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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我只是路过……

    和朱莹接触得越多,张寿就越发现,大小姐绝不是单纯的冲动任性,简单粗暴,每次她在大发脾气之前,总会有相应的理由,就好比现如今振振有词的一番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非但没放开手中的缰绳,反而拽得更紧了一些,以至于朱莹不得不沉着脸策马靠近了他一步。

    “骂我是小事,触犯朝廷禁令是大事。所以,骂我正常,这么多人聚集在老师门口,明知触犯禁令却不散去,那就不正常。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蜂拥在门口行卷求学拜师的,包括刚刚和我们一块瞻仰那些牌坊的人,兴许就没一个是有功名的呢?”

    “你是说……他们就是明知道禁令,所以弄这么一批家伙来?好啊,弄这么一群根本就不下科场求功名的家伙来拜师求学,根本就是为了恶心人!”

    见朱莹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倒竖,张寿不禁笑了起来。

    “既然人家拿我说事,莹莹你相信不相信,这些人绝非等闲,一准都是人家不知道从哪搜罗过来,算学天赋出类拔萃的那种人。”

    “这怎么可能!”朱莹顿时眼睛瞪得老大,“那些天书似的东西,除了陆三郎其他人个个叫苦连天,比学四书五经都难,怎么能找到一大堆有算学天赋的来葛爷爷这儿!”

    “要不,人家怎么能用这些人反衬得我那点可怜的天赋黯淡无光?”

    见朱莹渐渐眉头高挑,显然动了真怒,张寿却笑道:“好了好了,别人堵门,那我们就回头再来好了。你肚子饿吗,干脆我们去哪儿逛逛,淘点好吃的祭一下五脏庙,等填饱了肚子再回来?我可是听说,京城小吃品类多得很。”

    丢下这些家伙不管去吃东西?朱莹先是一愣,随即想起张寿历来推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还不惜亲自下庖厨,她也就轻哼一声答应了。

    后头几个护卫彼此你眼看我眼,见今天跟了张寿出来的阿六没多话。想到人家那天夜里展现出非凡武艺,还敢顶撞他们最发怵的花七爷,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认命地陪着大小姐和准姑爷继续去逛呗?

    反正他们肚子也饿了,逛吃总比大小姐惹出当街鞭笞士子的闹剧来得好。

    于是,葛府门前那些行卷的人,那些瞻仰牌坊的书生,很快就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一行带着众多随从,明显是来拜访葛雍的访客,竟是在说了一阵子话之后,往大街另一头扬长而去,仿佛纯粹只是……路过!

    驴打滚、豌豆黄、豆花、艾窝窝、炒肝……尝试了好些小吃,肚子填了个大半饱,张寿这才走上回头路,一面走一面和朱莹说道着哪些东西是徒有虚名,哪些对自己胃口。

    不得不说,好多在如今这年头应该没有的老北京点心,眼下全都能吃到,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心理安慰。就连从前不爱吃的几样点心,似乎也变得美味了……

    当他们来到葛府门前时,就只见行卷的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瞻仰牌坊的书生们也还在。只不过,和最初那嚷嚷得此起彼伏,此时每一个人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直到发现他们到来,这才终于再次爆发了一个小**,声音一下子大了。

    面对这局面,张寿歪了歪脑袋想了一想,突然对朱莹低声说道:“这样吧,咱们调转回去刚刚那座书坊,把老师的那些书再买一箱子回来。”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什么,还要去书坊?这次还不进去?”

    “你看,刚刚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但精气神却差远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相信,等我们再逛一圈回来,这些家伙估计连寻衅滋事的力气都没了。我想,请他们来的人,总不至于周到妥帖地上葛家大门送饭吧?”

    朱莹终于笑出了声:“我第一次知道,还能这么炮制人的……行,今天听你的!”

    一行同样填饱肚子的护卫们彼此面面相觑,心中却生出了同一个念头。

    千万千万别得罪这位貌似清俊小郎君,这真是软刀子割肉不见血!

    于是,葛府门前那些人,竟是眼睁睁地看着张寿朱莹那一拨人第二次路过,又第二次扬长而去。眼看日上中天,腹中饥饿,不知道这场戏应该怎么演下去,还要坚持多久的他们,不禁陷入了茫然。

    而找到了先头那座书坊,这一次,张寿拉了朱莹留下没露面,而是支使了阿六过去,拿出陆三郎的信物,再次用一个非常离谱的价格,把署名葛雍的新书全都给包圆了。

    不出张寿所料,这家三三书坊是陆三郎开的,陆三郎在其他贵介子弟那儿把印书的事给兜揽了过来,赚了一大笔。也正因为如此,之前因为卖书卖贱了,血亏了一笔差点没急得上吊的精明伙计得知不用自掏腰包赔付那差价,而是东家买单,总算是如释重负。

    而办事稳妥的阿六,更是把这些书的原价给问出来了。一部六本两贯钱,不二价!

    至于页数……每本六十页。总体价格,比书店里其他书的价格高出几乎一倍。

    毫无疑问,葛雍那两个字,助推了那非同小可的价格。

    等到买了整整一箱子书,一行人第三次回到葛府门前,就只见行卷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瞻仰牌坊的书生们也还在。只不过,门前围着的人明显少了几人。而葛府门房,也换了一个。

    门外这些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在墙上,和第一次的神清气足,声音洪亮,和第二次的振作精神,再接再厉相比,此时每一个人都如同蔫了的菜似的,哪怕发现张寿等人再次到来,也没能爆发出小**。

    被人当猴耍了一次又一次,此时无论假装行卷的也好,假装瞻仰的也好,全都等着张寿这一行人出招,几乎每个人都生出了同样的念头要是这一次人家再当成过路似的离开,那他们这场戏也只能放弃不演了!

第六十二章 免费赠阅

    面对这幅再明显不过的三鼓而竭的画面,张寿这才冲着后头阿六勾了勾手。眼看阿六二话不说牵着那匹驮了书箱的马过来,他就笑眯眯地说:“你过去,每人发一本书。”

    眼看张寿身边一个少年随从轻轻松松从一匹马上单手拿下来一个大书箱,随即朝他们走过来时,几乎每个人都立时提起了精神。坐着的站了起来,靠墙的挺直了腰背,还有人使劲清了清嗓子,预备把之前没用上的台词说出来。

    然而,当阿六走到他们面前之后,还不等紧绷神经的他们开口,阿六就面无表情地打开箱子,然后开始挨个发书。众人一个个愣在了当场。有人僵硬地接过书,有人想要强硬地拒绝,但下场便是阿六直接把书往人衣襟里直接塞进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无法抗拒。

    当一圈发完之后,阿六瞅了瞅书箱,却是冲着张寿叫道:“少爷,还有三本。”

    “那你就先留着好了。”张寿答应了一声,等阿六过来扶了他一把,他这才下马走上前。

    “各位既然仰慕老师,老师便送大家每人一册他的新作,还请回去好好研读。如果能把每本书后头的所有习题做出来,诸位就能真正拍着胸脯说,我在算学一道上有所小成。”

    说完这话,他就满脸诚恳地说:“算学之道,博大精深,所以老师曾经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自豪,不是七元及第旷古烁今,也不是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而是精通算学。所以呢,说不如做,能做出题,比你在这说千百句都强!”

    “老师很希望精通算学之道的各位能够将他的学问发扬光大!”

    葛府大门内的院子里,葛雍瞅了一眼旁边若有所思的老友齐景山,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这臭小子,没事就打着我的名义诳人,回头他进来,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耍了外头那些心思不纯的家伙是不错,可这小子把我也耍了一通,气死我了!”

    第一次他对齐景山夸耀张寿一进京就来看他,还对齐老头吹嘘张寿能对付那些贵介子弟,也一定能对付这些门外乱嚷嚷的家伙时,张寿却挥挥袖子,走了……

    第二次张寿去而复返时,他对齐老头犟嘴说人这次肯定有备而来,一定会给门外那些家伙好看时,张寿竟然再次上演路过,拉着朱莹又走了!

    这第三次才来了一次狠招,结果是把那些署名葛雍的书给一人送了一本!

    这么胆大妄为的弟子,他当这么多年老师第一次遇上!

    免费赠阅,赠的还是葛太师的书,说出的更是葛太师的殷切希望,一时众人面色各异。

    而说完那一番非常诚恳的话,张寿又客客气气地团团作揖。

    “按照老师的本意,自然是想将一部六本书送给每一个喜好算学的人,奈何老师宦囊羞涩,连印书都是徒孙们主动帮忙,所以这部书也是拖到前些日子方才付梓。”

    “而书坊也不会做白工,即便老师自己去买,一册书,也需要数百文。所以,刚刚各位齐集于此,他只能够让门房暗示于我,立刻到书坊中将这些书买来。如若我两次路过,各位仍未散去,那么证明确实喜好算学,就送各位每人一本,希望大家不要浪费了天赋。”

    “当然,老师这些新书,一套书六册二两银子,着实价格不菲,喜好算学的人,未必就买得起。若是日后还有人前来拜见求学,老师会嘱咐那三三书坊给他一点薄面,借书给大家抄录,如此那些书也算得其所。”

    此时此刻,就连后头知道张寿根本就好几天没见过葛雍的朱莹,都不知不觉有些信了张寿的这番鬼话,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不得不说,布衣黑履,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年轻小郎君,本来就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更不要说,张寿那犹如谪仙人似的清俊容貌,以及那温厚可亲的笑容了。在足足好一会儿的安静过后,一个中年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来。

    “我对不住葛太师一片善心好意啊!是有人听说我算数不用算盘,心算飞快,特意给了我一贯钱,雇我来闹事的,还说要是被抓住,就拿出我的本事来!我连着在两家做帐房都被人赶出来,就没碰到过葛太师这样的好人!赠书之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和这个一面哭一面跪下磕头,泪流满面中年人相比,其他人有的尴尬,有的惭愧,更多的人是揣着书,默默朝着葛府大门深深一躬,随即悄然低头离去。

    而张寿这才上前安慰那哭泣的中年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问出之后,他却又循循善诱:“如若那指使你的人因为没能成事责难于你,你尽管到此地来说,自然有葛老师为你做主。天下有算学天赋的人本来就少,怎能让人当成棋子随意摆弄?你既然做帐房不成,日后也可以到京郊融水村来找我,我就住在村口……”

    这种心算比珠算还快的家伙,居然当个帐房还老丢饭碗,肯定在性情或其他方面有非同小可的毛病。但不论如何,值得招揽一下。

    眼见张寿送了这第一个承认受人指使,也是唯一一个承认受人指使,最终千恩万谢的中年人离去,随着葛府门前渐渐冷清了下来,朱莹方才连忙下马上前,却是笑吟吟地看了张寿一眼,这才和门房比划起了手势。

    足足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喜笑颜开地说:“葛爷爷收留了不少耳朵不好的人,这些人轮流当门房,我也跟着学过一阵子手语。否则,要是哪天来这么一通访客,他们简直要被烦死!”

    见张寿面色怔忡,她就饶有兴味地问道:“对了阿寿,你该不会是想,葛爷爷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所以养一批这样的人使唤?”

    张寿不禁啼笑皆非:“老师怎么会做这种事?按照他的算学造诣,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什么秘密,只要运用一点算学知识编写密文,然后用密文来写信又或者写书札笔记。如此一来,别人就算拿到他的文书信笺,把脑袋想破,也绝对研究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我刚刚想的是,果然地域不同,手语不同,你刚刚对那个门房打的手势,我一个词都没看懂。”

    想当初,他好歹还当过一段时间志愿者,可刚刚朱莹那手势他看晕了也没看明白……

    朱莹没想到刚刚瞧着仿佛在发呆的张寿想的居然是手语,不禁觉得很有趣。可还没等她再作几个手势给张寿做讲解,就听到门里传来了葛雍的大嗓门。

    “你们两个在门外呆上瘾了是不是?还不赶紧给我进来!”

第六十三章 千字文和密码

    见门房打开了侧门,朱莹连忙拖着张寿快步进来,葛雍一张脸就如同黑锅底似的。

    “一次两次过门不入,这次更好,直接打着我的名义送了一堆书出去,漂亮话说得震天响,亏我当初还觉得你诚恳老实……气死我了!”

    见葛雍竟有点暴跳如雷的架势,张寿见一旁还有个高大的老者在打量自己,他就拦住了想要帮忙解释的朱莹,对葛雍举手深深一揖。

    “老师,打着您的名义给外头那些人送书,我虽说是一时起意,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张寿说着就把自己之前劝阻朱莹上前撵人的理由重新说了一遍,见葛雍面色稍霁,他就继续说道:“哪怕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这些全都是有算学天赋的人,但只要其中真的有几个人如此,而我却因一时受不了诋毁就把人撵走,岂不是损伤了老师算学宗师的名声?”

    “几十本书都出自陆三郎经营的书坊,成本微乎其微,但如果落到有算学天赋的人手中,也许对他们来说就是指路明灯。只要有十个八个,不,只要有三五个人能够因此下力气真正深入研究,那么,老师毕生追求的算学之道,那就不孤了!”

    “这确实是我自作主张,还请老师恕罪!”

    张寿口口声声叫着老师,而且说出来的理由确实足够打动人,至少本来就只是发个火装个样子的葛雍,此时心情激荡之下,就很想冲老友大吼一声。

    看看老人家我这关门弟子的心胸!都被人诋毁了还这么为人着想!

    而葛雍想说的话,立时就被朱莹抢着说了:“葛爷爷,齐爷爷,我刚刚不止想把这些闹事的家伙撵走,本来还想让人堵住两边街口记名呢,回头把这些违反行卷禁令的人禀告皇上!还是阿寿劝下的我。现在我听他一说,我才觉得,幸亏他心胸宽广,想得周到……”

    “哼,谁不知道小莹莹你什么脾气,就他劝得住你,换谁都不行!”葛雍终于抓住这个台阶顺坡下台,轻哼了一声后,就和颜悦色地对张寿说,“以后做事悠着点,我这个老师那是脾气好,换成老齐老褚那样的,知道你借着他们名义乱来一气,非把你逐出师门不可!”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齐景山终于哑然失笑,随即用一种哄小孩子似的语气说:“好好好,你厉害,你的弟子也比我的弟子厉害,这行了吧?”

    没等葛雍吹胡子瞪眼,齐景山就温和地对张寿颔首笑道:“今天这场闹剧,你的应对着实不错。我是没想到,你不但能劝住脾气冲动的莹莹,而且还能用这样一种婉转柔和的办法感化人心。至于两过葛门不入,你老师也就是嘴上骂两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葛雍张了张嘴,想说老人家我刚刚确实很生气,可想想有损光辉形象,最终只能再次冷哼了一声,强行扭转话题。

    “这小子当然有优点。我这家里用的都是又聋又哑的家仆,你和褚老头那几个学生当初来时,欲言又止,一副疑神疑鬼,觉得我有阴谋的样子。哼,这全都是当初睿宗皇帝留下的老内侍,太后亲自点了名给我送来,他们在宫里都闹着要陪死,我留下他们,还能发挥余热!”

    说到这,他下巴一扬,对张寿喝道:“你既然说到什么……用算学来设计什么密码?嗯,听着挺新奇有趣,来给我这儿两个老古板好好说说……对了,我还没问你刚刚那一部书的事呢,突然就又给我老人家出了一部新书!”

    见葛雍迫不及待地一把将张寿拉了过去,朱莹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葛爷爷,阿寿回头还要去见我家祖母呢,你别因为要算什么东西就拖着他不放!”

    想当初,葛爷爷为了算一道题,把他那个时任户部尚书的弟子给拖了一夜,差点没误了上朝!

    “古人从前通报紧急军情,最初用的是物件,比如长几寸的符契就代表什么含义,最多可以表达几种到十几种含义,但因为有时候需要传达具体的信息,所以,后来也常常把一封密信截成三段,让信使传送。”

    “唐时,常常用可以拆字的词语来传递信息,但拆字法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因为拆的形式多种多样。到了宋时,武经总要更是有一篇字验,专门规定,打仗时可以用特定的诗句来传达四十余种军情信息。”

    葛府书房中,张寿拿过一本千字文,随手翻开。

    “但现在,如果加入算学,我们用千字文当成密码本,千字文的每一个字,按照顺序得到一个数字,从一到一千。打个比方,我们想传递一个消息,黄母故,那么,我们只要找到这三个字对应的数字,直接把数字写在纸上就好,这就是一封密信。当然,这是最简单的……”

    张寿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在纸上随便写了个函数f(x)=3x+1。

    “稍微难一点的,我们可以把黄母故这三个字对应的数字,用这个算学公式算出来,然后把新的数字对应的三个字写在纸上,然后用信送出去。这样一来,只要对面知道公式,就可以轻轻巧巧反推出原文……”

    面对两个精通算学的大家当然,一旁探头探脑的朱莹可以忽略不计张寿笑呵呵地在纸上写了一堆各种各样从简单到复杂的函数,然后眼看兴致勃勃的葛雍立刻开始推演运算,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函数的人,他就知道,一开始先上市的那一本函数,老师看过了。

    不但葛雍,就连一旁那位齐先生,也是同样熟稔得从旁运算插话,分明也已经研读过,张寿不禁心中暗叹,对这种算学宗师来说,只要掌握原理,很多东西可以轻易触类旁通。

    然而,当看到一旁朱莹正气恼地拿眼睛瞪自己,分明是催促自己抓紧时间,不要耽误了去赵国公府时,张寿也生怕葛雍追问自己这些书的由来,当下笑道:“老师,我第一次进京,一会要去莹莹家中拜见太夫人,可文雅之物一时不好搜罗,不知道老师能送一幅字给我么?”

    葛雍正在那发散思维,琢磨他前几天才刚刚接触到的函数是否还有其他妙用,此时顿时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那边书案上多得很,你自己去拿!字画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

    朱莹见张寿居然把送祖母礼物的主意打到葛雍头上来了,一时忍俊不禁。她比张寿更直接,干脆直接拉着张寿到那边书案上翻翻找找了起来。等到搜出一幅富贵牡丹图,她只觉得越看越喜欢,立时使劲拽了拽张寿的衣角,继而戳了戳手中的画卷。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是送你祖母的,又不是送你的!可想想那位太夫人把朱莹纵容到了这份上,他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你既然喜欢,就挑这幅吧,去告诉老师一声。”

    “得了得了,别废话,你要跟着小莹莹回去见她祖母就快去!要没地方住,回头就住我这来……”

    葛雍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一把拖住张寿往外走,一面走还一面嚷嚷道:“阿寿的住处就不劳葛爷爷您操心了,赵国公府客房有的是!”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葛雍拖着张寿研究什么问题,那说不定得十天半个月!

第六十四章 府试第七

    如果不是朱莹的跳脚和捣乱,张寿觉得,他真的可能会被葛雍直接“扣留”在葛府。

    此时此刻出了葛府,朱莹立刻好奇地追问道:“阿寿,你对葛爷爷说的那什么密文,真的可以传递很精准的信息?比如我写个三五百字的长信,也可能让人完全读不出来?”

    “当然,只要一条算学公式,然后加上一本千字文,编写一封谁都看不懂的信,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张寿说着就冲朱莹一笑,“你要是感兴趣,回头可以试一试。”

    “还是算了。”朱莹顿时苦了个脸,“我一算数字就头疼,否则你以为我干嘛之前老躲着不去翠筠间?我就怕那些家伙向我求助让我帮忙解题,我那时候非被逼死不可!”

    说到这里,她又眉飞色舞地说:“不过总算没有白来看葛爷爷,从他这弄到了好东西,葛爷爷的画很难得的,回头你送给祖母的时候,她准会高兴!”

    借花献佛送的礼,真能让赵国公府那位见多识广的太夫人高兴?

    张寿对朱莹的自信有些犯嘀咕。然而,想到那位太夫人之前派人来融水村送礼时的态度,他不禁有个预感,他今天恐怕就算空手登门,人家也不会表露出任何不高兴的态度。

    当然,人家心里怎么想,那就说不准了。

    看了一眼已经渐渐偏西的太阳,他忍不住说:“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再去拜见你祖母,会不会不大恭敬?而且,看这时辰,今天晚上要赶回去,恐怕要动作快一点。米市大街那边,还不知道杨老倌他们今天回不回得去……”

    还不等张寿说完,朱莹就笑吟吟地打断道:“难得进京,就在京城住一天也不妨事!朱宏做事很妥当的,一定会把大家的落脚处都安排好。”

    张寿见朱莹满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禁有些无奈。在京城多宿一夜,人需要开销,马也需要饮食,村子里足足来了十几个人,这得多少钱?要是碰到的是别的冤大头,杨老倌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肯定是能宰人则宰人,可赵国公朱家就不一样了。

    “最好去传个话,如果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卖完了,急着回去就先回去。京城居,大不易,如果不愿意,不必强留一晚上。”

    朱莹想了想,到底没有豪气地说请人去赵国公府住,或者说她朱大小姐本人负责大家在京的一切开销。离京时的那个朱莹兴许会这么做,可是,在小小一个村子安安稳稳呆了一个多月,甚至还亲身经历过一次小规模的乱兵之灾,她自认为已经成长了许多。

    因此,她最终点了点头,指了一个护卫吩咐人去米市大街传话。可等人一走,她正打算催促张寿赶紧和自己一块去赵国公府,却突然只听一阵敲锣打鼓声,紧跟着,又有一个极大的嗓门就嚷嚷出了一句话。

    “顺天府试发榜啦!”

    张寿顿时莞尔:“这两天都在瞎忙一气,竟是忘了齐良之前进京参加顺天府试,还寄住在邓小呆那儿!对了,府试发榜怎么会是下午?这种人人都最关注的事,不应该放在一大清早吗?”

    朱莹哪知道这些,以她的出身地位来说,三年一次的会试也许会偶尔听一听消息,顺天府乡试都是过耳即忘,更不要说更低层次的县试府试院试了,能知道这几等考试的名字,已经算是她跟葛雍念过两年书的结果了。

    所以,她想都不想,立刻转头看向了身后剩下那几个护卫。结果,在大小姐那明确无误的征询目光下,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摇头犹如拨浪鼓的统一答案。

    朱大小姐还没来得及生气,张寿就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听这嚷嚷声,似乎就在前头,不如我们就去瞧一眼,然后不论小齐结果如何,都先去赵国公府,如何?”

    虽说从潜意识来说,朱莹更希望张寿赶紧去见祖母或者说,让祖母好好看看张寿,然后她好趁机套一套所谓婚约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再没意识到这自幼定亲的婚事有些蹊跷,她也就成猪脑子了可是,她同样很好奇,张寿教了三年的齐良是否可能通过府试。

    因此,只略一踌躇,大小姐就爽快地点头道:“好,我们先去看看府试发榜!”

    张寿之前是从崇文门进的内城,而后杨老倌等人跟着朱宏去了东城朝阳门附近的米市大街,而他跟着朱莹去拜访了东直门大街附近的葛府,出来是一路往西便是顺天府衙,因此方才撞见了府试发榜的一幕。

    正如张寿之前心生疑问的一样,四面八方聚拢来看榜的人,不少都在嚷嚷这府试发榜的时间为何与往年不同,但等到那长长的榜单出来,也就没人有功夫去纠结这小小问题了。

    而张寿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更不要说凭目力在那写满了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名字的榜单当中,找寻是否有齐良了。有些头疼的他转过身来,正打算请赵国公府这些护卫们帮忙,就只见阿六一声不吭下马,随即径直挤进了人群。

    骑在马上的张寿根本看不出阿六是如何用劲的,就只见推来搡去的人群每一次涌动,阿六都能自然而然地前进两步,与其说是自己挤进去的,还不如说是被人自动挤进去的。最终,人赫然出现在了第一排。

    知道阿六必定能带回结果来,张寿这才舒了一口气,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两个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小先生!”

    侧头看见齐良和邓小呆一前一后飞也似地冲了过来,到自己面前时先拱手行礼,随即仿佛才看到朱莹似的,连忙又去见过那位大小姐,张寿顿时一乐。

    然而,阿六不在,快速下马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因此张寿也就没有下马,而是在马背上冲两人点了点头,随即笑着打趣道:“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呆你没能提前帮小齐打听到成绩?”

    “我就是个白衣令史,哪能帮小齐打听到这个。”

    邓小呆挠了挠头,随即才压低声音说:“小先生,这次是宋推官荐卷,王府尹亲自揽总点评,拖了好几天了,直到今儿个傍晚才发榜。我从舅舅那儿打听到,王府尹还特意挑了小齐的卷子去看。”

    朱莹顿时插嘴道:“这不是好事吗?就算取不中,能让堂堂府尹大人看自己的卷子,人人都求之不得呢!再说,你们两个,现在也算葛门徒孙了!”

    邓小呆当然知道葛雍收了张寿为关门弟子,毕竟他事前还被提溜到府尹大人和那位传奇帝师跟前去,问了一大堆话,差点没被吓死。可正因为如此,他此时却只觉得心情七上八下。

    “小先生,小齐这回考试,不会出岔子吧?”

    张寿本来就没指望齐良能一举通过府试,此时听邓小呆透露了这个内幕信息,他就更觉得有些不确定了。就在这时候,他赫然看到,阿六和去时一样,已经轻轻巧巧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等来到众人跟前时,阿六看了一眼齐良,这才惜字如金地说出了一句话。

    “小齐考了第七。”

第六十五章 进府之前

    第七……

    张寿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第二反应才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阿六,竟是破天荒学会开玩笑了!

    然而,当他盯着阿六,却看不出一丁点戏谑的痕迹时,他方才忍不住轻吸一口气,知道此事必定是铁板钉钉,绝无虚假,否则,他只要再派一个人去瞅一眼就拆穿阿六这玩笑。

    他立时仔仔细细思量了起来,可紧跟着就听到了朱莹疑惑的声音:“阿寿,我记得你上次还说过,齐良县试能通过已经是运气,怎么会这次府试发挥得这么好?毕竟是一整个顺天府下辖所有各县的学子一块考试,他还考了个第七?难不成是王府尹看在葛爷爷的面子上?”

    “不可能的!”邓小呆立时死命摇头道,“府尹大人素来刚正不阿,虽说他是葛太师门生,但肯定不会随便照顾人。自从他上任以来,顺天府衙的很多胥吏都夹起尾巴做人,老实了许多,别说小齐顶多只算葛太师的徒孙,就算是葛太师的儿子,他也不会照顾的。”

    张寿本来还考虑过王府尹既然能派人护送葛雍到融水村来,那么是否可能会拍葛雍马屁,可邓小呆这么一说,他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已经完全可以排除了。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当机立断地说:“好了,别站在这种地方说话。莹莹,你派个人去把榜单抄录一份,或者买一份人家抄录的也行,记住姓名籍贯都要。”

    说到这,见朱莹立时指派了一个护卫去办这件事,他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莹莹,一会我把小齐和小呆一块捎带去赵国公府,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比起翠筠间里那些家伙,他们才算是葛爷爷的正牌徒孙!”朱莹说着就冲齐良和邓小呆一笑,尤其是见齐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就不禁娇叱道,“男子汉大丈夫,遇事要沉得住气,怕什么!走,跟我和阿寿一道去赵国公府,到时候什么主意拿不出来!”

    齐良这才如梦初醒,抬头看了一眼张寿,见其淡然点头,他方才稍稍放下了几分心思,但等到跟上张寿和朱莹这一行人走时,却依旧耷拉着脑袋,直到头上挨了重重一下。

    “你也就顶多只能算是殃及池鱼,遇到了一桩不大也不小的事,哪像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先是遇到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一块来找茬,然后又莫名其妙遭遇刺客,刚到京城,还在老师门口被围堵了一场。所以,别杞人忧天了!”

    见齐良抬起头来,赫然瞠目结舌,显然是被所谓刺客的事情给惊呆了,刚给了他一下的张寿就笑道:“所以,我们要学莹莹,永远昂首挺胸,神采飞扬,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打不倒,永远没心没肺!”

    听到张寿夸她,朱莹原本还挺高兴,可当听到最后四个字,她的脸一下子垮了,气不打一处来地追到张寿旁边,举起粉拳想要打人时,看到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她不知不觉又放下了拳头,随即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就跑去了最前面。

    眼见使小性子的大小姐跑远了些,张寿不禁莞尔。他招手叫来了邓小呆,随即在马上略弯下腰,低声问道:“小呆,送去顺天府衙的那个朱宇,后来是什么结果?”

    邓小呆看了一眼左右,见阿六在左边护持,几个赵国公府的护卫全都慌忙去追大小姐了,他这才更加往张寿凑近了一些。

    “小先生,朱宇送到之后,就被府尹大人丢给了宋推官。宋推官拖到昨天才当众审问,朱宇还说自己被冤枉了,结果宋推官当众断案,说朱宇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身为仆从却污蔑主人,罪加一等,让差役狠狠给了他一顿嘴巴子,竹板批颊打得他满脸是血。”

    “然后,宋推官又当众给了他二十大板,继而就把人丢出了顺天府衙。我偷偷出去看时,发现赵国公府的人也在,还当众放话说,顺天府衙断案公道,从此之后,朱宇死活和他们不相干。但是,只要人在十天半个月内死了失踪了,定然是幕后有人要杀人灭口。”

    “听说那家伙在被送到顺天府衙之前,一身武艺就都被废了。昨天人被丢在西四牌楼那边时,凄惨得不得了,就连乞丐都冲他吐唾沫,活该!”

    顺天府衙那位宋推官断案公道,而赵国公府的人更是深谙扣帽子的要诀。而且,他们说不定打的是同一个主意,期冀于有人会对朱宇下手,或者朱宇熬不过去自己供出主使者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没继续再问。

    他只对朱宇的下落感兴趣,对此人的下场却不大在乎。

    “好了,不说那家伙了。倒是你到顺天府衙做事这些天,还习惯吗……”

    接下来的一路上,张寿好好问了问邓小呆在顺天府衙当令史的日子,也仔仔细细问了齐良的考场见闻。对于前者,他纯粹是关心外加好奇,但对后者,他就是审慎和小心了。

    两个少年也很清楚这种分别,邓小呆是纯粹报喜不报忧,齐良则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就这么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直到朱莹迎面策马飞奔了回来,张寿这才停了下来,心中知道,赵国公府应该是到了。果然,朱莹再也没了刚刚那佯装赌气的模样,强势地把齐良和邓小呆给排挤到了一边,和张寿并驾齐驱,这才咳嗽了一声。

    “阿寿,我祖母为人最好了,你见到她时可别小心翼翼的,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她和我一样,最喜欢长得好的人,无论男女。就凭你这清俊闲雅的风仪气度,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嗯,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你家太夫人和你一样,和我家葛老师也一样,都是颜控……

    张寿如此腹诽,但脸上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放心,这是见你家祖母,又不是见洪水猛兽,我只会敬重礼待,不至于畏畏缩缩的。”

    我哪里是怕你畏缩,是怕你太敬重礼待了……其实亲近点儿更好!

    朱莹心里这么想,可看到齐良和邓小呆全都在旁边,她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总之,你千万把握分寸!”

    等一行人到了赵国公府门口,太阳已经渐渐落山。张寿看见金黄色的夕阳残照在门前石狮子上,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映照得越发金碧辉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没注意到那夕阳也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为他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些迎出来的门房和仆人,看着那位沐浴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年轻俊秀小郎君,在对照二少爷被禁闭在府中这些天苦心孤诣让人散布的流言,突然都觉得二少爷可怜极了。

    就二少爷堂堂公府公子,走出去都未必有眼前这位乡下小郎君引人注目!

    张寿正打算下马,一旁阿六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句话:“少爷且坐着。”

    张寿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就只见一个身穿绸缎衣服,富态喜气的中年人和朱莹说完话,快步来到他面前,行礼作揖道:“见过寿公子。太夫人在庆安堂等您。庆安堂离这大门有些远,所以太夫人请您和大小姐一路骑马过去,到内中垂花门再下马就好。”

    闻听此言,张寿第一反应就是瞅了阿六一眼。

    很显然,这小子不但来过赵国公府,甚至还挺了解那位太夫人!

    可阿六到他家时,才多大年纪?

    吴氏常常口口声声说,当年是半路上看到一个哑巴孩子可怜,所以把人给捡了回来!

第六十六章 留宿庆安堂

    张寿在后世参观过的各国皇宫和古堡豪宅多如牛毛,所以此时哪怕走在庭院深深的赵国公府中,就只见来往仆役服色如一,行动整肃,屋舍俨然,他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自始至终视若无睹,反而在心中饶有兴致地琢磨着阿六那点小问题。

    然而,齐良和邓小呆就不一样了。两人是货真价实乡下出身,虽说一个先后参加过县试和府试,一个已经在顺天府衙做了一个多月小吏,严格说起来比张寿在京城呆的时间还长,可他们头一次进这种公侯豪门,那种战战兢兢的神态却根本掩藏不住。

    此刻,早一步被朱莹打发回来向太夫人请安,正等在垂花门的湛金和流银,便拉着庆安堂中的大丫头玉棠和玉兰。

    见张寿徐徐策马过来,流银便得意地挑眉道:“我没骗你们吧?看看寿公子,哪里像是什么乡下小地方出来的!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风仪气度的!”

    玉棠和玉兰四只眼睛盯着张寿看了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失态,忙不迭移开目光。素来和流银交好的玉兰,更是使劲拧了她一下,气急败坏地说:“你还说?刚刚我们问寿公子的时候,你在那东拉西扯尽说废话!”

    湛金也低声说道:“看一旁那两个和寿公子学过两年的学生,明显就要拘束得多。从前我总觉得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真是不信这话了。二少爷还叫嚣什么绣花枕头一包草,要真是这样,怎么连他死命想要大小姐嫁的陆三郎,都留在那融水村不回来了?”

    玉兰却若有所思地说:“寿公子算学天赋肯定出类拔萃,只可惜不通经史,下科场就难了。不过没事,只要太夫人在,大小姐进宫去求,什么美官要不来……”

    之前去过融水村的李妈妈和江妈妈领头站在最前面,却对身后几个丫头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直到朱莹和张寿已经越来越近,身后丫头们总算都收敛了,四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她们方才齐齐迎上前一步。

    “大小姐安好!寿公子安好。”

    张寿见朱莹二话不说一跃下马,动作利落潇洒,不禁叹了一口气,有点后悔前世里最恣意任性的时候,没怎么去玩过马,此时要他做出这种动作那是完全不可能。好在一旁牵马的是阿六,在他翻身下马时,阿六搀扶的动作相当到位,总算让他稳稳落地。

    他笑着对来迎接的众人微微颔首,眼见朱莹竟然丢下他一溜烟先冲进垂花门去了,而一大堆莺莺燕燕瞬间上前簇拥了自己,他只觉得自己眼下成了初进荣国府的林黛玉,快被脂粉淹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没有立刻挪步,而是决定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小齐和小呆算是我的学生,阿六也跟随我多年,我能否带他们一块去拜见太夫人?”

    面对张寿这样一个要求,李妈妈等人顿时全都有些措手不及。而更加猝不及防的,还有齐良和邓小呆。两人虽说跟到了赵国公府,但想的是张寿见过太夫人之后,也许会来和他们商讨府试名次的事,谁想到居然会是第一时间提出带他们一起去!

    李妈妈第一个回过神来,见阿六面色淡定,她连忙笑道:“那是自然,太夫人最喜欢小辈们扎堆一块,年纪大了,谁不好个热闹场面?大小姐心急先进去了,寿公子和各位随我来。”

    张寿不知道李妈妈是事先就已经得到了许可,还是临机应变,但人家既然轻易松口,他也就笑着谢过,随即转头对齐良和邓小呆微微颔首,却没指望两人能不紧张。至于面无表情的阿六,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小子会紧张……

    过了垂花门,迎面便是一溜五间轩敞的正房。在这日暮时分,院子里的明瓦灯已经都点亮了,照耀着四周围这些形制古朴的屋舍。张寿跟着前头引路的李妈妈,闲庭信步地走在青石甬道上,间或看一眼院子里那棵郁郁葱葱参天大树,心中生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

    有道是院内种树便是困,那位太夫人倒真是不忌讳的人,不过也难说,也许是门内种树便是闲呢?

    正房门前自有丫头打帘,张寿进屋之后,就发现这里有别于这年头大多数屋舍一入夜后的昏暗,而是极其敞亮。那些光线从顶上和四周围的琉璃灯照下,虽说还难以将这偌大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却让从前最喜欢灯光明亮的他觉得安心舒适。

    说实话,穿越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一入夜就光线昏暗到没法干正事……

    而正因为灯光明亮,等绕过居中隔屏,来到后屋时,张寿一眼就看清楚了主位上那位老妇。朱莹原本身穿一身宝蓝色男装,那艳丽华美的气质扑面而来,可即便如此,旁边那明明已经鬓发苍苍的老妇,却依旧醒目。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握着朱莹的手,嘴角含笑,眉眼中透出上年长者的和煦,可偏偏那样极致安静温和的神态,却给他一种藏鞘之刀的感觉。然而,当他的眼睛和她对视时,他却分明感觉到,那双原本带着审视的眼睛一下子变了。

    “阿寿,这就是我家祖母!”

    朱莹的一声提醒,把张寿从疑惑中拉了回来。他连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行礼道:“张寿见过太夫人。”

    然而,相比张寿,太夫人却是在片刻之后方才恍然回神。她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竟是松开了刚刚握住朱莹的手,离座而起,上前亲自把张寿搀扶了起来。

    这还不算,她便犹如面对亲近晚辈似的,双手轻轻按住了张寿的双臂,目光在他的脸上看了又看,最终轻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不想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简直不敢认。之前他们回来说,你如何清俊出尘,如何品行出众,如何精通算学……可这都比不上我亲眼所见。”

    张寿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按着自己臂膀的力量越来越大,仿佛就预示着太夫人那激荡的心情。初次相见,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少说为妙,因此只是对她笑了笑。

    “太夫人谬赞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再配上张寿那干净清澈的笑容,太夫人不禁再次怔忡了起来。直到朱莹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她才嗔怪地对孙女摇了摇头,继而再次看着张寿。

    “莹莹一直被我和她爹宠坏了,之前也多亏了你们母子照顾她。她又任性给你招惹了一堆事情,就连那些乱军,说起来也是因为她和那些纨绔子的关系,才会跑到融水村去。这次你既然正好进京,就多住几天,别急着回去。”

    张寿见太夫人已经在朱莹的搀扶下回座,而一旁李妈妈在下首一张椅子上铺了坐垫,他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也就上前欣然坐下。

    “本来我只是送村里那些乡亲进城卖粮,见过老师和太夫人就回去,不打算多留。结果,之前从老师那儿出来,却恰逢府试放榜,我教过两年的小齐竟然榜上有名,位列第七。”

    张寿说着就冲齐良和邓小呆招了招手,等到两人齐齐上前向太夫人行礼,他突然意识到阿六不见了,可再侧头一看,却只见这神出鬼没的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府试第七,后生可畏啊!”

    太夫人点头示意李妈妈和江妈妈把齐良和邓小呆搀扶起来,嘴上说着嘉赏的话,她手中的佛珠也在一颗颗转动,眼睛却一下子眯了起来:“听莹莹说,你之前去见葛太师,却在门口遇到一大堆人行卷求学?”

    “是。那件小事算是解决了。”张寿没有多言自己是怎么解决的,只若无其事地说,“小齐虽说得老师指点迷津,连日多读了不少书,但到底基础颇有些薄弱,小呆进了府衙之后,我也没给他们讲过课,我想厚颜求太夫人,今夜留他们在此,我和他们讲一堂课,如何?”

    太夫人讶异地看着张寿,随即笑得眉眼全都舒展了开来。

    “这等小事,用得着说一个求字?我这庆安堂两侧厢房都空着,你们三个……不,应该说是四个,今晚就住在我这东西厢里!”

第六十七章 婚约由来

    谁说内宅不留外男的?

    在庆安堂陪着那位看似和蔼的太夫人吃过晚饭之后,张寿看着那一溜三间打通,此时正在丫头仆妇们忙碌下挂上无数灯盏,一时亮堂堂起来的东厢房,不由得很想问这么一个问题。

    当然,看太夫人那年纪,别说当他祖母,似乎曾祖母都有余,想来就算留他住在这庆安堂,整个朱家也没人会指摘这位不避忌男女大防。

    足足等到一屋子的女人终于渐次退下,临去时外间依旧笑声不断,他瞅了一眼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齐良和邓小呆,这才咳嗽了一声。

    “小齐,你之前府试做的文章,还记得多少?尽量背给我听一遍。”

    齐良只是一愣,身上那乍进豪门的种种复杂情绪,一瞬间收得一干二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沉稳地说:“府试除却第一场的经义之外,就是两篇时文和三篇时务策,对了,还考了一道算学题。今年刚刚重新调整过府试科目,听说是王府尹的新政……”

    邓小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齐良在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数日前做的那几篇文章,心里想起自己进顺天府户房之后连轴转似的经历,不知不觉轻轻绞动手指,眉头微微蹙起。

    整个户房存档的婚书,多如牛毛,而顶尖达官显贵家的婚书本来不是他这个层级的小吏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瞅了个空子,调出了赵国公府的那些案卷。可以说,他连赵国公朱泾元配续弦夫人的籍贯出身三代都查了个清楚,但朱莹的婚书……

    顺天府衙户房根本就没有朱莹的婚书!

    可刚刚看太夫人对小先生的态度,那分明是如同对自家晚辈,比一般祖母对准孙女婿的态度要热络得多。

    难不成所谓指腹为婚这码事,当年只是口头约定,还没来得及下婚书?

    东厢房里,齐良在背诵着自己的文章,东厢房门外,阿六正站在那儿。没人要求他如此,甚至于张寿刚才在进屋时还叫了他一块进去,然而,他却执意守在门外,对廊下和院子里那些丫头仆妇的偷窥目光视若无睹。

    而正房之中,太夫人依旧端坐在中央,佛珠一颗颗地在指间转动,眼神却有些呆滞。直到李妈妈进来,她方才摆脱了那种恍恍惚惚的情绪。

    “太夫人,大小姐已经回去了,我临走时,她还再三关照,说是千万别怠慢了寿公子。她还说起了八月十四那天晚上,寿公子救了她……”

    “别说了!”太夫人突然打断了李妈妈的话,随即低低叹息了一声,“花七传信过来时,早就说了。我也看得出来,那是个胸中有沟壑,有胆色有谋勇的好孩子,想当初……”

    李妈妈一听到想当初三个字,扭头一看,见江妈妈正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门口,和东厢房那边的阿六如出一辙,她方才急急忙忙回来,顾不得僭越无礼,低声埋怨道:“太夫人还想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

    “没法不想。”

    太夫人眼神迷离,颓然苦笑。

    “当年身怀六甲的裕妃和九娘是闺中密友,又先后怀孕,结果静极思动,那一日说动了皇上和泾儿,一块微服去进香,祈求分娩时一切平安,谁能想到业庶人侦知此事,趁机勾结弥勒教匪动乱。裕妃和九娘都逼着泾儿带人护送皇上先走,两个女人往杂役院中逃生。”

    李妈妈面色复杂,低声说道:“老爷为了这事,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据说皇上也是,否则裕妃娘娘也不会只得永平公主一个女儿却宠冠后宫。”

    太夫人恍若未闻,只是捏着佛珠的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裕妃和九娘在杂役院遇到了同样大着肚子逃到这里的秀才娘子张寡妇。张寡妇还拿了一把带血的镰刀,说是伤了一个乱军。九娘略通武艺,裕妃也不是娇弱女子,再加上为了保住遗腹子发狠的张寡妇,三个女人骗了几个乱军过来,合力杀人夺了兵器,从侧门逃生。”

    “三个人用寺庙里找来的僧袍换下了带血的衣裳。藏身到了张寡妇那离寺庙不远的家里,不想却阵痛发作。是张寡妇死命去敲开隔壁稳婆的门,只是没想到那稳婆刚巧喝得烂醉,要不是张寡妇家里还留着个上灶的丫头吴氏,三个人还不知道什么结果。”

    李妈妈还想继续打岔:“所以每到中秋节大小姐的生辰,老爷不都是竭尽操办吗?”

    太夫人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九娘和裕妃的孩子顺当生了下来,稳婆只说是女孩,随手往旁边一放。可张寡妇一直生不下来,吴氏吓得手忙脚乱。九娘和裕妃身体虚弱,哪帮得上忙,那张寡妇也是个狠的,竟是让那稳婆不要管她直接动刀,生下来听到一句是男孩子就昏死了过去。”

    “三个孩子都是早产,就那么一丁点大,如果不是那一年中秋天气热,恐怕都活不下来。”

    “等花七带人找过来,就发现屋子里是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裕妃和九娘身体健壮捡回一条命,张寡妇却是大出血刚刚咽气,吴氏正在痛哭不止。可两个女孩子却分不清谁是谁,那清醒后的稳婆被花七逼问得又惊又怕,一问三不知,吴氏哭主母都来不及,哪里知道这个?”

    想到当年那兵荒马乱,太夫人只觉得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想到了调动府中家丁家将四处搜寻儿媳和裕妃的往事。而之后那段纷争,更是令她深深叹息。

    “事情捅到太后那儿,她为怎么养这三个孩子犯了难,我本来想把男孩子一块接到家里来,泾儿却对皇上说,这三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男孩子是可以养在朱家,甚至皇家,可将来万一被奸人以身世引诱,说不定谣言满天飞。还是把他放在外面,找一个好先生教导。”

    “至于女孩子,不论是皇家公主,还是朱家女儿,我们两家一家随便挑哪个养着,如何娇生惯养都不过分。将来若是那张寡妇的儿子人品俊秀,我们不管把哪个女孩子嫁了过去,那都是一桩上好姻缘,也算是还了她和九娘裕妃一块逃生,收留她们,请了稳婆的恩德。至于旌表张寡妇,且等孩子成年之后。”

    “那吴氏因张寡妇对她有大恩,一力要求她来抚养男孩子,还说张寡妇早就给孩子起名阿寿。因为那时候动乱刚平,朝中甚至有人借机指斥太后,泾儿就请示皇上,派了一些老兵过去保护,又送了滑头精明的老刘头夫妇,安排吴氏捡了个阿六。”

    “好在她不知道裕妃的身份,一心只以为都是我赵国公府家眷。”

    太夫人说着说着,摇头哑然失笑:“这段往事,除了泾儿和九娘,府里知道的也就是你和阿江了。”

    “阿寿自幼身体病弱,吴氏又如同母鸡护雏,泾儿知道她也是秀才家出身的女儿,只是遭难流落到张寡妇家,就假托货郎送了些书过去。听说孩子认字快,就是身体太糟糕了。那一年葛太师过去时,阿寿也没出来。从那开始,泾儿在我面前就决口不提联姻的事了。”

    “若非我这次一念之差,我还以为要把事情带到坟墓里去。等挑个好时候,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寿。只是旌表一事,我先要和裕妃商量,再去太后皇上面前说。”

第六十八章 授课和闹事

    见太夫人似悲似喜,听着这旧事重提,李妈妈连忙安慰道:“总之是太夫人一片护犊之心,老爷一片仁善之心,才能收到如今这最好的结果。”

    “这些年,我一直都当莹莹是我孙女,裕妃也对永平公主很好。天幸张寿如今健康俊秀,不负他母亲拼死把他生出来。唉,裕妃对把他放在乡间心怀内疚,九娘更是和泾儿和我大吵一架,觉得应该把他养在府里,恼我母子无情,遁入昭明寺带发修行,连莹莹都不肯见。”

    “皇上和泾儿把张寡妇夫家和她祖上几代人全都摸了个清楚,把那稳婆和吴氏还有整条街上都排查了一遍,当日再没有第二个孕妇和孩子,那就是个秀才娘子。若非适逢乱事,本来她应该会安安稳稳带着孩子小富即安的,唉。”

    说到这里,太夫人怒色乍起:“所以,别说张寿的弟子只不过是府试第七,便是府试第一,那也当得起!堂堂葛太师徒孙,连个小小府试第一都得不了吗?那些腐儒如今一个个叫嚣封禁关口,不许国外书籍人士入关,化外都是番邦蛮夷,天晓得是怕什么?”

    “也许是怕退位之后远航海外的太祖皇帝没有死在那次海难,而是在海外又繁衍生息了一支!”

    这一次,李妈妈噤若寒蝉,却是再也不敢说话了。

    东厢房中,张寿听完了齐良那大致复述完整的几篇文章,随即若有所思地一边摩挲下巴,一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然而,最让他惊讶的是,王府尹出的那一道算学题。

    井不知深,若绳三折入井,井外余绳四尺,若绳四折入井,井外余绳一尺,问井深几何?

    居然是绳长测井深!

    这道题,对于只读圣贤书的士子来说,可以说难如登天,但对于有点头脑的人来说,可以说能够手到擒来。对于现代人就更简单了,可以列一元方程,可以列二元方程,还可以画图求解……

    如果说在考小吏的时候,王府尹突然如此另辟蹊径加考了好几道算学题,这还能算是身为顺天府尹的特权,那么,在主持正经科举考试的府试上,突然出这种幺蛾子,合适吗?

    是王府尹本来就有此意,还是别人擅自加进去的题目?齐良的府试第七名是因此而来?

    想到这里,张寿又问邓小呆,到了顺天府衙户房之后,接触到的那些历年赋税数字,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惴惴不安的齐良和邓小呆,突然挑眉一笑。

    “小齐,十有**,关于府试名次的流言会热闹一阵子。我现在给你背几篇文章,你注意笔录。小呆,你也过来,你之前整理的那些数据,我画个表给你看。”

    张寿说着就开始口授文章,眼见齐良先是一愣,随即慌忙开始提笔记录,他就来到书桌另一边,拿过一张纸,又拿过一旁横平竖直的一块铜镇纸,开始提笔蘸墨作图。

    一旁的邓小呆见张寿一面口述文章,一面专注作图,竟然分心二用,不由得简直惊呆了,等发现那些图形和自己当初跟着张寿学的什么平面几何完全不同,他却又疑惑了起来。

    趁着齐良正在记录自己刚刚的那几个长句,张寿就轻声对邓小呆说:“当初我教过你制表,现在这个呢,是折线图,唔,这是柱形图,用这个来反映三年间顺天府各县各宗税收变化,相对直观,这叫做数据可视化,当然,可视化的表不止这一种,我只是举例……”

    别看后世各式各样复杂的图表早已深入各行各业,但张寿记得很清楚,在西方,先有简单的数据表格,而折线图和饼形图柱形图之类的可视化图表,得等到十八世纪开创了数据可视化,设计出一系列图表的威廉普莱费尔,那才逐渐登上历史舞台。

    即便阿拉伯数字非常简单,可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格乍一眼看去,仍然容易让人头昏眼花。

    相形之下,能够一眼看出数值高低增减的折线图和柱形图,对于经常要查看各种赋税田亩人口数字的朝廷命官来说,其实是非常好用的。即便没有自动化制表工具,可十八世纪的英国都能用,没道理现在就不能用。

    张寿正在一面对齐良口授文章,一面对邓小呆指导制表,就只听外间陡然一声大喝:“那个招摇撞骗说是我妹夫的张寿在哪?给我滚出来!”

    朱二少爷,朱莹口中的二哥,而因为张寿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因此,平时对朱莹之外的人提到这么一个家伙的时候,他会简单地称之为朱二。

    此刻,当听到外间这一听就满是愤怒的嚷嚷声时,他就更是忍不住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随即挺无奈地想到这个朱二还真够二的!

    他当然不会觉得,是太夫人故意把朱二给招来的,要是那样,她就不会把他留在她自己的庆安堂了。在这种她足可保证权威的地方,怎会让旁人乱来?可现如今,朱二悍然直闯祖母居住的庆安堂,还在那大放厥词让他滚出去,简直是蠢极了!

    怪不得作为堂堂正正的国公府少爷,朱二居然会混到穷得常常向朱莹借银子……

    见齐良和邓小呆面面相觑,张寿就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小齐继续写,小呆你好好琢磨这些图,想一想如果这种东西可以应用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话,张寿就把两个弟子丢下,不慌不忙地往门前走,但也只是走到门前,他就停住了。虽说门外那是朱莹的“二”哥,可人家是让他滚出去,他就这么现身,那岂不是显得乖乖听人摆布?知道阿六就在门外,朱二就算再横也进不来,因此他站得相当淡定。

    下一刻,他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我道是家里谁有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二郎到我这庆安堂里来摆架子了。”

    作为府里辈分独尊的太夫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然而,张寿不知道外头朱二是喝了酒,还是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凭恃,不但没有立刻退出去,又或者下跪请罪讨饶,而是声音更大了起来。

    “老祖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这个没出息的孙子,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是嫉妒莹莹是你和爹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我却要什么没什么,我是羡慕大哥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领兵打仗……但我有自知之明,没本事那我就混日子!”

    “可如今爹和大哥一个被人弹劾,一个干脆领兵出征后就没了消息,这种时候,我想给莹莹找个妥当人家有什么不对!陆家那个猪头是长得不好看,是没什么本事,可他答应日后成婚了搬出去住,莹莹不用做小伏低给婆婆当牛做马,光是这个,京城有几个男人肯答应?”

第六十九章 “二”少爷

    张寿在门内听着朱二这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而在他身后,明明一人占据书桌一头,各有各的“功课”要做的齐良和邓小呆,竟是齐齐笑出声来。

    尤其是没见过陆三郎,却听齐良说过此人的邓小呆,更是低声嘀咕道:“真要把大小姐嫁给那个会装傻会赖皮会演戏更会赔笑的陆三郎,你才是赔了……赔了妹妹又折嫁妆!”

    张寿回过头来瞥了邓小呆一眼,见人立刻埋首疾书,他这才再次转回头去,却是饶有兴致地摩挲下巴,很感兴趣接下来朱二会怎么说。

    “莹莹长得太漂亮,性情却又太任性,可就因为这样,她不能嫁给太显赫的人家,但也不能嫁给那种来历不明的乡下破落户!祖母你就算气不过我忤逆,要把我赶出去,我还是要说,陆三郎不好,可陆尚书是现如今最能帮上爹和大哥的人……唔!”

    听到这后面一声说不清是闷哼还是呻吟的诡异声响,张寿这才毫不犹豫地打起帘子出去。结果,他以为是朱莹忿然赶来,然后直接揪住了朱二的领子大发雌威,可没想到入眼的一幕竟然是,太夫人正一把剑抵在朱二脖子上,看情形只要再进一步仿佛就能把人杀了!

    因为院子里明瓦灯点得敞亮,从他这角度,甚至还可以看到朱二额头上那星星点点密布的汗珠,也不知道此时是不是满腔酒意全都化成汗出了,以至于他紧跟着才注意到朱二那同样俊俏的五官。

    当他徐徐走过阿六身侧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往常挺冷的少年此时竟然在笑。

    至于是嘲讽,还是被逗乐了,他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知道自己是外人,但张寿还是不紧不慢走上前去,等距离那对峙的两人还有五六步远时,他就主动停了下来,随即诚恳地说:“太夫人,二少爷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张寿,你别幸灾乐……”

    朱二那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他吓得慌忙闭嘴,等瞧见一缕黑色的东西在眼前缓缓落下,他简直吓得魂都没了。

    “若你再嗦一个字,那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脑袋了。”

    太夫人冷冷说出了一句警告,随即就瞪视着噤若寒蝉的朱二,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那些对你爹喊打喊杀的御史后头,是谁在指使怂恿?你以为唐铭和谢万权一个解元郎,一个国子监斋长,是谁指使去乡下找茬的?就是你以为能凭你妹妹去拉拢的兵部尚书陆绾!”

    见朱二一张脸登时煞白,她突然反手收剑,继而淡淡地说:“只怕就连那陆家幺儿,都不知道他爹的真正心思,你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觉得陆绾看得上你?我也就是看看你到底能想出什么主意,结交什么人物,你倒是真把自己当成朱家将来的主人了!”

    “你瞧不起张寿?呵,当初莹莹能让葛太师赞一句聪明不肯用在正路上,你呢?葛太师只说了三个字,没长性!可张寿呢?葛太师就见了一面,隔天就特地跑去认了他是关门弟子!”

    眼看太夫人拂袖而去,径直进了庆安堂正房,张寿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朱二,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阿六,请二少爷到我房里坐坐。”

    他说完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心里却知道,阿六肯定能漂亮办成事情。果然,他前脚刚进东厢房,阿六后脚就已经把朱二带进来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拖。因为朱二赫然被人拽住了领子,别说叫唤,死猪似的他脸色发白,就连呼吸也有些困难。

    而等到阿六一松手,人砰然掉在地上的时候,就连齐良和邓小呆也不约而同抬起头偷看,等看清楚朱二那痛苦呻吟的惨状,这才齐刷刷低下了头。

    张寿大感无奈。然而,是他下令阿六把人弄进来的,此时发觉外头朱家人没有一个因为他这反客为主的举动而出声提醒,更不要说进来理论,他也只能没好气地丢了阿六一个眼色,等冷漠少年若无其事拍拍手出去,他这才来到了朱二身边。

    “陆三郎现在算是我学生。”

    朱二猛地抬起头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只见张寿低垂目光看着他,那冷飕飕的眼神不由让他想起了刚刚祖母拔剑对着自己喉咙的冷漠姿态,一时只觉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而且,陆三郎是个算学天才。”

    朱二顿时七窍生烟。陆三胖在京城那是有名的纨绔子弟,比我还废,比我还没用,这家伙要是天才,天底下人就都是天才了!

    “你不信无所谓,但我的老师葛太师反正已经信了。”张寿信口开河,虽说他还没对葛雍具体说这一茬,但只要事实摆在老师面前,他相信老师绝对会喜出望外得到一个好徒孙。

    “那……那又怎么样!”朱二好容易才提起一点劲头,“他若优秀,自然更配莹……”

    他还没说完,就只见张寿已经缓缓蹲在了他面前:“陆三郎说,他装出迷恋莹莹的样子,是为了糊弄他爹。而刚刚太夫人又说,他爹明里让陆三郎追求莹莹,暗地里却在弹劾你爹,找你家的茬。虽说这父子俩挺有趣的,但你觉得,被蒙在鼓里的你是不是更有趣?”

    朱二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红。他恶狠狠地想要撂两句狠话,可在张寿那看似淡然的目光瞪视下,最终说出来的话却分外弱势:“你……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小白兔女主对霸道男主的台词?

    张寿腹诽了一句,随即就露出了一个非常和煦的笑容:“刚刚太夫人都对你拔剑相向了,足可见失望。更不要说莹莹如果知道你跑这闹事,那会多生气。陆三郎没了他爹,还是个算学天才,他甚至还秘密经营了书坊等各种产业,可二少爷你呢?”

    “我……”

    “你想当家里的顶梁柱,这心意是好的,可你至少得有态度,有担当才行。现在,你是不是该去见一见你祖母,好好道个歉?然后再去见一见莹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做了一次全面的心理辅导,眼看朱二终于磨磨蹭蹭爬起身往外走去,张寿刚送因为送走这二货而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那家伙头也不回地说:“哼,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把莹莹许配给你,你一穷二白,配不上她!”

    话音刚落,撩起帘子的朱二,就看到了门外那张挂满寒霜的脸。下意识抱头鼠窜的他却没能逃过朱莹那只闪电一般伸过来拎耳朵的手,一下子就被人拖了出门。

    面对这一幕,张寿不禁莞尔。

    看样子,朱二在家里地位确确实实是最低的!

第七十章 负荆请罪

    这一夜,邓小呆相对轻松,因为张寿的那几种图表对于他来说,虽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理解起来并没有实质性困难。他知道自己不如齐良在文字方面有天赋,因此从来没打过参加科举考试,拿个功名的念头,可一辈子做小吏,他又总觉得那不该是自己的终点。

    但现在,张寿虽说并没有给他展现一条道路,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然而,齐良那就相对痛苦了。因为张寿口授的速度相当快,有些词句只凭听很难一字不漏地记述下来,可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尽管每篇文章都只有五百字到七百字,可磕磕绊绊笔录下来,他仍然吃足了苦头,等到张寿不负责任地让他自己琢磨字句,他更是两眼血丝。

    当张寿一心二用给两人上完课,自己去睡觉时,齐良和邓小呆在收拾完之后虽说也上了床,却不禁相顾骇然。

    小先生不是说,八股和算学一点都不搭,自己对时文一窍不通吗?刚刚那些文章是什么?

    小先生的算学天赋是连葛太师都赞不绝口的,可那些直观的表格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一晚上,张寿睡得香甜无比,邓小呆和齐良却几乎都失眠了,翻来覆去完全睡不着。更让他们哭笑不得的是,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同睡一张床,全都睁着眼睛的他们突然发现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边。这种如同鬼魅一般的场景,伴随着却是一句很不正经的话。

    “要真睡不着,我可以打昏你们。”

    “不……不用了!”

    毫无疑问,邓小呆和齐良赶紧拒绝,等目送了阿六回到那张临时用来睡觉的软榻上,蜷缩成一团,须臾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邓小呆这才长舒一口气低声说道:“小齐,要我说,小先生肯定是星君临凡,至于阿六……这小子绝对是煞星出世!”

    齐良正要答话,乍然只听软榻上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立时吓住了。

    邓小呆日后要长留顺天府衙,可他却是要常常和这个煞星相处的,千万别得罪阿六!话说回来,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如此可怕呢?

    次日清晨,虽说睡得比在家中稍晚,但张寿还是准时醒了过来。他的生物钟素来很准,而和他几乎同时翻身下床的,则是在家中需要做不少农活和杂务的齐良,以及在顺天府衙每天都要点卯的邓小呆。

    当这东厢房里的动静传到正房时,年纪大了本来就起得早的太夫人不禁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轻人,真有精神。”

    她仿佛是赞叹,又仿佛是感慨似的说完这话,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派人去打听打听,今天早朝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李妈妈跟随太夫人多年,当然知道这弦外之音,立时答应一声便下去办了。而太夫人洗漱之后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听到东厢房中已经传来了两个少年整齐的诵读声,想到自家长孙的勤奋上进,文武精熟,次孙却惫懒无能,她忍不住又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张寿并没有去监督齐良和邓小呆的早课。事实上在村子里,那也是他们自己监督自己,至于他,平日在村里时大多数时候会跑一跑热身做个锻炼,可自从朱莹和贵介子弟们纷至沓来之后,他就改成在家中房间里打太极拳了。

    此时,他便在这偌大的东厢房空地中悠然自得地打满了一套杨氏四十八式太极拳,又去查看了一会齐良昨天晚上听写的文章,等到确认其一句都没有记错之后,他就吩咐道:“用最快的速度,背下来,然后把这些字纸烧了。小呆也是,图样不要留着。”

    有他这一句吩咐,当阿六亲自把朱家下人送来的早饭端进屋子时,邓小呆还好,齐良那是口中念念有词,一点吃东西的心情都没有。当四个人这一顿早饭终于吃完时,门外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

    “寿公子,太夫人让我进来给您传个消息。”

    “妈妈进来吧。”张寿答应了一声,下一刻,李妈妈便打起门帘进来了。

    “刚传来的消息,有人在早朝之前讥讽王府尹,说顺天府试名次不公,要请都察院派人覆试。顺天府尹王大人反唇相讥,说是小小的府试都能被人闹得满城风云,不就是觉得他上任以来动了太多胥吏,不就是觉得他查田亩动了真格,不就是觉得葛太师的徒孙上了榜?”

    “是不是要满朝尚书和大学士也一块参与进来?干脆再进一步,今天朝会上,他就直接在皇上面前这么提出,请皇上御前裁断,也当是个乐子,大家见真章!”

    怪不得王府尹和他老师葛雍似乎挺亲近的,这“耿直”的脾气挺像啊!

    张寿一边想,一边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朝廷官员,定然都很有风仪气度,没想到早朝之前竟然还会和菜市场上寻常俗人似的争执讽刺。后来呢?结果如何?”

    李妈妈见齐良在最初听闻消息时震惊了一下,随即慌忙凝神默背着什么,而张寿却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心思打趣,她不禁心生赞许。

    “哪有结果,后来就上朝了,会不会继续吵到朝会上去,那就说不好了。皇上之前被临海大营那件事给气病了,朝会停了两天,今天肯定会先议定这件事,再论其他。”

    “至于这些官儿和贩夫走卒似的吵架,那算什么,大学士和尚书们还有动手的呢!读书人撒泼,斯文扫地,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太夫人特意打听了这个,是想请您有个预备。”

    “好,有劳她老人家费心了,我一会就去当面道谢。”

    见张寿礼数周到,李妈妈又对邓小呆笑着点了点头:“另外,昨晚融水村的人卖完粮食紧赶着回去了,寿公子既然暂时不回去,身边也不能只有阿六一个人照应。府里已经派人去顺天府衙给邓郎君请假了。太夫人说,难得寿公子进城,邓郎君随侍左右,总有个照应。”

    邓小呆之前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告辞,也好去顺天府衙当值,没想到朱家人却已经抢在了前头,他愣了一愣方才想到昨夜没回去却忘了提前知会舅舅,不禁懊恼地轻轻捶了捶脑门。

    只希望舅舅在赵国公府的人去帮他请假之后,别得意忘形四处宣扬,那就丢死人了!

    见李妈妈说完屈膝福礼,似乎是准备走,张寿正想出声叫住她,却不想门帘一动,却是朱莹风风火火地进来。比起在乡村时,回到家的朱莹在美艳之外,更添了几分恣意,她微微抬起下巴,笑着说道:“阿寿,我二哥给你赔礼来了!”

    见张寿愣了一愣,李妈妈看到朱莹背后那个垂头丧气,还背着荆条,不少荆条上甚至真有刺的二少爷,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相比大少爷和大小姐,二少爷那就是块顽石,打也打不好,骂更骂不好,别看昨天太夫人似乎气得要提剑杀人,老爷在时,提剑追杀这种事何止一次!

    可二少爷低头认错当成家常便饭,隔天就忘了,这次赔礼之后到底会不会长记性?

第七十一章 公主的邀约

    赤着上身背着带刺的荆条,垂头丧气的朱二不再像是昨天晚上那头神气活现的公鸡,反倒很像是老老实实的鹌鹑,只有眼珠子还在四处乱转。见此情景,张寿觉得,朱莹的这个二哥,别说比不上陆三郎,甚至比某些时候自诩正义公子的张琛还差得很远。

    见朱二抬起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眼圈发黑,分明被人捶过,估摸着是朱莹干的,张寿不禁莞尔。他这一笑,朱二顿时恼火地怒瞪他,但瞅见朱莹看过来,又赶紧满脸赔笑。

    “莹莹,你让我来赔礼,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这荆条,还有刺呢,我可是心诚得很……”

    朱二这样想当然的纨绔子弟,翠筠间里一抓一大把,张寿对人这幅做派并不奇怪,当下就若无其事地说:“二少爷怎么也不该来我这儿,应该先去太夫人面前诚恳赔罪才是。”

    “我说先去祖母那儿的,他非要先上你这儿来。”朱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看向自家二哥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怪不得她刚刚就觉得不对,好你个二哥,连先后顺序还想算计我,这是想让祖母觉得阿寿自大无礼吗?

    朱莹立刻重重冷哼一声,随即一把拽起朱二就往外走:“阿寿,我先带他去给祖母磕头,一会再过来!”

    见朱莹和来时一样,再次风风火火地出去,张寿见李妈妈眼神微妙,笑着行礼之后就连忙追了出去,他便耸了耸肩,随即扭头看了一眼齐良和邓小呆。

    “昨天你们俩估计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是跟我出门去走走,还是留在这儿补眠?”

    “当然是出去!”

    齐良和邓小呆几乎异口同声迸出了五个字,随即又对视了一眼。

    开什么玩笑,如果小先生出门,他们却留在这赵国公府,万一那位太夫人把他们俩叫过去问话,他们谁能扛得住?反正就是一晚上没睡而已,顶多犯困,总比留在这坐立不安的好!

    张寿也希望邓小呆和齐良带自己逛逛京城,至于朱莹,大小姐目标太大,无论女装还是女扮男装,那都太显眼了。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今天要怎么说服那对祖孙,放他师生三人出去走一走,李妈妈却去而复返,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寿公子,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就在今日,她特意给您送来了帖子。”

    永平公主这个名字,张寿曾经听朱莹提过一次在大小姐的讲述中,那个与其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公主是个完全的反面角色,不但踩坏了她的莲花灯,还嘲讽她,结果遭到大小姐怒而反击,没落着好。而他对这些宫中人事不大感兴趣,也从来没向陆三郎等人打听过。

    可如今刚到京城第二天就接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帖子,他是又意外又无奈,当下就淡淡地说:“我一个无名之辈,永平公主怎么会给我送帖子?我昨天答应了老师,要带小齐和小呆去他那儿算几道题,文会这样的事情,就有劳李妈妈替我回绝了吧。”

    李妈妈没想到张寿拒绝得这样简单直接,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比刚刚要诚挚许多的笑意。即便如此,她还是双手呈上了那份帖子,见邓小呆连忙主动过来接了,又送到张寿面前,她到底还是解说了两句。

    “永平公主自幼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颇为了得,再加上本朝风气素来开放,她一次随着皇上微服出巡,在月华楼遇上了三个才子,一番诘问说得那三人甘拜下风,名声传了出去,她也就顺势求了皇上,每月在月华楼开文会,自己在楼上观摩。”

    “当然,楼上垂帘,她不会和与会的才子士人见面,外人也不能登楼。”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垂下了眼睑:“皇上常常会派出身边的大太监随行,所以得到帖子的士子无不视之为天大的荣耀。毕竟,能够在科举之前就先名达天听,这种诱惑谁能抵挡得了?要不是帖子全都是具名的,有些人为了得到一张帖子,什么事都做得出。”

    封号只差一个字,眼下做的事情居然还挺像的,那位金枝玉叶是想当太平公主吗?

    张寿心中呵呵,嘴上却调侃道:“李妈妈说永平公主诗词歌赋颇为了得,可在月华楼上开的,居然不是诗社,而是文会?”

    “因为永平公主说,诗词歌赋固然能看出文采,但诗做得再好,也未必能做得好官,未必对朝廷有益,不如文章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行才学。”

    对于李妈妈转述的永平公主这说法,张寿不禁置之一笑:“虽然我不会什么诗词歌赋,但我不得不说一句,写好诗的人,真要下工夫,有几个写不出好文章的?”

    “再说了,文章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才学?能看得出一个人是否能当好官?大多数贪官那也是看科场文章,然后选出来的吧?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文章做得好,做官却一窍不通的人难道就没有?”

    “开文会就开文会,选出能写出好文章的才子而已,何必鄙薄诗词歌赋,抬高文章?”

    “阿寿你说得好!”他刚说到这,外头就传来了一声赞叹,紧跟着,却是面色微妙的朱二一个踉跄跨进了屋子,紧随其后的才是朱莹。

    朱大小姐的脸上此时满是悦人的红色,也不知道是急急忙忙跑的,还是因为张寿这话而高兴的:“永平公主还老觉得陆放翁的诗太浅显,要我说,那是她自己太浅薄!那个女人送帖子来你就要去?偏不!我陪你和小齐还有小呆去见葛爷爷!”

    事情到此,张寿以为便算是一个结束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太夫人得知他要去葛雍那儿,坚持要他再换一身行头,随即竟让丫头送来了衣服。

    直到这时,张寿才发现,除却曾经送给他当作生辰贺礼的那一套青莲纱衫之外,太夫人竟然还预备了其他尺寸正合他的衣裳,而且不止一身,是颜色不同的好几身。

    对于这样的做派,张寿着实无话可说,只能选了一套相对朴素的靛青色衣衫。他才刚穿戴好,朱莹已经拖着衣衫整齐的朱二再次来了,道是要带人一块去葛爷爷那儿受受熏陶。

    见朱莹一面说一面拼命朝自己打眼色,张寿哪里不知道,朱莹希望二哥受的熏陶,那是让翠筠间里一群贵介子弟叫苦连天的算学题海轰炸?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这个坑哥哥的大小姐,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好了,时候不早,出门吧。”

    “咳,大小姐和寿公子可在?奴婢有事禀告。”

    偏就在这时候,外头却是咳嗽一声,紧跟着,江妈妈进了屋子。她环视众人一眼,随即屈膝行了个礼。

    “裕妃娘娘刚刚派人来了,说是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今天午间,她也到月华楼,还请大小姐去见见她。”

    见朱莹大吃一惊,随即懊恼地使劲一甩袖子,她这才叹气道:“裕妃娘娘说,若是可以,请寿公子带上两个学生一同与会,也好让人好好瞻仰一下葛门弟子的风采。太夫人说,原本不去也没什么,但公主先送来帖子,裕妃娘娘又特地传话,去就去吧。”

    “她派人去知会葛太师了,免得他干等。她静极思动,索性也陪你们一块去月华楼!”

    张寿本来只是懒得去赴这种明显带着鸿门宴意味的邀约,此时见似乎推脱不了,他就笑呵呵地说:“那好,去就去吧。我这乡下人,就当见识一下京城顶尖的文会好了。”

第七十二章 八股文大会?

    “月华楼楼高三层,每层檐角用的都是特质琉璃,每当月上中天之际,楼上灯光全灭,四角在月光照耀下,会散发出朦朦光彩,正合了月华之名。”

    虽说今天要去月华楼的人足足一大堆,但张寿最终说服了太夫人和朱莹祖孙,大家分两路。一路先在月华楼四周转转,看看热闹,另外一路直接上月华楼,如此正好可以避免目标过大。他虽没说怎么分,但太夫人自然心领神会,直接把朱莹给提溜走了。

    此时,听着一旁闲人在那解释月华楼的由来,张寿不由得心想,那位永平公主挑这地方开文会,是不是因为生于八月十五,所以对月华二字有特别的好感?

    如果不是先头李妈妈挑明,他简直要觉得,这种每月一次的文会是她的选婿大会……

    月华楼附近早早竖起了木栅栏,四处入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但凡有士子拿出请柬进去,全都会引来一阵喝彩声,而沐浴在喝彩声中的士子们,往往会更加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当然,张寿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四周围某些没能收到帖子的人说些酸溜溜的话。

    他今天再次戴上了斗笠和面纱,再加上有齐良和邓小呆当跟班,阿六保驾护航,在这拥挤的人流当中,总算是保有一片靠墙的空闲之地。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立刻亮出帖子,去那宽松许多的月华楼下,和那些志得意满的中选者为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四周围人说话。

    很快,一溜五六个年轻士子结伴而来,四周围的人纷纷给他们让路。而这些人却也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上次的题目是‘夫子之文章’。就不知道这次永平公主会出何题!”

    “上次破题最好的国子监谢万权,这次居然被个乡下小子气得闭门不出,怕是不能来了。哼,就算葛太师弟子,只精研算学算什么能耐,葛太师当年还不是因为时文第一扬名天下?”

    “哎,每月永平公主开如此文会,大家切磋四书经义,追思复古,也好叫那些数典忘祖的家伙好好看看,那些番邦的鬼画符哪比得上我们的圣贤大道!科场只考时文,这是祖宗制度,哪能更易?”

    “听说每月被永平公主邀来月华楼的时文选家也越来越多了。只要长此以往形成制度,每月那些出类拔萃的时文立刻能结集成书,名扬京城,甚至名扬天下,真真是善政。皇上既然派人亲临,足可见也是支持时文的!”

    张寿听齐良说过所谓时文选家。时文选家,也就是八股文选家,简单来说,就如同是后世优秀作文选编辑,负责在科举考试之后选录优秀八股文,加以评点,结集成册出书,最终卖给应考的儒童。当然,要做这种事,这些选家当然大多顶着时文大佬的名声。

    如果不是斗笠和面纱遮挡,他可以保证,听到这些高声谈论的话,四周人肯定能看到自己眼下那极度不以为然的脸色。

    他之前在朱家随口玩笑时,只不过觉得把文章看得比诗词歌赋重要,这种态度有失偏颇,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在李妈妈面前还是把话说轻了。

    今天这月华楼文会是比拼八股文的大会,而且是比拼、评点、出书的一条龙服务,怪不得能吸引这么多文人趋之若鹜。

    三五学子为了过科举这个独木桥,好好切磋一下八股文求个进步,这很正常。

    书院私塾为了考出更多的秀才举人进士,把八股文当成主要科目,这也很正常。

    一群专门四处搜罗优秀八股文结集成册卖给儒童赚钱的选家,口口声声推崇八股文,这更是很正常。

    朝廷的各级科举考试毕竟还在用这样的文体来遴选人才呢!

    可你堂堂一个公主,一个月来一次八股文大赛,听四周众人议论的口气,居然还成了高举复古潮流的号召?成了对抗某些“数典忘祖”新派官员的中坚?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复古,商周没八股,春秋战国没八股,汉唐更没八股!

    八股文写得好确实很厉害,可你去问问那些名臣,谁会拍胸脯说我平生最自豪的就是八股文写得好!过了科举这道关,大多数人立刻就把八股文扔了!葛老师现在八股文写得怎么样,他都不知道……

    张寿转头看了一眼齐良,见人面色凝重,而邓小呆却在那撇嘴,至于阿六,少年正一如既往没有表情,他就呵呵一笑,随即摘下了斗笠和面纱。

    就是这样轻轻巧巧一个动作,立时吸引了周遭无数目光。毕竟,斗笠面纱在这种场合不足为奇,不少权贵幕僚,乃至于即将去往地方的低品官员,都会悄悄到这边搜罗人才。

    可张寿这年纪已经把这种可能性全都灭杀了,而他那清俊闲雅的容貌,则是激起了许多人同仇敌忾。

    “哼,这又是一个仗着生得好,想来撞大运的!”

    “谁不知道永平公主素来只重才学人品,不重形貌!”

    “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想学那些才子名士?”

    在这些从窃窃私语变成大肆非议的声音中,张寿旁若无人地对身后齐良和邓小呆招呼了一声,随即不慌不忙地往月华楼入口走去。

    眼见两个卫士齐齐上前来,听到四周围那些嘲笑讥讽越发肆无忌惮,张寿冲着齐良微微颔首,当齐良上前拿出那样式古朴,打磨光滑的毛竹帖子时,那些非议的人便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瞬间鸦雀无声。

    那两个卫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小心翼翼地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后,他眼神一闪,随即恭敬敬敬地说:“这位公子,公主所发帖子,一帖一人,您一人进去可以,但从者……”

    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阵阵嗡嗡嗡的声音,张寿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哦,原来如此。但送帖子的人说是让我带学生过来,既然不能,那就算了,齐良,你代我去,我本来就要去老师那儿算几道题,先走了。”

    见张寿对齐良一点头,随即招呼了邓小呆和阿六,竟是转身便走,两个卫士顿时傻了眼。而比他们更加瞠目结舌的,还有围观的那些士人和闲汉。

    这看上去就一张脸长得好的小子这才多大年纪,就能有学生了?就算有学生吧,就为了人不能进去,人就随手把帖子给了学生,自己转身就走,一点都不给永平公主留面子?

    齐良拿着那沉甸甸的毛竹帖子,同样目瞪口呆,非常纠结是该劝小先生呢,还是直接就听小先生的。好在他很快就不纠结了,因为里头有人一溜烟冲了出来。

    “寿公子留步,留步!”

    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人满脸堆笑追了出来,见张寿果然停步转身,他这才恼火地冲着那两个卫士喝道:“你们这眼睛怎么长的,看清楚那帖子没有?公主邀请的是寿公子及其弟子,这弟子两个字你们看不见吗?差点得罪了贵客,该当何罪!”

    张寿不禁暗自哂然。那帖子上,什么时候写了弟子两个字了?那分明是裕妃的口信!

    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训得两个卫士连头都不敢抬,来人这才笑容可掬地上前对着张寿拱手作揖:“寿公子千万包涵,都是下头人不懂事。来来,这三位公子也是,里面情!”

    见阿六也被来人有意无意归入弟子这一行列,张寿不禁暗自叹息。

    说实在的,他是想借着刚刚两个卫士阻拦自己的由头,拔腿就走的。

    至于留下齐良,很简单,太夫人和朱莹,怎么都会照应一下这小子。可如今里头人反应这么快,看来就算这月华楼文会是龙潭虎穴,他也只能走一遭再说了……

第七十三章 谁误人子弟?

    “寿公子千万别和这些卫士一般计较,他们这些人,就是死板,愚不可及……”

    见这圆滚滚的中年人一面赔笑带路,一面还不忘使劲埋怨那两个死脑筋的卫士,张寿便若无其事地说:“他们也是职责所在,毕竟永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不能怪他们。其实,公主的帖子太贵重了,外人求之不得,送给我实在是浪费了。”

    说到这里,不等那圆滚滚中年人搭话,他就突然问道:“对了,还没有请教贵官名姓?”

    “咳,我一介宫中内宦,哪里就贵了。”圆滚滚中年人听到贵官两个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刚刚的口气只是恭敬殷勤,那此时就多了几分热络,“我只不过是在裕妃娘娘跟前跑跑腿的小小管事,寿公子直呼我名字常宁就行了。”

    如今的明宫宦官数量相对汉唐宋,数量并不多,相对历史上的明朝那就更少了,总共竟是不超过三百人。可人少不代表权位低,虽说大多数职司都分给了四十就必须退休出宫的女官,但司礼监却从开国太祖时延续至今,自小在内书堂中读书后,便拣选最优秀的随侍皇帝。

    剩下的,便是各宫管事牌子。

    但因为人数少,各家王府又严禁使用宦官,所以对于如今这大明朝的百姓来说,宦官相对罕见,寻常官员基本上看不到这些人的影子,民间就更不要说了,各种妖魔化的传言。

    然而,从小长在乡下的张寿没机会打听这些。就算之前和朱莹以及那些贵介子弟朝夕相处时,那也没人会提到宦官,他就更加不可能好奇心过剩地去询问这个了。

    所以,本着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的原则,他也不知道这年头大太监该不该叫公公,干脆就客气一点儿:“原来是常总管,劳烦你刚刚这么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常宁眉开眼笑,仿佛对张寿这称呼很满意似的,随即又解说道,“寿公子不必担心,也不是受邀来的人就都要下场做文章比试,您和那些寻常士子不同,一会儿您就坐着随便听听,评判一下。”

    此时已经接近月华楼下的会场,张寿有常宁陪着,本来就显得显眼,再加上身后亦步亦趋如同跟班的邓小呆和齐良,还有面色沉静的阿六,自然有众多人朝他看了过来。

    有幸被请到这里来的士人,自然都抱着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自信,再加上不许带随从,纵使有些人属于同一书社诗社,在这种场合也绝对不愿意为人附庸。所以,不免就有人觉得张寿后头那三人分外刺眼。

    等到听清楚常宁的话,不免有认识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打眼色。

    居然是邀请来评判的,这莫非是哪位新崛起的选家?不对,看那少年的年纪,也不像是能评点士人制艺时文的选家啊?那么,是哪位名扬天下的选家嫡传子弟?

    可京城之内有这样连永平公主也需要礼敬其子弟的选家吗?

    又或者是哪家大儒子弟?

    难不成,号称从来只重才学不重品貌的永平公主,居然也……看脸?

    张寿只当那些恨不得犹如针刺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哂然一笑道:“我对时文一窍不通,也从没打算下科场考个功名,倒是我这个学生才刚考过了县试府试,比我这个说是老师的还强些。劳烦常总管替我禀告永平公主,我今天只带了眼睛和耳朵,评判两个字就不要再提了。”

    没料到张寿竟然再次坚称不懂时文,齐良不禁暗自犯嘀咕。下一刻,他就只见前头那位圆滚滚的常总管突然转过身来瞥了自己一眼,甚至还笑吟吟点了点头。

    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常宁回过头去,他这才意识到,张寿又不曾特意对人点明他和邓小呆还有阿六到底谁是谁,这位常总管到底怎么分辨出自己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没工夫去想这些了,因为张寿那说话的声音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听到了,一时间射过来的目光倏然间有如实质,其中不少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些分明带着恶意。

    本来就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的齐良,顿时头皮发麻,直到一旁邓小呆极其淡定地嘟囔了一声:“怕什么,你当那些家伙是泥雕木塑就行了!”

    见齐良愕然看过来,邓小呆就嘿嘿笑道:“想当初我被王府尹和葛太师先后提溜过去时,后来府衙里人人都是这样看我的,我最初还怕得不得了,可一来二去习惯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这些家伙顶多也就是散布坏话,还能咬你一口吗?”

    “可我考了府试第七,不是已经有人在非议了?”

    “那有什么,天塌了,有王府尹这种高个的顶着!”

    张寿听到后头两个小子竟然开始胡说八道了起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当他发现起头还浑身僵硬的齐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只能暗叹从前呆呆的邓小呆到了府衙之后,竟是变得油滑且韧性十足了。

    然而,眼见他刚刚明确回绝,常宁却打哈哈不肯给个明确回复。当下他便停下脚步,淡淡地说:“常总管如果不愿意,那我只能让阿六求见赵国太夫人了。对于我来说,算经十书算是略通,经史顶多只能算是粗通,时文那是一窍不通,听个热闹可以,评点还是免了。”

    “原来大名鼎鼎的葛门弟子张郎君,也会害怕贻笑方家。既然如此,教应试下科场的学生,你就不怕误人子弟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讽刺,张寿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更不要说循声望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齐良笑道:“小齐,听听,人家觉得你被我耽误了呢!要不要改投名师?如此,也许回头就不会有人揪着你那府试的名次不放了。”

    齐良却没张寿这么淡定,他朝说话的人望去,见那是个留着老鼠胡子的中年人,此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满是倨傲,他一气之下,不假思索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不是小先生,我别说继续读书,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要说误人子弟……哼!”

    也不知道是之前被邓小呆一番话给撺掇的,还是被张寿这打趣给撩拨起了心火,此时此刻的齐良,竟是把眼前这一大堆人当成了翠筠间里被自己骂惯了的贵介子弟!

    当下,连日以来当惯了大师兄的齐良便昂首挺胸地说:“要说误人子弟,我爹当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时文选集,结果却依旧每考必定名落孙山,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还是此次见了葛祖师,我这才知道,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张寿对他解说葛雍当初给他开书单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浮现,以至于他复述的时候,竟是不知不觉带出了张寿那语重心长的派头。

    只不过,他本能地用了之前那段日子翠筠间常用的开头:“葛祖师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是只读书不行路,也得挑准了好书看。读万卷时文选集,不如好好看百卷名家文章,不如好好看十卷经史!天天拿着时文本子当成珍宝似的研读切磋,那不叫读书,那叫禄蠹!”

    张寿见齐良这一刻拿出了大师兄的气势,不禁哭笑不得。

    好你个齐良,竟然用我的话直接开了地图炮,还扣在葛雍头上,好的不学你坏的尽学我!

    不过话也没说错,这就好比在后世天天钻研优秀作文选,还钻研到引以为傲,走火入魔,如此能写出真正的绝世好文,能当作家……才怪!

第七十四章 葛氏语录新编(上)

    “哈哈哈哈……”

    月华楼上,朱莹再也顾不得在永平公主面前常常绷着的千金大小姐仪态,一下子笑得伏在了太夫人腿上。而在她旁边的湛金和流银,虽说努力低头,可那笑容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太夫人轻轻用手拍着朱莹的背,口中嗔怪道:“莹莹,都和你说多少次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你这没规矩的样子!裕妃娘娘纵容你,你也好歹收敛一点!”

    “没事,莹莹就是这率真任性的脾气才可爱。”

    说话的正是裕妃。三十出头的她面庞略有些瘦削,月白色衫子,一条并不华丽的莲青色长裙,满头青丝挽了个非常简单的圆髻,也不见插金戴银,只用一根样式别致的木簪绾起,通身上下,也就是手腕上的一对羊脂玉镯看上去贵重一些。

    她神态温和地冲着太夫人笑了笑,见朱莹好不容易直起腰,擦干净刚刚笑出的眼泪之后,便上前对她行礼道歉,她就顺势拉了人挨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了,随即才说道:“下头那少年说出来的不过是气话,有这么好笑吗?”

    朱莹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还特意瞥了下首的永平公主一眼,这才笑吟吟地说:“小齐平日是沉稳小心的性子,只有在清风徐来堂里代替阿寿教导那些家伙的时候,才会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尤其是对偷懒的人凶极了!刚刚听他骂误人子弟,我就想起他训张琛的样子!”

    说完她又依偎在裕妃怀里,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娘娘你等着好了,接下来下头人要是忍不住训斥齐良,阿寿肯定不会坐视,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永平公主一直都静静地坐在裕妃右下首,见朱莹越发轻狂,她不禁眉头轻蹙。

    和朱莹美艳华丽的风格不同,她和母亲裕妃一样崇尚简朴,瓜子脸的她常年都穿的是艾绿、藕荷、水蓝、霜色这些浅淡的服色,首饰不用金银,多用竹玉,精致的瓜子脸上永远带着淡淡的愁绪,恰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此时此刻,见裕妃只是摇头,太夫人笑而不语,没人指责朱莹这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张寿虽说是葛太师的弟子,但葛太师除却几年前离京数月,可后来就再也没离开过,他到底没有教张寿太久。而下头这些选家,不少都是成名于科场,也不知道编撰过多少时文选集,纵使葛门弟子身份不凡,轻易树敌,有必要吗?还当以和为贵才是。”

    “什么以和为贵?最先出言挑衅的人是阿寿吗?还不是那个不长眼睛以为他好欺负的老混蛋!再说,小齐说的这番话,我也听见了,就是葛爷爷亲口说出来的!”

    朱莹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葛爷爷说的也是葛爷爷说的!

    简直强词夺理……不,是不可理喻!

    永平公主简直不想和朱莹说话,可裕妃责备地看向了她,她就算再咬牙切齿,却也只能低头藏起眼神中的恼怒,低声说道:“就算是葛太师说的,那些选家论名声论官职也不能和葛太师相提并论,可那齐姓少年三言两语把所有选家都扫进去,岂非让人觉得葛太师偏颇?”

    她说着就款款站起身来,却是沉声说道:“我吩咐人下去安抚一二,总不能文会还没开始就闹得不可开交!张寿还年轻,今天突然就恶了这么多人,以后岂不是前途不利!”

    说完这话,永平公主对裕妃微微颔首,随即就径直出了这月华楼东家特地为她预备,从来不对外人开放的雅间。等到了外头,她正要对人吩咐几句时,却只听下头又有声音传来。想到刚刚朱莹那番话,她不禁来到了窗边,将竹帘拨开了一条缝,随即往下望去。

    “果然是什么样的狂妄人教出什么样不敬尊长的学生!”

    见留着老鼠胡子的京畿著名选家徐凤阳恼羞成怒,指着齐良的手都气得直哆嗦,她没有再去看这位成名已久的老举人,而是径直看向了张寿。

    那是一个很好认的少年,一来母亲裕妃身边的管事牌子常宁正陪在身侧,二来,朱莹刚刚到了之后,也不知道在她们母女耳边炫耀了多少回清逸淡雅竹君子,她耳朵都起了老茧。眼下底下那少年虽没有穿青色系衣裳,而是靛蓝,乍一看去,却依旧秀挺俊逸。

    可她从来最讨厌朱莹那样以貌取人的性子,目光在人身上一转就强行移开,却是去打量那些群情激愤的选家。可下一刻,张寿的声音就传入了她的耳朵。

    “尊驾刚刚说我这弟子不敬尊长,都是我教的。那么,我不得不请教一句,你是他父亲?是他师长?还是朝廷父母官?既然都不是,尊长两个字从何说起?”

    见留着老鼠胡子,面相刻薄的中年人脸色铁青,张寿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不过,尊驾要说是小齐的科场前辈,那倒是没错,达者为尊,他这样出言不逊,确实不对。而且,他父亲当年屡试不第,他这一腔怨气都发在时文选集上,也确实有些偏颇。”

    月华楼上,永平公主这才面色稍霁,心想朱莹刚刚对母亲裕妃和赵国太夫人一面夸耀张寿言辞不让人,一面却又赞其温厚君子,她还不以为然,现在她亲耳听到张寿如此不偏不倚,确实称得上公允。

    “哼,你知道就好!有其徒必有其师,他因父亲屡试不第便怨天尤人,足可见……”

    没等老鼠胡子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还未请教尊驾名姓,都编撰过哪些时文选集?”

    “谅你们这对不读书的师生,也不曾看过我徐凤阳的《京畿雅词》!”

    徐凤阳一边说一边倨傲地一伸手,立时就有知机的僮仆一溜小跑送来了一册书,他这才自得地拿在手中轻轻一扬:“这是京畿多少儒童都仔细研读的时文选集,也只有不学无术的人,才会看不懂!”

    “哦?”张寿呵呵一笑,下一刻,他就发现眼前人影一闪,随即,一本书就递到了自己跟前,恰是阿六直接从人手中抢过送了过来。

    见自己还没发话,阿六就心领神会地把他想办的事儿给做了,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便不顾那老鼠胡子的气恼目光,随手翻了翻这本薄薄的册子。

    他随手看了一篇篇八股文的题目和破题,最后盯着那每部六册,一千二百足文的标价看了一会儿,最终,他合上了书,这才再次笑了一声。

    “看了这书,我才知道,老师七元及第,旷古烁今,时文独步天下,为何从来没有出一本这样的集子。怪不得老师常说,学我者生,仿我者死!”

    不远处,葛雍和齐景山悄然而至。刚刚齐良的话就已经够劲爆了,当听到张寿这话的时候,葛雍发现老友那眼睛直往自己瞧,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人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徒子徒孙!没事就给老师乱出书,乱安语录!出的还是他自己都看着如痴如醉的算学书籍,说的还是非常像他风格的葛氏语录!

    要不是张寿算学天赋好……唉,不是算学天赋好,他哪会连个拜师礼都没行就把人收了?

    就在他刚想辩称这话不是我说的时候,就只听齐景山悠悠说道:“虽说葛兄你名动天下,但自从你致仕之后,好些年没听到你说这么正经却又精辟的话了!”

    葛雍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得意地哼了一声:“哼,那些只会对着时文本子死记硬背考出来的书生,确实是禄蠹!学我是应该的,仿我就该死了!”

第七十五章 葛氏语录新编(下)

    “学我者生,仿我者死……这话说得真好!”

    朱莹犹如幽灵一般从永平公主身后窜了出来,见其按着胸口吓了一跳,她不禁鄙视地撇了撇嘴,随即就大大方方地掀开竹帘,站在了凭栏处。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背后那位金枝玉叶是什么表情,当下就咯咯一笑。

    “太祖皇帝当初得了天下的时候就说,什么男女大防,都是那些腐儒推崇的,裹脚布似的玩意!你要开文会,大大方方开就是了,用得着垂帘吗?真要是看中谁才华好,品貌好,直接对皇上和娘娘说你要嫁给他就是了,他们还会不准?”

    永平公主顿时气得脸都白了:“你以为我是你吗?”

    朱莹转过头来,满脸的桀骜:“公主也能过得恣意自在!太祖皇帝和孝贤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冰,可他们的女儿长乐公主就是块爆炭,还拔剑追杀过在外头养女人的驸马,然后太祖皇帝力挺她和离了。她改嫁了个喜欢刻印章的探花郎,夫妻俩给皇宫留下了多少佳作?”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转身探出窗外:“阿寿有时候很诚恳老实,有时候却锋芒毕露,我到现在都还没看明白过他!”

    “看明白之后又怎样,嫁给他?”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讥。

    “等我把婚约这事儿弄明白再说!”见下头不少人都发现了自己,纷纷抬起头来,随即又突然齐齐低下头去,朱莹扭头一看永平公主也跟了过来,这才笑嘻嘻地说,“你看,一个个都道貌岸然,其实抬起头来看你一眼又怎么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道不同,不相为谋!”永平公主冷冰冰地打断了朱莹的话,却是烦躁地看向了下方。

    徐凤阳好歹是京城出名的选家,不会就这样被张寿给驳倒了吧?

    张寿并没有注意到,月华楼上的两个女子正在唇枪舌剑,见那徐凤阳气得老虎胡子胡须乱颤,他就笑了一声。

    “我看徐先生你这序言,夸耀这一册时文集子将所有才子一网打尽,又夸口说只要精研这些,就必定科场有进益。今天来的,并不仅仅是你一个时文选家,你就有自信,你选的文章比别人选的文章要精妙?”

    徐凤阳因为张寿居然拿葛雍来压人,正又羞又恼,打算振臂一呼,召集其他人一块并肩上,也好形成星火燎原之势。然而,张寿这突如其来一句话,却犹如突然剜心一刀,让他顿时大叫不妙。果然,他就只见四周那些本来同仇敌忾的选家,立时三刻就作壁上观了。

    八股文选家这种角色,虽说偶尔有联手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谁不为了保证自家选集的销路,谁不为了保证自己在制艺时文这一领域的权威,对别人横加指责甚至诋毁?

    谁不是恨不得对天下人标榜,我最厉害,你们全都不学无术,选出的文章滥竽充数?

    即使硬着头皮,徐凤阳也只能强自嘴硬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我选尽了最精妙的文章,为何我的时文本子素来是京畿销量最广的?”

    “哦,怪不得尊驾如此自信,原来是因为你的集子销路好。”张寿再次笑了一声,“我看你刚刚拿出的这一册,看题目好像是上一届月华楼文会的时文集子吧?照你在序言中夸耀,以上诸生行文,尽得圣贤之精妙,一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架势,你真觉得如此?”

    “是又如何?这集子里不少文章是永平公主也看过的!其余是听到前次月华楼文会的题目之后,不少京畿著名的时文大家做的,绝对是最好的范文!”老鼠胡子翘起下巴,心中不断给自己鼓劲。

    就算葛太师当年时文独步天下又如何?这些年他教皇帝,教皇子,那都是不学时文的;精研算经,那更是和时文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而制艺时文,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葛太师亲自捉刀,他也不信能写出比他选的这些时文更好的文章!

    要知道,上个月来评判的不但有解元唐铭,还有两位上科二甲进士,选出的十几篇文章里,他特意打点重金,问出永平公主私下评价最高的几篇文章,这才放在最前头,而且不要命地夸奖了一通,再重金求得几位有名的老进士也做了范文,然后抢在别人前头结集成册。

    在这方面,那位公主天赋卓绝,据说当年还小的时候,就坐在皇帝膝头,点过状元,否则这月华楼文会怎会有如此多的士人趋之若鹜?

    朝中旧党也不会暗暗扶持这位公主!

    “最好?呵呵。”张寿哂然一笑,这才对齐良努了努嘴:“上个月出的题目,是‘夫子之文章’对吧?小齐,你也背一篇‘夫子之文章’范文,给这位徐先生听一听!”

    齐良见众多目光瞬间汇聚到自己身上,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朗声诵道:“圣人常示人以德之显者,而不轻语人以理之微者。”

    这破题一出,顿时四周俱静。然而,月华楼上的朱莹却听着好一阵头大,见一旁永平公主那脸色简直僵硬如冰,她就不管不顾直接拉住人的袖子问道:“喂,解释解释,什么意思?”

    眼见裕妃和太夫人也一块来了,永平公主强忍骂朱莹不学无术的冲动,淡淡地说道:“题目出自论语,‘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个题目在这月华楼文会,算是相对晦涩的,不能联系实事旁征博引,引申抒发。”

    “四书章句集注有云,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所以,这破题单刀直入,说的是,夫子常常让人看到他那德性显著之处,却不轻易给人讲天理的隐微之处。”

    朱莹越听越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当看到下头一大群人面面相觑,她不禁一阵痛快,哪怕齐良接下来的那一堆之乎者也,她顶多能听懂一成。

    “盖文章显而性与天道微也。圣人教不躐等,此学者所以闻之有难易欤。”

    “子贡之意若曰:夫子之德……”

    “是故威仪之著,可畏可像……非以其微而难知乎?”

    听完这一段,张寿突然开口打断道:“小齐且住。”

    见一大堆人登时如梦初醒,一时面色各异,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我听说,博闻强记的人,听完一遍全文,就能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所以姑且念半篇文章就行了。”

    徐凤阳不禁脸色紫涨。他暗地里支持的一位才子,就是过耳不忘的类型,如若齐良真的念完,他立刻就可以暗示人重新复述,然后倒打一耙告眼前这对师生剽窃他人文章!

    可现在张寿识破,这一招就用不了!

    “我想请问这位徐先生还有其他各位,这篇文章,应该没有时文集子里收录过吧?”

    得到一片安静作为回复,张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天下学问多如牛毛,各有长短,时文名家也是群星璀璨,并不只有一家一户独领风骚。我葛门从来不出时文集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老师说,圣人心忧天下的情怀,是周游天下走出来的,而不是闭门造车编出来的!”

    臭小子你真是给老人家我脸上贴金贴上瘾了!

    葛雍在齐景山那诧异的审视下,笑得眉头舒展成了一朵花。

    但他心里却在飞快回忆,老人家我和张寿总共也没相处过多久,我真的没说过吗?嗯,好像说过吧,否则张寿和那个小齐怎么能字字句句都说到我老人家心坎里?

    不管了,就当这义正词严的话,是我老人家说的!

    虽然葛雍很满意关门弟子不知道从哪儿找到这么一篇从破题到承题起讲全都非常出色的八股文,一时技惊四座,但他只觉得今天要是不把人拎回去,张寿不知道会捣腾出多少让他惊诧的名堂来。当下,他只能在四面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运足中气咳嗽了一声。

    果然,只一瞬间,从月华楼上到月华楼下,无数目光就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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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