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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五十一章 花言巧语的境界

    听了楚妈妈进来说的这一席话,朱莹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啼笑皆非。她一听就知道这便是张寿之前对她说起,阿六在那避而不见卖关子的最终缘由。当然,她并不觉得阿六这个脑袋一根筋的武呆子会设计这么大的排场。

    “阿六怎么会想这么深远,肯定是陆小胖子他爹,还有就是刘老大人在背后搞的鬼!人人都在夸阿寿什么胸怀,什么志向,什么伟业……要我说,其他的时候也许阿寿确实很聪明很有见地,但在今天这成婚的日子,他才不在乎什么群贤汇聚的风光排场呢!”

    听朱莹竟然这样满不在乎地评判外间那盛况,甚至还毫不忌讳地在那说张寿绝不会趁着婚事做其他打算,叶氏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对京城人道是神仙眷侣的夫妻之间,确实是彼此深深信赖。如若她有这样的如意郎君,那么也应该不会这么抗拒嫁人吧?

    然而,曹青青却傻乎乎地发问道:“大小姐你为什么说六爷做事不够深远?我觉得他这个人,平时做事想得很周到啊!听说京师外城本来有不少地痞恶霸欺行霸市,现如今这些刮地皮的被六爷打走了一批,被朱大公子抓了一批,剩下的都老实多了,不敢这么嚣张。”

    “不但如此,剩下的人就算刮地皮,收钱也不敢和从前那些人似的狮子大开口。他们还拿出一成的钱,在如今几处大集市设了孤弱救济局,而这救济局,集市中定期挑选三人来掌管。每次指定人管账,都是六爷出面。我听人说,市井之中很多人都在称赞六爷惩强扶弱。”

    幸好是惩强扶弱,不是劫富济贫!

    刘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庆幸的念头。而朱莹则是若有所思地扫了曹青青一眼,见她满脸认真地和自己对视,一点都没有半点羞怯又或者不自在的姿态,她就知道,如果说阿六那是武呆子,那么眼前这个就是呆丫头。

    想来也是,九出十三归的交易,要是也能演变出什么情愫来,那也简直太高看阿六了!

    她干咳一声,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是是是,阿六做事确实很周到,反正不周到的地方,他都用拳头摆平了,这一点干脆利落一向很合我脾胃。不过,今天的事,如果他是想要讨好我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少年闷闷不乐的声音:“大小姐不喜欢这意外惊喜?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答应那两个老家伙了。”

    朱莹顿时一怔,见曹青青整个人蹦了起来,随即本能地捂住了腰侧的荷包,她不禁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一眼,心想阿六那九出十三归,难道还附带要账?随即她就轻哼一声道:“阿六,以后不许这么卖关子!虽说你说的那两位是好心,但万一他们把你卖了呢?”

    “你这小子本来就是一条筋,没那么多心眼,别人家说什么对阿寿好你就信以为真……你之前就算不告诉阿寿,也该告诉我啊!”说到这里,朱莹才露出了“真面目”,一时嗔道,“下次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许藏着掖着,明不明白?”

    “嗯,我知道了。”

    外间的阿六嘴里答应了一声,一点都没有任何勉强。至于张寿曾经打趣说什么他这浓眉大眼的却第一个叛变,他完全承认,但也没打算悔改。当然,今天的事情之后,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瞒张寿的了,当然也不会隐瞒朱莹。

    但阿六刚刚蹑着去探听消息的楚妈妈进来,此时却觉得就这么离开的话,那好像就白来了。反正他对众人津津乐道群贤会的场面也不感兴趣,对觥筹交错的应酬更不敢兴趣,虽然这是少爷和大小姐的大喜日子,但他更愿意在这里多站一会。

    于是,他沉吟片刻,就站在那儿复述起了葛雍之前在婚宴上说的那些话。他虽然并不喜欢读书,但他的记性却很好,只要自己愿意去记的东西,往往一遍就能死死记住,至于理解不理解,那也完全看他是不是愿意是另外一回事。

    而他这样的转述,楚妈妈无疑就省了事,此时在旁边听着,她就不禁暗自心想,怪不得自己进门之后对之前赵国公府借给张园做事的金妈妈和其他仆妇那儿打探,却听说张寿一直以来根本就不用丫头,身边只有阿六照应所有起居,而阿六甚至还据说兼任管家和护卫。

    那些贵介公子身边也不是没人有龙阳之好的怪癖,可阿六和那种俊美非凡的**截然不同,就连自家大小姐也常常对人赞口不绝,太夫人和九娘也对其非常放心。从前她还觉得,那是因为阿六师承花七爷,是非常能打的高手,现在却知道并非全是这么一回事。

    刚刚屋子里那位曹姑娘说起阿六在外城的那番“善举”,大小姐谈及人时那又无奈又好笑的情绪,此刻阿六复述葛雍说话时的信手拈来……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少年是个人才。

    只不过这个少年人才的性子相当古怪而已!

    相比在新房里说笑打闹,此时听阿六说着外头那些事,屋子里的朱莹等人都觉得很有意思,而等到阿六终于把说话的视角从葛雍身上,转移到其他宾客的身上,包括刘志沅。陆绾,乃至于褚瑛齐景山以及其他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她们就忍不住笑喷了。

    因为除却那几位很熟悉的老面孔,阿六明显还没有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因此为了加以区分,他会给每个人都加一串形容词作为前缀。

    比方说,胡子很长的大耳朵,右脸麻子的哼哼怪(因为人特别喜欢冷哼),把儒衫穿出短打效果的不忘本老农,老喜欢摸下巴说果然如此的儒雅大叔……

    反正,阿六虽然在复述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加以任何扮演,都只是平淡地直叙,但是……那种众生相在他这个其实完全不称职的平淡说书人口中娓娓道来,仍然引来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尤其是朱莹,那简直是笑得肆无忌惮。

    “葛爷爷好狡猾,有他给阿寿撑腰,别人还能说什么?”

    稍微顿了一顿,朱莹却又吩咐道:“阿六,你替我去看看阿寿眼下还在不在席上,有没有生气得逃席而走?虽说他被你们坑了,但总算也是一件有利于他的好事,你要是找到他,就说我说的,好歹忍一忍,反正就这一次!等回头我们腾出空来,怎么报复回去都行!”

    “陆小胖子他爹还有刘老大人既然给他找了这么多事,我们就反过来给他们塞一堆事,让他们去好好忙活忙活好了!我可听说过,他们昔日都是做起事来就废寝忘食的狂人,就和我爹我大哥一样!你可告诉阿寿,千万别学他们!”

    话一出口,朱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语病,什么叫反正就这一次,所以忍一忍?说起来,娘也曾经说过,让她忍一忍,没想到这话被自己送去给张寿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好像理所当然地觉着,他们会一同相伴到老,而不会有人丢下另一个人先走一步……

    而听到外间阿六轻嗯了一声,随即就没了声音,刘晴这才擦了擦眼角刚刚笑出来的眼泪——那当然不是因为阿六复述的话而笑出来的,而是因为阿六那实在是太有画面感的形容词给笑出来的。

    她记得在听到阿六把一对同桌相邻而坐的贤达形容为环肥燕瘦时,茶水直接就从口鼻喷了出来。

    刘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竟然会把环肥燕瘦用来形容男人,而且听阿六那说法,两个人看似仪表堂堂,却都是某位山长的学生,在附和葛雍的话时,还不忘吹捧自家山长。

    大概因为如此,那两人才被阿六形容成环肥燕瘦,简而言之就像是依附于君王的宠妃……至于这典故阿六是哪学的,她猜想应该是张寿教的。

    而叶氏只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刷新了对闺阁千金的认识——原来除却谈诗论文,谈及各家姊妹妯娌的那点琐事,各家后院的那点阴私,甚至于攀比兄弟、家产、婚事乃至于各种东西,女人之间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评判男人,而且是最自命不凡的名士!

    当然,这种事泄露出去,肯定会引来一片哗然。

    因此,等到阿六答应了一声,随即没了声响,显然出去了,她想了一想,打算也借此告退,可没曾想她斟酌了一下该如何开口,随即正打算站起身,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极低的声音:“莹莹姐姐?莹莹姐姐你在么?”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眉头倒竖骂出了声:“该死的臭小子,这是新房!新婚之夜我不在这还能在哪?”真是要被气死了,这种废话也能问出来!

    话音刚落,叶氏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敏捷地闪了进来,看那形貌竟然是个男孩子——虽说她并不是恪守七岁不同席那种严苛规矩的老学究,可这会儿还是吓了一跳,但只以为是张家又或者朱家的哪个小孩子。可紧跟着刘晴脱口而出的称呼,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

    “四皇子!”

    四皇子是偷偷摸摸从张园后门混进来的。他软磨硬泡了请小花生和萧成夹带他来,保证不去婚宴上晃悠,引来某些文人的口诛笔伐,因此那两个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于是今天客人实在是太多,门上又极其熟悉小花生和萧成,也就没在意他们背后还有个小孩子。

    于是,低着头的四皇子就成功躲过了那些认识他的张园下人,溜进了这里。当然,到新房这附近时,他就再也躲不过去了,可这时候他也已经目的达成,当下非常坦然地说是来给朱莹贺喜的,下人面面相觑,也只好一面悄悄派人去通知张寿,一面去找阿六问计。

    至于最终人能够到新房来,那自然是因为阿六网开一面,给熊孩子提供了方便之门。

    此时,被喝破身份的四皇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这才讨好地对朱莹说:“莹莹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虽说我按理(礼)不该来,但你从前对我那么好,嫁的又是老师,我思来想去,实在是忍不住。所以前头婚宴我没去,就想来看看你。”

    “我就说几句话,一会你不撵我,我也肯定走!我知道今天很多人都说吉祥话,你肯定听得耳朵根都起老茧了,我不说这些!其实我从小就想过,如果将来能娶你,那就太好了,所以听到你和人有婚约的时候,我也和那些死皮赖脸的登徒子一样,简直快气炸了!”

    “可后来我被父皇送去半山堂跟着老师读书,我就想着,我假装乖学生讨他欢心,回头等他放松警惕之后,我就可以趁机揪他的短处,在你面前戳破他的真面目!”

    门外的小花生和萧成都听傻了。

    最初张寿把四皇子塞过来,他们觉得那是犯了错却还死不承认的熊孩子;后来被四皇子哄得去扮鬼吓孔九老爷,他们只以为人是仗着皇子的身份所以才胆大包天;再后来四皇子不惜和张琛打赌,他们虽觉得人有点仗义,但还是认为,四皇子也就是一时脑热。

    可这些天货真价实地混迹于京城内外城各种贫民聚居之地,了解那些同龄人的生活,两个人才真正对四皇子生出了几分敬意。毕竟,他们都是过惯苦日子的,养尊处优的四皇子能吃那种苦头,而且还认认真真地做记录,写报告,和他们商量办法,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此时此刻四皇子却对朱莹坦白,他曾经根本就对张寿怀有恶意!

    朱莹也同样听得为之大愕,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却是不怒反喜道:“听你这口气,那时候你这么想,现在你应该幡然悔悟了?”

    “现在我当然对老师心服口服!”四皇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继而就抬起头来盯着朱莹的眼睛,“而且我现在觉得,莹莹姐姐你嫁给老师,真的是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配得上他,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我之前送你的那个百宝箱,是我借钱请匠人打的,但其实……”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道:“但其实,因为我知道莹莹姐姐你有很多宫中皇祖母乃至于父皇赏赐的宝贝,所以我送那百宝箱,不是为了给你装那些宝贝,是为了告诉你,老师才是莹莹姐姐你最大的宝贝,你一定要把他藏好!”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本来打算好好教训一顿熊孩子的,现在看来……还是不要在自己的新婚之夜上太严格。

    这是刚刚来到门前的张寿,在听完四皇子那最后一句话时,心里冒出来的念头。看到小花生和萧成一脸心虚,他也无意继续听壁角,招招手示意两人跟着他出去几步,随即就笑着说道:“你们又不是外人,用得着跟着郑锳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去前头喝喜酒吧。”

    见两人还在发懵,他就补充道:“萧成,你去陪着你朱大哥,他今天亲自送亲送到了这里,大概也很想知道莹莹的情况,你去陪一陪他,说说新房这边如何,也好让他放心早点回去,别丢下我那同样是新婚的大嫂独守空房。”

    他也不在乎萧成到底听不听得懂自己这吐槽,又看着小花生道:“顺和镖局的总镖头曹五也来了,那是你的沧州同乡,如今你那叔爷不在,你也去替我好好招待招待他。”

    张寿都这么说了,小花生和萧成对视一眼,最终同时选择了没义气地丢下四皇子溜之大吉。而撵走了这两个,张寿方才不紧不慢地回到了新房门口,见楚妈妈对他的来临恰是视而不见,他就到了门前打算掀开帘子进去,谁知道里头恰是传来了朱莹的声音。

    “郑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好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不就是为了阿寿知道你来这里,别训你吗?好啊,能耐了,会说花言巧语哄人了!”

    屋子里,朱莹委实不客气地把四皇子那双颊捏成了面团团,见人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神却是那叫一个无辜,她这才松开手,随即轻轻拍了拍熊孩子那被自己捏得发红的面颊:“这是教训你之前对阿寿的坏心眼。但看在你总算改过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还有……”

    她顿了一顿,又在四皇子的头顶上敲了两下:“说这种动听的话也得看看场合,你没见别人这会儿是什么眼神吗?用不着你说,我也会把阿寿当成宝贝!现在你该说的都说了,我问你,吃过东西没有,这会儿肚子里饿不饿,这会儿城门关了,你今晚是不是打算赖在张园?”

    刘晴和叶氏还以为朱莹会被四皇子这一番甜言蜜语迷得兴高采烈,可看见人反而毫不客气地惩罚了四皇子一通,这位真正的龙子凤孙却还不敢说什么,她们不得不感慨朱莹实在是肆无忌惮……而听到最后一句话,她们想到之前的传闻,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听说四皇子之前是宿在外城公学,现如今人既然溜进城来参加张寿的婚礼,那么毫无疑问,晚上他是回不去的,那当然要在张园借宿一晚!

    四皇子也确实没办法抵赖。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去,小声说道:“我是真的想来给莹莹姐姐和老师道个喜,不是想到张园凑什么热闹。老师这要是没地方住,我去住客栈也行……”

    还没等他说完,脸颊就再次被朱莹两只手指拧住了:“你去住客栈,那保护你的人呢?你小子就是不长记性,就是爱折腾。小花生和萧成从前的那屋子,之前阿寿说你也住过,今天就老老实实住到那去。我去吩咐人给你准备食盒……”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被你这一闹,我都饿了!你们三个是不是也饿了?我让厨房去多送几个食盒来?”

    刘晴早就被四皇子这突如其来的快人快语给惊得只想快走,而叶氏本来就想告辞离开,这会儿连忙摇摇头说不用,随即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我之前和一家亲戚说好,今晚就借宿在那儿,明天再回去。”

    朱莹对叶氏的个性知之甚深,一想到人应邀前来参加婚礼,却要在并不熟悉又或者说并不太亲近的亲戚家寄居一晚,她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还没等她出口挽留,叶氏就裣衽施礼,继而人竟是直截了当出去了。

    瞧见叶氏出去,曹青青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也跟着跳了起来,对朱莹匆匆行了礼后,就追着她的雇主出了门。

    可她一出门,就看到叶氏正站在一个身穿大红衣裳的年轻公子面前。虽然她觉得自从到了通州,又进了京城,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对方那容貌风仪气度,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因此她一时傻呆呆地盯着人看,竟是完全移不开眼。

    “张学士。”

    叶氏这一声称呼,曹青青这才回过神,随即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这就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朱大小姐的夫婿,也是那位六爷的少爷?哎呀,怪不得坊间都传言说人长得如何如何好看,这简直是太好看了!

    原谅她浅薄,她实在是想不出好看之外的第二个形容词!

    张寿虽说没见过叶氏,但那样冷艳的女子,还带着一个看上去就愣头愣脑傻乎乎的小丫头,而且人还能进了他和朱莹的新房,因此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莹口中的这位叶小姐。

    于是,听人叫破了自己的身份,他就笑着打招呼道:“叶小姐,莹莹提到过你很多次,多谢你今日能赏光,也免得莹莹独自在新房无聊寂寞。”

    见张寿说得诚恳,叶氏虽说一向不太喜欢和男子说话,却还是客套了两句,也顺便提了一句,这会儿刘晴和四皇子还在新房之中。一侧头看见曹青青还在那偷端详张寿,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咳嗽一声。

    她本以为如此就能把这小丫头的魂给唤回来,可没想到曹青青固然是一个激灵回过了神,但那却是直接一闪身躲在了她身后,就仿佛张寿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哪怕知道小丫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初见如此容貌风仪的男子,于是心生惊惧,她也担心张寿心生不快。

    “张学士,青青年纪小,不懂事,还请您……”

    没等叶氏把话说完,张寿就呵呵笑道:“没什么,叶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要为阿六之前那任性给你和曹姑娘赔个礼。他这九出十三归的把戏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无师自通的,”

    叶氏没想到张寿也知道那次九出十三归的戏码,一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阿六有理吧,在她的认知中,放高利贷那是绝对没理的;可要说阿六没理吧,人又没有逼债,只不过是变相让她将来带着曹青青一块去女学教授女子防身术而已。

    而她在微微犹豫的时候,曹青青却鼓足勇气从她背后探出头来:“张学士你别冤枉六爷,那把弹弓我真的很喜欢,但要是他不借我钱的话,可能我这辈子也许能买得起,但未必会舍得,现在我能天天拿着这把弹弓,心里实在是太感激他了!”

    “九出十三归没什么的,我们沧州那边不少钱庄放钱,也都是这么干的!”

    此时此刻,张寿发觉自己无话可说,再看看叶氏,就只见这位冰霜美人恰也是一脸无奈,很显然对曹青青的这种性格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只能干笑一声,随即忽略了这个很让人出戏的小丫头。

    “今晚叶小姐应该回不了通州,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借宿在家母那儿。”张寿说到这里,随即就自失地笑了起来,“是我孟浪了,叶小姐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想必已经和亲友说好了,若是因我挽留就推翻前言,免不了被人背后诟病。这样吧,我再借你两个护卫。”

    “京城内城虽说治安不错,但毕竟是晚上,还是多带一点人更稳妥。我也是借花献佛,真正借你护卫的是莹莹。毕竟,和赵国公府那些人的训练有素相比,我家那些小家伙们除了阿六,无论武艺还是经验,都还差得太远。他们去送你,指不定是叶小姐你们俩保护他们。”

    此话一出,就连素来冷面的叶氏也不禁莞尔,而她身后的曹青青则是直接扑哧笑出了声。等发现自己太不庄重,小丫头又直接脑袋一缩,就犹如缩进壳子里,自以为如此别人就看不见自己的小乌龟。

    里头的朱莹听到外间张寿在对叶氏说话,可想要插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打算说的话,竟然全都被张寿给说完了,她顿时沉下了脸。可正当刘晴担心她是不是会吃醋生气的时候,朱大小姐听到最后半截话,却又转怒为喜。

    “我还以为阿寿要把阿六派出去呢,算他有眼光,朱宏他们几个,论能耐都是顶尖的!虽说叶小姐自己就是高手,真有蟊贼,她们主仆俩也够对付了,但要是从张园出去遇到事,那我们就太说不过去了!”

    “是啊是啊,老师想得就是周到!”四皇子连忙在那帮腔,等看见朱莹果然面色不错,他忍不住想到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之前朱廷芳的婚事,自己父皇又是赐字,又是赏东西,可今天怎么就没动静了?

    虽说之前父皇和宫里太后她们都为朱莹添箱,可那毕竟是算在嫁妆之内,只能算是给朱莹增加了几分风光,可今天这婚礼的正日子,人却没有任何动静,难不成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不会啊,太后姑且不提,可他父皇对张寿一贯很好的,更不要说他那三哥了!

    熊孩子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纠结了起来,直到再次觉察到刺痛,他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耳朵被朱莹拎住了。他赶紧举起双手想要求饶,结果就被朱莹瞪了一眼。

    “好好的发什么呆?看,阿寿都进来了!”

    意识到自家老师已经来了,四皇子这才有些慌神。他原本还指望屋子里除却自己之外还有刘晴这么一个外人,可定睛一看,他就发现刘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出去了!这下子,孤身一人面对似笑非笑的张寿和朱莹两个,他立时觉得心里直打鼓。

    见四皇子赔笑叫了一声老师,仿佛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张寿瞅了一眼人那还能看出指印的双颊,以及通红的耳朵,想也知道刚刚朱莹怎么惩罚过这小子。于是,他也就没有继续追究熊孩子偷偷跑来这件事,而是笑着摸了摸四皇子那圆滚滚的脑袋。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就不像他这动作一般温柔了:“郑锳,你还打算在我这新房里赖多久?”

    四皇子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吐露说曾经对张寿怀有敌意,这话只怕是被人听到了!他暗自叫苦,赶紧乖巧地说:“我这就走,保证今晚会老老实实呆在房里!”

    熊孩子还来不及顺势赌咒发誓一下,也好减轻张寿有可能产生的恶感和疑心,外间就突然传来了楚妈妈和阿六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阿六的声音就再次在门外响起:“少爷,大小姐,皇上和太子殿下来了。”

    此话一出,张寿和朱莹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赵国公府的两桩婚事都没有因为之前那两桩“死讯”推迟,但是,他们却也考虑到如今这丧服制度,哪怕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然被除去宗籍,但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张寿前一次严禁四皇子去朱廷芳的婚事上凑热闹,这一次也不想让这熊孩子的出现被他人知道。

    上一次太后驾临赵国公府,那还能说是因为和太夫人是嫡亲姐妹,孙外甥成婚,所以一时兴起亲自驾临——毕竟,这世上也没有祖母为非承重孙服孝的道理。可皇帝竟然带着三皇子一块来,这就不一样了……很容易被人说成是天子厌长爱幼,三皇子不顾孝悌。

    而朱莹的反应则是比张寿更快一些,竟是在张寿沉吟之际就脱口而出问道:“是大张旗鼓从前门进来的,还是悄悄从后门进来的?”

    门外的阿六迟疑了片刻,竟是没有说话。就在张寿也有些狐疑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皇帝那熟悉的声音:“还是莹莹你更懂朕的做派,朕是带着三郎翻墙进来的。”

    翻墙……

    张寿只觉得自己很想扶额长叹。堂堂天子,哪怕走后门也比翻墙好吧?更何况,那还是带着东宫太子翻墙!而朱莹那表情,反而很淡定。因为她小时候也被皇帝背着去翻过墙,所以刚刚第一念头便是如此,结果……果真就如此!

第七百五十三章 赏赐和贺礼

    听了朱莹和皇帝的对话,四皇子简直快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他刚刚还在想父皇在张寿和朱莹的婚礼当天竟然毫无动静,而现在,那动静简直是天大,因为他父皇直接带着三哥翻墙到张园来了!而一向和父皇还有三哥形影不离的他,这次却错过了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没错,熊孩子一点都没觉得父皇和三哥有什么出格,他仅仅是懊恼自己没能凑到热闹!

    然而,听到外间脚步声,意识到父皇兴许要和三哥一块进屋的时候,四皇子顿时忘记了刚刚那懊丧,他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不怕被父皇觉得不够孝悌,而是他完全还没做到什么让别人众口称赞的事(扮鬼那件事不算),所以如今他还不能和父皇和三哥相见。

    既然他没办法风风光光出现在两人面前,那么眼下还是躲开的好!

    熊孩子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往四下里一扫,试图找到衣柜衣箱什么能藏人的地方。然而,这新房实在是太过轩敞了,最近的衣柜也距离他老远,他完全没信心能在父皇进来之前窜进去,而更让他无奈的是,眼下这张拔步床就如同一座小房子,完全没有床底可以给他钻!

    于是,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四皇子直接蹬掉了自己的鞋子,直接往朱莹背后的床上扑了过去,紧跟着就把自己掩藏在了那喜庆的大红锦被底下。

    面对这一幕,张寿登时为之气结,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把这捣鬼的熊孩子给揪出来。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四皇子那犹如蚊子哼哼似的,但却语速极快的声音:“老师,莹莹姐姐,就当我给你们滚床了好不好,千万帮我遮掩遮掩!”

    我只知道滚床单……没听说过滚床!张寿在心里吐槽,等到朱莹拉了拉他,他这才非常勉强地压下了心头那无名火。

    于是,当皇帝进来时,恰是看到笑意盈盈的朱莹,以及面色不虞的张寿双双迎了上来。皇帝最初还以为张寿是给自己脸色看,可当发现行过礼后,张寿那目光频频往床上瞧,他就想到了之前御前近侍回报,说是四皇子也悄悄从后门溜进张园了。

    既然四皇子多半不至于到前头婚宴去抛头露面,那么,他会来的地方多半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寿和朱莹的新房。只没想到,人竟然会窜到那张喜床上去躲避!

    幸好京城里头,新婚之夜有童子滚床求多子多孙的传统,否则他真怀疑张寿一怒之下,会把这小子屁股打烂!那时候他绝对不会在旁边拦着,而是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心里这么想,皇帝脸上却只装成没发觉,笑吟吟地摆摆手示意小两口免礼,却也不坐,而是饶有兴致地背手打量起了这新房。好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朕是带着三郎偷溜出来的,所以到你家里这事儿,不能让外头那些名士贤达知道,免得连累你。”

    虽说知道皇帝这片心意是为了自己好,但这位天子带着太子翻墙在先,四皇子躲到喜床上避开相见在后,张寿实在是没法生出什么感激的情绪。

    这对父子太能折腾了!就不能学学三皇子吗?看看三皇子这满脸歉然的样子,那简直是在为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感到羞愧……

    于是,张寿干脆侧头看向了朱莹。心有灵犀一点通,朱莹立刻明白,那是张寿希望更了解皇帝性子的她出面说话,于是,她也不矫情,直接大大方方地说:“阿六既然亲自把皇上带到这里来,那么无需皇上这么说,这件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哦,你就这么相信他?”

    皇帝问的是朱莹,眼睛看的却是张寿。可当看到张寿正在忙着和三皇子眼神交流,仿佛彼此之间不用说话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吃味。

    而下一刻,他就只听朱莹用一种极其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那当然,阿寿相信他,我也相信他。要是连他都信不过,我们还能相信谁?”

    门外的阿六听到这话时,脸上不禁浮现出了极浅的笑容。那是他意想中的回答,而也是为了能够对他说出这样话的人,他才会把这里视作为自己的家园,付出自己的所有心血和努力,来维护这个家园的宁静祥和。

    而皇帝不用猜都知道外头的阿六是什么感受,他自失地摇了摇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朕和三郎过来观礼,这事固然不能让人知道,但一会陈永寿会过来送朕给你们这小两口的贺礼。一幅是九娘对朕那表兄朱泾提过,她很喜欢的那两句诗,朕这次亲自写了字。”

    “甭管朕字写得好不好,那两句诗很好——‘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顿了一顿,见朱莹果然是一副非常满意的表情,他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另外一样,是朕赐给你们俩的一对长簪和两套道袍。张寿你这样的仙风道骨,很适合穿道袍,回头可以和莹莹一块道装打扮试一试,嘿,保证有萧史升仙,弄玉相随的韵味。”

    这下子,张寿简直是想骂人了。

    萧史和弄玉这对秦穆公时期的情侣,说得好听那是什么琴瑟和谐,相携升仙,但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神棍拐带了公女,简直是后世牛郎织女那些拐骗类爱情故事的最初蓝本!

    然而,经历了各种童话传奇故事的起底,早已经缺乏浪漫细胞的张寿这会儿在腹中骂人,朱莹却竟是同样眉头一挑道:“萧史怎么能和阿寿比?他除却箫吹得好,一张脸生得好,他哪有阿寿的胸怀,哪有他的大志,哪有他的才能?”

    “独善其身的升仙有什么意思!我才不要呢!”

    见皇帝直接被噎得面色一沉,张寿直接为大小姐竖起大拇指点赞,随即就妇唱夫随地说:“莹莹虽说夸我太狠,但恕臣说一句实话,萧史娶了秦国的公女弄玉,却没有对秦国做出任何有益的事情,甚至还直接拐走了弄玉,这实在是不太厚道。”

    “如今又不是唐时,太平公主是为了逃脱突厥默啜可汗的逼婚,这才好端端的不爱红妆爱道装,一时整个大唐女冠成风。臣也要劝谏皇上一句,道袍穿着固然潇洒好看,但那是奇装异服,皇上一穿,到时候全天下都会风靡一时,可青史上不免会说,天子好道。”

    张寿到底还是节制了一点,没提那位亡了国的道君皇帝宋徽宗,也没提吃道家仙丹吃死了的历朝历代一位位皇帝,当然就更不会说什么嗑药御女无度,以至于宫人忍无可忍直接造反,差点就达成弑君成就的嘉靖皇帝——这位早就被蝴蝶翅膀扇没了!

    然而,张寿这话却简直比刚刚朱莹的话还要煞风景,因此三皇子察觉到自家父皇已经很不高兴了,他就连忙开了口。

    “老师说得是,莹莹姐姐说得也是,但父皇他并不是真的就那么喜欢道袍,而是……”他组织了一下语句,这才有些尴尬地说,“只是因为父皇说,老师风雅如竹,穿上道袍和莹莹姐姐站在一起,应该是绝配。但最重要的是,那一对可以用作兵器的长簪,只有道袍能配。”

    张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成双成对适合赏给情侣乃至于夫妻的东西很多,可皇帝却偏偏赏了一对长簪,这就实在很奇怪了,原来是因为那样式本来就是配道袍的!他自行脑补了一下遇到刺客时,拔下长簪潇洒对敌的画面,但最后却确定了一件悲哀的事实。

    长簪再长也有限,顶多也就是匕首短刀的长度,没有柄,剑法本来就只会那么救命几招的他根本拿捏不住……毕竟,就连那几招也是九娘传给阿六,阿六再手把手教他的。

    难不成在那紧急时刻,他还能来得及用什么布条去缠一下那长簪,以便这种装饰和兵器两用的玩意能更趁手?

    可朱莹却对三皇子的这番解释很满意,当下就笑吟吟地说:“原来是能够当成兵器的好东西,那倒是还不错,皇上总算知道我心头所好。可道装就免啦……”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皇帝就恼羞成怒地说:“不许给朕讨价还价!平时穿不穿随你们,但下一次朕再过来时,你们都穿了给朕看,就这么说定了!”

    他自己的儿女虽说也不难看,永平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可不是找不出朱莹和张寿这样成双入对,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吗?他这辈子是不指望能够弄清楚朱莹和永平公主到底谁是他的亲生女儿了,可至少将来他死的时候,能够有一卷朱莹和张寿的画像陪他入陵。

    就如同大皇子和二皇子如今“死讯”传来,他盯着昔日两人至少还能做个孝顺样子时的画像发了好几天的呆一样。

    对于皇帝这强硬的表态,张寿和朱莹不禁面面相觑,而三皇子连忙再次打圆场道:“老师,莹莹姐姐,我送你们的贺礼回头也一块让陈永寿带过来,不是什么贵重的金玉首饰,文房四宝,是十套古籍,楚公公陪我去古今通集库里挑的。”

    见张寿悚然动容,他以为是张寿觉得这些东西太珍贵,连忙解释道:“这都是已经有了抄本的,虽然珍贵,却毕竟已经没有失传的风险。而且……”

    他憨厚地笑了笑,却又看向了父皇:“这也是父皇点头授意我跟着楚公公去挑的。”

    也就是说,这才是皇帝真正的贺礼?朱莹那嘴角终于高高翘了起来,却是笑意盈盈地施礼道:“那我就多谢皇上和太子殿下这深情厚谊了!这两份礼都很好,我和阿寿都很喜欢。”

    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至少皇帝你的那份礼,我就不怎么感冒……可张寿虽然心念百转,但也一样跟着行了礼。原以为正事办完,皇帝和三皇子也不会在这新房继续停留,可他没曾想皇帝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最后竟是在床前锦墩上一屁股坐下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四皇子到底有没有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悄悄留心外头动静,有没有看到皇帝这举止,这会儿是不是心跳呼吸都几乎摒止,可皇帝这么拿自己不当外人——或者说,一副准岳父的架势,他也实在是有些无奈。

    而朱莹则是笑吟吟地上前在喜床上坐下,竟顽皮地随手在锦被里掏了掏,把四皇子吓出一头白毛汗,她这才从里头抓出来一把花生红枣桂圆莲子,旋即就对皇帝说道:“皇上之前赏赐给我大哥的这些玩意,结果立刻就在京城不胫而走,皇上你看,今天这里就撒满了。”

    张寿也忍不住吐槽道:“皇上你是不知道,就因为图个早生贵子的好意头,如今那新一年的花生连影子都没有呢,价格已经快飞上天了。”

    皇帝瞅了一眼那拱起一团的锦被,情知里头四皇子肯定被吓得不轻,他顿时莞尔。而朱莹说起之前那赏赐的事,他自然非常得意,哪管张寿这吐槽,当下就嘿然一笑。

    “朕也是之前一时起意……嘿嘿,其实占着一个生字的东西并不止花生一样,可这四样都是圆溜溜,那就难得了。别小看了这个圆,团团圆圆,那是全天下所有人家都最期望的事。”

    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几分怅惘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就自制力很强地将这情绪收了起来,转而笑道:“不过,张寿你不用着急。你们还年轻呢,大可学着你岳父,晚点生孩子。看看你那大舅哥朱廷芳,他生得晚,但整个京城这一代的年轻人,风光全都被他占去了。”

    张寿瞅了一眼面上登时绯红的朱莹,这才咳嗽了一声说:“皇上,生孩子的事情,臣打算顺其自然,但如果可以,臣确实希望晚点生。莹莹她还小,我也还小,太早有孩子,臣太忙,顾不上,她就要留在家里成天陪着个小屁孩打转。”

    “在这个本该恣意的年纪,恣意地去做想做的事情,等累了倦了,再回来生孩子,我们两个安安心心地陪着他成长,岂不是更好?那时候,外头的事情,自有臣那一大堆学生去操心,而女学的事情,想来也已经上了正轨,莹莹不用再去做她的铁面督学,恨铁不成钢了。”

    见朱莹那秀眸异彩涟涟,那分明满是喜悦的光辉,皇帝终于真正相信,这小两口简直是天作之合。在这样的良辰吉日被闪瞎了眼睛,他终于没有继续坐下去折磨锦被下头那可怜的四皇子,径直站起身来。临走时,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三郎送的书,阿寿你记得好好看看。”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一刻值千金?

    “你可以出来了。”

    没好气地说出这句话后,却久久不见锦被下头有什么动静,张寿不禁为之气结。皇帝和三皇子人都已经走了,你这熊孩子还装什么装?怕皇帝杀个回马枪?你小子难道还真的以为躲在锦被底下,就能瞒过耳聪目明的皇帝?

    可紧跟着,他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小子因为把被子捂得太紧,而出现了什么窒息之类的问题!于是,他立刻一把掀开被子,看到四皇子面色通红,但那表情却不见什么痛苦,而分明有些兴奋的时候,他就着实为之气结了。

    看来担心这个熊孩子实在是没必要,人根本就活蹦乱跳的!

    “老师,老师,你刚刚说的话实在是太帅气了!”四皇子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随即一把攥住了张寿的手,“就连父皇都明显听呆了,否则他之前也不会像对女婿似的,和莹莹姐姐一样叫你阿寿!”

    皇帝那微妙的称呼差别,张寿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可当四皇子这么特意指出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皇帝刚刚嘱咐他看书的时候,确实是叫他阿寿。而且,对四皇子评价说皇帝对他就简直像是对女婿似的这种说法,他也确实没法否认。

    而朱莹却对四皇子这口无遮拦毫不客气。她再次一把揪住四皇子的耳朵,可正要好好教训这个在婚床上躲猫猫的小子,她就只听外头传来了皇帝的声音:“阿寿,还有莹莹,这小子就交给你们俩管教了。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朕不会怪你们的。”

    正想向朱莹讨饶的四皇子顿时完全懵了。他没想到父皇确实是去而复返了,可居然还会去而复返听壁角,更说出了这样夸张的话!

    当看到朱莹似笑非笑地松开手,对自己挑了挑眉,随即在那摩拳擦掌时,张寿不禁有一种即将展开一场男女混合双打的预感。

    然而,换在平时他非常不介意给熊孩子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但今天毕竟日子不同,因此他虽然顺手把想要逃跑的熊孩子给揪住,又趁着人试图逃跑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人撂倒,但还是对朱莹轻轻咳嗽了一声:“莹莹,日后要怎么打他出气都行,今晚就算了吧。”

    他一面说一面岔开话题道:“皇上倒是没提到外间那场面,不知道是早就知情,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总之今天是良辰吉日,把这小子丢给阿六就行了。”

    四皇子听到张寿那前半截话,那是如蒙大赦,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就顿时哭丧了个脸,简直比吃了黄连还苦。只要张寿和朱莹不动手,别人确实是不敢打他,但这个别人,可不包括阿六啊!他手舞足蹈还想再求个情,朱莹却已经直接叫了一声阿六。

    几乎一丝一毫的间隔也没有,阿六就闪进了屋子,随即二话不说就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四皇子拎了走。可当把人带到新房门外之后,还没等四皇子求饶呢,阿六就随手一松,把熊孩子给放了。

    “下不为例。”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四皇子却一时目瞪口呆。他这六哥什么时候这样好说话了?难不成是个假人?不对,看这言行举止就确实是真的,难道是……为了张寿和朱莹的婚事,所以今天阿六改性子了?喜上眉梢的他立刻主动拽住了阿六的性子,随即涎着脸奉承了起来。

    “六哥,好六哥,我知道你最好了!放心,我绝对不到外头去凑热闹,但外头那情形你给我讲一讲好不好?我之前进来的时候听那些下人说,外头来了好多名士贤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这么给老师面子?”

    之前阿六隔着门给朱莹和刘晴以及叶氏她们讲过前头发生的那番故事,但那是因为他想说给朱莹听,并不代表他会没事在别人面前卖弄口舌。而且,四皇子叽叽喳喳的有些聒噪,他只能干脆直接把人再次拎了起来。

    “想知道就去问别人。”

    知道阿六这话肯定是让自己去问小花生和萧成,但四皇子哪里肯死心,当下那是软磨硬泡,好话说尽。然而,他碰到的却偏偏是油盐不进的阿六,因而新房中的张寿就只听外头熊孩子的声音渐渐远去,这下子,终于再没有煞风景的家伙了。

    然而,夫妻俩还是没能消停太久,因为皇帝和四皇子前脚刚走,颁赏的陈永寿就来了,而同时跟来的,竟然还有如今是万安宫管事牌子的楚宽。很显然,他是代表太子前来送贺礼的。没错,不是颁赏,而是送贺礼,这其中意义差别,够外头那些有心人寻思几回的了。

    和皇帝先前所言的一样,皇帝那赏赐果然就是他提到的那两件东西,一幅字和两套道装和长簪,而以三皇子名义送的贺礼,则是十套古今通集库的珍本。

    对于今天云集张园的群贤来说,第一样御笔固然难得,但当今皇帝字写得好,赐字也非常普遍,这还在意料之中;而第二样赏赐他们摸不着头脑,也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太子殿下的贺礼……那却着实可以让每一个人垂涎三尺,觉得疯狂!

    那可是古今通集库啊,那里头的所有书,哪一样不是万中无一的珍本?想当初太祖攻入元大都,第一件事就是收罗各种古籍,甚至还对民间大肆征集,甚至有贵族因献书免死……后来据说这些古今通集库中珍藏的典籍都被编纂成书,可那时候,退位的太祖却已经仙逝了。

    而也因为这个缘故,由葛雍那位老祖宗领衔编纂,本来说好要颁行天下,供官学传抄的那一套四库全书,竟是只在宫中古今通集库里存了一套……远远不如《全唐诗》普及。如今太子颁赐给张寿的十套书,天知道是不是那四库全书中某几卷的原本珍藏!

    因此,此时此刻,一道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张寿身上,从前人家忌惮的是他的际遇地位,以及那张脸,现在……这些名士贤达们羡慕的是,那样珍贵的书,太子殿下竟然当成贺礼,说送就送!但最重要的是,这种东西竟然能经由太子殿下之手来送!

    皇帝就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信赖太子吗?

    鉴于某些人的眼神实在是太过狂热,张寿在拜谢之后,就立时携朱莹这位新妇回了新房。而他固然是走得快,葛雍却立刻就遭受到了围攻——这围攻却不是质问,而是争先恐后地对刚刚那讲学的说法报以极其明确的答复。

    最让同桌的陆绾和刘志沅面面相觑的是……竟然有人主动提出,愿意到公学来当讲师。

    要知道,今夜本来谢万权和唐铭都收到了请柬,但一个是极其不巧,和新婚夫人同去佛寺进香时不幸淋雨,于是大病一场——看似巧合,却也是因为在寺中遇到了昔日同学,被狠狠挖苦抢白了一通,说他和杨一鸣割袍断义,又在公学执教,那是只为求名,居心叵测。

    于是,谢万权一气之下和人大吵一架,最初本打算在寺中陪着妻子小住两天,结果却愤愤回家,这才遇到了那场来势汹汹的山雨,不幸中招。

    至于唐铭,那却是正和人大战连场——要知道,这位唐解元本来对明年的会试势在必得,在通州和几个乡试同年会文时,却被不知道从哪乱入的书生当面打脸,念诵了一篇藏头露尾的八股文,讽刺他当老师为假,攀附权贵是真,于是急怒之下,唐铭出口成章,直接就是一篇绝妙好文反击。

    一个自己都读不好书的人,却来嘲讽别人教化贫弱,哪那么大脸?什么,你说你的书读得好?读得好书的人不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却要为难公学中一群贫家子?

    这一来一去可就热闹了,陆三郎帮忙调动了旗下书坊报馆帮忙反击,舆论战打得火热,于是,唐解元为了避免那场战争打到张园来,所以就只送了一份贺礼,没有登门。

    就从这两件事,两个人,就可以看出公学受到的敌视。可看看现在这光景,皇帝只是授意太子送了张寿十套书,那效果简直比什么都好!

    溜之大吉的张寿自然猜到了前头喜宴上那一幅趋之若鹜的场面,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政治谋划,因此也就非常不负责任地丢给了葛老师以及其他人了。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他甚至懒得去想,皇帝借三皇子之手给自己那些书,是不是也希望这位太子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

    因此,一回到新房,落在后面的他就直接放下了门闩。而朱莹因为在颁赏时看到了自家大哥,发现人还没走,她不免有些心情微妙,此时竟是慢了一拍才回过神,

    “阿寿,你这是干嘛?我们还没洗漱更衣呢!”

    “莹莹,你不说我也不会忘记这个,你不会觉得我要趁着眼下这会儿欺负你吧。”

    张寿好整以暇地抱着双手,见朱莹登时转羞为恼,仿佛要和他辩论辩论那欺负两个字,他才轻飘飘地岔开话题道:“虽说**一刻值千金,但为了避免有人听壁角觉得不和谐,我们不如顺着皇上刚刚的问题好好讨论一下?”

    “比方说,现如今我们当然没空,但将来等闲了之后,我们是不是先游山玩水,遍历名山大川,然后再定定心心回家生孩子?孩子嘛,不如先生个女儿,日后让她这个长姐来管教弟弟妹妹?我总觉得,像你大哥这样严肃的长兄,有他一个就够了。”

    张寿竟是拿她大哥举例子,希望将来先生个女儿,朱莹却没有觉得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从张寿一贯流露出的那种态度来看,哪怕他确实是张家几代一脉单传的独苗,却对传宗接代这种事情好似并不是那么在意。

    反倒是吴氏,嘴里不说,对她也一贯很好,但恐怕却很希望早点抱孙子。

    “你小心这话别让我大哥听到,否则他今夜就会好好找你理论理论!”

    “没事,他找我理论也不会是今天晚上,阿六拦不住皇上,又故意放水让四皇子来见你,但要是再拦不住你大哥,那他这个管家也太不称职了。”

    朱莹正想说那阿六岂不是变身门神了,外头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少爷和大小姐放心,人都被我撵走了,你们大可盖上被子谈心到天亮,就算朱大公子,他也闯不过我这个门神。”

    什么叫做盖上被子谈心到天亮?张寿登时和朱莹面面相觑。而朱莹更是气急败坏地叫道:“阿六,你这坏小子胡说八道什么,这都是谁教你的!”

    然而,她这嚷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仿佛门外人变成了哑子聋子。对于这样的变故,哪怕恨得牙痒痒的,朱莹总不冲闯出去把那个一向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小子揪过来狠狠揍一顿,于是,她只能恨恨地去看张寿。

    “都是你!”见张寿还一脸无辜的表情,大小姐哪里吃这一套,一时就叉腰做母老虎状,“阿六难道不是你教出来的?难道不是从你这儿耳濡目染的?这种盖上被子聊天到天明的口吻,怎么听怎么是你教的!”

    这一次,张寿实在是没办法反驳。如果阿六直接开什么黄段子,那么他还能把事情推到花七头上,振振有词地声称人是被那个师父带坏的,可阿六却偏偏记住了他的某种戏言。

    于是,他只能讪讪地说:“我也就是逗他玩的,因为这小子竟然问我,什么叫做春宫画……”见朱莹目瞪口呆,他就唏嘘不已地说,“我只能告诉他,春宫画是犯禁的,若是被某些道学知道,那更是要被扣上一顶大帽子,哪怕那些道学也要和妻妾敦伦,甚至上外头偷吃。”

    “有些人揣摩上意,夫妻之事也要当成违禁,那么,咱们的新婚之夜,当然如阿六所言,只能盖上被子纯聊天了。”张寿说着就顿了一顿,这才坏笑道,“不过,有失必有得,至少咱们俩的好事,再也不会担心冥冥之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这会儿准有人正捶胸顿足呢!”

    第四卷完

第七百五十五章 新婚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张园的这一场婚事,最初在京城中人想来,那就应该是这般冠盖如云,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毕竟,以赵国公府朱家的气派,以朱大小姐的豪奢,到时候总有不少勋贵甚至文官会给张寿这个暴发户面子,于是去张园凑趣。

    宝马香车塞满路,笙歌燕舞夜不眠,那才是应有之义,就和这一夜赵国公府那通宵达旦喜庆的情景一样——之前已经去过赵国公府朱家参加朱廷芳婚礼的人甚至声称,这一次赵国公府嫁女儿,那简直是比之前娶儿媳妇办得更加盛大。

    然而,偏偏张园这一夜最大的新闻不是那些特意去给张寿做面子的勋贵,比如说渭南伯张康和襄阳伯张琼等人,也不是张寿那些出身显贵,如今名气也越来越大的学生们,而是来自各地的名士贤达以及他们的学生。

    这些在士林之中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各方来客,占据了整整三十桌席面,而且当场认承将去公学讲学,甚至于将留在公学执教一阵子的,竟是十之五六。哪怕很多人在背后说那都是因为老太师葛雍亲自为关门弟子造势,陆绾和刘志沅居功至伟,然而,这毕竟是张寿的婚礼。

    于是,这场婚礼,有人羡慕盛大,有人暗骂奢靡,有人感慨群贤荟萃的风光,也有人大骂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挂羊头卖狗肉,甚至对那些附从者也暗自不齿……但无论外人怎么说,都影响不了张寿的一夜颠鸾倒凤,鱼水之欢。

    尽管很想效仿一下**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逍遥,毕竟,张寿可没有朱廷芳那样勤勉。婚假只休两个半天,加在一起也只一天的壮举,他是不可能做出来的。奈何一大早从沉沉的睡眠后睁开眼睛时,他却发现,枕边空余幽香,他的新婚妻子却不见了。

    就好似那旖旎缱绻的新婚之夜,就只是他的南柯一梦。

    就在张寿支起半身,有些茫然地环目四顾时,他发现帷帐打开,又听到外间隐隐传来了朱莹那清脆的声音:“阿寿这些天累得什么似的,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反正娘也不会计较这个。对了,今天不要再穿那些青的,那件银红色的袍子就很好,既是新做的,不上身可惜了。”

    一旁传来了女子压低声音的提醒,张寿一时有些听不分明,但很快,朱莹那清脆的声音就再次传来。

    “湛金你担心阿寿不爱穿红的?嘿,平时他很少穿,不代表他真的就不喜欢。他这个人我最了解不过了,因为青色好搭配,各种同系的颜色又多,不用动脑子,真要有人说他重样,反过来他倒有话说。而且,你指望阿六会知道怎么给他搭配衣服?现在有我,当然听我的!”

    面对这霸气的发言,张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随即正打算就自己的颜色品味发表一下定论时,他就只听到外间传来了阿六那弱弱的声音:“少爷好像醒了。”

    “咦?”

    随着这一声轻咦,又是一阵脚步声,张寿就看到朱莹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颜色鲜艳夺目的衣裙看了好一会儿,没想到却迎来了朱莹有些嗔怒的一瞪:“看什么看,这又不是大红色,这是樱桃色!,和昨天晚上的新妇衣裳不一样的!”

    “你知道各种青色绿色,知不知道红色也分很多种?”

    “单单浅色的红色,就有妃色、品红、桃红、海棠红,稍微深一些的,那便是石榴红、樱桃色、银红、大红,朱红和丹色却也差不多。再深一点,那就是绛紫、胭脂色和茜色……你以后穿衣打扮,可不能千篇一律,家里各色鲜亮颜色的好料子多着呢。”

    说到这里,朱莹方才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可不希望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觉得,她们往日里最憧憬的谪仙人如今成了婚就黯淡无光了,我要你比从前还更光彩夺目!”

    张寿还能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直接举双手投降道:“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你就排揎我一堆。我对颜色确实没有那么多研究,也不知道光红色就有那么多种……所以娘子要给我做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行,总之,我就是个衣架子,任卿卿打扮,行了吧?”

    朱莹猛然想起了昨夜耳鬓厮磨时,张寿说她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环肥燕瘦的缺点全都没有,那就是十足十的衣架子,还引申出手感之类很多让人想着就面上发烫的对话,她刚刚那点强势登时飞到了爪哇国,一时嗔道:“胡说八道,什么卿卿,什么娘子,难听死了!”

    嘴里这么说,她脸上却挂着欣悦的笑容,径直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见张寿已然坐起身,她就伸手从身后的湛金和流银手中接过衣服,一如那些伺候丈夫的新妇一般,为张寿穿上那一件件衣服。她的动作明显很生涩,只是那眉梢眼角,却挂着毫不掩饰的柔情蜜意。

    而新婚之夜能让妻子满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当然也是非常得意的一件事。因此,张寿没有拒绝朱莹那一点都不熟练的伺候,当最终穿戴整齐之后,他没有仿效古人那般为妻子画眉取乐,而是顺手牵了朱莹的柔荑,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刮了几下,就施施然出了内寝。

    而跟在后头的湛金和流银虽说没察觉到那些小动作,但看到那十指相握,忍不住都对视一笑。怪不得太夫人当初在老爷和大公子相继传出不好的讯息后,会那般撮合这两人……要是她们早早知道自家小姐的姑爷是张寿这样的人,一定也会如戏文中的红娘那般拼命撺掇!

    虽然但凡做丫头的在接受各种教导时,红娘全都是最大的反面例子……

    因为自己起晚了,时辰已经不早,再加上往日张寿常有陪着吴氏用早饭的习惯,这一次干脆就携着朱莹一块去了。而吴氏早早就在房中等了又等,此时终于见到两人同来,衣袍鲜亮,容光焕发,分明是心满意足的表情,哪怕她早知道必定如此,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而她坚持只肯受了张寿和朱莹半礼,声称大礼该等到了家庙拜祭父母再行。不但如此,等两人行过礼后,她接过朱莹孝敬的衣衫鞋袜,却又把儿媳妇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莹莹,你从前刚到村里就说要留下,我虽说欢喜,却也不敢去想,你对阿寿竟然会一见钟情。我见识浅薄,可也知道,男女之事,如果女子先动心了,大多数男子自恃得到了美人倾心,往往会不知道珍惜……莺莺便是最好的例子。”

    吴氏说起崔莺莺,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张寡妇:“娘子曾对我说,莺莺深锁内院,寂寞无人懂,所以才会被红娘挑唆,陷在了张生手中,生死荣辱,不过是张生一念之间。《莺莺传》里,张生始乱终弃,莺莺就没有好下场。《西厢记》中张生有良心,莺莺方才得以圆梦。”

    “所以那时候见了你,我便在心里想,像你这样性子直率真挚的姑娘,如果真的愿意嫁给阿寿,我一定尽力促成。若是阿寿真的无意,那也绝不能让你受到伤害。总算阿寿没有耳昏眼花,也没有心如铁石,他到底也喜欢上了你。”

    一口气说到这里,吴氏见朱莹先是惊愕,再是沉思,最后则是颇为感动,她就一字一句地说:“当初娘子和相公不离不弃,虽然最终都寿元不永,但终究有过一段最好的时光。如今,我也只希望你们能够相扶相助,白头到老。”

    说到这里,吴氏就转头看向了张寿,面色中带出了少有的严厉:“阿寿,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对莹莹,绝对不能辜负了她。”

    到底谁才是亲儿子啊……张寿心里暗自吐槽了一句,随即方才想到,自己也确实不是吴氏的亲儿子,只不过她对自己就如同护雏的老母鸡一般,常常保护过度而已。

    然而,当新媳妇娶进门,家里的地位看上去就不同了——很明显,吴氏觉得朱莹对他,比他对朱莹更用心。他这简直是比窦娥还冤啊,感情这码事,能从谁先心动开始算吗?

    可想归这么想,当看到朱莹那笑容明媚而灿烂,拉着吴氏说了他一大堆好话,就差没替他做保证时,张寿还是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要在朱莹心目中,他确实是最好的,那就够了。

    眼见婆媳俩简直好得如同母女,他不得不煞风景地咳嗽了一声:“娘,什么时候吃早饭,我已经肚子空空了。等吃过早饭,我再带莹莹去家庙。”

    “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吴氏顿时笑了,当下就连声吩咐人送了早饭来。当眼见那偌大的桌子上琳琅满目摆了一大堆,就连朱莹也忍不住说道:“娘,这是不是太多了?我就是大肚婆也吃不完啊!”

    “这和你从前家里不一样,从前我们只知道徐婆子的菜包是一绝,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一手点心绝活,从前不肯露而已。今天看在你面子上,她不但肯自己动手,还愿意教刘婶这个徒弟,所以今天做了这么多。你一样样尝尝,看看究竟哪些合你的口味。”

    “至于吃不吃得完,你压根不用担心。”吴氏说着就一笑,“喂,你还不进来?躲在门口干嘛?”

    随着外头一声答应,朱莹扭头看见,面色沉静的阿六进了屋子,和她对视时,那眼神仿佛带着笑意,又仿佛带着无辜,她顿时想起这是个超级大胃王,一时就笑开了。

    果然,正如吴氏所说,哪怕是各式各样的点心粥品摆满了一桌子,当张寿和朱莹全都表示吃饱了之后,原本还吃相斯文秀气的阿六立刻放开了,顷刻之间,整张桌子上剩下的碗碟恰是被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别说残羹剩菜,就连粥碗都是干干净净。

    而吴氏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此时见状就笑道:“好了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阿六陪着,阿寿你和莹莹去家庙吧。”

    对于那位从未谋面,只从母亲和裕口中听说的张寡妇,朱莹素来颇为敬佩。在十七年前业王造反,庐王相随,步步杀机的环境里,她的母亲九娘和裕妃能够相携从寺中杀出一条生路,那是因为她们彼此知心,相交多年,又是两个人。

    然而,张寡妇却孤身一人逃出生天,在遇到大腹便便的母亲和裕妃之后,也没有只顾自己,而是带着她们躲去了自己家,这就不是大智大勇,而是大仁大义了。

    因此,当朱莹跟着张寿进了家庙,按照礼制拈香行礼之后,她见张寿起身之后默默祷祝,她就忍不住盯着那一副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嫣然一笑。

    “母亲,我是您的儿媳妇。您虽然去得太早,但您见过我的,因为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是托了您的福,我才能平平安安出生在这个世上。所以,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民间有田螺姑娘报恩的故事,现在我嫁给了阿寿,但这不是报恩,因为我对他一见钟情,等相处一段时间,了解他的性情为人之后,我就更喜欢上了他。我想,这就是缘分。”

    “所以,谢谢母亲您当初救了我,也谢谢您拼死生下了阿寿。我没法想象,如果我没有遇上他,那么我会嫁给谁,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在遇上他之前,我在京城也算见过无数男子,但没有一个看得入眼。他就好像是老天赐给我的宝贝,让本来就幸运的我更加幸运。”

    说到这里,她方才瞥了张寿一眼,随即得意地挑了挑眉:“但是,阿寿他之前竟然还躲着我,还觉得我是麻烦,幸亏他慧眼识珠,否则我就算再喜欢他,也只能放弃了。现在,我跟着他来给母亲您行礼,一是禀告我们的婚姻,二是想求得您的祝福。”

    “您一定要保佑我和他全都长命百岁,保佑我们的儿女也像我们这样聪明俊美,幸福美满!对了,您也一定要保佑娘也平安喜乐,多福多寿,她真的很不容易……”

    听着朱莹在那认认真真地说个不停,张寿只觉得心头一片宁静。在这个无疑是异乡,甚至可称得上异域的地方,他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个,他有一个同路人了!

第七百五十六章 降伏

    张寿的婚假说长并不长,但相对于朱廷芳这种工作狂人,那却已经是多了两倍。然而,哪怕朱大小姐在新婚之夜还曾经自诩为绝不会贪恋于情爱,可食髓知味之后,要适可而止,对于这对年轻的夫妻来说,却都实在是太难太难。

    于是,当回门这一天,朱莹在进了赵国公府之后,竟是破天荒乖乖改坐了轿子去庆安堂见长辈。而特地请假在家中等着这对小夫妻的朱泾和朱廷芳,当看到朱莹和张寿一块进来,她竟然还小小打了个呵欠,父子俩那脸色就立刻变了。

    幸好,抢在他们之前,九娘就责备道:“莹莹,你怎么就困成了这个样子?”

    “没睡好啊!”

    朱莹下意识地迸出了四个字,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纵使往日大方如她,却也忍不住脸色通红,随即就嗔道:“娘,我是新妇,家里很多事情要管的,就连阿寿今天这一身衣服,也是我给他挑的。我既然这么忙,渴睡不是正常的事吗?”

    她说得振振有词,而且众人看张寿那一身赫赤色的行头,再想想朱莹一贯的颜色喜好,当然都知道她应该不是在信口开河。然而,谁都不信朱莹真是因为管的事情多,于是就废寝忘食,要知道,朱莹是最会享受的人,就算勤勉,也一定会有个度。

    发现祖母和母亲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父亲和大哥则是在那皱眉盯着张寿,二哥则是看看她再看看张寿,那眼神中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大嫂张氏则是想笑却又不敢,朱莹终于意识到,自己那个倦怠的呵欠,祖母和母亲甚至大嫂应该是懂的,二哥则是大概猜到。

    至于爹和大哥……那就是两根木头!亏娘和大嫂这样的女子能嫁给他们!

    “爹,大哥,不就是一个呵欠吗?你们别揪住不放好不好?阿寿对我好得不得了,婆婆也对我如同女儿,你们就别不放心了!”朱莹不得不嗔怒地瞪向死板着一张脸的父兄,随即就没好气地低声说,“新婚燕尔,渴睡不是正常的事吗?大概天底下只有你们不知道!”

    见太夫人和九娘戏谑地看向他们,朱泾和朱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嘲讽了!

    朱泾无论娶元配邓夫人,还是九娘这个续弦,哪怕也曾琴瑟和谐,夫唱妇随,但节制是主旋律。

    至于朱廷芳……他对张氏最满意的一点,无疑便是成婚后她从来不曾试图拴住他,又或派人四处打听他的动向,就连之前他又住在衙门里的那两天,她也只是派人送衣物饮食。

    至于那些他曾经听说过的,派丫头侍寝又或者各种明示暗示的手段,那更是完全没有。除了有个知冷知热的妻子,他只觉得一切都和从前未婚时一样,这也让他觉得分外惬意。

    所以,两人对于床笫之欢这四个字,全都缺乏深刻了解——朱泾当年老夫少妻的时候大概更懂一点,但和九娘分居那么多年,如今年纪大了,更不可能日日**,本来在这方面缺根筋的他,现在就更缺根筋了。

    而朱二虽说难得看见一贯强势的父兄吃瘪,心里简直是想哈哈大笑,但他总算还知道那是绝对找死的行为,因此只是老老实实缩在后头看他的热闹。

    然而,见朱泾和朱廷芳开始装哑巴,而太夫人和九娘则是叫了张寿和朱莹过去问了好一些话,就连张氏也在那问了又问,他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除了太夫人之外,这里竟只有他是单身!从来没有这一刻似的,他觉得四周围满满当当都是已婚者的恶意,那种孤寂凄凉,使他更加盼望自己那个传说贤妻良母的未婚妻赶紧过门!

    眼见朱莹在太夫人和九娘面前提及新婚之后的生活,那是话比平时还要多,脸上笑容从来就没断过,朱泾想起那一夜朱廷芳从张园的婚宴归来之后,虽说脸色不那么好看,但提及婚事盛况,以及张寿早早就回房去陪朱莹,他那死板的脸色终于渐渐化冻。

    然后,当听到张寿提及皇帝和三皇子悄然来过新房,皇帝还提到生孩子的问题时,他更是竖起了耳朵,直到朱莹抢着替张寿说起那番回答,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论朱莹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眼看着那个犹如小粉团子似的女婴渐渐长大,又眼看着她嫁人,自然是将她当成了最心爱的女儿。

    反倒是宫中的永平公主,那既然是身为帝女的金枝玉叶,反而用不着他担心。毕竟,不同于朱莹,那个太过聪明的姑娘很早就知道,要和他们赵国公府朱家保持距离了。

    然而,眼看朱莹出落得国色天香,艳冠京城,甚至在太夫人和九娘的一力坚持下,嫁给了张寿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男人,他虽说也曾纠结,也曾反对,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了。如今看她果然过得很好,他在欣慰的同时,却也不免忧心将来。

    要知道,邓夫人当年就是难产,虽然勉强救了回来,却亏虚了身体,结果偏偏又怀上了二郎朱廷杰,大夫看过之后竟说,若是贸贸然打胎,兴许母体同样会受到很大损害,所以,在邓夫人再三坚持生下孩子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选择了冒险。

    最终,邓夫人固然平安产下了次子,但已然油尽灯枯,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而他等守了二十七个月迎娶九娘之后,九娘却又在身怀六甲时遇到业王造反,差点和裕妃一块遭遇不测。从此之后,他一想到女子的临盆分娩,就觉得那是一道鬼门关!

    因此,没等其他人出言赞同或是反对,朱泾就率先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确实不该只顾着儿女情长,该当以事业为重。莹莹虽说是女子,但既然之前非要去插手女学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废。至于生儿育女,你们还年轻,根本不用担心。”

    朱泾这么说,想到早逝生母,朱廷芳自然也跟着点头表示赞同。

    而张氏这会儿那心情,那就简直是啼笑皆非了。她刚过门,太婆婆和婆婆全都在私底下委婉提醒她,子嗣的事情听凭缘分就好,不用强求。她那时候还认为,她们是为了给她这个长媳减轻压力,现在看来……

    朱家人竟是真的对传宗接代之事不着急!

    张寿见朱莹那表情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就干脆替自己的妻子欣然答道:“岳父所言极是,儿女之事随缘就好。倒是赵国公府连续办了两桩婚事,接下来再操办朱二哥的,那就驾轻就熟,容易得多了。”

    “他的婚事随便办一办就行了,也不用太铺张。”朱泾习惯性地随口说了一句,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次子此刻已经是面色发僵。

    朱二确实没办法心理平衡。大哥和妹妹的婚事那就是盛大风光,怎么到我这就变成随便办一办就行了?可接下来朱莹的话,却让他一下子就心里熨帖了。

    “爹你说什么话呢?我二哥又不是捡来的,凭什么婚事就要随便办,传扬出去还当我们赵国公府是办了两场婚事就耗空财力没钱了呢!再说,王大头的侄女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我们一点都瞧不起他们王家?当然要办得和我们一样风光,大哥,你说是不是?”

    见妹妹直接就扯上了自己,朱廷芳顿时苦笑。见父亲被挤兑得完全不作声了,他虽说一向对朱二很严厉,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选择站在了朱二这一边。

    又或者说,站在朱莹的这一边。因为他知道,朱莹肯定能得到太夫人和九娘的支持。

    “莹莹说的是,二弟毕竟也不能说是无官无爵,他很早就因为父亲的缘故得到了恩荫,之前在通州也算是扎扎实实做了点事情,如果真的能把那些海外作物推广开来,他就不用和那些闲散的勋贵子弟争前途,也不用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战功,一样前程似锦。”

    朱廷芳说着顿了一顿,随即有些不确定地说:“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未必有仗可打。就算真的打,我朝兵强马壮,决计不会再需要冒之前那样的风险。所以,爹不要觉得二弟没出息,他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去看朱二,当然也没看到自己那个一向觉得自己是捡来的又或者是抱养的弟弟,这会儿那几乎热泪盈眶的表情。

    没错,朱二从来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觉着,自己的哥哥妹妹都相当贴心,关键时刻都能向着自己。

    而张寿则是没想到朱廷芳会从朱二的婚事,渐渐把话题转到日后的局势和战争上。他心中暗想,朱廷芳大概是因为之前北征大胜,因而方才觉得日后一段时间不用担心外敌。

    然而,张寿却并不觉得,外患真的就已经阶段性根除。如今的蒙古虽说不是历史上明朝那个被打得滚回草原,却依旧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物的蒙古,但也未必不会死灰复燃。

    后来的清朝非常娴熟地运用了宗教这种武器,但那也是一把双刃剑……退一万步说,就算北面的敌人再也不足为患,就算女真也没办法崛起,然而,没有外敌就真的高枕无忧了吗?

    满清自从康雍乾三朝之后,外患几乎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再没有对外族的大肆用兵,看上去是外敌都没了,但还不是每况愈下?什么天理教白莲教全都能出来闹腾不休,最后被一大堆外国打得重新学做人之后,不是又有太平天国揭竿而起,席卷了整个东南?

    王朝兴衰数百年,不是亡于外敌,就是亡于内患,这几乎是铁律了。

    脑海中转着这些,然而,当朱莹和朱廷芳先后表达意见,就连张氏也含笑说,一定会尽力帮忙筹办朱二的婚事,张寿却气定神闲地说:“朱二哥这婚事,好好操办自然是应该的,但是,明年过年之后,王总宪兴许会回来。他这个人未必就看得上奢侈铺张这一套。”

    眼看朱二遽然色变,他就笑眯眯地说:“所以,要办得奢华却不奢侈,至少是不能让赫赫有名的王大头挑刺,那就要多一点特色。比方说,朱二哥不是好农吗?那么,派个人去四处访求访求,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出过多少出名的不出名的农学书?是否能请来?”

    “这些年从北到南,那些农具有没有改进过?是谁改进的,普通农人,还是那些致力于农田水利的地方官或者前地方官?是否可以去拜访一下?请来参加你的婚宴?”

    张寿还记得明代那一套堪称巨著的《天工开物》。然而,就算人不至于被蝴蝶翅膀扇没了,可现如今也绝对没有出生。而另一个比宋应星早出生二十多年的牛人徐光启,这会儿连个影子都没有,《农政全书》也肯定是没影的事,他怎么能不动心?

    哪怕这两套书他都不可能全盘读过,顶多就是其中非常少数的一些小片段,但他却很想在如今这个年代,把这些东西总结起来,让这两大鸿篇巨著能够提早问世。

    至于等到百年之后,那两位若是真的出现在这个世上,也绝对不会觉得被抢了风头。因为金子不会因为另一块金子而丧失了原有的价值!

    因此,眼见朱二登时精神大振,而朱家其他人则是面色各异,张寿就慢条斯理地搬出了让朱二去找人一同来编撰农工全书的想法。这下子,朱二那简直是直接如同恶狼似的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张寿的胳膊,那简直是觉得人比亲爹还亲。

    “妹夫,你真是太好了,你真是我的救星!”

    张氏见朱二竟是这么一副光景,想到之前陪嫁的丫头还悄悄告诉她,当初朱二那是对张寿最反感的一个,结果自从不情不愿地在半山堂当过张寿的学生之后,人就一下子变了个模样,她不禁暗自给自己提了个醒。以后不管什么事,她也不能看轻小叔子和未来那位妯娌。

    而朱莹笑眯眯地见朱二在那缠着张寿问计,她不禁顾盼自得,恨不得到大街上对每一个人宣示,那就是我朱莹的丈夫,是能够凭着一己之力专治各种不服的人!看看父亲和大哥此时那无奈的脸……他们一贯都对二哥没办法,可现在二哥却真正被人降伏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称呼,谗言

    婚假三天,一闪即逝,张寿甚至都忘记了皇帝借着三皇子这位太子之手,赐给自己的那十套书,任由这些能让很多读书人为之疯狂的书束之高阁。而等到他想起来,已经是这天清早他无可奈何且艰难至极地离开温暖的被窝里,打算去东宫授课的时候了。

    而且,这也不是他自己想起来的,而是今天没有早起练剑,难得晚起的朱莹打着呵欠提醒了一句的结果。

    “算了,临时抱佛脚我也看不了几页,若是真的太子殿下问起,我就说没时间看便是了。”张寿仔细想了想,下了床之后,就自暴自弃地做出了决定,当听到朱莹在那偷笑时,他就突然转身伸手勾住了正探身起床的她那精致的下巴,迅速地来了一记偷香窃玉。

    而紧跟着,一击得手的他立时俶尔远逝,当朱莹气急败坏地下了床想要找回场子时,外头进来的流银就脸上带笑地说:“小姐,姑爷说洗漱完就出门去,您就别指望报仇了。”

    “他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吗!”朱莹冷哼一声,随即就恼火地叫道,“还有你,都和你说多少遍了,把称呼改一改!在赵国公府这样叫也就算了,在这家里这么叫算怎么回事,阿寿又不是入赘,传出去别人还说我欺负他……明明是他老欺负我!”

    流银登时吐了吐舌头,而后进来一步的湛金则笑嘻嘻地说:“我也老是忘记改口,也是因为姑爷……因为公子实在是太宽容了,就算我叫错了也从来都不纠正。而且……”

    她顿了一顿,脸色古怪地说:“而且,之前就是老安人说,公子成家立业,就该叫老爷了,结果公子却死活不肯答应,说被人叫这一声老爷,他简直是硬生生老成了大叔,所以与其叫老爷,还不如叫公子。而我看他那样子,总觉得他好像很喜欢我们叫他姑爷似的。”

    朱莹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瞎说,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家人叫他姑爷!之前娘说日后大家都要改口,我倒是无所谓被人叫太太,可阿寿被人叫老爷的时候,那张脸确实就和吞了三斤钉子似的。可娘说家里只有他是当家的男人,继续叫少爷不像话。”

    “阿寿平日说什么话娘都听,这次娘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争了老半天,娘才答应他,家里上下一律叫公子,把少爷两个字收起来……可我看阿六,他就改不过口来!”

    流银也插话道:“地主家的傻儿子也能叫少爷,可也就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走出去才能被叫做公子。不过,我昨天听到老安人还在那叹气呢,说是好端端地称呼小姐为太太挺好的,现如今却要不伦不类地称呼少夫人,问题是家里也没有夫人啊!”

    “要这么说,娘这个老安人一点都不老,可她却很喜欢别人叫这一声老安人,那怎么说?”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而快速洗漱完毕的张寿到底没有饿着肚子出门,而是先去吴氏那边蹭了两个菜包,喝了半碗粥,随即方才赶紧溜出了门。

    对于家里的称呼这点小问题,他知道自己那点坚持确实很无聊——可十七岁的年纪被人称作老爷,那就好比后世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被某些小屁孩叫大叔,他实在是没法忍。

    好容易重活一世,还不许装嫩,这也实在是太打击人了!

    一路急赶,到慈庆宫时,张寿听着宫中报时的钟鼓,知道自己并没有延误,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但也由此坚定了趁着年轻赶紧努力工作,回头早点退休,也好日日睡到自然醒的想法。带着这种乐观积极的工作态度,他容光焕发地进了慈庆宫,正好就见到了楚宽出门迎接。

    “张学士您早。”

    楚宽一如既往地亲切热情,见张寿含笑还礼客套了两句,他一面把张寿往里面迎,一面笑眯眯地说:“新婚燕尔却只有三天婚假,张学士可着实辛苦了。”

    “辛苦虽辛苦,可想想我这婚假固然比别人短,但至少比起我那大舅哥来还多了两天,我也就没什么不满足了。”

    张寿说着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把话说在了前面:“只不过就这三天假,我也就只有时间多陪陪莹莹,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干。”

    本来还想不动声色探问一下张寿,闻听此言,楚宽顿时哑然。张寿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难道还要追在人家后头问,太子殿下送给你的那十套书有没有看过?

    既然很明显张寿压根没那时间,也没那心情,他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虽然心情有些低落甚至说是失落,但他毕竟调整得快,等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寿说着话,把人送到了三皇子面前,他已经是笑语盈盈,一点不见任何异样。

    而三皇子就更没工夫去想自己那贺礼了。对于张寿那短暂的婚假,他反倒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他也确实很好奇这桩满京城都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婚姻,在成婚之后是不是也如成婚之前那样美满。可一看到张寿今天那神采奕奕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不用担心了。

    于是,他在第一堂课上完,中间略微休息的时候,就忍不住低声说道:“老师,我听父皇说,其实他之前想要册封莹莹姐姐为公主的,所以才下赐过一套公主冠服。可是,莹莹姐姐不愿意,以至于回头老师您封妻的时候,莹莹姐姐就只能封一个宜人了。”

    这件事张寿也听说过,此时他不以为意地呵呵笑道:“汉时李延年美人歌中的绝世而独立,只是形容绝色女子孑然独立,候君采撷,所以如李夫人那样的佳人,不过是奇货可居而已。而我眼中莹莹的绝世而独立,除却绝世美貌,却还有超然独立,不羣于俗。”

    “所以,这样的莹莹,她不会在乎自己到底是何身世,只会用一片真心实意去回报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她不需要一个公主的名分来证明自己深得皇上和太后娘娘宠爱,而且……”

    张寿说着就笑了起来:“而且莹莹她大概也不希望我多一个驸马爷的名声,所以宁可不要所谓的诰命品级。”

    这下子,就连三皇子也不由得笑出了声。而等到笑过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没有嘲笑老师的意思!老师就算是驸马也没什么的,本朝驸马又不是不能做官……”

    话说到这里,他就听到一旁传来了楚宽犹如呛着了似的咳嗽声,这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毕竟,驸马是没说不能做官,但很多清要的职位,朝中官员却会默契地阻止或者说阻击驸马来出任,单单本朝,这种事就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

    而无论是在公主势大的汉唐,还是在公主渐渐不那么金贵的宋朝,驸马从来都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说到底,皇亲国戚四个字,在很多官员心目中那就是天然的敌人和靶子——否则,作为太后娘家亲戚的赵国公府又怎么会成为众矢之的?

    三皇子微微色变,张寿看在眼里,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位年少的东宫太子成长得非常快,再加上有楚宽在,根本就用不着他提醒。

    他按部就班地上完了这一天的课,正当打算告退的时候,他就突然听到三皇子开口问道:“老师之前说四弟和张琛打赌,要去贫民聚居的地方教书,然后遴选有资质的学生,那么现在定下日子了吗?”

    知道三皇子的意思是,什么时候需要他这位太子去出面请叶氏做个评判,张寿就笑了起来。他轻描淡写地说:“后天,我就打算让他们出发。毕竟,打赌都已经那么多天了,四皇子留着小花生和萧成,也已经算是偷跑了一大截,再这么下去,张琛输定了。”

    见三皇子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为自家四弟感到高兴和欣慰,他就继续说道:“莹莹明日会请上永平公主以及那位洪娘子,再邀约之前接下请柬的那些女夫子们集会商议,我想,这是个机会。太子殿下可以命人送一份帖子过去给叶小姐。”

    再次顿了一顿,张寿就看向楚宽,笑眯眯地说:“请她去铁面无私地做一个评判。”

    听说不用自己亲自出面,三皇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如今当然不会再对待人接物发怵,但是,叶氏毕竟是曾经通过选妃复选,也就是说,本来很可能当他的大嫂又或者二嫂的人,如今却很可能因为担着那样一个名义耽搁婚事,他当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人家。

    因此,他重重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您放心,我回头就写一份帖子,这件事本来是为了惜贫怜弱,请她务必要对四弟严厉一点。”

    楚宽在旁边暗自好笑,却没有提醒三皇子不必这么义正词严。因为他知道叶氏的个性,要是三皇子婉转替四皇子求手下留情,那叶氏说不定连对这位东宫太子都会敬而远之。而若是三皇子说严厉……人在释然之后,却会对四皇子更加严厉!

    当然,叶氏也没可能对张琛放松,因为朱莹可是替叶氏和张琛牵线搭桥过的,只不过没成,所以,张琛就自求多福吧!

    而三皇子送走张寿之后,却突然自言自语道:“虽然小花生很机灵,萧成也是莹莹姐姐的大哥收养的孩子,资质肯定很好,但四弟身边没有其他可靠的人跟着,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尽管三皇子这话听似不是对自己说的,但楚宽当然不会忽略。他微微琢磨了片刻,随即就含笑说道:“如果太子殿下真的不放心,我这儿倒有一个人选。”

    和三皇子相处的时间长了,鉴于三皇子的“严厉”要求,楚宽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般一直谦称奴婢了。见三皇子点头示意自己往下说,他就含笑说道:“便是那个曾经在张学士面前替司礼监掌印钱公公说话,还提醒他要提防我的那个司礼监答应罗三河。”

    “如今,人在乾清宫做事,勤恳扎实,颇有些正气,因此目前和其他人相处得还有些别扭。这样一个颇有点愣头青的小子,反而比那些油滑世故的家伙更值得信任。最重要的是,他既然觉得自己一腔正气,那么想必能够劝一劝四皇子,免得他剑走偏锋成了习惯。”

    三皇子也听楚宽坦陈过当初那件事,这会儿听人推荐罗三河,他仔细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挺合适的人选。

    当然,这并不是说宫中的内侍宦官就少到这种挑不出人的程度了,而是……就算偌大的宫中只有几百个宦官,远远少过宫人和女官的数量,但问题是,除了他身边的人,以及乾清宫中见熟了的那些人,大多数人他这位太子根本就不认识!

    这还是他亲自领衔去查过司礼监的结果,如果不是如此,满宫里的宦官,他认识的不会超过二十个……所以父皇曾经戏言,就凭他这不够认真仔细的性格,那真是很容易被人坑死。

    浮想联翩了一阵子,三皇子就直接点头道:“好,那就是他,此事我去对父皇说。”

    区区一个内侍,皇帝就算因为楚宽的缘故而记在心里,但既然是自己册立的东宫太子亲自过来和自己说,再加上又不是无缘无故要把人左迁贬职,而是把人派出去看着四皇子——虽然人是至今还没回宫,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就真的不要这个儿子了——他当然一口答应。

    于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罗三河,就被皇帝叫到了面前,接受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之后,随即还没来得及完全理解,他又被三皇子叫了过去。在父子面前这么转了一圈,这位懵圈的少年内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重任。

    从皇帝到太子,竟然希望他去外头看住四皇子!就凭四皇子这惹是生非的本事,从不怕事的态度,他看得住吗?他就算是千里眼顺风耳,也管不住四皇子啊!

    罗三河在心里认定是楚宽进的谗言,然而,他心里正不乐意,三皇子在交待完之后,犹豫了片刻,却又补充了两句:“我知道此事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四弟就是我和父皇也常常管不住,所以,你遇事不妨多多请教老师,他才是四弟的克星。”

    “我并不是要看住四弟,只是希望他多个帮手,更希望你留心是否有不怀好意的人!”

第七百五十八章 另辟蹊径

    当罗三河出宫,最终来到公学站在张寿面前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三皇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心情那是又激动,又惶恐,一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堂堂太子殿下会如此掏心掏肺。而他更没有想到,一旁他始终当成奸阉权阉的楚宽,更是不避嫌疑地拿出了当年皇帝和庐王的旧事作为例子。

    皇帝和庐王也是同样从小长大,一度亲密无间,然而,就是因为太后和皇帝一时不察,庐王身边有人撺掇,再加上业王刻意拉拢,于是那位自恃为皇帝嫡亲弟弟的金枝玉叶就此起了歹念,最后引发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三皇子和皇帝当年一样,非常重视非常喜欢四皇子这个弟弟,因此只希望他能够守住四皇子身边,别让某些人有机可趁。而三皇子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没办法拒绝。

    “从前四弟老说自己要当一个闲散不管事的皇子,因为他一贤德,说不定有人就要动歪脑筋,我却还老说他胡思乱想,我现在想通了,他要成为贤王也好,闲王也罢,全都可以任凭他高兴,而如果他想要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事,那就更好不过。”

    “我听楚公公说,你是一个正直敢言的人,所以我才对父皇建言,让你去四弟身边帮他。你见了四弟就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我派去帮他的人。你告诉他,我很担心他,而老师没办法天天入宫,也不可能把他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我,但是,我从来没和他分开这么久。”

    “没有他的日子,我总觉得身边缺了什么,我实在是不放心。所以,哪怕他觉得那是我在派人监视他也好,我希望他能把你留在身边。而且……而且我希望他能尽快回宫。”

    而当张寿听罗三河一五一十说完三皇子和楚宽对其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坦坦荡荡表示,自己就是来当眼睛和耳朵,顺便还充当劝谏者这个动嘴巴的角色,他就忍不住觉得头疼。

    他当然知道这是楚宽给自己找的麻烦,可四皇子堂堂一个皇子就这么扔在宫外,而他又看似不负责任地把人扔在公学和一大堆贫家子混在一起——毕竟萧成和小花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完全属于贫家子这个范畴——说起来皇帝已经算是很心大,也很信赖他了。

    因此,他盯着之前这个郑重其事告诫自己说,楚宽不是好人的少年内侍,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就笑眯眯地说:“既然是皇上和太子殿下都让你来,那就是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但是,郑锳如今不是四皇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而公学是不需要随从的。”

    见罗三河登时面色一僵,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我记得楚公公说过,你曾是司礼监答应?能跻身司礼监的内侍,据说不亚于科场选拔,千军万马独木桥杀出来的举人,想必你学问也不差。这样吧,郑锳和小花生萧成那是在几个班里轮番上课,在他们三个去通州之前……”

    “你就去给他们所在的班级当一下老师吧。英雄不问出身,我想你可以的。”

    如果说皇帝和太子给予的任务,罗三河已经觉得压力山大,那么,此时此刻张寿给自己硬塞过来的这么个差事,他就完全是目瞪口呆了。然而,张寿接下来的说辞,却让他完全无法拒绝。

    “虽说你是从乾清宫出来的,又是奉了皇上的口谕,太子殿下的令旨,但是,郑锳是什么性格,你应该心里有数。那是一个很容易就和你拧着来的家伙。与其你去跟在他屁股后头,拼命地提醒他,甚至给他提意见,然后热脸碰上冷屁股。还不如换一个思路。”

    “你往那讲台上一站,摆一张冷脸,上完课就走,做出一副高冷的老师姿态来。说不定郑锳反而会对你这个老师感兴趣。”

    罗三河哪里见过这个。毕竟,他从小就被灌输忠孝节义,那是典型的被当成忠心耿耿的司礼监后备人才培养出来的。忠于皇帝,维护东宫,那是他的人生目标,至于四皇子,虽说是龙子凤孙,但因为理应没有登上大宝的可能,反而属于他需要时刻关注的不稳定因素。

    至于怎么个不稳定法……那当然就是三皇子说的,万一人被奸徒蛊惑,兄弟离心乃至于兄弟阋墙这种最要命的状况。

    没错,司礼监一贯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教育人的,据说还声称有太祖皇帝一道祖训——先忠于大明,再忠于皇帝。如果皇帝的后嗣昏聩无道,不顾万民福祉争斗不休,那就很简单,丢下那些龙子凤孙,保住古今通集库里的典籍,必要的时候,凭借军器局来自保。

    这就是忠于大明忠于君,谁是皇帝忠于谁!能拉拢一个权阉,也拉拢不了整个司礼监。

    而罗三河哪怕并不至于把四皇子当成三皇子这样的太子那般尊重礼敬,但出于对天潢贵胄的尊重,那却是不可能想到张寿这种让四皇子接受他的办法。

    犹豫了一下,他就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从前在司礼监时,四皇子大概还不认得我,但自从楚公公举荐我去乾清宫,他就认得我了……”

    “我发现四皇子这个人,认脸很在行的。只要见过的人,他就不会忘。”

    没想到罗三河竟然还能注意到熊孩子的这样一个优点,张寿微微一怔之后,便笑呵呵地说:“那也没关系,只要你不理会他,只管上自己的课,上完课回到我这学厅来,完全不要搭理他。如此一来,保管他反而会好奇你的目的,主动来找你探问。”

    见罗三河满脸惊疑,就差没有明说我不信了,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讲课能够吸引他。如果仅仅是照本宣科,和平日里大多数夫子没有什么区别,那就趁早省省,老老实实回头去给郑锳做跟班就好了。”

    尽管看似是一个耿直到有些偏激的人,但罗三河毕竟也是一介少年,而他明明是从小和其他人一块接受的司礼监那种教育,可却不知道从中出现了什么偏差,以至于出现了突变,因此哪怕因为贸贸然的建言,一度差点在楚宽面前跌了重重一跟头,却竟是完全受不得激。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愤愤说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那好,我现在就让人带你过去。”

    张寿一副择日不如撞日的看热闹态度,见罗三河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就慢悠悠地说:“中级班的进度很简单,我一会儿告诉你。而只要完成规定的课业,剩下的时间你想讲什么都随便你,前提是学生们不能有意见。”

    “当然,其他的学生是不会有意见的,他们巴不得老师博学多才,能多给他们讲一点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东西。但四皇子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他人小鬼大,从皇上等等各种各样的人那儿学过很多很杂的东西,当然,我也教了一些。”

    你何止是教了一些,你根本就是教了很多别人不可能教的东西!

    罗三河恨恨地看了张寿一眼,这时候再也没有当初好心好意来提醒这位张学士时的满腔正气了——哪怕他隐隐觉得人和楚宽并不是沆瀣一气,可他已经意识到,这位从前很尊重的正人君子其实压根和君子两个字搭不上边。

    因为君子是不可能出那种主意的,更不可能和楚宽这种居心叵测的权阉虚与委蛇!

    午后时分,当坐在中级班最后的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正在那嘀嘀咕咕他们的选才大计,以及揣测张寿打算什么时候带他们出京的时候,小花生突然小声说道:“我们这几天只不过是在京城预先实验性调查,可如果张琛他看似吊儿郎当,其实却也在偷跑呢?”

    “他会不会派秦国公府的下人早就去了通州悄悄摸排打听,到时候反过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四皇子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那些富贵小康殷实人家的孩子名声在外,还能打听打听,那些贫家子,你怎么打听?这几天我们四下里乱钻,也都发现了吧,谁管你是聪明伶俐,还是过目不忘……要的是有力气,能赚钱!资质这玩意值几个钱,能吃吗?”

    他说着就烦躁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必要在这听课吗?等我们和张琛那赌斗结束之后,让我在这上多久的课都行!老师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变通,非得把我们三个揪回来!”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却迎来了萧成认认真真的反驳:“我们已经翘了三天的课,要是再不来,你们不怕张大哥把我们赶出去吗?”

    此话一出,四皇子顿时如同蔫了的菜似的。张寿如果把他赶出去,那他就真的只能灰溜溜回宫了。与此相比,在这里继续念书,哪怕是那些他完全掌握,根本就没必要再学的内容,那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大不了他就上课的时候埋头写调查报告,下课的时候和其他同学交流交流呗?

    然而,四皇子正埋头开始琢磨怎么完善自己那份调查报告,最好能送给自家三哥去看看,然后辗转要一点钱来——毕竟,他很担心回头张琛撒钱开路,那他就完蛋了。别看他是皇子,可他真的没几个私房钱,哪里比得上张琛那千金一掷的气派!

    “咦,今天换夫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埋头苦干的四皇子没什么在意。反正就算换老师,那也管不到他头上——不是因为人家不知道他是龙子凤孙,所以另眼看待,而是现在学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那就和玩似的,根本不在话下。

    再说,公学这边代课的老师除却刘志沅和陆绾友情请来的一些开明秀才,其他大多数都是九章堂以及半山堂的学生们代课——这些人哪个会不认识他?只要他别捣乱,谁也不会因为他上课时候干别的就怎么样。

    于是,在四皇子只顾着低头摸鱼之际,这一堂课也就非常平静无波地开始了。听到上头讲课的人声音似乎很年轻,四皇子就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很久,他恍惚间突然觉着讲课内容不是往日那些四书五经,而是某些微妙的内容,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

    “《管子》中的这句话,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太有钱,那么,就不能用利禄也就是钱来驱使他。而如果一个人太贫穷,那么,就无法用刑罚来威慑他。所以,法令无法施行,无法治理百姓,就是因为贫富差距过大。”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太有钱的人,看不上朝廷的那点奖赏又或者报酬;而太贫穷的人,既然连肚子都吃不饱,旦夕且死,那么左右一个死字,又怎么会在乎所谓的刑罚?故而一旦贫富差距太大,富者太富,贫者太穷,便是祸乱的根源。汉末天下大乱,根源其实也是如此。”

    四皇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气定神闲地分析了一通汉末土地兼并,世族独占资源,由是天下平民无法吃饱肚子,一些被压制了政治前途的庶族地主看不到前途,最终一同破釜沉舟,加入了黄巾军,一时有席卷天下之势,他不知不觉就放下了笔。

    不是因为对方讲得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样的观点似曾相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父皇也曾经这么讲过!而父皇还非常坦然地告诉他,这不是他首创,太祖皇帝就是这么说的。

    而这么一看,四皇子就发现,台上那个讲课的少年大约就是十五六岁光景,比九章堂和半山堂中的大多数学生都要年轻,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他好像是见过的!

    那不就是乾清宫中的某个执役内侍吗?

    三皇子正觉得又惊又怒,却只见那个记得脸却忘记了名字的少年内侍淡淡地说道:“如今天下承平,但也不再如开国之际,天下授田,所以贫富差距也已经很大了。你们坐在这里,想来也是为了改变将来的命运。那就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公学那些师长的殷切希望。”

    “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要抓住,不要学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贵介子弟那般虚掷光阴!”

第七百五十九章 弄巧成拙

    当那位少年夫子讲完课,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之后,足足好一会儿,课堂里方才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然九章堂和半山堂中也有类似的少年学生过来当代课夫子,但是……那些大多数都是照本宣科,也就是说,讲的都是各家书坊的《论语正义》之类的东西。

    可今天,这位少年夫子却只用半堂课深入浅出地讲解了论语中的几组对话,紧跟着,却讲了什么《管子》。尽管中级班中的大多数学生甚至都没听说过这本书,也不知道所谓的管子到底是谁,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由衷地敬佩这位同龄人。

    在他们这个年纪,当然憧憬过日后穿锦绣绫罗,吃珍馐美味,可他们的父兄长辈却都用自己的实际体会教训他们,这完全是痴人说梦。就凭他们的出身,如果将来能当到掌柜和帐房,那就顶天了!

    张寿所说的两种资助方案,他们就已经觉得打开了一扇窗户。而这位少年夫子讲到的贫富差距,是他们从前根本就没有想过的。

    这位夫子竟然还告诉他们,原来穷人并不是因为不聪明不努力,而是因为富者占据了太多的资源,却还不愿意让出一星半点,于是方才会有人在忍无可忍之际揭竿而起!原来并不是有些人生来就该高居云端,有些人生来就该在泥沼中挣扎。

    而四皇子压根没想到,这位绝对出自乾清宫的少年内侍压根没有兜搭自己的意思,上完课就走人,那态度仿佛就像是不认识他一般!这下子,熊孩子就不能忍了。

    正如同张寿所说,四皇子那是一个非常难伺候的人。你把他当成龙子凤孙,阿谀奉承,巴结逢迎,那么他会觉得你这么一个人没风骨,别有所求,根本就懒得理你。但你若是傲慢得无视他,他又会觉得你瞧不起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像从前的张寿,现在的小花生和萧成一样,把他当成普通人,那么,他才会觉得舒心惬意,也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看待。

    所以,张寿是成心误导了罗三河——而罗三河本来就因为疑似楚宽举荐而心中不那么乐意,只是感动于东宫那位太子殿下的态度,方才接下了过来辅佐四皇子的这个差事,难免就把张寿说的高冷而理解成了高傲。

    这就把事情更加做过了头。

    于是,心态爆炸的四皇子,那竟是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课室。见此情景,小花生根本来不及嘱咐萧成,立刻拔腿去追。好在他腿快,不一会儿就看到这熊孩子正站在一间学厅的某扇窗户外头。

    他知道这是张寿这几日刚刚搬来,在公学起居备课以及批改作业的地方——虽然批改作业这种事,很多时候都是陆三郎以及纪九等优秀的学生代劳,而这些人如果侍读东宫,那么也有其他学生会轮番代替——但是,张寿并不是一个人独享这间学厅。

    就如同陆绾和刘志沅是共享那座公厅一样,张寿这边还有另外一位顾老夫子。只不过,今天他好像并没有看到对方来——这位年纪很大的老秀才是高级班的夫子之一,对之乎者也的研究也远远胜过数字,但性格随和,与张寿好像并没有什么矛盾。

    所以,小花生此时蹑手蹑脚上去,伸手在四皇子肩头一搭,见其倏然满脸警惕地回头,随即对自己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不禁眉头大皱。

    这是要偷听张寿和谁说话?

    然而,他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里头却并没有任何交谈声,仿佛屋子里完全没有人似的。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还是一片安静,这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而比他更加没耐性的,还是刚刚示意他别出声的熊孩子。

    就只见四皇子蹬蹬蹬来到门口,只在最初的犹豫之后,就直接闯了进去。小花生见状目瞪口呆,他倒是不想学四皇子这冒失,可是,他又担心人一时情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更不知道屋子里除却张寿还有谁,只能赶紧也快步追了上去。

    而一进屋子,他就发现,张寿其实并不在,占据了顾老夫子那张书桌的,是今天来给他们上课的那个姓罗的少年夫子。四皇子此时恰是径直冲到了对方跟前,竟是委实不客气地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书桌上。

    听到这天大的动静,小花生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是无数次听张寿告诫说,道是四皇子这小破孩子脾气大,冲动冒失,做事更常常不动脑子,可他在和人相处这么久之后却发现,人至少没有戏文中那些贵介纨绔子弟的恶劣习性,并不摆架子……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而当小花生听到四皇子一开口嚷嚷出来的话之后,他就一下子懵了。

    “你不好好呆在乾清宫当你的差,到这里来干什么!”

    罗三河既然能在张寿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就连当面碰上楚宽,也咬牙不求饶,与其说他有骨气,不如说,他是个有脾气的内侍——尽管脾气两个字对于一个内侍来说,实在是有点奢侈。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分毫没有被四皇子的气势吓倒,反而毫无畏惧地冷笑了一声。

    “谁要四皇子您赖在这公学不走?”

    见四皇子被自己挤兑得登时面色一僵,罗三河就冷着脸把三皇子让自己转告四皇子的话合盘托出,一时早就忘了张寿之前让他卖关子装高冷的吩咐——虽然他的态度已经很高冷了。把该说的说完,他就破罐子破摔地笑了一声。

    “我这个人说话不好听,之前还刚得罪了楚公公,在乾清宫也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字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从前在内书堂也是,我除了会读书,机缘巧合结识了现在的掌印钱公公,所以哪怕为人死板,也熬到了结业,最终进司礼监做了个答应,其他的没什么长处。”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反正我觉得我与其在四皇子您身边眼前碍事,还不如好好在公学当两天夫子。四皇子您只管去和张大公子赌斗,我就留在这,回头回宫的时候,我去向皇上和太子殿下请罪,您只当没这回事,没见过我这个人,如何?”

    “反正四皇子您之前身边没有宫里的人碍事,也过得挺好。”

    既然发现今天这位讲课内容相当奇妙大胆的人,那竟然是乾清宫中的一个内侍,而人和四皇子说话竟然敢硬碰硬,丝毫不发怵,这倒是颠覆了小花生往日因戏文而对阉宦的固有印象。虽说眼下人和四皇子这简直是冲突得火星四溅,但他反而不那么担心了。

    他只一想就悄悄溜了出去,打算在门外守着。而他一出门,就发现张寿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外头,一旁则站着萧成。

    意识到萧成这竟然是去当了耳报神,通风报信去把张寿叫了过来,小花生不禁有点发懵。然而,他正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只见张寿对他摇了摇手,随即指了指耳朵。

    这是要他别出声,和张寿萧成一块听壁角?小花生愣了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照办了。

    而学厅之中,刚刚被罗三河三言两语挤兑了,四皇子这会儿终于重振旗鼓,当然,劲头是鼓起来了,但他肚子里的气也着实鼓起来了。此时此刻,他怒瞪罗三河,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敢!父皇和太子三哥全都让你跟着我,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当什么夫子的!”

    “我回头要去通州的时候,你也得跟我去!”

    见罗三河脸上露出了某种微妙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我就知道你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四皇子更是觉得自己被气炸了肺。

    “能在这公学中级班里上课的学生,自然有老师,有公学陆祭酒刘老大人他们这些人关照,你以为你那番话是振聋发聩,可你在司礼监是读书读书再读书,你以为你懂多少民间疾苦?再说,这里的学生就算家中有困难,也都能得到解决。”

    “不说老师他们,之前我和小花生还有萧成,还帮了班上陈三他们三个同学的忙呢,还破除了孔大学士那个族弟的大阴谋,那会儿你在哪?你觉得你在公学能够当好这个夫子,你太高看你自己了,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根本就不适合对他们讲!”

    “万一他们会错了意怎么办?万一他们觉得不公,于是仇视富贵人家,做出不可弥补的事情了怎么办?难道你们在司礼监内书堂学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刚开始学论语的时候就讲的吗?”一连串的反问过后,见罗三河一时哑然,四皇子成功占据了上风,那就气势更足了。

    “你以为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你这只不过是哗众取宠!有本事你在孔大学士那些内阁阁老的面前去说,在朝堂上去说!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三哥还让你来提醒我呢,我看是我来扳正你才对!哼,老师曾经说过,要知行合一,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门外的张寿听到四皇子竟然反过来教训起了罗三河,他不禁呵呵一笑,心中很满意这个效果。甭管楚宽通过三皇子安插这么一个人进来,那是什么居心,他的应对都奏效了。

    那就是让已经在外头市井摸爬滚打了一圈的四皇子,来好好乱拳毒打一番这个愣头青!否则,不论罗三河这么一个人日后是杵在四皇子身边也好,还是呆在公学也罢,就凭此人的性格,那很容易就会给他惹出一大堆麻烦来!

    因此,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就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不慌不忙地进了学厅。第一眼看去,他就只见四皇子趾高气昂,而罗三河则是有些措手不及似的,尤其是对上他的目光之后,人竟是显得有些羞怒,当下他就无视了罗三河,冲着四皇子淡淡一笑。

    “郑锳,还振振有词地对别人说知行合一?说不如做,我看你这斗嘴功夫见涨啊。”

    四皇子也就敢在罗三河这种出身乾清宫的内侍面前摆摆威风,在张寿面前可不敢,无论是屁股上,还是手心上挨过的痛楚,他都还记忆犹新呢。可他又不想在罗三河面前弱了声气,当下就在那不服气地轻哼道:“谁让他先瞧不起我的!”

    “老师,你刚刚没听见,他说话可不好听了!”四皇子也不确定张寿刚刚到底在不在外面,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反正先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随即就露出了忿忿不平的表情。

    “老师,你评评理,他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说,他觉得他提出建言我根本不会听,所以与其相看两厌,还不如我们各干各的吗?他拼着违逆父皇和太子三哥,也要离我远远的,怎么,难道我就是天生的闯祸胚子,做不出好事?”

    “他也不想想,乾清宫和司礼监那么多得力的人,谁过来帮我都是最好的臂助,干嘛要他这么一个愣头青?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从前得罪了楚宽,所以太子三哥送了他来,根本不是让他看着我,而是让我保护他,免得他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子三哥就是这么仁厚!”

    熊孩子越说越有理,越有理越是振振有词,见罗三河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分明是被自己绕进去了,四皇子不禁暗自得意。可他正想巧舌如簧进一步巩固战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上好端端突然一凉,于是,虽说他瞥见张寿照旧是笑吟吟的,可却赶紧闭嘴了。

    见好就收吧……否则惹老师动怒,他就真倒霉了!

    而张寿看着罗三河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神也有些变幻不定,分明是真的因为四皇子这番话而去思量此番差事的真正用意,他简直想要为这个单纯的家伙掬一把同情之泪。就连四皇子这种熊孩子都能把人忽悠到这份上,这家伙是怎么一路进入司礼监的?

    然而,反正他的目标已经超额完成,当下就只当没看见罗三河那表情变化,反而把四皇子给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中心意思很简单,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然罗三河已经得到他的允准去当老师,四皇子跑到这学厅来拍桌子闹事就是大错!

    当然,他不至于压着四皇子给人道歉,只是再次着重强调了一下人是三皇子派来的这一事实,眼见四皇子总算是老实了,他这才淡淡地说:“罗三河继续讲课,回头跟郑锳去通州。”

第七百六十章 分歧

    之前朱莹的婚礼,没有送请柬给宫中那些公主,所以,永平公主理所当然地没去参加,因为她有一个最好的借口,她死了哥哥,还是两个。哪怕她知道四皇子偷偷去了,父皇也带着三皇子悄悄去了,可父皇没带她,她也就只当不知道。

    而且她明白,父皇绝不是因为什么偏爱,而是怕她和朱莹自小就是冤家对头,什么东西都爱争一争,抢一抢,所以她见了朱莹那风光大嫁的场面,于是心里不痛快。他担心的是她因景生情,自伤恨嫁。

    当然,她其实一点焦急待嫁的心思都没有——更准确地说,她根本就想不出放眼所及之处,有什么男人是值得嫁的。然而,她却终究不想让人拿来和朱莹做比较。只不过,朱莹在婚后三天,张寿都已经放完婚假回去复课之后,邀请了她们齐聚一堂,她也不得不来。

    不过,在看过那张名单之后,她就发现,除却朱莹之外,其余女夫子们不是未嫁之女,就是孀居的寡妇,这样的格局,反而朱莹这样一个新妇夹在其中,其实会显得突兀而尴尬——虽然以她对朱莹的了解,横冲直撞的朱大小姐大概就根本不知道所谓尴尬为何物。

    永平公主没去参加张园那场婚礼,但洪氏接到了请柬,她自然去了。然而,她只是陪着张寿的养母吴氏说了一会儿话,没有像叶氏那样,贸贸然亲自去朱莹和张寿的新房。

    毕竟,她和朱莹其实并没有那么熟,而且也不能说是什么相见恨晚的知己,与其对坐之际要拼命找话题来试图装作熟稔,还不如陪着吴氏待客。

    而陪着吴氏的她也确实帮上了很大的忙。所以,今天她和永平公主以及朱莹在选定的女学这座轩敞院子聚首的时候,朱莹就撇下永平公主,笑意盈盈地特地感谢了她一番。对此,洪氏见永平公主一言不发,一副你们就当我不存在的架势,她也只能连连自谦。

    虽然是冤家对头,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朱莹也不再如当年一般,为了一丁点小事就会和永平公主争个没完。永平公主不吭声,她也没有喋喋不休在那炫耀自己的婚礼,反正该有的风光她已经全都有了,只是饶有兴致地和洪氏商讨着各家有意送过来的女学生们。

    而对于这件事,就连身为金枝玉叶的永平公主,却也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也只能看着朱莹在那津津乐道于谁家的女孩子腼腆,家里人预备送她到女学来,希望人能开朗性情;谁家的女孩子太羞涩,连一句囫囵话都不敢说;又是谁家的姑娘不善于计算,管家不行……

    听到最后,永平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这说来说去,全都是些官宦乃至于勋贵千金,这距离洪娘子之前说的,希望天下女子能够在自重自爱之外,还学会自强自立的本事,这好像相差太远了吧?”

    “难道女学只是单单惠及这些原本就不愁没有老师教导的官家千金吗?这些有家世背景的姑娘,她们就算不上女学,也自然有家里人撑腰。”

    “不比天下很多看似殷实小康之家重男轻女,家里哪怕供出了举人秀才,女孩子却目不识丁,嫁人之后也是任人宰割,有苦不能诉,洪娘子你不是一直都想为这些人张目吗?朱莹你不是说希望这些人学会自立自强吗?”

    此时此刻,叶氏等几个朱莹亲自去请的女夫子们正好陆续抵达,发现永平公主竟然和朱莹以及洪氏争执了起来,她们不禁面色各异。她们大多也就是和朱莹打过交道,对永平公主根本就不熟,只知道人从前主持月华楼文会,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名。

    所以,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绝大多数人非常谨慎地没有贸贸然插话,只有叶氏皱了皱眉,竟是率先开口说道:“想当初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然而,封国乃至于天下妇人却以为美,于是群起仿效。”

    “由此可见,很多风尚,本来就是从官宦贵族之家传出去的。女学也不例外。”

    叶氏竟然如此直接地为自己说话,朱莹顿时神采飞扬。她却没有顺着叶氏这话头继续往下说,而是笑吟吟地侧头看向了洪氏,果然,洪氏也微微点了点头。

    “我之前是没有想到,居然真有这么多官宦勋贵之家的千金愿意到女学来,所以只打算从殷实小康之家中招收一些女学生。因为她们既然生计不愁,家里父兄长辈肯定会希望她们借此机会学会一些东西,将来嫁得更好,甚至带挈亲友更上一层楼。”

    “但是,我没想到朱大小姐的名声和影响竟然这么大,竟然有很多人家冲着她的名声,就愿意把家里的千金送来。如若真的因为我那点宏愿就不收,那岂不是把她们排除在了天下女子之外?我想,官宦之家都肯送女入女学,消息传扬出去,很多普通人家一定趋之若鹜。”

    “而只要能教好这些学生,各位女夫子也自然名声在外,受人敬重。”

    今天来的这些女夫子们,除却两个是在京城确有才德之名的孀居寡妇,但其余包括叶氏在内的四人,全都是因为皇子选妃而在宫中经历了不止一次遴选,而等到大皇子和二皇子败落之后,选妃暂停,她们一时处境尴尬,于是权衡再三,方才答应了朱莹的邀约。

    而即便是这样的邀约,也不是她们能够自主的,很多人为了说服家里人,甚至还想出了各种的说辞招法,所以,眼下洪氏这名声在外,受人敬重八个字一出,叶氏也就罢了,其余三人却是无不心中振奋。

    都是花信一般的好年纪,又能在选妃中过了复选,无论性情还是才学,不说第一流,那也是相当不错的,谁会真的甘心孤老终生?

    而朱莹之前登门拜访时,口口声声说皇帝并不希望耽搁了她们的终身,可她们家里却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又或者家人倒是想给她们另外找好人家,宗族乡里却阻力重重,她们当然也希望能在女学中做出一番成绩,闯出一点名声,也免得终生为人所制,不得自由。

    因而,当下清苑陈氏就第一个赞同道:“没错,寻常人家多数会看着官宦人家行事,一旦有众多官宦千金入学,其他人自然也会群起效仿。”

    “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不来。自上而下地收人入学,这也是一个办法。”

    “女学和公学不一样。贫寒之家的儿子们也许还能少做一天工,少种一天地,挤出时间去入学。可贫寒之家的女孩子,却根本等不到这一天,因为她们早就被父母长辈卖了换钱!”

    说这话的是和叶氏一样来自通州的胡氏,她声音尖利,明显带着几分旁人没有的凌厉,最后竟是直接抒发了自己的怨气。

    “就和我族中那些所谓亲长捶胸顿足,大为遗憾我没能给他们挣回一个皇子妃的名分一样。要知道,家里小一辈的男孩子都不会读书,在科场上考不出什么名堂,这希望就放在女孩子身上,所谓婚姻,也不过是最好能卖一个好价钱!”

    “所以,女学也是这样,只要有名门千金入学,多少人家挤破头也想把女儿送来。不是为了让她们自立自强学本事,而是希望她们攀龙附凤,好带挈自己!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样的道理!”

    尽管胡氏这话犀利到有些刻薄,但众人听在耳中,大多却觉得非常赞同。而刚刚第一个出言为朱莹说话的叶氏,此时却觉得有一种不那么妥当的感觉。

    不是因为胡氏这话不对,就是因为人这番话实在是太对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见永平公主哂然一笑道:“就是因为世人常常喜欢东施效颦,一味盲从,所以我才不愿意招收太多官宦人家的千金。这些女孩子难免会自恃出身,万一她们不服女夫子们的管教,反而倒是居高临下,炫耀家世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四面八方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家要是全都把家中女儿送过来,那时候怎么遴选?怎么保证公平?到时候外间本来就看不惯女学的人再煽动一二,届时流言蜚语乱传,那是个什么结果?”

    “公学有陆绾和刘志沅这样的老臣,有朱莹你家相公张九章这样的能人,尚且都要常常靠葛老太师出面,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太子来做后援,女学呢?”

    “女学充其量也就是我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公主,加上你这个身世显贵的赵国公千金,再加上洪娘子的书香门第名声,还有这些女夫子们的才德之名而已。但相较公学,单薄何止几倍,禁得起别人众口铄金吗?”

    “最重要的是,被你们本想教化的女孩子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你们不会觉得委屈吗?”

    永平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不论是刚刚满腔怨愤的胡氏也好,还是两个斟酌利弊没有贸然开口的孀居女夫子也好,又或者最先开口的陈氏和另两个点头的也好,全都不禁愣住了。而刚刚已经有所预料的洪氏顿时大为棘手,想了想就打算开口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朱莹竟是不慌不忙抢在了她的前面:“女学初开,不可能面面俱到,如官宦千金,我打算只收那些家里官职不大,权势不显的,也就是说,势要之家的千金,一概不收!想来各位女夫子也不希望被达官显贵拐弯抹角找来求照应,随后束手束脚吧?”

    朱莹说着看了众人一眼,见叶氏首先点头,胡氏等人对视一眼,犹豫片刻,也大多点头表示赞同,她就笑看了一眼如释重负的洪氏,又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

    “至于民间女子,女学也绝不能送上门来就照单全收。有道是,宁缺毋滥,就和公学一样。哪怕不能如九章堂那样贴出考题,任凭人交上答卷作为初试筛选,也可以另寻他法。我既然应了皇上来做这个督学,那么,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访查。”

    说这话的时候,朱莹嘴角一翘,恰是显得神采焕发:“赵国公府当然有的是人手,但是,这并不是我的凭恃,因为如今我是出嫁的女儿,没道理什么都要麻烦娘家的人。我家有个打遍京城三教九流的阿六,所以只要阿六出马,有的是人去奔走,去摸清楚报名各家的底细。”

    这下子,就连永平公主也不由得愣住了——居然三教九流之徒能这么用的吗?

    今天朱莹特地要求,把朱宏等人打发去跟着张寿去公学了,却把阿六给带了过来。因此,这会儿朱莹在里头炫耀似的把自己拿出来说事,阿六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

    他之前打遍了京城各处三教九流,那也是因为最初和王之子郑承恩闹出来那件事的教训,于是想着为了给张寿打造出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顺带也好广布眼线,留意各方动向,所以很多事情他事先都能有所准备——可现在听朱莹这么一说,他突然发现眼界一下子开阔了。

    这次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朱廷芳所领的五城兵马司和秦国公张川掌管的顺天府衙正在整个京城内外开展打击,很多三教九流之徒都吓得不敢冒头,号称都快饿死了。

    如果能开发出这些家伙的新用途,那么很多人也就可以有一份正经营生了……这就好像是自家少爷曾经说过的,所谓金盆洗手,上岸做好人?

    阿六在外头浮想联翩,朱莹则是在里头侃侃而谈自己的收人准则。除却小官宦以及无名宗室家的千金之外,她的招人目标确实就和永平公主以及洪氏最初的设想一样,放在小康殷实之家,但并没有对家境以及家人的特别要求。

    用朱莹的话来说,闲着也是闲着,如果有那种父兄长辈重男轻女,贪得无厌,把家中女儿当成奇货可居的家庭,而那位姑娘又有自强自立之心的话,她倒很乐意把人招收过来,为此要和人家大战三百回合也在所不惜……

    当然,她是这么说,永平公主和其他人谁都只当耳旁风就是了,就连洪氏声称想要替天下弱女子张目,却也不想在一开始就开启困难模式,自找麻烦。而外间阿六更是暗自发誓,绝对不会让这种极品之家的姑娘进了女学。否则朱莹跑去战天斗地了,张寿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守在门外的阿六突然捕捉到了外间似乎有动静,他毫不迟疑地悄然离开,等到了出了这个院子,快到大门口时,他就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容举步而来,恰是楚宽。

第七百六十一章 鹰犬和评判

    阿六对楚宽这个人,那自然是非常熟悉了。而且,说得过分一点,他对楚宽甚至比张寿对楚宽还要熟悉。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从前在融水村张家时领着什么机密任务,需要不时回宫中找楚宽汇报——其实他认识楚宽也是从跟着张寿回京之后。可是,要知道他还额外从皇帝那边另外拿一份武艺教习的俸禄,因而通籍宫中,于是“偶尔”碰到楚宽的机会非常多。

    只不过现在阿六却已经意识到,所谓的偶尔,其实压根就不是偶尔,因为楚宽好像一直都对张寿很感兴趣,甚至常常会去演武场旁观他和人交手。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哪怕听张寿说过,三皇子会派人来送信给叶氏,他依旧对楚宽显得不那么客气。

    “楚公公亲自出马,太子殿下身边没人了吗?”

    “你的话比从前多了。”

    楚宽的回敬直接而又犀利,见阿六看向自己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好,他就呵呵一笑道:“太子殿下身边确实没什么人,要知道,之前孔大学士就差没有逼着皇上答应,慈庆宫中不用识文断字的内侍。如今我是挂着万安宫管事牌子的名义,做着慈庆宫管事牌子的事。”

    见自己说了这么多,阿六终于没有再继续拦路,而是漠然退到了一边,只是那眼神分明依旧带着警惕和提防,楚宽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径直往前走。当察觉到身后那少年紧随而来,他就头也不回地说:“你是皇上派去跟着你家少爷的,可现在好像早就忘了自己的职责。”

    “我不是御前近侍。”阿六不假思索地迸出了一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但当接下来楚宽回头看他时,他却闭上嘴再也没有只言片语。

    楚宽想起如今花七总领御前内侍的那份职责,当然就明白了阿六的弦外之音。

    可想想花七把这么一个人直接丢在宫外张寿那里,只定期去传授一下武艺,也不让人刺探传递消息,任由其日久天长和张寿朝夕相处,也难怪最后会把这么一个天赋和努力全都不缺的少年完全变成张家的人,而皇帝却竟然听之任之,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皇上都没说什么,你不用担心我会蛊惑你去干什么。就凭你对张学士的忠心耿耿,我总不至于自取其辱。”他转头继续往前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太子殿下非常敬重张学士,甚至比皇上当初敬重葛老太师更胜一筹。有这样的基础,论理张学士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说到这,楚宽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就因为他稳如泰山,势必会受到两代天子的信赖,他才招人嫉恨。就算是葛老太师的出身资历和才能,昔日在当帝师的时候,也曾经有当时的阁老尚书等等试图动摇他的地位,更不要说你那位少爷了。”

    “你要想保护他不受侵害,那就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时刻磨利自己的爪子,自己的獠牙,随时准备扑上前去,咬破敌人的喉咙,一击制胜,让人绝对没有任何反扑之力。”

    “这就是当初我曾经为皇上做过的事。这就是身为鹰犬的作用。”

    阿六的眉头非常明显地紧皱了起来。鹰犬两个字,想当初花七也对他说过,但现在他听在耳中,却总觉得不那么得劲。

    然而,此时他们已经快抵达永平公主和朱莹等人说话的地方了,包括跟着朱莹来,特意做了男装打扮的湛金流银,还有宫中的两位女官以及几个女夫子的侍婢和仆妇都在,所以他最终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

    少爷虽然从来都没说过,有没有把他当成鹰犬,但人却常常都说,他是家人。

    楚宽的到来,除却朱莹事先从张寿那儿知道风声,其他人都很意外。

    永平公主常常由对方陪着去月华楼主持文会,按理说是对楚宽最熟悉的人,她从前只认为对方是父皇的心腹,司礼监未来的掌舵人。

    可自从楚宽顺理成章接任司礼监掌印,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跤跌到底,随即又被皇帝派去慈庆宫,青衣小帽充当一个毫无名分的随侍,她就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了。等到人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生母的万安宫管事牌子,她就彻底觉得,这人城府比她曾经以为得更深。

    所以,楚宽姿态谦逊地声称,代替皇贵妃前来,再捐助女学一笔钱,她只觉得人是打着皇贵妃的旗号别有用心。要知道,虽说曾经的和妃如今已经是皇贵妃,甚至比她身怀六甲的母亲裕妃还要再高一截,但这位为人谦逊的太子生母,那根本就是能不出头就不出头的性格。

    就连现如今,人在打理宫务时,更多的还是倚重于太后派来辅佐的那个女官,如果不是裕妃身子渐重,行动已经有些不便,这位皇贵妃十有**会把大权都推给裕妃。

    而就是这样一位恨不得自己不起眼再不起眼的太子生母,会派楚宽来送钱资助女学?如果是跟着太后做这种事,那还差不多!

    永平公主的警惕心已经提到了十分,在宫中呆了许久的洪氏也隐隐察觉事情好似有些复杂,叶氏则是因为自己参选的经历,对这些宫妃之间的勾当一向敬而远之,于是三个人谁都不吭声。而其他人却压根没意识到,全都在那又惊又喜。

    之前率先附和朱莹的陈氏,就忍不住开口称赞道:“皇贵妃这真是及时雨,之前我们还在议论朱大小姐的方案,回头招生报名时,派人去访查核实这些报名者呢!”

    见陈氏照旧还是拿旧日称呼来叫朱莹,而朱莹明显皱了皱眉,楚宽就笑道:“哦,原来皇上钦点的督学御史居然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这是要利用赵国公府的人手,还是要用我们小六爷那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威名?反正两者都行,但也确实是需要钱铺路,那就尽管去用吧。”

    “这笔钱说是皇贵妃的体己,不算多,一千贯,但其中有一半是太子殿下攒下来的钱,这一次也是太子殿下提请皇贵妃来做的这件好事。”

    点了点题之后,见朱莹笑吟吟地面色如常,其他人包括永平公主在内,恰是全都微微色变,或疑惑,或惊喜,或沉吟,或期待,楚宽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当然,太子殿下也有一桩非常不得已的事情,希望能够求助于诸位。”

    “事情是这样的,太子殿下一向亲厚的弟弟,也就是四皇子,之前一直都负气呆在宫外,被张学士安置在公学。”

    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四皇子在公学的那点学习生活经历——当然省略了假扮斋长去有困难的同学家里家访,以及怂恿阿六和萧成小花生去孔家扮鬼这种非常要命的事——楚宽又顿了一顿,等众人好歹明白了一下事情经过,他这才抛出了四皇子和张琛赌斗这件事。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替张寿好好提一提打算推出的那公学双重资助计划,以及巡生前去各区给贫家子讲课这一做法。

    见众人有人惊叹张寿想得深远,有人却在攒眉沉思,仿佛不明白这件事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楚宽也不解释,而是笑容可掬地说:“张学士把赌斗的地方设在了通州,可他却是分不开身的,所以就需要有人去做评判。”

    “说实话,眼前就有皇上钦点的督学御史大人,她其实最合适,但是,要知道张学士和她新婚燕尔,张学士自己都不能去,哪会放她去?至于张学士那些学生们,谁能压得住四皇子和张琛?所以,太子殿下知道诸位当中就有出身通州的,方才派我送了他的亲笔信来。”

    “太子殿下无所谓四皇子和张琛谁输谁赢,但是希望公平公正,如此四皇子才能心服口服尽快回宫,他希望有人能铁面无私当好这个评判。之所以想到诸位之中也许有人适合,也是因为他觉得,诸位当中有通州本地的,而四皇子和张琛对女人总会多几分敬重。”

    才怪!别人不说,永平公主至少对四皇子和张琛有几分了解。和三皇子这个太子相比,四皇子脾气要冲动执拗很多,他发起脾气来,管你是不是女人!

    而张琛那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看自己有多少斤两,放出话说非绝色美人不娶——当然,也不是没有容貌出众的姑娘主动接近他,试图成为未来秦国夫人,可这时候张琛却又矫情了,说什么那些女子是看中他的地位,而非本身。

    张琛那家伙以为除了身份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随着不少人碰了一鼻子灰,受了一肚子气,甚至还有人被殃及池鱼,张琛在京城某些世家千金的小圈子里,也早就败了名声。

    这两个人赌斗,若是哪个朱莹之外的女人自以为厉害去做评判,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而永平公主冷眼旁观,便发现此时在场的女夫子们全都是聪明人,竟是全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开口大包大揽的。于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她就打算开口替众人推却了此事,谁知道楚宽却没有被众人的沉默逼退,而是笑呵呵地又开了口。

    “我知道诸位难免会有顾虑,太子殿下也并不是强求。他之前已经请示过皇上,又亲自见过秦国公,两位都很认同他从女学中邀人评判的做法。如若各位谁能助一臂之力,便是太子殿下和秦国公欠她一个人情。”

    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难免就会有人出于功利之心答应,当下却又郑重其事地说:“太子殿下和秦国公说了,若是四皇子又或者张琛犯浑,那两个都是吃硬不吃软的,想当初张学士能让他们服气,也没少用硬手段,所以必要的时候,那位评判也可以来硬的。”

    “……”在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中,叶氏那张诧异的脸显得尤为突出。话说到这份上,她如何不知道这是暗示除却朱莹之外,众人当中唯一能打的她接下这个任务?

    要说她对四皇子和张琛都完全无感,也完全没有恨嫁之类的迫切心思,其实自身也不是特别在乎所谓太子和秦国公的人情。

    然而,她父亲已老,弟弟还小,如果能让那两位将来照拂家人,她日后若想飘然离京,畅游天下时,那岂不是也能少些牵挂?毕竟,这狭窄的一片天,她实在是看够了。

    想到这里,在一片迟疑和顾虑之中,叶氏就开口说道:“楚公公此话当真?只要能公正评判,余下的都可以随我自主?哪怕我看不惯他们,揍他们一顿?”

    听到明显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这个揍字,一群女夫子们几乎齐齐为之侧目。等看见叶氏那赫然一脸若无其事,她们方才有人想起,这位将来的同事据说是曾经当街把狗腿子打到不能自理,最后还把那位见色起义的公子哥割了一个耳朵,拎到顺天府衙去的!

    而人家到女学来,教的也和她们完全不同。这位教的不是什么柔顺,什么卑微,而是教女子如何自保,如何防身,如何不被宵小欺负!说实话,她们其实也想学学……

    而楚宽终于等到了叶氏的回答,当下就笑容更盛了:“只要能慑服四皇子和张琛,那自然是悉听尊便。但是,叶小姐也需要把握好分寸,否则就不是评判,而是结仇了。”

    “这我自然省得。”叶氏淡然一笑,当下就对永平公主和朱莹开口说道,“招生之前,想来我这个只教防身术的女夫子也没什么用,太子殿下既然派楚公公给出了这样优厚的条件,就容我去通州做这样一个评判。我也没什么所求,只求将来老父幼弟能够有人照拂。”

    这种日后在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大用场的人情,叶氏在此时此刻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其他人虽说之前觉得这未免有一种钦定的感觉,可眼下却都为之哑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宽含笑将东宫太子那封亲笔信呈递给了叶氏。

    而叶氏从容接过信之后,却大大方方当众取了信笺展开一扫,随即就淡淡地转送了给永平公主:“回文我就不写了,还请公主回宫后替我转致太子殿下。通州乃是京城水陆要冲,贫富不均,贫儿众多。要是四皇子和张琛真心做事,我当然不会乱挑刺,但是……”

    “但是他们这赌斗要只是为了自己的意气,却不顾他人死活感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第七百六十二章 忽悠的功力

    “这天气怎么越来越冷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的课结束,当四皇子从课室中出来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他恰是使劲跺着脚,搓着手,一副冷到有点受不了的架势。

    然而,他固然不像往日在宫中似的皮裘裹身,但最外头那层半旧不新的袍子里,还有一件轻软的丝棉小袄,所以当他看到小花生和萧成跟了出来,两人无不斜眼睛看他,再看到自己那些每天换一轮的同学们,他就抱怨不出来了。

    因为这些比他大的同学们,身上虽不至于破衣烂衫,但很多人都裹着和自己身材完全不相衬的厚重大袄。很显然,这并不是他们的衣服,而很可能是家中父兄长辈的。

    而他听小花生和萧成说,夏日来上课的早上,这些学生都会沐浴更衣,穿上一身家里最好的衣服,以免带着一身味道在公学被人瞧不起。但这种越来越天寒地冻的天气,这样的整洁也越来越难以维持。比如这几天他就发现,那些同学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

    但此时,他就只见众人裹着大袄匆匆而走,脸上全都写满了喜悦。

    就在今天下课之前,张寿代公学祭酒陆绾公布了一个消息,公学出资向京城一家制衣坊定了几百件棉袍,还在公学一角修建了一座大澡堂子。今后每日早课延迟半个时辰,以便学生在早课之前,先进行沐浴,然后统一更换校服,放学时再留下那套校服,以备七天后穿。

    虽然这校服只是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穿,不能带回去,但公布消息的时候却说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校服上会绣制姓名和班级,所以哪怕学生们不过是七天来一次,也绝对不会出现一件衣服轮换给别人穿的现象,真正做到一人一衣。因而,学生们无不喜出望外。

    毕竟,对于大多数京城贫家而言,夏天还能冲个凉就当洗澡,到了冬天,烧热水洗澡就变成了一种奢侈。而四皇子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张寿公布的这做法,结果之前张寿宣布之后,他却被小花生萧成的帐给吓住了。

    一件棉衣的价格微乎其微,但几百件就是一桩很大的开销;而一个人洗澡所用的木柴也同样微乎其微,几百个人洗澡,从木炭又或者煤,再到供水,又同样是一个非常大的开销。小花生对物价了若指掌,萧成则很会算账,最后两个人展示给四皇子的恰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偏偏就在四皇子心情极度复杂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讨厌的声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没想到朝廷都没能为寒士做到的事情,公学却为一群贫家子做到了。”

    “你以为是朝廷不想做吗?天下寒士有多少人,朝廷能顾得上多少?而天下贫家子又有多少人,公学能周顾得上的,也就眼下这几百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以为这一人一件棉袍校服,每天来上课洗一个澡,这得多少钱?”

    四皇子看到和自己一番冲突之后,又被张寿打发去继续授课的罗三河也从课室里出来,竟然还在那空口说白话,想到自己之前在萧成和小花生面前吃的瘪,他不由得气急败坏,直接就针锋相对。

    反正这会儿其他学生都走了,他也不怕这番相争被张寿看到,然后又挨上一顿骂。

    而这一次,就连小花生和萧成都没帮罗三河——人刚刚那话听上去好像没错,但却太脱离实际了。学过杜工部这首《茅屋被秋风所破歌》之后,他们还听张寿讲解过,因而当然都知道,天下寒士俱欢颜是不可能的。

    而四皇子旗开得胜,此时那就更加现学现卖了起来。

    “而且,你又不是寒士,更准确地说,你也好,我也好,还有小花生和萧成,全都压根不是什么士,当然这公学里的学生,就连夫子们,能够被那些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士大夫承认是士的,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顶了天也就是陆祭酒,刘老大人,还有从前在这里教过书的唐解元,去了通州开公学的谢万权,大概就这么几个人。就连张学士都被人讥刺是不学经史的暴发户。自诩为士的那一批精英读书人,向来是天下最难满足的群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不,大错特错!”

    “他们衣食足,就想要话语权,有了话语权,就想要指点江山,指点江山就免不了要骂贪官,骂朝廷,骂了朝廷之后就自诩怀才不遇。自诩怀才不遇之后,不免就要追念古今……嗯,现如今是我大明威凌四海,没有敌手,否则他们就不止追念古今了。”

    “要是海外有什么大国胜过大明,他们指不定还要吹嘘他国,贬低我国,以此来炫耀先见之明!所以,寒士这种人物,拿着朝廷的钱,也未必会说朝廷的好话,也不可能个个欢颜!而且,你见过住着大宅,坐着宝马香车,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寒士的家伙吗?”

    “张学士就从来都不说自己是寒士,他从来都承认自己是运气很好的暴发户。那些拥裘赏雪愿天寒的家伙,作诗论文的时候却悲天悯人,也不见他们真正为治理地方出什么力,就只见在给做事的循吏挑刺,这种人简直是无耻之尤!”

    “光会叹民生多艰有什么用,只说不做的人最可恨!就连舍粥舍衣做表面善事的,也比这种家伙强!”

    四皇子努力回忆张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些话语,此时一口气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眼见罗三河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他只觉得意极了。

    想在我面前炫耀学识?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从小听着父皇那些“异端邪说”长大的!

    用父皇的话来说,太祖皇帝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所以后来一时想不开就去周游四海,结果就再也没了音讯。但是,郑家人喜欢这些新奇想法的血脉却传了下来。

    所以,父皇很喜欢张寿那些新奇的想法,他也很喜欢张寿和别个夫子的不同,尤其是学着张寿那口气说话,尤其是驳斥别人,那种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嗯,幸好他记性好,又常常喜欢竖起耳朵留心张寿说的每一句话,哪怕不求甚解也先背下来再说,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眼看罗三河再次被四皇子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四皇子却又洋洋得意,小花生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没好气地咳嗽了一声,正打算揭穿四皇子这是鹦鹉学舌,却没想到四皇子竟是抢在了前头,直接承认了。

    “这些都是我平日跟着老师耳濡目染学的!所以,你要想在公学当好夫子,还早八百年呢,不是把你在司礼监内书堂学到的那些东西生搬硬套拿出来,这就够了!话说回来,我之前和张琛打了个赌,你现在要不要也和我打那个赌?”

    “别看你出身民间,可自从进了内书堂,早就脱离民间了,你这次跟我去通州,要不要也去试一试,如何从贫家子中遴选可造之才?你,我,再加上张琛,三个人一块比一比!当然,准确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毕竟我年纪可比你们小,所以我要加上小花生和萧成!”

    “要知道,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有你们读的书多!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看到罗三河真的露出了认认真真在那考虑的表情,小花生简直想捂脸,就连相对老实的萧成也露出了不忍看的表情——这四皇子是赌斗上瘾了吗?这竟然连自家太子兄长特地送过来辅佐他的人,也要就这么忽悠进去一块赌斗?

    四皇子信心十足地看着对方,终于,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既然是打赌,那赌注是什么?”

    没想到这呆子竟然不傻……还知道要赌注!四皇子心里这么想,但脸上依旧显得很从容:“我和张琛打赌,说的是谁要是赢了,那就能任意支使对方做一件事,日后要无条件敬着对方。你既然加入进来,那赌注当然也一样。虽说你是内侍,但打赌不看出身,只看胜负!”

    罗三河没想到这个赌注如此宽泛,如此优厚,虽说这只是四皇子单方面的表态,并没有代表张琛,但他本来就对赢过张琛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四皇子……他此时心里一心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是不是就能顺势要求四皇子安分守己,好好地做一个本本分分的皇子?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那好,我和你赌了!”

    当张寿从神气活现的四皇子口中得知这新鲜出炉的赌约时,他简直想要为熊孩子的创意竖起大拇指点个赞。堂堂太子特意送来的人,哪怕是楚宽推荐的,他不能拒绝,也不好搁置,所以才想了个损招,可没想到四皇子越战越勇,直接一个大圈套把人给套了进去。

    然而,既然罗三河也跟着四皇子一块来了,哪怕他真的想好好夸奖四皇子,却还不得不板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批评教育了熊孩子几句,大意是你太子三哥送来的人,怎么能这样那样……可他这场面话都还没说上几句,罗三河就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

    “张学士,我是自愿的,只求您能允准。张大公子如果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我只要和四皇子分个胜负就行了。我只是不知道,届时谁来做这个评判?”

    见罗三河一副我有权力怀疑评判是否会不公平的样子,张寿顿时呵呵一笑。而这时候,他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我回来了。”

    张寿当然记得早起阿六就是跟随朱莹出门去的,此时人却突然回来,他就知道朱莹那边应该是告一段落了。想起之前他去慈庆宫授课时和三皇子约定好的事,他心中一动,立刻把阿六叫了进来,随即就笑问道:“女学那边进展如何?”

    阿六知道张寿想听什么,再加上这里还有外人,他避而不提朱莹和永平公主的纷争,只着重提了提楚宽代三皇子来请人做评判的事。

    果然,一听到评判者竟然是女学的一位夫子,罗三河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大疙瘩。

    可四皇子却惊呼道:“是碰到恶少调戏抢人,随后当街割了人一只耳朵,把那些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而后还把人拎去顺天府衙的那位叶小姐?想当初大哥二哥听到是这么一位姑娘,听说都赶紧想方设法把人在终选上筛下来,谁也不想把这么一个母老虎娶回家里来!”

    罗三河毕竟曾经是司礼监答应。四皇子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何许人也。然而,他还听到有人暗中传言,说那位叶氏过了复选之后名声在外,所以有竞争者的家中长辈一时昏头,于是挑唆了一个初来北地,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少,试图坏了叶氏的名声。

    当然,这一脚踹在了铁板上……事后顺天府宋推官亲自登门拜访致歉,却被叶氏直接拒之于门外,道是秉公处断就好,道歉之类却是不必。

    她还对外说,顺天府衙又不是只管着一条街两条街,总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次事情之后,想来若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那就要有断耳乃至于断头的觉悟!至于这件事后大皇子和二皇子是什么反应,叶氏压根就没理会,因为她放言,人品不正的家伙,没资格做她夫君。

    而罗三河因为和现任司礼监掌印钱仁也算是有点交情,还听这位钱公公说过另外一种少有人知的推测,那就是……兴许挑唆那个恶少去对叶氏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甚至大皇子也有可能。因为皇帝突然定下皇子妃只能从五品之下选这个前提条件,他们都很不满!

    当初只听到工部侍郎之女刘晴可能是未来正妃的传言,二皇子就敢当街堵路叫嚣谩骂,更何况叶氏家里父祖都已经不做官了?

    所以,当阿六没有回答四皇子那个问题,而是认认真真地复述了叶氏的话,甚至连哪怕揍一顿,我对他们不客气这种也没有略过时,罗三河就忍不住斜睨了四皇子一眼。他本以为会看到对方的发怵又或者不满,谁知道四皇子那赫然是满脸的劲头。

    “只要评判公正就行,我还会怕吗?”

第七百六十三章 择日不如撞日

    几天前张寿那场婚礼办得风光盛大,丝毫不乱,秦国公府以及各家府邸抽借过去的那些素质上佳的下人,以及每一个流程都严格把关,这自然居功至伟。当然张园从上到下的人都知道,此番婚礼能够办得毫无纰漏,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义务来帮忙的张寿那些学生们。

    而其中最突出的人,除却陆三郎这个赞者,那就是张琛了。

    要知道,张琛从迎亲到待客,全程彬彬有礼,谈吐大方,哪怕很多人都听说过张琛的改变,但到底人不是陆三郎那样的皇帝金口玉言浪子回头变天才,所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看到往日京城纨绔子弟中的头面人物现如今竟能待人接物这般成熟,无不唏嘘至极。

    而张琛自己却在婚礼第二天就如同蔫了的菜,好几天都没出门。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到底是对朱莹旧情难了,所以在人真的嫁为张门妇之后,心里过不去……但如秦国公府张家的人,比如张琛的父母双亲却知道,张琛那是一下子用劲太猛,所以后续乏力。

    打扮得光鲜亮丽充当傧相去迎亲,而后又在人前迎客待客,各种平时不愿意打交道的人物全都得笑脸相迎,各种平时不喜欢说的话全都得硬着头皮说……最重要的是,某些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眼里却还只有一个张寿,让原本打算借机猎艳一番的张琛大失所望。

    而去往张园赴宴的未婚千金实在是太少,所以想要借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作为婚姻备选,这一个目的也完全泡汤,也难免张琛事后提不起劲。

    所以,他完全把赌约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当这一天早上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后听到下人报说,张寿来了时,脑袋还没清醒的他竟是懵了一会儿,随即才呆头呆脑地问道:“他来干什么?我没翘课啊,从沧州回来,我在半山堂修业的事儿就结束了。”

    “我现在可不是监生了!”

    那个来通报的小厮简直被自家大少爷蠢哭了。半山堂现如今也已经不在国子监了,可您还不是把张学士当成您的老师?而且问题是,我没说人家是来抓你翘课的啊!前些天您还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和四皇子打赌如何如何,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完全忘了?

    于是,他只能委婉提醒,偏偏张琛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他时间就是发呆,脑袋比平日迟钝了几倍都不止,他都已经把打赌两个字点明了,张琛竟然还在那茫然。

    这下子,深信自家少爷已经没救了,小厮干脆直接退了出去,毕恭毕敬地直接把张寿清了进来,当然,也包括貌似跟班的四皇子以及其他人若干。

    虽说那小厮一眼就看出张寿身后某个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看,没有半点规矩的小孩儿绝对不是跟班,肯定就是和自家少爷打赌的正主儿,但他还是没有出言揭穿。反正自家老爷早就说过,如果是张学士登门,不管他在不在都要好好接待,那么,张琛的心意就无关紧要了。

    这么一个咸鱼似的少爷,是该有人像抽陀螺似的把人给抽起来,否则再下去就真的要被冬天的太阳给晒干了!

    果然,当这小厮把张寿一行人直接带到张琛跟前时,就只见还在那呆呆放空的少爷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就怪叫一声直接跳了起来。

    “小、小、小、小……老师!”

    当听到这么一个称呼的时候,张寿还好,四皇子直接就笑喷了。很明显,这是本来打算叫小先生,结果咬到舌头之后,想着还是叫一声老师更加合适!而四皇子身后,虽说远远见过张琛几次,但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的罗三河,那更是把对张琛的评价又下调了三分。

    然而,口吃之后,张琛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这是我和四皇子的打赌就要开始了,打算去通州了?”

    说完这话,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端详他,想起这两天自己的颓废,他就故作轻松地睨视了四皇子一眼,一脸赢定了的表情:“就凭他们三个,想赢我,还早了一百年呢!我这几天那是养精蓄锐,到时候看我稳赢他们!”

    要是从前,四皇子听到这样轻蔑的话,那绝对是立马暴跳如雷。然而,现在他却出奇地冷静,反而还淡淡看张琛一眼,就仿佛一个成年人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孩子,完全倒过来了。果然,他这一眼,立刻看得张琛火冒三丈。

    可是,没等张琛再继续挑衅,张寿就结束了这简短的对峙,把新加入的罗三河,以及评判者先公布了一下。他这么一说,刚刚还和四皇子怄气的张琛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先上下打量了罗三河两眼,继而就把这位司礼监答应给丢开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这又关那位叶小姐什么事?京城男人都死绝了吗,要她一个女人做评判?”

    “你要是敢当她的面说这句话,张琛,你这会儿就死了。”四皇子说了一句酷酷的话,见张琛脸色顿时黑了,他就语重心长地说,“老师不可能跑去通州给我们当评判,那么,陆师兄他们无论谁去,我们谁能服气?六哥倒是很适合,问题是,六哥他也不能离开老师啊。”

    “这种时候,能说的不如能打的。所以叶小姐这个评判,老师肯定是想着她能打,我们打不过她。而就算我们想倚多为胜……对付一个女人,你好意思吗?”

    我当然好意思……才怪!张琛额头青筋直跳,很想直接给熊孩子一顿老拳。然而,四皇子仗着张寿在旁边,趾高气昂地冲他做鬼脸,他却只能把这股火气压在心里。别说朱莹还撮合过他和叶氏,结果没成,但就算没有这回事,他也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女人。

    当然,这个女人也不会柔弱到会被轻易难倒就是了……而且冲着人那性格,估计不会偏袒四皇子,当然也绝不会偏袒他。至于偏袒罗三河一个乾清宫的内侍,那就更不可能了。估计能选的话,叶氏一定会让他们三个齐齐落败。

    于是,他就不再去看四皇子的挑衅,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那就这样吧,什么时候去通州,老师你直接说一声。”

    “那就今日吧。”张寿淡淡地说出了这五个字,见张琛一时目瞪口呆,他就呵呵笑道,“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你们打赌也有好些天了,这是刚巧因为我的婚事耽误了几天,如今再不开始,那可就要过年了。如果今天去通州,赶在过年前,好歹能够出一个结果。”

    见张琛那张脸依旧有些呆蠢,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再者,你不是说,早就已经养精蓄锐了吗?难道是还没做好准备?”

    尽管刚刚只是嘴硬逞强,可张寿真的拿他的话来堵他的嘴,张琛还是哑口无言。他只能悻悻点了点头:“今天就今天,我让人去收拾一下行李,这就出发!”

    然而,还不等他琢磨着自己要带哪几个人去,四皇子就抢在了前头:“只要带两套换洗衣服就行了,用得着什么收拾?而且,去的就是在这儿的咱们五个人,多一个也不行。这万一有人倚仗家中势力,带上几十个人手,那另外两方不是输定了吗?”

    这下子,张琛顿时真正怒了。他好歹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出门只会纠结于到底带几个随从这种问题,而绝对不会不带随从……他虽说还不至于没人伺候就连衣服都不会穿,但他没有随从是真的就没有生活能力!

    然而,他若是就此反驳四皇子这提议,又会显得自己心虚,一时间,张琛只觉得一股气憋在喉咙口,憋得都快内伤了。

    而张寿哪里不知道熊孩子突然这么说是何用意,虽说他是想要借机给眼前这些人一个考验,但也不至于故意给张琛设定一个噩梦一般的难度。

    所以,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正自以为得计的四皇子,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按照郑锳你这么说的话,那你有本事也别让小花生和萧成照应,那才是真正公平合理。毕竟,小花生和萧成一个熟悉市井,一个还会武艺,有一文一武两个辅佐,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四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然一言戳中自己的软肋,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然而,熊孩子也知道自己刚刚这话有趁火打劫之嫌,所以也就苦着脸没敢再说话。

    而这时候,罗三河倒是一副想要说公道话的样子,可他话到嘴边却被张寿给噎了回去。因为张寿说出来的话,赫然是他心下唯一的顾虑。

    “张琛去邢台和沧州那一次算是接触了一下民生,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和当地的土豪士绅打交道,那些纺工织工,想来你就算亲自接触,也不可能了解人家家里的孩子资质如何,是否读书识字。至于罗三河,你自从读书之后,多久没有接触过民间了?”

    “所以,这次下去,罗三河,我从公学借你一个随从,你带着去通州,也免得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反过来抱怨郑锳算计你。至于张琛,我本来想让你从家里挑选一个精干随从,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郑锳还要担心你借助秦国公府在通州那些产业里的人。”

    见张琛顿时大怒,张寿就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人争强好胜,但却也是光明磊落,所以我想你一旦答应了条件,就绝不会求助于他人,但你们秦国公府出来的人,说不定会自作主张帮你,所以到时候就说不准了。所以,不如我从张园借一个随从给你。”

    “人就是融水村出来的杨好。他也算是阿六半个徒弟,虽然有点笨笨的,但还算能打,当小厮虽说不熟练,但至少也学过如何照料人的起居,毕竟阿六那会儿是把他当成我的跟班培养的。最重要的是,他能保证一切都听你的吩咐,绝不做多余的事。”

    张琛对杨好这个名字稍微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他就记起那是杨老倌的孙子。虽说不能让他带自己的随从,这个条件实在是有点苛刻,但四皇子那两个小伙伴也是刚认识没多少天的,而且三个人加一块也没读过多少书,他就觉得张寿这条件还可以接受。

    没错,张大公子就是迷之自信地觉着,他读过的书比四皇子那三个小家伙加在一块还多。他完全没去想,自己当初在半山堂是翘课的祖宗,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气跑过多少个老师……

    而罗三河也觉得张寿这附加条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可对于自己的那个随从,他还是谨慎地表示,希望能够由他自己指定。他一口就叫出自己今天教过那个班的某个学生——那是上课的时候唯一开口提问的那个,他对人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对此,张寿当然一口答应,只当没看见四皇子在背后和小花生以及萧成疯狂打眼色。四皇子确实是幸灾乐祸到快要疯了。虽说他们仨是中级班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中不变的三个兵,但对于那些流水似的同学,他还是努力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名字以及大致特点。

    比如罗三河挑中的那个,在他看来就完全是想出风头想疯了,平日那些夫子早已经对人不耐烦,根本就懒得回答人那层出不穷的低级问题。也就是罗三河这样初为人师,什么都不懂的人,才会挑上这种问题多多的家伙。

    反正不出几日,罗三河就一定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所以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

    而张琛……别看人得到了出自张园的小厮一人,但他去过张园几次,那个杨好是何许人也,他也有所了解。在他看来,人也就是因为和张寿是同一个村出身,再加上又是村中最“德高望重”的杨老倌的孙子,所以这才会最早被带到张园,而后又得到了很多机会。

    可那小子莽撞中还有些呆蠢,就真的和张寿所言一样,有些笨笨的。相形之下,小花生那简直是聪明太过,灵活机敏到他都有些把控不住,萧成虽说死心眼,但为人方正至少也是个优点,更别提师承朱廷芳的那一身不错武艺了。

    于是,信心满满的四皇子悄悄对两个小伙伴挥了挥拳头,随即就看着张寿,满脸期待地问道:“老师,我们到通州之后怎么比?是在通州城里每个人划定一个区域,然后讲课挑人,还是同样的区域三拨人轮流讲,看看如何在同样的学生里筛选可造之才?”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张寿那意味深长的笑容:“等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透心凉

    等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如果四皇子和张琛对张寿的了解更深一点,他们就会意识到,这意味深长的几个字绝对不能从字面上衡量。然而,两个人虽说自认为已经很熟悉张寿了,但到底认识还是不够。尤其是张寿竟然命人送信回张园,捎话给朱莹说今天夜里先不回去了,于是他们都被带歪了。

    就因为他们这狗屁倒灶的赌约,刚刚和朱莹新婚燕尔的张寿,这竟然要连夜陪着他们一块去通州?一想到朱莹得知此事后,会不会深恨他们这两个闹出这种赌约的家伙,四皇子和张琛都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先不论输赢,他们会不会日后回京时被朱莹狠狠揍一顿啊!

    于是抱着这般惴惴然的心思,在和张寿同车离城时,四皇子就在那拼命劝阻张寿不用送他们下去,他们自己也会好好把赌约完成,而一向和四皇子犯冲的张琛也难得在旁边拼命帮腔。然而,他们说了一路口干舌燥,张寿却始终笑眯眯看他们说相声,两人顿时大为无奈。

    从傍晚时分赶在京城诸门关闭前出发,在车上简简单单吃过一点随身带着的熟食,哪怕有脚炉手炉,车厢四周也包上了厚厚的车围子,但四皇子和张琛还是觉得天气太冷,穿得太少。以至于到最后两个人情不自禁地靠在一起,第一次有点后悔这个莫名其妙的赌约。

    要打赌应该等到开春之后的,这也实在是太冷了!

    这年头的车轿,要想做到密不透风完全不可能,所以张寿当然也冷。然而,他有朱莹这个多宝小仙女,为了这次出行,夫妻俩事先就说好了,所以朱莹早就给他预备了厚实的皮裘、暖袜、护腰……反正御寒宝贝准备了齐全,他从头武装到脚,怀里还揣着一个带着娇妻无限心意的红螺炭小手炉,所以当然还算能熬得过去。

    可想想这是走夜路,外头驾车的车夫和跟车的阿六那才叫辛苦,他不禁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把自己车里两个,外加三皇子和楚宽送来的那个扔去地方之后,他管他们是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呆足一个月,他绝对不会让他们回来,省得这两个没事再折腾幺蛾子!

    以为这是一趟轻松的通州之旅,轻轻松松教书家访,语重心长,然后就能发掘到什么蒙尘明珠,然后一举定输赢,风风光光回归京城?呵呵,想得美啊!

    因此,眼看车上大号熊孩子和小号熊孩子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张寿虽说自己也一样饱受折腾,却始终带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自始至终也没有往车外看过——毕竟,在这种没有路灯的年代,只要一入夜,外头除却马灯的光亮,那就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如果不是训练有素的人,夜行车马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要不是有赵国公府出身的那个车夫,他根本不敢陪着走这一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连张寿自己都快被颠得怀疑人生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外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已经到了。”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张寿见张琛和四皇子已经快挤成了一团,但冻得瑟瑟发抖并不影响同样快被颠晕的他们在那眼皮子打架直打瞌睡,于是,他呵呵一笑,直接一把掀开车帘,随即就推开了车门……当然只是一小条缝。

    即便如此,几乎在那一瞬间,一股极寒的冷风仍然带着欢呼闯了进来,在张琛和四皇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把他们的脑门给冻得透心凉。两个人惨叫一声,眼见得张寿再次去推车门,他们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身上衣裳裹得紧紧的,这才硬着头皮迎接那更猛的夜风。

    当下了马车的两人脚踏实地时,却只觉得双脚就犹如针刺一般疼,却是在车上坐得脚麻了。尽管之前打赌时还好像是死对头,可刚刚在车上还不得不抱团取暖,这会儿四皇子和张琛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不得不彼此携手,一块使劲蹦跳跺脚。

    因为不扶着一把的话,他们很担心自己是否会脚麻直接一跤跌在这冻得**的地上!

    而张寿也同样紧了紧身上皮裘。要说独霸车厢中最舒适座位,他这会儿的脚麻程度要比张琛和四皇子轻得多,但也脚麻,可他毕竟要讲风度,不能乱蹦。此时此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见恰是满天繁星,哪怕这些年来这一幕早已经看得审美疲劳,他却依旧觉得赏心悦目。

    而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四皇子的一声惊呼:“这是什么鬼地方?”

    张寿侧头看了一眼两人,见四皇子固然满脸发懵,张琛却也同样呆头呆脑,他就笑眯眯地说:“这是通州城外白家村。嗯,不是什么有名的村子,和我当初住过的融水村差不多。我之前让莹莹问过叶小姐,这里七八十户人家,几百号人,大多都姓白,所以叫白家村。”

    我问的是这个吗?我问的是明明说好了去通州,怎么突然来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四皇子脸上满满当当都是惊怒,而张琛这一次则是比小号熊孩子要反应快点儿,他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惊恐地问道:“这意思是,我们要完成这次打赌,不是在通州城里,而是在这偏远的村子里?”

    这村子里能有多少认识字的人?能有多少人读过书?如果说之前那已经是困难……那现在这就简直是噩梦了!饶是以张琛那乐观主义者的天性,此时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就更不用说只有惟一一次乡村生活经验的四皇子了。

    可那一次,出身宫中,从小养尊处优的四皇子住的是海淀赵园,去的是赵国公府的田庄,捡麦穗骑牛什么的,说到底其实也就和玩差不多,只不过就是稍微累点儿……

    相形之下,罗三河的反应却要相对平淡……或者说平稳。很显然他并没有夜盲症,此时扫了一眼四周,他就只见入眼就是一片漆黑,勉强能分辨出不远处好像有一座座瞧不见任何灯火的低矮屋子。

    大概是因为他们车马过来的关系,这会儿能听到不住的狗吠声,然而,真正点灯的屋子却只有一座,似乎是有人正准备出来看看什么动静。见此四皇子和张琛仿佛想要抗议,罗三河就没好气地说:“村里和城里有区别吗?到哪里来教书不是教,哪有这么多讲究?”

    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把罗三河忽悠得团团转,可这会儿反而被人嘲讽了,四皇子哪里能忍。然而,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反唇相讥,就只见张寿又不慌不忙开口说话了。

    “这白家村的村长,我已经早就联络好了。村中从五岁到十五岁,总共大概是四五十个孩子,有几个是粗粗识字,但大多都目不识丁。腊月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太多的农活要干,所以村长同意腾出两间屋子给孩子们读书。”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一个月时间里,确定这些孩子有资质与否,然后通过叶小姐的评判。没错,她已经答应了带着几个家人到这里暂居。用不着担心什么闲言碎语,这村子里的人,大多数连通州都没去过,更不要说京城。”

    四皇子顿时惊呆了。明明是距离通州城并不太远的村子,却居然很多人连通州都没去过?

    张寿才不想被四皇子这个好奇宝宝给东问西问浪费时间,眼看人又要提问,他就咳嗽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我其实选取了三个状况类似的村子,你们要是不愿意呆在一起,也可以一个人负责一个村子。”

    “所以,是你们全都扎堆在这一个村子里,还是每个人负责一个,你们可以自己选。”

    还不等四皇子和张琛回答,罗三河就当机立断地说:“我带着公学我教过的那个学生张小海去另一个村子。这样也能更公平一点。”

    张琛倒是无所谓三拨人是否扎堆在一个村子里,可偏偏这会儿小花生和萧成也都下了马车,正聚集在四皇子身边和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心中一动,总觉得自己要是带着杨好也去别的村子里,说不定熊孩子会耍花招。

    “我就在这白家村好了,好歹也有这么多学生,我要是不帮一把,他们这三个怎么忙得过来?我可不想回头四皇子回宫的时候哭鼻子说我欺负他。”

    四皇子没想到张琛竟然打算和自己同台唱戏,他登时为之气结。可是,张寿却直截了当地点头答应道:“也好,那张琛你就留在这里,否则就郑锳小花生和萧成三个小家伙在,我也确实不放心。只不过,同台竞技,你要是输了,那可就没借口了!”

    “我还会输?”张琛看也不看不远处那两个打着灯笼匆匆朝他们赶来的汉子,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是吓大的,小先生你就看着吧,他们三个加一块,那也不是我的对手!”

    就这么一帮村里的小孩子,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威逼利诱,棍棒之下再给点甜头,许诺一些未来的好处,谁能禁得起那诱惑?

    反正又不是从里头挑什么状元解元,这么多人里头能挑出一两个有资质的顶天了!当然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否则张寿不至于选了这么个地方……

    眼见张琛和四皇子再次针尖对麦芒了起来,而罗三河则是一脸我不掺和你们,我自己去开辟第二战场的表情,张寿不禁暗自呵呵。

    他之前在人前说什么巡生,什么筛选人才,其实那只是名头好听,其实那只是换个说法。

    在后世,这种事几十年来一直都在大力提倡,大力推行。曾经有多少满腔热血,胸怀壮志的年轻人们前赴后继,到最偏远的地方去下乡支教?在这种村子里,贫穷其实不是最大的问题,和贫穷相对应的短视,小聪明多多,却没有大见识,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绝大多数满心热血的青年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碰撞得头破血流,黯然又或者忿然离开,只有极少数理想主义者毅然留下,为那些贫穷小村中的孩子支起头顶一片天。他一向都很佩服这些人,就算是去过却坚持不住离开的人,也比没去过却说怪话的人强。

    现如今,这白家村还算是天子脚下,可相比冠盖如云的京城,却俨然是换了人间,四皇子和张琛体验一下之后,就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民间了。至于让两人借此收一收脾气什么的,他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两个人如果能在那一腔冲劲之外,更了解现实,那就够了。

    把张琛和杨好,四皇子以及小花生萧成交给了前来迎接的村长儿子,眼见那个大汉满脸堆笑地把众人往自家那大宅领,张寿就对阿六使了个眼色,眼见人把罗三河给撵去了马车上等,他就对那脸上满是刀刻一般皱纹的老村长笑了笑。

    “这两拨人我就交给你了。您老是杨老倌的老相识了,想来也知道轻重。他们出身不凡,家里都是有长辈的,而且还是很厉害的长辈。您若是想卖惨哄哄他们,敲点竹杠,又或者刮点油水,那无所谓,但只要别过分。要知道,他们之前也去过乡下。”

    “而且,回头明日会过来的那位叶小姐,她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您老最好能管住村里人,不要胡说八道。她是割过登徒子耳朵,打到狗腿子哭爹喊娘,若是有人写传奇话本,她也就是其中一号剑仙侠女之类的角色,可不会和那些嘴碎的人客气。”

    老村长点头哈腰,连道不敢,自始至终压根没问张寿,今天来的那两位是谁。因为想来这些贵胄子弟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肯定没两天就能探问出来。当然,杨老倌给他牵线搭桥,通过张寿送了这么一些贵人过来,他不会这么愚蠢地贸贸然去试探。

    那融水村上下昔日里不过是赵国公府的庄户,现如今就因为出了张寿这样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听说合村上下的地租被赵国公府直接从三成减到了两成,这简直是一个让他羡慕到死的数字,因为整个京畿地块,就没有比这更低的了,而且那边还大多是肥沃的水田。

    因此,他压根没有因为张寿那一口一个您老而得意,毕恭毕敬地把人送到了马车前。等到一旁的阿六塞过来一个沉到几乎能压死人的包裹,他脸上那笑容顿时更盛了。而阿六的话,却比张寿要简单粗暴得多。

    “六十贯钱票,另外二十贯现钱,开销足够了。别克扣,否则你就双倍赔出来!”

第七百六十五章 夜行

    抵达白家村,留下四皇子小花生萧成以及张琛和杨好,然后又把罗三河以及他认定是可造之才的公学中级班学生张小海送去了距离不到五里地之外的何家屯,交待了另一位村长一番话,张寿就立刻动身返程了。

    去的时候三辆马车,满满当当都坐着人,外加十几个护卫,在这将近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赶了一个半时辰,而回程的时候,三辆马车却空得只剩下了张寿一个,以至于他几乎想把阿六和其他护卫都叫上车轮流休息,御寒避风。

    然而,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阿六就直接先抢在了前头:“少爷,回程路上既然不急,不妨走慢一点,十二个人分成两拨,六个一组,轮流在两辆车上好好歇一会儿,养精蓄锐,然后就照着之前和少夫人商量的那样,歇在她在通州到京城间的那个庄子。”

    就算朱廷芳掌管五城兵马司,之前请示了皇帝,一直都留着内城宣武门的一道券洞通行,以备内外城随时联络,有事可以立刻弹压,但在夤夜时分贸贸然开启京城外城的任何一道城门却是不可能的。别说张寿是妹夫,就是三皇子这个太子,没有旨意也不能通行。

    甚至说得再严重一点,哪怕皇帝自己微服溜出城去玩了,错过城门关闭的时辰,那还是老老实实在外头找个地方宿一夜,否则开城门那动静闹大了,被大臣喷一脸都是轻的……

    当然,就张寿所知,哪怕以皇帝昔日的荒唐,这种事都没做过,所以他既然打算在张琛和四皇子反应过来之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那么就没打算进城,走一段夜路,然后住在朱莹的一个陪嫁田庄上,那是他早早就和朱莹商议之后做好的决定。

    尽管朱宏想要争辩一下,至少想要自己陪着阿六一起,结果阿六却一句话就把他给噎得没法反驳:“我就不用了,论夜间目力,你和他们比不上我。论持久,你和他们也比不上我。”

    阿六的夜箭,朱宏是见识过的,而阿六的马术,他也同样是见识过的。这两项就连天赋异禀,名师教导的大公子也很难说是不是对手,就更不用说更专精剑术一项的他了。

    再者,他也听说过,阿六是自家那位花七爷从草原上马贼堆里捡回来的,说不定在马上睡觉都是常有的事,他也没必要非得和人去比,所以此刻想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而眼看那夜风渐大,气温也好似越来越低,阿六一脸严肃地在车外巡弋,独占一辆马车的张寿虽说很想嘱咐人一声,不用过分紧张,可阿六却仿佛知道他心意似的,瞧见朱宏正在把人分班,就悄然策马来到了张寿的车厢旁边,撂下了一句极其认真的话。

    “少爷,我答应大小姐,此行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阿六这话说得简单,甚至一时情急保留了对朱莹的旧日称呼,可张寿面对少年这严肃的口吻,最终还是打消了让人上车的念头。他也知道,虽说这是京畿地界,但这年头就是太平盛世也不可能治安好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更不要说走夜路了。

    哪怕现如今他的仇人们应该都死了,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废后和大皇子是肯定死了,二皇子那沉船就说不准了。更何况,他又怎么能确定自己的仇人就那母子三个?比如孔大学士这种人,算不算敌人,还有之前致仕的江阁老,算不算敌人?至于国子监那些学官,以及隐藏着的政见不同者,敌视者,那就更说不准了。

    接下来,坐在宽敞到有些冷清的马车里,随着马车的前行和颠簸,想着即将度过至少大半个月下乡支教之旅的张琛和四皇子,以及那个自己送上门来的罗三河,想着他们在接下来如何克服万难,摸着石头过河,然后开始人生头一次为人师长之路,他不禁呵呵一笑。

    想当初他在村里教那些孩子,折腾得鸡飞狗跳,最后真正带出来的也就是齐良和邓小呆,白家村和何家屯都比融水村更大一点,就不知道一个月时间,这三个人能不能有所收获。

    想着想着,之前一直都强打精神的张寿渐渐困倦上来,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睡梦之中,他依稀感觉到外间好似有人说话的声音,好似还有些什么异样的响动,但既然有阿六在,还带着张园那几个由阿六一手教导出来的几个护卫,以及跟着朱莹陪嫁过来的朱宏等人,已经很有些迷糊的他索性闭着眼睛继续睡。

    反正就算天塌下来,这些人应付不了的话,再加上他一个,对局势也没有什么帮助,说不定还会帮倒忙,还不如继续睡……然而,他还真的就睡着了!

    当打开车门,然后揭开里头那一层棉帘子的阿六发现,张寿裹着厚厚的皮裘,赫然睡得正香时,他本待禀告一下刚刚发生的某些情况,那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又吞了回去。

    虽说初步问出来,这是几个号称饿疯了的小蟊贼,打算抢一票之后去落草为寇,不是什么蓄谋已久居心叵测的设计,他和朱宏等人也算处理得非常快,然而,他真没想到张寿竟然能睡着——毕竟,外头那呼喝厮打的动静,其实还是很明显的。

    而他身后的朱宏也看到了张寿那酣睡的样子,最初的一愣之后,他就忍不住低声笑道:“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要我说,六哥,咱们公子是只要你在,那就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因为他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六从前对朱宏的定位是切磋的对手,等朱宏确定会跟着朱莹一同陪嫁过来,供事于张园,他就把人的定位改成了同事——而等朱莹亲自发话,说他这个管家可以把她陪嫁的人在内,一块管进去,他又把和对方的相处模式改成了上司和下属。

    毕竟,在少年的心中,朋友这种生物,暂时还是不存在的。

    可此时此刻,听到朱宏这句话,阿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觉得一贯还不错的对手、同事、下属,真的很有眼光。一时间,他连看人的目光都显得柔和了许多,随即就嗯了一声,又轻手轻脚放下帘子,重新关好了车门。

    做完这些,重新翻身上马之后,阿六看着马后被捆成一串的那几个剪径贼人,这才淡淡地说道:“走吧,速度加快一点,赶紧到庄子上,少爷好休息。”

    朱宏哪里会不明白,这一路的速度如果加快,那么,被拴在马后的那几个家伙一定会吃尽苦头,因为人腿本来就跑不过马腿,再加上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人肯定会变成一串滚地葫芦,最后摔倒在地被一路拖行,皮开肉绽是轻的,皮开骨裂那才是最可能的。

    然而,他怎么也不可能为这几个剪径者求情说话,毕竟如果按照律例,这些家伙都已经不再是普通贼人的范畴,而要归之为盗!盗案不比窃案,衙门判下来,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绞刑,哪怕不是立决,最后不是苦役终身,就是流放三千里。

    而盗案的元凶被苦主当场拿获之后,在解官途中死伤……这算是正常损耗,而在对付盗贼的时候将人格杀,这完全是正当防卫。别说官府,就连言官也无权置喙。毕竟,他们还缴获了一些粗制滥造的弓箭和朴刀之类的兵器,足以作为证据,让这些家伙把牢底坐穿。

    话虽如此,当真正重新开始赶路之后,发现阿六那速度虽说比之前稍快,却依旧也不过停留在策马小跑这种程度,朱宏就不禁在心里暗叹,阿六到底面冷心热,不至于草菅人命——哪怕是几个盗贼的命。

    他却不知道,阿六一面前行,一面在不时打量张寿所在的那辆车,心里盘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让这段夜路走得又快又平稳,不要把马车中正在酣睡的张寿吵醒。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路行车的速度始终被阿六压在一个相对平缓,比来时稍慢的速度。

    即便如此,被拴在马后拖行的那几个盗贼仍然是苦头吃足,其中体弱的人早早就跑不动跌倒在地任由马匹脱行,也有身体勉强还算强壮的,勉强发力跟一段时间,却又被跌倒拖行一段,随即又在减速时奋力爬起身追上,生怕自己会被这么一路活活拖死……

    当最终听到前方一个声音说已经到了时,苦苦挣扎的小蟊贼们固然是松了一口气,来回冷风吹了一路的护卫们也都如释重负。回程时原定的轮换也因为遇到劫道而终止,现如今他们也是从头到脚哪都冷,只希望庄子上得到消息,做好了从热水到床铺的万全准备。

    然而,当看到庄子那院门上赫然挂着两盏巨大而明亮的气死风灯时,朱宏就知道,自己是不用担心了。果然,门上似乎是听到了他们这车马的响动,很快就有人出来询问,等到他表明身份,又拿出了信物腰牌之后,里头立刻骚动了起来。

    顷刻之间,大门敞开,匆匆迎出来的几个汉子,有人上前牵马,有人绕到后头解下马匹上拴着的绳索,手脚麻利地把一个个小蟊贼给捆了起来,没有一个多问是非的。

    而面对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家丁,阿六自然也就不再担心马匹和其他人如何照料的问题,径直来到了张寿那辆马车前。一如最初那样打开车门,掀开车帘,他就看见里头张寿仍旧睡得正香,一点都没有因为外头动静而醒来的意思。

    见此情景,他想了想就伸手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使劲搓了搓,这才悄然钻上车去,伸手在张寿额头上探了一探。果然,虽说他已经暖了暖手,张寿仍旧是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嗯,到家了?怎么这么冷……”

    阿六无奈地对着明显还有些起床气的张寿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加重了语气说:“少爷,这是少夫人的庄子,我们已经到了。”你这一路都在睡,也太没有警醒之心了吧。

    虽然后一句话阿六没说出口,但张寿和人相处那么多年,怎么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怔了怔仔细一想,这才想了起来,当下就打了个呵欠:“有你还有其他人在,我警醒有什么用?就算发生事情,我是打得过别人,还是跑得过别人?我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一旁带着庄头过来的朱宏听到这类似于自己之前所言的话,顿时会心一笑。而他上前之后,刚刚对张寿引荐了那个曾经供事于赵国公府,现在也等同于和朱莹一同陪嫁了过来的庄头,却不想人满脸堆笑地行过礼后,就说出了一番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大晚上的,没想到先是大小姐赶了过来,然后姑爷也到了,虽说事先有人来通报过这事儿,但小的还真是觉得好似做梦一般!”

    “莹莹居然也在这?”

    “大小姐来了?”

    张寿和阿六几乎同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等得到了那庄头肯定的答复之后,主仆俩不约而同地去看朱宏,结果就看到了一张货真价实的苦瓜脸:“公子,六哥,我真的不知道少夫人也来了。少夫人之前一个字都没透露过,还有这该死的家伙,他竟也是对我只字不提。”

    那庄头这才意识到自家大小姐竟然是偷跑出来的。而再品品朱宏对张寿的称呼,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连忙跟着改口,顺便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小的还以为宏爷您知道,更以为公子也知道。少夫人早就歇下了,我们还不敢去惊动她……”

    朱莹如果真的已经赶到了,别看这是大半夜,人会好好歇息才怪!张寿拍了拍脑袋,突然睡意全无。他也懒得听那么多解释,直截了当地打断道:“莹莹眼下人在哪?带我过去!”

    而阿六在跟上去之前,却突然停下步子,对朱宏低低嘱咐了两句,把那一串小蟊贼的处理交托了出去,这才匆匆转身去追张寿。对于他来说,确定那庄头没有打诳语,朱莹确实是过来了,这比那些劫道的家伙要重要得多。

    于是,当在半道上看见了裹着厚厚一件大氅,一阵风似的匆匆出来的朱莹时,少年立刻毫不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尤其是看到朱莹笑吟吟地直接投入了张寿怀中,他更是一把拎起了那个煞风景的庄头,恰是扭头就走。然而,那银铃一般的笑声,却依旧钻入了他的耳畔。

    “阿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和娘早就说好,然后特地到这里等你!”

    “与其说惊喜,还不如说惊吓!莹莹,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就不能好好在家里等我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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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