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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没功名没出身?

    “葛太师居然来了!”

    裕妃喃喃自语,永平公主大为意外,太夫人胸有成竹,而朱莹已经是二话不说提着裙子一溜烟从楼梯上跑了下去。而当她下到一楼的时候,就只见张寿已经迎上前去,非常热络地搀扶住了葛雍的胳膊。而在旁边,正是似笑非笑的齐景山。

    亏我从前还觉得你温厚老实,回去再和你算账!

    虽说葛雍没有明着说,但张寿还是从老师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语言,不禁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两声。他是真没想到葛雍今天居然也会来,还打算回头带着邓小呆和齐良一块去拜见的时候,再婉转地把编造老师语录这种事挑明,结果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

    算起来,加上他整修翠筠间招生这件事,他这个李鬼撞李逵两回了……要不是他前世里数学算是从小到大都学得不错,所以能给葛雍带来惊喜,这位老师这会儿恐怕应该气炸了吧?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葛雍,他就真心实意地说:“老师,对于天元术,我有点想法……”

    葛雍立时眼睛一亮,随即眉开眼笑地对一旁的齐景山说:“老齐,我说吧,这小子肚子里货色可多了,与其放在这种文会浪费时间,还不如拉回去给我们打打下手!”

    齐景山简直气乐了。从前都是另一个老友褚老头和葛雍抬杠打擂台,他在旁边看热闹,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忍不住了:“打下手?就张寿昨天说的那些东西,你在那用各种算式编密文编得不亦乐乎,深更半夜还拖着我不放。这样打下手的弟子,你给我来一百个!”

    “一个也没有!你自己去找!”

    然而,这两个老者旁若无人说话的态势,一旁的选家们却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拜见。

    葛雍是太师,齐景山那也是绝不能怠慢的。人在致仕之前,那可是太常寺卿!虽说没主持过会试,可也一样是学生众多……

    刚刚当众发难却惨遭反唇相讥的徐凤阳,此时此刻成了那鸡立鹤群,独一份!

    眼见朱莹也一阵风似的从月华楼里跑了出来,径直搀扶了齐景山,一口一个葛爷爷齐爷爷叫得亲切,想到今天一口答应的那个“简单”任务,已经挨了一刀的他就算再想退缩,也势必不能把脖子就这么收回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葛太师,齐太常,我编的时文集子,收录的文章全都是上一次月华楼文会上,众多评判和选家亲口嘉许过的时文,最重要的是,他们一个个都是科场中摸爬滚打,有功名的圣人门徒!”

    徐凤阳一面说,一面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四周围那些时文选家,见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附和自己,不禁又气又急,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张公子这学生背的这半篇文章确实不错,可张公子没有功名在身,出席今日这月华楼文会还是公主特许,出乎侥幸,他不曾温良恭俭让,好好学习揣摩前辈文章也就算了,还以半篇文章就想压过诸多科场前辈,是不是太狂妄了?”

    “真是健忘,刚刚我家小先生说对时文一窍不通,所以只带了眼睛和耳朵来,是谁突然跳出来大放厥词,指摘他误人子弟的?现在说不过人,又开始死咬小先生没功名,不要脸!”

    邓小呆刚刚一直都在那装哑巴,如今眼见张寿靠山来了,他顿时在葛雍身后嘟囔了一声。

    这嘟囔的声音很小,只有葛雍听见,一时间,之前恰好错过了徐凤阳挑衅张寿那一幕的葛雍顿时眼神转厉,怒瞪这位选家。

    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徐凤阳想起葛雍当年当官时那也是逮谁喷谁的性子,不禁肝胆乱颤,然而人却竭力站得笔直。毕竟,此时此刻,他只有坚持风骨,没有退路可走。

    而他提起的功名二字,刚刚那些因为葛雍齐景山联袂出现而一时退却的八股文选家听在耳中,也不禁三三两两交换眼色,而更多的士人们则是面露异彩。

    有大胆的便躲在人群中叫道:“徐先生说得没错,没功名没出身的人,凭什么跑到这里高谈阔论!”

    你以为我很稀罕永平公主这月华楼文会的邀约帖子吗?要不是后来那位裕妃娘娘又命人来传话,我一开始就打算回绝不来的!

    若不是看到刚刚陪在自己身边,关键时刻却装隐形人的常宁一溜烟跑进了月华楼,显然那两位来自宫中,地位尊贵的母女很可能已经下楼来了,张寿很想反唇相讥。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中传来了一个略有些尖利的嗓音。

    “谁说张寿没出身的?”

    张寿以为出来的会是永平公主,会是赵国公府那位他看不透的太夫人,甚至会是裕妃,可却没想到,那个大步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身穿锦袍的汉子。

    听那嗓音,张寿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个宦官,只不过,来人和满脸堆笑肥头大耳的常宁不同,虎背蜂腰,满面阳刚之气,如果不是没有胡子,他一定会把人和之前见过的那位锐骑营左营指挥使雄毅联系起来。

    而来人对他微微一点头,这才用厉眼一一扫过众人,随即再次不紧不慢开了口。

    “八月十四晚上,临海大营逃窜乱军突袭融水村,险些酿成惨祸,便是张寿定策,与张琛等贵介子弟还有村民合力,将三十二名乱军一网打尽。其中格杀六人,自尽一人,余者全数落网。皇上说,此等战绩,民间从未有过,就是军中也少见,不可不嘉赏!”

    有了这最后一句皇上说,四周围杂声一丝也无。相比有些意外的张寿,朱莹一时满脸的欣喜,当下就立刻问道:“楚公公,怎么个嘉赏?”

    “皇上本来想议军功,可听说是葛太师弟子,又精通算学,便笑说,葛太师算学宗师,却每每叹息后继无人,国子监算科更是形同虚设,便授国子博士,回头把算科重新建起来吧!就在我陪着公主出来之前,此事内阁已经拟诏了。”

    张寿暗自吃了一惊,正打算赶紧谦虚一点推辞了,却没想到葛雍突然使劲揪了他一把。他疼得一龇牙,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吞了回去。

    而这时候,葛雍便笑眯眯地说:“皇上真是神目如电,等敕书下了,我一定带这不成器的弟子亲自入宫拜谢。”

    一面说不成器,一面得意成那样儿,浮夸!

    齐景山腹诽之后,见一旁的朱莹也赫然喜形于色,他只能暗自叹气。

    这一老一小……没救了!

    然而,徐凤阳那张脸却是瞬间煞白。国子博士一职,小民百姓兴许没怎么听说过那名头,可对于读书人来说,那却是非同小可。

    太祖皇帝当年力排众议,硬生生拔高了国子监的品秩,把祭酒给提到了正二品,把司业提到了正四品,各科博士正七品,助教正八品,绳愆厅监丞正八品。

    如今每三年的殿试之后,除却因为馆选而成为庶吉士的那些幸运儿,只有最出色,机缘也最好的几个二甲进士,在授官的时候才能授官国子博士……要知道,那可是正七品的学官!

    内阁怎么会从命,怎么会拟诏!

    就在徐凤阳凄惶失措之际,永平公主代他把这话问了出来:“国子监乃是我朝最高学府,非同小可,内阁诸位大学士对此全都毫无异议?”

    永平公主实在是意外极了。楚宽是每次陪她来月华楼文会的司礼监秉笔,但这个老阴人从来都是不阴不阳坐在那儿,只看看,不说话,久而久之她也就只当人不存在了。可谁知道他居然会突然跳了出来,还丢出这样一个父皇诏命!

    一个徐凤阳丢脸无所谓,可张寿竟然从白身直擢国子监博士,她这个月华楼文会岂不是成了笑话?

    被朱莹称作楚公公的司礼监秉笔楚宽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

    “皇上说,张寿能把一群京城有名的,在国子监里连混日子都不愿意,成天走马章台,寻欢作乐的纨绔监生管得服服帖帖,这国子博士岂不是名副其实?至于内阁几位大学士,早朝后只有吴阁老在,其他几位有的告假,有的正在主持部议,所以吴阁老亲笔写的敕书。”

    “敕书这会儿兴许已经送去赵国公府了,既然有人质疑张寿没出身没功名,那我就先说了,反正也不差这么一会儿,省得接下来还有人揪着他没出身,吵个不可开交。”

第七十七章 我信了你才有鬼!

    大势已去……

    这是徐凤阳此时最大的一个念头。

    得罪张寿背后的赵国公府不要紧,反正他背后那位和赵国公府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势。

    得罪了葛雍很麻烦,但老头儿素来是正人君子,除却喷人不会用别的下三滥手段。

    反正永平公主和赵国公府大小姐朱莹素来不和,看在旧恨份上总不会偏帮张寿,如此一来,他这坚持到底虽说风险大,可好歹也有相应的价值。

    可数次陪同永平公主前来月华楼文会,一直都犹如镇山太岁一般不哼不哈的司礼监秉笔楚宽,竟会突然带来这样一个足以把他砸懵甚至砸死的消息!

    就算之前临海大营出乱子,把皇帝都气病了;就算张寿真的三下五除二就捕获了几十个乱军;就算张寿那是赵国公的准女婿……在朝中风云诡谲,赵国公父子岌岌可危的情况下,皇帝怎么会突然如此看重张寿,是因为葛雍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

    徐凤阳只觉得脑袋胀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然而,和他不同,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想,更懒得想。

    “多谢楚公公你带来的好消息。”葛雍笑眯眯地冲楚宽这个老相识点了点头,随即就对那边一楼门口尚未来得及出来的裕妃和赵国太夫人笑了笑,这才看向了永平公主。

    “公主给我这不成器的关门弟子下帖子,邀他来这月华楼文会做评判,实在是高看他了。这小子嘛,和我从前其他学生弟子不一样,他从小身体不好,纯属是放养的,我只不过丢了他几本书,让他自己琢磨,所以呢,他比老人家我其他那些弟子学生多点灵气。”

    一面说不成器,一面说有灵气,这样不要脸的说法,齐景山听得眉头大皱,而朱莹却眉开眼笑。而那边厢,太夫人到底已经在丫头玉棠的搀扶下,先行出来了。

    “葛太师难得和齐太常一块过来,不要立时便走,好歹在这月华楼上坐一坐,也看看年轻一辈的人才。”她是最了解葛雍的人之一,没等老头儿说没工夫,要回去算什么题之类的话,她就笑容温煦地说,“知道你是大忙人,楼上笔墨纸砚都有,不耽误你教导徒子徒孙。”

    葛雍瞥了一眼月华楼大门,发现裕妃早已经不见了,虽说不知道皇帝怎会轻易允许这位宠妃出门,可太夫人特意带话,想想楚宽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也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答应了。

    “太夫人,你真是惯会给我找难题……也罢,就看永平公主的面子。只不过我有言在先,今天只带了眼睛和耳朵,可没带嘴,评判两个字就不要提了!”

    此话一出,徐凤阳那张脸赫然比白纸都还要苍白。这正是刚刚张寿的原话,他当时便是抓着这一点痛批,结果一头撞在了铁板上!

    永平公主却没理会徐凤阳。此时此刻的她终于面色稍霁。如果不是太夫人把葛雍留下,此次月华楼文会就是货真价实的笑话了!她立时欣然一笑,微微颔首道:“有葛太师和齐太常大驾光临,今日受邀前来的各位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文章。”

    发觉搀扶着自己一边手臂的张寿突然轻轻拧了自己一下,葛雍不禁斜睨了张寿一眼。

    你小子是打算报我刚刚揪住你的一箭之仇吗?

    下一刻,他就只听张寿低声嘀咕道:“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呵,人家都觉得,我一把年纪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文嘛,写得未必比得上年轻人。也就你小子愣头青,一心认定老人家我还是当年七元及第,八股文独步天下那会儿。”

    葛雍这说话的声音很不小,足以让四周围的人全都听见:“回头把那篇文章补全了给我瞧瞧。我就不信,你小子无师自通算学就罢了,还能无师自通时文……”

    “哪是我写的,只是别人的一篇习作。”张寿信口胡诌。

    而在他身后,齐良一张嘴已经变成了o字形。小先生,你可别说昨天晚上紧赶着让我背了十篇文字立意全都无可挑剔的时文,就是为了给我造势!下一刻,他慌忙追上前头的葛雍和张寿,大声说道:“葛祖师,不是我的……”

    已经进了月华楼的葛雍头也不回地打断了齐良的辩解:“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可下一刻,扭头瞪向张寿的葛太师就只见这个关门弟子一本正经地看向了自己。

    “其实,是老师您当年留在清风徐来堂里的文章,好像是您的少年习作,老师您真不记得了?”

    你小子越来越胆大了,我信了你才有鬼!

    葛雍当下气呼呼地反手揪了张寿就蹬蹬蹬上楼,一旁正搀扶着齐景山的朱莹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可就在这时候,朱莹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就把人轻轻巧巧给拖了过去。

    同样觉察到的齐景山回头一看,见是太夫人正拉着朱莹低声说什么,当下便没在意。

    “莹莹,你去拖着永平公主一会儿。让你葛爷爷带张寿先去见见裕妃娘娘。”见朱莹满脸惊讶,太夫人就轻声说道,“张寿的亲生母亲对裕妃有恩,这事儿很少有人知道。”

    朱莹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有些嗔怒地哼了一声,却是到底依照祖母的吩咐,立时三刻气呼呼地朝永平公主走去,径直堵在了她的去路上。

    斜睨发现祖母正截下了齐爷爷,而楚宽则是饶有兴致地拖着齐良和邓小呆在一楼转悠,阿六在角落里面壁发呆,她就放下心来,当下立时怒瞪永平公主:“你今天请阿寿过来,是不是原本就没安好心?”

    太夫人听到这样的寻衅借口,不禁哭笑不得。纵使永平公主有心赶去楼上,被朱莹这胡搅蛮缠一耽搁,那是想也别想了。于是,她收回了那分心二用的耳朵,笑吟吟地对着齐景山打听起了对张寿的观感,十足十一个即将嫁孙女的好祖母形象。

    而张寿跟着葛雍,此时已经径直来到了三楼。当看见之前迎接过自己的常宁正侍立在一个头梳圆髻,衣着朴素的妇人身侧,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紧跟着,他身旁的葛雍就突然甩开了他,随即拱手行了个礼:“裕妃娘娘。”

    “葛太师安好。”

    张寿见裕妃端详着自己,心中不禁直犯嘀咕,当下连忙长揖施礼道:“见过娘娘。”

    “快起来,快起来。”裕妃伸手就想搀扶,可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遮掩道,“一晃十六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是和太夫人当初见到自己时,差不多的对话,想到朱莹和自己同一天生日,想到永平公主也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张寿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无数种狗血的身世猜测。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下一刻,裕妃就长叹一声掩面而泣,紧跟着就低声说道:“我和莹莹的母亲,与你娘是在一场乱事当中结下的缘分。若不是她,我和莹莹的母亲恐怕早就死了!就是莹莹和明月能平安降生,也是托了她的福。”

    这一刻,张寿陡然想起,朱莹常常提起祖母、爹、大哥、二哥,却几乎从来没提起过娘。

第七十八章 薪火传承靠阉党?

    裕妃的讲述,简单而明了,张寿没怎么费劲就听明白了。

    那是当今皇帝刚亲政还年轻的那会儿,很喜欢和年纪相差挺大,却算是表兄的赵国公朱泾一块微服出游。当裕妃和赵国夫人全都怀孕了之后,两人更是兴高采烈地陪她们去进香哪怕那时候朱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皇帝也有一儿一女。

    结果很不幸,遇到了有人趁机造反,两个女人义无反顾把护卫都留给了男人,随后相携逃生,然后遇上了同样挺彪悍的他生母张寡妇也不知道是那大批人马吸引了乱军的注意力,还是三个女人战斗力太强大,又或者是乱军太不顶用,反正三女成功逃出生天。

    三个人都躲到了张寡妇家,张寡妇还找来了隔壁的稳婆。三个人在一团乱的情况下都生了孩子,裕妃和朱莹的母亲先后生下了女儿,而他的母亲张寡妇却因为早产外加难产,拼死生下孩子,最终殒命。

    张寿心情复杂地回味着这段过去,微微有些发呆,可心情却陡然轻松了下来。

    生下来就父母双亡,这种身世会被某些人说命硬克双亲,但是,他却完全不在乎。他会去祭拜那位可怜的秀才父亲,会去祭拜那位可敬的寡妇母亲,也会好好奉养把他养这么大,他一直视之为母亲的吴氏。说实话,他只要知道身世背后没有藏个雷,那就心满意足了。

    “阿寿?”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张寿这才抬起头,见裕妃竟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他就笑道:“娘娘恕罪,我只是忍不住回想当时那惊险的情景。我母亲很坚韧,很强大。只不过,这样的母亲,让我这个当儿子的压力很大,我怕配不上她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如果是她真正的儿子,这时候也许会义愤填膺地要公道,要旌表,甚至要立牌坊,可他却到底不同,那个母亲希望的,应该只是儿子平安喜乐活着。所以那些就留待以后吧。

    裕妃闻言一怔,不但是她,就连一旁的葛雍,也不由得轻轻揪了揪胡子。

    “之前得知这些年一直都是赵国公抚养我们母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还问过莹莹,可惜她也不知道,现在我总算是解惑了。这些年,我过得平安喜乐,就和村里那些赵国公照应过的老兵一样,我很知足。当然,也不是没有遗憾。”

    说到这里,张寿微微一顿,随即看向葛雍:“我认识字,读过书,不可能像那些村人一样,一直都一成不变地过日子。我一直想走出村子,只可惜母亲不让,村人也都盯着我,所以我只能教教孩子,让他们的眼界也不局限在田间地头。但我一直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现在,这个愿望正在达成。裕妃娘娘,老师,国子博士这样的美官,我当不起。我并不是在乎别人的非议,只不过,我志不在此。而且,除了老师传给我的那些经史和算经之外,我因缘巧合接触到不少离经叛道的东西,如果都拿来教,将来国子监绝对鸡飞狗跳。”

    葛雍正想说话,身后楼梯处突然传来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鸡飞狗跳,也比死气沉沉强。”

    “想当初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整个国子监那是一片欣欣向荣,曾经设过算科、格物、土木、船舶……各大门类应有尽有。太祖皇帝当年常念叨,如果什么地方是一潭死水,就放一条鲶鱼进去。可瞧瞧现在,国子监几乎就是那些死揪着时文制艺的腐儒占了大头,死气沉沉。”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太祖皇帝你还真行,连鲶鱼效应都整出来了!

    可是,如果当年真的把国子监当成现代大学这样建设,那现在倒车怎么会开成这个样子?

    看到是楚宽独自从楼梯走了上来,而其他人就仿佛消失了似的不见踪影,他不用想都明白,是别人创造机会让他能和裕妃见这一面。

    等到眼角余光瞥见裕妃面色如常,反倒是旁边侍立的常宁满脸谀笑,他就认识到,眼前的这位楚公公肯定比常宁等级高得多,当下略一沉吟,照着朱莹之前那称呼,直截了当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敢问楚公公,当年的算科、格物、土木、船舶等科目,如今国子监里还有吗?”

    楚宽哂然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时候,那些科目是有,培养出不少人才,可惜太祖退位早,太宗不长寿,太宗晚年,诸子夺嫡,乱了一场。高宗皇帝幼主登基,皇后和生母敬妃又双双早逝,就连近身宦官也都是某些官员扶持的。”

    “出自国子监的两位老师被人陷害,高宗皇帝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带歪了方向。再加上海外那些商船回来后都说,那些蛮夷之地风俗诡异,不懂礼法,远不如我大明,便有人觉得收纳那些西夷读书人和番书没必要。早年国子监培养的人,也渐渐因此被排挤了出去。”

    “而后继位的世宗体弱多病,同样大权旁落,几乎事事都听内阁的,对太祖皇帝那些东西也似懂非懂,渐渐这些科目只是徒有虚名,几乎连学生都没了。太祖皇帝当年把开海和劝学的铁牌树立得天下四处都是,如今还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叫嚣禁海外蛮夷和番书流入。”

    “英宗皇帝想要重振太祖皇帝当年雄威,只可惜他是旁支,登基的时候四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驾崩时,太子又突然暴死,诸子纷争,又乱成一团,还是睿宗爷爷起兵得了天下,重用了葛太师齐太常这种精通杂家的名士,这才有所扭转,只可惜……”

    他面色一厉,连语气也变得凌厉了起来:“只可惜睿宗爷爷去得早,定谥号的时候,竟然被人定了睿宗。什么睿是美谥,是上谥,什么克念作圣曰睿,深思远虑曰睿,圣知通微曰睿,虑周事表曰睿……可古往今来有几个睿宗?

    “睿宗爷爷这辈子只错了一件事,信了那些个投诚的家伙,没把他们都杀光!太后娘娘那时几乎要以死相争,可为了不重蹈高宗皇帝覆辙,咱们几个死死劝住了太后娘娘,姑且让步,垂帘训政,可还是时时被掣肘,皇上刚亲政就碰到业庶人谋逆,哼,哪有那么巧的事!”

    楚宽最终深深叹息了一声:“太宗皇帝留下的那些科目,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些书了,而懂得这些书的人,几乎都在宫中内书堂里!只可惜太宗皇帝当年念及苍生,不愿意多用伤残身体的宦官,否则宫中代代薪火相传,只要人多,也不至于就只剩下如今这么寥寥几个种子。”

    张寿确信,自己如果此时此刻不是绷着一张脸,他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楚宽这是想标榜,天下文官皆奸佞,唯有阉党是忠臣?这意思他没领会错吧?

    瞥见葛雍满脸不以为然,他就知道,楚宽这话估计有一定的真实性,但肯定在标榜宦官群体,存在一定水分。然而,人家在自己面前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深入了,如果他还一再坚辞这个国子博士,那他绝对会因为不识好歹而倒霉。

    在踌躇片刻之后,他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么,我这个国子博士是要去做一条鲶鱼,搅动国子监那一潭死水?”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葛太师高足,皇上自然希望你去复兴国子监。”

    见楚宽说得义正词严,张寿索性也不绷着脸了,直接露出了我觉得你在逗我的表情。

    而比他表现更露骨的是葛雍,老头儿直接板脸骂道:“楚宽,你少说这些糊弄人的,有话直说!”

    楚宽瞥见裕妃此时秀眉低垂,怔怔发呆,他就满脸诚恳地说:“葛太师,皇上真的是这么说的。张琛陆三郎这些家伙,从前在京城那都是什么名声,可现在呢?既然张寿能管好这些人,那么其他人还在话下?皇上说,算科一类,准张寿另行招取监生。”

    听到这最后一句,张寿顿时精神大振。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此话当真?”

    眼见张寿分明心动,楚宽顿时笑了:“皇上金口玉言,自然当真。”

    “不论年纪,不论出身?”

    “那是自然,皇上要的是结果,英雄不问出处!”

    “好。”张寿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劳烦楚公公把昨天堵我家老师府门的那些人都给找出来,我昨天送了他们一人一本书,我觉得这些人就挺合适的。”

    见楚宽一脸意外和茫然,他就笑眯眯地说:“要是这些人能通过考试,加上陆三郎,那第一批学生就算齐了!”

    要我当老师,你先把学生给我找齐了!我那翠筠间里的一批人,全都是朱大小姐塞给我的,除了陆三郎,几乎没人能学得了数学!

第七十九章 一物降一物

    当永平公主急急忙忙上了三楼时,看见的便是角落里葛雍提溜张寿上演严师教徒,楚宽独自站在窗前看底下八股文大战,常宁陪着裕妃闲话家常的情景。

    她强捺心头惊疑,快步来到母亲跟前,虽说很想问问刚刚他们都在楼上说了什么,可最终迸出口的,仍只有那个淡淡的称呼:“母妃。”

    “嗯。”裕妃点了点头,见后头朱莹搀扶着太夫人上来,她的目光就略过永平公主,冲着那祖孙二人笑道,“难得出来凑个热闹,这八股文我又不懂,听着也没意思。这月华楼文会,明月脱不开身,莹莹,你陪我去一趟昭明寺吧?好久没去见九娘了。”

    分心二用的张寿一眼就发现,朱莹那张脸上立刻露出了雀跃之色,而相形之下,永平公主那脸色就相当难看了。

    想到刚刚裕妃对他说出身世时,提及自己的生母张寡妇已故,而说到朱莹的生母,用的就是九娘二字作为指代,但并没有提及人现在下落,他顿时恍然大悟。

    裕妃现在这么说,岂非是指,朱莹的母亲不在赵国公府,却在那昭明寺?

    “好呀,我也早就想带阿寿去见娘了。从前每次我去见她,她总是轻轻摸摸我的头,也不说话,也不笑,总当我小孩子,更不肯回去。这次我让阿寿一块去求她,她总不至于不答应!不就是当初和爹吵了一架吗?大不了娘打他一顿好了,干为什么要这样不理不睬的!”

    张寿不禁为大小姐这彪悍的发言擦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太夫人正在那无奈摇头,他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可这次没有他发言的份,因为裕妃竟是抢先一锤定音。

    “莹莹,别胡说,你娘哪会打你爹!阿寿还要和葛太师留在这儿做个评判,毕竟,他今天开罪了一个选家,总不能把这里的读书人都得罪了。就咱们娘俩去,你祖母也不去。你娘那就是个倔脾气,去的人多了反而更不好。我可没带几个随从,全都靠你保护我了!”

    见朱莹拗不过裕妃,最终怏怏答应了,张寿连忙叫了一声莹莹,随即指了指一旁无人的角落。眼见她快步过来,他就撇下葛雍闪了过去。

    “不用担心我这,万事有老师呢,再说,你祖母也在。”

    “哼,我哪是怕底下那些没用的家伙,我是怕永平公主不阴不阳的说酸话刺你。”朱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最终有些不甘心地说,“我真的想带你去见见娘,她对我还是很好的,每次去,她都会送我亲手做的新衣裳……阿寿,说好了,下次我带你去!”

    “好好好。”张寿赶紧点头答应。眼见朱莹复又情绪高昂了起来,他这才问道,“对了,齐先生和小齐小呆阿六呢?”

    “齐爷爷考他们呢!”朱莹咯咯一笑,这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小齐和小呆倒还行,可阿六一脸你说什么我就是没听到的表情逗死人了,竟然装聋子装哑巴!”

    张寿本来还担心底下他带出来的那三个,得知阿六竟敢那么应付齐景山这样的名士高官,他忍不住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就看着朱莹,轻声说道:“去见你娘的时候,代我问个好。如果可以的话,告诉她,当年的事我知道了,这些年我过得平安喜乐,心满意足。”

    朱莹的眼睛里顿时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可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告诉自己内情的意思,她只能没好气地说:“不告诉我是吧?哼,等我回来再审你!”

    见大小姐犹如一阵风似的回到裕妃身边,说笑两句就立时把人拽起,却是和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唯独没理会永平公主和他,就这么扬长而去,早已经习惯她这性子的张寿不禁哑然失笑。而这一行人下去不多时,他就看到齐景山带着齐良邓小呆一块上来了。

    而阿六却落后了好几步,登上三楼时,人还是那种没什么表情,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哪能看得出他曾经寥寥数字就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直到这时候,永平公主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摆脱了刚刚那挥之不去的负面情绪。然而,当她看到葛雍二话不说叫了齐景山等人,反客为主地占据了那大书案,摊开纸拿起笔开始写写算算,她不禁心浮气躁,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捏烂了。

    朱莹只知道以貌取人,母妃一贯对她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更好……

    葛雍齐景山这样的经学名家,却偏偏迷恋算科小道……

    父皇和太后这些年来明明不大和睦,可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一直都在帮她在京城才子圈中扬名的那几位高官,也是心思叵测……

    当这一场月华楼文会结束时,已经是午后申时。张寿一直都被葛雍拖着算一道极其繁琐的重复计算题,午饭虽说乃是月华楼大厨精心烹制的,他却食不知味,囫囵对付了一顿,心中不得不感慨今天说是来赴什么文会,结果却是相当于数学研讨会。

    然而,他只是感慨,今天赴会的大多数士子却是沮丧。被选家们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十余篇制艺时文,当送到葛雍和齐景山面前时,受到的却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挑刺打击,最终仅有三篇文章脱颖而出。可赞许三篇文章之后,葛太师却是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说了一番话。

    “当年我连试连捷,最终七元及第,也许大多数人觉得很风光,但你们不妨想一想,从唐宋到今天,状元出过多少,可你们能记得住的有多少?制艺时文考的是对圣贤书的理解,可理解之后,你们自己今后如果金榜题名,是否能写出名垂千古的文章?”

    “我这关门弟子张寿没打算和你们科场争先,别因为某些人对你们怂恿许诺,想要扬名,就拿他当成软柿子。要知道,昨天堵我家门假装行卷的人,就已经有人当场哭诉坦陈,是受人指使的。人活一世坦荡荡,别进士没考上,却沾染一身污名,禄蠹两个字很好听么?”

    直到离开月华楼,张寿这才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太夫人邀了他和葛雍齐景山一块登车,甫一坐定,他就只见葛雍没好气地瞪了太夫人一眼:“张寿住你家不合适,赶明儿给他打点一下,搬我那去,省得人家说闲话。”

    太夫人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但话语却一点都没有容让:“你那儿昨天才有人闹事,你能保证今后就没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关门弟子,还不是有人发难?再说,阿寿是泾儿的女婿,他就是住哪去,此事也铁板钉钉,怕什么闲话?阿寿,你说呢?”

    张寿不禁有些头疼。一边是朱莹的祖母,抚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赵国公生母,一边是对他很不错,屡屡背锅之后也没翻脸的老师,这让他帮谁说话?只是片刻,他就定了主意。

    “我今天打算回融水村家中一趟。”没等两位老人再争,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就算要当那个国子博士,我也得回乡和娘说一声。至于下一次进京时住哪,到时候再说好了,不急。”

    一直笑而不语的齐景山直到这一刻,方才微微笑道:“我在京城西边堂子胡同有一座两进小院,那是我从前旧居,后来只堆放杂物,空着也是空着。如果张寿你没地方可住,我可以让人收拾了,便宜一点赁给你。”

    他仿佛没察觉到葛雍那气得要杀人似的目光,对着太夫人微微颔首:“堂子胡同就在赵府大街后街,彼此照应也方便……”

    “齐景山!”

    看到葛老师那瞬间气坏的样子,张寿连忙想都不想地一把搀住老头儿,顺手在其背上轻轻捋了捋:“老师,我要是真去了国子监,哪有空常常回来,齐先生是请太夫人照顾我娘是真的。你想想,国子监距离葛府近,还是距离赵国公府近?”

    见葛雍几乎顷刻之间就高兴了起来,太夫人和齐景山不禁相顾莞尔。

    看这架势,张寿已经能摸准葛雍的七寸了,以后是老师管学生,还是学生治老师,那可说不准!

第八十章 告慈母

    回到赵国公府,张寿并没有等到去探望母亲的朱莹回来,却等到了一纸任命。显然,司礼监秉笔楚宽并没有信口开河,尽管小小一个国子博士按理来说并不需要皇帝干预,更不需要内阁拟诏,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他对太夫人告辞了一声,随即收拾好了东西,带着齐良邓小呆和阿六悄然离开了赵国公府。

    请了一天假,见识了从前根本想不到大场面的邓小呆,径直先回了顺天府衙。好不容易考上令史的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份曾经很向往的职业,哪怕他的老师从乡下小郎君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国子博士。哪怕他的祖师爷,是无数读书人尊敬备至的葛太师。

    至于府试刚刚考了第七的齐良,也没有再留在京城,而是决定跟着张寿先回融水村。

    来的时候骑马,回程的时候因为已经天色晚了,张寿对自己那点可怜的骑术完全信不过,自然坐了太夫人安排的马车。此时此刻,他窝在那车上,被路上的颠簸震得半死不活,一面埋怨阿六这车夫当得似乎不靠谱,一面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苦练马术。

    至少,骑马再磨大腿,也比坐车舒服得多。

    太祖皇帝为什么没把弹簧造出来?唔,真正的螺旋压缩弹簧其实是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蒸汽机和活塞气缸等等没有的话,确实挺难办……

    就不知道所谓太祖皇帝留下,内书堂中珍藏的书,到底是什么书。他从小到大数学不错,大学高等数学a,大学物理a,电路分析a,但他摆弄最多的是各色芯片电路板……

    “小先生,从月华楼回来之后,太夫人就没提起过府试和王府尹的事,真的不要紧吗?”

    见齐良忧心忡忡,回过神的张寿懒洋洋地说:“要紧的话,太夫人一定会和我通个气,她只字不提后来如何,那就是不要紧。而且,王府尹既然在遇到别人挑衅的时候那么强硬,足可见不是被人算计,而是早有预备,胸有成竹。所以,我们这种小人物就别瞎操心了。”

    “小先生你可不是小人物,今天我都简直看花眼了。葛先生和齐先生那都是京城名士中最厉害的人物,裕妃娘娘和永平公主,就是参加过好多次月华楼文会的人,也未必这么近距离见过。那位司礼监秉笔楚公公好像也很不同寻常,可大家都对你很和气。”

    “呵,那是因缘巧合,而且,不是因为我的本事,而是因为……”

    张寿拖了个长音,随即突然伸出手,在齐良脑袋上使劲拍了一下:“你小子别想套我的话,总之记住,我不会因为人家看似和气亲切就得意忘形。所以,我要告诉你一点……”

    他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有些事情,不是别人想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的。人生在世,固然不能真的抛开一切顾虑自由自在,但也用不着一味束手束脚。哪怕带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有时候也比呆在牢房中做一个老实囚徒来得有意思,明白吗?”

    一看齐良那苦恼的样子,张寿就知道人没明白,然而,他也不想解释。

    他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才领悟到这一点人生快乐的真谛,没指望真正在乡下长大的十六岁少年能认同这个,只不过预先提个醒。然而,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现在的朱莹,我行我素,恣意飞扬,那是因为有家人长辈小心呵护,纵容宠溺,那才会如同一轮肆意挥洒阳光的旭日,明亮得耀眼而迷人,可如果有朝一日,她遇到变故时,还能保持那种让他想疏远都根本疏远不了的明艳特质吗?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这样耀眼……

    “少爷,少爷?”

    当张寿再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却是阿六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本能地问了一句:“到家了?”

    “到家了,娘子正在拉着小齐说话呢。”

    张寿连忙拍了拍脸,赶跑了那仅剩的一点睡意,随即下车。虽说在车上睡了一觉,可此时脚踏实地,他方才真正感觉到在这没有弹簧的马车品尝了一路颠簸。蜷缩着睡了一觉,落地之后的脚底板竟如同针刺一般疼痛,以至于他不得不按住一旁的阿六,这才能勉强站稳。

    “那吴娘子,我先回去了。”齐良冲着吴氏行了个礼,随即又转身对着张寿恭恭敬敬做了个大揖,继而就飞也似地往家中跑去。尽管他的家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在终于以父亲想都不敢想的名次通过府试之后,他还是决定好好去给父亲上一炷香。

    至于晚上一个人独自吃什么……那位慈眉善目的好心太夫人让他们带回来好多吃食!

    张寿根本来不及开口阻止,齐良就已经飞快地跑了,本来还想邀请人在自己家吃了晚饭再走的他只能放弃了这个主意。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吴氏跟前,见她震惊地盯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他不得不咳嗽一声道:“娘,没事,我就是在车上蜷缩着睡了一觉,腿麻了。”

    “是这样?”吴氏瞅了一眼阿六,见人点了点头,她顿时如释重负,唠唠叨叨地说,“刚刚小齐说你进城后去见过葛先生,后来又在赵国公府住了一个晚上,今天还去参加了什么文会?那你肯定累了,来,快进屋吃点东西,然后早点洗澡休息。”

    见吴氏拽着自己往里走,张寿没有抗拒,却忍不住问:“娘就不问莹莹怎么没跟我回来?”

    吴氏顿时一愣,脚下停了一停,随即就强笑道:“莹莹从家里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家去了。难为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在这乡下呆了这么久……”

    没等吴氏继续给朱莹的没回来想出一千个一万个合理的借口,张寿就笑了起来。紧跟着,他就握住了吴氏的手。那只手明明冰凉的,却有些潮湿出汗。

    “娘,我这次进城,碰到了挺多事情。但最重要的一件是,之前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抓到的那些乱军,皇上嘉赏了我的功劳,给了我一个官儿当当。”

    张寿提都不提裕妃今天对他说的所谓身世,而且将皇帝的封官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当吴氏转过身时,那脸上仍旧满满当当尽是狂喜。

    “真的?老天开眼,这真是老天开眼!”吴氏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甚至根本忘了问皇帝给的是什么官。她猛地松开手,一溜烟冲进了大宅,紧跟着就传来了她嚷嚷的声音。

    “老刘头,快,给我备香烛,我要去祭拜祖宗!阿寿当官了,当官了!”

    张寿叹了口气,没有阻止吴氏那几乎能叫到整个村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眼见刘婶麻利地在前院摆了香案和贡品,而老刘头则是拿了香炉和香来,他眼看吴氏就直接对着香案跪了下来,焚香祷祝,喃喃自语,就和往常过年一样,从前觉得可笑的他,现在却终于有了体悟。

    也许,这本来祭拜的就不是什么很久远的祖宗……

    他缓缓来到吴氏身后,随即单膝跪了下来,紧跟着,他就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念诵着的只言片语。

    “……娘子在天之灵……保佑阿寿富贵平安……当个好官……”

    听着这些,张寿微微一笑,随即在吴氏身后低声说道:“娘,你告诉祖宗,我当的是国子博士,我当官的地方,是天下读书人汇聚的国子监。以后,我要去那儿当老师了。”

    见吴氏愕然回头,满脸不可思议,他就一板一眼地说:“我会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负她给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负此生。”

第八十一章 我想当斋长!

    一顿家常饭菜之后,张寿并没有按照吴氏唠叨的,早早休息,而是让阿六陪着,出了家门前往翠筠间。他知道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毕竟他当年也曾经当过一阵很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所以他相信他在的时候那些人还会守点规矩,他不在,那就很可能群魔乱舞。

    反正翠筠间在竹林里,村人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干嘛,而他临走的时候,也压根没嘱咐村里人去那边看看,因为他觉得看了也白看。难道杨老倌能看得住陆三郎和张琛?

    此时此刻,他跟着阿六,走在那条直通水波不兴馆的小路上。天上的月亮依旧莹白,但要圆润却不可能了,已经缺了挺大一块。皎洁的月光从竹叶缝隙中洒落下来,再加上阿六手中的灯笼,他勉强能看清楚脚底下的这条路。

    当终于影影绰绰瞧见前方竹屋时,张寿却只见前方阿六突然转过身来。那张没有太大特色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竟是显得有些变幻不定,仿若舞台上灯光照着的戏子。

    “少爷,要把灯灭了吗?”

    听到阿六问出这么一个出戏的问题,张寿不禁一乐,随即竟有一种半夜三更老师查寝室的即视感。他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又没打算揪人当典型,只不过来看看,顺便和他们说点事。只要他们不曾放火烧了房子,那就随便……”

    就在这时候,张寿猛然间听到了一个破锣似的嚷嚷:“走水了!”

    我不会真的这么乌鸦嘴吧?这已经第二次了!

    张寿顿时目瞪口呆,紧跟着,他就只见阿六如同兔子一般敏捷地窜了出去,同时……带走了那盏照明的灯笼!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随即连忙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赶去,却是怎么都追不上前头那少年。等来到水波不兴馆,他就闻到了一股烟味,这一次,他不禁暗叫糟糕。

    要知道,这年头可没有高压水枪,起火的结果往往便是一烧一大片!

    这帮混蛋小子,不会真闹到回头把这片竹屋和这片竹林全都烧了吧!

    然而,当他快步赶到了那人声嘈杂的地方时,却没有见到火光,只看到屋内浓烟滚滚,听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连忙二话不说地拨开人就往前挤去,而被他拨开的人最初还很不乐意,等扭头看见他时,却一下子闭上了嘴。最终,反应快的张陆慌忙嚷嚷了一声。

    “小先生来了!”

    一瞬间,人群呼啦啦散开,张寿只觉面前豁然开朗,现出了一条路。他连忙快步来到最前头,就只见地上正在死命咳嗽,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赫然是张琛和陆三郎。

    知道这两个人素来不和,他不禁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抬头看了一眼冒浓烟的屋子时,就只见阿六黑巾蒙脸,提着一个盆出了大门,盆里赫然依旧在冒着浓烟。

    “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三郎一抬头才发现张寿来了,想要解释,奈何嗓子一时间发不出声。正心急的时候,他偏偏又听到张寿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想把房子给点着吗?知不知道在着火的屋子里,大多数人不是烧死的,而是熏死的?这还没冷到烤火的时候吧?”

    陆三郎和张琛一时没法回答,而一旁却已经有张陆抢着说道:“小先生,琛哥和陆三胖两个打赌背书,谁背不出来就把书烧了,把那灰兑水喝干净,他们是闹着玩呢!”

    什么打赌背书,明明是打马吊,赌注是谁输了就把马吊牌都吃进去……张琛输了不认账,陆三郎就点火把马吊牌都烧了,张琛气急败坏往里头倒酒,反正折腾到最后,就是这么一番看上去差点要着火的光景!

    张武张了张嘴,想要揭穿这鬼名堂,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张寿就沉着脸上前,用阿六递过来提灯笼的棍子在灰盆中翻了翻,找出了几张没烧干净的马吊牌。知道不用自己多嘴得罪人,张武就立时闭上了嘴。

    而找出了那几张残牌,张寿呵呵一笑,站起身把棍子还给阿六,随即拍了拍手。

    “我第一次知道,马吊牌也能叫做书。”随眼一瞥四周那些面色各异的家伙,他就看着陆三郎说:“陆三,我进京也就两天,把翠筠间交给你,你就是打马吊来管事的吗?”

    “不是不是!”陆三郎赶紧站直身子,慌忙解释道,“张琛不服管束,我只好和他打赌……”

    张琛顿时气坏了。什么叫我不服管束?我干嘛要你管?奈何他嗓子还没回复,这会儿只能怒瞪陆三郎。明明是你作弊,还要逼着我喝马吊牌烧成灰兑的水,现在还来赖我!

    没等张琛憋出声音来,张寿就淡淡地说:“天气就要凉了,虽说这翠筠间你们整修过,但到了那时候,这竹林里也冷得没法住人了。所以,你们也该回京城了!”

    陆三郎顿时大吃一惊,别人也许只是想蹭个葛门弟子的名声,可他是真心挺喜欢张寿教的这些东西。因此,他立时不假思索地叫道:“这怎么行!”

    然而,几乎是异口同声,张琛也反对道:“这怎么行!”

    张寿正觉得有趣,可转瞬间就只见两人再次彼此互瞪,陆三郎恨恨地骂一声鹦鹉学舌,而张琛则干脆气得大叫明明你学我说话。

    眼见两个人差点就要互揪领子,他只能沉声呵斥道:“都够了没有?你们两个不愿意回京城的先给我站一边去,其他人一个个说话!”

    陆三郎在这混得如鱼得水,谁都知道,可张琛竟然不愿意回去过恣意逍遥的日子,大多数纨绔子弟还真没想到。此时此刻,众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犹犹豫豫不想表态。

    娶大小姐他们早就知道是没指望了,但相比从前朱莹那嫌弃他们的态度,赵国公府的这条大腿他们如今却算是姑且抱住了。而葛门弟子这光环,众人也不打算放弃,否则,之前几个溜回去帮葛雍印书的家伙,怎么会又特地赶了回来?

    在这一片沉默中,张寿见张武似乎想要说话,一个眼神把这个当初头一个抱大腿的家伙给按住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并不是说你们回京就不是葛门徒孙了。我刚刚忘了说,我此次进京,那一夜一网打尽所有乱军的赏赐已经下来了,我得了个国子博士的小官。”

    “至于你们的那份赏赐,估计也要回京才能发下来。我听老师说,你们全都是监生?嗯,等回京之后,你们就来国子监好好上课吧,留着张琛和陆三郎在这翠筠间里吹西北风!”

    本来他是不想要这些学生的,现在他改主意了,留着这些出身不错的贵介子弟,他至少有个班底!

    得了个国子博士的小官……

    一大堆纨绔子弟听着这话,简直想跪了。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勋臣和官宦子弟,只要长辈的官职足够,那么子弟就可以入国子监读书,然而……你想不读都不行!

    虽说这规矩现在是没那么严格了,如他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请假,可他们仍旧是监生,寻欢作乐的时候,那是铁定要躲着国子博士这种学官的。

    就好比谢万权这个斋长可以喷张琛不学无术,他们也同样没少挨过这种劈头盖脸的训斥!

    而且挨了也得受着,回去只字不敢提。因为能在国子监当博士的,全都是朝中大学士尚书这一级大佬看重的文坛新秀,未来高官,他们家里长辈知道他们挨骂也只会大赞骂得好!

    在这一片眼珠子掉地上的僵硬气氛中,陆三郎竟是哈哈大笑,随即非常狗腿地上前赔笑道:“小先生这一去国子监,那真是正本清源啊,回头我一定天天去国子监!只不过,小先生您总需要一两个贴心人,我想当斋长,您看成吗?”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张寿不禁莞尔,想起了前世里毛遂自荐当班长的往事。他若无其事地说:“可以,只要你能在开课第一天的算科考试当中拿头名,这个斋长我就给你当了!”

    陆三郎别的不行,可那算学可却是真的行啊!难不成真的会让他当上斋长?

    问题是国子监六堂应该都是满的,张寿以后会管哪一堂?陆三郎又会当哪一堂的斋长?

    这一次,四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年方十七的谢万权已经是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斋长了,眼瞅着京城贵介子弟中不学无术的代表陆三郎竟然可能破纪录?

    可紧跟着,众多人一下子又意识到。陆三郎算什么,张寿才是刷新了国子博士的最年轻记录呢!记得如今国子监里头最年轻的国子博士,少说都二十四五了!

第八十二章 卤煮和高薪

    忽悠一群贵介子弟重新变身好学生回国子监去上课,让他们给即将新官上任的自己摇旗呐喊,充当一下背景板,张寿起初就觉得没什么难度。更何况,他都得到了国子博士这样一个不错的美官,照理说其他人也会有相应的赏赐,众人当然乐意回去露个脸。

    等到浓烟散去,陆三郎那座仍旧留着浓浓烟味,而且四壁全都被烟熏黑的竹屋算是没法住人了,他便没好气地说:“陆三郎跟我来,今夜水波不兴馆暂时借给你住。至于之前你住的屋子,明天给我重新整修!你要当斋长,凡事便以身作则,给我把那道鸡兔同笼抄一百遍!”

    这题目我闭上眼睛都会做,凭什么要抄!

    陆三郎顿时大为委屈,尤其不忿的是,张琛却逃过了惩罚。然而,等到张寿把他提溜到了水波不兴馆,眼见阿六直接把他那些随从给隔在了门外,自诩有智慧的他立时心中一动,等门关上便小声试探道:“小先生有话对我说?”

    张寿沉默片刻,直接把当初太夫人教训朱二时,说陆尚书乃是攻击赵国公父子后台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见一贯嬉皮笑脸,韧性十足的陆三郎突然变成了泥雕木塑。虽然这时候他能想出一千种一万种安慰人的办法,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陆三郎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他相信一直被人戏称为猪头的小胖子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呵,呵呵呵呵……”陆三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里都出现了泪花,“我就说呢,老爹他凭什么相信我能把朱莹追到手,原来是因为他就想要我去扮演那么个猪头!我还以为我骗过了他,闹来闹去,最后被骗的是我自个!”

    最后几个字,陆三郎几乎是低声嘶吼出来的。那种不敢放声的痛楚,让小胖子本来就红了眼圈更红了,眼泪夺眶而出。他几乎下意识地蹲了下来,低头不想让张寿看到自己的丑态。直到他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摩挲了几下,

    “知道我那时候怎么对朱二说的吗?我说,陆三郎没了他爹,还是个算学天才,他甚至还秘密经营了书坊等各种产业,可二少爷你呢?”

    张寿收回了手,心想这个有智慧的小胖子,圆滚滚脑袋摸起来的手感还挺好的。

    见陆三郎使劲擦了擦眼睛,随即不声不响站起来,他就笑呵呵地说:“现在,你还想当这个斋长吗?”

    “当然!”陆三郎发狠似的重重哼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等回了京城,我就搬到国子监号舍去住!”

    “国子监号舍?那可是逼仄得像是鸽子笼,你确定能住?”

    “我掏钱整修还不行吗?”陆三郎一脸老子就是有钱人的派头。

    “这翠筠间我能整修,这国子监号舍我当然也能整修!张琛他们我一个个去说,小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一个人住号舍怎么行……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苦头不能我一个人吃。他们还敢笑我是猪头?哼,当初要不是我放消息,张琛他们也不会跑到这来求学……呃!”

    陆三郎猛然打住,一副说漏嘴的尴尬样子。而张寿早就猜到当初那贵介子弟纷至沓来的情景,除了朱莹推波助澜,陆三郎肯定也没少上窜下跳,此时便只是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很好,抄两百遍!”

    见陆三郎瞬间哭丧了脸,张寿就径直往外走去,等到了门边上,他却头也不回地说:“对了,张琛没事就喜欢叫你陆三胖,其他人也都是乱叫一气,我都一直忘了问,你大名叫什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张寿等了片刻,却是难言的沉寂。他有些费解地转过身,却只见陆三郎竟是比刚刚得知父亲耍了自己时还要更加悲愤。

    “小先生你能不问吗?就是因为那名字不好听,我才特意造出声势,由着人叫我陆三,甚至陆三胖。”

    见张寿有些迷惑地盯着自己,陆三郎顿时哭丧了脸:“我知道了,反正回头到了国子监,迟早人尽皆知,我爹当年听说我生了,随口起了个名,叫陆筑。什么陆筑,叫得快了就变成了卤煮,拗口难听,这都是什么名!”

    陆筑、卤煮、楼主、留住……

    其实这名字只不过两个字都是第四声,说不上难听。都怪陆三郎一个劲地说卤煮,他这联想实在是不少……

    为了师道尊严,张寿不得不死板着一张脸,微微一点头就转身离去,只是在打起帘子的时候,他那笑容简直是掩都掩不住,尤其是当门帘落下,听到身后传来了陆三郎那低低自言自语的声音时更是如此。

    “小先生听了我这名字居然什么都没说?真厚道!”

    眼见灯笼在阿六手上,厚道的张寿为了不让陆三郎那些随从看出端倪,只能赶紧继续绷着一张脸,直到从熊猫影壁的那条大路离开时,他才忍不住嘴角翘起笑了起来。

    说实话,和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伪君子比起来,还是有追求的熊孩子更有趣!

    说服吴氏一块上京,张寿觉得不难,因为他知道,他难得上京两天,吴氏也许能够耐住性子在家等,可在知道他要去国子监当官,长久都不能回来的情况下,她一定会跟着他一块去。果然,他只是一提,她就一口答应了。而答应之后,她又提出了一件事。

    “阿寿,若是到了京城,就靠我们娘俩几个,人是有些少了。村里这么多乡亲,你再挑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一块带上吧,也好给他们找条出路。之前杨老倌还在我面前说了好几次,邓小呆考上了令史,齐良也去考了府试,央求你带挈一下他家里两个小子。”

    张寿不禁有些头疼:“那两个小子自己不乐意读书,我有什么办法。”

    “话不是那么说。你不知道,杨老倌他们去了一趟京城,把之前刚打下来的新米和菜蔬干货都卖了之后,今天回来就求着赵国公府留在这的一个护卫,亲自带他找去了临海大营,这会儿人还不知道回来没有。虽说之前那位雄指挥使留下了军马,但他还是怕给你惹祸。”

    “偶尔让这些军马拉一次东西去京城,那还行,用多了就废了。耕地之类的,想来你之前和雄指挥使说的时候也不过借口。所以,只要临海大营能看赵国公府的面子上给个合适的赔补价格,他就预备答应下来。如此皆大欢喜,大家每户也能多点现钱落腰包。”

    张寿这才沉默了下来。杨老倌虽说看上去很财迷,但老头儿心里却有一杆秤。可惜两个孙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材料,这就算是鞭子抽打,也是抽不出来的。

    他只能叹了口气道:“娘,咱们村里都是好人,我也知道。可我估摸着就国子博士那点俸禄,连您和老刘头刘婶阿六都养不活,我拿什么去养活更多的人?”

    鉴于裕妃所述那段往事颇有些惨烈,张寿到底还是没提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没提赵国公府对他们母子的奉养多半也有一部分是出自报恩,可吴氏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

    “你不是说国子博士正七品吗?正七品京官的俸禄不会少的!我当年在京城时就听说过,太祖皇帝曾经留下祖训,好像大意是说,我朝俸禄怎么能比唐宋低!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高薪养廉,不廉就杀!”

    张寿有些诧异地啧了一声,却没有问这祖训现在执行得如何,

    显而易见,俸禄高那是肯定不会改的,但不廉就杀这一点嘛……呵呵,国子监这种曾经有综合学府苗头的最高教育机构都能开倒车,反腐政策凭什么不会?

    当然,即将成为公务员的他,听到俸禄很可能很优厚,还是松了一口气,当下就爽快应道:“那就这样,这次上京的时候,我多带两个人……娘,饭得一口口吃,先别太招摇。”

第八十三章 张博士上京

    一大清早,洗漱更衣过后的张寿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因为阿六带来的讯息而赶到了大门口。眼看整个村里所有从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童子少年全都被父母长辈送了过来,足有九个,大的脸上尽是憧憬,小的脸上尽是懵懂,他不禁分外头疼,只能上前好言软语地解释。

    最终,他只选了老奸巨猾杨老倌的次孙杨好,翻地好手乔虎的儿子乔当,都是十三岁,正是有力气,对世事似懂非懂,听话好用的少年郎。

    等这件事情办完,张寿才发觉,来应选的都是男孩子,连个不懂事的毛丫头都没有。

    当他给家里书籍装箱的时候,随口对吴氏提起,她却给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翠筠间里那些贵介公子来求学也没带丫头,一色都是男仆随从,我想京城肯定一贯如此。我觉得这才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阳刚之气,整日里厮混在脂粉堆里算怎么回事。”

    我的娘诶,那些家伙当初都是冲着朱莹来的,带丫头来此,被那位大小姐看到会怎么想?京城要是真有少年人成婚之前不得纳婢的潮流,我估计那群贵介子弟全都要哭了……

    张寿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前世里在家中历经大变之后,性情也随之变了,眼界养得极高。这一世鲜活恣意的朱莹突然闯入他的生活时,他尚且都敬而远之,更不要说别人了。

    如今,朱莹爽朗明快的风格渐渐侵染了他,以至于昨天连永平公主那样我见犹怜的美人,他看着也就像是木头,更别提寻常女子了。

    吴氏不想要丫头就随便她了,反正日后人都是伺候她,他估计是要长留国子监那个和尚庙的……

    想着这些,张寿打了个哈哈,把这话题蒙混过去了。然而,眼看快到午饭时分,他终于把自己那些行李打包完毕,盘算着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启程的时候,就只听门外大呼小叫,紧跟着,阿六就倏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小姐来了。”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下一刻,他就只见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紧跟着,朱莹就大步闯了进来,朱红的衣裳,衬得她越发犹如一团火一般明亮灼人。

    一看到她那明显被风拂乱的额发,他便明白,人不是坐车,而是骑马来的,当下便迎上前笑道:“我正想着明天还是后天进京呢,你怎么就来了?还赶在这时分,家里正好还没开饭,难道你是特地来蹭饭的?”

    “我……”朱莹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忍了又忍,她到底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还不都是因为祖母骗我!她说我和裕妃娘娘走了之后,你还是对楚公公说,你不想当那个国子博士,也许送上坚辞的奏表就不回来了!”

    张寿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即将离开的那点乡愁瞬间冲得一干二净。见朱莹气得瞪了他一眼,随即旋风似的又冲了出去,他连忙对那边满脸无辜的阿六说道:“快去看看,对莹莹说一声,是我不该笑她,我下厨给她赔礼!”

    虽说最初大为羞怒,但朱莹到底我行我素惯了,虽说是阿六代张寿出来赔礼,可张寿肯为了自己的洗手下庖厨,她还是立刻转怒为喜。一路紧赶慢赶,饥肠辘辘,接下来这一餐午饭,胃口大开的她风卷残云吃了很不少,等吃完放下筷子,她就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吴姨,既然都收拾好了,咱们下午就动身吧,晚上就在京城过夜了!”

    吴氏原本没这么心急,可见朱莹脸上红扑扑的,那眼眸中神采飞扬,想到她今天必定是一大早就打马出门,她最终爽快地点点头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走。”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可还没等他说出个反驳的理由,朱莹和吴氏就同时扭头看向他。

    “阿寿,人先走,东西可以随后再起运!陆三郎张琛他们那边,我去说,他们肯定也归心似箭了!”

    “阿寿,就听莹莹的,把衣服带上,其他的慢点儿也不打紧。”

    张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干脆就不发表意见了……

    雷厉风行的大小姐驾到,犹如龙卷风似的在整个村里刮过,赫然没有遇到半点阻碍。陆三郎虽说本打算晚几天回去,直接住国子监号舍,可其他人纷纷一口答应一块护送张寿去京城,他也只好怏怏答应了。至于村里杨乔两家,那更是没一点舍不得,立时打点衣物送儿孙。

    而齐良也在斟酌再三后,表示要和张寿一块上京读书,以备将来的院试。

    因此,午后未时不到,浩浩荡荡一行人便已经打点停当。老刘头和刘婶留下,待明日和几个朱家随从押了行李一块来,其他纨绔子弟也是丢下随从收拾首尾,雄赳赳气昂昂地带上护卫预备出发。领头前来送行的几个村人眼看那百多人的队伍,对视一眼就运足中气大吼。

    “恭送张博士上京,青云直上,前途无量!”

    张寿正在马上和朱莹说话,听到这嚷嚷,他已经是懵了,等到其他村民也纷纷醒悟过来,竟是跟着附和,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小孩子不明就里的大叫大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听到张博士这个称呼,他第一反应竟是自己昔日大学毕业之后不想读书工作四处厮混,被父母逼着上米国留学混来的,那个比克莱登大学好不到哪去的野鸡大学洋博士文凭……

    直到正式上路启程,张寿还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尽是在那嚷嚷张博士的声音。因为后来不止纨绔子弟们跟着叫嚷,就连朱莹也在高兴的时候附和了一两声。

    此时此刻,骑在马上的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可冷不丁背后却传来了张琛的嘟囔。

    “小先生都当国子博士了,我们这些人的赏赐呢?”

    张寿正要说话,朱莹就已经抢在了前头:“我昨天去见过娘之后,特意跟裕妃娘娘进宫去见皇上讨赏了!他说,就是官兵剿抚,也会有死伤,我们竟然几乎毫发无伤,简直是奇功!所以,为了嘉赏大家此番有勇有谋,回京之后,皇上要在宫中赐宴犒劳大家,届时再颁赏!”

    有勇有谋四个字说出来,公子哥们却是片刻的安静。

    这个……他们被朱莹药翻,也算有勇有谋吧?

    嗯,肯定算的,他们也是为了大局做出了贡献……不拖后腿的贡献。

    然而,等到最后朱莹说皇帝要赐宴,人群顿时轰动了。虽说他们是勋臣官宦子弟,家中父兄不少都是天天见皇帝的,可搁他们这些人身上,除了张琛那是秦国公唯一的儿子,凡事都有份,其他人那却是顶多只远远见过皇帝一回。

    因此,也不知道在谁挑的头,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皇上万岁的颂圣声,听得张寿头皮发麻。所幸这儿不是官道,这聒噪声并没有引来人人侧目,只是惊起田间地头无数飞鸟鸣虫。

    重量大的杂物全都扔在融水村,一行人又都有车有马,带的不过细软,因此这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一行人最终在日落之前,进了崇文门。

    就算二三十个人当中,长辈是公侯伯的占了一多半,长辈是三品以上官的占了另外一小半,城门也是不会为了他们通融的,错过时间要想进城,那就提心吊胆坐吊篮吧!

    而听到钟楼上关城门的悠长钟响,朱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抱怨道:“当年太祖皇帝说,太平盛世,京城城门就应该从早到晚,时时开启,这才是泱泱大国的自信,盛赞宋时不禁夜的气象,大骂元朝宵禁是开倒车,。后来宵禁是废了,这城门不关却没法执行。”

    张寿不禁呵呵一笑。习惯了现代灯火通明夜生活的人,对于什么宵禁那自然深恶痛绝,可不关城门,哪怕是京城城门,在这个时代仍然太超前了,官民百姓也很容易没有安全感。

    然而,刚刚才暗赞过宵禁废除制度,当张寿发现道路两侧的路人全都不忙着回家,而是指指点点围观起了他们这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进城队伍时,他就觉得头疼了起来。

    可是,这还不算完,眼见好奇的路人渐有夹道欢迎之势,他就只听得陆三郎突然大叫了一声:“我们今天既然护送了小先生进京就任国子博士,那自当好事做到底,直接送了他去国子监上任!大家说,对不对?”

    张琛立时率先附和:“好!”

    听到四周围那些贵介子弟轰然应诺,又眼见朱莹都有些措手不及,张寿顿时恍然大悟。

    他坑了这些送上门的学生那么多回,果然是有报应的。

    看,这帮浑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联合了起来,眼下终于轮到他被坑了!

第八十四章 巨坑的“好学生”

    张寿前世里很喜欢老地图,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地图,他全都收藏过,一些有代表性的官衙府邸,他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位置。所以,上一次进京时,发现北京城内外大门全都和记忆一致,顺天府衙也位于内城北面,他对于国子监的位置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果然,顺着崇文门大街一路北行,穿过大半个内城,再穿过东直门大街,顺着集贤街再过去两三条胡同,眼看连北边的城墙都映入眼帘,国子监才算是到了。而在往西拐进这条国子监街时,一行人照例要通过一个对于读书人来说分外神圣的地方文庙。

    骑在马上一路招摇过市的贵介子弟们一一下马,就连车中的吴氏也下了车。对于大晚上就先来国子监上任,并没有太多见识的她显得懵懂而又茫然。当朱莹上来殷勤搀扶她的时候,她忍不住握着朱莹的手,声音有些惶惑。

    “莹莹,上任的话,不是应该要拜见上官的吗?这大晚上,哪个上官还会在这国子监?是不是要明日白天再过来更合适?”

    朱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说:“我也没想到陆三胖那家伙这么鬼,也没想到其他人居然也赞成大晚上的先把阿寿送这儿来……不过没关系,吴姨不用担心,国子监祭酒那可是葛爷爷,葛爷爷是阿寿的老师,有他在,怕什么!”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大小姐,葛老师确实是国子监祭酒没错,但你少说了终身两个字!

    国子监终身祭酒,这一听就和后世那些终身会员,荣誉会长一个道理,只是好听,没有实权……当然,这要是葛老师人出现在此地,从上到下必定会恭恭敬敬,可现在人不在!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葛雍的名头不管用,国子监此刻黑洞洞一片敌人,朱莹也一定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把人碾个粉碎。大小姐这性格,真适合当战场猛将……

    当一行人离开文庙前头那下马的区域,上马又行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口。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和东城西城其余各处的繁华相比,这里就显得冷清了许多,也不见有人进出,如果不是门前那高高的牌坊,张寿几乎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可他一看到那牌坊上的字,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因为那是两个很简单的字大学。

    而朱莹一面抬头看着牌坊上那犹如铁钩银划似的字,一面对张寿解说道:“这是葛爷爷那位老祖宗的字,想当初国子监第一任祭酒,就是他老人家!要不是去得早,身上兼任的官职一定不会比葛爷爷少,听说太祖皇帝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人过世的时候还痛哭了一场。”

    然而张寿却第一次没怎么听朱莹说的话,而是端详着那两个字笑了起来。

    就在他笑时,门内就传来了一个刻板的声音:“《礼记王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宫。不知道张博士看见这大学两个字,为何发笑?”

    张寿循声望去,就只见夜色之中出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人。等到人越来越近,他这才发现,此人玄衣皂裳黑履,偏偏还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黑脸,乍一看就仿佛是黑夜里窜出来的黑无常。当然,最刺人的,还是这厮的挑剔刺人眼神。

    他正要说话,齐良已经是抢过话头道:“老师早就教过我们,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故而周有大学,汉唐有太学,宋有太学国子监,我朝设国子监,却又在国子监前竖了这座大学牌坊,自然是遵循古训,教化莘莘学子。”

    张寿没想到齐良也学会了自己招牌式的老师说如何如何,顿时哑然失笑。

    没等来人接话,他就淡淡地说:“小齐说得没错。我只是见这大学两个字,感同身受当年国子监雄威,想到如今此地再不见当日百花齐放盛况,诸多科目凋零,故而哂然一笑而已。就连皇上都惋惜昔日太祖皇帝所立算科名存实亡,难道尊驾不以为然?”

    那玄衣黑脸汉似乎没想到张寿反砸回来两番话,一时面色更黑了。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果断岔开话题道:“这么晚了,张博士带着这么多人到国子监来,是不是不合适?要知道,监生们每日课程排得满满的,如今已经在号舍里睡了。”

    也许是谢万权前车之鉴犹在,张寿发觉对方只是用这么多人来指代他背后这些贵介子弟,没有用什么不学无术之类的指斥性词语。即便如此,这溢于言表的排斥已经足够了。

    “我倒第一次知道,夜深了,我这个国子监博士带着监生回国子监,却还要被人说是惊扰其他监生。莫非那些已经睡下的是监生,眼下我身后这些就不是监生?今天他们一路鞍马劳顿送我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送我来国子监,足可见他们是有向学之心的好学生。”

    骤然被自家小先生扣了一顶好学生的帽子,一大群学渣几乎瞬间就昂首挺胸了起来。而从前被认定是文科学渣,实际上却是理科学霸的陆三郎,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琛和他进城之后悄悄商量当街造势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冒险,毕竟这等同于借着一大帮贵介子弟的势头裹挟了张寿去国子监立威,张寿要是一怒,他就把人得罪大了。

    “到底是小先生,够仗义,够意思……”陆三郎心里这么想,正想出声附和一下张寿,却没想到张寿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记得这在清风徐来堂中表示噤声肃静之意,他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就吞回了肚子里。不只是他,其他本待鼓噪壮声势的众人也立时闭嘴。

    “再者,他们此时鸦雀无声,何来惊扰?国子监不是一人之国子监,是朝廷之国子监,天下人之国子监。嫌贫爱富固然乃是趋炎附势,可一味用挑剔的眼光看这些出身贵介的监生,难道就是公允?”

    朱莹陪着吴氏在最后面的马车里,此时见吴氏看得目弛神摇,她就轻笑道:“吴姨,那家伙是国子监绳愆厅监丞徐黑,人人都叫他徐黑子,脸黑心黑手更黑,监生犯事撞在他手里挨板子的很多,别的博士都不大敢和他硬顶,可你看阿寿就敢!这下陆三胖张琛不服不行!”

    然而,就在包括朱莹和吴氏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觉得张寿稳占上风之际,徐黑却是冷冷说道:“既然张博士为这些监生作保,那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张博士还请好好监督一下他们。要知道,每季点卯,请假缺课,他们最多。每季考评,成绩排名,他们最差。”

    “走马章台,欺压监生,挥拳伤人……更不要说在国子监外头,你问问他们做过多少亏心事!学生优劣,不是你一句话就算数的!”

    见黑面家伙撂下这话转身就走,这一次,轮到张寿脸黑了。要不是没办法,他会维护后头这些渣渣?他转过身,徐徐扫过一张张明明心虚还强装若无其事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陆三郎还欠我两百遍鸡兔同笼题没抄完,这是昨天晚上他和张琛闹事的处罚。你们其他人,不妨也都在心里好好数数自己从前的亏心事,然后给我如实写个一百遍,回头汇总交到莹莹那儿,她自然知道你们有没有文过饰非。”

    见一大帮人顿时叫苦连天,张寿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见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就没好气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否则皇上也不会因为你们擒杀乱军有功,就要设宴犒劳。从前的事若是不严重,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以后再犯,别怪我让你们抄算学题抄到断手!”

    之前收下这么多人,那是朱莹造势的结果,以大小姐本性,应该不会把那些作奸犯科,伤天害理的家伙招来……只要不是那种大罪,他还能试一试教化这些巨坑无比的“好学生”。

    才走出去十几步的徐黑清清楚楚把张寿的话听在耳中,一时不禁目露异彩。

    本来还觉得张寿给这些纨绔子弟当老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听这口气,来真的?

    而且,皇帝竟然会嘉赏一群纨绔?

第八十五章 太祖皇帝祖训多

    被一群坑老师的学生簇拥到了国子监,还在那偌大的“大学”两个字牌坊之下和人诡辩一场,张寿最终决定,来都来了,那就夜游国子监,追忆往昔,展望将来。

    鉴于包括他在内的每个人紧赶慢赶进城,饥肠辘辘,在进国子监之前,张寿先带着一大帮人杀到隔壁一条胡同,然后让阿六去买了百来个馒头分了下去,权当充饥。

    眼看这么多人的大阵仗,那小店主最初诚惶诚恐,满面苦色,等到张寿上前,瞧见这清逸淡雅的小郎君一句话,一大群分明像是纨绔子弟的家伙连忙吩咐随从们赔笑递上了一大堆铜板,他顿时喜出望外,冲着张寿千恩万谢。

    一旁陆三郎忍不住犯嘀咕。明明张寿一个铜子没掏,钱都是他们自己给的!

    当然,老师只是买一个馒头,学生却还要让老师掏钱,那也太不要脸了……

    至于一个淡而无味的馒头,一碗淡而无味的热水,一群吃惯了珍馐美味的纨绔子弟如何下口这种问题,那张寿就管不着了。就算他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饿的时候素来不挑剔。再说,他这番做派不是为了艰苦朴素,纯粹是因为生怕自己又或者别人低血糖发作。

    反正这顿晚饭就算姑且错过,回头也总归有时间补。

    然而,当再次回到国子监大门前,他打算劝朱莹先带着吴氏回去时,话一出口,却被朱莹振振有词地堵了回来。

    “吴姨难得来了,我陪她进去看看,没人会挑刺!太祖皇帝祖训,大学重地,严禁夹带女子,但家眷却可以随时进来探视参观。否则,监生读书求功名,丢下家眷在老家吃糠咽菜,背弃人伦!当初,太祖皇帝还给监生盖过家眷楼呢,只可惜太宗之后就以费用过大裁撤了。”

    一旁的陆三郎忍不住暗自腹诽。监生家眷是可以进国子监,张寿是国子博士,他母亲吴氏当然也算是家眷,可大小姐你呢?未婚妻和妻子还是不一样的吧……

    可转瞬间,朱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我二哥也是监生,就是和陆三胖张琛他们一样,这些年一直都挂着个名,人却很少来这儿点卯!回头我押了他来,阿寿你帮我祖母和我爹好好管教他!要是他能浪子回头,我们全家都谢你!”

    张武等人不禁面面相觑。把儿子交给准女婿调教……那位太夫人说不定真做得出来!

    于是,朱莹拿着太祖祖训当金牌令箭,堂而皇之地把几在游梦中的吴氏给带进了国子监。

    而一大群刚刚起哄着把张寿送到这国子监的纨绔子弟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这位小先生踏进这个他们素来最讨厌的地方。至于黑压压超过百人的随从队伍,则被撂在了外面。

    他们一不是监生,二不是家眷,一两个人悄悄溜进去还行,这么多人怎么进去?

    然而,谁都没注意,存在感大多数时候都很低的阿六,并不在此间,而是悄悄拉了齐良,竟是绕去了另一个方向。

    集贤门、琉璃牌坊、彝伦堂、敬一亭……一座座国子监中最重要的建筑一一看过,然后再沿着四厅六堂溜达一圈,张寿几乎觉得这和记忆中的国子监平面图对应了起来。以至于他不由得暗想,太祖皇帝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姑且不论,地图控这一点,却是和自己一样。

    而走在这座国子监当中,从陆三郎以下一大堆出身贵介的监生,全都变成了一问三不知的哑巴,反而朱莹一路走,一路解说每座建筑的来历典故,竟然说得头头是道。

    张寿暗中数了一遍,就发现朱莹至少提到了不下二十次太祖皇帝祖训。反正,诸如发钱粮、给年假、养家眷、给实习……种种善政都是太祖皇帝的祖训,至于后来那些不好的,全都是之后的皇帝不顶用又或者奸臣作祟。

    当来到一座明显破落的建筑前头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莹莹,怎么你比陆三郎张琛他们更像是在这国子监里读过书似的?”

    见后头一堆纨绔子个个一声不吭,朱莹若无其事地说:“从小我就在祖母跟前长大,爹也好,祖母也好,两个人在一块时,常常喜欢说些当年太祖皇帝的典故,所以国子监这地方,我当然记住了。后来我二哥入监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说,他还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因为我老问他国子监如何如何,他就哄我说国子监可好玩了,还许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承诺,让我女扮男装到这儿来顶替他读书。虽说总共也就读了半个月,事情就露了馅,我被爹带了回去,他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可我兜兜转转也算是把国子监逛了个遍。”

    说到这里,朱莹斜睨了一眼如同鹌鹑似的一大堆同龄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半个月我至少是天天去的,他们倒好,说是监生,一个个今天肚子疼,明天感染风寒,后天长辈生病……要不是那些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估计绳愆厅的板子都要打断了!阿寿你可知道,国子监六堂,他们这些人是别设一堂的,当然,当初我和二哥也是。”

    朱莹用手指头挨个点了过去:“只要连续三次在国子监季考中名落孙山,那么,国子监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哪一堂也进不去,只能去六堂之外,太祖皇帝当年别设的一堂。那一堂叫做……”

    拖了个长音,她最后意兴阑珊地说:“叫做半山堂。名字也是太祖皇帝起的,意思是学生天赋有高低,学业有好坏,但在该读书的年岁必须去读书!这半山两个字,意思就是半山腰不上不下,还需要努力,后来就被国子监其他监生嘲笑是半桶水。”

    “当然,我读书资质也不怎么样,葛爷爷就笑话我算学天赋是零,和他们是半斤对八两。”

    陆三郎也好,张琛也好,从前一假一真追求朱莹,半是因为她那显赫的家世,半是因为她这从不矫饰的真性情。因此,听到朱莹这犀利入骨的话,两人对视一眼,陆三郎就干笑道:“小先生,国子监那些博士助教之类的学官,上课真的没意思极了,这半山堂……”

    张寿已经历练到大小姐做什么说什么都处变不惊的程度,因此,他摇摇手示意陆三郎不用解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其实每个人都在半山,所以,你们不用妄自菲薄自己半桶水。除了圣贤,谁都是半桶水。”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朝面前这建筑努了努嘴:“那莹莹你可知道,眼前这一看便是年久失修,连块牌匾都没有,还铁将军把门的大堂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朱莹便笑了一声:“阿寿,这里便是九章堂,当年算科讲堂所在。从前葛爷爷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还在这里教导过几个算学天赋不错的学生,但他离开国子监之后,那些学生一一授官,如今听说因为没有监生愿意攻读算科,九章堂空置多年。”

    “至于摘了牌匾,从前我来读书的时候还在的,我也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没了。不过,那帮家伙肯定会振振有词说,太祖皇帝御笔得好好供起来。估摸着是生怕有些愣头青监生跑到这来看到九章堂的名头,四处打听,坏了他们独尊经史的好事!太祖祖训都让他们败坏了!”

    “哦。”张寿盯着那从前应该是放置匾额的空白处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移开目光。

    “我记得刚刚那位监丞说监生都休息了,这意思是国子监中还有供师生住宿的号舍吧?既如此,我打算今夜留在这里。”

    见朱莹立时瞪大了眼睛,吴氏更是满脸惊疑,其他人则是大多诧异,只有陆三郎眼睛一亮,他就笑眯眯地说:“大晚上的,你们这么多人专程送我这一趟,要是仅仅只和绳愆厅监丞斗了一番口舌,那未免太下乘。要是没有空的号舍,我就住在这九章堂也不妨。”

    话音刚落,陆三郎便立时大声叫道:“我也住在这,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

    只要不回去面对老头子那张虚伪的脸,他宁可在这国子监打地铺喝凉水!

    哼,他陆筑也是有尊严的!

第八十六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陆三郎之外其他二十三个名义上的学生,先后嚷嚷着,道是愿意留在国子监陪张寿熬这个晚上的,竟是占了一多半。只不过,张寿一眼就看出来,不少人也就是附和两声做个样子,其实眼珠子乱转,明显不是当真的。

    因此,他并没有答应,而是直接挥舞着孝道的武器,把人撵走了。

    “你们离家多日,不得赶紧回去拜见长辈,以免他们担心吗?要来以后再来,都回去!”

    因为在山间住了太长时间,张琛在内一大帮人原本就是归心似箭,只不过张琛不想让陆三郎一个人在那装上进,所以才象征性地响应一下,现如今张寿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闭上了嘴。他都尚且没力争,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弄巧成拙了。

    见大多数人总算都肯走,张寿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四下一看时,却发现朱莹和吴氏不见了,这下顿时吃了一惊。就算因为他自说自话而生气,以朱莹的性格,不告而别应该是不大可能的,更何况,没道理连吴氏也不见了!

    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时候,却只见朱莹和吴氏去而复返,在她们身后,竟是还跟着之前见过的那个黑面黑衣人。等到近前,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一回事,就听朱莹直截了当地说:“阿寿,这是绳愆厅监丞徐黑子……不,徐黑。你要住在这,让他安排号舍!”

    说到这,大小姐就对茫然无措的吴氏说:“吴姨,我们回去,改明儿再让人来接阿寿!”

    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轰张琛那些不准备留在这里的家伙赶紧走,别留在这碍事。等她半拖半拽地挽着吴氏往外走了好几步之后,她还回过头来扬声说了一句。

    “阿寿,我明天要进宫,谁要敢欺负你,我去对皇上说!”

    张寿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就鼎力支持好了,这点小忙她还是做得到的!

    没有回答的张寿笑着目送朱莹拖了无可奈何的吴氏一马当先离去,那些纨绔子弟们也忙不迭地溜之大吉。等侧头看到徐黑的脸色已然是比夜色更黑,他就淡淡地说道:“徐监丞觉得,我今夜是住号舍,还是住九章堂呢?”

    “张博士这是明知故问!”徐黑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地说,“你问问陆三郎就知道,国子监多少号舍年久失修,不少监生尚且只能赁房住在外面,这大晚上让我从哪里腾号舍?九章堂更是空置多年了!好端端的豪门大院你们不住,这是故意做给人看吗?”

    “没错,就是做给人看。如果不做给人看,这九章堂也许就还是这么偏居一隅,破烂不堪的样子。太祖皇帝的牌匾也敢悄悄摘下藏起来,这还真是奇闻怪事。”张寿说着便看向陆三郎,笑眯眯地说,“陆三郎,今夜我们就住在这九章堂,如何?”

    陆三郎冲着徐黑龇了龇牙,这才嘿然笑道:“那当然好!最好明天再请葛祖师上朝哭一哭,让人知道国子监连九章堂牌匾都摘了!”

    徐黑只觉得额头青筋毕露,低声吼道:“你们不要无理取闹,这九章堂关闭并非一日两日,太祖御笔亲题的牌匾若是留在这风吹雨打,岂不是不敬?再者,如今国子监根本就没几个监生愿意修算科……”

    “但现在,我新任国子博士,管的就是算科。”

    张寿微微一笑,见徐黑顿时被噎住了,他就不慌不忙地说:“没有监生愿意学,不是九章堂摘牌的理由。你说这九章堂空置多年没法住人,那好,我和陆三郎亲自提水打扫,到天亮能干多少干多少,至于其他的事情,有劳徐监丞看着办。”

    听到要干通宵,陆三郎先是吓了一跳。等到看见那位著名的黑脸监丞面色大变,匆匆离开,他不禁可怜巴巴地看向了张寿。

    真的通宵把这么一座荒废已久的九章堂打扫出来?那要死人的!再说,眼下这不是还铁将军把门吗?

    “你那些随从应该还没走吧?”

    “肯定没有。”陆三郎回答得倒是爽快,但脸上却有些狐疑,“要不让他们来帮忙?”

    国子监重地,外人不好随随便便进来吧,而且还是那么多人……

    “当然不。”张寿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随随便便使唤你家的人。”

    说着,他突然打个唿哨叫了一声:“阿六。”

    下一刻,陆三郎就只见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再一看,不是阿六和齐良还有谁?只听齐良讪讪地说了一声,阿六哥说带我瞻仰瞻仰国子监,紧跟着,他就听到张寿开始吩咐人。

    “阿六,你先来看看这锁,有没有办法像是腐坏朽烂一样,将这把锁弄掉?”

    陆三郎正想说,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可接下来他就只见阿六默不作声上前,手指拨弄了两下那把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继而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一个瓷瓶。分别倒了点什么,随即又在那折腾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那把锁竟是真的掉了下来!

    见陆三郎目瞪口呆,张寿不禁面露赞许,但心里却想,以后一定要对这个随身带着腐蚀性化学药剂的小家伙好一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啊!那可是堪比穿肠毒药!

    阿六却把纸包和瓷瓶往怀里重新一揣,这才淡淡地说:“锁早就烂透了。”

    张寿没去评价这小子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当下又吩咐道:“你把小齐送出去,再对陆三郎的随从说,给我们买点夜宵,然后你悄悄送进来。干的湿的全都准备点,否则熬不住。”

    见阿六点头,当下,他就继续吩咐道:“趁着徐黑这会儿去找其他管事的那些学官,你给我在国子监里再悄悄找两个人,最好是巡夜的更夫,备足灯笼和蜡烛,还有水桶抹布,记得给钱。”

    张寿非常确信,以阿六面无表情却办事麻利的性格,找来的人绝对不会乱说话。

    眼看人答应一声就拽了不知所措的齐良悄然离去,张寿才对陆三郎说:“国子监里的人,自然知道水井在哪,省得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提水的事让他们做,打扫的事情,我们亲自动手。打扫出来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片心意。”

    他说着就指向了九章堂,竟是径直走到前头,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千。当伸手推开那九章堂大门的时候,他就只听嘎吱一声,紧跟着,空中似乎无数灰尘掉落下来,慌得他赶紧躲避,等发现张寿竟然就站在下头,他不禁吃了一惊。

    “不弄得灰头土脸,怎么能显出这地方年久失修?”

    陆三郎顿时恍然大悟,他却也光棍,赶紧一溜烟冲进了门,东张张西望望之后,竟是拿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随即闭着眼睛拿脏手往脸上擦,等回过头来,肥嘟嘟的小胖子赫然变成了一只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肥花猫!

    “浮夸!”

    张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之后,他就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转了一圈。可没走几步,他就听到身后陆三郎低低问了一声:“小先生,咱们就算真的干一整夜,把这九章堂收拾得像个样子,人家也可以倒打一耙,不如把葛祖师请过来……”

    “你觉得咱们俩有田螺姑娘的本事?”

    见陆三郎为之一愣,张寿不禁有些尴尬,心想田螺姑娘这种民间故事的梗,陆三郎那肯定是不知道。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可能都打扫完。没力气,也没那个必要。只要我们集中把中央一小块地方给打扫干净,那就有对比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中央的干净和两边的腌相比,看上去是什么结果?相比一点小事就惊动老师,这样省事多了。”

    陆三郎差点没抚掌叫好。没错,只要把中央位置清理个干干净净的一块出来,回头看看周围蛛网密布,灰尘漫天的景象,那岂不是最鲜明的对比?

    国子监这些老古板学官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后叫我陆肥猪,这次我要你们好看!

    等等,张寿让阿六去找蜡烛……蜡烛他能不能再做点文章?

第八十七章 当卤煮开始掉书袋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离开温暖的被窝,或是恋恋不舍地告别女人的怀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学官们,全都死板着一张脸。如果不是要维持身为饱受监生敬仰的师者形象,打着呵欠的他们恨不得想骂娘。

    当然,大半夜的,就算绳愆厅监丞徐黑再快的腿,也只来得及通知了几个要紧的博士,至于正二品的国子监祭酒周勋,他不好贸然惊扰。

    但国子监司业罗毅就倒霉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惊动之后,还不得不来。此时此刻,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几个学官簇拥着,俨然主心骨。

    可面色肃然的罗司业,心里却一样如同其他人一般在骂娘,而且连徐黑子一块骂了进去。这么大的事,你倒是去知会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干嘛要我这个司业来顶缸?

    想当初九章堂悄悄关了,连太祖牌匾都请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当然也不是现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这个终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还愤懑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群大学士和尚书之类的学生给劝了回去。现在时过境迁,怎么会突然被一个新鲜出炉的愣头青国子博士给闹开了?

    然而,来都来了,罗司业没办法在众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张寿那个不符合程序从天而降的国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着头皮昂首阔步前行,一马当先,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当众人遥遥看到九章堂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却是即将天亮了。原本该如同沉睡怪兽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讲堂,此时正散发着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却见是一盏盏灯笼和一根根蜡烛正整齐摆放在地上。

    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有人轻轻骂了一声,似乎是在诅咒那些不称职的巡夜更夫,可紧跟着,却有人轻呼了一声。

    “那些灯笼似乎摆成了什么图形!”

    罗司业立时定睛看去,可仔仔细细看了老半天,他却觉得满头雾水。不只是他,一个个从科场过五关斩六将杀了出来,最终夺下进士出身的学官们也同样两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灯笼图案的意思。最后,还是有一个博士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一声。

    “定然是谶纬,是诅咒怨望!”

    然而,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却齐刷刷侧头看向了这位仁兄。张寿既然能被皇帝钦点为算科博士,足可见别的不说,至少是简在帝心之人,你这找罪名还能找得更靠谱一点吗?

    诅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恼火的罗司业没理会那个狼狈的下属,最终高深莫测地冷笑了一声:“小孩子把戏。”

    随着他给这灯笼图案定性,其他人连忙纷纷附和,这个说孩童涂鸦,那个说不知所谓……在这纷纷乱乱的摇头斥责声中,罗司业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门口这几十个灯笼和蜡烛组成的大阵,随即方才来到了门口。

    当第一眼看到内中景象,他到了嘴边斥责立时严严实实堵在了嘴里。

    就只见这偌大的九章堂中,从大门到正中央的这一块区域,地面在灯笼和烛火的光芒照耀下,还能看出清亮的水渍,分明是已经打扫过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闪闪发亮。两个人正背对他们,拿着抹布擦那大案两侧的立柱,影影绰绰能看到身上的灰迹。

    然而,这时候罗司业却一点都顾不得去斥责人家对自己的慢待,或者说忽视,因为他已然注意到,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这中央区域,两侧灰蒙蒙的,四面屋顶在灯笼的微光下,隐约还能看到蛛网之类的东西。那一刻,经验丰富的罗司业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些个偷懒耍滑的东西,空关九章堂,可没说连打扫都不打扫啊,这样子像什么鬼!

    他把满肚子兴师问罪的盘算摁了回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和颜悦色地说:“张博士连夜打扫九章堂,着实是辛苦了。”

    身后几个学官蓄势已久,可罗司业却带头把问罪变成了慰问,他们就犹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难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当中那个青衣人转过身来,看到那张年轻到极点的面孔,几个素来以年轻俊杰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纪比他们小一大截不算,还偏偏长了一张出众到让人没法挑刺的脸!

    而张寿转身的同时,还叫了一声旁边正在卖力工作的陆三郎。见人立时转过身来,手上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脸上灰一块白一块,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随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谈不上辛苦。我实在是没想到,九章堂居然连门锁都已经朽坏了。”

    一句好话过后,正打算敲打张寿不该随意进入九章堂的罗司业顿时再次被噎住了。然而,更让他恼火的是,大晚上去敲门把他叫来的绳愆厅监丞徐黑子,竟是拿着一把锁来到了他面前。就只见那偌大的铁锁锈迹斑斑,最严重的地方完全朽烂。

    “罗司业,这锁确实已经朽坏了。”

    你拿这东西给我看干什么?这不是坐实了九章堂这些年来疏于管理吗?

    罗司业气得很想指着徐黑子的鼻子骂一顿,可想到人一贯便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性子,他又不禁硬生生止住。要冷静要冷静,千万不能事到临头却起内讧……

    善于察言观色的陆三郎看出了罗司业为首这些学官的色厉内荏,立时大声帮腔。

    “这九章堂锁具朽烂,太祖御笔的牌匾也无影无踪,内中大案被老鼠啃了一个洞,椅子也几乎快烂了,地面稍不留心就会一踩一个洞……我跟着小先生打扫时几乎不敢相信,七年前葛祖师还在这儿给人上过课!太祖皇帝钦点的算科讲堂,怎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张寿对于陆三郎的神助攻毫不意外,却还故意呵斥道:“陆筑,不可这么说!”

    “怎么不能!”陆三郎哂然一笑,轻蔑地说,“如果只是因为没有监生学算科,这九章堂暂且封闭也就算了,可何至于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但凡对太祖皇帝遗命心存敬意,对太祖皇帝亲笔题匾的九章堂有一分敬意的,都不会任由这里萧瑟冷落到这样子!”

    陆三郎说到后来,语气已然变得慷慨激昂。用罪名砸人,我也不逊色!

    张寿见罗司业那张脸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足以和徐黑子媲美,他便不慌不忙地说:“刚刚各位进来,可看到那些灯笼和蜡烛?各位可知道,这代表的是九章算术的哪一章?”

    见对面那些人中间仿佛弥漫着一股难言的低气压,没有一个人张口,他便笑道:“陆三郎,你来说。”

    反正是陆三郎想的主意,那就让这家伙去掉书袋吧!

    忙活一夜的陆三郎顿时精神大振:“九章算术商功有云,斜解立方,得两堑堵。斜解堑堵,其一为阳马,一为鳖。阳马居二,鳖居一,不易之率也。合两鳖三而一,验之以,其形露矣。”

    “门外那些蜡烛和灯笼组成的,就是鳖的简化平面图形。”

    那一刻,罗司业和其他学官就犹如国子监那些常常被他们痛骂朽木不可雕的懒惰监生似的,尴尬茫然,几乎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阳马是什么?能骑吗?

    鳖又是什么?鳖鱼有这个部位吗?

    单个字全都能听懂,为什么合起来就完全听不懂呢?

第八十八章 戏精和行动力

    这一天清晨,途中被好些早起勤学苦读的监生们发现,以罗司业为代表,博学多才的国子监学官们,竟是面色仓皇地从西北角往外走,那脚步快得,就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有乖觉的监生倒是连忙站在道旁向师长们行礼问好,然而罗司业等人却只是微微点头,步子根本没停,仿佛一个停留就会有不测之祸。

    面对这种奇怪的景象,有好事的就悄悄循着他们的来路追寻了过去,然后发现了那座大门洞开的老旧讲堂。然而,比此处大门洞开更让他们奇怪的,却还是那个站在讲堂门口,面色复杂盯着地上一堆灯笼蜡烛出神的煞星。

    那可是绳愆厅的监丞徐黑子,心黑手更黑,每个监生看到他都会觉得臀部一紧!

    于是,几个来看热闹的监生蹑手蹑脚往后退,紧跟着,他们就听到了徐黑子那招牌式的冰冷声音:“陆筑,你既然能背得出九章算经,那我问你,阳马何意?鳖何意?”

    此话一出,以为是徐黑子在考问人的几个监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隐约记得在哪里看过这两个词,一时眉头紧皱,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出处。很快,他就等到了答案。

    “看来,徐监丞是没有读过九章算经。”

    说这话的时候,陆三郎春风满面,实在是得意极了。从来就只有别人指斥他不学无术,他还是第一次说别人不看书!直到背后传来了张寿的一声咳嗽,他这才赶紧收起了炫耀心思。

    “我这么简单解释一下吧,假使有一个广袤高各一尺的立方,将其上边对下边,斜切开,那就是两个堑堵,再将其中一个堑堵沿着底边斜线和顶角斜切开,则一个是阳马,另一个则为鳖。阳马的大小,占了整个堑堵的三分之二,鳖的大小,占了整个堑堵的三分之一。”

    陆三郎看着徐黑子面色沉静,眼神却分明流露出茫然两个字,他不禁得意洋洋地补充。

    “我家小先生对九章算术的注解是,阳马就是底面为矩形的四棱锥,鳖就是两面为直角三角形的三棱锥,大小即为体积。至于矩形和直角三角形,三棱锥和四棱锥,体积又是什么意思,嗯,回头我家葛祖师会编一本术语手册,否则想来你们也弄不清楚。”

    没等陆三郎再解释,徐黑子已经是面色发黑转身就走。后面那几个张头探脑看热闹的监生躲避不及,只能赔笑叫了一声徐监丞,随即诚惶诚恐地目送其拂袖而去。

    至于陆三郎,龇牙咧嘴笑得正高兴的他,冷不丁脑袋上挨了一下。

    “炫耀得来劲了是吧?别忘了你之前说过,九章算术你是读过不假,但比如商功这一章,如果不是我仔细解说,你也看得云里雾里!在门外汉面前炫耀,你怎么不对葛老师去炫耀?”

    刚刚高涨起来的气焰一下子被打击了下去,陆三郎赶紧抱头鼠窜道:“昨晚上通宵打扫九章堂,我累得腰都快断了,现在让我得意一会儿不行吗?”

    张寿刚想说不行,就看到了那边厢几个正在窥视的监生,当即把继续敲打陆三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灰,信步朝几人走了过去。朝阳的光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以至于他不得不抬起左手略微遮挡一下那光照。

    而几个监生见这位俊逸清秀的小郎君朝自己走来,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迎上前来。其中那个终于想起了阳马和鳖出处确实正是九章算术的监生便赔笑问道:“这位小师弟,刚刚徐监丞考问的是九章算术?”

    “什么小师弟,什么考问!”刚刚才抱着头深感委屈的陆三郎,此时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他恼火地瞪着那几个不识好歹的监生,随即没好气地说,“我家小先生是新官上任的国子博士,皇上钦点的张博士!至于那个徐黑子,他懂个屁的九章算术,有什么资格考问……哎哟!”

    话没说完的陆三郎,脑袋上再次挨了张寿重重一个麻栗子。

    而屈着两根手指打断了他的张寿,见面前几个监生目瞪口呆,他便笑吟吟地说:“没错,我就是新上任的国子博士,日后也许会在这九章堂上课。”

    新上任的国子博士……天哪,我刚刚看人家年纪小,居然叫人家小师弟!

    某个至少还磕磕巴巴读过《九章算术》的监生简直窘迫得无地自容,然而,面对张寿那温和的笑容,他只觉得刚刚几乎蹦出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渐渐落回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慌忙正色一个长揖行礼,继而小心翼翼地说:“见过张博士,刚刚我们过来时,瞧见罗司业和几个博士匆匆而走,难不成……”

    捧着脑袋的陆三郎冷哼道:“这些家伙被我左一个阳马,右一个鳖给吓跑了。还不如徐黑子呢,徐黑子至少不懂就问,那几个是不懂装懂,再不懂就跑,怪不得要把九章堂给弄成这幅落魄样子,还摘了太祖皇帝的御赐匾额!”

    刚刚发话的监生登时大吃一惊。不只是他,其他几人在互相对视之后,明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却还是忍不住追问缘由。

    发现张寿这一次没有阻止,陆三郎立刻大爆嘴速,将昨夜自己这些学生怎么送张寿来上任,怎么发现九章堂荒废,怎么打扫,怎么遇到罗司业等人来兴师问罪,又是怎么用九章算术把人堵回去……一直说到脸上肥肉一抖一抖,唾沫星子乱飞的他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我家小先生是葛太师关门弟子,我是葛太师的徒孙。这算学一道,会在咱们师徒俩手上发扬光大。”

    陆三郎这个戏精真是很好很强大……

    张寿已经懒得再去敲打这家伙了,眼看陆三郎三言两语把几个监生给忽悠得两只眼睛都不会动了,最后走的时候赫然失魂落魄,明显是一直以来对那些师长的崇敬畏惧轰然崩塌,他就淡淡地说道:“地上那些灯笼蜡烛,都收了。”

    激动过后的陆三郎本来生出了一丝困意,可听到张寿这吩咐,看到满地蜡烛,刚刚得意时觉得这些道具异常好用的他不由得头皮发麻。然而,当看到张寿低头开始一根根蜡烛开始移除的时候,他只能认命地上前帮忙。

    “小先生,就咱们俩这么闹腾一晚上有用吗?没人就没声势啊!要我说,昨晚上就应该把张琛他们一块留下来,我打扫的时候,也和小先生你学了不少暗号密文之类的有趣东西,他们留下来,也能有所收获不是吗?”

    “不是我说,张琛那家伙看似厉害,实则没用得很,他老爹平时是不管他,只要他老爹因为怕事一阻挠,他今天肯定不会来。至于张武张陆那些家伙,也一样。这些家伙,有奶就是娘,之前巴结朱大小姐也是看赵国公府势头……”

    “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张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然为何留你一个?别看翠筠间那么多人,以后真正能进这九章堂,正儿八经算学课的,也就你一个,所以你就算不毛遂自荐,也只有你够格当斋长。”

    没等喜上眉梢的陆三郎再次得意忘形,张寿就轻描淡写地说:“至于昨晚上就我们俩做的有用没用,你要知道,莹莹这个人,行动力是很强的。”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不远处一抹火红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位熟悉的姑娘风风火火来到他们近前,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就直截了当地说:“皇上从宫里传话出来,说阿寿既然是国子博士,陆三郎你们既都是监生,那之前说的犒赏宴就不放在宫里,直接放到国子监!”

    那一刻,张寿不禁对目瞪口呆的陆三郎一笑。

    看到没有,比咱们师生更强大的人,在这呢!

第八十九章 衣冠簇新迎圣驾

    皇帝即将驾临国子监,犒赏之前勇斗乱军的贵介子弟,同时接见监生,勉励劝学!

    半夜三更出门,急急忙忙赶到国子监九章堂,结果却被迎面砸了一堆《九章算术》中的拗口术语,仓皇而走,再慌忙赶去宫中上早朝,当朝会过半时,浑浑噩噩地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时,罗司业的第一反应便是……糟糕,糟糕透了!

    要知道,那九章堂要收拾出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很多地方都破破烂烂!

    他寄希望于国子监祭酒周勋能够站出来劝阻一二,至少拖延一下时间,然而,当看到前方的周勋在那捻须微笑,分明是对皇帝突然驾临国子监还挺高兴,那些大学士和尚书之类的大佬你眼看我眼,犹豫片刻,最终没反对的样子,罗司业就彻底绝望了。

    他多么希望,昨天晚上徐黑子聪明点儿,直接去把更多高官的门砸开!

    恐怕大多数人都只以为,那些纨绔子弟簇拥张寿去国子监上任只不过是小孩子把戏,没放在心上,压根没想到人已经搞出了一桩事情!

    说来说去也是太祖皇帝不好,为什么要五品以上官才参加常朝!其他官员或三日或五日或九日,否则那些国子博士如果一块来了,消息传开,大家都会拦着皇帝去国子监的!

    而国子监中,当张寿得知这么一个消息之后不多久,张琛等人便蜂拥而至,清一色监生的服饰,全都喜上眉梢,他再一问,人人都是朱莹派人告知的消息。

    得知是皇帝在国子监中犒赏大家,哪怕是在家中形同透明,昨夜回去就被长辈禁足的家伙,也全都被打扮一新放了出来。

    于是,就只见朱莹被众人团团围在当中,千恩万谢。想当初还对抱上大小姐大腿有些羞耻的家伙,如今都分外庆幸。这一趟天子犒赏过后,他们回家哪能不翻身?

    只不过,当听陆三郎得意洋洋地说了昨晚累却爽快的经历之后,众人在面面相觑之余,就不禁懊恼没留下看这一场大戏了。

    只不过,就连最瞧不惯陆三郎的张琛,却也不得不承认,要让他把《九章算术》玩得溜到足以戏耍一群学官的程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阳马鳖这种玩意,他一点都不懂……

    乱哄哄一阵闹过之后,陆三郎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叫道:“我那监生衣服还在家里……还有小先生,你的官服呢?”

    官服……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不禁苦笑。

    哪来的官服?他前天才突然被授官国子博士,然后紧赶慢赶回了家,昨天又吃过午饭从家里赶上京,大晚上的在国子监搞了一次大扫除,哪有时间去做什么官服?

    太祖皇帝倒是曾经有公费置装的政令,但后来就因为花费太大被朝廷废除了,这年头除却特赐冠服的殿试三鼎甲和大学士尚书之类的大佬高官,其他所有命官,官服要自备!

    张寿想到这里,见朱莹一拍额头,分明也是才想到这一茬,随即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分明是在想什么紧急对策,他微微一思忖,便爽快地说:“莹莹,这事情不用管了,我和陆三郎就这样好了。”

    “啊?”朱莹盯着张寿上看看下看看,那表情简直是痛心疾首,“阿寿,这怎么行,你看看你这衣服,本来就风尘仆仆的,昨夜在九章堂忙了一夜,更是不像样了。不说面圣失仪这种小事,皇上看到你这样子,肯定也要说明珠蒙尘的!”

    四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

    面圣失仪……原来是小事么?还有,明珠蒙尘确定是用在这种地方的?没用错?

    足足好一会儿,陆三郎才用一声嘟囔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我也没衣服换……”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朱莹一个白眼:“谁让你穿什么都不好看!”

    面对这毫不掩饰的鄙视,刚刚才在一群国子监学官面前扬眉吐气的陆三郎几乎泪奔。

    胖子不好看怎么了?心宽体胖不是朝廷官员给人最通俗的印象吗?

    瞧见张琛带头哄笑,张寿不得不站出来岔开话题,顺便安抚一下可怜的陆三郎:“莹莹,我不是说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去面圣,要知道,就算我们打算如此,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不用我们想办法找什么合适的冠服,自然会有人送来。陆三郎,你家也会给你送衣服的。”

    “谁稀罕!”陆三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一想到老爹就算再嫌恶他这个儿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把衣服送来,他还是觉得神清气爽。

    他完全忘记,老爹一早就上朝去了,就算有人想到给他送衣服,那也是他娘……

    正如张寿所说,在朱莹带来好消息以及张琛这一大帮人赶到之后不多久,黑脸的徐黑子就再次来了。

    从来挤不出笑容的绳愆厅监丞大人非常勉强地嘴角翘了翘,可当听说张寿尚未有官服,陆三郎冠服还在家里,于是打算就这么一副打扮面圣之后,他那张脸还是更黑了。

    于是,来也匆匆的徐监丞去也匆匆。他带回去的消息,几个国子博士一听就气得七窍生烟。而死活拉着国子监祭酒周勋赶回来的罗司业,得闻此事之后,那也是同样为之气结。接下来,不明就里的周祭酒,须臾就在众人痛心疾首的诉苦声中,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五十开外的大佬到底不比年轻人们的沉不住气,当下想都不想地吩咐道:“陆三郎的监生冠服,他家里铁定会送来,那就不用管了。至于张博士……”

    周祭酒非常不情愿地吐出了博士两个字,随即扫了一眼面前众人,这才问罗司业道:“你看看他们哪个和张博士体格相近?赶紧借一套冠服给他,休要御前失仪!九章堂之事本来就很麻烦了,要让皇上看到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指不定会迁怒于谁!”

    这最后八个字才是真正的催命,几个不情不愿的博士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推出了一个体格勉强和张寿有些类似的。

    只不过,一想到张寿年方十六,自己却是年过三旬,日后人家长大之后,官职又或者别的不说,单单个头就必定要俯视他的,这位博士便悲从心来。

    更何况,还要拿出一套他年初做好之后便不舍得穿,想要等待关键场合再拿出来的簇新七品冠带,他就更加悲伤了。自己的衣服,如今却要穿在别人的身上,为别人争光添彩!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三郎的母亲派人给他送来了簇新的监生冠服陆三郎总共就两套,一套总共穿过没几回,一套就是这完全没上过身的,足可见从前作为一个光荣的监生,他的缺课记录有多么肆无忌惮。当然,他周遭一群隶属半山堂的监生也好不到哪去。

    而张寿也同样换了一身七品冠带。当他梳洗过后装束一新,再度出现在众人跟前时,迎来了朱莹真心实意的赞美,以及一帮浮夸的捧哏,就连那位忍痛拿出官服送了来的老博士,在看到张寿这一身打扮之后,也忍不住酸溜溜地迸出了一句话。

    “到底是人要衣装。”

    “明明是好衣冠也得看什么人配!”

    等这位博士离去之后,朱莹方才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然而,等看到张寿背后那一大堆腆胸凸肚的贵介监生簇拥过来,她只觉得众星拱月,随即就突然懊恼地跺了跺脚。

    失算,居然早起忘了把二哥带来!

    她刚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就只听一声叫嚷:“大小姐!”

    不只是朱莹抬头看去,就连张寿也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而抬头看去,再一看,却只见一身监生服色的朱二面色悲壮地走在前头,在其背后,赫然跟着齐良和邓小呆,再后面,那才是形同押解员似的阿六。待几人上了前来,刚刚出声叫朱莹的齐良方才苦笑着上前解释。

    “太夫人说,二少爷也是监生,皇上既然驾临国子监劝学勉励诸生,他也自然该来受受熏陶。”顿了一顿之后,他的声音就小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至于我和小呆……太夫人说既然家眷可以进国子监探视,我和小呆是小先生的学生,也算家眷,来受受熏陶也好……”

    这一刻,朱莹喜笑颜开,而张寿……他是货真价实佩服太夫人的胆大妄为。

    在皇帝驾临的这种要紧时刻,居然也能在朱莹这种监生“家眷”之外,额外再塞两个家眷过来?要是这样,阿六算什么类别的家眷?国子监的门子那是形同虚设的吗?

    而下一刻,阿六走上前,却是面无表情地传达了太夫人的话。

    “你们去迎驾时,我可以看着九章堂。”

    张寿终于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这是杜绝了人家最后一点作假弥补的机会!

第九十章 皇帝驾到!

    天子驾临国子监,在张寿的想象中,必定要洒水净街,兵马开路,法驾卤簿,万民焚香……反正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繁琐的过程,来得也一定很慢。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就如同裕妃和永平公主驾临月华楼时,四周围兵马虽有数百,但也远远称不上森严一样,从朱莹一大早风风火火地传达消息,到作为皇帝前哨的数百骑兵抵达国子监街以及更前头的集贤街布防,然后传来皇帝出发的消息,中间总共只有一个多时辰。

    这其中,还包括了皇帝宣布这个消息时的那个朝会。

    至于国子监从学官到监生,乌泱泱四五千人全体出迎,那也是没有的。不是怠慢无礼,纯粹是因为从最门口的牌坊到中线上的彝伦堂……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

    人太多站不下这几个字,张寿是亲耳听到国子监祭酒周勋说的。

    张寿心中却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承平盛世,国子监挂名监生四五千那是肯定有的,说不定还不止。然而,如同张琛陆三郎这样名为坐监,实则就是挂个名头的监生,绝对不可能在少数。哪怕堂堂天子不可能数人头,但差个几十人不要紧,差个一两千,站出来哪能不露馅!

    作为学官的一员,此时,张寿和一群国子博士们站在一块,而按照出身家世和未来官职来说,很可能要高过他们的张琛以及朱二,却反而带着陆三郎和一大群贵介子弟落在后面,朱莹和齐良邓小呆则是更后面,学官、监生、家眷,三层泾渭分明,直到马蹄声打破寂静。

    然而这次却不是黑压压的护卫队,来的只有一骑人。随着人越来越近,张寿很快认出,那是他曾经在月华楼见过一面的司礼监秉笔楚宽。

    只见人独自策马过来,就跳下马背,皮笑肉不笑地一点头,随即淡淡地说:“皇上口谕,学官也好,监生也罢,该读书的读书,该讲课的讲课。皇上要看的是读书的实景,而不是出迎那点虚礼。”

    说完这话,见周勋带着众人大揖行礼不迭,他就笑着说道:“所以,大司成,少司成,这就让大家散了吧。皇上没用大驾卤簿,也没用法驾卤簿,就是锐骑营护送过来的,大伙儿不用在这干等。”

    楚宽话说得温煦,可周勋和罗毅这祭酒和司业却哪里不知道,这阉宦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似乎谈不上揽权,人却极其精明厉害,所以被视作为接替司礼监掌印的不二人选?于是,一贯喜欢凡事退后不担责的罗司业,本着谨慎的原则,破天荒上前了一步。

    “那敢问楚公公,皇上多久到?”

    “这我哪知道呢?”楚宽打着哈哈,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却是落在了一身博士冠服,却依旧显得鹤立鸡群的张寿一眼,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总之,皇上要看的是读书,讲课。”

    彻底明白了楚宽的言下之意,周勋和罗毅立刻二话不说转过身来,对着学官们大声吩咐了起来。自然,新官上任却根本没有拜见过他们这两个上官,还惹出了一大堆事情的张寿,完全就被人撂在了一旁。甚至这两人急匆匆撵学官们回讲堂的时候,也忽略了张寿。

    还是官居二品的周勋在走出去几步后想起这一茬,随即连忙转身吩咐道:“张博士,既然皇上此来还有犒劳张琛等有功监生的意思,那就劳烦你带他们在这儿迎一迎皇上,我这就去国子监中巡视了!”反正张寿是在御前挂了名的人,他也没法在乎人在御前再露脸了!

    张寿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只见周勋以一种和年纪毫不相称的敏捷飞快地一溜小跑离开,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也听懂了言下之意。

    反正你暂且没派职司,张琛那些监生也从不上课,你们不迎天子谁迎?

    而等到张寿回过头来,就只见张琛和陆三郎等人已经是笑容可掬地围着楚宽,七嘴八舌套起了话,称呼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试图鬼鬼祟祟塞点金银玉佩之类的贵重物品贿赂。

    很显然,楚宽早已经不是能用这点小东西打发的人物。

    张寿瞅了一眼正在和齐良邓小呆说话的朱莹,略一思忖,便向楚宽走去,打算再尝试着探问一下,皇帝到底几时到。然而,就在这时候,就只听耳畔一阵马蹄疾响,和之前那一次预先抵达的数百骑兵一样,一队人马倏然从集贤街拐上了这条国子监街。

    而在经过文庙时,一应人等整齐划一地下马疾行,等过了那一段之后便再次翻身上马。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乍一眼看去,那素养完全不逊色于他曾经见过的雄威那支骑兵。

    然而,等到这一行人到了大学牌坊前时,他只听一声令下,百多人再次下马,唯有当先那位骑着黄骠马,蓄着一抹漂亮小胡子,看上去有些慵懒随便的三十出头英伟青年高踞马上,下一刻,人缓缓策马过来,到牌坊前才一跃落地,动作极其矫健。

    而与此同时,刚刚还被张琛等人围在当中的楚宽,已经是排开人群,迎上了前去。

    “奴婢恭迎皇上。”

    张寿此时此刻已经惊呆了。这么一个混在一大群骑兵之中,令行禁止,刚刚还潇洒演出了一场默契配合的似武将青年,竟然是当今天子?

    不是说人之前还被什么临海大营发生营啸给气病了吗?看人眼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轻易被气病的病弱天子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的这个国子博士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了为何皇帝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朱莹,甚至在国子监犒劳自己身后那些所谓有功的贵介子弟;更明白了人为什么会带着永平公主微服私访,默许了什么月华楼文会……总之,这一看就是个任性的天子!

    前有楚宽带头上前恭迎行礼作为模板,后有张琛带头的一大群名门子弟在那作为参照系,张寿不禁轻舒了一口气,非常庆幸不用成为磕头虫。他依样画葫芦来了一个深深长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你就是张寿?抬起头,让朕看看莹莹口中的世外竹君子,天上谪仙人,到底是何风范。”

    张寿心里咯噔一下,等直起腰时,却只见那位尚在壮年的天子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距离自己不过七八步远的地方。只见人负手而立,眼睛上上下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笑了一声:“确实一表人才,不过朕很好奇,你怎么收服这群小子的!”

    还没等张寿回答,皇帝就右手一划,一一点过张琛等人:“当然,朕更好奇的是,怎么带着这些乌合之众,拿下那些乱军的?”

    大小姐不会把夤夜下药的事情说漏嘴了吧?还有花七……

    张寿心念一转,却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去看朱莹,也不能指望朱莹来提醒他,之前她到底在御前说了些什么,只能就自己对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的了解赌一赌。

    因此,他微微一笑,满面诚恳地说:“回禀皇上,当然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哦?怎么个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很简单,臣在村口安排了人,和前来村中的那拨乱军首领说话,道是众人担忧路上乱军,因此一面派人急告京城求援,一面仗着护卫众多,继续安然呆在老师的翠筠间中。”

    张寿顿了一顿,见皇帝微微点头,他就继续往下编。

    “而等乱军突入时,莹莹抚琴,张琛和陆筑在旁边敲边鼓,其他人则带着护卫在屋子里假装毫无防备。乱军三队突入三间竹屋,结果一路被一网打尽,剩下两路人因为首脑被莹莹拿下,仓皇来袭之际,被阿六和赵国公府护卫拿下。可以说,因为大家齐心协力,才有此胜。”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朱莹的声音:“没错没错,皇上,这次能够几乎毫发无伤全歼乱军,多亏了大伙儿众志成城,齐心协力!”

    张寿顿时暗自松了一口大气。看来他赌对了,朱莹在皇帝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先生真厚道!大小姐真厚道!

    这一刻,除却张琛和陆三郎之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心中这般念叨。只不过,当皇帝一眼扫过来时,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一面心中打鼓,一面暗自鼓励自己千万别露馅。万幸,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终于听到了皇帝的笑声。

    “呵呵,那倒是不错。人人都道他们浪荡不中用,谁知也有一鼓作气,胆色过人的一天,你这个老师倒是名副其实……张琛!”

    一群混功劳的厚脸皮!张琛正在心里腹诽,骤然听到这一声,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慌忙应道:“在!”

    “刚刚你家小先生所言是真的吗?”

    要是从前的张琛,那是绝对会拆穿张寿的谎言,可此时的他只是一犹豫就朗声答道:“是……真的!”

    张寿和朱莹两个功劳最大的都愿意分润,他就算不乐意也只好算了!毕竟那天他斗嘴也没斗过那个指挥使,还是靠着张寿反唇相讥找回了面子,动手时他也没帮上忙……

    陆三郎见皇帝又朝自己看来,赶紧也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皇上明鉴,当然是真的!”

    “哦。”皇帝这才呵呵一笑,仿佛十分满意似的颔首道,“不错,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朕今天特地要借国子监这好地方,犒赏一下你们这群小子!好了,张寿带路,你们都跟着,朕难得来国子监,正要好好看看这太祖亲自带人修建的大学重地!”

    那一刻,第一次见皇帝的齐良和邓小呆不由得心中惊叹。

    皇帝竟是如此雷厉风行,言谈举止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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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