而行,最终出了皇城北安门时,刚刚一直都保持沉默,丝毫没有去打搅这对小儿女的朱宏方才终于开口说道:“大公子回来了,张博士要不要和大小姐一块去一趟府里,见一见大公子?”

    “咦?”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迸出了一声惊咦。而紧跟着,朱莹就立刻大嗔道:“这么要紧的事了,朱宏你怎么不早说!”

    见张寿一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朱宏就尴尬地说:“之前我们在玄武门等时,吕公公就特意知会了我们,我看大小姐和张博士见着才刚从沧州回来的吕公公,似乎毫不惊讶,还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我是发现你们两个一直都在那说御马的问题,一路上甚至还在饶有兴致地讨论养马问题,这才问一问,可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才刚知道!

    张寿此时简直是哭笑不得。他是对吕禅怎会在这时候回来很好奇,但鉴于连续两天泡在宫里,他压根没想到,之前说是要回来的朱廷芳,就这么犹如神兵天降,回到京城了!

    虽然如今他即便再见到朱大哥,也觉着自己不至于再被人诘问一通,毕竟他与人也算是在沧州共事过一场,但想想还在九章堂中被自己连放了两个上午鸽子的学生们,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还得回九章堂,莹莹你见着朱大哥替我说一声,等我晚间有空再过去见他吧。”

    于是,当爽快答应的朱莹回到赵国公府,得知大哥在庆安堂后赶过去时,才一见人,她就看到朱廷芳拉长了脸:“张寿丢下张琛他们好几天不闻不问,现在连我都避了,他想干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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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