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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魔王驾到

    新生才收进来没几天,却连续两天都是拿题海战术把他们应付了过去,哪怕张寿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勤勉的人,却也不免过意不去。

    所以得知朱大哥回来,他仍然执意赶回国子监。至于出宫后,一大早跟他出门,进宫之后却不见了的阿六到底是什么时候悄然蹑上来的,他都没注意。

    等注意到背后多了这么个熟悉影子的时候,他都已经到了萧家。看过东西厢和正房那几间屋子里摆着一张张床铺,俨然学生宿舍的光景,还有三间摆着密密麻麻书桌,犹如课堂的自习室,他不禁哑然失笑。

    等瞧过正在空空荡荡自习室中认认真真写字的萧成和满脸痛苦背书的小花生,他想了想,叫了两个小家伙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小花生顿时如蒙大赦,连声叫好,萧成却老大不情愿,直到张寿摸头又和他好好分说了一番,他这才勉强点头答应。

    离开萧家赶到国子监九章堂时,正好赶上了午前最后一点时间,张寿问了代课的陆三郎进度,就拿过了讲台上之前随手丢给陆三郎的习题册子。

    他才刚细细地讲解了两道习题,午休的钟声就响了起来,他少不得就低头看了看习题册子,盘算了一下回头下午到底是继续讲题,还是继续上课。

    当然,他并不打算拖堂,题海战术这种让人深恶痛绝的法子他都用了,可拖堂这种他前世里自己都最痛恨的事,他却并不乐意。因为那不只占用了学生的时间,还有自己的时间。

    可就在他埋头点着习题册,正打算径直宣布下课的时候,突然只听站在一旁,刚刚当过一上午代课老师的陆三郎突然惊咦了一声。

    等他抬头时,满堂正襟危坐的学生们,突然一个接一个地转头看向了大门口。别说纪九如此,就连小小年纪却最讲纪律的三皇子也如此。

    他立时往门口望了过去,心想到底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这一看认出来人时,他顿时好生无语。就只见朱廷芳负手站在最前头,而背后还跟着几个小弟。

    除却朱二这个真小弟之外,还有变身鹌鹑一般老实的张琛,比张琛朱二更像朱廷芳跟班的张武和张陆,后两个也不知道为何会与朱廷芳一路回京。

    虽说本来就想要下课,但外头站着这几个人,张寿想到自己之前安排好的事,索性就笑吟吟地开了口。

    “我之前去过一趟萧家,听说除却纪九郎和郑还有十几个京城人士,其他二十几个人都搬去那儿住了?绳愆厅的徐监丞没少对我抱怨过国子监那少之又少的号舍,如今你们解决了住处,不用他想办法腾挪,我也不用看他那张黑脸,但我听说,有人抱怨食宿要收钱?”

    此话一出,下头顿时传来了嗡嗡嗡一阵乱哄哄的议论声,继而就有一个性急的学生拍案而起道:“京城物价腾贵,如果住在外头,食宿开销我们更是没法负担,如今住在萧家,就算拿不出钱来,也能做事抵偿,就这还要抱怨,有良心吗!”

    在那一大堆状似义愤填膺的附和声中,张寿就笑着伸手压了压,示意众人肃静,随即就说道:“陆三郎作为你们的前辈,找地方给你们安排食宿,囊中羞涩的人也能做工抵偿,这是好意。但是,萧家毕竟屋子有限,也没钱,萧成自己从前也在国子监当过杂役自力更生。”

    “所以,既然大多数人囊中羞涩,当然就只能四人住一间,饮食也只能粗茶淡饭。要知道,这国子监的监生,从前即便是有岁赐的时候,号舍也是四人一间,每个月白米也不过三斗,菜蔬肉食都是定量,尤其冬天,五日一鲜蔬,十日一食肉,并不比你们在萧家强。”

    三皇子那张脸顿时微微一变。纵使宫里在整治御膳房,但那只是从前那批光禄寺的人人虚报账目,御厨手艺差劲,食材价格虚高,并不是说从皇帝到他们这些皇子就真的被饿着了。

    如今听说堂堂国子监的监生们,在食宿上头的标准竟然一直这么低,他怎能不惊讶?

    见底下众人鸦雀无声,张寿就沉声说道:“有人抱怨食宿,并不是没良心,只是想过更好的日子,我能够理解。但你们要知道,即便是这样的食宿,也是陆三郎作为前辈,自己掏钱贴补你们的。我希望你们把这份抱怨的心思化作勤奋好学的动力,磨砺提高自己的能力。”

    “日后的天下,有的是地方需要通晓算学的人才,你们之中,将来说不定有人能起居八座一呼百诺,但你们还要记住一句话,那就是能者居上!有功夫抱怨,不如勤学苦练!”

    此话一出,纪九郎就赶紧带头起身,凛然应是,其他人也慌忙起身附和。面对这一幕,张寿就笑道:“好了,教训了大家这么多,这两日我因为进宫拖慢了授课进度,我当然也有不是的地方,也该好好补偿一下你们这些学生。”

    “这已经是大中午了,我就借着萧家那地方,请你们好好吃一顿,一来算是给你们改善伙食,二来就算是补偿。陆三郎,食材这会儿大概都已经卖好了,你能立刻找得到大厨去萧家好好展露一下手艺吗?”

    陆三郎虽说意外得很,但这是他近段日子的老本行。京城之中最有名的那批厨子,擅长什么,如今住在何处,他自然最是清楚不过。当下他就拍胸脯表示保证完成任务。而三皇子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问道:“老师,我也能一起去吗?”

    其他人之中听到张寿刚刚竟然说补偿,大多有些不安,可正想要推拒时,随之就只听三皇子开口发问,顿时就全都没了声音,竖起耳朵等着张寿的回答。

    张寿却笑道:“郑你也是九章堂的学生,怎么不能去?天下承平,京城富庶安宁,还有阿六跟着,你的护卫也都在,怎么,难道我还怕有人暗算你吗?”

    三皇子一点都没听出张寿的打趣之意,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就是怕……就是怕给老师和大家惹麻烦!”

    即便是有人最初对三皇子心存忌惮乃至于敬而远之,可如今和这位年幼的小皇子相处了几日,觉得人性情腼腆带着几分较真,一时把他当成自家幼弟那般的年长学生不在少数。

    此时听到三皇子诚惶诚恐地解释,不免就有人挺身而出:“老师,三……郑他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他真的是怕给大家添麻烦!”

    “老师,郑之前就想跟我们去萧家看看的,那天他和我们去的时候,路上看到有地痞欺负民女,他当场喝止,后来怕闹出事才没去成……呃!”第二个开口解释的人仿佛发现自己越抹越黑,还给三皇子添了罪状,那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到无以附加。

    得知三皇子竟然还偷偷和同学们一块跑出国子监想去萧家,结果闹出了一场路见不平,张寿不由得打量了小家伙两眼。

    见三皇子一点都没有去怪罪某个说错话人的意思,只是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他不禁哑然失笑,竟连朱廷芳等人站在堂外都给忘了。

    他轻轻用醒堂木拍了拍课桌,等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来,这才开口说道:“好了,郑你听着,偷偷和人跑出去,这样做是不对的,你的护卫必须随时跟着你,因为你若是有事,不但连累同学,也会让这些人替你背黑锅,明白了吗?今天大家一起去萧家,护卫你都带上。”

    见三皇子使劲点头,张寿这才拍了拍手示意下课。此时,陆三郎少不得一溜烟出了门去,连和朱廷芳等人打招呼都顾不得,纪九却是热情地招呼着三皇子和其他同学们,。

    张寿不慌不忙地往外走,等到了堂外,见陆三郎已经不见了,只有朱廷芳等人还在那儿,他就笑道:“朱大哥这可真是前呼后拥啊。你这趟回京,连张武和张陆都带回来了?”

    “这几天风向正好,我们正好去沧州取取经,搭个顺风船跟着朱大公子回京!”

    张陆见机得快,直觉地认定张寿和朱廷芳好像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立刻赶紧解释。而他正想拉住张武先溜了避开这对未来郎舅的交锋,却没想到张武却紧紧拽住了他。

    张武一面拽着张陆,一面满脸堆笑地解释道:“老师,我们是和大公子一路同船,受了他不少照拂。没想到运河路上竟然还会有水匪,差点把我们这次发现的新奇棉花种子给抢了……大公子陆上厉害,没想到水里也厉害,带人下水生擒了七个水匪!”

    这就解释了他们不但跟着朱廷芳回京,此时还被人提溜到了这国子监的缘由。虽说这会儿先避开眼下这针锋相对的局面很容易,可在他看来,还是解释清楚得好。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张琛干咳一声道:“小先生,朱老大是回府之后突然派人请我过去说话,我当然就去了,发现小武和小陆回来就说了会话。后来大小姐回来,朱老大从大小姐那儿听说小先生你回了国子监,就叫我们一块过来,我们当然只好听他的。”

    总之,张琛和张家兄弟的言下之意只有一个,不是我们想来,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扛不住大魔王没办法!

    张寿正因为张武和张陆那解释而啼笑皆非,朱二却鄙夷不屑地斜睨了一眼那两个,随即趾高气昂地说:“我说妹夫,你别听这三个家伙胡扯,我大哥来意那还不简单?他明明回京了,你却宁可打发莹莹一个人回家,自己却一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样子……哎哟!”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捶,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蹲在地上。而出手揍过弟弟的朱廷芳正要说话,却瞧见纪九正带着一大批人出来,顿时姑且打住。

    眼见得一大堆学生陆续出来,经过张寿身侧时,大多相当尊敬地行礼,而张寿一一微笑颔首目送人过去,等到这些或年少或中年的学生全都过去了,若有所思的朱廷芳这才啧啧赞叹道:“这帮学生你才收进来多久,居然已经这般尊师重道,国子监那些资深博士也不及你。”

    “那是当然。妹夫刚刚对学生的那番话说得多好。这样为人着想的师长,国子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几个毕竟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大手笔地解决学生的食宿问题?别和我说什么陆三郎,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小胖子,要不是妹夫,他会做好人好事才怪!”

    朱二此时捂着头刚站起来,可说完就发现四周围好像太寂静了一些,抬头一看,就只见自家那位大魔王似的长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赶紧连退两步,直接闪到了张寿身后,这才理直气壮地说:“大哥你看我干什么?妹夫这良师之名又不是我封的,大家都承认!难道你还能否认不成?”

    朱廷芳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显打算抱张寿大腿的朱二,最终干脆懒得理会这个蠢弟弟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正好也很久没见萧成了,今天也跟着去凑凑热闹,如何?”

    “那我当然欢迎!”

    张寿的答复简单而又直接,见朱廷芳立时转身自顾自地往外走,他就朝张琛丢了个眼色。下一刻,张琛蹭得一下就向他这边窜了过来,这还不止,到他身边站定之后,张琛就用眼神示意张武和张陆兄弟把朱二给挤到了一边。

    至于朱二是张寿的正经未来二舅哥……张大公子压根不理会这一茬!

    “阿武和阿陆说是在收棉花的时候碰巧发现了棕色的棉花,号称是天然长出来的,她们如获至宝地收集了种子要上京。后来刚巧朱老大那边来了继任的,他们虽说一个是未来驸马,另一个是未来仪宾,但想想还是跟着朱老大安全,就借着去沧州拜访一块走,幸亏他们警醒!”

    有张陆缠着朱二,张武也正好脱身过来,恰好听到张琛这幸亏,他就心有余悸地苦笑道:“确实是多亏跟着朱老大。我真没想到,他陆战是魔王,下了水还是大魔王!活捉的那七个水上悍匪,拖上来时都没了半条命,水下那都是血,我们急着走,都不知道下头死了几个!”

    “那时候我真是觉得,自己就坐在冥河的船上,一个不留神就会沉下去!”

第五百一十二章 深坑

    朱大魔王水上杀匪记这幅画卷,在张武那浓墨重彩的描述下,在张寿面前徐徐展开。

    于是,他知道了自己未来大舅哥上马能杀敌,下水能杀匪,水性好到完全是浪里白条。那一对分水刺在水下使用得出神入化至于张武在水上怎么看到朱廷芳在水下怎么用分水刺的,那他就不知道了。嗯,姑且只当小伙子是吓得语无伦次好了。

    而除却朱廷芳之外,随行下水的还有四名赵国公府护卫,兵器和朱廷芳一模一样,厮杀的时候,只能看到水下大团大团的血雾飘散开来。也正因为如此,张武异常心悸地形容这四个人就如同白龙王身边的护卫,出水时周遭的煞气比河水都冷,身上带伤也毫不在意。

    此时边说边走的众人已经出了国子监那大学牌坊,正打算上马,张武见张寿自始至终嘴角噙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不禁有点着急,干脆牵马拦住了张寿,刻意压低了声音。

    “小先生,你千万别不当一回事,朱老大想当初就是咱们圈子里谁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一来他比我们大,二来……”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见前头的朱廷芳和那几个护卫明明距离自己有超过二十步以上的距离,但他还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二来,他这人太能打了,曾经楚国公家大公子不服气他那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声,仗着楚国公三兄弟的儿子多,纠集了兄弟总共七八个,外加二十来个护卫,把朱老大和两个护卫堵在了一条巷子里,还叫上了我和小武还有一堆勋贵子弟作见证,结果……”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苦着脸继续说道:“结果我们一群人亲眼看到朱老大三个人互为犄角,朱老大为锋,另两个为腰,三个人放倒了三十多个人,这还不算……我们这些倒霉的旁观者,也都被揍了一顿!”

    张寿顿时被逗乐了:“张武,看来你对莹莹她大哥的印象还真是深刻,怪不得你也好,张琛也好,口口声声都是朱老大,你刚刚甚至直接叫起了大魔王!”

    一旁的朱二虽说被张陆挤到了一边,可听到这话,他不禁张了张嘴,正要提醒张寿,大哥可不是他这样的弱鸡,绝不能小觑时,他就陡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哥上次从北征大军中回来时,那就和张寿有过针锋相对,可最后还是张寿不动声色地自行解了围。最疼爱朱莹的朱廷芳别说对张寿怎么样了,根本就连人一根毫毛都没碰掉。既然如此,这次大哥就算回来了,总还不至于没事挑张寿的茬吧?

    可张武这话,说得好像朱廷芳要找张寿算账似的!

    张琛在旁边听着,眼见张武顿时讪讪的,张陆则是欲言又止,他也忍不住问道:“喂喂,我就不明白了,朱老大再厉害那又怎么样,他又不是第一天见小先生,还会无缘无故揍他一顿?他之前和小先生在沧州不是挺合得来吗?再过一个多月,这大喜的日子都要近了,”

    虽说和张琛平素合不来,但对于这样的回答,刚刚也这么想的朱二不由得点头附和:“没错,我大哥又不是不讲理的人。这次他就是杀几个水匪而已,和我妹夫有什么关系?”

    张武和张陆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还是张陆小声说道:“其实……那几个被生擒活捉的水匪说,就是要给赵国公府一个教训,如果可以,他们本来还想在小先生和大小姐的婚礼上大闹一场。结果……”

    “结果当然是被暴怒的朱老大给差点整死。”张武唉声叹气地接了口,一想到当时目睹的一幕,他就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可因为是在张寿和张琛这两个帮过他不少的人面前,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当下只能苦笑道,“而后朱老大就严刑拷打,从他们嘴里逼问出了一些话。”

    他瞥了张琛一眼,这才看向张寿:“他们是临海大营前一次整肃的漏网之鱼,所以深恨小先生你坏了他们的大事……当然,当初同样在融水村后头那片竹林里坏了他们好事的朱大小姐,那也在他们的仇人之列。此外就是琛哥,他们说一定要杀了你祭祀那些在天之灵!”

    “呵呵。”

    张寿和张琛几乎同时笑了一声。而张琛随即就轻蔑不屑地说:“那事儿是我揭开的,可当初断头刘杀了个人头滚滚,那个从前在锐骑营呆过的雄威,好像过去之后又杀了个人头滚滚,小先生在赵园那边抓到几个漏网之鱼,整个京郊又如同渔网似的拉了一遍。”

    “就这样还没杀完,临海大营那漏网之鱼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朱二见张武和张陆顿时面面相觑,他就忍不住一拍巴掌道:“对啊,所以临海大营四个字根本是个很好的借口,有这个名义,幕后主使就可以藏得好好的,有什么脏水往临海大营身上泼就行了!”

    张寿不以为意地哂然一笑:“好了,就和朱二说得,这听上去不过是有人借着一群叛贼的名声挂羊头卖狗肉而已,没什么好深究的。朱大公子虽说兴许暴怒于有人暗算莹莹,但也不至于迁怒于我。倒是张武张陆,张琛刚刚说你们弄到了一批彩棉种子,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岔开话题,张武和张陆这才姑且打消了一开始因为朱大魔王而生出的惊惧,立刻兴奋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须臾就讲清楚收获到那一批彩色棉花后的狂喜,以及立刻收集种子打算带到京城时的兴奋。

    面对这两个兴高采烈的兄弟,张寿不由觉着,自己如果此时泼人冷水,似乎有点过分。

    彩棉嘛,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据说南美秘鲁人早就种出来了,但也没太在意,毕竟相比彩棉的单调颜色,染色更方便。不过到后世,彩棉一度成为了环保自然主义者的潮流。

    因为这种全天然无染色的织物,那真的是非常符合小清新的要求。他们认为,染色要用化工原料,染色的棉纺织品不健康,因此哪怕彩棉织物其实色调有些不均匀甚至雾蒙蒙,而且颜色单调,不够鲜亮,但只要有不用染色的优点就够了!

    但在如今这年代,他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深不可见底的大坑!没学好生物,就想种彩棉?

    想着这些,张寿脸上却越发霁和,甚至还笑吟吟地对张武和张陆笑道:“你们两个此番算是建功了,若是这些种子献给皇上,种出了有颜色的棉花,皇上说不定会嘉赏你们。对了,你们事先禀报过皇上这件事吗?”

    张武和张陆等的就是张寿这个问题。两人对视了一眼,张陆就满脸堆笑地说:“当然没有,我们想着回京和小先生还有琛哥商量。最初连朱老大都不知道,后来因为遇到水匪,我们不得不吐露实情,毕竟那会儿我们实在是给吓坏了,生怕朱老大一气之下把我们给扔下。”

    对于自己昔日小弟二人组的坦白,张琛立刻就想亲自做旁证,谁知道却被张寿一个手势给示意打住了。

    “好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总之你们休整两天,皇上这几日正在忙着接见几位山长,再加上还有大皇子二皇子纳妃之事,你们不要着急。”

    张琛顿时嘀咕道:“还不急?我和朱二都回来这么多天了,那新式织机的秘密眼看也就快保不住了,这当口又冒出来一个彩棉,再不急就都便宜别人了!”

    “蒋家老大呆在张园呆得望眼欲穿,还不敢找你抱怨,这不,只能来找我了!咱们好歹也算是团结了北直隶的大多数人,把这种棉和纺织姑且连成了一线,这要是再不抓紧时间,被那些江南乃至于闽粤的商人偷学了过去,他们转眼就会赶上!”

    见张琛越说越是郁闷,张寿就打趣道:“什么时候凡事不在乎的秦国公长公子,如今竟然在乎起这样的小小事业了?”

    知道调侃只能到此为止,否则下一刻张琛就会暴跳如雷,他又笑着安抚道:“放心,有些东西他们能学到,有些东西他们却学不到。这样吧,先去萧家好好聚一聚,等上完下午的课再说,我也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张寿这么一说,张琛方才转恼为喜。他能够服气张寿,是因为人不但把他这个桀骜公子当成平常人,还帮他解决了和老爹的别扭关系,但他最服气张寿的不是别的,是张寿从来就不会表现得特别强硬,可他总会不知不觉地照着人的话去做。

    就比如此时,张寿会说和他们商量,而不会说吩咐他们。甚至张寿还常常会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把事情搞砸。

    于是,在这种放手任你做事的态度下,以前总是被人当成蝗虫一般的他,又或者张武张陆,总会迸发出非同一般的灵感。就譬如他在邢台左手倒右手,活生生逼得大皇子狗急跳墙。

    可就算大皇子事败,他冒充二皇子心腹的勾当也是张寿在皇帝面前一力承揽的。

    也正因为张寿是这样有担当的人,所以如今他才会甘心情愿和张武张陆以及陆三郎一样,心服口服地在叫一声小先生,当着外人则称一声老师。

    后头几个人在那鬼鬼祟祟地说着话,甚至奉送了自己大魔王的称号,朱廷芳虽然耳聪目明,听到了一星半点,但他压根没去理会。骤然遭遇水匪,对张武和张陆来说,也许是惊心动魄,但对曾经死里逃生的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

    因为英宗年间京城某个贵公子曾经莫名其妙地淹死在什刹海,他从小就被父亲督促练习凫水,水性好到能在水中闭气很久,小时候还曾经靠着这个吓哭过小小的朱莹。后来父亲收养的那些孤儿做了他的护卫之后,他又特意挑人练习过水战。

    之前在船上备有适合水战的利器,在运河上对付那一拨藏头露尾的水匪,那还在话下?

    虽然朱廷芳并不相信所谓的临海大营余孽左一个右一个跑出来,但被他拷掠到几乎崩溃的那人前后言语印证,却又让这件事变得铁板钉钉,因而他也懒得去管那么多了,今天刚一到京城就把人丢去了兵部,此时也懒得多做理会。

    至于张寿没有跟着朱莹一同回赵国公府,他就特意来国子监九章堂堵人……原因很简单,他就是来看看,未来妹夫到底是躲着自己呢,还是真的是一片心思都放在学生身上。宝贝妹妹就要出嫁了,他总不免有一种挑刺的心思。

    然而,走着走着,眼看萧家在即,朱廷芳突然注意到,隔壁那座曾经被张寿派陆三郎买下,于是充斥着各种各样噪音的刘家老宅,如今赫然变得安静了。想到张寿搬进张园之后,似乎也神神秘秘地把那些雇来的铁匠和木匠也都转移了过去,他很快就释然了。

    可下一刻,那边门前出现的一个身影,却让他猛地一愣。随着对方又惊又喜地叫出了一声朱大公子,他慌忙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

    “周姑娘?你怎么在这?难道是老师……”

    被朱廷芳称作为周姑娘的周氏顿时笑了起来:“是陆三公子派人软磨硬泡想接老爷上京,正好皇上征召也到了,老爷就决定上京来看看。见着张博士之后,老爷和他很谈得来,前几天他把这么多国子监九章堂的学生都安排在隔壁萧家食宿,老爷高兴得很,直说他周到。”

    朱廷芳顿时扭头看了张寿一眼,心情简直是没法说了。

    他当初为了拜师,那是天天来日日来,就差不曾程门立雪了,这才最终打动刘志沅收了他这个学生。如今倒好,张寿轻而易举就和素来崖岸高峻的刘志沅打成了一片!

    但他最气的是,他常常派人回京,传递沧州消息的同时,也打探京城的动向,就没人告诉他刘志沅到了京城!这算什么,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而就在朱廷芳有些气苦的时候,却只见张寿信步走上前来,又对他笑了笑:“刘老先生之前一直都给陆三郎当着御厨选拔大赛的顾问,如今又要担当外城那座公学的山长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双重暴击

    你们都是死的吗?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全都没打探到,或者说故意不告诉我?

    被朱大公子那凌厉的眼神一瞪,他身后那些护卫虽说本能低头,但心里全都异常委屈。每次来回京城和沧州的信使,在京城几乎不可能停留太久,大多是府里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就往回带什么消息,谁知道人家隐瞒了这么一桩大事啊!

    谁敢故意瞒着大公子你!不要命了吗?

    而看见朱廷芳那冷峻的眼刀正嗖嗖地直插那几个可怜的护卫,张寿却笑而不语,眼角余光一扫萧家门前,他就发觉又惊又喜的萧成已经一溜烟跑了出来。再看人身后,不是悄然早走一步的阿六还有谁?

    萧成正是因为阿六报信而匆匆跑出来的,他根本就不会看人脸色,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之后,他就一把抱住了朱廷芳……的大腿,随即喜出望外地嚷嚷道:“朱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受伤了吗?莹莹姐姐说你老是不珍惜自己,你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家伙这近乎于语无伦次的一连串问题问过之后,朱廷芳那生人勿近的森冷姿态立刻就维持不下去了。外硬内软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拿手摸了摸萧成的头,见人依旧抱紧了他不肯松手,他不禁想起当初自己救下这小家伙时的情景。

    也是这么一丁点大,却从来都很自立自强,后来甚至还拍胸脯说要做他的小厮还债……

    周氏见萧成忘乎所以地抱着朱廷芳不肯放,她就笑道:“老爷约了陆祭酒出城去看那块公学的地去了,顺便还要见一见慷慨解囊的各方善人,留着我看家。既然大公子回来了,我就锁了门去萧家凑个趣吧!顺便给萧成做一道甜汤?”

    见萧成这才松手,随即就上前去对周氏道谢,终于瞅到空子的朱大公子直接从后头一把将萧成抱了起来,听到人惊呼一声就开始嚷嚷自己已经长大了,自己会走路,他就笑了几声。

    “好好,我知道你已经大了,如今都能管理这偌大一个家,给这么多人安排食宿了。走,带我看看你这家里现在什么样!”

    见朱廷芳就这么笑着抱了萧成往里走,周氏则是去了刘家锁门,张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等侧头一看,就只见从张琛朱二到张武张陆,每一个人都是一副下巴快掉了的表情。

    朱廷芳这种一看就不会有女人缘甚至儿女缘的家伙这不是他们说的,谁让这位朱大公子一次次定亲之后,女方都没了他竟然会抱孩子?

    张寿不得不伸手在他们面前摇了摇,这才轻咳一声道:“好了,都回神了,小心回头朱大公子回过头来看到你们这么一副傻样,揍你们一顿!”

    朱二赶紧揉了揉眼睛,随即才打哈哈道:“上一次看见大哥抱孩子……那还是莹莹小的时候,他非得抱着小小的莹莹在家里四处乱走,差点没把她给摔在了地上,挨了祖母好一顿说。虽说之前听说过那小家伙是大哥收养的,但真没想到人这么大了,大哥还会抱他,啧……”

    他还有两句话藏在心里没敢说。要是让家里祖母和父母知道,大哥也有这样犹如人父的一面,那么给他挑起人家来也就容易多了。可怜的大哥,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回京,得出去相看多少人家的姑娘!

    就算大哥之前那姻缘简直是能吓退无数女子,如今脸上还多了一道可怖的刀疤,可架不住那战功赫赫的经历,那文武全才的本领。更不要说,那还是赵国公府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还是他好,这次回来九娘就告诉他,王大头的侄女那边,她已经亲自去看过人了。那是个漂亮动人而且贤良淑德的姑娘!他被家里这些厉害的女人压制了这么多年,马上就可以翻身把歌唱啦!

    张琛看到朱二那嘿然傻笑的样子,就立刻避开远远的,张武张陆亦然。当三人紧跟着张寿进了萧家大门之后,就听到了陆三郎那极大的嚷嚷声:“没错,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冷不热的,台面别摆在屋子里,就摆在外头,哎,朱大哥你这么久没回来,和萧成坐一块吧……”

    张寿见陆三郎那面对朱廷芳依旧泰然自若的样子,不禁瞥了身后三只弱鸡加朱二就是四只,这才笑呵呵地说:“看看,以后你们要和陆三郎好好学学!”

    “学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作为陆三郎昔日的狐朋狗友,朱二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然而,等到陆三郎热情地招呼了其他的九章堂监生,随即又以前辈关怀后辈的架势,说起了今天请来的这位大厨都有那些特色和拿手菜,笑容满面地告诫大家一会儿不要暴饮暴食,日后每月会组织聚餐,但平日的食宿还是沿袭旧有标准,他那张脸就渐渐耷拉了下来。

    而张琛更是直接戳心道:“说是昔日狐朋狗友,陆三郎不但算学天赋能让葛老太师都赞不绝口,而且这长袖善舞的本事更是到了极致,我说朱二,我就不知道你从前怎么会觉得,你和陆三胖那是一类人,居然自称和他臭味相投?”

    “别说了!”朱二恼火地喝止了张琛的插刀,随即没好气地说,“他长袖善舞他的,我老老实实去地里忙活我的,我干嘛要学他?都说叶公好龙,日后我做我的朱公好农不行吗?”

    见朱二如今已经能非常自如地把朱公好农四个字挂在嘴边,张寿不禁莞尔一笑。他打手势让人不要相争,招呼了四个人一块入席,就只见满桌菜肴固然琳琅满目,却没有什么海参鱼翅之类特别夸张的食材,而是主打鸡鸭鱼肉这些硬菜。至于酒,那更是一滴都没有。

    以至于张琛本来还寻思张寿是不是趁此机会给朱廷芳接风,一看这架势就完全无语了。很明显,这真是只针对九章堂大部分贫寒学生们改善饮食,甚至一看就是鲁菜大厨的手艺。但说实在的,雍容华贵大气的这种菜式他吃多了,如今一看这漂亮的色面,竟是没啥胃口。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朱二突然低声嘟囔道:“陆三胖这肯定是故意的,他明里笑着和我大哥说话,背地里就使坏!明明知道我大哥肯定会跟来,他偏偏让人做这油腻腻的菜色!再说了,就算下午有课,弄点米酒来给大哥接接风怎么了?”

    朱廷芳左手边坐着萧成,张寿则是坐在他的右手边,此时听到萧成旁边的朱二在那抱怨陆三郎的安排,张寿本待说两句,可看到刚刚去后辈师弟们那一席上亲自敬酒祝福的陆三郎已经回来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朱二身后,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必要多事。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陆三郎阴恻恻地说:“给你大哥接风,不应该是你这个当弟弟做的吗?再说,我请来的那厨子只是做菜的,要说买菜,那是萧成带着小花生亲自去的,两个小家伙气喘吁吁亲自推了辆小车来回两趟,你还在这挑三拣四,对得起谁?”

    朱二被背后这声音给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弄翻椅子。等他转身怒瞪陆三郎时,就只见陆三郎已经若无其事地去另一边坐了。

    而且,他就只见这陆小胖子非但没有去和张琛争座,反而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小花生旁边,还顺便和气亲切地拍了拍小花生的肩膀。

    而这时候,朱二方才发现自家大哥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而未来妹夫张寿看他那目光,更是带着几分调侃。

    他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颓然坐下,随即讷讷说道:“我这不就是觉得既然正好遇上,不如顺便把大哥的接风宴一块办了吗?我怎么知道买菜居然不是陆三胖一手包办。”

    朱廷芳哂然一笑,见萧成也在气鼓鼓地瞪着朱二,他就温和地开口询问了两句,得知这桌上所有菜蔬肉食,果然都是萧成和小花生去买的,他不禁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敬陪末座,满脸不安的小花生。

    他当然知道这个来自沧州的少年,甚至隐隐察觉到,大皇子强抢民女以至于上了冼云河圈套这桩公案,其中那位此后就再也没踪影的民女似乎别有内情。可等听到萧成在那兴奋不已地说着自己督促小花生背书的故事,他就姑且放下了这思量,随之方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么多监生住在此处,难道就没有雇佣杂役来做事吗?”

    “当然没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萧成理所当然地迸出了一句话,随即自豪地说:“这都是张大哥教我的,把每天要做的事情列成一个表格,然后让住在这儿的监生每个人轮流承揽其中一件事,五天一轮换。当然,每天不可能有二十几件事那么多,所以轮空的人就暂时休息。这叫……值日生?”

    萧成歪着头说出了这个自己不太熟悉的称呼,见张寿果然点了点头,他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当下又喜滋滋地说:“小花生还说回头教大家在后院种菜,我日后还能带着大家去帮宋举人到街上卖糖水……张大哥说,这叫勤工俭学。嗯,就和自力更生一个意思!”

    上一次从北征军中回京时,朱廷芳得知萧成竟然因为刘家遭遇巨变而扮鬼吓人,结果自己也饿得险些没命,还是张寿救下人后,给了小家伙一份国子监杂役的差事,那时候他就觉得大为过意不去。可小家伙执意自力更生,他也没办法。

    可现如今,小家伙一口一个张大哥说得如何如何,而且还头头是道,他又看到那一群监生听了萧成这话也大多在说笑,面上不见太多勉强,显然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房东。

    五味杂陈的他完全忘了,早就买下萧成这房子的他,其实才算是真正的房东虽然那钱他已经从萧成的恶亲戚手中追回来了,但这些钱他早已在修缮房子和萧成那几年的食宿上花得干干净净。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种吾家孩儿初长成,可惜却成别人家的感伤。

    而萧成非但没有体会到自家朱大哥那微妙的心情,反而还在那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这些日子的事。包括读了什么书,背了什么诗,写了什么字,九章堂和半山堂哪些学生会常常来这里给他上课,都上了些什么……说到兴起时,他甚至笑得咧开了嘴。

    “多谢张大哥带了小花生和这么多人来给我做伴,而且现在刘老大人和周姐姐也都来了,我一点都不寂寞了,我真的很高兴!”

    朱二看到朱廷芳那微妙的表情,他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自家大哥了。这还没有儿女呢,大哥就提前体会到了儿女移情别恋的感觉。如果再加上一直都宝贝的朱莹就要出嫁……大哥这是承受了双重打击啊!

    张寿当然也不会错过朱廷芳那有些勉强的表情更能够理解这位朱大哥那种双重暴击的郁闷,可他今天本来就打算小小地还击一下当初朱廷芳对待自己的态度,因此只是作壁上观,任由萧成在那诉说着自己的美好生活。

    直到眼见朱廷芳渐渐恢复正常,不但在饭菜上齐之后吃喝自如,甚至面色也渐渐轻松了下来,他就确定,朱大公子到底是朱大公子,已经摆脱了那点情绪化的小问题。

    在今天这种场合,酒过三巡自然是不存在的,然而,纪九带队,三皇子押阵,一大堆小学生们终究是过来给张寿敬了一回茶。尽管茶不会醉人,喝多了却也肚子涨,因此张寿干脆自喝了三杯就示意众人打住。当他坐下时,却突然发现肩膀被人轻轻一压。

    “张寿,出去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纵使特别想听听到底什么八卦的朱二,纵使好奇郎舅俩会不会针锋相对的陆三郎张琛张武张陆那四个人,又或者是特别懵的萧成,若有所思的小花生,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寿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气定神闲地跟着朱廷芳起身出去。

    只不过,纵使朱廷芳那强大的气场能够阻止一大堆闲杂人等跟上来,却依旧阻止不了一个人。他出了中门,无奈地瞥了瞥悄然跟随在后的阿六一眼,随口说了一句你这影子果然尽职尽责,这才淡淡地对张寿说:“你要小心,有人打算借你扬名立万。”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为女须强

    继皇帝召见洪山长后,太后竟然在第二日也召见了洪山长之女洪氏,随即嘉赏其性行纯孝,品学端方,赐潞绸一匹,又派亲信女官玉泉送其离宫,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足以揣测很多天的大问题了。但只在这一天中午,他们就发现自己不用猜了。

    因为太后下了懿旨,点了洪氏为永平公主侍读,一应品秩和待遇,比照亲王友。

    尽管唐代王府官中,就有亲王友这样一个官职,但除却最兴盛那些年代时最显赫的几位亲王,大部分时间这个职位都是徒有其名。

    尤其是后来那些可怜巴巴被丢在十王宅甚至十六王宅中自生自灭的亲王们,根本就连王府官这种建制都没怎么见过,王傅和长史尚且没有,更不要说什么从五品下的亲王友。

    而到了大明,所谓亲王友这样一个官职,同样是一会有,一会无,再加上皇子封爵往往很谨慎,能在有太子时封亲王的很少,分封在外的那些亲王反而都是些过气无所谓的角色,所以王府官中亲王友这样一个官职有没有,亲王本人不看重,而被点到的官员更会大叹倒霉。

    于是,不少人得知消息后都是紧急翻书,这才最终发现,洪氏此番担当公主侍读,却比照的亲王友这个官职,到底应该按照几品算。而发现之后,他们全都觉得有些玄妙。

    大明的亲王友,竟然也是从五品!

    这对于一般官员来说,一点都不低。然而,如果按照大皇子妃这个目标来看,却又似乎差得很远。当然,大多数人都觉得,大皇子妃这名头固然听着光鲜,其实却是深不见底的大坑,反而是永平公主侍读这个名号,既能享受从五品的待遇,又能接近帝后,岂不是美哉?

    在无数人关注点都集中在了洪氏这桩事情上时,原本奉旨安抚沧州的朱廷芳回京,顺便还把几个水匪丢去兵部这一档子“小事”,自然也就少有人关注了。

    毕竟,沧州事已经在朝堂上过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又被一件一件层出不穷的事情给压了下去,比如突然冒出来的废后,比如什么御厨选拔大赛,比如那座兴隆茶社周围突然形成了一个很热闹的商圈,比如突然又冒出来外城也要造一座公学……

    以至于朝官也好,民间百姓也好,都有了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就连据说昨天陪着皇帝见洪山长和岳山长,今天又和朱莹一块陪着太后见洪氏的张寿,朝臣们听说后也都懒得发表意见了。

    作为去岁到京城后就从来没有淡出过人们视线的俊逸闲雅迷之穷公子,如果有朝一日人和当年的萧郎和弄玉一般,和朱莹双双弄箫飞升,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新奇。

    然而,面对那一匹潞绸,面对那一卷敕命,被安排住进了雅舍的洪山长却是大失所望,等钦使一走,他就忍不住对着洪氏暴跳如雷。

    “怎会这样,是不是你今日觐见太后时应对失当,这才落得这幅田地?洪氏诗书传家,多年的耕读门第,太后竟然赐你一匹潞绸,这是讥讽你的才学品行只值这一匹庸俗不堪的潞绸吗?”

    “那永平公主以女子之身去主持什么文会,简直是牝鸡司晨,狂妄大胆,太后和皇上如此放纵她,却还让你给她当侍读?她的年纪该嫁人了,还需要什么侍读!定然是她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进谗言,这才坏了你的功德……”

    如果她嫁给了大皇子,当了那个负责劝谏管束夫君的大皇子妃,这就是一桩大功德吗?

    面对一个痛心疾首,喋喋不休的父亲,洪氏显得异常淡定,既没有去劝,也没有去辩解,因为她早就习惯了这样一个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父亲,于是干脆放任父亲在那发泄失望。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父亲没有出仕做官。

    如果人去做官,会不会气得上司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然后恨不得整死他?会不会气得下属天天在背后扎他的小人,然后想方设法炮制证据,把这样一尊瘟神给扳倒?

    注重礼法,精通经史,德行无可挑剔,却偏偏太不懂人情世故的父亲,多亏是在豫章书院这样一个规矩严明的环境之中,又得到了上一任老山长以及不少豫章书院出身的名儒以及地方世家支持,这才能安安稳稳走到了现在。

    因为那些背后靠山都认为,要维持豫章书院一贯培养台谏清流的风气,这样一位严格的山长很有必要。当然大权的话,那就分头把持吧……

    至于她……她深刻领会那些人的用意,是最不遗余力规劝父亲远离仕途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无论老山长还是那些名儒以及世家,谁都不好意思去劝她父亲断绝仕途之念。而她做到了他们所不能做的事,那些江西的上层名流方才会对她这个知情识趣的大龄女子尤其满意,投桃报李,力捧了她一个孝女的名头。

    他们就差在没有朝廷旌表的前提下,给她建造一座孝女牌坊了!

    而这些年里,她在父亲那些规矩礼法的缝隙之中,救下一个个可怜妇人,从中挑选出能够接受点拨的人,对有些人教授以技能,对有些人教授以学识,让识文断字却不懂世故的人能够领会人情,让无端受辱的妇人开阔眼界,知道这天下并不仅仅是娘家和夫家……

    同时,她这些年又在召明书院悄悄寻找某些特别的人才,潜移默化地引得他们去关注那些道学君子不屑于去关注的杂科学问。当然,这很难,因为她自己也不懂这些,只能在代表父亲给人赠书的时候悄悄做点手脚。当然,她是绝对不会遗留任何文字给人当证据的。

    就算她万一对人看走了眼,诸如《梦溪笔谈》之类的书也无法作为指摘她的把柄。

    因为她早年就从父亲的抱怨中得知,当今皇帝很喜欢标新立异,所以只希望有天资非凡的学生从这些书里得到启发,写出什么奇特的文章,做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能让人注意到召明书院。虽然花费了很多时间,但她总算是成功了。

    至于如今太后的懿旨,虽然和她预想中还相差甚远,可至少还能算是成功的一步。

    因为父亲固然讲风骨,讲体统,此时还一副极不情愿她去当那个公主侍读的样子,但绝不会真的义正词严拒绝太后美意,因为太后嘉赏她的那八个字,也算是给父亲脸上贴金。

    洪氏默然伫立,直到洪山长说够了,说累了,她正打算顺势委婉规劝两句,给父亲一个台阶下,外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洪兄,苏州太湖书院的肖山长,松江华亭书院的徐山长都到了,大家约好了出去聚一聚,所以请我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刚刚洪山长说得兴起,根本没顾得上外头的动静,此时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岳山长,他冷哼一声,正要拒绝时,却只见洪氏上前一步,对他低低说出了一句话。

    “爹,群贤齐聚京城,这是难得的盛事,您何妨去会一会各方贤达?”

    洪山长对这种交往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时顿时眉头大皱。可洪氏却又声音柔和地劝道:“咱们出来的时候,老山长不是就对爹说过,希望您广交朋友,多多了解其他书院的风流人物,日后彼此结交,互有助益吗?”

    恪守礼法的洪山长当然也是极其尊师重道的人,对于自己的授业恩师,把豫章书院交给自己的那位老山长,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所以这些年来,他始终兢兢业业。

    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的他素来最不齿那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假道学,妻子亡故后不钠婢妾,全身心投入书院,至于家里,他完全丢给了女儿去照管。至于儿子,他早就和儿女成群的长兄说好,临死时过继一个就完了,压根不担心贞节名声在外的女儿将来会受人欺负。

    当然他更知道,临走时老山长对他的原话是,尽力了解其他书院有什么杰出人物,然后做好相应的预备,免得自家书院英才在此次会试和殿试时意外受挫。

    须知明年这大比之年,豫章书院的目标是,倾尽全力也得拿下三鼎甲之一!

    所以,在门外站着一个是敌非友岳山长的情况下,洪氏这样委婉的提醒确实没错,但洪山长就是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于是,他撂下洪氏径直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见是岳山长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他就冷冷问道:“现在就去吗?”

    岳山长之前在院子里时就听到了洪山长那一番丝毫不知道谨慎和克制的话。他知道自己甚至都用不着想办法告密,在这里伺候的人就自然会禀报相关人等,因此这会儿非但丝毫没有流露出异色来,反而显得更为客气而亲切。

    “没错,此番受召的人都到齐了,大家坐而论道,恰能浮一大白。”

    “老夫不会喝酒。”洪山长丝毫不顾自己这是不是直接把天给聊死了,**地说出这么几个字后,他就轻哼道,“正好趁此机会,我也去领教一番各方贤达!”

    见洪山长这么说着就大步出门,洪氏心中苦笑,面上却还不得不露出温婉的笑容对岳山长屈膝一福。眼看这位最先抵达京城的召明书院山长竟是客客气气对她拱了拱手,随手才不慌不忙转身跟在了父亲后头,她不动声色上前关了门,随即就揉了揉眉心。

    父亲大概不知道,得知皇帝竟然召见父亲的时候,老山长就立刻以其夫人的名义请了她过去,随即在亲自见她时,那张极老的老脸皱得和苦瓜似的。

    “元娘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和我孙女差不多,你跟着你爹上京,千万要看着他一些,别让他那张嘴惹祸!哎,我根本就不指望他能去当皇子师,就凭他那个性,只适合呆在书院里。因为他名声清正,纵使家世不凡的学生,也断然不敢对他这老师如何。”

    “可一旦给皇子当老师,那就不同了。你爹立身持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不惯的问题就要说,他那些学生们大概都没他这么愣头青!可他这脾气适合书院,却不适合官场。”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立于君王侧的意思,恐怕到了皇上面前也会一力请求放归,可我就担心他那张嘴到了京城得罪人!你千万千万看着他一点,时时刻刻规劝他!”

    洪氏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到了那张书桌旁边,蘸水磨墨,又翻开一张拜帖,提笔在上头写下了娟秀却又不失锋锐的一行小楷“赵国太夫人懿鉴……”

    她运笔如飞,须臾一封拜帖写完,最终以“晚辈洪氏百拜”作为结语,等写完之后,眼看墨迹渐干,这才亲自拿了出去,却命此行带的一个妈妈去叫来雅舍中执役的一个仆妇,赏了一把钱,请她找人代为去赵国公府送信。

    洪氏没有支使此次带来的小厮去送信,而是把拜帖交给了雅舍里的区区一个仆妇,因此这封拜帖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司礼监外衙。吕禅拿着拜帖反反复复琢磨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拿去送给了楚宽。可他出乎意料的是,楚宽压根看都没看就直接递了回来。

    “找一个低调的人送去赵国公府,多余的话一句都别说。”

    见吕禅满脸惊讶,楚宽就淡淡地说:“豫章书院洪山长大概没有留京教授皇子的意思,所以即便他再迂腐,皇上也会优容他一些。至于这洪氏,她既然坦陈了此行的目的,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后的懿旨都下了,她这孝女二字,算是板上钉钉。”

    “可万一太后还是让她当了大皇子妃……”吕禅欲言又止。

    “当就当吧,就大皇子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你当他娶一个贤妻之后就会变成齐宣王?说实话,就连那位废后现在都不至于做这样的美梦!”楚宽毫不留情地讥讽了曾经的皇后,如今的敬妃一句,这才微笑道,“洪氏是要开女学,何妨看看她怎么做?”

    “如今皇后废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也等同于废了,三皇子四皇子正当幼龄,还在可塑的时候,如果洪氏真有那本事……皇子师里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个女人?总不能张寿一枝独秀!”

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音,兄弟

    萧家的这一顿午饭,九章堂的监生们除却那些出自官宦之家和小康门庭的,余者大多吃得满嘴流油,如果不是陆三郎和纪九在旁边做了前辈和斋长的榜样,吃得节制而矜持,只怕有那些久未深尝肉滋味的学生们能吃到打嗝。

    当然,三皇子的存在,也是众人不敢放开吃的原因。

    毕竟,在陆三郎业已独家承揽印制葛雍张寿这一系列书籍的情况下,有天赋的贫寒学子能够在书坊看书乃至于抄书再回去学习,于是能考上九章堂,因此他们的人数远比即便在悄悄研修算经,但更打算在科举上有所斩获,不想考九章堂的小康和富家子弟要多得多。

    至于顶尖的富贵人家,三皇子和陆三郎、纪九郎,便是仅存的三个代表人物。

    一个是有地位有钱有闲更不在乎前途的三皇子他被皇帝一向保护极好,年纪小也没想过未来地位的问题,而无论在半山堂还是九章堂,张寿都严格加以看护,纪九也受命从旁留意不让人“污染”,但与其说他真喜欢算学,还不如说是孺慕张寿这个特别的老师。

    另一个是从小不受老爹待见,却真正喜欢算经,还极有商业天赋,如今甚至连皇帝都嘉许为浪子回头变天才的陆三郎。而最后一个纪九,那则是在家中不受重视,天赋虽有却不是顶尖,完全冲着九章堂的关注度,张寿这个老师的炙手可热以及未来前途而来的。

    他们三个的情况尚且如此,因此九章堂这新的一年级监生中,寥寥几个家境小康的学生,那都往往不是家中需要继承家业的长子嫡孙,吃喝不愁的同时,又不喜欢科举,长辈也开明,和一群贫寒同学相处,大多也不至于拿捏架子。

    中午茶足饭饱,又谢过某位鲁菜大厨精湛的手艺之后,下午回九章堂时,眼看朱廷芳留在了萧家,张琛朱二和张武张陆之后竟然又跟着他们回来了,还占住最后一排,一副蹭课的架势,他们也不免和其他同学一块,三五成群凑在一快悄悄嘀咕。

    虽说九章堂一年级才上了没几天的课,但因为是根据教材一路飞快地跳过他们都已经掌握的部分,现如今已经到了平面几何中渐有难度的那阶段,在他们看来,张琛他们能听得懂?

    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张琛听到前头飘来的议论声,顿时恨得牙痒痒的。

    见一旁的朱二满脸没事人似的厚脸皮模样,他不禁哼了一声,随即对一旁的张武和张陆勾勾手:“一会儿记得用心听。别忘了你们是在外经营一摊子事业的人,别被一群学生们比下去了。”

    张武和张陆在外头跑了这一趟,此时也觉得大有底气,当即齐齐点头。然而,当张寿真正开始上课之后,他们最初还真的煞有介事凝神细听,靠着曾经在半山堂的那点积累,总算维持住了似懂非懂,至少知道那是在说什么的阶段。

    可等到张寿犹如赶进度似的开始飞快授课,而且只讲一遍,只要下头无异议就继续,他们就开始坐蜡了。

    当张寿开始讲什么几何的时候,他们那眼睛更是渐渐直了,到最后,他们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都是声音,眼前横七竖八都是各种图形,脑子却是一片浆糊,恨不得去死一死!

    他们来蹭课,那是为了不让张寿搪塞他们,问清楚所谓的计划是什么,可现在,一二三四总共四个人,朱二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张琛正在神游天外,张武写写画画,但那张纸上根本就是墨团团,张陆……油滑世故的张陆,此时正在深刻反省自己这些年的人生。

    因为张陆已经被魔音贯耳到怀疑人生了。

    张琛曾经去代陆三郎主持过一次文字密码锁解密,算是相对了解九章堂课业的人,但如今这些仍然给予了他不小的冲击。他想睡没睡着,想发呆放空,其实脑子却没法放空,好容易苦苦捱到一下午的课结束,当张寿走来时,意志坚定的他是唯一一个若无其事起身相迎的。

    张寿瞅一眼明显比张琛不济的张氏兄弟和自己的未来二舅哥,见他们瘫软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禁微微一笑,直接示意张琛跟着自己往外走。半晌功夫,他没有再回来,而张琛则是神气活现地转了回来,继而就在朱二和张武张陆的后脑勺上各自拍了一巴掌。

    “没出息,也不怕让后辈们看了笑话!”张琛理所当然地以国子监的就读年数睨视才刚进国子监九章堂的后辈们,连带纪九也包括在内。见朱二终于回过一点神,有些不忿地瞪了他一眼,他就丢了人一个眼色,随即上前拖了张武和张陆就走。

    “大老远带了那样的神奇彩棉种子回来见皇上,哪里还有时间浪费?走走,我们回去商量商量。至于这个刚刚还在嚷嚷朱公好农,眼下却无精打采的家伙,就别去理他了!”

    朱二这才猛然回神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道:“你们要敢撇下我,我和你们没完!好东西大家分润,再说,张武张陆你们可别没良心,外城那公学的捐资,我和张琛二一添作五,替你们各自认了一份,你们可得把钱还给我,不然我以后天天上你们家里蹭饭去!”

    瞧见这四个人吵吵闹闹离去,纪九不禁有些羡慕。别看他如今也是斋长,却到底及不上这四个人有的和张寿是天然的郎舅关系,可有的和张寿自融水村相识,还经历过一场生死。

    可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拉,一看是三皇子,他连忙按下心中那点情绪。

    “纪斋长,你知不知道刚刚张琛他们说的神奇彩棉种子是什么?”

    三皇子一问之后,见纪九当即有些发愣,他就不好意思地说:“毕竟,之前老师告诉过父皇,说其实棉花这种作物,从引入我国到现在,品种有过很大的变化。如果之前从海外带回来的能种成功,产量会有很大增长。但棉花不是白色的吗?”

    说到这里,见其余监生全都盯着自己瞧,按照他从前的性格,此时早就畏怯地闭嘴了,但此时他却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认认真真地又继续解说了起来。

    “汉时没有棉花,唐宋虽然从外邦引入了棉花,但一直都产量上不去,直到宋末元初黄道婆从琼州带回来了最好的纺织技术,江南方才从丝织发达到棉纺发达……”

    三皇子努力复述着皇帝告诉他的那段历史,见众人大多听得仔细,他根本不会去想这是敬畏他的身份,还是敬畏所谓的父皇说,又或者是真的对棉花这样一种最好的经济作物感兴趣……反正他正在竭尽全力地告诉众人,棉花种子很重要。

    当交待完张琛,又回了一趟博士厅的张寿重又回到九章堂时,看到的就是三皇子聚众说棉花的一幕。他能够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曾经那个腼腆羞涩,凡事都显得有些畏怯的孩子,现如今显得积极而又开朗了。

    不但如此,此时三皇子这一通棉花论,着实正中他下怀。

    因而,当三皇子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就突然抚掌赞道:“三皇子说得不错,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若想平民百姓能够丰衣,那么必定要遵照太祖皇帝祖训,多种棉花。但是,天下土地有限,若是希望有足够的棉布做成衣裳供天下人穿,那么,改良品种,提高产量很重要。”

    他只是顿了一顿,就若无其事地说:“说起来,这一次,张武和张陆从邢台带回来了一些很特别的彩棉种子,据说,他们收集到的那棉花是棕色的。”

    “我还听他们说,从前,甚至有民间农人种出过绿色的棉花。那是一种很天然的绿色,不容易褪色……只是农人无知,以为是天降异兆,后来废弃了那片棉田……”

    反正这是信口胡诌也死无对证的事,张寿说得煞有介事,最后却还唏嘘道:“不过道听途说,究竟如何却也说不好。不过,张武张陆是为了敬献皇上才把种子收集回来的,这一次却是亲眼所见,而且带回来的甚至还有那片棉田收获的所有棕色棉花。”

    有了三皇子和张寿这先后两通话,当看到三皇子兴冲冲地上去拉着张寿的手追问个不停,其余人中那些本来不感兴趣却硬装成有兴趣的,此时自然而然都被纪九这样热心功名利禄的人挤到了后面,但要说退散离开,那还不至于,大多数人都乐意装个样子。

    只不过,纵使众人之中有贫寒学子,但真正亲自耕读,又或者说种过棉花的……很遗憾一个也没有!所以,没人发觉张寿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于是,当张寿讲出曾经在融水村下过田的那些经历,除却早就被张寿拉去参加过秋收的纪九,和四皇子一同骑过牛的三皇子,其他人大多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尽管张寿来自乡野,出身寒微,这事早就在外流传,但众人之中也有真正出身乡野的,都深知真正的读书人在乡下有多么宝贵,家里人倾力供养不说,就是族人也往往会出于淳朴的帮忙心理,又或者施恩图报,帮人挑下很多农活和家务,张寿怎么就至于亲自下地?

    而张寿知道别人会产生怎样的误解,但他乐得别人有这样的误会,因此非但没有阻止众人浮想联翩,反而还笑呵呵说着种稻养鱼的那点事……直到看见听得津津有味的三皇子眼巴巴看着他,他方才仿佛突然想起似的,一如既往地伸手摸了摸三皇子的脑袋。

    “说到兴起,都忘了时间……这都已经快到傍晚了,你该回宫去了!接下来我大概不会这么忙,你每天下午给我回宫好好上其他的课,可别偏废!”

    见三皇子满脸抗拒,他就笑眯眯地说:“你想想你这天天泡在九章堂,你的四弟有多孤单寂寞?”

    面对张寿这个再强大不过的理由,三皇子那抗争的心思顿时化作了乌有。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拱手行过礼,认认真真说了一句老师我回去了,这才慌忙往外走。而看着他这背影,纪九不禁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三皇子和四皇子关系真好。”

    人前叫郑,人后叫三皇子,这种诡异的状况,也就是九章堂中方才得见。然而,此时纪九这感慨却引来了不少附和,尤其是那些家中兄弟众多的,就算有关系和自己不好的兄弟,却也总有一两个要好的哥哥弟弟,一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而从前没有兄弟姐妹,现在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张寿,此时也不禁嘿然一笑。他是没有弟弟,但还不是有个神出鬼没的阿六?

    就这么一闪念间,他想到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六,因而既然话都说完了,他笑着和学生们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往外走,等出了国子监来到大学牌坊下头,他果然看到阿六正牵着那匹朱莹号称温顺的飞白等在那里,当即上前调侃了两句。

    “莹莹说另一匹性子有些暴躁的御马小红回头送给你,但她要回去先帮你驯马。”

    阿六顿时明显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张寿都把缰绳接过去了,他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那我该送大小姐什么当回礼?”

    张寿顿时被阿六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逗乐了。皇帝赏赐了两匹马,朱莹顺手人情送给阿六,结果……真正大手笔的皇帝完全被阿六给忘了。但这没毛病,毕竟阿六回头就算收马,那也是从朱莹手中得来的。于是,他笑得眉毛一扬,直接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

    “要送什么回礼,这得你自己好好去想,我就不给你乱出主意了。”

    见张寿如今已经能够以相对潇洒的姿势跃上马背,阿六顿时苦恼地挠了挠头,上了自己那匹坐骑之后,他一路上都有些心事重重。朱莹的喜好张寿知道,他也知道,华丽的服饰,那些漂亮却未必值钱的小玩意,她都喜欢。

    花七转交给他的,他儿时那曾经的战利品中,这样的东西看似很不少,但大多是染过血的。所以,张寿和朱莹生日的那天,他知道张寿没忌讳,就送了他一方印章,却没有在那里头挑东西送给朱莹,而是问吴氏要了钱,自己去京城有名的银楼打了一个黄金长命锁片。

    他后来才在花七嘲笑下意识到,送给张寿的那印章刻工太烂,送给朱莹的那金锁片太土……所以,现如今朱莹留了一匹千里马给他,送礼无能的他该回赠什么?

第五百一十六章 祥瑞和奇葩

    虽然朱廷芳中午前已经亲自来过一趟九章堂,还一块去了一趟如今作为九章堂大宿舍的萧家,然后就留在萧家和萧成说话,但张寿既然和朱莹说过傍晚时会过去赵国公府一趟,这会儿离开国子监,自然不能立时回家。

    从国子监到赵国公府虽说比回张园稍远,但毕竟都在北城。可才走过两个街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大嘴巴的嚷嚷。而因为嚷嚷的这人有点大舌头,他只听清楚了四个字彩棉祥瑞。

    因为在他那个年代,祥瑞不是什么好词,反而有某种很微妙的含义,就比如他在网上跟帖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嚷嚷过祥瑞御免。所以,他稍稍发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彩棉祥瑞是什么东西。眼看街头人们那兴奋至极的表情,他不禁嘴角勾了勾。

    彩棉祥瑞……也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这消息,还真是生怕风波不够大吗?

    心里这么想,张寿却没打算掺和那乱七八糟的嚷嚷,而是稍稍拉低了一下帽檐的软纱。

    但凡他无所谓别人认出自己与否的时候,只要他带上阿六,再从家里挑两个小跟班,他就算走在大街上,他也敢大大方方露出脸,反正那些抛过来的花花草草香粉盒子自有阿六解决。尤其是和朱莹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还有赵国公府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他大可无所顾忌。

    可如果他不希望别人认出自己,大多数时候就会戴上一顶垂纱软帽。否则……呵呵,天天被路人围观,品头论足,不烦吗?虽然他不是会被人看杀的卫,可也嫌麻烦!

    而且,在朱莹那别有用心的推广之下,这种垂纱软帽在京城很流行难看的人用这遮掩那难以见人的尊容,相貌平平的人则是想多增加一些神秘感……至于长得好却懒得被人围观的美男子,那也绝对不止他一个。

    所以,此时此刻他戴着垂纱软帽,顺顺当当就成了个安静路过的美少年。

    当张寿抵达赵国公府的时候,便得知吴氏已经被太夫人和九娘命人接了过来,如此一来,本打算不在这吃晚饭,稍坐片刻就走的他不得不无奈留了下来。这顿晚饭,两家即将成为姻亲的长辈那是乐呵呵一家亲,早就体会到亲家客气好相处的吴氏自然没什么负担。

    问题是,张寿却有负担,因为这会儿是长辈们一席,晚辈们一席,那张小方桌上,他左边是朱莹,右边是朱廷芳,反而朱二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坐在他正对面。

    中午话说了一半就打住的朱廷芳,晚上因为拉了朱二与朱莹同席的关系,此时就很干脆地打开了话匣子:“就在今天中午之前,松江华亭书院和苏州太湖书院的两位山长都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来的那两位和刚到的那两位出去吃了一顿饭。”

    朱廷芳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寿一个思量的时间,这才淡淡地说:“去的地方是兴隆茶社。刚好陆三郎给你去代课了,中午又被你差遣去了萧家,于是……”

    “于是什么?”张寿笑眯眯地挑了挑眉,一脸好奇地问道,“难不成是四个山长在那挑刺,那边没了陆三郎就没人能应战,于是被人挑了场子?”

    朱二从来没有见过温文尔雅的张寿用这种犹如市井地痞似的口气说话,正夹了一筷子木耳进嘴的他顿时一呛,随即咳了个惊天动地。

    “本来我以为是这样。”朱廷芳却不像朱二这么失态。他早就看出张寿不是那种纯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压住了满脸兴奋要揭开谜底的朱莹,他就对着张寿哂然一笑。

    “不是四个山长找茬。出言不逊的只有一个豫章书院的洪山长,结果被你收留的那个奇葩宋举人翻来覆去地拿着一句民以食为天,给当众挤兑得下不来台。”

    尽管朱廷芳说得简单,但他这番话的含义却不简单。张寿先是一愣,随即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无非是你有万千慷慨语,我自一剑戳心来,他不禁也笑开了。而朱莹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

    “大哥去找你,我本来也想跟去,可听人报说那四个老家伙一块出门去了,我就多了个心眼跟去瞧瞧,果然就看见他们去了兴隆茶社!那个岳山长倒还好,说了不少好话,另两个不哼不哈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那个姓洪的老头吃完抹嘴出了兴隆茶社,就大放厥词!”

    “他说什么办御厨选拔大赛是宣扬奢靡,放纵**,结果,他这次是遇到对手了,骂一句,就有人嚷嚷一声民以食为天。再骂一句,那家伙还是民以食为天,到最后,四周围百姓也都乐了,齐声嚷嚷这么一句话,差点能把人耳朵震聋了。我也忍不住跟着叫了两声!”

    朱莹说着自己都不知不觉笑了起来,接下来又形容了一下洪山长在众怒之下不得不退走时的愤怒,岳山长撇清自己时那大义凛然的虚伪,其余两位依旧不哼不哈的城府……

    直到最后,她方才说到宋举人从人群中钻出来之后,对她吹嘘自己那手段时的得意洋洋。

    听到这里,张寿不禁哑然失笑道:“既然五个字挤兑走四个山长,那宋举人现在人呢?”

    朱莹顿时扑哧笑了出来:“那还用说?广东会馆的宋会首正好就在附近,闻声赶来,吓得宋举人落荒而逃,临跑时还百般央求我帮忙拖住他叔父。我是帮了一下忙,至于他后来有没有跑掉,那我可不知道……对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连累可怜的方青。”

    刚回京城的朱廷芳当然不熟悉宋举人和方青这一对难兄难弟,又或者说冤家对头,此时便追问了两句,听朱莹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奇葩举人和大嘴举人的那些事,就算素来他不苟言笑,此时也不禁为之莞尔。

    “怪不得我听人说,广东会馆黑布套头抓走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和莹莹你说过话,原来是你认识的人。既如此,那我就让人拿我的帖子送过去,让他们放人吧。”

    “还真被抓回去了?”张寿愕然问了一句,见朱廷芳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他就和朱莹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这时候,就连朱二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些牙疼。

    “就凭这姓宋的药倒护卫,绑了小厮,又给自己的坐骑下巴豆支走了马夫,随即自己溜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眼瞅着就要进决赛当御厨这架势,再加上他还气哭过永平公主,事情败露就往妹夫你那张园一躲,死活不肯跟长辈见面,如今这么被家里抓回去……啧啧!”

    今天这场合原本是家宴,然而,这庆安堂中除却太夫人、赵国公朱泾以及九娘和吴氏这些长辈一桌,张寿这群小辈这一桌,却还有另一张小桌子,那里对坐着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只不过和其他两桌的说说笑笑不同,这一桌两个人却是坐下之后就都不说话。

    不说话归不说话,他们酒菜却都没少吃,此时桌上风卷残云,原本和上头老少两桌一模一样甚至连分量都没少,反而更多的食物,竟然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而当听到朱二这说法时,此时已经混了个半饱的阿六顿时放下了刚刚一直都在和花七厮打抢食的筷子,之前一力争抢的食物仿佛在他眼中已经不再重要了。

    然而,他刚想起身悄然离席而去,花七就突然笑了起来。

    刚刚一直都很没有存在感的他突然这一笑,自然而然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顺便也发现了已经起身,仿佛正打算离开的阿六。

    “姓宋的小子奇葩嘴贱,相比起来,那个心直口快的方青那就简直是纯良了。姓宋的小子也活该他自己家长辈好好收拾一顿,你现在过去,还不如等他吃够苦头再过去救他,一来让他好好吃个教训,二来也正好卖他一个人情。”

    说到这里,花七就站起身强硬地把阿六给按回了原本那张椅子上:“你小子只要管着你家少爷安危就好,这么担心姓宋的那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我没担心他,我是担心他的手艺。”阿六犹如看傻子似的看着花七,随即就看向张寿和朱莹,“宋举人潮汕砂锅粥和广式煲汤做得不错,那是少爷喜欢的。他还会做好味的糖水,那是大小姐喜欢的。皇上也还想要他做御厨呢。”

    堂堂皇帝居然放在最后,可这屋子里的众人听见阿六这说法,却没有一个去纠正他的。

    而朱莹恰是直接一拍桌子叫了起来:“阿六你说得没错,我都和宋举人学过很多次他那些糖水了,配方我也会了,但火候我还把握不准……我还打算日后做了给阿寿吃呢,这手艺还没学全,万一他被迂腐的长辈给打坏了,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咳咳!”

    一声威严的咳嗽打断了朱莹的话,紧跟着,太夫人就和颜悦色地对阿六笑道:“阿六,你既然不放心,那就去吧。不过,先礼后兵,也不要用莹莹她大哥的帖子了,拿着我的帖子过去。你顺便替我捎句话,纵使宋举人有千般不是,他是皇上看中的人。”

    阿六立刻眼睛一亮,见张寿对他点了点头,他就立刻答应了。等到一旁李妈妈快步拿了一张外表朴实无华的帖子过来,他双手接了,随即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他这一走,花七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姑爷和大小姐惯着他也就算了,现如今连太夫人您也惯着他!”

    “那有什么不好,阿六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不然你问问吴娘子,她是不是也喜欢?”太夫人笑眯眯看着吴氏,见人果然连连点头,她越发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这小子和你不一样,你没心没肺,他却不一样。他那张脸是冷的,他那颗心却是热的。”

    见花七耸耸肩,似乎对这评价丝毫不在意,继续去大吃大嚼,太夫人就淡淡地说:“对了,午后我收到了洪氏送来的拜帖,上头说她父亲崖岸高峻,刻板自矜,常不知不觉就冲动得罪人。往常在江西时尚有人照拂,在京城却容易因言惹祸,如有得罪之处,请我多多包涵。”

    张寿没料到洪氏竟然能未卜先知,可是,再想想洪山长在皇帝面前就敢骂他巧言令色,他不禁又觉着,洪氏这根本就用不着卜算,因为就洪山长那性格,真是不得罪人都难!

    外城广东会馆的大堂上,当被堵住嘴的宋举人终于被人摘掉了那黑布头套时,他顿时眯起眼睛,竭力试图熟悉这明暗变换的光线,随即就一点都不意外地看到了上首那个熟悉的身影广东宋氏当家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他该叫一声叔父的宋会首。

    可就算是料到自己被人抓了,他还是气急败坏地狠狠瞪着对方,一点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意识。当那团堵嘴布也被人取走的时候,他就立时冷笑了起来。

    “想不到叔父你也会干出光天化日之下绑人的事!”

    “你能绑了你的小厮,给你的护卫下药,顺便还给自己的坐骑下巴豆支走马夫,我不过是把一个晚辈请回来说说话,用一点激烈手段而已,那有什么不可以?”

    早一步被带进来,此时已经坐在宋会首左下首位子上喝茶的方青,忍不住眉头颤了颤,虽然很想反驳,但他到底还知道形势比人强,因此只能竭力抑制乌鸦嘴的本能。

    而宋举人被宋会首这话给噎得脸色通红毕竟,要是人家拿着礼法家规,功名前途之类的东西压下来,那么他有的是理直气壮的理由,可人家拿着他做过的蠢事来堵他的嘴,他就顿时被动了。好半晌,他才终于重振旗鼓,可迸出口的却是一句几乎让方青喷茶的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

    原本只是状似气定神闲的宋会首,此时终于真正气定神闲了下来。他到底没算错,宋举人固然是性格独特了一点,天赋虽不错,读书却应付差事的随便混一混,也许确实是真的喜欢去卖糖水甚至做菜,但是,这小子骨子里就是个善恶是非观很鲜明的人。

    因此,他嘿然一笑,随即冷冷说道:“我想怎么样?那还用说,当然是代你娘先好好给你一顿家法!为了你这个举人,你娘吃了多少苦,你想过吗?来人,给我把荆条拿出来!”

第五百一十七章 我也很绝望啊

    方青曾经认为,宋混子这家伙,那是吃软不吃硬。然而,当今天他眼睁睁看着宋举人被人按在春凳上,随即那粗粗的荆条就直接高高拿起重重打落下去,宋举人竟然没挣扎也没求饶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对宋混子一贯的看法是错误的。这小子好歹还知道对错。

    然而,他接下来就听到一声犹如杀猪似的惨叫嗷!

    紧跟着,宋混子那熟悉的叫骂声就响了起来:“我是辜负了我娘,但你又不是她,就算家法也没打这么重的,这是要杀人吗……嗷!住手,你给我住手!再打就出人命了……嗷!我和你说,我是皇上看中的人,否则怎么可能过五关斩六将……嗷!”

    宋举人那喋喋不休中却搀杂着千篇一律,没有任何创意的惨叫声,方青最初又好气又好笑,可紧跟着听到宋混子开始咒骂广东宋氏那掩盖在唯才是举表象下,唯利是图的作风,他原本看热闹的戏谑心思,就渐渐化作了乌有,忍不住仔细琢磨了起来。

    而最初还仿佛智珠在握的宋会首,一张脸就渐渐难看了起来。他留下方青在旁边,原本只是为了做个见证,顺便给侄儿增加一些心理压力,毕竟没人希望死对头看到自己挨打,到时候他好顺势吩咐停手,可他没想到宋举人这个大嘴巴竟然连整个家族都捎带了进去。

    恼羞成怒之下,他不禁怒喝道:“把这小子的嘴给我堵上,然后给我抽他二十荆条,算是代他娘教训他的!”反正荆条都去掉了刺,打不出什么好歹来!

    “我娘才不会这么教训我,她就算抽我也不会这么用劲,嗷!”再次挨了一下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宋举人的嘴里终于被人重新塞上了堵嘴布,然后整个人也被严严实实绑在了那春凳上。可是,刚刚那个行刑的汉子却没再动手,而是有些犹豫地看向了面色铁青的宋会首。

    而方青热闹看够,也连忙站起身来,恰是满脸的义正词严:“宋会首,你要教训晚辈,论理我一个外人不应该插手,但你不是宋氏族长,也不是这小子的父亲,不应该自居尊长,行这样的私刑!”

    刚刚被打得疼到嗷嗷直叫的宋举人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个喘息的机会,顿时很想拍手大赞方青。然而,他此时手足被缚,嘴巴被堵,只能竭力挣扎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结果声援没做到,反而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

    发觉到这一点的他立时闭嘴,但却竭力仰头,希望看到宋会首的反应。然而,方青的后脑勺正好将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气得他差点恩将仇报想骂娘当然也骂不出来……

    刚刚给方青取下头套堵嘴布然后松绑的时候,宋会首都是亲自做的甭管岳山长是不是把人逐出了门墙,可人终究是举人,之前也和他侄儿一块住在张园,他自然不会落井下石。所以此时此刻,他对待方青的规劝时,那是绝对比刚刚面对宋举人时要客气有礼得多。

    “贤侄啊,你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恨铁不成钢,我是真的替他母亲不值!”

    原本打算对宋举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宋会首此时干脆就拿出来对付方青了。他动情地对方青讲着宋举人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供他读书,为了其有个安定读书环境,三迁其家……反正古今贤母的故事,全都被他改头换面后移花接木到了宋举人的母亲身上。

    以至于宋举人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家那个河东狮吼,管到懦弱父亲不敢高声的强悍母亲,什么时候变成忍辱负重受气包了?

    然而,方青和宋举人虽说往常还算熟悉,但还没到熟悉人家父母的地步,此时不知不觉就被老奸巨猾的宋会首给带走了节奏。

    再说他本来就不赞同宋举人这好好的会试不考,却异想天开想去考选什么御厨,因此这会儿他一边听一边看宋举人,最终忍不住转身就冲到了春凳前。

    不由分说地抢过了那个行刑者手中去了刺的荆条,他举起来对着宋举人的屁股就是狠狠两下。刚刚好容易才缓过劲的宋举人突然遭此重击,顿时完全被打懵了,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奈何那团堵嘴布把他所有的骂声全都化成了呜嗯,差点没把他气炸肺。

    “辜负母亲教导,违背母亲心意……宋混子,你本来就该打,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撂下这话,方青一把丢开荆条,怒气冲冲转身就走。而在宋会首的眼神示意之下,没有一个人拦阻他。直到他人已经不见了,宋会首这才似笑非笑地来到了春凳旁边,却是接过了一旁小厮递过来的一块手绢,弯下腰非常体贴似的给宋举人擦了擦额头上疼出来的汗。

    “君子可欺之以方,方青不像你,他好歹是君子。”他对宋举人笑了笑,随即站直了身子,用一种不胜唏嘘的语调说,“你说宋氏唯利是图,这没说错,毕竟,宋氏子弟如今有多少,依附宋氏的小宗又有多少?下头指着宋氏吃饭的商人乃至于市井小民又有多少?”

    “所以,家里需要人出仕,需要人做官,就算是经商……儒商儒商,那也总比一般的小商人强,能够出入达官显贵之门。”

    说到这里,宋会首就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真要喜欢厨艺,希望在京城当御厨,甚至开铺子卖糖水,那都不是不行,但你怎么能先斩后奏?你知不知道被你这么一闹,广东宋氏简直是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尤其是你小子竟然托庇于赵国公府和张园!”

    “别人就是真心赏识你的才能,愿意真心帮助你,族里的人反而是唯利是图,违背你的意愿,要逼着你去科举?你要是不愿意去会试场中走一遭,难不成我还能押你去?”

    真要说理,纵横商场二十载的宋会首哪里是宋举人一个毛头小子能比拟的,此时义正词严一顿数落之后,他就瞅了一眼旁边的行刑者,正要吩咐他们都退下,自己继续和宋举人来软的,突然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紧跟着,大门被人推开,竟是方青又去而复返。

    人不但回来了,方青甚至还嚷嚷道:“我突然觉得不对,宋混子的母亲要真是那般贤良,还时时刻刻提点他,他也不至于天天在那混日子!宋会首你别和我说他考出一个举人就如何如何,他那是什么天赋我知道的,要不是他混日子,案首解元都不在话下!”

    听到这里,宋举人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不是为了方青对他的高评价,而是方青看穿了宋会首刚刚那番天花乱坠中的破绽。

    君子可欺之以方,问题是接下来还有一句呢,难罔以非其道!

    意思是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来欺骗,但很难用不合情理的事情来欺骗!

    方青这个愣头青确实还能算大半个君子,最重要的是,如今人长进很多了!

    宋会首完全没想到,刚刚他还得意洋洋对宋举人说可随便欺骗的方青竟然就这么回来了!虽说早已历练出极厚脸皮的他怎么也不至于因此破功,但笑起来明显就有些不自然。只不过,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依旧头头是道,恳切至极。

    “贤侄你该知道,我宋氏子弟众多,虽然我那二哥身为族长,力求一碗水端平,但还是难免有些亲疏远近。要不是这小子读书有成,他那嫡亲哥哥能分管族中在广州那一大摊子的事情,他弟弟能够在族学里受到那么大的扶持,他家里真能小富即安?”

    “他母亲性子烈,得罪的妯娌亲戚很不少。他自己也是,你都叫他宋混子了,在外头看不惯他的人不计其数!这次他要是真的能当上御厨,得到皇上赏识也就罢了,他要是这一步踏错,进士又考不上,名声还坏了,家里和外头多少人不止看笑话,还要落井下石!”

    这一次,宋举人那戏谑顿时僵在了脸上。虽然他在永平公主面前振振有词,说是堂兄堂弟都是进士,他好歹是个举人,也不差,还说什么做不了御厨就去考进士,真考不上也不打紧,反正族中有补贴……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某个前提上。

    那就是族中确实能给他补贴!就他老娘和他得罪的人,那可真是很不少!所以他一定要要有个靠山,否则万一回头出问题,家里兄弟父母因为他的缘故倒霉,那他就太混账了!

    于是,当宋会首阴着脸拿掉了他嘴里那块堵嘴布,随即又亲自为他松绑时,宋举人念及屁股上刚刚挨的那几下,却是不敢再嘴贱了。

    当下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叔父说的话,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我真的不擅长做官,你看我情急之下都能和公主争起来,这要是万一我和上司……”

    “我当然知道你不适合做官!”宋会首恼火地打断了宋举人的话,**地说道,“但你这性格要是真的去做御厨,你觉得你会不会得罪周围人?你觉得之前被你气哭的永平公主会不会为难你?你觉得就凭你那嘴贱,能活着从宫里出来?”

    这一次,就连刚刚想着不对突然赶回来的方青,听了宋会首这话也不禁大为赞同。

    他确实也嘴快,但相形之下,这姓宋的根本就是嘴贱,比他缺德多了!要真是惹怒了皇帝太后妃嫔皇子公主什么的,随便哪个人小手指轻轻一摁,确实这家伙就死定了!

    他正想说话,宋举人就幽幽说道:“我又不想当御厨,就想着重在参与,谁知道一次一次居然都是最后一名过关,我也很绝望啊!就我会的那点手艺,真拿进宫去当御厨,那难道不会是笑话吗?”

    你也知道是笑话!宋会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侄儿一眼,但心里还有些欣慰这小子到底还知道轻重,可随之他听到宋举人接下来的话,顿时就给气了个倒仰。

    “所以我才要使劲巴结讨好朱大小姐,还有张博士啊!他俩一个是出入宫闱和自己家没什么两样的天之骄女,一个是正炙手可热的天子信臣,真要是我背运被召到了宫里当御厨,他们总能照应我一点吧?再说朱大小姐都说了愿意资助我开店,真要我被赶出来……”

    “够了!”宋会首很怀疑自己要是再听下去,会不会被这个该死的小子给气出心脏病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弃挽救这个已经明显无药可救的小子,可到底还是没忘记把人绑回来的那个目的,因此哪怕不耐烦,还不得不继续语重心长。

    “你这没出息的小子,那两位的大腿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吗?你不看看那张博士自己还有那么多学生,三皇子且不去说,还有堂堂的国公公子,前尚书公子,一个未来驸马一个未来仪宾,就连他自己的二舅哥都在巴结他!那些学生还能真正做实事,你呢?你只会煮糖水!”

    知道自己不能给宋举人一丁点说话的机会,宋会首就连珠炮似的说:“张琛能把邢台一堆商人连带大皇子一块玩弄于掌心,张武和张陆彼此扶持,互相帮衬把邢台那边的零散纺工都集中了起来,压下了那些大机户……朱二公子好歹是朱大小姐的哥哥。”

    “陆三郎那更是长袖善舞,做什么成什么,连皇上都赞他能耐,他那个爹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我还听说,这次张武张陆还从邢台带回来了据说是彩色的棉花,外头连祥瑞两个字都嚷嚷出来了,你呢?你说说,你及得上谁?”

    虽然宋会首这句话击中了自己的软肋,宋举人仍然不服气地嘀咕,说什么我压根就不想和别人比。而这时候,方青却忍不住讶异地问道:“彩色的棉花?棉花不都是白色的吗?”

    虽说不如张寿那般真的下过地,但方青至少知道棉花是白色这还是在广东几乎不种棉花的情况下。他虽然是书生,可在注重农科的召明书院,却不但并没有那么迂腐,而且也是亲自下过地干活的。

    而他这么一开口询问,原本就等着有人提这一茬的宋会首顿时心中暗喜。他连忙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就是因为从没见过,所以这样的彩棉才难得!要是真的确证无疑,张武和张陆一定会受到皇上的嘉奖。好在广东的气候土地不适合种棉花……”

    听到宋会首在那喋喋不休,宋举人顿时大不服气。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门外陡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大门就猛然被人推开,紧跟着,他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阿六。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为什么?赔礼呢?

    宋会首早就见过阿六,而且对于这个时时刻刻跟在张寿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少年,他自认为已经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不但派人去打听其来历身世,武艺传承,甚至还去派人打听人的喜好以及性格。然而,除却阿六饭量大这一点之外,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他只知道人是个难得的少年高手,到底有多高就不太清楚了,可眼下阿六的突然出现却已经充分说明了人究竟有多高……因为这广东会馆可不是纸糊的地方,门外有守卫,一重重院落也都做了相应的防戍,甚至还布设了警示用的铜线和铜铃。

    因为落脚在他这里的往往是广东籍的富商豪绅以及官员,谁都希望保证安全。可现如今,给他在围墙上布设铜铃以及其他机关的那家伙夸下的海口他还记得,阿六却已经直接闯到他面前了!要知道,方青刚刚是压根没走两步于是去而复返,阿六却明显是从外头进来的!

    他早已吩咐过,至少这一重院子,今天务必通报了他才能放人,护卫们不至于阳奉阴违!

    然而,宋会首还来不及整理好心情和表情,然后和这位少年不速之客打招呼,大剌剌进来的阿六瞥了还趴在春凳上的宋举人一眼,却是先开了口:“打完了吗?”

    这四个字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正是阿六往日对待外人时的态度。宋举人和方青虽说习惯了,可此时一个是羞于回答,一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不熟悉他的宋会首,此时此刻听着只觉得这好似兴师问罪,想要解释,又觉着这显得自己太弱势,可不解释……他把原本寄居在张园的宋举人和方青都给绑回来,兴许就已经得罪了张寿,如今阿六从天而降,他要是不解释清楚,人会不会也倒过来把他拎回去?

    虽然张寿好像不是那么强势无礼的人……可今天来的是阿六啊!

    权衡再三,宋会首最后只能赔了个笑脸:“我这只是气不过家里侄儿恣意妄为,所以一时手段过激了一些。也就是用去了刺的荆条敲了他几下,如今想想,确实是有些冲动了……”

    没等宋会首把话说完,阿六就直接打断道:“也就是说,打完了?”

    他压根没注意自己这问题让宋会首和宋举人同时尴尬得无以复加,见他们不回答,他就看向了方青。结果,曾经被阿六炮制过,知道这少年疯起来有多可怕的方青,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立刻把自己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随即还特意回答道:“打完了!”

    废话,这就是没打完,他也得说打完了啊!否则万一这少年较真起来,真的让宋会首把没打完的给打完,宋混子岂不是还要再吃一番苦头?虽然他和宋混子不对付,可也不会这么坑人,他以后得学学宋混子的心黑手狠!

    得到了方青这样的回复,阿六就若无其事地舒了一口气:“那就不用太夫人的帖子了。”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想阿六来意的宋会首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探问道:“小哥说的……难不成是赵国太夫人?”尽管他自己都不相信宋举人能有这样的面子,让那位太夫人拿帖子吩咐阿六过来捞人,但此时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的可能了。

    阿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是啊,本来朱大公子要拿他的帖子,但太夫人抢先了。”

    什么叫太夫人抢先了?自家这个最会混日子的侄儿什么时候还和朱家大公子朱廷芳搭上了关系?宋会首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渐渐有两个那么大,就连此时宋举人那瞠目结舌的样子,在他看来都变成了装模作样。可他偏偏没办法发火,还只能挤出笑容和人周旋。

    “就为了广东宋氏这点家事劳动太夫人,真是……”

    然而,这一次他仍然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阿六再次认认真真地打断了他:“太夫人捎话说,纵使宋举人有千般不是,他是皇上看中的人。”

    这一次,宋会首登时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可他没看到的是,春凳上还没爬起来的宋举人也一样像打摆子似的瑟瑟发抖。皇帝看中的人这种说法实在是太惊悚了!哪怕不是那种最吓人的可能,可他和皇帝也正面打过交道,只看出了某种嫌弃,哪里有半点赏识的意思?

    然而,阿六却没有给宋会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的心情或者说他只管负责传达,压根就没想解释,此时来也来了,话都传到了,他就到了宋举人旁边,随手一揪把人给拎了起来。

    虽然他身材比宋举人更矮小,但此时在宋会首和方青看起来,他那个轻轻松松的动作就和老鹰捉小鸡没什么两样。而宋举人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要挣扎却又生怕惹恼了这个小魔头,等脚踏实地之后就赶紧告饶道:“六哥你高抬贵手,我还能走路!”

    阿六却并没有依言放手,而是先看了一眼宋举人的尊臀,见上头还能看出斑斑血痕,分明那几下挨得不轻,他就没好气地说:“方青,过来扶着他,该走了。”

    方青哪敢不听阿六的话,再加上宋混子今天确实被打得挺惨,他就算从前对人有再多的气,那也都出完了,当下就赶紧上来扶着宋举人往外走。而阿六却留在原地不动,直到两人已经出了屋子,他才扭过头,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宋会首。

    尽管年纪一大把的宋会首在商场上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犹如阿六这样完全看不透的因为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之中,你根本琢磨不出对方想要什么,于是就没办法投其所好,趁虚而入!

    他唯有努力镇定心神,让自己显得气定神闲,可接下来阿六只用三个字,就让他破了功。

    “为什么?”

    宋会首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挤出了一个茫然的笑容:“什么为什么?小哥你问的是……”

    “为什么绑了他们?”阿六把问题问得更明确了一些,见宋会首张了张口,似乎打算解释,他就伸手打住道,“别说是家族事务,也别说痛恨他不求上进,我要听真话。”

    阿六虽然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但那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种,你要不说真话,我就逼你说的意思。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宋会首只觉得脑袋有些空白,虽然还是能勉力找出此时兴许能蒙混过去的理由,可他却本能觉着,在这个少年面前最好别玩弄太多花样。

    他没有把刚刚在方青面前说过一次的借口再拿出来说,而是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侄儿这次在京城做的事情,让不少人都觉得面上无光,甚至连几个广东籍的老大人都授意我教训教训他,所以我不得不做个样子。”

    见阿六皱了皱眉,明显不满意,宋会首知道这个解释还不够,当下只能迅速合计了一下,随即强笑着又添了几句。

    “当然除了做戏之外,我也希望能私底下见一见陆三公子,当然,没想到张博士竟然把小哥你给派来了。那御厨选拔大赛不是曾经用过海外带回来的食材吗?其实咱们广东那边也有人从海外带回来过很多新奇的水果和其他作物,当然水果不可能千里迢迢运来,但是……”

    宋会首顿了一顿,见阿六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别说急切了,他很怀疑要是对方真的不感兴趣,恐怕会扭头就走,当下再也不敢卖关子。

    “比如从南洋来的芒果,菠萝,如今于岭南之地渐有栽种,虽说新鲜的不能送来京城,但芒果干,菠萝干之类却可以。自从得知御厨选拔大赛开始之后,我广东宋氏已经传回消息,但年前来不及了,等明年季风起时再发船过来,恳请明年再办御厨选拔大赛,用上这些食材。”

    如果张寿在这里,一定会从宋会首这番话里品味出许许多多东西,但阿六不是张寿,他并不擅长这些。然而,他也没有轻易答应或拒绝,只是淡淡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

    宋会首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往日在他面前战战兢兢那些晚辈以及下属的无力感。他已经绞尽脑汁给出最合适的理由了打宋举人一顿只是给人看看,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引出人背后有分量的陆三郎甚至张寿,然后恳请他们举手之劳给予方便,这理由怎么会还不够?

    难道他还能开口说,其实我对那彩棉很感兴趣,虽然广东不能种,但可以的话我们广东商人其实在其他地方也囤了地,大可以试一试?就算不给宋氏,千万别便宜别家?

    如果此时来的是张寿,宋会首兴许还敢提一提,但阿六这天马行空似的发挥实在是让他不敢造次。因此,实在没办法的他只能装傻道:“还有……什么?”

    “赔礼啊。”阿六干脆利落地吐出了三个字,见宋会首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不只是你那个笨侄儿要赔礼,还有我。嗯,赔吃的就行。”

    刚刚听到赔礼两个字,还欣喜若狂于终于找到阿六弱点,等听到赔吃的就行这五个字,宋会首登时大失所望。阿六让他赔吃的,他难道还能赔人家一两车贵重的食材?这么看来,这个看似厉害的少年,其实心智很简单,也许这是个可趁之机?

    当方青扶着一瘸一拐的宋举人到了门外之后,就看到了一条人影从头顶飞过,随即稳稳地落在了他们面前。只不过和来时的两手空空相比,这会儿阿六手中恰是多了两个纸袋,而人的脸上,也多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遇到了什么高兴事。

    紧跟着,宋举人就看到阿六随手把一个袋子递了过来:“赔礼。”

    赔礼?什么赔礼?莫非是他那个铁公鸡的叔父赔给他的?至于阿六手中那个纸包,则是送给阿六的?宋举人又惊又喜,慌忙接过,可打开一看,里头那股香味却是直冲鼻尖,一下子让他精神一“震”。

    那真是熟悉到极点的味道叉烧包、蛋黄酥、萝卜糕……而且大纸袋中还分了一个个小纸袋,全都是新鲜出炉的粤式点心,新鲜得让宋举人泪流满面。不是这家乡的味道催人泪下,而是阿六讨来的这另类赔礼让他泪目。就他挨得这顿打,就这么些点心就算赔礼了?

    阿六注意到了宋举人那哭丧的脸,讶异地挑了挑眉:“你不要?不要给我!”

    轻舒猿臂,阿六随手就从宋举人手中把那个纸袋拿了回来,须臾就伸手取了两样东西进口落肚,却也没管宋举人那是何等气苦的表情,一脸满意地赞赏道:“很正宗的粤点,好吃!”

    直到有人上来赔笑解释,道是宋会首已经派了马车,如今车已经停在了外头,宋举人方才赶紧催方青上了马车,上去却还不能坐,只能撅着屁股跪趴,看到一旁的方青忍笑忍到极其辛苦的架势,他不禁气急败坏叫道:“你还有没有良心,我都这么惨了,你还居然还想笑!”

    这一次,方青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大笑了起来:“我怎么能不笑?宋混子,你也有今天!你现在知道秀才遇到兵是什么感觉了吧?”

    “你别幸灾乐祸,以后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外头把坐骑系在一旁,把车夫撵走亲自赶车的阿六听着车厢中的吵吵嚷嚷,却只是哂然一笑。他自顾自地一面赶车一面吃东西,仿佛赵国公府那顿晚饭就完全是假的一般。当车到张园,早已经很晚了,而他原本拿着的两个纸袋早已经干干净净,里头的东西都进了肚子。

    迎出来的安陆一见他就笑道:“六爷,少爷回来了,说是太夫人的帖子你明日还回去吧。”

    “嗯。”阿六点了点头,指了指马车让安陆去安排,随即就自顾自地往张寿的书房去了。当他熟门熟路到了门前,轻轻敲门后推开门时,就只见张寿压根不坐在书桌前,而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旁边的几子还摆着一个铜火锅。

    几乎本能的,他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一声。见张寿满脸愕然,他就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宋会首希望在御厨选拔大赛里头加上原产南洋,移栽闽粤的食材。至于打宋举人一顿……一是打着解解气,二是想见见少爷和陆三郎……锅里煮的是什么,好吃吗?”

第五百一十九章 蹭课的

    张寿这一顿夜宵,终究是和阿六一块分享吃完的……其实他也不饿,只不过赵国公府那顿晚饭太实诚,那些鱼肉的做法他看着都饱了,结果大多进了朱廷芳的肚子。显然,大舅哥要保持大魔王的强大战斗力,每天摄入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少。

    所以,他一回来就让厨房煮了蔬菜豆腐锅,结果却碰上了阿六。

    至于当他知道阿六今晚到底吃了多少这一真相后的反应,那却是非常淡定,因为当阿六不再掩藏大胃王的特性之后,他也供得起这一个相当于四五个的大胃之后,当然早就已经习惯了。然而,对于阿六对宋会首提出的,那奇特的赔礼要求,他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诡异。

    “要吃的当赔礼,亏你想得出来!你这是想让那个宋老头把你当成不谙世事的傻小子?”

    “那不是很好吗?”阿六状似纯良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豆腐,喝干了最后一点汤,这才满不在乎地说,“大小姐教我的,她说她成天打扮得艳丽华贵,所以别人当她艳俗无脑。我既然面冷嘴拙,那么只要少说话,然后再说话愣直一点,别人一定会认为我其实很傻。”

    张寿终于忍不住捂住了额头。朱大小姐这言传身教真是很不错,这是硬生生把本来其实就貌似纯良实则腹黑的阿六往更腹黑的路子上教啊!

    问题是,这两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家伙,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像啊!

    然而,相比阿六戏耍宋会首,又或者是宋举人倒霉地挨了一顿打,张寿更在意的是宋会首希望把芒果菠萝这些水果,以及更多号称原产自南洋但引入闽粤的食材推介到京城这边的计划。因为在他印象中,芒果固然是原产东南亚,但菠萝却不一样。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菠萝本来是原产美洲的水果!轻轻揉了揉眉心,他就自言自语道:“蝴蝶翅膀果然是扇了不只一点点啊……”

    虽说宋会首这老狐狸确实是透露了不少讯息,但张寿大抵知道,这种人能透露的顶多是冰山一角,冰山之下潜藏着更多的东西,但人却藏着掖着。只不过,他如今一切不过是刚起步,却也一点都不急。因此第二日,他照旧是自顾自去上自己的课。

    可这一天一到九章堂,他就愣住了。因为在最后一排昨天张琛等人蹭课时曾经坐过的那位子,今天却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熟悉的小家伙。不是四皇子还有谁?

    没等他开口质问,四皇子就主动开口了:“我是蹭课的旁听生,老师你不用管我!”

    蹭课的旁听生……你耍嘴皮子这么溜,你父皇知道吗?张寿忍不住第一时间去看三皇子,因为他很确定,如果不是三皇子对四皇子说了昨天张琛他们蹭课之后头昏脑胀落荒而逃,四皇子是绝对不会这么大剌剌过来的。至于皇帝是否知道四皇子过来……根本用都不用问!

    这么大的事情,四皇子要是没有死乞白赖说动了皇帝点头同意,小家伙怎么会这么大胆?

    见三皇子强作镇定,他扫了一眼根本没有发出任何议论声的课堂,很纳闷四皇子堂而皇之地坐在那,其他人竟然没有意见。而他这一看,纪九就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师,四皇子也是国子监的监生,所以他可以随时随地出入国子监,在九章堂蹭课其实也是允许的。”

    “国子监其他各堂,其实这些年也不禁旁听者。当然,他们那边因为座位不够,再加上师长太为严苛,所以旁听者大多都是立于堂外,但我们九章堂座位既然还有多余的,昨天张琛他们也都堂而皇之地进来了,所以我觉得四皇子的话……”

    “不用说了。”张寿没想到昨天张琛等人只不过一时起意,居然也能为四皇子此时坐在这里提供一个前例依据,不禁一阵头疼。而这时候,他就听到三皇子突然发出了声音。

    “老师,九章堂中大家既然都叫我郑,那么还请叫四弟郑吧。”

    见三皇子摆明了不解释,想要让这件事作为既成事实的样子,张寿微微眯起眼睛,心想这个腼腆而畏怯的孩子,难得强硬的关头却是因为弟弟,他是不是该称赞他们的兄弟情深?

    心里转着这个无稽的念头,张寿就淡淡地说道:“如今九章堂的座位确实还有多,那是因为你们的前辈师兄们现如今还都在各处实习,一时不能回来和你们争抢这课堂和座位。等他们回来,这偌大的课堂如何安排就要再商榷了。既如此,郑你要旁听就旁听吧。”

    四皇子顿时露出了诡计得逞的微笑,可这时候,他就只听张寿又说道:“但是,旁听有旁听的规矩。不得提问,不得回答,自己准备课本,习题自己检查,没人给你批改。而且,旁听生总不能无偿享受那些好不容易考进来的学生同等待遇,所以……”

    张寿微微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你需要在课间过来擦黑板,明白了吗?”

    此话一出,刚刚还相当安静的课堂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已经接受了一个四皇子,对于九章堂的监生们来说,再接受一个死皮赖脸来蹭课的四皇子,其实并不难,毕竟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两兄弟的秉性,也看到了他们确实是真心向学,上进努力。

    可如今张寿竟然不但给四皇子立了这么多旁听生的规矩,竟然还打发人去擦黑板!

    要知道,如果要说他们最不愿意担当的任务,那就绝对是擦黑板了!这是从公学反过来传到九章堂的教学方式,为此抹黑了一整面的白墙。他们虽说才经历过几日黑板板书解题的方式,但已经觉得非常直观好用只要别让他们去想办法清除那石膏笔的板书!

    当然,比擦黑板最痛苦的,大概是被张寿或陆三郎点中,直接去黑板上照着书或者习题册子代抄板书!为此,课堂上甚至准备了三排特制的供踏脚用的长凳,他们哪怕是轮流上去书写,可每次都累得够呛。而且,他们注意到,偶尔写板书的陆三郎也坚持不了多久。

    习惯了毛笔,他们一时半会完全不能适应那力道难以把握的硬笔。

    可是,他们却都还记得,张寿寥寥几次上去写板书的时候,那却是字迹飘逸,潇洒好看,转折之间尤见风骨,直叫他们看着黑板上自己那狗啃似的字恨不得羞死!

    四皇子却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一桩所有学生都怨声载道的苦差事,想都不想地大声应道:“好,我都答应老师就是!”

    这样的话老师你就不能赶我走啦!这样我就能继续和三哥一块上课,不用在宫里苦巴巴地等着他,他却老是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了!我真聪明!

    张寿假装没看见四皇子的得意,当下就开始翻书讲课。对于其他人来说,他的这种进度早已是习惯成自然的了,可四皇子习惯的却还是当初张寿在半山堂中那细致到极点的讲解,习惯的却还是那种生怕你们不懂,一点一点掰碎了讲要点的授课,因此乍一上手就手忙脚乱。

    直到张寿开始踏上那极高的长凳,开始写板书,他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可一看到那复杂的符号和公式,他就又有些晕了。发晕的同时,四皇子甚至还想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偷听过莹莹姐姐对父皇说的话,不是说张寿什么都好,就唯有一手字不好吗?现在看看那黑墙上的字,哪里不好了?那字甚至颇有一种锋锐风骨!等等,从前他们在半山堂的时候,张寿评点过他们的功课,那时候字也好像挺一般的,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四皇子就是这么一走神,当他凝神再看板书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糊涂了。这下子他顿时大为惊恐,慌忙开始伏案疾书奋力抄写板书。

    然而,他却很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同样是写字,你却死活追不上人的那种无力感。

    张寿当然不知道自己那迅疾无伦的板书,竟然给四皇子造成了这么大压力当然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更加高兴得意。

    想当初他小时候曾经有一阵子特别崇拜自己的老师,因为在那个做题不是靠教辅材料,而是靠老师板书抄题,学生们在后头奋力抄写的年代,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手残的感觉。

    因为怎么抄都及不上老师的速度!而最恐慌的是老师一面黑板写完,然后要擦黑板的时候,他那简直是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手残的手……而直到变成老油条,他方才意识到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抄别人的而且是连题目带答案!

    等到他自己也练成快手,而且成了被人抄作业的人之后,他却阴差阳错成了不少偷懒老师拎上去代为板书抄题的那个好学生!

    因为这些悲惨的旧日经历,张寿如今是如法炮制,让一群学生们也深刻体验了一番自己当年的痛苦。板书写得好,板书写得快?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你们老师我被好几个老师拎去做代书人的那两年间练出来的!

    而得到的补偿就是送教辅书,做作业不必抄题的特殊待遇,甚至还有终极大杀器……

    免考!

    当然,等到后来教学工具换成了黑笔和白板,甚至更直观的电子课件……新一代老师们就终于开始省力了。不但不用再写到手腕手肘劳损,也不用再吸粉尘太多吸到几乎媲美尘肺病……而学生们也不用再忍受那繁琐的伏案疾书记笔记了。就连课后抄笔记也变成了复印。

    当然更牛的是,直接把老师的教学课件给复制过来,不能复制就拍照片……

    当画了一堆图,写完了一堆公式,眼看整面墙已经几乎不剩多少之后,张寿方才随手转过身,虽说很想潇洒地做一个扔掉笔的动作,奈何手中的这玩意虽说有好钻研爱琢磨的关秋一次又一次改良,仍然粗得不像话,随便丢人不太好,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拍拍手。

    随即,他就伸手一指四皇子,似笑非笑地说:“郑,来,擦黑板!”

    直到这一刻,四皇子方才如梦初醒。他明白了为什么刚刚听到他要擦黑板时,其他人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骚动,为什么三哥还回头看他,那眼神中满是不忍。要知道,此时他才抄了一块多黑板,后面的根本都没能抄下来!

    一想到回头要借人笔记来抄,他就觉得今天自己来到九章堂的第一天,实在是一个悲剧。

    可是,刚刚满口答应的人是自己,此时哪怕心情再郁闷再憋屈,四皇子还是只能无精打采地上去擦黑板而在这个没有黑板刷,黑墙上的板书也并不是粉笔字的年代,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这项工作的困难。

    身材矮小的他即便站在最高那一层凳子上,踮起脚尖,也够不到最高处,可记住自己承诺的他却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使劲踮脚去擦,不大一会儿,他就已经累得满身是汗,别说两只轮流擦黑板的胳膊变得沉甸甸的,就连腰腿也都有些酸了。

    虽说他在宫里并不是特别养尊处优,可也从来没吃过这种苦,不知不觉鼻子就有些发酸。哪怕还不至于觉得张寿是故意为难他,他还是生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委屈。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右手一松,却是一块刷子被人夺去了。侧头一看,不是三皇子还有谁?

    “三哥……”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四皇子只见过三皇子眼泪汪汪,而自己这么眼泪汪汪地看着哥哥,他却还是第一次。可这会儿,他怎么忍都忍不住,眼泪甚至差点直接掉出来。

    “你动作太慢了!”

    三皇子还记得刚刚自己站起来时,张寿意味深长看他的那一睹,因此,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的,当下扭过头一面也踮起脚来干活,一面责备道,“像你这么干,等黑板擦完要什么时候,大家没法上课了!还愣着干什么,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

    虽然挨了说,但四皇子使劲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立刻跟着干了起来。而张寿看着这小豆丁似的两兄弟在那忙活,纪九为首的年长者有的已经起身,有的想要起身,想帮忙却又怕他说的表情,他不禁笑了一声:“郑一个人干确实太慢了,以后你们轮流出一个人帮他吧。”

第五百二十章 找麻烦的天子

    不用四皇子或三皇子回宫,更不用他们兄弟俩亲自告状,九章堂里的这一幕,就在第一时间传到了皇帝耳中。无论是四皇子的委屈和眼泪,三皇子的挺身而出以及假责问真帮忙,张寿和其他学生的反应,所有细节一个不少,同时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而皇帝在得知两个年幼的儿子被张寿这样为难时,第一反应便是恼火地骂道:“这个张寿,他怎么就老是揪着三郎和四郎不放呢!”

    可骂过之后,他就屏退了那个来自司礼监的小宦官,自顾自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随即突然侧头问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道:“你说,张寿这是不是因为托莹莹入宫来和朕说的那件事始终没能一锤定音,所以才又打算拿四郎当筏子,试图声东击西?”

    尽管因为四皇子无意之间出卖了他,柳枫那罪可是没少受,差点就被皇帝撵出乾清宫去,但打击报复的心理,他却不大敢有,因为四皇子那是被皇帝当成小孩子看待的,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全都会得到原谅。更何况,他和张寿也没有什么善缘,只想对人敬而远之。

    所以,他对皇帝这疑问句实在是根本不想回答,可在皇帝的注视下,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张博士应该仅仅是就事论事吧?毕竟,之前四皇子是落选九章堂的,如果他就这么大剌剌地天天去蹭课,传扬出去,前头的笔试面试岂不是就成了笑话?”

    柳枫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定态度公正一点。可这么一公正,他再次遭到了皇帝一声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张寿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与其说他是折腾四郎,不如说是让这孩子真正知道求学之苦,顺便也磨砺一下三郎那从前太过胆小畏怯的性子。”

    “但朕就怕他矫枉过正!万一回头三郎和四郎的性子彼此对调一下,那朕就头疼了!”

    柳枫想象了一下这种情形的可能性,登时觉得头皮发麻:“皇上是怕三皇子性格开朗了,四皇子却受挫太重,以至于失了锐气?”

    见皇帝不置可否,他想起之前从司礼监那边传来的某种风声,当即小心翼翼地说:“皇上不是本来就决定,三皇子上午的课在九章堂上,下午的课还是回宫吗?如今三皇子成天泡在九章堂也就算了,四皇子竟然也跟过去了,如此一来,那些被招来的贤达会不会觉得……”

    柳枫故意没有把话说完,留着个钩子让皇帝自己去想,心里却不无恶意地盘算,张寿和司礼监掌印楚宽虽说没有过从甚密,可这皇子师据说也是从前楚宽在皇帝面前力捧所致,那么他就在背后拖一下后腿,反正他绝不想看到楚宽万事遂心愿。

    他说到这里,却只见皇帝突然一顿,正好走到桌子旁边的天子猛地一捶桌子,却是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可谁知道皇帝说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对,张寿哪有这么好,还帮着矫正他们兄弟俩的性格!他今天为难四郎,说不定也是为了顺便把人撵回来!要不是三郎现在有担待还变聪明了,帮忙不说帮忙,却只说是看不惯四郎动作太慢,说不定他要和三郎一块被诘难!就和张寿第一次见莹莹一样,他嫌麻烦!”

    皇帝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当即绕到书桌后头坐下,随即又以右拳轻轻敲击着左手,满脸朕已经完全看破你奸计似的智珠在握。

    “朕说呢,想当初这两个小子在半山堂,是张寿借着分堂试的缘故把人给朕退回来的,九章堂招新的时候,他故意严设门槛,就只招了三郎一个……当然,要不是三郎突然大发神威,他估计根本就一个都不想招!几句好话哄得这两兄弟废寝忘食,这小子好生狡猾!”

    柳枫终于听不下去了,哪怕知道自己这话兴许会让皇帝不悦,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这会不会是那张寿……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朕还七擒七纵呢,你以为他是诸葛孔明,三郎和四郎就是那个倒霉的孟获?”

    皇帝明显《三国演义》没少看,瞪了柳枫一眼,见其慌忙垂手低头不敢多言,他这才淡淡地说:“这小子怕麻烦,所以麻烦的人,他一个都不想沾手。而麻烦的事情也是如此,有主意他提出来,然后就丢给别人去做,你看他哪次不是这样?”

    “所以,听说朕召了四位山长到京城,他那些学生们固然很紧张,可他说不定还觉着正好省事省心,不用管朕那两个把他当成天底下最好老师的傻儿子了!他出了一堆主意就想歇着了?没那么舒坦,朕手书密柬一封,你送去内阁给吴阁老。”

    皇帝说完二话不说提笔就写,而柳枫虽说按理应该上去磨墨抻纸,可他刚刚才因为不谨慎的发言而疑似触怒了皇帝,这自然就不敢上去继续挨骂了。

    更何况,皇帝这会儿写的是密柬,他如果看上两眼,一旦回头真的泄露了消息,因为四皇子之前说漏了嘴而遭到过处罚的他,一定会是第一时间被怀疑的人。

    所以,哪怕柳枫很想知道皇帝到底写了什么样的密柬,但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眼瞅着皇帝一气呵成写完,盖章,晾干,折好,装信封,封口……一应工序全都是独立自主地完成,他根本没有任何帮忙的机会,能做的仅仅是在皇帝把信封递来的时候,上前躬身接过。

    而皇帝既然是让他送去,而不是让他派人送去,柳枫当然只能亲自跑这一趟。当他来到文华殿前的内阁,指名要见吴阁老,自然而然第一时间被带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好好先生,又或者说天子应声虫面前。

    “哟,这是什么风把柳公公你吹来了?”

    吴阁老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在内阁时间最长至少比如今的孔大学士和张大学士加在一块都长的他,甚至非常熟络地和柳枫开着玩笑,直到对方从怀里拿出了一封密柬。

    看到东西的一刹那,吴阁老的眉角就微微颤动了几下,那脸上固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苦极了。怪不得地位和司礼监秉笔平齐的柳枫会亲自来见他,原来是送这种棘手玩意!

    毫无疑问,他这个天子应声虫又要背黑锅了!

    背黑锅背惯了了的吴阁老,也就是习惯性地自怨自艾了一下,但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哪怕柳枫是亲自来送信的,他也并没有对人露出半分口风,而是客套几句之后,笑容可掬地把人给送走了。看完信,内阁里资历最老,排位却从来都不是最前的应声虫就开始行动了。

    他找来了两个亲信的内阁中书,然后悄悄地吩咐了一通。到了申时左右,他需要的几份奏疏就在分类票拟时妥妥地到达了他的手上,而后,他就写上了自己早有预备的票拟。

    偌大的朝堂,每天那么多待处理的奏疏,天子一一过目自然不可能,因此从太祖时就立下制度,内阁阁老票拟,天子批驳。

    当然这批红的权力和司礼监就没关系了,天子也没有什么不更改票拟的惯例。遇到英宗和睿宗这种马上出身的天子,哪一天不驳回百八十条票拟才是咄咄怪事。君权和相权冲突最激烈的时期,英宗一年换了七个阁老,睿宗也不甘示弱地两年换了十个。

    于是,英宗晚年,诸子夺嫡,文臣离心;睿宗去世,朝局动荡,虽说武臣清一色站在太后和皇帝这一对寡母幼子一边,但太后皇帝亦是不得不在某些方面让步。

    至于内阁的阁老们,也并不仅仅是只有首辅才能执掌票拟,而是由内阁中书将所有奏疏一一分派投递到各大阁老的奏疏箱子中。说是不记名各凭天命,但只要愿意,阁老们各施手段,多半能把想要自己票拟的奏疏弄到自己手中。

    而阁老票拟,天子批驳一次过后的奏疏,则是转致六科廊,分门别类地由六科给事中过目,如果不需要封驳,则是再从六科廊转到通政司,然后通达各大衙门,通行天下。

    只不过,除却太祖年间还有一批强项的给事中之外,这些年六科廊的封驳早已经形同虚设。哪怕如英宗和睿宗都强调了一下给事中的作用,但是,如今的给事中们更多的是侵夺了御史的职权,把原本针对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臣身上。封还驳回天子朱批?不要命了吗?

    虽然找天子的茬,变成了找大臣的茬。然而,六科廊中依旧有一批坚信自己职责的人。

    当这一天傍晚,来自宫中天子朱批过的奏疏票拟最终到了六科廊时,六科彼此一划拉,原本多达成百上千的奏疏就分门别类地到了各自的去处。这其中,吏科和户科最多,刑科和工科其次,而从前一直都占据大头的兵科,却竟然落到了礼科之后,奏疏最少。

    至于原因,那当然简单得很,明年又要大比了,礼部忙,奏疏多,票拟多,封驳当然就相对更多,礼科当然也忙。而因为北边没仗打,天下各处也没有那么多揭竿而起造反的,匪患不多,兵部闲了,兵科当然也就闲了。

    但这一次,兵科都给事中余怀却是捏着手中一份奏疏气得发抖,因为那是朱廷芳奏在运河路遇水匪,而后大发神威在水下立斩多人,生擒七人,而人在转交兵部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审的,竟是上奏说,人是临海大营余孽!

    “屁的余孽!一桶桶脏水全都往那些叛贼身上泼,是指量他们有口难言而已!一个个都只会在背后捅人刀子……有胆量就继续弹劾赵国公父子,用什么收买水匪的阴招!”

    随手把这朱廷芳主笔,兵部某人结语的奏疏往书桌上一扔,这位都给事中就愤愤不平地骂道:“兵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不如陆绾在位的时候呢!陆绾和刘志沅倒好,一个请辞,一个赋闲,结果全都乐呵呵地忙他们那什么公学,结果兵部这都是一群什么货色当道!”

    骂到这里,余怀就随手抽出下一本来,却只见那果然是弹劾兵部现在那位署理尚书的左侍郎尸位素餐,庸碌无能,他看着颇为解气,读了一遍方才去看票拟和最终是批还是驳,可只看了一眼,他就差点没跳起来。

    这等弹章,理论上内阁的票拟,仅仅是伏乞圣裁,很少会写上什么意见。可这一次,对于那言辞激烈的弹劾,却有一道署名吴的票拟。而那夹片票拟只有不长的两行字。

    “秦公既可为顺天尹,则赵公、楚公,何不择一掌兵部?”

    “吴老儿简直是误国……不,祸国!”余怀一边骂,一边迅速扫了一眼天子的朱批,当看到那鲜红的朱批赫然写着赵国公朱泾可为兵部尚书时,正在骂娘的他终于完全暴跳了。

    “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秦国公虽承世爵,但好歹一直都是担当修书之类的活计,像文官更多过像武官,上任顺天府尹之后也是萧规曹随,规行矩步,更何况顺天府衙只是京城治安,怎能比得上一部之重……吴老儿定是收了赵国公朱泾好处,我要弹劾他!”

    于是,余怀没有选择封还又或者驳回天子的朱批,而是直接开始捋起袖管,开始准备弹劾吴阁老和赵国公朱泾文武勾结,图谋不轨至于事实是不是如此……关他什么事?这么大的一件事,只要他直接捅出去,肯定有的是人蜂拥跟上。

    正慷慨激昂奋笔疾书的他,顺手就把底下一大堆奏疏给扫到了一边。反正六科廊这边大多数时候就是走个过场,封驳大权行使得少之又少,看不看自然无关紧要。

    于是,他完全没有注意,被自己顺手扫到一边的某一堆奏疏之中,赫然还露出了吴阁老的票拟和皇帝的几行朱批。

    吴阁老票拟:“海上镖船事,可令义民自荐,船款自筹,兵部核准,派员随船。锐骑营择人为监船,核准随船人员所携武器。”

    天子朱批:“可。”

    就在次日傍晚九章堂的课上完回到张园之后,张寿就从气冲冲过来的朱莹口中,得知了自家未来老丈人被弹劾勾结阁老,图谋兵部尚书之位的事。而好容易安抚了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很想去上演一场当街殴谏官的朱莹,他却又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

    曹五几乎是一见着他就纳头便拜,激动不已地迸出了一句话:“张博士,镖船的事成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太坑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送走千恩万谢的曹五时,张寿满心都是懵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八个字。可再想想,失马的不是自己,是未来岳父,得马的也不是自己,是曹五,是自己授意曹五去向各方富商大贾募集资金,通过他们和背后的人影响朝廷。至于他,他得到了什么吗?明显什么都没有!

    至于赵国公朱泾被弹劾的问题,张寿压根都没去多想当初那对父子在外征战传回败讯,甚至还有传言说人已经死了残了失踪了各种坏消息,而后朝中弹劾差点没把朱家淹没的情况下,赵国公府最终都安然无恙,更何况如今朱泾和朱廷芳都已经回来了?

    那对父子只要挥挥手就能把这点小事解决,还用得着他去上窜下跳瞎操心?

    于是,等回到吴氏那儿,见人也正在那安抚气鼓鼓的朱莹,他就笑道:“不招人嫉是庸才,莹莹你想开点,别人嫉妒你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和别人诋毁你和我的美貌一个道理。有道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张寿说别人嫉妒赵国公朱泾不是一天两天时,朱莹还板着脸怒气未消,可当张寿说这就和别人诋毁他们小两口的美貌时,朱莹就忍不住被逗乐了。等张寿随口就是四句诗,几乎从来没听张寿吟诗作赋的她顿时惊诧了。

    她脱口而出问道:“阿寿你这诗不错嘛!”

    见吴氏也满面惊喜地看着自己,张寿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就呵呵笑道:“诗是不错,借咏竹而咏人。只不过,这诗咏你大哥还差不多,我却是那顺着东南西北风乱转的类型。赶明儿我请老师画两株竹子,然后再题上这首诗,送给你大哥做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朱莹终于成功地被张寿这东拉西扯给带去了注意力,不再注意那首诗的问题,忍不住就嗔道:“阿寿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又不是大哥的生日,又不是过节的,你请葛爷爷送画给他干什么!拍他马屁吗?”

    “对啊,就是巴结未来大舅哥啊,谁让他好像老看我不顺眼!”

    张寿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说,“所以我很怀疑,岳父大人这次突然遭人弹劾,会不会是皇上有意给你大哥找点事情干,免得他孤高不群,于是就干脆偷懒。要知道他堂堂一个青年名将,整天泡在萧家给萧成和小花生当老师,这难道不是大材小用?”

    “以他的文武双全,应该去战天斗地才对!”

    “斗你个大头鬼啊!阿寿你现在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朱莹终于扑哧一笑,刚刚那点坏心情终于完全无影无踪,而且转念一想,她竟是越想越觉得张寿说得有道理,最终竟是点点头道,“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事确实有点蹊跷,皇上没事让我爹去当兵部尚书干嘛,赶明儿我就进宫去问他。”

    刚说到这里,她起身要走,可没走两步就突然又站住了,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瞪着张寿:“被你东拉西扯的,我都差点忘了正事,今天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皇上要开经筵了。”

    然而,朱莹这特意提醒的一句话之后,她却只见张寿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正当她还以为张寿接下来会明知故问,经筵是什么的时候,她却只见张寿对她笑了笑。

    “经筵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清清楚楚知道张寿是什么样的人,朱莹此时简直要被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给气疯。她狠狠瞪了张寿一眼,见人照旧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恨得牙痒痒的她就嗔道:“你堂堂国子博士,问我经筵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我这个国子博士才当了没一年,而且其中还有好几个月在沧州晃悠,我怎么知道经筵和我有什么关系。”张寿说得非常振振有词,随即又笑眯眯地说,“而且,人人都知道我是出身乡下,偏科全都偏到了算学上,我连经筵也不懂,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说的真是好有道理。”朱莹白了张寿一眼,到底没有听他这胡说八道,而是认认真真解释了起来,“宋时经筵是从二月到端午节,然后再从八月到冬至,太祖皇帝刚登基那会儿,也有儒臣这般建议,但太祖爷爷却不大乐意,认为光是在那照本宣科地讲读没意思。”

    尽管自从到京城之后,从正史到野史,张寿已经了解了很多关于某位太祖皇帝的故事,甚至还看过这位前辈那拼音再加半吊子中式英语的日记,但他到底还有很多东西不曾了解。

    比如朱莹此时说的,他就还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太祖爷爷对宋时那所谓的经筵不屑一顾,说仁宗还号称贤明君主呢,结果就因为他年纪小,经筵的时候讲读官就没座位了。既然连为人师表的尊严都没了,还讲什么圣贤书?更不要说王荆公讲读亦是无座。每年还专门半年像模像样地开经筵,其实就是虚应故事。”

    “所以太祖定下规矩,每年经筵三个月,什么时候开都行。这三个月中隔日开讲,每次一个半时辰。讲读不限于经史,杂科也可。此外,听讲的人不限于皇帝,诸皇子、兄弟以及在京皇族、勋贵都应罗列四周听讲。当然,并不是说,当皇帝的平时就不用听讲了。”

    “皇帝可以自己择定老师,由其讲课。帝师人数不限。但皇上只认准葛爷爷一个,葛爷爷就是如今年纪大了,进宫给皇上讲课的次数,这才少了一些,但还是会开书单让皇上去读书,然后根据书出题目让皇上去写文章。”

    说完了皇帝的勤学,朱莹又开始揭发皇帝那点鬼鬼祟祟的勾当:“皇上也就是对葛爷爷服气,对经筵一贯兴趣缺缺。往年经筵的时候,他人固然是去出席了,但不是一面听讲一面朱批,就是一面听讲一面走神,甚至连偷偷看书的时候都有。”

    朱莹无情地揭破了皇帝经筵时的表现,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他在经筵的时候,看的还是市井坊间的传奇,最爱看的是太祖爷爷的传奇,其次是睿宗爷爷的传奇,再其次是英宗爷爷的,反正他乾清宫书架里箱子里各种杂书一大堆,你以后就知道了。”

    不,我宁可今后都不知道!

    张寿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想皇帝一大把年纪还依旧保持着那种说得好听叫特立独行,说得不好听叫中二的性格,还真是难得,太后养这么个儿子真不容易而且也怪不得会带出大皇子二皇子这两个混账儿子……

    等意识到朱莹这以后你就知道了,指的是他确实有可能被要求参加经筵之后,他方才目瞪口呆地说:“这么说我还可能要去参加经筵?等等,是去听的还是去讲的?”这太坑人了!

    “当然是去讲的!不然你以为那四位山长来京城干什么,只为了给皇子们当老师?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经筵上头走一遭,回头在自家书院后头的石碑上,能够刻上自己的丰功伟绩!”说到这里,朱莹就得意地瞥了张寿一眼,“好好准备,回头我也要去听的!”

    张寿根本来不及追问,就只见大小姐笑吟吟地飘然离去,哪里还能看出刚刚因为朱泾遭弹劾而怒火冲天的光景。只不过,大小姐是挥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似的走了,却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得不去考虑怎么解决的大难题。

    经筵……这高大上的名词居然也会和他搭上关系?难不成他照着之前半山堂那种**去讲史?不会被某些人喷死?

    要不然他去做上一块硕大的黑板,然后一大堆公式把那些人写晕算完?

    听朱莹这口气,他好像不参加还不行啊!

    张寿开始货真价实地头疼,吴氏一看他这为难,以为他发愁的是没有东西可以在经筵上讲,少不得安慰他去请教请教葛雍。对于这样的建议,张寿微微一愣就笑道:“娘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我知道了,如果真的想不出经筵上该讲什么,我就去请教老师。”

    见儿子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吴氏登时喜形于色,可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连忙开口唤了一声进来,下一刻,阿六就推门进了屋子,表情还有些古怪。

    “娘子,少爷,大小姐刚刚半路上遇到我,让我再捎带两句话。”他微微踌躇了一下,仿佛在纠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她说,她回头会找最好的裁缝来,给少爷重新订制一身公服,配饰她亲自来搭,让少爷你去参加经筵的时候千万不可随便。”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而吴氏也惊讶地叫道:“这是为什么?经筵难道不是穿常服的吗?”

    阿六干咳一声,原封不动地复述朱莹的话:“太祖爷爷旧制,去听讲的不只是皇家子弟和勋贵,还有公主、郡主、各家勋贵千金,但前头好多年都不时兴了,但这一次皇上肯定会这么干。所以,大小姐希望少爷你好好打扮一下,让人好好看看你的风姿。”

    尽管刚刚就猜出了朱莹的用意,但此时阿六真的这么说出来,张寿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很符合朱莹那素来最爱炫耀的特性。果然,吴氏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莹莹这性子还真是小孩子……阿寿到京城都一年多了,还有谁不知道他长得好,她居然还要这么招摇!”

    但嘴里这么说,她那眉眼中透露出来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未来儿媳妇想要炫耀她这个容貌出众,人品才学更出众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愿意?要说张寿到京城时间长,但也确实很多贵妇千金都没见过他,毕竟,男女有别,人家再好奇,总不能专程坐马车路过吧?

    因而,她接下来就一本正经地说:“这样,我回头和她商量商量,一定让你穿得又体面又庄重,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来!”

    好吧好吧,全都随你们……

    张寿还能说什么?他只觉得,万一真要去参加,自己也不用去请教葛雍经筵的时候该注意什么了,那一天还是干脆直接来一番微积分的引入和应用,让所有人都变成蚊香眼算了。

    晚上没法入宫,次日第三日朱莹又被太夫人禁足,第四日才进宫去气咻咻地兴师问罪。当然,她依旧先去了一趟清宁宫陪太后说话否则皇帝先要上早朝,早朝结束之后还有一段时间需要办公,在人家办正事的时候跑过去捣乱,那实在是不符合大小姐的性格。

    因此,她在太后那儿还吃了一顿点心,然后借着给皇帝送点心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了乾清宫。只不过,点心盘子直接交给迎上来打招呼的柳枫,她就径直往东暖阁闯去。才一进门,她就看到皇帝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模样仿佛是早就料到她要来了。

    她却也不慌不忙,上前行过礼后就沉着脸道:“皇上,我爹是闭门家中做,祸从天上来,您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让他去当那什么兵部尚书?如今一大堆人都在弹劾我爹和吴阁老勾结,这简直是笑话,我爹要是有这本事,他干脆直接当首辅得了!”

    “其实……”皇帝揪了揪自己那一缕小胡子,随即干笑道,“你爹只是运气不太好。”

    “啊?”朱莹没想到皇帝竟然还能给出这样一个离谱的解释,顿时给气得笑了,“我爹运气不太好,所以遭人弹劾?要不是皇上你突发奇想,我爹怎么会这么运气不好!”

    皇帝打了个哈哈,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朕吩咐吴阁老草拟了两张票拟,一就是你爹的任命,二就是上次张寿让你来游说朕的镖船之事。任凭哪一张落在了六科廊兵科都给事中余怀手中,他肯定都会气得忽略了另一件事,这就得看张寿和你爹谁运气更好了。”

    “朕只是没想到,一贯运气很好的你爹,这次居然输给了张寿。”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随即就气得俏脸绯红。而抢在气炸了的她暴跳如雷之前,皇帝就语重心长地说:“这要是你爹被弹劾,知道内情之后,肯定得把张寿叫过去狠狠教训他一顿。这要是海上镖船的事被攻谮,张寿也逃不掉。朕要好好治一治他这怕麻烦的毛病!”

第五百二十二章 刺心暖心,晴天霹雳

    皇上你这是多幼稚啊,为了治我家阿寿怕麻烦,竟然这么折腾?照您这说法,合着我爹和阿寿,总得有一个倒霉是吧?这要是我爹这事儿兵科都给事中余怀没注意到,顺利地放了这旨意下达,回头难道别人就不会交相攻谮他用不当手段图谋兵部尚书之位了吗?

    而且,什么叫海上镖船的事被攻谮,张寿也逃不过去?张寿当初仅仅是直接对华四爷和曹五挑明了此事,一旦口风泄露,别人不会怀疑您这个皇帝,那华四爷和曹五岂不是要背黑锅?虽然她和这两个人都不熟,但也不带这么看人笑话的。您这个皇帝得是有多坑人啊!

    就算朱莹一贯想法异乎寻常,算是和皇帝最合拍的晚辈了,此时也禁不住气得几乎要直接拂袖而去。

    然而,皇帝却抢在她前面,一个眼神让柳枫把其余宫人和内侍全都屏退了出去,这才低声说了四皇子去国子监九章堂蹭课,结果却被张寿折腾了一番,几乎没委屈哭了的事。

    朱莹这一次真的恼了:“怎么,原来是皇上心疼四皇子,所以要找阿寿的麻烦?”

    “怎么可能,朕难道就是这么不讲理的父亲?”皇帝见朱莹流露出你就是这样不讲理父亲的表情,他顿时尴尬地使劲咳嗽了两声,一时换上了更恳切的声调,“要是张寿真心管教四郎,别说让他去擦什么黑板,就是抄起戒尺给他一顿好打,朕都不会在意!”

    “可朕不就是生怕张寿怕麻烦,只想着挫一挫四郎的傲气,如果四郎气得在九章堂呆不住,然后回来了,他也就省了一个九章堂有两个皇子的麻烦?”说这话的时候,皇帝完全像是一个为了孩子焦头烂额的父亲,“人人都想当皇子师,想当未来的帝师,就张寿怕麻烦!”

    朱莹顿时无语了。外头这惊涛骇浪的,结果却是因为皇帝这个偏心眼的父亲想要找怕麻烦的张寿的麻烦?这事怎么这么拗口呢?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这位从小到大就当半个父亲看待的天子因为皇帝实在是和严肃正经的朱泾没法比差点没和从前某些独断大臣气得把手指戳到他鼻子上。

    “阿寿就算怕麻烦,但他当老师却是最称职的,哪怕四皇子只是跑过去蹭课,他也不会故意刁难,皇上你既然知道那桩课堂上的小事,那你难道不知道三皇子出手帮忙之后,阿寿说以后让人轮流帮四皇子的忙?四皇子要是真觉着委屈,他这几天为何还去九章堂?”

    “阿寿之前还对我说,三皇子如今性格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有主见,倒是四皇子那冲动冒失的性格要好好磨一磨,用小挫折让他去自我反省,否则就这么一路看似高歌猛进,人人看在您的面子上都纵容他,以后万一真的遇到大挫时,反而容易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朱莹就毫不留情地伸出巴掌,砰的一声拍在了皇帝面前的大案上:“再说,阿寿怕麻烦又怎么了,碍着他做事了吗?还是皇上您硬塞给他的事情他没有做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这样恪守本职的人反倒不好,难不成还是那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好?”

    皇帝被朱莹说得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大概是自己看惯了野心勃勃向前冲的人,再一看张寿这不管事不上进,似乎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心满意足的性子,于是就觉得各种不顺眼。毕竟,张寿这才十七岁,不是七十岁!

    而朱莹见皇帝这无话可说的样子,当即就轻哼一声道:“不过阿寿说了,那些粗浅的讲史,他在半山堂都已经教过了,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在九章堂,他只会教他们算经,其余的都不会教他们。而且四皇子毕竟没考上九章堂,与其天天来蹭课,不如用更好的办法。”

    这一次,皇帝顿时找到了岔开刚刚那难堪话题的机会,赶紧强笑问道:“什么办法?”

    “阿寿说,他只有一个人,九章堂一年级二年级都是他上,等二年级的学生们回来,这一年级新生迟早也是要人代课的,之前他已经说了,推广学生自己给自己上课,从三皇子开始。毕竟陆三郎没那么多时间,迟早要他们一个个亲自上。”

    “既然如此,阿寿说,三皇子既然早晚都要第一个上阵的,不如让他从教四皇子开始。”

    “呃……”皇帝登时露出了惊讶意外的表情。让三皇子给四皇子上课?在他印象中,那兄弟俩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四皇子叽叽喳喳都是声音,三皇子却从来都只在一旁腼腆地笑着听着,如今让当羞涩腼腆的哥哥给冲动聒噪的弟弟授课,这会不会……

    朱莹却扬了扬眉道:“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将来总要分开的,与其皇上心软成全他们如今去一块上课,不如让四皇子上午学别的,等下午四皇子回来,利用一切时间来教他,阿寿说,他会帮三皇子预备讲义的。何不让三皇子试一试?”

    自己明明想要借着心里早就打定主意的两件事难一难张寿,如今却被张寿利用朱莹反过来将了一军,皇帝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可他越是深思,越是觉得这样一种安排确实更符合如今的状况。且不说两兄弟感情再好,将来也会因为际遇不同而分开,就是为了磨砺一下他们,也应该按照张寿这建议去试一试。

    因此,心情异常复杂而微妙的他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那就姑且看看吧。”

    朱莹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既然是这样,皇上你挑起的我爹这件事,打算怎么解决?”

    “什么怎么解决?”皇帝有意装糊涂,见朱莹顿时拉长了脸,双手一按书桌,凶巴巴地逼上前来,他赶紧一本正经地说,“朕刚刚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莹莹你千万别会错意思,朕本来就想让你爹当兵部尚书,绝对不是拿他出来当挡箭牌!”

    朱莹这下子真的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帝,脸色狐疑地说:“真不是哄我?”

    “当然不是!”皇帝用极其坦诚的目光看着朱莹,“不止是你爹,朕之前不是把沧州升格了吗,又把大兴县和宛平县也一块升格了,本来还想把管着外城的南城兵马司提到四品,然后交给你大哥,还问过张寿,可惜这小子滑头。”

    “总之你回去问问你大哥,是打算赋闲呢,还是去锐骑营挂个名头呢,还是愿意去南城兵马司。朕知道寻常人在军功赫赫之后,再看南城兵马司这琐碎繁复的一摊子,难免会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但朕知道你大哥那性子……”

    “好了好了,皇上你别尽挑好听的说。”

    朱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皇帝的话,如果说起头是她让皇帝脑袋乱糟糟的,那么现在就换成了她被皇帝说得脑袋晕乎乎的。

    她有些怨气地看了皇帝两眼,最后闷闷地说道:“我爹和我大哥出生入死,现如今你也不让他们清闲两天!阿寿也是,他又没闲着!”

    面对这么一个从小被自己和太后,也被朱泾一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皇帝想说当官的没人怕忙,只有人怕清闲,可话到嘴边,那番话最终化成了一声轻笑。

    他的莹莹又不是笨蛋,不会不知道这些,只是相比于她从小已经习惯了的富贵荣华,她更喜欢和家人在一起,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而父兄和张寿都忙,她无疑会觉得寂寞。

    于是,皇帝突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如同对那个儿时如同粉团子似的丫头一般,突然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她的眉心,见朱莹最初一愣神,随即就脚尖连点逃出去老远,随即还气呼呼地瞪他,他就吹了吹自己那根手指,对这丫头笑了笑。

    “好了,你回去各自传话就是!年纪轻轻的,想要什么清闲!朕也恨不得天天跑马舞剑周游天下,把这江山扔给朕的儿子,可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吗?”

    一旁的柳枫听到心惊胆战,恨不得自己刚刚就跟着其他人一块退出去,毕竟继承人这种话题,那是全天下最敏感的话题,没有之一。

    而接下来,他很快就听到朱莹说出了一句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话:“皇上你少胡说八道了,就算你想当太上皇,太后也不想当太皇太后呢!”

    朱莹压根没看见柳枫因为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语已经吓得快瘫了,眉头一扬就声音轻快地说:“我早就听太后说,您从小就性子跳脱,很难坐得住,为了当好这个皇帝,您牺牲了很多。可既然已经牺牲这么多了,哪能随随便便就卸下担子丢给别人?”

    “天下没有比皇上您更适合当皇帝的人了,您就死了这条心,好好料理国事吧!”

    朱莹做了个鬼脸,随即就随随便便行了个礼,竟是自顾自就这么告退了。柳枫从旁观察皇帝的脸色,一时拦也不是,追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了门。胆战心惊的他等了足足许久,这才听到了皇帝的笑声。

    “呵呵,不枉朕这么偏爱这丫头,她这番真心话真是又刺心,又暖心。”

    皇帝唏嘘不已地啧啧连声,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间传来了朱莹的一声惊咦,随即人就似乎和人在争执什么。

    正当他心中大为疑惑,打算开口询问时,外间却又似乎没了朱莹的声音,反而是有一阵骚动。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他立时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在他这声音响起许久之后,方才有人在门前回话道:“回禀皇上,刚刚传来消息,秦国公在海淀的园子,就是那座秦园,似乎是被飞贼光顾了。据说飞贼没有偷到什么东西,就放了一把火,把秦国公长公子张琛打算敬献给皇上的那些珍贵彩棉给烧了。”

    彩棉祥瑞这四个字,在京城街头巷尾算是传得沸沸扬扬,但皇帝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什么传言都去听,这几天又没出宫去,因此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彩棉两个字。眉头大皱地他立刻叫了人进来。

    来的是司礼监掌印楚宽身边的一个小内侍,他行过礼后,就绘声绘色地说道:“回禀皇上,事情就是昨晚上发生的,听说张武和张陆随明威将军回京途中遭遇水匪,就派人飞马来报秦国公长公子张琛,张琛生怕再被贼惦记,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司礼监楚宽的徒孙正在给皇帝讲故事的时候,更早一步得到消息的张琛业已赶到了自家那座度夏游玩的海淀秦园,当看到四处一团乱时,他就气急败坏地嚷嚷道:“是谁这么没脑子,把秦园进了飞贼这么一件事嚷嚷得满城皆知,这是还怕我脸丢得不够吗?”

    秦园管事灰头土脸地从里头跑出来,脸上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几步,正想行礼,却不防张琛直接就是一脚踹了上来。他猝不及防地挨了那一脚,顿时重重栽倒在地,偏偏还不敢露出一点不满,仿佛生怕这位脾气最不好的长公子直接动鞭子。

    “大少爷,小的也没想到竟然会正好有襄阳伯家一位公子在隔壁他们家的园子小住,发现火起之后人就四处嚷嚷,结果来了好些人救火,大概消息就是这么走漏出去的!”

    “该死,简直该死!”

    张琛气得仿佛是只会说该死两个字了,团团转了一圈,他到那管事面前扬起手似乎想打人,可最终只是捏紧拳头怒喝一声道:“你做的好事,这叫我回头怎么对张武和张陆交待!我本来是对他们承诺好好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结果倒好,这直接变成烧掉陈仓了!”

    当张琛气咻咻地撂下秦园管事,径直冲进大门,到了自己存放那要紧东西的库房前一看,他就险些被这焦黑的地方给气晕了。他本待再进里头去看看,可被几个家丁死活拦着,道是这场火不小,如今虽说已经扑灭,但很有可能损伤了梁柱,万一坍塌就麻烦了。

    于是,他只能站在院子里,压着满腔火气盘问众人。奈何问了一圈什么都没问出来,甚至连一个看见可疑人的家伙都没有。就在他怒火中烧之际,张武和张陆也一块赶到了,一看到那焦黑的屋子,两个人那反应却截然不同。

    张武只是呆若木鸡,而张陆……那表情简直是如丧考妣!

第五百二十三章 火事疑云

    “这是……都烧了?”

    张武足足老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而张陆却是陡然大声嚷嚷道:“那什么飞贼怎会知道那些彩棉种子藏在这里,就这么巧跑到这里来把东西偷了?莫非这海淀秦园有内鬼不成!”

    当张武醒悟过来想要拦人的时候,张陆却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慌忙又对张琛解释道:“琛哥,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没想到飞贼居然会动作这么快这么准……虽说这海淀不比京城,各家都只是别院在此,都没留多少人在这,守备难免疏松,但也不至于……”

    “别说了!”张琛阴着脸喝了三个字,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若是觉得遭了损失,要多少钱,我补给你们就是!十万八万我拿不出来,我爹还拿得出来!这事儿没完,竟敢惹到我秦国公府的头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张武连忙开口劝道:“琛哥,阿陆绝对不是这意思,事已至此,追查是谁干的才至关紧要。这几天京城街头全都是什么彩棉祥瑞,要我说,人家说不定是故意造出声势,然后再候着机会来这一出绝户计!与其说存放在这的彩棉和种子被烧掉……”

    没等张武把话说完,张琛就打断道:“谁说全都被烧掉了?”

    “谁说……不是琛哥你……”说到这儿,张陆突然打住,随即目瞪口呆地问道,“难不成是琛哥你故布疑阵,打草惊蛇,自己放火……”

    “放你个大头鬼!”张琛火冒三丈,骂骂咧咧了两声,这才怒道,“我是说东西没有全都被烧掉,没说这把火是假的!你们信得过我把东西放我这儿,我当然要稳妥起见,两头保管。不过,这库房里的东西天知道是被人烧了,而不是被人偷了?”

    说到这里,性子和脾气素来暴躁的张琛就狠狠一脚揣起一块小石子,眼见得那石子冲天而起,随即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方才压着怒火说:“可惜,存在我家的是彩棉,放在这的是种子,我想着家里目标大,这里总归偏远,说不定没人关注……他娘的!”

    张琛再次骂了一句脏话,随即犹如困兽一般在那团团转,骂声连连。面对他这样明显失控的反应,张武和张陆面面相觑之后,张武选择的是上去小声安慰,而张陆则是跟在后头,间或也跟着嗯嗯啊啊附和一声,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就这么在偌大的秦园中兜了一大圈,三人就只见其余地方虽说有昨夜救火时留下的狼藉,甚至不少花花草草都被踩踏了,但建筑却大多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被火烧的仅仅是那一座库房。而张武走着走着,就终于忍不住问道:“琛哥,那库房里头还放着什么?”

    “这是秦园,又不是秦国公府,除了囤积粮食,就是一些土特产和南北货,没存什么东西,所以我才觉着放在这里人家不会想到。谁会冒着风险潜入秦园来偷粮食?”

    张琛越说越觉得胸闷,到最后甚至干脆就按着胸口,仿佛真的被气坏了,而张武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搀着人的胳膊,连声说道:“琛哥,消消气!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和阿陆没这么在乎的。再说了,这棕色的彩棉本来颜色就不是最好看……”

    冷眼旁观的张陆就只见张武一个劲地在那劝解张琛,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胸闷。这捅了天大篓子的人明明是张琛,怎么如今人却好似变成了受害者,还要他们去安慰他?

    然而,就在他忿忿不平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骚动,再扭头看时,就只见一身火红骑装的朱莹正大步而来。

    这位大小姐一到他们面前,就恼火地质问道:“怎么回事?我在宫里听说什么海淀秦园起火,什么彩棉种子都被烧了?还说进了飞贼?”

    面对盛怒而来的朱莹,张琛刚刚那火气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和愧疚。他不安地擦了擦额头,但在朱莹的厉眼面前,他从前就发怵,现在就更发怵,只能小声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形大略解说了一遍。

    无非是半夜三更有飞贼潜入秦园,然后因为防戍薄弱而轻易摸到了库房位置,发现什么都没有就放了一把火……

    然后,发现起火的秦园上下总动员救火,而四周围其余各家来帮忙的,则是把管事本来准备秘密通知张琛的情况给散布到了京城,于是闹得满城风雨。

    朱莹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这么说,张武和张陆带回来的东西就只剩下棉花,种子都烧了?大哥在运河上杀的活捉的那些水匪也都白搭了?”

    张琛苦笑道:“朱大公子的功劳当然不会抹杀,兵部不是也认了那些是临海大营的叛贼余孽吗?但估摸着外头人说的什么祥瑞,那是彻底泡汤了。要知道,没有种子,那彩棉别人可以一口咬定说是染色而成……反正这一次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一贯高傲的他深深低下了头:“我以为秦园清静就能躲开别人觊觎,这责任我来背……”

    “你背得起吗!”

    朱莹气得狠狠瞪了一眼张琛,随即恼火地说,“阿寿还在九章堂,估计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事情都出了,要的是如何解决,我又没揪着你来承担责任!再说了,亏得这事情还没正式上奏皇上,否则张武和张陆都要被你坑惨了!”

    张琛被朱莹说得面色越发阴霾深重,随即就突然对着张武和张陆一躬到地道:“阿武,阿陆,这次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婚期在即,以后又要分家出去单过,这样,我回头赔你们一人……”

    没等张琛把话说完,张武就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张琛扶了起来,继而就满脸诚恳地说:“琛哥,想当初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要不是靠你,我和小陆日子更难过。之前在邢台,也是你出面做戏瞒哄了那么多人,这才让我们转危为安。这次也不是你的过错,怎么能让你赔?”

    张陆也仿佛才醒悟过来一般,连忙上前说道:“对对,琛哥要是还拿我们当兄弟,就别说什么赔字……”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坚决不要张琛赔,张琛却执意要赔,最终还是朱莹忍不住了,没好气地站出来喝止了他们的推让。四个人稍稍商议了一阵子,见院门口秦园管事张头探脑,却也都觉得没心情在这多留,当即干脆决定离开回京,直接找个专家来调查此间之事。

    至于找谁,那自然是朱莹推荐,又可靠又厉害的自家花叔叔。

    然而,四个人才刚出了秦园大门,就直接遇上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花七。又惊又喜的朱莹连忙迎上前去,还不等他说话,花七就把咬在嘴里的一截草根随口吐了出来,笑呵呵地打招呼道:“大小姐你还真是走得急,我一路都快把坐骑累死了都没追上。”

    朱莹知道要真的让花七这样打趣下去,那肯定没完没了,当下二话不说上前就一把揪住了人的袖子往里走。而张琛知道这位赵国公心腹家将的厉害,连忙转身追上。张武本能地追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见张陆正呆站在原地,他赶忙又匆匆跑了回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花七爷那厉害你也该知道的,说不定能查出端倪呢?”

    张陆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点点头就跟上了张武。等重新到了那焦黑的库房,眼见花七前后转了一圈,旋即又轻轻松松跃上了旁边的屋顶,东看看西瞧瞧,他就忍不住低声说道:“一夜救火,什么痕迹应该都不剩下了,就算是人从高处来的,也看不出多少东西。”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朱莹老大一个白眼:“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花叔叔眼睛厉害,之前秦国公府这秦园,也请他来看过的,他一定能看出什么东西!”

    他们说话间,花七已经从院子旁边那棵大树上跃去了屋顶,随即就没了踪影。面对这一幕,留在原地的四个人只能面面相觑,就算再心焦,也只能耐心在原地等待。足足许久,他们才听到一声嘿,再扭头一看,却见是花七犹如一缕轻烟一般从之前消失的反方向回来了。

    当人纵身从屋顶一跳,轻盈地落到地面,张琛立刻迎上前问道:“花七爷,有线索吗?是不是我们秦园也有密道……哎哟!”

    随手给了张琛一记暴栗,花七就干笑道:“咳咳,平常打二公子都打惯了,一时手滑……哪来那么多密道,赵园当初是因为很久没人去,下人疏于防范,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海淀所有园子全都里里外外盘查了一遍,这秦园就是秦国公拜托我来看的,没有那玩意。”

    见张琛顿时讪讪然,他就淡淡地说:“但是,贼人确实是没有绕路,直奔这库房来的,若说他事先没得到准确消息,那绝不可能。要知道,贼人一路进来都是走的最短的直线,就好像早就熟知这秦园地形似的。”

    “当然,来的人不算特别厉害,虽说直接翻了后院的围墙,借着几棵树做掩护,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摸到了库房,但他踩坏了沿途三处屋顶上的三块瓦片。当然,这是因为你们秦园新修了屋顶,否则还看不出来。”

    张琛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怒骂道:“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吃里爬外,我扒了他的皮!”

    骂过之后,他却又急不可待地问道:“那花七爷还找到了其他的线索吗?”

    “只有一根树枝上挂了一小块夜行衣的碎片,但那是最普通的布料,而且这种犯忌的玩意都是人家买了布回去自己做的,断然不至于找裁缝又或者成衣店,所以这算不上什么线索。至于这树枝上有一点点干涸的血迹,那就更没法查了。”

    “每天破皮流血的人数以千万计,而且就算划一道深深的口子,等官府的人大海捞针一般找到这家人然后找上门,说不定也早已愈合了,所以……”

    花七干脆利落地一摊手道:“所以,我只知道那把火毁尸灭迹很彻底,甚至连种子是被人烧得干干净净,还是被人带走都没法确定。”

    朱莹刚刚还夸下海口说花七来了一定能探知不少端倪,如今花七直接给了这样一个答案,她顿时大为气恼。可还没等她发脾气,花七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们在运河上遇到水匪就应该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进了京就应该把东西献上去才是,到了宫里,再出问题那就和你们无关了。好歹你们还没有正式上书提及此事,虽说小小丢脸,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好了,大小姐你这么急匆匆跑出来,也该回去了吧?”

    说到这里,花七就笑眯眯地对朱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见大小姐兀自愠怒地屹立不动,他就只能加重了语气说:“这么大的事情,大小姐不觉得相比让别人去给寿公子报信,还是您自己最适合去?你要是肯出面去说,三位张公子一定会感谢你的。”

    朱莹登时扭头去看张琛和张武张陆,见三人几乎不约而同点头,她这才垂头丧气地说:“好,我去告诉阿寿就是了……不过张琛,你这秦园得好好查!”

    张琛不假思索地应道:“那是,上上下下我一定仔细筛查一个遍!”

    见朱莹这才跟着花七离去,张琛再次擦了擦额头,突然一手一个上前揽住张武和张陆的肩膀,干咳一声道:“好了,这位麻烦的大小姐总算是走了。有她去小先生那边说话,我们也不急着回去,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他一边说一边强硬地揽着两人往外走,等出了院子,顺着甬道一路折往西边,不多时就到了一座水上凉亭。然而,和别处大多是荷塘鱼儿相映成趣不同,这里却只有满池清澈的池水,寥寥几尾锦鲤在其中悠然自得游着,清澈见底。人坐凉亭中,四周围一览无余。

    直到这时候,张琛才哂然一笑道:“刚刚要让别人去乱传消息,兼且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我没和你们说。小先生前几日就告诉我,那彩棉种子若是拿去种,未必是什么好结果。所以,这次如果是真被人偷了去,呵呵,偷的人说不定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五百二十四章 裂痕

    张寿竟然认为那彩棉种子拿去种的话,没有好结果?

    当离开秦园的时候,刚刚听完了张琛那一长段解释的张武,只觉得心里完全是乱糟糟的,甚至几次都险些走错路。不只是他,张陆也好不到哪去,一路上魂不守舍,要不是有护卫跟着提醒,他几次都差点跑马跑到沟里去。眼看京城在即,兄弟俩竟是不约而同地先后驻马。

    “小武,你相信张琛说的话吗?”

    张武骤然听到张陆这直截了当的问题,他不禁呆了一呆,随即竟是仔细想了一想,他才点点头道:“相信。小先生没道理骗我们,琛哥更没道理骗我们。要知道,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张陆微微一愣,随即就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么一个回答。你从小到大就是个感恩的人,就你家嫡母那种高高在上的,只要稍稍对你好一点,你就立刻感恩戴德,更何况是张琛和……小先生?不过也是,他们一个将来必定继承秦国公爵位,一个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自然不会见钱眼开。”

    他有意加重了见钱眼开四个字的语气,可却只看到张武在那点头赞同,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弦外之音,他顿时又有些气馁,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重振旗鼓。

    “小武,小先生虽说出身乡间,懂一点农科,可他也不是很懂种棉花,否则也不会让人去试种那海外的品种,你说对不对?”

    见张武片刻犹疑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张陆就正色说道:“那棕色的棉花是我们亲自去田间看过,然后又亲自看人采收,就连种子也是我们给了那农人一笔钱,亲自带人去采集,然后全都带上京城的。这种子怎么可能有问题?”

    张武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张陆这说法,可他是豪门庶子,又不是农人家的穷儿子,哪怕这次到邢台亲自下过地,可对于种地这档子事那还真的不太懂。

    因此,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不太确定地说:“也许就和张琛之前对我们说的什么提纯退化复壮什么的一样,种棉花中间有很多讲究,所以单纯收了种子再去种,那样不行?”

    “呵呵。”张陆再次笑了两声,却是不愿意再说了。再说的话,就算他从小和张武好得犹如嫡亲兄弟,那也说不定会招致对方的怀疑。他轻轻抖了抖缰绳,这才耸了耸肩:“反正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都没用了,种子不管是被偷还是被烧,一粒都没剩下来。”

    “是啊,琛哥还说本来打算找个法子高价卖出去一点,又或者用其他法子捞一票,结果却被人钻空子用了这么一招绝户计。”张武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振奋了起来,“但琛哥把那新式织机的图纸给了我们,还授意我们去和苏州华四爷谈,也算抵得过了。”

    张陆已经懒得嘲讽张武这小富即安的心思了。新式织机在沧州和邢台都已经有了众多用户,怎么可能瞒得住?更何况纺机的图纸是张寿献给皇帝的,这织机的图纸……焉知张寿不会像当初敲诈大皇子一笔一样,敲华四爷一笔然后再去献给朝廷?

    到头来他们说不定不但白忙活一场,然后还要因为坑了华四爷一把而背黑锅。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嗯,你说的是。”

    午后时分,人在九章堂的张寿就从匆匆跑来通风报信的陆三郎那里,得到了秦园进飞贼又疑似遭纵火的消息。面对气急败坏程度和张琛在人前反应有得一拼的陆三郎,他竟是反过来还安慰了小胖子几句,然后才催了人去好好筹备即将到来的决赛,别乱管闲事。

    可当他一顿午饭之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了下午的课程时,第二堂课一开始,他却又发现风风火火的朱莹到了大门口,正一脸急切地往里瞧。虽说按照严肃的课堂纪律,他应该当成没瞧见,可他就算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领,那也不是为朱莹练的。

    因此,他干脆随手在黑板上潇洒写下了一道题,布置众人随堂开练,这才拍拍手信步来到了门口。见朱莹张嘴就要说话,他就指了指堂中正在专心致志解题的众人一眼,随即将一根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才招招手示意朱莹跟自己到前头空地说话。

    到了九章堂前空地,朱莹立刻急切地叫道:“阿寿……”

    没等朱莹说出下一句,张寿就笑道:“如果你要说秦园的事,我都知道了!陆小胖子腿短却腿快,他已经来过了。你不用担心,那种子没什么要紧。不管是烧了还是偷了,也就那么一回事。相比老咸鱼从海外捎带回来的那些种子,这所谓的彩棉祥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朱莹早就想好要安慰张寿的话顿时全都堵在了嘴边。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寿,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说真的,不是安慰我?”

    “我安慰你干嘛?要真的很珍贵很重要,不应该是我欲哭无泪,然后你千方百计安慰我吗?”张寿说着就笑了起来,继而便青松地眨了眨眼,“相比这一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更想知道,你爹那事儿怎么说?”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此事,朱莹顿时满肚子火,当即怒道:“还能怎么说,全都是皇上干的,他简直太坑人了!”

    这坑人两个字才刚出口,朱莹就突然瞥见不远处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黑脸。认出是徐黑,她一想到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通知张寿,如今张寿已知情,她却不想和这个有名的黑脸家伙打交道,当即没好气地说:“你想知道的这事,我一会对阿六说,让他转告你,我先走了!”

    见朱莹说着立刻转身就走,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想起陆三郎也和她一样,一见徐黑子就绕道走,张寿顿时莞尔。然而,他和徐黑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此时朱莹已走,他也无意在上课期间与人寒暄,等转身回到九章堂之后,就打算顺便查看一下众人的解题状况。

    然而,他才路过坐在最后头的四皇子,一看那张纸上涂涂抹抹的痕迹,当即就站住了,目光在人使劲咬着的笔杆上扫了扫,他就丝毫没有惊动这个小家伙,继续悄然往前走。等看过好几个人的解题过程,他就站在了三皇子身后。

    就只见这个小家伙正专心致志地往下推算,笔迹工整,但最重要的是,那思路一条一条极其清晰,格式和他教的一模一样。他还记得,即便是自己,当初在刚接触到几何这个陌生领域的时候,虽然解题思路依旧明晰,奈何对证明题那种严谨的格式却很不习惯。

    他尤其最讨厌的就是在初学几何时,老师一再要求在后头括号里写上的定理名称。

    而现在,看着只有自己当时年纪一半多大小,可证明题却一丝不苟的三皇子,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严守规矩的人也许未必能够成大器,但严守规矩再加上极有条理,那么这个人成大事的几率,就会比一般人强得多。

    如果再加上极强的专注,卓绝的天赋,难得的勤奋……这样的孩子不成大器,那就简直没天理了!

    他驻足观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样悄然离开,随即又在其他人身后也站了一会儿,尤其是看了看斋长纪九的解题思路,最后才回到了讲台前。当他掐着时间宣布暂停之后,就笑呵呵地问道:“做出来的人请举手,让我看看有多少人已经做出来了?”

    随着他这话,参差不齐地举起了一只只手,大概只占了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然而,张寿却注意到,除却三皇子和纪九,以及几个原本就在数日之内展现出极强学习能力和天赋的,举手的众人之中,赫然还有四皇子。

    然而,他却仿佛没看到那个小家伙,笑呵呵地说:“很好,接下来,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解法。顺便提一句,这道题有四种证明方法。”

    四皇子见张寿瞥过来那一眼时,紧张得呼吸都差点摒止了,然而,当张寿真的把目光移过去,仿佛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时,他却又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于是,张寿写了一种又一种解法,他眼睛在看,但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头,直到……

    直到张寿又招呼了他上去擦黑板!如果不是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学生和他搭伴,四皇子简直不知道此时此刻浑浑噩噩的自己会出怎样的差错。明明没有解出题目,他却故意举起了手,只为了想知道张寿会不会拆穿他,然后会不会疾言厉色地训斥他,可最终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擦完一小块黑板,然后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座位,然后神游天外地捱到了这第二堂课结束,纸上固然写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符号,可那完全不是任何笔记。

    当他觉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抬头一看是三皇子的时候,他再一看张寿依旧在和纪九说话,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霍然站起身就要上前,可下一刻,他却觉得自己被人拖住了。扭头看到是满脸坚定的三皇子,他只觉得口干舌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自己坐在前面,四皇子坐在后面,专心致志上课的时候也不可能回头,但三皇子还是从某些偶尔分心旁顾的同学提醒下,得知了四皇子上课时的情形。见四皇子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就是站在那不走,他就干脆一把抓住人的手腕往外拽:“四弟,跟我回宫!”

    当把四皇子拉出了九章堂之后,见人一副不情愿到极点的样子,他就甩开手训斥道:“四弟,你是自己要来的,现在却又这幅样子,传言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你?”

    “老师都不愿意说我,我还怕什么别人说我!”四皇子冷哼一声,满面羞怒地说,“反正在他眼里我也不算是他的学生,只有三哥你才是他的学生!”

    三皇子登时又惊又怒,等看到四皇子那既倔强又委屈的样子,他到了嘴边的训斥不禁又吞了回去,干脆上去一把揪住人的领子直接往外拖。他大多数时候都内向腼腆,此时突然这么个样子,别说四皇子被吓住了,就连看到的其他人也都被吓住了。

    须臾,就有人冲进了九章堂去找张寿。而得知是这么一回事,张寿顿时笑了起来:“三皇子平时都太一本正经了,难得会拿出当兄长的气势来管教弟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不用担心,他们兄弟俩好着呢!”

    张寿都这么说,纵使纪九等人心中担忧,但也只能姑且放下那对尊贵的兄弟不管。而外头那秦园进了飞贼且遭人纵火的消息,虽说陆三郎跑过来和张寿通风报信了,他们却还来不及得知,此时既然张寿宣布下课了,众人也就三三两两收拾了东西各回各家。

    而交游广阔的纪九还没出国子监,就已经从半山堂的昔日狐朋狗友那边得知了这件事,本待折返回来,可想想中午陆三郎来过,下午第二堂课时,他注意到到张寿出去和朱莹说话了,按理早已知道,不用他多事,他就又停下了步子。

    可当他犹豫片刻,出了国子监大门时,却只见一个年轻小厮迎上前来:“纪九公子,我家公子说,回京这么久也没会过友人,请您过去喝杯酒。”

    下了课,张寿在国子监博士厅里稍事停留,注意到那些博士之类的学官看自己的眼神颇有些微妙,但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东问西,他不禁心中哂然。虽说按理都是同僚,但因为他一年多时间里一再升官,品级直追周祭酒和罗司业,所以越发被人孤立了起来。

    不过他反正也不在乎这国子监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整理了一下今天点名收上来的几个学生的作业毕竟再多他也没时间亲自看,只能这样轮流看几个人的随即就起身离开了。刚一出博士厅,门帘才一落下,他就听到里头爆发了一阵议论。

    他也懒得听别人在背后都说自己什么,快步出门和阿六汇合之后,就直接吩咐回张园。在路上,阿六将朱莹告知的今日进宫情形一一转述,而张寿听到皇帝那用意时,简直觉得无语。可紧跟着,阿六却又说出了另外一件事。

    “疯子刚刚来过,他对说,秦园里的内鬼不一般,因为库房中浇了火油的地方很不均匀。存放种子的地方烧成了焦炭,存放粮食和南北货的地方,却明显只象征性浇了一丁点火油,还剩下了不少残渣。”

第五百二十五章 传话请讲学

    这一晚的张园相当热闹。

    张寿一回家就得知张琛在等着他,等到三言两语把这位矢志于清理门户,洗刷耻辱的秦国公长公子给安抚好了,让人将其送走,这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张武又来了。等到他把这位未来驸马给劝走,张陆又来了……

    当这三个抱着负荆请罪心情而来,死活不肯留下吃饭的人全都离开时,张寿这一顿晚饭都已经热了两遍。而当他好不容易坐下吃饭时,才动了两筷子,他就听到了吴氏那明显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阿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过是一点东西被贼人偷了又或者烧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只要皇上不怪罪你就好,其他的东西都可暂时丢在一边。反正你和你那几个学生,还有朱二公子,在沧州邢台创下了好大局面,棉田这么多,总还会种得出彩棉的。”

    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意识到,吴氏这是在安慰他!哭笑不得的他本待解释自己其实压根不生气不恼火不愤怒,甚至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看人笑话的冲动……然而,当看到吴氏那担忧的眼神时,他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娘,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张寿对吴氏笑了笑,随即指着满桌饭菜道,“不过下次还有这种突发的事,娘记得别顾忌客人,直接叫人过来喊我该吃饭了就好,也免得我想留那些家伙吃晚饭,他们不肯留,但却也赖在那不肯走,可怜我饿着肚子,这些饭菜也热了再热。”

    “一切打扰人好好吃饭的家伙,全都应该饿三天,看他们还挑不挑人吃饭的时候来谈什么正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吴氏原本满腔担忧,可被张寿这调侃一打岔,她顿时就笑了。见张寿在那风卷残云似的吃得香甜,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也不知不觉胃口大开,可她才跟着张寿动了几筷子,吃了小半碗饭,就只见门帘突然高高打起,紧跟着,阿六就进来了。

    “娘子,少爷。”阿六先扫了一眼明显还没结束的餐桌,早就被张寿打发去厨房先吃的他就咳嗽一声道,“宫里来人传话,三日后,那四位山长要到国子监来讲学,然后……”

    阿六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继续大吃大嚼的张寿,这才思量了一下刚刚来人的那番原话,随即一字不改地复述道:“请张博士好好预备一下,给国子监的所有监生们都好好讲一讲算学。那一日,皇上已经下旨,特许在京有举人以上功名者来旁听。”

    在京有功名者?这得多少人?国子监容纳得下吗?这年头有没有扩音设备,这是要人喊破嗓子是不是?幸亏当老师这一年,他没少晨练中气,否则回头兴许声音都传不出几步远!

    “真是麻烦!这算什么,经筵前的预演吗?”想到这里,张寿终于放下了筷子,头疼至极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有些烦躁地心想,后世都会有许多文史出众,数学一筹莫展的偏科生,更不要说现如今这个偏重文史哲,数理化被压制到完全没有存在空间的年代了。

    他该去给这些人讲什么?如果讲得太深奥的话,只怕某些对此不感兴趣的举人会直接睡过去!若是光讲趣味数学,那又似乎太过于轻佻。至于讲史……他还是不要在一群能在科举上披荆斩棘的学霸们面前班门弄斧的好。

    他可以看不起某些进士在出任官职之后拙劣的做事能力和政治水平,但绝对不能看不起这些人死记硬背的能力。说不定这其中还有能背出史记汉书,甚至众多正史野史也能烂熟于心的妖孽级人物!

    博览群书似乎是这年头读书人最自豪的,哪怕他们只懂文史哲,不懂数理化!

    所以,张寿在一边吃一边琢磨,仔仔细细地想办法应对,而吴氏则是一面吃,一面看着正在思考的儿子,心中充满着骄傲,以及对已故张寡妇的感激。

    她感激张寡妇留下了这样好的一个儿子,感激上苍赐给了她抚养他长大,看着他成才的机遇。天下为人母者,有多少人哪怕严格管教子女,日日求神拜佛,却依旧欲求佳儿不可得?

    而已经在厨房里把肚子填得满满当当的阿六,也静静站在旁边,显得毫无存在感。直到眼看张寿心不在焉地在那吃着,筷子甚至在早已干净得一粒米饭都不剩的碗里凭空拨拉个不停,他方才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少爷,没饭菜了。”

    “哦,你要是还没吃饱就让厨房再去多做一点……”

    张寿才刚说到这里,就发觉一只手突然伸到面前,紧跟着就把一只干干净净的碗递到了距离他眼睛顶多只有一寸远的地方,还使劲晃了晃。如梦初醒的他再一看桌子,就发现四个盛菜的盘子早已完全空了,就和那只被阿六特意拿到他面前的饭碗一样。

    反正只不过是在吴氏和阿六面前出丑,他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指了指阿六,仿佛在责备刚刚这小子顽皮的举动,随即就站起身笑道:“被这层出不穷的消息搅和得吃饭都走神了,是我的不是。娘,我回房去筹备一下,虽然被人硬赶鸭子上架,却总不能让人看我的笑话。”

    “去吧去吧。”吴氏连忙点了点头,却是有些遗憾地说,“只可惜我去不了,否则也想看看那一天是什么场面。”

    正要走的张寿听到吴氏这的感慨,他顿时停住了脚步,笑吟吟地说:“国子监往日只要是家属都能进去,就不知道那天如何。娘若是想去,那就去找莹莹,她肯定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不过,就不知道那天四位山长会不会讲什么太玄奥让一般人昏昏欲睡的东西。”

    “别人我不知道,阿寿你讲得一定有趣!”

    吴氏是有子万事足的性子,此时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定论,随即就连忙催了张寿快回房去准备。然而,出了屋子的张寿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却是懒洋洋地说:“阿六,你去吩咐人准备洗澡水,我要好好泡一泡放松一下,养精蓄锐才是最好的准备。”

    “少爷又在想什么偷懒的主意?”

    阿六一针见血地问了一句,见张寿顿时在那笑而不语,他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少爷你当初说过,生命在于运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但你却老想偷懒。”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要是时时刻刻勤勉,人不得累死吗?我每天在九章堂给人上一天的课,其余时间要是还兢兢业业地做其他事,那一根弦也未必绷得太紧了。就比如你,那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练武又或者做事的,不是吗?”

    面对张寿的振振有词,阿六略显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就掰着手指算道:“我寅正二刻起床,练武半个时辰,训练那些小家伙半个时辰,然后早饭,跟着少爷出门去国子监。接着去北城各处地头蛇那儿切磋交流。要是少爷不出国子监,我就去一下南城……”

    “然后送午饭或者跟着去萧家吃午饭。午饭后去东城西城散散步消消食,抓两个贼人,轻的教训一下,重的直接丢去顺天府衙,有时候去赵国公府找朱宏他们过招……”

    张寿听得眉角忍不住往上一挑。虽然阿六难得说话如此事无巨细,但中心意思却只有一个一天之中,这小子除却吃饭睡觉这雷打不动的时间,那就是练武、打架、练武、打架!至于散步消食之类看似消遣的时光,那也是为了能找到可以让手痒的小家伙出手的机会。

    他很怀疑,这一年来到底有多少倒霉鬼折在阿六手里,这京城有没有多上一段恐怖的都市传说。听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些地头蛇就没有抱成团找你算账?”

    按照阿六这么个打法,别说这小子自己,说不定都有人忍不住找阿六背后的他泄愤了!

    “找我算账干嘛?疯子说,让我在京城随便逛逛,如果我不去赌场青楼这些乌七八糟的地方,都能看到有人做乱七八糟的事,那这些人就该死。天子脚下,就算有灯下黑的地方,但也应该好好藏起来,不让寻常百姓看到,否则就该死!”

    张寿听到这里,不由微微出神。有光就有暗,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京城这天子脚下确实也不能例外。然而,经过南城那位汪四爷的倒台,如今花七……或者说花七背后的皇帝早已认识到,应该要确保让那乌漆墨黑的勾当不危及到寻常百姓,这也算是一种打什么除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不调侃阿六了,竖起大拇指算是夸赞之后,就转身继续往前走。当他预备好换洗衣服,径直去了浴堂舒舒服服泡澡的时候,阿六站在院子里,目光扫了扫那高高的屋檐,想起了今天花七对他说的话。

    “秦园都能被人轻松潜入,京城各处宅邸大概都得严密盘查一遍。我虽说在这张园内外高处布置了铜铃和机关,但也不是万能的。再严密的机关警铃,毕竟都是死物,因为人最重要。就比如那四位贤达,洪山长的女儿别有用心,岳山长的学生方青成了你张园门下客。”

    “肖山长的管家初到京城就偷偷摸摸去花街柳巷去火,徐山长的学生居然朝外头传递自己老师的消息……他们这些一大把年纪的人都不免管不好身边人,而赵国公府昔日还出了个吃里爬外的朱宇。就算张园都是从乡下召上来的人,但人心思变,我能练人,练不了心。”

    阿六想了想,最终自言自语地说:“人心不足才会思变,那就把不足的人筛选出来,设法撵出去就好。”

    这一天,当张寿在舒舒服服泡澡的时候,以管家自居的阿六招来了一批又一批小家伙,把各种奇奇怪怪又彼此完全不同的小命令发布了下去。有让他们盯着谁谁谁的,有让他们各自负责家里哪一区块的,有考校人武艺然后传了什么不为人道小手段的……

    反正,就算是让张寿过来,面对这杂乱无章的各种小命令,也绝对会一团雾水。然而,阿六却仿佛胸有成竹。直到小家伙们都一个个或兴高采烈或愁眉苦脸地离开,他才径直到大门口,寻着了瘸腿安陆,对人低低嘱咐了好一通话,又去厨房找到了徐婆子。

    至于和他一块从融水村来到京城的老刘头和刘婶,他压根没去找。在他朴素的认识中,如果连在乡下看着张寿长大的这一对夫妻都会出问题,那这家里包括他在内,谁都会出问题。

    张寿并不知道,阿六已经悄悄开始了自己的张园整肃计划,不过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会放手交给阿六。和这小子相处了这么久,他对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在泡澡的时候小憩了片刻,回房之后,他并没有如同自己对吴氏说的那样,立时三刻筹备三天后的那场讲学,而是直接上床入睡了。当这一觉醒来之后,他看到窗纸外头依旧一片昏暗,显然还没天亮,却是清醒了片刻就翻身坐了起来,随即趿拉了鞋子下床。

    如今这时代,晚上没有什么诱惑人的各种动漫影视剧,除却青楼楚馆赌场这种夜场子,也不存在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他早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如无意外,宁可早起干活,也绝不在晚上熬夜。因而,他地披上一件外袍,正打算摸去书桌,门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阿六目不斜视地将一盆水放在了盆架上,随即软巾,蘸盐的牙刷一一奉上,不等张寿开口,他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去练武了,少爷你洗漱完多穿点再做事,今天外头冷。”

    张寿本想问阿六怎么就掐准时间来得这么刚刚好,可人衣衫整齐,洗漱用具送来得一应齐全,盆中甚至还是热水,他还能问什么?

    虽说红袖添香乃是男人们梦寐以求之事,奈何他从小习惯了阿六跟在身边,再加上吴氏对朱莹这个儿媳妇那是满意到了十分,哪怕如今到了京城,依旧不愿意让他身边放一两个女仆,只有一个管箱笼的仆妇来整理衣服和屋子。

    所以张寿自从搬入张园之后,平日白天会客都在书房,日常起居的这院子正房三间,压根没隔断,晚间他睡西侧那张大床,阿六就在东屋那边临窗的暖榻。但凡他一个翻身,都不用出声,往往片刻之后阿六就会有热茶又或者软巾递来,一如他在乡下时那番光景。

    此时想着这杂七杂八的事,洗漱完毕的张寿不禁莞尔一笑。紧跟着,他摊开纸,在一角压上镇纸,随即凝神静气地蘸墨写讲学摘要。既然正路子不行,他就剑走偏锋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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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