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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一章 有心计和没见识

    明白个鬼啊!吴大维满心都是懵的,阿六教导过他作为书童必须遵守的规矩,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听话,可没说过他能够随随便便让人拿走张寿书房里的东西!

    如今是没有其他人过来问个究竟,说明这个张琛确实是人家张学士的学生,但是,万一张琛是奉命来监督试探他,看看他是不是尽职尽责的呢?

    于是,眼见张琛真的煞有介事在书桌旁拿起他特意做给张寿的那鹅毛笔,居然都没问怎么用就施施然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起步要走,他连忙闪身再次阻挡在了对方跟前:“不行,六哥吩咐过我,不能让人动公子书房里的任何东西!”

    张琛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小子。按照他从前的脾气,早就不管不顾大发雷霆了。但这是在张寿家里,人又口口声声说,是阿六的吩咐,他可不想真的去和阿六对质……实在是那小子软硬不吃,他又打不过啊!

    虽说他恼火地沉下了脸,但随即就有了主意:“好好好,这家里就你一个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得了,我这就要去外城公学找老师,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跟我一块去!”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想,等这小子去了,就哄他去九章堂,看那些天书似的鬼画符吓不死这小子!

    张琛心里想得挺美,然而,他却没看到,对面的金发小子在最初的微微一愣神低头后,脸上竟然不是犹豫又或者踌躇,而是……狂喜!

    要知道,吴大维最近那真的是深深体会到了这个东方大国那深厚的文化,光是那些四个字的成语以及相应典故,他就学得真心想死,但他最感兴趣的算学这种知识,号称学富五车的梁九城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不会!

    于是,他等于坐拥宝山却得不到半点传授,因为他和张寿完全是错开时间在这书房中,而张寿的那些演算稿纸固然随便扔,他能够随便看,问题是他就这么单纯看的话,根本就看不懂!他这些日子拼命琢磨拉丁文版的《Σtoixe?a》,奈何自学的效率实在是不够高。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学过拉丁文,看那些内容的时候几乎是连蒙带猜!可要是有人教算学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反过来更快地学习拉丁文?然而,他却不敢拿着这话到那个严格到如同魔鬼的梁九城梁公公面前说,此时张琛的话无疑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

    因此,金发小子几乎不假思索地嚷嚷道:“好,我跟你去公学!”

    张琛自以为得计,揣着书就笑眯眯地往外走,却不知道追在他后头犹如跟屁虫一般出来的吴大维,也同样在心中自鸣得意。然而,这一大一小才出书房,就看到院子里金妈妈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对于这位,吴大维并不是特别熟悉,因为他往常两点一线,和张园其他人都没什么往来。

    至于张琛,他对金妈妈的了解甚至不比吴大维多多少,但他至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张园里头的仆役,除了张寿从融水村招募来的一批孩子,以及阿六不知道从哪招来的一批硬点子,其他的……

    很多都是赵国公府的人,有的是最初借调过来的,有些是随同朱莹陪嫁过来的。反正,就算头再铁,他也不会没事去惹这些曾经赵国公府的下人。那可不是他家里那些纵使听他爹的,也不太敢违背他的下人,赵国公府的下人走出去对谁说话都不卑不亢,难惹得很。

    因此,他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我来向老师借几本书,虽说留了个字条,但打算这就去公学亲自禀告一声。后头这是老师的书童,他不放心,说是会跟我一块去公学。”

    金妈妈若有所思地瞥了吴大维一眼,见那金发少年努力挺直胸膛看着自己,她就笑了笑说:“都说张大公子如今好学上进,倒是真的名不虚传。不过小吴尽职尽责,这却也没有错,你就跟着张大公子一块去公学走一趟吧。”

    见面前一大一小全都如释重负,金妈妈含笑目送了两人出去,她这才走到张寿那书房门前,打起门帘看了一眼,确定里头书架上书桌上全都整整齐齐,她就轻轻放下了门帘。

    虽说这是张寿日常起居看书写字的地方,但真正要紧的东西,当然不会存放在这外书房,而是在和朱莹那正房同一个院子的内书房里,如今成了婚,那些文书一部分是朱莹保管,一部分是阿六保管,还有一部分……据说张寿是写完了就焚毁了。

    她并不觉得这是张寿瞒着朱莹,因为纵使是夫妻,彼此之间也难免有些秘密,更何况张寿早就说明白的,连她都知道。但这外书房不存机密文字的规矩,倒显得张寿很有先见之明。毕竟,纵使皇帝又或者其他亲近的人,也不至于贸贸然就去内院人家小夫妻俩的寝室。

    吴大维一路跟着张琛出了张园,见人一跃上马,他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不妙的事实——他不会骑马啊!

    他又不是那些从小就被送到上级贵族身边学习的骑士侍从,他家里有马车,但却没有可供他骑乘的马匹。就这么跟着步行去外城公学,那倒不是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张琛这一行人全都骑着马,他一路走着去,哪怕时间长点这体力也跟得上,可一路跑着去……

    他不被活活累死才怪!

    张琛一上马就注意到了那金发少年满脸发懵的表情,虽说他并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性格,但这点聪明还是有的。如果想要借机把人甩下,他这会儿就直接策马扬鞭走人了,可他刚刚动念要把人带去公学领略一下那鬼画符似的算学天书,这会儿就不会这么干了。

    他正要扬声吩咐一个随从带上这小子,可就在此时,却见一旁张园车马厩那边的门打开,一辆马车出来。驾车的车夫含笑上前,对张琛问了个好,这才开口说道:“老安人吩咐,说是既然去公学,就让小吴把白山山和白小水一块带上。”

    “他们昨天从通州过来,在家里歇了一天,原本说要明天再去公学。但眼瞅着公学马上就要放假了,还不如趁早让他们去体会体会那边的学习氛围。”

    对于自己和四皇子在白家村教过的人,张琛当然不会忘记,此时这车夫一说,他就醒悟了过来,当下就坏笑着冲吴大维说:“你小子运气好,否则第一次骑马,那滋味可不好受,快上车吧!”

    吴大维在心里对那位总共也没见过两次的老安人说了一千个一万个谢谢——他不会把张琛的话当成纯粹的吓唬,毕竟,第一次骑马是什么滋味,他曾经认识的人中就有对他提过那种大腿根被磨破,走路一瘸一拐的痛楚。

    而且,就他见过的那些骑士老爷,罗圈腿的人实在是很不少!

    然而,当他到了马车前敏捷地钻进车厢时,却听到了两声鬼叫似的惊呼。

    下一刻,车夫就一把掀开车帘,对着里头两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喝道:“叫什么叫!那是公子的书童吴大维。你们两个没见识的小子,海外番邦之人,很多都长得和我们的人不一样,以后习惯就好了。一直呆在你们家乡那样的小村子里,只会越来越没见识!”

    吴大维那仅有的一丝懊恼这才刚刚生出,就完全烟消云散了。他当然知道自己和这个东方国度的人无论肤色还是发色眸色都完全不同,初来乍到的时候,家里那些下人也曾经惊诧过,所以把他当成常人的张寿,那反而是镇定过头了。

    所以,此时见两个可怜巴巴的孩子赶紧捂住了嘴,但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有些惊惧,他就和气地笑了笑,随即又耸了耸肩,指着自己说:“我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两条腿,又不是三头六臂,不是妖怪。”

    白山山和白小水见对方说着和自己相同的语言,看着确实不是妖怪,再加上被那车夫数落了一顿,头一次进京城却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给冲得头昏脑胀的他们,终于微微回过神来。而紧跟着,生在乡下地方,平日就颇多好奇的他们就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凑到了吴大维跟前,一个好奇地伸手在人手臂上戳了戳,另一个则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揪对方的头发。面对这种简直让人无语的试探,吴大维终于忍不住一手一个把人拎开。可即便如此,这依旧无法遣退两个好奇宝宝。

    乡下孩子固然皮,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等吴大维一松手,两人就一个抱腿,一个抱胳膊,一口一个小吴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了话。

    “小吴哥哥,你是哪里人?真的是海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吗?你们那里的人都是你这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睛吗?你们那里是不是吃肉喝血的……”

    “小吴哥哥,你们那里也说大明语言?你们那里种不种地?吃不吃饭……”

    早知道这两个小孩如此好奇兼讨厌,他刚刚就装魔鬼吓死他们好了!吴大维简直觉得不胜其烦,尤其是人家以为佛罗伦萨是茹毛饮血之地,他更是哭笑不得。可再转念一想,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东方国度,在佛罗伦萨那边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中,不是也有很多恐怖的版本?

    既有东方的富庶和强大,也有东方的狡猾和残忍。然而,他也是到了这儿才发现,他们那边最常见的白面包黑面包,在这儿根本就见不到,富庶人家吃的是白米饭,至于贫民,据说有在米饭中掺杂糠的,也有野菜糊糊之类据说很恐怖的东西。

    所以说,西方也好,东方也罢,贫富之间的那条天堑就横亘在那里。

    吴大维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下这两个孩子,随即实在是不耐烦他们的为什么,干脆反过来问起了他们。毕竟,从车夫的口气中,他已经知道,两人都是张寿刚刚带回来的,来自什么乡下,似乎缺乏见识。

    而两个好奇宝宝也很乐意对人说自家村里的事,那真是问一答二甚至答三。不消一会儿,吴大维便得知,两人出身普普通通的农家,整个村子里也没有一个正经的读书人,祖上追溯上去,却号称是什么唐朝的有名诗人白居易。

    这种攀附家门的举动,在佛罗伦萨也不是没有,毕竟,有些商人在富有之后,就会想方设法伪造家族谱系,以便和某些绝后的贵族乃至于王族扯上关系。可是,如果普通市民甚至贫民乃至于农奴阶层胆敢说自己和什么名人有血缘乃至于亲戚关系……

    那法庭一定会让那个愚蠢的家伙好好学做人!穷人没资格认祖先!

    可此时看到白山山和白小水那满脸自豪的模样,无冤无仇的,吴大维总不能去质疑人家乱认祖宗。正在这时候,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张琛懒洋洋的声音:“乱认祖宗的人,从古至今多如牛毛,就连开国皇帝都常常这么干,更不要说寻常老百姓了。”

    “反正白乐天也死了好几百年了,他才不会在乎多一堆给他的画像排位磕头上香上贡品的子孙后人。”

    车外的张琛并不知道车里的吴大维这会儿真的在纠结,他只是纯粹有感而发,因为他小时候唯一挨过的一顿打,就是质疑自家那家谱上居然能够一直追溯到汉时的张衡,这是攀高枝。可当他把这话说完之后,他就听到车里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张大公子,他们刚刚不是说白居易吗?白乐天是谁?”

    张琛这才意识到,不单单是车里白山山和白小水这两个小子没见识,车里这个明显来自异国番邦的小子也同样没见识!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冷哼道:“白乐天就是白居易!白居易是他的名字,他字乐天,号香山居士,谥号文,所以无论是白乐天,白香山,白文公……”

    “全都是说的白居易。好好记着,别闹笑话!”

    车内的吴大维忍不住嘴角一抽,再一次想起了梁九城教过的京城某些大人物。这就如同西方那些国度的某些贵族或大人物,爵位一个不够,还有两个三个四个……长到烦人,还有某某城的保护者,某某地的所有者之类的,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伟大!

第八百四十二章 大忽悠

    当张琛带着吴大维以及白山山和白小水两个东张张西望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的小家伙从公学大门口长驱直入,最后来到九章堂门前时,就听到里头鸦雀无声——不过真要说鸦雀无声也不怎么准确,因为张寿那写字的声音依旧很清楚。

    而当张琛看到最前头的张寿面前赫然是一字排开整整齐齐五块黑板,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字迹的时候,他不禁有些牙酸,但随即就故作镇定地对身后的吴大维说:“等回头这题目解答告一段落,你再去禀报我借书的事情好了。”

    听到吴大维没说话,他误以为对方是被这鬼画符似的天书给吓着了,心里不禁有些自鸣得意,当下就不紧不慢地说:“你从前没看到过这个吧?我这老师那算学功底是整个京城……不对,整个天下数一数二的,这些算式,就连户部某些官员也是看得一头雾水……”

    他正要帮张寿吹嘘吹嘘,结果就听到了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别说话!”

    张琛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呵斥过,一时勃然大怒,可当他侧头怒瞪过去时,就只见一旁明明自称是张寿书童的金发小子,竟是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他甚至根本复述不出来的专有名词,其中有些他从前在半山堂学某些基础自然课的时候听过,有些他却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尤其是什么x、y、z之类的鸟语,他听得那简直是太阳穴青筋在那微微跳动,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最初他还觉得这金发小子只是做个样子,可当看到人蹑手蹑脚地进了九章堂,旁若无人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了下来,继而竟是从怀里掏出了本子和一支笔,他就恍然大悟了。

    敢情他说要都这公学来对张寿说借书的事,问对方要不要跟来,这金发小子却一口答应,那是早有预谋啊!他这下马威似的伎俩,正中了人家下怀!

    张琛这辈子除了在朱莹和张寿手上,这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此时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在九章堂上课的时候出声惊扰,他就算嚣张跋扈也不敢这么干,毕竟这九章堂背后那可是皇帝和太子一块罩着的!

    于是,张大公子只能虎着脸在那生闷气,好半晌才想起身边还有另两个小家伙,其中一个还是四皇子亲自鉴定,说是有些数字天赋的。

    刚刚在某个金发小子身上看走了眼的张大公子,立刻一手一个把人拖了过来,随即低声问道:“这里头写的东西,你们看懂了吗?”

    这个问题问下去,他得到的回答恰是整齐划一的摇头,然后是茫然的眼神茫然的脸。而白山山更是小声说道:“小张先生,那板子上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没看懂……”

    直到这一刻,张琛方才神清气爽,觉得整个世界正常了。就是嘛!陆三郎那个死小胖子摇身一变成了天才,这就已经够让人气闷了,结果还居然冒出一个貌似挺有天赋的异域番邦金发小子?

    看看自己和四皇子从白家村扒拉出来的两个还算有那么一点点才能的两个小子,这才是正常人!那种鬼画符似的算学,谁能看得懂啊!

    九章堂中的张寿虽说听到外头有疑似说话的动静,但因为说话的人声音都压得很低,他也懒得回头看,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常常会有人在九章堂门口逗留,甚至连对算学不在行的陆绾和刘志沅,都会没事来凑个热闹。

    所以,他直到把同理可证之后的字句写完,其实也就是偷懒省掉了另外两个小问题的证明过程,这才丢下笔拍拍双手转过身,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头非常显眼的金毛!

    他可不觉得梁九城这位尽职尽责的老师会随随便便把唯一的学生放出来,因此,看到张琛带着白山山和白小水满脸悻悻地站在门外,他当下就出声吩咐其他人把这省略的同理可证步骤重新推演一遍,继而就施施然往外走,却是没有多瞧某个埋头苦战的金发小子一眼。

    等到出了门,他就轻轻勾了勾手示意张琛跟上。一路直接回到了此时正好没有别人的学厅,他才对一手一个拖了两个小子跟上来的张琛问道:“你自己来也就算了,把这两个孩子送到公学来见识见识也还算合理,可你把我这个书童拐带过来,那是几个意思?”

    张琛顿时大为郁闷:“哪里是我要拐带他来。我到老师你那儿去借两本书,可这小子自称是你的书童,死活不肯,怎么说都说不通,我就说正好要到公学来一趟,他要还是不放心就跟来,我哪知道他一口就答应了,结果却是打的这主意?”

    “是你居心不良,想让这个小子出出丑?”

    张寿随口戳破了张琛的心思,见人打了个哈哈后就左顾右盼,眼神闪烁,他就饶有兴致地说道:“阿六,如果在的话就出来,把白山山和白小水带到公学里四处逛逛。”

    张琛本能地回头,见刚刚自己完全没看见踪影的阿六如同一抹鬼影似的从外头进来,随即把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领了出去,他咳嗽了一声,还想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可张寿却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你怎么就突然想起去我那儿借书了?”

    “这个嘛……嗯,是别人要借的,就是《葛氏算学新编》头两卷,有老师你注解的那个。嗯,借书的人,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别人。”

    张寿还是第一次见张琛说话竟是这么拐弯抹角,微微一愣后,他就意识到了人说的别人是谁,一时不禁哑然失笑。如果将来事情成了,他说不定会调侃人两句,可如今显然还没完全到那一步,他就大度地姑且放过了张琛。

    “你可不要告诉我,就为了借书这点小事,你特意跑这儿来!”

    张琛这才来了精神:“我回城就听说了朱二他们大闹会同南馆的事,本来也想插一脚,谁知道朱二竟然和护食的狗似的,死捂着不让我管。他说陆三郎这边的那个什么基金正有声有色,我就来问问。距离过年还有几天呢,要没事干我也太闲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本来就以游手好闲著称的贵介子弟,竟然一个一个都觉得太闲的日子难受了?

    张寿简直觉得啼笑皆非,然而,他深知这一变化是好事,自己应该加以鼓励,更应该让这些家伙那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用到宝贵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嗯,开个玩笑,反正他是绝对不会给满腔热情的张琛泼凉水的。

    因此,在心中踌躇了一会儿,他就笑吟吟地开口说道:“陆三郎那边是被莹莹抓去经办此事的,如今已经差不多收尾了,收了三四十家的钱,其中包括皇上、太后和宫中几位娘娘,后续也就是投资理财这点事,这他更在行,你去做不免有些大材小用。”

    如果张寿说的是那点事他不擅长而陆三郎擅长,张琛肯定会不高兴,但此时听到这一句大材小用,他立刻就觉得心情熨帖。

    不是不让他去,而是让他去做陆三郎的工作,那实在是太屈才了!

    而眼看张琛被自己这话暂时忽悠住了,张寿方才紧急开动脑筋。张琛和叶氏明明有所进展,所以竟然为了人来借他批注的课本教材,可是,人这会儿居然闲着不去谈情说爱,还这么劲头十足,莫非是想要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表现表现?

    不对,张琛为人处事颇为随心所欲,对叶氏估计也还没到心悦心仪的那一步,如果他知道怎么追女孩子,那恐怕是母猪都上树了。也就是说,人纯粹是本心使然,闲不住……简称闲得蛋疼。既如此,他倒想起了之前被几桩横插一杠子的事给暂且弄得优先级降低的推演。

    因此,他清了清嗓子后,就语重心长地说:“张琛,之前送你和四皇子去白家村之后,其实皇上曾经大驾亲临葛府,问了白沙先生陈献章以及另两位名士几个问题。而后,我便根据皇上的意思,让半山堂的那些学生推演昔日宋金战局。”

    张寿把当初那件事的前后原委略微解释了一下,随即又说起了襄阳伯和一群同样闲得蛋疼的勋贵已经加入了金国幕后参谋团的事,果然,在这三言两语之下,张琛那兴致一下子就提到了云端,一时竟是眉飞色舞。

    去会同南馆和小小一个者山君置气有什么意思?像陆三郎那样在一群达官显贵那边化缘又有什么意思?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不能立一世之功业,那么就……只能设想自己处于某种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大时代,用尽智慧和武略,去会一会天下英雄了!

    于是,神采飞扬的张大公子立刻想都不想地大声应道:“这事有意思,我这就去半山堂!嗯,虽说我现在不是斋长了,但我这名头想来还镇得住人!张大块头那家伙既然忙着完成皇上的吩咐,那我就代行他这个斋长的职责,把这推演好好继续下去,不能辜负皇上苦心!”

    “我这就去半山堂,你就放心好了!”

    见张琛撂下这话立刻转身就走,张寿那一句你做事我放心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忍不住嘴角抽抽,随即把那刚刚浮现出来的笑意强行按了下去。不得不说,这帮凡事最擅长脑补的家伙,实在是根本用不着费劲忽悠,人就自觉自愿地勇往直前了。

    不是他忽悠功底强,纯属这些人抗忽悠能力实在是不足……

    可想而知,这些往日读书不成,掌权更不成的贵介子弟,那是有多闲。如今,有张琛这个前半山堂斋长,而且还是凶威最盛的斋长出面,那帮最初雄心勃勃,后来发现需要查的资料太多,渐渐就开始懈怠的半山堂学生们,那总该如同被鞭子抽动的陀螺,好好转起来了!

    否则,这么一群代表宋人的家伙,岂不是又要被代表金人的梁储和张大块头给盖了过去?毕竟,张琼那一群参谋团,还有几个举人,全都是以金国来进行推演的,不赢才有鬼啊!

    把张琛这个闲人安排了出去,张寿自然而然就轻松了下来。至于今天被张琛带过来的白山山和白小水那两个小家伙,等到阿六把两人带去初级班旁听上课,他就打算,仿照萧成和小花生之前在公学上课的例子,先把两人也这么安插下去。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下一步,他就找到了陆绾和刘志沅,提出在之前这初中级班这另类的主日学校设置之外,另外开设他最熟悉的小学班。至于课程,只有四样,语文、数学、自然、体育(在这年头也就是武学课)……

    当然,对于这个时代完全必不可少的一样,那就是礼法,他也有另外的主意。。

    鉴于之前提出的巡生下乡制度,他很谨慎地提出,等第一批开班之后,只招两个班。对于这样的规模,陆绾和刘志沅觉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唯一踌躇的,也就是课本了。

    他们原本觉得语文课本倒是有千字文之类的启蒙教材可以直接用,然而,张寿却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那就是……编纂一套《幼学琼林》!

    当然,就算张寿再天赋异禀,小时候听自己那位很有文化的爷爷读过一部分《幼学琼林》,后来也翻过,可他怎么都没那本事把这种启蒙教育的经典教材给一字不漏地重新编出来。但是,《幼学琼林》那种把礼法、成语、典故等等糅合在一本书里的做法,张寿却非常眼热。

    后世语文课本里选取各式各样的名家篇目、古诗古文等等,其实和《幼学琼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明末编纂,而后又数经增删的《幼学琼林》,不可避免地会有某些糟粕,可时代局限性这玩意,不是可以弥补的吗?

    因此,见陆绾和刘志沅已经相当意动,他就笑眯眯地说:“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可以作为算学课本,而这《幼学琼林》,如果编好了,不止公学可以用,甚至外面的私塾、义学、族学等等,全都可以作为孩童启蒙的教材!”

    “如果二位能够召集一批贤士,把这样的书编出来,未必不能和《千字文》这样的蒙学必读书一样,名传千古!”

第八百四十三章 没完没了

    对于陆绾和刘志沅这样曾经过五关斩六将从科场杀出来,而后又在官场颇有建树,称得上顶尖文官中文官的角色,张寿当然用不着背上《幼学琼林》原文中的两段来启发两人,甚至他在提及目录的时候,还特意把《幼学琼林》中的天文那段给特意拿掉。

    原因很简单,就凭这年头读书人那种用哲学以及道家神学来解释自然科学的尿性,这天文方面的知识还是不要放进去的好,反正有自然课!

    然而,张寿却没想到,陆绾刘志沅却觉得,鉴于皇帝有意放松天文禁令,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一定要写进去。想想这也算是古代传统文化,他也就姑且没有发表意见,但却一再强调,不要再里头加入太艰深又或者太神怪玄奇的东西。

    至于陆绾和刘志沅会分别去请谁来编这书,他就管不着了。反正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头务必拉上皇帝亲自充当总裁官,然后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过分糟粕的东西都大刀阔斧地统统砍掉,想必皇帝也会很高兴地接下这样的思想统一工作。

    而给陆绾和刘志沅找了个耗日持久的大任务——就算群策群力,编个一年半载已经算快的了——自己常常忙得不曾闲的张寿,这才算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时心满意足。

    当然在去找陆绾和刘志沅之前,他特意回了九章堂一趟,给学生布置了一大堆课堂作业。

    当他谈完事情重新回到九章堂时,就只见金发少年吴大维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却不像他最初以为的那样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因为人此时此刻竟然像模像样捧着一本书,正在看得津津有味。他从后头悄然接近,居高临下一看就发现,这竟然不是课本,而是课堂笔记。

    那笔记上某些字母和公式的写法,竟然仿着他黑板上的斜体字,乍一看去颇有后世某些学生们课堂笔记的风格,一时间他不禁多看了两眼,没有惊动身前那个看得眉飞色舞的金发小子。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突然伸出手去,轻轻巧巧一把抢过了人手中的笔记。

    身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夺了自己手中的笔记,吴大维一时大急。然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夺,可却直接落了个空。他气急败坏地扭头看去,当发现是张寿,他立刻就气焰全消,慌忙站起身来垂下头去,却是一声不敢吭。

    之前张寿写完板书出去的时候,他就特意把头埋在课桌上,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祈祷别人看不到自己,结果居然奏效了,张寿根本好像没看见他,径直出去和张琛说话了。

    而且,后来张寿去而复返,却也竟然是布置完一堆题目后转身就走,仍然好像没看到他。如释重负的他在那角落中悄悄坐着琢磨黑板上那算式,琢磨了半天却琢磨不通,就一时把心一横,打起了自己前桌的主意。

    见人正在埋首苦战题目,他就探身悄悄一伸手,把人左手边一本小册子给捞了过来看。

    而他只翻了翻就确定那是笔记,虽说有些地方杂乱无章,但总比还没认识多少汉字的他连蒙带猜的看课本却要强得多,毕竟张寿常用的那些字母,他总是认识的。

    但刚刚有多傻大胆,此时他就有多老实头,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张寿拿着那笔记径直走到自己的前桌那儿,轻轻拍了拍人的肩膀就把笔记归还了回去,对方却还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回头看到他这个始作俑者,他就更加沮丧了。

    “跟我出来。”

    没有去惊扰其他正在埋头于题海的学生,撂下这四个字后,张寿就出了九章堂。等到他在院子中站定,瞧见吴大维耷拉了脑袋跟出来,他就好整以暇地问道:“胆子挺大的啊,竟敢鼓动了张琛把你带到这来?你这样逃课,梁公公知道吗?”

    “不不不,我没有逃课,绝对没有!”吴大维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先生今天突然因为有事进宫去了,走前吩咐我去公子的书房好好整理一下,我正在干活的时候,那个张大公子就突然来了,还说要借书……”

    后半截的经过,张琛已经大致说明过了,所以张寿就直接打断道:“好了,不用说了。梁先生不在,你打扫完书房不好好回去温习你的功课,却跑到这里来,是想要偷听偷学?你也不想一想,那些专业术语和名词你听得懂?《葛氏算学新编》我送你一套,你字认得全?”

    “认字还没认全,说话还没学会,就想飞?”

    在张园呆了这么些天,吴大维的词汇和会话能力得到了长足的长进——毕竟他这么大的年纪,正是语言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所以张寿的话,金发小子已经能听懂七八成。可就因为听懂了,他却忍不住想要争一争。

    “文学历史和算学并不冲突,可以那什么……齐头并学的!”

    听到面前这金发小子竟然脱口而出就是一个成语,却把齐头并进说成了齐头并学,他不禁笑开了。但面对那一张特别诚恳……甚至诚恳到哀求的脸,他就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继而就有了主意。

    “你既然这么想学,回头这教材就发你一套。我让梁公公每天给你上完课后,给你读一读其中文字。至于那些公式和符号,想来你比梁公公更加熟悉,用不着他给你解释。”

    说到这里,见人已经是又惊又喜,他顿了一顿,继而就笑眯眯地说:“头两卷是基础,你既然想学,那就让我看看,你用多少时间可以完全掌握这两卷的内容。而且,这个掌握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我那有习题册子,我回头会从其中拿了题目考你。”

    看到面前的金发小子一时满脸自信,张寿不禁暗自呵呵。可别小看了小学数学,就他读书那会儿,小学数学的应用题就已经千变万化了,这还不包括各种烧脑子的奥数。而到了后来,就连不少昔日高材生,辅导孩子的时候面对小学数学题都头疼。

    希望这小子回头看到厚厚的习题册之后还会有现在这样的热情……就和当初刷题成瘾的陆三郎一个样,那才是真正的数学天才。

    解决了吴大维的问题,张寿就打算放人在公学中自由活动,见人喜不自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当下就叫住人问道:“梁公公可有说宫里是什么事情叫他过去?”

    因为张寿如此好说话的关系,吴大维当然乐于回答。可此事他还真的是不怎么知情,一时绞尽脑汁回忆了老半天,他这才很不确定地说:“就是来了个年轻小子,说话和梁先生的风格差不多,和先生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先生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我记得……”

    “我记得他好像说,怎么又是此事?”吴大维像模像样地转述了梁九城的原话,随即又有些苦恼地说,“我还追上去问他几时回来,结果他就说,让我去把书房整理打扫一下,等做完这些事,他应该就回来了!其他我就真不知道了。”

    确定吴大维这边已经不可能问出什么,张寿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傍晚跟我回去,现在你想去哪就去哪,只要别出公学大门。”

    见这谎报年龄的金发小子欢呼一声拔腿就跑,却是依旧直奔九章堂的方向,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摸了摸下巴,心里却在思忖梁九城突然回宫的缘由。虽说他对宫里发生什么秘辛其实不太关心,但是,谁让有些事抽丝剥茧后就会扯到他身上呢?

    太夫人还病着呢,希望别再冒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此时此刻的乾清宫里,恰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似的僵硬气氛。好在立于其中的三个人,无论花七,还是楚宽,又或者是紧急被召回来的梁九城,每个人都是最不怕这种沉闷气氛的人,所以他们站得如同泥雕木塑,仿佛没看见皇帝那森然怒色。

    见谁都不说话了,皇帝忍不住大为不耐烦:“证据呢?难不成你们两个去查了这么久,然后回来就说了这一堆毫无根据的话?”

    “皇上,奴婢刚刚就说过,这只是奴婢和花七爷根据留下的人证物证和蛛丝马迹,大致推断出来的,谈不上证据。皇上若是觉得没根据,又或者荒谬,那就请重处奴婢……”

    “重处什么重处?遇事先请罪,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讨厌的一套?”花七没好气地直接把楚宽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随即就叹了一口气。

    “皇上,那些曾经和大皇子有过接触的人,之前都关在皇庄。臣挑选最可靠的人日夜看守,然后又密令了其中一部分人彼此监视,然后和楚公公交错审问,死揪细节,这才终于拎出了那个可疑之人。他确实在后来审讯时说,太祖皇帝的后人在海外建国之类的胡话。”

    “但招供过后第二日就死了,按照仵作查明,应该是晚上身亡的,死因是服毒,但臣可以保证,拿下人之前就查看过,口中身上都没有藏毒。他死的那天晚上,臣和楚公公与他共处一室,未曾察觉到任何端倪,所以我们只能说现在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臣和楚公公确实有差错,但所言并无一丝一毫的虚假。”

    直到这时候,楚宽方才接着花七的话,淡淡地说道:“正如花七爷所说,因为梁公公是古今通集库中最熟悉太祖皇帝那些手札以及典籍的人,所以奴婢才要求把梁公公请来。那个家伙的所有物品,从衣裳鞋袜,到所有可能写字的物件,我们都已经搜罗保存完毕了。”

    “而且……”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刚刚没提过的一句话,“此人还曾经在熬刑不过的时候开口说,二皇子如今已经在他们的手里。”

    见皇帝那张脸已经黑得如同包公,梁九城不得不从旁劝解道:“皇上,别说这个招供的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就算他还活着,安知不是因为一时妄想而信口开河?”

    “太祖皇帝当年扬帆出海,而后杳无音信,虽说此前有张学士遣回来的那个叫老咸鱼的说,曾经于海东大陆见过什么石碑,但毕竟不能作为实证。更何况所谓后人之说,也没有什么证据。要知道这么多年了,朝中也曾经因为大位更迭而动荡过,但可曾有人跳出来过?”

    “既然曾经动荡的时候都没有,怎会现如今天下太平的时候,反而有这样的魑魅魍魉跳了出来?这不是典型的舍易取难吗?再者,天下除了皇家以及一些相关的之外,还有多少知道太祖皇帝是退位之后扬帆海外时失踪?实录和史书上可是写着他寿终正寝!”

    梁九城这话说得花七和楚宽两人同时点头,即便人家质疑的是他们查案的结果,但这样一番话,毫无疑问入情入理。

    然而,这却并不能说服皇帝。可以说,皇位一代代传下来,中间甚至有短命天子,对于太祖下落的追寻,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执著了。然而,他的父亲睿宗却把太祖皇帝疯狂崇拜者这一条完美遗传给了他。

    因此,他嗤笑一声,随即绷着脸道:“就凭这些便断定子虚乌有,却也太武断了。要知道,大郎死得不明不白,就连二郎的沉船事件,也一样有诸多疑点!若是查不出来,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梁九城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虽然他很想问皇上你一定要相信这事儿是真的,那么打算怎么去查,可到底还是强行忍住了。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接下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吩咐下去,从皇家的船队里抽调精干的人和最好的船,然后准备起锚东行!”

    “再派人去琼州府催催,朕早就派人去了,尽快把那个曾经东行遇到过大岛……不对,是大陆的老咸鱼给弄回京城!让他带路!朝廷里的那些老顽固不同意派官船,但朕自己有船!”

    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么……兴许对皇帝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甚至一个借口。所以那个所谓人证死了,效果只会更好。否则人要是活着,在各种精通刑罚攻心之道的高手审问之下露出破绽,这所谓海外建国之事也就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梁九城梁公公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可紧跟着,皇帝就看向了他。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不情之请

    当梁九城披星戴月地回到张园时,却只见到了自己那个满脸老实正在摇头晃脑背古诗的金发学生。他当然知道人不是这样的老实人,却也懒得去问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人是不是打扫整理完张寿的书房后就回来好好读书。

    他随口让人把之前教过的那些诗全部抄一遍,就匆匆出了门去。然而,今天回来却还奉了皇帝之命的他,却直接扑了个空。因为张寿根本就不在书房,人去了赵国公府。虽说很想直接找去赵国公府,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回转了自己那小院子。

    进去之后,看到吴大维正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拿着毛笔抄诗,想到之前人还献宝似的提出鹅毛笔的概念,张寿还真的煞有介事让人做了两支,可自己不允许这小子用,人那时候恰是如丧考妣,他就不禁嘴角一挑,怅然一笑。

    外邦蛮夷之地出来的人,什么都当成是自己独有——可这小子哪里知道,同样的东西,太祖皇帝早就令人做出来过。然而即便是以帝王之尊,依旧没能把那鹅毛笔推广开来,最后不过是人写手札的时候偶尔用用,等太祖皇帝失踪之后,这鹅毛笔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宫廷中。

    梁九城当然不会一直等到自己这学生歪七歪八地把这几首字相对简单的诗抄完。他走到自己的书桌旁边,拿起笔随手写了两行字,随即才来到对方跟前,突然将那张纸递了过去。

    “看看,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吴大维被自家先生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见那纸上赫然写着两行字母,他顿时来了兴致,赶紧放下笔接过,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他就不禁皱起了眉头。足足好一会儿,他就苦着脸抬起头来。

    “先生,这不是意大利语,也不是托斯卡纳语和拉丁语,我看不懂。这好像是一个岛国的文字,嗯,就是那个什么britannia。”

    这是梁九城预想中的回答,毕竟皇家船行海外那些年,上头常有心腹摘抄太祖手札中的部分字句四处打探,已经确定了某些单词似乎很像是西方某个岛国的文字,然而,单个看是如此,加在一起看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算摘抄一部分让船队带出去辨认,也没人能读懂上头完整的一句话!

    然而,此时得到吴大维的反馈,他还是不由得有些失望。毕竟,一个近在眼前,学习能力还很强的番邦小子,和从前那些船上带回来的番邦人士相比,可信程度更高一些。

    于是,想到楚宽的话,他那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落在了还没回来的张园主人张寿身上。好在他的等待并没有白费,张寿并没有像前天夜里似的留宿在赵国公府,而是在深夜时分就和朱莹一同回来了。

    虽然知道人家也是忙了一天,但一直都在苦等张寿回来的梁九城,还是第一时间找了过去求见。结果,当听到这样的通报时,主动把这位梁公公从宫里请来家中做家庭教师的朱莹,顿时就有些气恼了起来。

    “这么晚了,梁公公懂不懂人情世故啊,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张寿当然知道朱莹为何懊恼,事实上,他也一样觉得梁九城这么晚还来求见,肯定事情不小,说不定就是宫里又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虽然不太愿意沾惹,但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东宫师,他就只能叹了一口气。

    “请梁公公进来说话吧。想来能让我知道的事,也能让莹莹知道。”

    听到这样的吩咐,湛金嘴上答应,心里不禁暗赞姑爷待自家小姐真是推心置腹。因而,她出去对梁九城传话时,那恰是传的张寿原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而梁九城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就最终坦然点头道:“少夫人自幼出入宫中,皇上待她胜过公主,我所言之事虽然是机密,但她听了却也无妨。”

    朱莹耳聪目明,此时虽说在屋子里,却把外头梁九城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种浮夸手段也能用到本姑娘身上来?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可是,当梁九城从容自若进了屋子,说出开场白,她就差点跳了起来。

    “花七爷和楚公公查证得知,大皇子之死,据说和太祖遗留在海外的苗裔有关。二皇子如今也可能在他们手里。”

    “简直荒谬!”朱莹气得柳眉倒竖,“这分明是给太祖皇帝抹黑!别说太祖皇帝当初是突然就没了消息的,如果他真的留了苗裔在海外,这些人早干嘛去了?再说,害了大皇子那个烂人有什么用,他死了皇上虽说很伤心,但从实质上来说,也是永除后患了!”

    在皇帝的面前,朱莹当然会说话悠着点点,但既然是在梁九城面前,她自然毫不迟疑地表现出了自己对大皇子的嫌恶。

    “杀了大皇子,顶多也就是让人质疑一下皇上杀子杀妻,可皇上怒归怒,他却不是那么注重名声的人!更何况,捏着二皇子这种窝囊废又能干嘛?皇上已经宣布二皇子死了,难道他们还能拿捏一个被皇上宣布已经沉船死了的废后之子来兴风作浪?”

    “最重要的是,太祖皇帝在平民百姓心目中是在京城寿终正寝的,谁会信这种鬼话!”

    这话和梁九城之前在皇帝面前说的话简直如出一辙,一时他对朱莹大有知己之感——当然对这位大小姐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当成废物点心的口气,他只能在心中附和一下。而看到一旁的张寿仿佛在那出神,今天来本就是为了张寿而非朱莹,他少不得就咳嗽了一声。

    “张学士,古今通集库中,收藏着很多太祖遗留下来的手札,然则这么多年以来,翻译出的字句却很少,如今也只能束之高阁。现在有自称太祖海外苗裔的人兴风作浪,甚至声称已经在海外建国,实在是悖逆狂妄。我思来想去,觉得说不定太祖手札上会留有线索。”

    张寿不禁哂然。什么线索,穿越者的日记有个屁的线索,他手中那份都只记录了在这个时代的点点滴滴!那位穿越者前辈打造了偌大一个帝国,那绝对是一种开挂穿越者大杀四方自信满满的状态,所以才会起意为后人再寻找一片新大陆……他怎么会料到自己回不来?

    要知道,战火滔天那种年代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生存下来了,太祖皇帝出海的时候,一定认为穿越光环高照头顶,自己绝对会逢凶化吉,于是必定信心十足。他的手札上难不成还能留下万一我回不来的预案一二三四五不成?

    就算当时真的想留,考虑到那种中式英语短时间之内没人看得懂,人留的也肯定是汉字。

    心里吐槽了两句,张寿脸上就流露出了恰如其分的凝重:“我当初在打开那个太祖密匣之后,也曾看到过太祖皇帝那密密麻麻如同天书似的手札。虽说我能够用某些很笨的办法破解密匣的密码,而这些字母,也和我在算学中用到的有类似之处。”

    “但这么久了,惭愧得很,我用过各种方式解读,但那份太祖手札我还是没看懂过。不过,一旦能把算学学到最精深的地步,据说就能够根据某些相同词汇出现的频率来翻译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但说实话,我还远未到那地步。”

    张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吐槽,印欧语系的人破译印欧语系的失传文字,那是有先天优势的,但至于他们汉藏语系的人来用数学破译印欧语系么……那就真的难如登天了。

    更何况,太祖皇帝那中式英语和拼音混杂,再加上语法,实在是烂到了某种程度……

    “就是因为这不知道西方那个小国的文字,太祖皇帝却学究天人用上了,所以宫中才发愁了这么多年。”梁九城却不知道张寿的想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前几代皇帝的时候,古今通集库中还出过几个懂得多种西方文字的前辈,但这些年却是凋零得一个不剩了。”

    “而且,懂得而已,又不是精通,而从西方带回来的人,一来水土不服,二来他们也要很久才能熟悉我朝文字,所以互相学习的效率本来就很低下。所以,我本来还指望吴大维这个聪明的小子,可没想到如今不过刚起步,就来了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事。”

    梁九城说着就满脸诚恳地看向张寿:“张学士年纪轻轻便学富五车,不知道可否去古今通集库,看一看其他的太祖手札,也许对照之后,能够有所心得呢?”

    别说现在,这就是是刚刚穿越那会儿有这样的机会,张寿也绝对会三思而后行。毕竟,有些秘密是可以对人说的,有些秘密却需要永远藏在心里。就比如太祖皇帝,哪怕在这个世界上呆了几十年,他可曾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来自未来?

    于是,他就摇头苦笑道:“我连手头那太祖手札也是束之高阁,束手无策,更何况古今通集库里的那些?”

    “我真要有通晓西方文字的本事,之前送来那些西方文字的算经典籍,我还用得着指望吴大维那小子学会了大明文字再去翻译?我早就自己上了,还能省老大功夫!”

    然而,不等梁九城再劝,他就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梁公公你这么说,我对古今通集库也早有耳闻,颇有兴趣,如果可以,务必让我去转一转看一看……听说莹莹早年也常常溜去那儿,能否让她陪我去?”

    “万一我要是在那种地方转晕了看晕了,还能有个人提醒提醒我。”

    朱莹本来还担心张寿真的推脱不去,此时见他说到最后还是答应了,却又示意自己陪同,她顿时眉开眼笑,当即却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就对梁九城说:“梁公公你这下满意了吧?”

    梁九城也知道找张寿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张寿看得懂那些西洋文字的书籍,但皇帝很显然有这方面的期冀,而且更诡异的是,楚宽竟然也有,他想想张寿那算学课本中确实引用了诸多西洋字母作为符号,思来想去,他也就答应来传这个话。

    此时,任务达成,见朱莹那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恶狠狠的意味,知道自己打搅了人家良宵,梁九城哪里还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赶紧告退。而他这一走,朱莹才舒了一口大气,当下就蹑手蹑脚来到正在沉思的张寿身后,冷不丁出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阿寿,我可好久都没有去古今通集库了。小时候还能随便逛,现在却像防贼似的不让我进,哼,现在还不是求我带你这个夫君去好好看看?其实我也就说说,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哦?”张寿顿时笑着按住了朱莹的手,顺势就靠在了她那温软的身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进不去了?”

    “谁知道,我小时候也就偶尔在那儿和皇上玩捉迷藏,谁高兴看那些高高的纸堆。就一年前我想进去逛逛的时候,却被拦在了门外。人家还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实在不能通融,气死我了!现在求我我也不去!”朱莹说着就有些忿忿,却没看见前头的张寿眉头微微皱起。

    张寿想到的是,朱莹被挡在古今通集库之外,是自己进京之后的事,这是巧合,还是别人有意为之?不过就算别人有意为之,那也很正常。木秀于林,就算未必会为风摧之,但至少引人注目,被人反反复复地查底细,这却绝对难以避免。

    就算他有葛雍这样一个老师作为挡箭牌,挡住了很多窥探的视线,但只要他显示出自己懂的比别人多,显示出超出自己这个年龄的见识,那么眼下这种状况就是必然的。

    因此,他在笑了笑之后,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既如此,回头夫君我带娘子你重回故地好好逛一圈,看看太祖皇帝到底留了些什么样的天书!”

    皇帝没有等梁九城回宫复命,就叫了三皇子和四皇子,破天荒地在夜晚时分驾临了古今通集库。白天来这里时还好,这会儿他亲自举着昏黄的灯在前头走,灯光把人照出了长长的影子,高高的书架黑影憧憧,四皇子却忍不住死死揪住了三皇子的衣裳,心里着实有些发怵。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自家父皇的声音:“这古今通集库里,其实死过挺多人的。”

第八百四十五章 父子夜游

    那一瞬间,四皇子只觉得这古今通集库里萦绕着无数冤魂,几乎下意识地直接抱住了自家三哥的手臂,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仿佛一瞬间全都没了。而三皇子一愣神之后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四弟,这宫里本来是元大都,哪里没死过人啊!”

    四皇子一副气结哑然的模样,等看到皇帝也回头望了过来,他就耷拉了脑袋道:“其他宫殿里就算死过人,晚上也不像这里似的阴森森……不对,是阴恻恻!父皇咱们难道就不能白天来吗?”

    “晚上来更有气氛。”皇帝仿佛没看到四皇子那张瞬间僵滞的脸,竟是笑吟吟地说,“朕当初第一次来古今通集库,就是大晚上父皇屏退了所有人,就带着朕一个人来的。他掌着灯,朕跟在后头,那时候,朕看四周围那书架后头,也觉得好像藏着一大堆妖魔鬼怪。”

    四皇子知道父皇的意思是这会儿至少有三个人,他不禁撇了撇嘴,心下却很不以为然。他其实也不是真的怕黑,怕人少,怕鬼怪,反正有这么厉害的父皇在,这又是在宫里,就算有妖魔鬼怪出来也打得过。他这不就是想陪衬一下自家三哥的英明神武吗?

    可是,他此刻最不明白的是,父皇带自己兄弟二人到底是干嘛来的,所以,这会儿他随手松开抱住三皇子胳膊的手,改为重新拽着人的衣裳,继而就小声问道:“三哥,我没来过这儿,你知道这古今通集库里头都有些什么书吗?”

    三皇子虽说是太子,但从前也没怎么到过这里来,所以对四皇子的问题,他也着实回答不出。但皇帝不出声,他只能不太确定地说:“古今通集库里据说有不少珍本甚至孤本,之前父皇让司礼监经厂印过其中一部分,有的分赐重臣,有的分赐名士,很多人都很感念天恩。”

    听到自己儿子在夸自己,皇帝当然乐陶陶:“因为这些东西存在这里,也没什么人会看,所以当然要刊行出去。朕已经想好了,把当初太祖末年太宗年间编纂的那经史子集四库全书再多印几套,天下十三布政司,全都放一套,在省城盖一个大大的,可供学子前去阅览。”

    “父皇圣明!”说这话时,三皇子着实是诚心诚意,“这比陆祭酒要造的可供借书看书的那藏更好,毕竟,民间哪有宫里这么多的书!是该印出去让天下读书人都能看到。”

    皇帝瞥见三皇子背后的四皇子在那拼命使劲点头,他终于体会到,小的那个是在拼命衬托大的那个。

    他百感交集地先后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随即转身继续前行,当来到中间一个书架时,他将油灯随手放在一旁那张黑檀大案上,自己去第三层架子上拿下来一个匣子,打开之后,却只见里头赫然是一沓发黄的字纸。

    见四皇子这一次却首先凑了过来,只看了两眼,小家伙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就向一旁的三皇子看去,发现人在那若有所思地轻轻捏着小下巴,他就淡淡地说道:“这是太祖皇帝的一些遗稿,你们也看到了,都是这样的鬼画符,或者说天书,没人看得懂。”

    四皇子眼神闪烁,突然一抬头问道:“父皇是不是要鼓励我们好好跟着老师学,然后争取把这鬼画符似的天书给读一个明白?”

    他话音刚落,脑袋就挨了皇帝一个暴栗:“等你们学成,朕不知道直接去找你们老师?”

    见四皇子抱头呼痛,却是直接闪到了三皇子身后可怜兮兮地看向他,他可不理会这个耍宝的熊孩子,当下就语重心长地将今天楚宽和花七回来之后禀报的事情对兄弟俩合盘托出。这下子,三皇子固然满脸错愕,就连四皇子都怒了。

    一向和大皇子二皇子关系最差的他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太祖皇帝退位之后是曾经周游天下,可后来明明是回京之后生病就去世了!”

    “实录上是这么写的。但其实,实录上太祖皇帝最后几个月的事,全都是当时太宗皇帝和几位阁老密谋商定,粉饰太平,所以那春秋史笔……呵呵。”皇帝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两张脸同时僵在了那儿,他就呵呵笑道,“朕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比你们还小,那时候……”

    “那时候朕就觉得,心目中最大的一尊神像崩塌了。”

    见自己这两个儿子果然也是震惊到如同泥雕木塑,皇帝就轻轻合上了那个木匣子,随即淡淡地说:“朕已经吩咐人去请你们的老师回头到古今通集库来看看太祖这些遗稿。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而且还是很少的一部分。届时,你们兄弟俩就陪着他。”

    虽然依旧没能完全回过神,但三皇子还是立刻点点头表示答应。至于你们的老师这个名词指代的是谁,他当然绝对不至于会错意。除了张寿,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然而,一旁的四皇子却低垂着头小声说道:“如果真的如父皇你说的这样,那岂不是如果太祖皇帝万一真的在海外哪里因为遇到变故,暂时回不来了,等后来能回来的时候却又发现朝中已经说他死了,这也是有可能的?”

    “要是那样的话,不是……不是就和二哥现在的情况有些相似?”

    虽说从前很不愿意称呼二皇子为二哥,但此时四皇子一个忍不住,终于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太祖皇帝也就算了,二皇子那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他为他鸣不平?可就在他自己生自己气的时候,他就听到三皇子开口为他说话了。

    “父皇,四弟只是一时想到什么说什么,您……”

    “朕不怪他,因为楚宽和花七对朕那么禀报的时候,朕想到的就是,如果太祖皇帝当初确实是没有死,而是甚至还能在海外留下另外一支后人,那么,他的境遇和二郎还真的有些相似。”皇帝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呵呵一笑之后就神态自若地说,“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太祖皇帝还活着,此时出现在朕的眼前,而且还有很多认识他的人活在那世上,朕当然愿意替列祖列宗承认错误,认回他,奉为先祖,全心全意地尽孝侍奉。他荡平虏寇,定鼎江山的不世功业,那是从先帝到朕都最最向往推崇的。”

    “而如果是他的所谓后代兴风作浪,不论是真是假,是男是女,朕都决不轻饶!”

    “有本事在当初大位更迭,天下动荡的时候以太祖后裔的身份站出来振臂一呼,然后横扫**入主这皇宫,否则现在出来蹦跶什么!若是真的太祖后人,再加上那时候船上跟同太祖皇帝出海的精兵强将,昔日元从功臣,应该真的能在海外建国,他们若是回来……”

    “那也绝对是风风光光地回来认祖归宗,就算不甘为大明藩属,至少也是堂堂正正两国相交,而不是这般鬼鬼祟祟地躲在背后耍阴谋!”

    听到这里,刚刚一直有些无精打采的四皇子这才一下子来劲了。

    他不假思索地大声叫道“父皇说得好,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太祖皇帝的后人要是这点心气都没有,那也枉姓郑氏!”

    三皇子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中暗想太祖皇帝的后人也不是个个英雄好汉,别说现在这些宗室里头,既有江都王这样豁达想得开的,也有昔日郑怀恩那种心胸狭隘的,甚至从前那高宗世宗天子,哪里就有一丝一毫太祖皇帝的英豪之气?

    可是,他心里也确实对自称太祖苗裔的那拨人存有疑虑,因此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泼凉水,当下就沉声附和道:“这些人既然兴风作浪,日后说不定会真的把这个旗号打出来。父皇,儿臣觉得,明年太祖冥诞,正好是一百三十岁圣寿,是否要好好操办一下?”

    “如果真的有人心存歹念,说不定会借着那个机会跳出来生事。这也算是堂堂正正引蛇出洞的阳谋。”

    三皇子没有一味附和,而是去主动思考解决办法,皇帝自然大为欣慰。虽然他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布置,也派出了相应的人手,但他还是对自己选中的太子很满意地表示赞同。

    “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届时……你带着四郎先行操办,朕给你拾遗补缺。”

    四皇子顿时乐得眉眼弯弯,一口答应。

    而三皇子则是郑重其事地思量了一下自己是否能承担这样的责任,随即提出想要带着自己慈庆宫那些侍读小伙伴们来做这件事。对此,皇帝当然乐见其成,少不得又夸奖了人一通。

    而接下来,皇帝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偌大的古今通集库里转了一大圈,如数家珍地从一个架子又一个架子上取下所谓的太祖手札。三皇子和四皇子最初还惊叹自家父皇能够在那书海中记得确切位置的记性,渐渐地就简直是些麻木了。

    这已经看到了一二十份太祖手札了,全都是看似很平常地混在其他的书当中,就这么随随便便摆在那一个个书架上,如果不知道的话,就这么进来找,简直如同大海捞针……父皇记性怎么这么好?这简直是天赋异禀!

    正当四皇子简直陷入了自我怀疑,而三皇子则在思量,这古今通集库里到底有多少太祖手札的时候,皇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气定神闲地说:“好了,今天就姑且到这里,下次再带你们过来,否则朕看你们已经快迷花眼了。”

    “当年父皇第一次带朕来的时候,朕和你们眼下的光景差不多,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些东西的位置记下来,而等到朕即位之后,就把这些手札挪移到了新的位置,然后再次一一记下。三郎,你以后也是一样。”

    见四皇子那张嘴张得比三皇子还要更大,皇帝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当初得到父皇同样交待时的自己。

    “虽说只是防患未然,但不可不防!”

    “防患未然个鬼啊!老师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可我看他都不可能看得懂这些书,更何况别人?再说了,三哥你从前和我都没进过古今通集库,就连朝廷重臣需要查阅什么书的时候,都是在那边执事的人亲自去查,很少有人能进去,哪里就会突然进贼?”

    回到昭仁殿之后,憋了实在太久的四皇子忍不住拉着自家三哥吐槽。而三皇子听得唯有苦笑,因为就算他也从小听父皇说太祖皇帝的故事,可实在没觉得太祖皇帝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札有那么强大的重要性。可是,要他在背后说父皇以及列祖列宗小题大做,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没有贼,兴许也有好奇的人,再说,这既然是祖宗家法,我们只要照着做就好。看样子藏这手札的书架实在是杂乱无章,所以父皇才带我们一块去,四弟,我们俩要分工各自记,我可没有父皇这么好的记性,你得帮我。”

    “那当然,三哥你就放心好了!”四皇子眉飞色舞地满口答应,等滚上床之后,他却还趴在那眨眼说道,“三哥,你说老师真的会答应吗?他到时候看到太祖手札之后是什么表情?”

    “你忘了老师手里本来就有一份密匣里拿出来的手札!要是能解出来,估计他早就拿出来了。”三皇子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父皇估计也是被气糊涂了,又或者死马当成活马医。

    想归这么想,当次日梁九城亲自陪着张寿入宫时,奉旨陪同的三皇子那自然是一丝一毫的异色都没有露出来。可四皇子就不一样了,为人跳脱冲动的他跟着进了古今通集库,见梁九城依旧跟着,他就忍不住开口问道:“梁公公,你也看过那些太祖手札么?”

    “我研究了几十年,可惜毫无所得。”梁九城说出这话的时候,坦然中却带着几分失落,随即就叹了一口气说,“各大番邦的文字,我也算学得七七八八,就连西洋文字也粗略接触过几种,奈何依旧毫无所得。”

    即便早就知道这位梁公公是难得的语言天才,但一旁的张寿仍旧叹为观止。太祖皇帝大概不会知道,自己随手日记坑了子孙后代多少人……当然就算知道,人兴许也很得意!

第八百四十六章 英雄所见略同

    虽说昨夜被皇帝带着,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古今通集库里转了大半个时辰,也看了很多太祖皇帝的手札,但扪心自问,三皇子发现,自己勉强还能记得清楚的,就只有三处。而他早起和四皇子确认的时候,四皇子信誓旦旦说他记得五处。

    然而,此时重游此地,才走了没几步,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袖子,扭头一看,恰是四皇子满脸沮丧地看着他。人用极低的声音嘀咕道:“三哥,这古今通集库所有书架都长得一个样的,我之前还以为我记住了方位和书架的序号,但现在我估计已经找不到了。”

    “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大概一处都不记得了。”

    三皇子顿时哭笑不得。他瞥了一眼前头毫无所觉一般带着张寿往前走的梁九城,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自家四弟说:“其实我过来之后也才发现,昨天晚上跟着父皇黑灯瞎火地在里头转悠,其实我很多方向都没怎么搞清楚,所以我大概也没记住。”记住也说没记住好了!

    四皇子本来满心愧疚,可此时三皇子这么一坦陈,他顿时心花怒放——当然不是因为三皇子也忘了,而是因为自家三哥对自己毫不隐瞒。他当即昂首挺胸地跟在三皇子身后,心中发狠今天一定要好好记住几处地方,可随之就想到了一个大问题。

    父皇今天没跟着来啊,这怎么找得着那些藏得那么深的太祖手札?

    可就在四皇子满心纠结的时候,他就只见梁九城伸手在书架上随手一捞,恰是搬下了一部和其他书装帧一般无二的书,随即举重若轻地放在了书桌上:“张学士,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手札。别看厚厚一摞,有些书页上只有一两行字。”

    “但这些纸有不少年头了,得戴着绢手套翻阅。虽说历代都有前辈临摹过,我也一样,但这些珍藏多年的原本,应该更能看出精髓来。”

    夹杂着拼音的中式英语,还精髓……真正的精髓是太祖皇帝给你们留下的那些火炮火枪的图纸,可不是这种极可能是穿越者私下吐槽的日记。

    张寿心中这么想,但是,对于梁九城的嘱咐,他当然不会当成耳旁风,当下就从善如流地戴上手套,用一种郑重其事的朝圣表情翻开了那装帧考究的太祖手札。

    这手札是真的字字句句完全手写,看得出是真迹,因为能把英文字母写得这么难看的人,在后世相当常见。这些手札看着确实有很多年头了,大概是怕翻动损坏,因此一张一张粘贴在特制的硬纸上,所以看似厚厚的大部头,其实张数却并不多。

    而第一页的内容,张寿粗粗看过之后就在腹中骂了一声——闲得蛋疼!

    因为和他得到的太祖手札那自述来历以及晚年追求的穿越者日记有所不同,这篇东西完全是一篇游记。说游记还实在是给太祖面子了,因为这赫然是说,今天曹国公请我这个皇帝老上司吃饭,饭后大家一起去喝花酒,然后大闹某座楼,引发巨大骚动。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快速翻到第二张,然后发现还是臣子家中一日游的日记……这下子,心头有数的他翻起来那自然是蜻蜓点水,闲庭信步,间或皱起眉头用手点着其中比如a又或者an这样貌似算学书中出现过的单词,但总体来说,前慢后快。

    充分体现出一个第一次看这种天书手札者的特点——前面看得慢,那是想好好琢磨钻研,后面看得快,那是满头雾水看不出分明,所以快速掠过。

    而就是这么通篇扫下来,他已经非常确定了,这一本装订整齐的太祖手札,那就是皇帝和老功臣的吃喝玩乐日记,大概在历史人物研究时有相应价值,至于对当今皇帝当前苦恼的事情,那是一丝一毫的助益都没有。

    然而,这一本太祖手札看到最后,对照自己从密匣中得到的那一份太祖手札,张寿却渐渐发现了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这其中英语的比重稍大,中式英语以及自造语法的比重较小,当然语法错误和句式颠倒这种反而相当常见。

    很多已经不记得怎么拼写的词,某位太祖也没费神,直接全都用圆圈代替了,而不像在那份太祖手札里,常常用拼音来指代,就和小学生写作文似的。如果他想得没错,密匣中的东西,是太祖真正的秘密,至于古今通集库里的这些……估计大多是这些闲得蛋疼的东西。

    可人也不想想,闲得蛋疼的东西一旦破译出来,届时九章堂那牌匾中的密匣再成功面世,两相对照,人们至少也能看懂一大半吧?

    话说前时太祖手札口口声声提到的什么论文和参考书之类的,他压根没在密匣中找到啊!

    而张寿那恰如其分的迷惑和苦恼表情,梁九城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眼看四皇子直接扑上去问老师看得如何,张寿则是在那苦笑摇头,三皇子满脸失望,他就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把大部头重新收好,爬上梯子摆回原位。

    张寿看着人那真正如同朝圣一般的动作,虽然看不清那第三层书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上头绝对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浮灰。

    如果这古今通集库中其他书架也都是这一尘不染的光景,那他无话可说。

    但如果仅仅是太祖手札有这样的待遇,那么,即便是他这样的外人,要在这里把太祖手札找出来,不是大海捞针,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而四皇子对张寿“毫无所得”并不意外,随着第一处的手札翻完,他故意拖着三皇子落在后头,边走边嘀嘀咕咕地说:“父皇昨天晚上还那么煞有介事,可看梁公公那熟练的样子,这些太祖手札放在哪儿,他肯定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还要我们记下干什么?”

    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前头十几步之外的梁九城却仿佛千里耳一般,头也不回地说道:“四皇子,奴婢在这古今通集库里做了几十年的事情,从最初的打扫书架,到后来的整理藏书。这里虽说有浩若烟海的书,但每一本书的位置,都在奴婢的心里记着。”

    “毕竟,这里又没存着那足以填满一座藏的四库全书,主要都是宋时的珍本孤本,以及元大都之前存留下来的典籍,也就是几千种而已。”

    四皇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既是因为距离这么远他用极低的声音说话,结果居然被梁九城听见,也是因为梁九城竟然号称能把这所有书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一直都被张寿当成熊孩子一号的他哪里还顾得上此时是有正事,东张张西望望,突然冲到一个书架旁边,撅着屁股在最底下费劲地抱出一部书,一看封皮,他再眼睛滴溜溜乱转四面一看,就捕捉到了昨天晚上因为灯火昏暗而没注意到的细节。

    敢情这书架的角落,都刻着天干地支和层数作为区分!

    他也没去想这么大的古今通集库,只靠六十个天干地支组合的书架够不够用,直接就大声嚷嚷道:“梁公公,我这里是戊卯号书架第三层左起第三部书,你知道那是什么书吗?”

    梁九城似乎没想到四皇子会突然捣鬼,微微一愣后就淡淡地说:“是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总共六十五卷,四皇子既然说是左起第三部书,应该是第十九到二十七卷。”

    四皇子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去,又不可置信地翻了翻,等确定果然无误时,他不由得赶紧抱起书放回原位,也顾不得三皇子正在用责备的目光看他,蹬蹬蹬朝梁九城追了上去。然后……然后梁公公就终于享受到了熊孩子那十万个为什么的待遇。

    一旁的张寿见梁九城先是不厌其烦,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最终简直要落荒而逃,他这才终于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梁公公,郑锳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脾气,缠起人来很让人吃不消。”

    张寿一边说一边顺手把熊孩子给拖了过来,不等人抗辩,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真的想学,那很简单,从明天开始,你把现在算学课本里的那些公式,按照字母排列全都倒背出来,我保管你这么练习不出三年,也能做到梁公公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三年……要这么真的背一年,我大概已经被折腾死了!

    四皇子终于哭丧着脸,老老实实地装起了乖孩子——谁让倒背公式这种操作实在是太吓人了一点?而三皇子这次却乐得人接受教训,见张寿继续和梁九城谈笑风生,他就上前轻轻敲了敲自家四弟的脑袋,一副你可上心一点的表情。

    而经过这么一出小小的插曲,接下来张寿走马观花又翻阅了四份手札,除却第一次那吃喝玩乐的随笔之外,这些手札分别是,得意洋洋收义子,功臣杯酒释兵权,皇子无功不封王,降等袭爵美滋滋……描述的都是朝官和民间反应。

    反正,这些手札说没用,其实不少内容都挺有历史价值,可要说有用,堂堂皇帝在那吆五喝六心态很好地自卖自夸,这还真是说不上来!

    张寿还以为当梁九城从旁观察自己这么一目十行随眼一扫,却明显都毫无所得的光景,这会儿应该就此打住了,可他没想到的是,人竟是异常锲而不舍,已经五份手札看完,居然继续在前头带路,继续搬出一部厚如几块板砖的手札给他过目。

    人家都没说什么,三皇子和四皇子还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他还能说什么?无奈之下,他只能翻开之后,就这么快速几页翻过去,其实如此快速,他自己也来不及分辨个究竟。可是,当翻到当中一页地图时,他却一下子就愣住了。

    而一旁正伸长脖子看的四皇子则是冒冒失失地叫道:“咦,还有地图?这也是太祖皇帝画的吗?”

    三皇子一把将四皇子揪到了身后,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之后,他就轻声说道:“老师据说去过军器局,看过那些球仪和地图,眼下这张地图您可有印象?”

    张寿就是想违心地说自己没印象,那都不可能,毕竟,当时那对他来说的震撼是相当巨大的,甚至等回到家里之后,他还琢磨过自己能不能依样画葫芦也做这么一个球仪,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所以,此时此刻他盯着那地图看了许久,最终就伸手点了上去。

    “这些和我当初在军器局上曾经看到的地图有些类似。这里应该就是大明,而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的三皇子和四皇子,随即笑着戳了戳东边那块极大的大陆,“这里就是海东大陆。”

    三皇子此时的表情还相对比较镇定,而四皇子那则是满脸兴奋,他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在那张地图上,差点又要开始他的十万个为什么之旅。

    幸亏张寿反应极快,一手就把人重新又拎了回去,丢给了三皇子来进行看管,自己则是看向了梁九城:“军器局中既然有球仪,有地图,这地图梁公公你应该很早就解读出来了吧?莫非对于解读这份手札依旧没有什么帮助?”

    见梁九城摇头叹息,却不说话,张寿就非常坦诚地说:“既然如此,我就实话实说了,如今梁公公既然在我家里教授那个金发小子,我建议,把字母表和相应的发音编成曲子,然后散布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适合学习西洋文字和语言的孩子。”

    “既然这么多年都等了,那就不妨趁着如今这机会,多多培养一些精通各国语言文字的通译,让他们去海外锻炼,日后海外泊来的书,就不愁什么翻译了。这区区一些太祖手札,也总有解读清楚的一天。虽说当初那个太祖密匣设了很复杂的密码,但我更倾向于相信……”

    “这些手札就是学究天人的太祖皇帝用了一种西洋文字写的,之所以解读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太祖皇帝掌握本来就不太精深。”

    这种话说出来,张寿甚至预料到梁九城说不定会遽然色变,一怒翻脸,毕竟这些内侍都很明显是太祖皇帝的不二拥趸。然而,结果却是对方那满脸赞同地连连点头:“张学士此言大善,皇上和我也觉得,太祖皇帝用的那种西洋文字大概没学好,所以这才没人认得出来!”

第八百四十七章 第二只落地的靴子

    说好的翻脸呢?这是什么反应?看看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诡异表情,那才是应该有的反应吧?梁公公你这恨不得再赞同的表情是什么鬼?而且还说皇帝这个太祖疯狂崇拜者也这么觉得?

    张寿只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弥漫在心头。他还想因此而受几句斥责,然后人家对他的期待好歹就能少一点,毕竟他距离太祖皇帝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已经太远了,除非人长生不老又或者二次穿越,怎么也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这蛋疼手札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兴趣看了。

    因此,足足老半晌,他才苦笑道:“我还以为梁公公你会气急败坏怒骂我一顿!”

    “想当初我对皇上提出这样的观点时,皇上气得简直要活剐了我。”说起当年旧事,梁九城依旧显得很平静,仿佛那时候险些掉脑袋的不是他本人。见人人称道沉着稳重的太子殿下也拽着四皇子,兄弟俩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对于用这种文字的小国谈不上多少理解,更因为相隔太远,语言不通的关系,也谈不上多了解他们的语言。西洋太远,陆路难走,海路多险,就算船队偶尔带几个他们那边的人过来,十个有九个不通文字,通文字的也往往不习惯我朝的生活,命都很短。”

    “最重要的时候,之前高宗世宗这些天子,对太祖皇帝旧事已经不那么热衷了,就连英宗皇帝也是,皇家的船也多数只在高丽日本以及南洋诸国航行,直到先帝和皇上,这才逐渐回复了旧制。所以样本不够。我也是对照一本那个西洋小国的书,才觉得太祖皇帝没学好。”

    张寿眼看人转身前往附近的一处书架,不一会儿就拿着一本书回来,他只扫了一眼封皮就差点没绷住脸。那赫然是一本bible……一本《圣经》!

    想想在遥远的西方,再加上之前是黑暗的中世纪,最容易获取的书籍确实也只有圣经了,他只能按下心头那股诡异,暗自推算梁九城梁公公刚刚只是谦虚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会不会船队早就从西边拐了甚至掳了个懂得英语的传教士,然后宫中这些学习能力实在太强的太监已经翻译出相应文字了?虽然这年头英国算是欧洲偏远地带,英语的地位更是远逊于拉丁语、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等等,但这也未必不可能啊!

    “我苦心研究这本书中的词语和句式,又和太祖手札中的很多词句对照,十年之间整理了足足几十箱子的笔记,最终确证其中用的字和太祖皇帝所用的一部分字极为相似,但句式却很奇妙,这也是因为那个小国带回来的人太短命,也学不好我国语言的关系……”

    听到梁九城接下来在那郑重其事地说着词汇差别,句式差别……就差没说时态差别——到底没实际接触过印欧语系的人不可能这么深入——张寿还是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提前学英语,于是两眼一抹黑的年代。

    想当初他是给英语单词全都标上中文,由此来强行记忆和背诵的,可谁能想到,在现如今这个时代,有人竟然能够凭借一堆太祖手札和一本圣经,比较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了一大堆笔记,这锲而不舍的学习能力也着实太恐怖了!

    至于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敬佩不已地看着那位身残志坚的老内侍,另一个则是呆呆愣愣犹如泥雕木塑,满心全都是那几十箱子笔记的描述。

    几十箱子,整整十年,这位梁公公真是太有耐心了!

    于是,张寿只得干笑道:“我就是随口这么说一说,比不得梁公公你真正费过苦功夫。既然如此,我之前所言,梁公公你还请考虑考虑,万一皇上问起时,也代我禀告一二。”

    这一次,梁九城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事已至此,他没有继续再搬出那些太祖手札来让张寿继续过目,而是带着人原路返回,一路走一路将皇帝昨夜对三皇子和四皇子说过的话又信口重提了一遍——正是所谓历朝皇帝都会把所有太祖手札挪移一遍并记住位置的传统。

    对于这一点,之前就曾经暗念过闲得蛋疼的张寿,这一次更是在心里直接念了无数遍闲得蛋疼,甚至还同情地看了三皇子一眼。结果,感觉到他目光的小小太子殿下,却是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不止是我,四弟也会一同帮忙的。”

    “等五弟大了,他也可以进来。只有大家都重视,太祖手札终有被人读懂的一天。”

    是这样没错,等到太祖手札真的被翻译出来,我真的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学那位太祖扬帆出海殖民海外……不过海路确实风险还是太大了一些,要不走陆路也行,前提是得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要知道一路西去可要一头撞上奥斯曼帝国!

    虽然他也可以紧急造假,篡改自己手头的那份太祖手札,但谁知道其他手札如何!

    带着这种蛋疼的忧伤,张寿终于离开了古今通集库。然而,他这才刚刚站稳,就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到了他面前赫然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拽了他就走。张寿跑了几步就发觉自己根本就跟不上那步伐,一时简直气结。

    “喂喂,快松手,不松手要死人的!”

    可他这抗辩的最后结果,却不是松手,而是被人直接高高甩起,等平安落下的时候,赫然已经是伏在了对方的背上。如果这是平时,他笑骂两句也就完了,可此时此刻是在宫里,后头三皇子和四皇子还有梁九城说不定都已经完全懵了,他当然不能听之任之。

    “阿六,快放我下来,有话说清楚!听到没有,这是宫里,不是自己家!”

    “我是奉旨来的。”阿六这五个字说得干脆直接,发觉背后的张寿似乎瞬间连呼吸都摒止了,他就补充道,“家里人都很好,没事。”

    直到阿六这后半截话完完整整说出来,张寿这才如释重负,随即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刚刚被吓出来的汗。要知道,刚刚阿六这架势实在是太过惊人,他第一反应就是突然病倒的太夫人有个什么万一。

    可虽说稍稍松了一口气,一种大事在即的预感依旧萦绕在心头,因此他不禁没好气地喝道:“大家都很好,你也先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在宫里这么招摇过市,你是想让京城上上下下从过年前到过年后,全都在讨论你背着我在宫里飞奔一圈的事吗?”

    “少爷放心,他们不会议论你的,因为还有别的事可议论。”

    阿六吐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发觉背后的张寿已经开始恼火地揪起了他的耳朵,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不想说,是疯子说,让你先见了皇上再说的。”

    听到这极其拗口的话,张寿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随即才恼火之极地呵斥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你都口口声声说他是疯子了,怎么还听他的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寿已经追问到了第三次,仿佛是因为实在难以逃避过去,阿六这才小声说道:“是有自称来自华国的使团到了山海卫东面的那什么秦皇岛。使臣说他们华国的大王是太祖后裔,在距离我朝东面数万里之遥的海东大陆建国,此次是回来认祖归宗的。”

    “……”

    那一刻,张寿有一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的感觉。在这种天寒地冻的腊月里,就算秦皇岛在后世是一个不冻港,可是,这年头的秦皇岛紧挨着山海关,好像还没发展起来吧?等等,明长城好像没有后世这么长吧,山海关好像是修了个,但远没有天下第一关的气势……

    张寿不知不觉就思路飞了出去,狂奔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得以收回,随即忍着牙疼的感觉开口问道:“我问你,来的是大船还是小船?如果是大船,秦皇岛那边怎么停泊,那边没港口吧?还有,以季风来论,素来是冬季更适合南下,夏季更适合北上……”

    说到这里,他就陡然醒悟到另外一个绝对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真的从美洲横跨大洋过来,那么就很可能要和当初西方帆船一样,不完全倚靠风力,还要倚靠庞大的划桨工。当然,如果能够在这么点时间内在美洲大陆造出蒸汽机内燃机,那另当别论。

    阿六当然回答不出张寿这非常细致的问题。他直接把张寿背到了乾清门方才停下,却只见陈永寿竟然早早等在了那里,一见两人就喜上眉梢地迎上前来。

    “小六爷,如果可以,还请再帮一个忙……能不能把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块带过来?再请梁公公也赶紧过来一趟?”

    “嗯。”对于别人诚恳而善意的请求,阿六素来没有拒绝的习惯。他点了点头,眼看陈永寿连声道谢,随即亲自领着张寿往里进去了,他这才转身就跑,丝毫没有去想,自己实际上的师父花七也在这儿,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带那兄弟两人一同回来。

    而张寿被阿六背着狂奔了这么一会儿,从古今通集库中出来时身上的热气还没完全被寒风吹散,因此乍一入乾清宫,他不是觉得温暖,而是觉得这里实在是太热了。

    事实上,此时大殿之内来来回回踱步的皇帝,犹如石佛一般不动不言的楚宽,以及站没站相斜倚在一根柱子上的花七,只是看一眼这三个人,他就觉得一种烦躁和棘手的氛围扑面而来。显然,阿六刚刚带来的那个消息,这边厢君臣主仆三人都决断不下。

    果然,一见他来,皇帝就开口说道:“楚宽,你把事情先告诉张寿。”

    尽管阿六已经说过了,但张寿还是认认真真听楚宽把事情由来始末解释了一遍,其实也就是比阿六所说多了一点细节,比如小船上岸,一条大船停泊海上,而小船一趟趟运上岸的总共是二十八人,山海卫暂时把人全都扣在那儿,又派出小船警戒等等。

    他若有所思地听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国书之类的姑且不论,是否能证明是太祖后裔也姑且不论,臣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如何证明自己来自海东大陆?”

    这帮家伙怎么证明自己来自美洲?难道是带一堆美洲农作物的种子果实吗?可是,托老咸鱼以及藏海和尚那两个家伙的福,如今朝中上下对于海外农作物的接受程度很高,这也就意味着,人不可能通过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来证明他们不是明人。

    至于奇装异服这种设置,那就更不可能了。你都号称要认祖归宗,穿个土著的衣服上岸,你好意思吗?

    要是平时,皇帝怎么也会先赞一句张寿敏锐,但此时他着实没有这个心情。他瞥了一眼楚宽,见人欲言又止,他就索性对着花七说:“你对张寿说吧,这些家伙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

    “其中有一幅太祖亲笔字。”说出这几个字后,花七见张寿脸上表情着实有些微妙,他知道张寿是觉得这种东西没什么好纠结的,他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别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太祖真迹确实天下都很不少。但是,这幅字是有内容的。”

    “上头写着太祖漂流到那边时,因为船难而暂时难以归来。虽说船上带着足够的工匠,当地也有木材,但因为遭遇土人,所以打了一仗,接着又是好几仗,因为土著好斗,不得不收服了一支土人部落,而后四方征战……”

    张寿忍不住打断道:“这和上次老咸鱼对我说的他在海东大陆发现的什么石碑有点类似。不是我多疑,太祖手迹,也是可以伪造的。”

    皇帝看向张寿的目光更显满意——任凭哪个皇帝,对于坚持正统不动摇的臣下,那当然都是无比满意。他摆摆手示意楚宽和花七都别继续说下去,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他们带回来的,还有太祖皇帝当年那把神弓。”

    张寿脸上表情差点僵住。太祖射术甲天下,这传闻固然直到如今仍旧流传一时,但他是知道这其中猫腻的,因为那位想当初就是玩速射的,在他珍藏的那份手札上还苦恼地提到过备用的弓弦带了,但特制的箭不够。难不成,这种老古董还真的能保存下来?

第八百四十八章 请君出马

    见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楚宽和花七两人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张寿不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事叫他来商量,本来就很诡异——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他曾经解开太祖皇帝的那个密匣,而是因为他的疑似“海外教育”背景。

    因为皇帝和葛雍这样的聪明人认定的他那师承,肯定是游历过海外的名士贤者。好在别人没要求他去找这些老师,否则他真的要哭了。幸亏有太祖皇帝珠玉在前,幸亏他也没捣腾出太多东西,很多也是靠着工匠群策群力实现的,否则他估计真的要被人解剖了。

    于是,在冷静思量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再次开口说道:“自称华国使团的这一行人现在还是在山海卫,又或者是被一路护送来京城了?那条大船还停泊在海上吗,船上其他人呢?”

    “人都已经护送进京了,山海卫那边因为这件事骚动了一阵子,担任留守的副总兵甚至还揣摩上意,一度打算杀人灭口,毁船灭迹。幸亏人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因为那条船的说,生怕海路遥远,来的是船队,足足八条大船,他们是和主队失散了,并不知道主队在哪。”

    “山海卫本想派人进驻如今海上那条船,但他们不是水军,不少人都晕船,所以只能在岸上临时征用渔民的房子就近监视,同时禀报京城,天津镇海大营和定海大营也都得到了相应告急,皇上刚刚已经召见过内阁三位大学士,立刻就会派船过去。”

    楚宽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所谓失散之说不可信不信,再看皇帝也同样满脸讥诮,花七则是不置可否,反倒张寿那脸上表情似乎是若有所思,他就开口问道:“张博士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也谈不上想到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山海卫东面的秦皇岛,在我朝从来就没有修建过码头和港口,就算那自称使团的船只在海上和主船队失散,漂流到此,怎么会那么娴熟地到那儿停泊,而且能够弄清楚岸边淤泥深浅,能够在合适的距离放下小船登岸?”

    “那一带靠近山海卫,就算是铤而走险的走私者,也不会走那条海路吧?”

    他的言外之意,皇帝和楚宽花七当然听懂了。如果真的是本国有人伪造海东大陆船只,为何会挑选和山海卫毗邻的秦皇岛靠岸?这简直是故意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手里。

    相形之下,东南虽有诸多的巡海大营,但毕竟没有那么严密,所以民间也多有小船走私。

    如果在那些小地方上岸,然后再自称华国使团把事情闹大,应该比在区区秦皇岛的动静要大得多。须知大多数明人,也不会把秦皇岛当成一个出海的港口,更不要说了解那边的地理和水文等等条件了。于是,皇帝不由生出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念头。

    难不成真的是太祖后裔?

    古今通集库中还有太宗的手札,太宗皇帝就曾经说过,从小就听到过太祖皇帝迸出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地名,什么颍川平顶山,什么汝南驻马店。而山海卫旁边的秦皇岛那片海域终年不冻,太宗皇帝也特意记了下来,注明是听自家父皇说的。

    正在众人各自思量的时候,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一前一后进了乾清宫正殿。毫无疑问,一溜小跑先冲进来的不是三皇子,而是四皇子。熊孩子的脸上还带着几许兴奋的潮红,显然,再次被阿六带着在宫中横冲直撞,他的心情颇有些雀跃。

    尤其是阿六竟然能同时背着他们两个人,他几次都觉得自己会掉下来而吓得嗷嗷直叫,可现在回过神来,他依旧觉得快意十分。

    所以,熊孩子还没站稳就开口嚷嚷道:“父皇,您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老师和我们?六哥那么厉害的人都差点累坏了!”

    嗯,说两句好话,日后说不定还有被阿六背着飞檐走壁的机会。可惜刚刚是在宫里,他没能再见证到这样的绝学……

    “朕只是急着找你们老师,至于你们两个,就是捎带着在旁边听听。”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因此皇帝下一刻就下达了禁令,“从现在开始,你给朕闭嘴不许说话,说一句话,回头就去抄十页书,朕决不食言。”

    四皇子这才终于觉得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那真是哭丧着脸极其沮丧。而三皇子后进来一步,见自家四弟那样子,他一时忍俊不禁,随即就细声慢语地问道,“父皇,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吗?”

    楚宽正要再说一遍,皇帝却摇了摇手道:“等一下,等梁九城来了一块说。”

    四皇子撇撇嘴,正想说梁公公哪有这么快的速度,可想到自己这还有禁口令呢,只能极度无趣地站在那里。只等了不过须臾,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那位梁公公的声音:“皇上,梁九城奉命来见。”

    听到父皇一声进来,骇然回头的四皇子就只见那位年纪其实不算很小的梁公公气定神闲地从外头进来,而且不是一个人,手上还拖着一个不情不愿的阿六。直到这一刻,他这才陡然醒悟到,人家绝对不是一个在古今通集库里埋首故纸堆的文弱内侍,而是肯定会武艺。

    这下子,他完全忘记了皇帝刚刚的禁令,指着对方恼火地嚷嚷道:“梁公公,你耍诈!刚刚看着六哥背我们这么辛苦,你既然有功夫也不知道帮他一把!”

    梁九城没想到四皇子质询的竟然是这个,顿时呵呵一笑,等放开阿六之后,他这才乐呵呵地说:“小六爷这本事,带上太子殿下和四皇子还游刃有余,更何况那是皇上的吩咐,怎用得着我多管闲事?再说,四皇子之前不是很高兴吗?若我背你,你肯定就一堆怨言了!”

    四皇子顿时哑然,而紧跟着他就听到自家父皇那淡淡的声音:“十页书,记在账上”

    这竟然就犯了禁令,四皇子登时头皮发麻,接下来赶紧捂上了嘴。

    可是,当皇帝吩咐楚宽再道一遍来龙去脉,他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放下了捂嘴的手,听到最后更是忍不住嚷嚷道:“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父皇您别上当!”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皇帝对自己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这赫然是说要抄二十页书。换成平时,他早就怏怏住口了,但此时却依旧鼓足勇气道:“父皇之前就说过,太祖皇帝如果真的在海外建国,那也会堂堂正正回来,可这次算不得堂堂正正!”

    “儿臣不相信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会这么巧!而且,前时楚公公他们审问出来的大哥和二哥的事,也该好好质问这些家伙,怎么能就这么简简单单把这些来历不明的家伙当成使臣看待!”

    这一次,皇帝终于没有伸出第三根手指来驳斥义愤填膺的四皇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所谓的使团一部分人是坐马车一路过来,一部分人是由山海卫派人护送,快马加鞭驰驿而来,一天要赶路至少六个时辰,所以这两天应该就会到京城。”

    “会同南北馆如今都已经入驻了众多使团,用来接待这些还不知道算不算使臣的家伙,恐怕不合适,毕竟他们身份存疑。朕记得没错的话,公学似乎年前要停课了吧?能不能腾出来先安置这些人?然后,张卿,你带着四郎出面,见一见这一拨所谓华国使臣。”

    见四皇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旁的三皇子则是欲言又止,皇帝这才嘿然笑道:“朕知道三郎你也想去,但你是太子,现在出面的话未免有些太高抬了他们。且看看吧,如果真的能确定海那一头还有个华国,你再出面不迟!”

    三皇子也不相信这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华国使团,所以与其说是想要出面,不如说是希望亲自揭穿这些家伙的真面目。可是,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点头答应,随即就用期冀的目光看向张寿。

    料到自己肯定是逃脱不掉这么一件棘手的事,张寿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既然如此,臣也只好勉为其难。唉,年关将近,臣本来还打算偷个清闲享享福,再加上那边府里太夫人正病着,臣也想陪着莹莹尽尽孝心,这下全都泡汤了。”

    这次,换成皇帝有些尴尬地摸鼻子了。要知道,太夫人也是他的姨母,虽说他已经派三皇子和四皇子去探视,自己本打算跟着也去一趟,可两个儿子都被人毫不留情地撵了回来,从朱泾到朱廷芳,再到朱二和朱莹,全都被撵去各自做事,他想想就不去讨骂了。

    毕竟,太后从前待他仅仅是严厉,是独断专行,太夫人则是更喜欢摆事实讲道理,语重心长,但一番话常常说得他额头冒汗,所以他轻易不想领教。

    如今把人家的孙女婿在新婚之后第一个大过年的时节就派出去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夫人见到他虽说绝不会有怨言,但光是这件事的处置方式,就已经足够人说他一顿了!

    想到这里,皇帝就板着脸岔开话题道:“然则实录等等都说太祖皇帝是寿终正寝,如今这些人进京,一旦真的验明正身,三位大学士的意思是,托词是当初太祖皇帝退位最初航海留下一部分人后,在海外驯化……嗯,教化土著,而后建国,因思念中华,所以立国为华。”

    “等等……”虽说知道不太合适,但张寿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否定太祖后裔的存在,这对于以天朝正统自居的大明君臣来说,这是唯一却不可置疑的选择,三位大学士能够想到教化两个字上,那也是绝对急智满分。

    他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皇上,三位大学士是今天第一次知道太祖皇帝是远洋海外期间再无影踪,还是一直都只当实录上的记载是真的?”

    这次代替皇帝回答的却是花七。

    人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这才呵呵笑道:“就算太宗皇帝也只不过是下了禁口令,随后做了大规模的掩饰工作,所以其实根本就没能捂住消息,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到了睿宗皇帝还有皇上这会儿,更是因为推崇太祖皇帝,没少告诉过人这件事,你也听莹莹说过吧。”

    见张寿笑了笑算是默认,而三皇子四皇子反而瞪大了眼睛,花七又不紧不慢地说:“因为皇上的看法是,知道的人越多,说不定太祖皇帝的线索也越多。如今看来,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多,方才有人利用这一点趁虚而入。”归根结底是皇帝的锅!

    尽管这是货真价实地被一个臣子给鄙视了,但此时在场的人,在皇帝心目中都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儿子、心腹、还有……半个女婿,所以皇帝只是恼怒地瞪了花七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所以孔吴张,他们三个人早就都知道了。”

    得到了这样释疑的回答之后,张寿知道这一茬是不用担心了,但少不得就另一个问题讨要一个明白无误的回复:“那臣想要知道,日后若真的证明他们真的是太祖后裔,而且海东大陆的所谓华国确实存在,他们也不存歹念,皇上打算揭开旧事,承认那是太祖后裔吗?”

    见楚宽想要开口,皇帝却突然坐下一拍扶手,继而一锤定音地说:“承认,为什么不承认?只要他们奉大明为宗主国,那么如高丽缅甸安南等国都能做我大明的藩属,这华国为什么就不能?朕的心胸宽大得很,但前提是,大郎二郎的事情和他们丝毫无关!”

    皇帝既然已经摆明底线,张寿就爽快点头道:“既然如此,臣明白了,接下来一旦见到这些使团之人,当会尽心竭力周旋,同时也把皇上的意思适时传达下去。但是……”

    他突然来了个转折,却是坦坦荡荡地说:“兹事体大,张琛陆三郎朱二他们正好各有各的事情,把张武和张陆调去帮忙吧。他们过了年后就要一个尚主一个娶郡主,既然是皇家女婿,如若那些人真的来自太祖后裔所建之国,他们去正好。”

    见皇帝满口答应,他又看了一眼满脸可怜巴巴的四皇子,笑眯眯地说:“另外,四皇子今天要罚抄的这些书,臣为他求个情。毕竟他也是一心为祖宗鸣不平,一片纯良善心。”

    看也不看喜出望外的四皇子,他就笑眯眯地说:“四皇子不如隐去皇子的身份,就以臣学生的身份跟在一旁,这样大概更容易看出端倪。按理来说,海外来人,怎么也不应该了解臣一个去年才刚刚进京的小人物,更不应该知道臣的学生都有谁。”

第八百四十九章 疑神疑鬼

    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这个该知道的人范围不小,但至少,绝对不包括张武和张陆。

    自从邢台归来之后,两个人都在筹备他们的婚事,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再加上去了一趟邢台,所以堂兄弟两个的婚期那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但要准备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到了年底才略清闲下来。

    一来不用去国子监上学了,对于去公学半山堂和一群小字辈厮混,他们也没那兴致。二来则是张琛之前被张寿骗到乡下去和四皇子对决了,他们没了领头羊,不免有些无所事事。三来则是张寿太忙,又是新婚,他们两个最懂得分寸的学生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可如今突然被张寿派阿六从家里叫出来,随即出城到了公学,在学厅中听到张寿的交待之后,兄弟俩饶是如今已经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经历丰富,依旧傻了眼。

    太祖后裔海外建国?而且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一船人回来号称使团?而且还号称不止这一条船,而是有八条船的庞大使团?这是唱戏,又或者是传奇,不是真的吧?

    见面前朴实一些的张武满面茫然,一向滑头的张陆眉头紧皱,张寿就直截了当地说:“回头四皇子也会过来,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有责任我担着,你们只要做好接待和套话就行。”

    张寿都直截了当把套话这两个字说明白了,又得知四皇子也会过来坐镇,虽说知道那熊孩子相比当今太子殿下,从来就不是一个靠谱的人,但张武和张陆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给人当跟班当惯了,他们当然更倾向于跟着别人做事。

    缺点是有功劳的话,大功劳是别人的,小功劳才会落在他们身上。但优点是不用承担最大的那份责任,出了事情他们绝对不是第一个顶缸。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张寿的一群学生们,那赫然是各司其职,在过年前这段明明应该最清闲的日子里,愣是没有一个清闲的。

    不明就里的张琛因为张寿之前的忽悠,于是把自家秦国公府作为了战局推演的大本营,而且还放了话出去,因为梁储和几个举人的缘故,竟吸引了不少好事举人来主动参与;陆三郎依旧在和人探讨投资理财和按股投资的区别;朱二带着纪九和张大块头,和者山君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实际情况是人家对他们这三个贵介子弟简直是烦到了极点。

    而公学的课在腊月二十四日正式结束之后,张寿把已经知情且忧心忡忡的陆绾和刘志沅送走,随即亲自组织了学生对学堂内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恰好也合了除尘日这个特别的日子。他虽说没通知四皇子,但人却出了宫来,捋起袖子干得热火朝天。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添乱。好在有萧成和小花生帮着,白山山和白小水两个小的跟在四皇子背后一口一个小郑先生,直叫熊孩子喜得无可不可。

    因而,腊月二十五这一天,里外校舍早已扫除一新。为了安置使团该添的东西,皇帝也慷慨地从自己的内库拨钱出来,从床具到衾被到各种用具,都添置了整齐。张寿顺便假公济私把学生宿舍的书柜衣箱都给买了,为明年添加住宿制班级做好了充分准备。

    而提前赶到在此布防的锐骑营先行净街,以至于街坊四邻全都以为是不知道哪来的大人物驾临公学,一时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的同时,却也不免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可看到的却只有一行明显是外军服色的军士如临大敌拱卫着几辆马车在大街上走过。

    可他们瞧着那些马车的式样,只觉得压根不像是什么贵人坐的,因为清一色的黑油马车,黑色帘子,乍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可是,谁都不认为这一座公学会用来看押什么犯人,毕竟,这大过节的日子,谁敢给那位有名的张学士添堵?

    快到公学时,风尘仆仆的山海卫军士被一群锐骑营夹在当中,然后最里头才是这几辆黑油马车,眼见车夫依序赶车通过大门,为首的那位指挥使不禁如释重负,大冷天里甚至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一路辛苦了。”

    那指挥使循声望去,只觉得这晦暗冬日瞬间为之一亮。虽说早就听说过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学士相貌俊秀出尘,但真正亲眼看到,他这个成天在苦寒之地的卫所中挣命的大老粗,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老天爷就是不公平,卫所中就看不到这种人的感觉。

    他赶紧按捺下这种很容易出事的念头,满脸堆笑地上前打招呼道:“不辛苦不辛苦,大过年的张学士还要忙活这件狗屁倒灶的事,那才是辛苦。”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言语太过粗鄙,可想要补救却已经来不及了。

    张寿却完全不在乎这粗话,毕竟他也常说那些不怎么文雅,不符合他人设的话。

    “我再忙活也就是在京城,你们却在大过年的时节还要路上来回一趟,当然更辛苦。刚刚这马车是快到京城时让他们换的吧?你们一路护送驰驿,朝发夕至,毫不停歇,所以皇上体恤,命人给你们准备了冬衣,公学之中还备办了席面,你们吃过之后好好歇息。”

    那指挥使立时连声谢恩,很快就有人上来,招呼了一路严密护卫了所谓华国使团重要人物的这一行四十个山海卫将士,连同那位指挥使一起去吃那皇帝钦赐的犒劳宴。

    而当在犒劳宴上看到皇帝竟然赏赐御酒,此外还有每人十贯钱之后,哪怕屋子里的炭盆算不上十分暖和,但从上到下还是觉得这一路没白跑,嘴里就没停过感念天恩。

    而安排好这些一路辛苦的山海卫将士,张寿看到公学外头那一圈如临大敌的锐骑营军士,却不由很想吐槽。这是暂时措施,还是准备人在这儿住多久,这么一大群卫士就在这守多久?这场面实在是太吓人了!时间长了,街坊四邻不把公学当成临时牢房才怪!

    想想这时候出面去和锐骑营的将士交涉,这些家伙眼里只有君令和军令,其他全都不在乎,别说是他,恐怕就连四皇子亲自出面也未必管用,他当然不会去费那事,转身回到自己的学厅后,就嘱咐张陆代自己拟一道上书,当然,不是走通政司,而是密匣上奏的渠道。

    然而,他这才刚刚安排好张陆的工作,正琢磨着如何去见那黑油马车中被黑布套头带到此地的人,他就听到了四皇子那清亮的声音。

    “老师老师,人都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张寿忍不住哑然失笑,他瞥了一眼满脸期待的熊孩子,随即笑眯眯地抱手道:“人家刚刚被送过来,而且还是这么如同防贼似的态度,心里绝对不可能觉得轻松愉快。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进食、沐浴、好好休息,而不是我现在就急不可待的去见他们。”

    “现在急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是我们,所以要沉住气。”

    见四皇子顿时就蔫了,他就笑呵呵地说:“当然,我不去,不代表你们就不能去。小花生和萧成已经换好了衣裳,你要是觉得自己能胜任去送酒菜之类的活计,那就和他们一起去。不过,人家可不知道你是皇子,万一被人家折辱,别说我没提醒你。”

    四皇子登时眉飞色舞,立刻嚷嚷道:“老师你也太小瞧我了,什么叫做忍辱负重,这我还是知道的!再说了,这些家伙在我大明的地盘上撒野,谅他们也没有这胆子!我这就去,老师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张寿看到熊孩子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正忍俊不禁时,他就瞥见了张武那瞠目结舌的表情,当即打趣道:“怎么,不放心他?觉得我这么把人放出去,实在是太随意了?”

    “不不不!”张武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知道老师肯定安排人盯着四皇子,我就是没想到,他连小厮僮仆的事情也肯做。要知道,从前他是自视最高的,在半山堂就老是担心别人瞧不起他和太子殿下。”

    因为急于辩解的关系,张武根本就没看出张陆正在拼命给自己打眼色,直接把心里话掏了出来。而当他意识到话里出错,就只见张寿似笑非笑地冲着他说:“这种心态很正常,毕竟他和太子殿下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实在是被两个兄长欺负惨了。和你们的境遇也差不多。”

    重提旧事,张武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张陆却赶紧低下头遮掩面上的情绪。而下一刻,正绞尽脑汁代张寿写文章的张陆就听到张寿给张武也派了一桩任务。

    “四皇子带着萧成和小花生亲自去做仆厮的活计,你也辛苦一下,去山海卫那些将士那儿,代我来招待一下他们,说几句好听的话。如果可以……”

    “拿出你的浑身解数,好好把他们灌醉!”

    见张武立刻答应,张寿就笑眯眯地说道:“但是,不需要你从他们那边探听什么消息,你只要保证人一个个都吃饱喝足。如果有人向你打探什么,你就直说自己是未来驸马就行了。未来驸马亲自出面招待这种事,足够他们和人吹一辈子了!”

    正如张寿所说,当得知张武是未来的德阳公主驸马,从山海卫的那个指挥使再到底下的将士,那恰是人人激动不已,于是张武敬酒随意,他们一仰脖子喝起来是完全不含糊。酒过三巡,两张桌子上醉倒的人已经是一多半。

    好在他们之前都已经一阵子猛吃海塞,也算是填饱了肚子。而随着一个个人醉了被架下去休息,唯有那个指挥使还在硬撑。可是,面对张武的殷勤劝酒,他到最后似乎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不得不一把揪住张武的袖子,带着几分酒意压低了声音发问。

    “驸马……驸马爷,我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但实在是有些憋不住!”见张武笑着点了点头,一副你不妨直接问的表情,他就凑上前去,一字一句地问道,“咱们回头这醉过去倒头睡下,会不会直接就一睡不起了?”

    张武直接被人给问懵了。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喝多了的他这会儿也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胡说什么呢!这事山海卫上下都知道了吧,瞒得住吗?如果要杀人灭口,随便派个人接待你们就完了,干嘛要我来?”

    “就是你来,弟兄们才会放松警惕,否则刚刚怎么会喝这么多!”那指挥使微微眯起眼睛,虽然身上口中依旧酒气十足,但那醉意却已经不见了。见张武迷茫地皱起眉头,那醉态分明做不得假,他不禁也狐疑了起来。

    难道真的不是自家顶头大上司故意想陷害他,而他自己也实在是太多疑?可是,太祖皇帝当年在海外建国还留下什么后裔这种事,实在是太天大的事情了,尤其是居然还真的有这么一队自称使臣的家伙招摇过市从山海卫进了京,叫他怎能不担心?

    张武这会儿却是真的酒喝多了,见自己实话实说之后,那指挥使却好像依旧不肯罢休,他就没好气地虎着脸说:“再说了,就你们当成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家老师和小师娘,还有朝中那几位阁老和其他老大人,估摸着还有我爹他们那些勋贵,全都早就知道了!”

    “纸里包不住火,要真的杀人灭口,就那么一条船,山海卫直接屠了不好么?还要带上京城?没事瞎琢磨个啥!就和我从前似的,老觉得看谁都想害我,现在想想,那真是老师说的受害妄想症!你没用时家里人根本就懒得看你一眼,你有用时谁都恨不得高看你一眼……”

    听到张武说着说着竟然语无伦次地开始拿自己的事情抱怨,那指挥使这才真的确认这位准驸马爷竟然是真的醉了。眼见得人就这么打着酒嗝往桌子上一趴,想想自己刚刚那话和态度若是流露出去是什么结果,他终于额头渐渐出汗。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悠然自得的声音:“怎么样,现在应该不担心了吧?你一个生撕虎豹的虎将,还担心因为这种真假未知的事情落得个不明不白?”

    门外不紧不慢进来的张寿眼见那指挥使倏然跳了起来,朝自己这边冲前两步忽又停下,随即左顾右盼,很不自然,他就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还不放心,我正好差遣学生代拟给皇上的上书。你要是不愿意在大冷天再跑回山海卫,就留在这公学帮忙做几天看守,如何?”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提案,满心惴惴然的指挥使顿时大喜,当即不假思索叫道:“好!”

第八百五十章 接触

    张陆替张寿代拟的密匣上书,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皇帝的案头。当看到张寿声称锐骑营将士在四周围驻扎实在是太容易引起官民百姓揣测,不如留下山海卫将士充当防卫。如若还担心有人意图逃脱甚至图谋不轨,又或者外人窥视,那么调几个御前近侍来蹲点就行了。

    面对这明显不是张寿笔迹的上书,皇帝忍不住恼火地弹了弹这小纸片,没好气地说:“他这是有了学生就随便差遣,连这样的上书都让人代笔!他嫌一大堆锐骑营将士杵在那儿,引来太多人好奇,朕就不知道吗?要是有什么闪失,他难道能交待?”

    说归说,但皇帝也知道张寿所请之事确实字字在理,因此见三皇子侍立一旁欲言又止,他就无可奈何地说:“三郎你不用说了,你这老师所请照准,朕回头就让花七挑几个手脚麻利行事聪明的御前近侍过去帮衬。你有那功夫担心你老师,还不如担心一下四郎。”

    “四弟就是被老师卖了,也会帮他数钱的。”三皇子却微微一笑,见皇帝瞪过来一眼,他却知道父皇恼火的是什么,当即又开口说道,“四弟为人跳脱,所以从小就不喜欢各种各样的规矩,最喜欢最亲近父皇,也是因为父皇从来没有对他管头管脚,他活得很自在。”

    “而如今他那么喜欢老师,也是因为老师奇思妙想最多,也不太拘束他,他从来都不愁没事可做,也不用闷在宫里天天读书。”

    “闷在宫里天天读书怎么了?想当初,朕也是闷在宫里天天读书!你别看葛老太师现在乐呵呵的好像很和蔼可亲,想当初他是真敢拿着戒尺……”想到葛雍那戒尺滋味,皇帝戛然而止,却是轻哼一声。

    “就算葛老太师讲课的内容也算是生动有趣,但终究不可能和张寿放纵你和四郎似的,任由朕想干什么干什么!所以,张寿在这一点,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到底,你们现在运气好,有朕挡着,张寿为人年轻有本事却还强硬,否则……你这个东宫太子就得天天在慈庆宫里读书读到昏头转向,天天听人老调重弹!太祖皇帝当年就说过,这天下读书人,尤其是那些名士贤者,最爱做的事就是学术之争。”

    “人生最大的荣耀就是让自己的学问成为官学,而朝廷则是最爱选取最有利于统治天下的学问作为官学,然后从上到下普及洗脑,皇帝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天天听他们那一套,由是天下一心,皇帝和官绅同治天下!”

    “所以朕现在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扼腕,想当初太祖皇帝定鼎之后,嫌弃治国理政千头万绪实在是太麻烦,所以尽心竭力把太宗皇帝培养了出来,结果撂开手太早,人又消失在海外,他定下的那一套没能成为官学,否则,何至于开一个九章堂也这么费劲?”

    “何至于张寿不得不另辟蹊径开什么公学?直接在国子监乃至于天下府学县学中推广不好?”

    一口气说到这里,皇帝仿佛是想到再说这些也没用,当下就渐渐停了下来,足足许久,他这才看向了已经立为东宫的三皇子。

    “所以,朕其实很希望那些所谓使臣是真的,很希望太祖后裔在海外建国也是真的。没有众多官宦世家,本地豪族桎梏,一个全新可随意挥洒的国家从无到有建立起来,治理起来想必会容易得多。”

    如果张寿听到皇帝这番话,他一定会呵呵一笑,觉得皇帝实在是想多了。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国家,那才是筚路蓝缕,艰辛求存。

    后世的人都说美洲如何富饶,如何天赐之地,如何各种新粮食作物经济作物……但也不看一看从发现美洲到掠夺美洲再到殖民美洲,欧洲那些家伙可没少花时间,而且还通过大量的掠夺来增加宗主国的财富,而财富又变相反哺刺激了科学的发展,否则哪有后来的飞跃?

    就欧洲那些小国本土那小国寡民的贫瘠,支撑得起那庞大的野心吗?

    而且,美洲虽然气候大体上是不错的,比非洲要强得多,但也同样每年动不动就各种飓风龙卷风,没有大牲畜,少有叶子菜。最重要的是,太祖皇帝那一队人是去寻找新大陆的,不是准备充分的殖民者!

    如果在到了那边之后,悄悄回来运送过各种物资人员补给也就算了,可如果这才是第一次回来,他一点都不看好这个所谓自称华国的海东之国!更何况还可能是假的。

    四皇子这个所谓侍童去送了酒菜招待之后,真的耐着性子看人家吃饭,隔了许久才溜了回来。他一进屋子就嚷嚷道:“老师,老师,那些所谓使臣的肤色比咱们这边的人要稍稍深一丁点,但和我在白家村乡下见的那些人差不多,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不同。”

    张寿正在案头奋笔疾书——毕竟,葛氏算学新编出了总共十卷之后,他的新教材就有些跟不上了,物理正在道路上,化学他还来不及涉及,高等数学虽说他自己在大学时学得不错,可记忆归记忆,要把记忆整理成教材却还要费尽苦心,所以点滴时间都要抓紧。

    因此,听到四皇子这嚷嚷,他就头也不抬地问道:“哦,还有呢?还有什么大发现?”

    虽说张寿还在只顾着写字,但并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四皇子已经很满意了,因此他绕了个圈子凑到张寿身边,就讨好地说:“还有就是,他们说话就和咱们的人一样,京城官话,字正腔圆。要知道,京城的官话是太祖皇帝推行开来的,和原本京畿地带的话颇有差别。”

    “老师,我觉得他们不像异国人士!”

    听到四皇子这信心满满的说法,张寿不禁莞尔。他终于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之后,他满意地看了一眼那鹅毛笔,心想金发小子来了之后真是不错,虽说铅笔钢笔之类的没办法使用,但鹅毛笔总算是有了。毕竟,其他时候不要紧,写公式用毛笔真的够累人的!

    紧跟着,他才语重心长地抬头对四皇子说:“外表酷似,并不代表人就一定是大明这边的人。而语言相似,也可能是太祖皇帝当初带的那批人言传身教的结果。毕竟,只要功夫深,就算是化外蛮夷之国,也是能学会我天朝雅音的。”

    美洲印第安人起源本来就有一大堆说法,殷人东渡这种推测还一度据有很大的市场,而且,现存美洲那几座有名的遗址中,无论是史料还是各种壁画遗迹,动不动就是活人祭祀,杀个血流成河,与殷商最流行的人牲几乎完全相似,更别说发现的甲骨文了。

    所以,此时此刻,张寿就笑眯眯地将从前对朱莹和老咸鱼都讲过的,攸侯喜率领大军东渡去了海东大陆的故事娓娓道来。虽然他依旧托词是传说,但四皇子还是听得眉飞色舞,熊孩子满头满脸都是兴奋,一点都没有考虑到这年头各种史书上,清一色都是贬商尊周。

    他甚至一把抓住张寿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老师,那个攸侯喜后来到了那片海东大陆后怎么样了,有没有大杀四方,然后重尊殷商?”

    “我怎么知道?”张寿顿时哑然失笑,“我就听人说过这么一个传说故事而已,至于攸侯喜的后续,我可不知道。而且,如果要我说,哪怕他真的带着数万大军甚至还有相应数量的妇孺到了海东,然后可以繁衍生息,可是,一块陌生的与世隔绝的大陆,发展太难。”

    “哪怕他们原本有不亚于周人的文字,礼仪,甚至其他优良的东西,但你想一想,从商以后,到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元,还曾经听到过攸侯喜这三个字吗?毫无疑问,没有。也就是说,那些人就算到了大海东面的某块大陆,也没回来过。”

    “他们也许早就已经完全忘记他们的祖先,也许早就沦落为我们眼中的化外蛮夷了!”

    四皇子这才终于面色变了一变。虽然他一贯不太愿意反驳自己的老师,但此时此刻却依旧不服气地说:“老师的意思难不成是,就算太祖皇帝的船队真的漂泊到了海东大陆,他们也忘了祖先?可你之前还说老咸鱼他在那边发现了石碑呢!”

    “石碑说不定是其他如他这样的人漂洋过海之后,留在那儿的呢?”反问了一句之后,张寿就笑着摸了摸这个明明嘴里说人家是冒牌货,却还仿佛很希望当年太祖那批人真的漂流到海东大陆的孩子,这才笑着说道,“别着急,等他们吃饱喝足之后……”

    “我再去见他们。”

    四皇子顿时大为错愕:“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之前趁着他们赶路疲劳,又累又饿的时候去见他们,这才效果更好吗?我看他们吃饭的时候,一个个累得脑袋就要埋到碗里去了,估计吃不了多少就想要睡了。”

    “哦,按照你这说法,那我现在就去。”

    见四皇子这次是货真价实瞠目结舌,张寿就笑了起来:“人又累又饿之后吃饱喝足,当然就会想睡觉,而一旦在极其困倦的时候,就算经过再严密的训练,所有的提防和警惕都会下降到最低点。更何况,我不准备套他们的话,就打算去聊聊家常。”

    “这种谈及日常的东西,那就更不容易造假了。”

    没等四皇子再开口说什么,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所以,郑锳你跟在我后面,你这个侍童可得打足精神当到底,回头皇上可是等着你去禀报的!”

    这下子,四皇子才算是真正心满意足了。他再也没有任何异议,昂首挺胸地跟在了张寿身后。至于身份之类的东西,熊孩子早就完全抛在了脑后。在公学和那些穷学生厮混过那么久,在白家村和一群穷小子也厮混了这么久,曾经最看重的身份,他现在没那么在意了

    当然,这其中很大的缘故是因为三哥成了太子。所以,当到了那边门口时,这位如假包换的金枝玉叶甚至主动去打起了门帘,然后侧过一点身子,非常殷勤地说:“公子请进。”

    听到这一声公子,里头的萧成和小花生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等看到张寿气定神闲地进来,正忙着给人添菜倒酒的他们偷看了一眼像足了侍童的四皇子,全都觉得眼前这情景实在是太过诡异,小花生甚至很认真地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要拉上萧成跑远远的。

    而张寿见已经有人手忙脚乱站起身来,桌子上杯盘狼藉,精心准备的火锅和涮菜,这会儿蔬菜一动不动,各种肉类都已经扫得精光,丸子类略动了一些,但还剩下不少。炒菜类则是几乎个个空盘,仿佛恨不得连盘子都舔得干干净净。

    相形之下,反而是那一盆堆成小山似的米饭,竟然没人碰。

    看到这里,张寿忍不住瞄了一眼一旁规规矩矩侍立的小花生和萧成。结果,小花生立刻委委屈屈似的开口说道:“公子,我和他们说了,就着菜汤吃米饭最好吃了,可他们却全都不肯吃,说是从前没吃过。”

    张寿见这屋子里也就是六个人,明明一张八仙桌就能坐下,但之前却特意摆了两桌,所以这会儿两张桌子旁边各站着三个人,见了他大多一脸局促不安的模样。手也不知道怎么摆,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乍一眼看去,那真是不像是什么很有见识又或者城府的人。

    话虽如此,张寿却知道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怎么值得信任,当下就笑着做了个手势道:“都坐,用不着这么拘束。既然是我朝太祖后裔的子民,那么也是我朝的子民。”

    四皇子听了之后很不以为然,但他现在身份是张寿的僮仆,因此只能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然而,他自以为别人都没瞧见,可对面的小花生和萧成何等眼尖,其实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六个状似有些畏惧胆怯的所谓使臣当中,也有人敏锐看到了这一幕。

    而发觉四皇子那轻蔑眼神的人,却是下一刻就立刻爆了:“这位公子,我们确实不是我华国使团当中那些高贵的大人,只不过是随行的护军,因为和主船失散,不明方向,这才辛辛苦苦找到了一处温暖不冻的地方停泊上岸,但我们绝不是盗贼匪徒!”

    怪不得四皇子压根不信人来自海东大陆,这些人的汉话说得果然很好。张寿心里这么想,面上却露出了更加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哦,这么说,你们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一处不冻港?那么我想要请教一事,各位沿岸行船时,难道是由北往南而行的吗?”

第八百五十一章 可疑

    尽管这里三个假扮侍童的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年纪小,但此时听了张寿这番话后,三人却不约而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毕竟,都算得上是张寿半个学生,哪怕在算学上他们未必学到了多少东西,但在杂七杂八的知识上,他们却比同龄人要考虑周详。

    至少,地理这种东西,他们还了解一点。北冷南热,如果是从南方往北方山海卫那方向走,沿途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冻上,都可以靠岸的,何必要大老远跑到山海卫?

    果然,在这个问题问过之后,死死盯着六个人的四皇子就注意到,其中五个人表情依旧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但刚刚那个状似悲愤开口说话的,却是嘴角微微动了动。紧跟着,人就低下了头去,似乎是尴尬,又似乎是羞愧地小声说了一句。

    “小人是使团正使大人派在船上的监船,虽说勉强认识字,但对于天文星象实在是一窍不通……所以,小人不是资深船工,在海上的时候分不清楚南北。”

    面对这样的回答,四皇子险些要嗤笑出声,而张寿听到监船两个字之后,他温和地笑了笑,随即再次开口招呼众人坐下。然后,他就吩咐小花生去拿了一壶酒和一个酒杯,竟是亲自斟了一杯,继而含笑将那小巧玲珑的酒杯举了起来。

    “这一路海上行船,再加上大冷天骑马赶路到京城,虽说因为种种缘故,还要过几日等你们后队人马一块过来之后,才能由礼部主客司正经招待你们,但现在,我还是在这里给你们道一声辛苦。来,请大家满饮此杯。”

    见张寿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非常殷勤地劝酒,六个人你眼看我眼,随着那个刚刚说话的中年人不假思索地举杯就饮,其他人也慌忙一饮而尽。

    饮了这一杯酒,气氛似乎比之前的僵硬和缓了不少。张寿这才笑容可掬地问了些饭菜是否合胃口之类仿佛纯粹只是寒暄的话。然而,此时又是刚刚那个开口说话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咳嗽一声,露出了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天朝的饮食实在是非常美味,我们刚刚吃得差点连舌头都吞了下去。但是,没吃过的东西我们实在是不敢吃,还请公子原谅我们的失礼。”

    张寿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却是指着面前一样样饮食笑道:“哦,这么说来,这些都是你们从前没吃过的东西,所以不敢碰?包括这些米饭、蔬菜……那这些丸子呢?”

    “丸子?”那个中年人似乎微微愣了一愣,随即声音就更加轻微了一些,“因为看着像是肉丸鱼丸之类的东西,我们就大抵尝了一两个,味道是很不错,但据说是当年从太祖大王传下来的规矩,很多食物看上去鲜艳而美味,其实却有毒,所以我们不敢尝试。”

    瞥见身侧四皇子那一脸龇牙咧嘴的表情,张寿知道再让这个有点装不下去的小子在这儿杵着,那说不定就要露馅了。因而,他朝小花生使了个眼色,见这个一贯太聪明的小子心领神会就揪了四皇子出去,留下素来老实的萧成,他这才继续不紧不慢地和人闲聊。

    当然,他也完全看出来了,闲聊的只有他,而其他六个人明显都非常紧张拘束,而那个最开始说话的中年人,则是主动包办了大多数回答的工作,其他人压根抢不过,当然,也很明显都不怎么愿意开口。

    因而,当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这才站起身来,旋即非常突兀地开口问道:“对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这样一个问题问出来,他就只见五个人正在你眼看我眼,而那个一直都努力把所有话题都抢过来的中年人,则是虽说竭尽全力想要做出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姿态,但很可惜的是……这位仁兄的表演功底不算特别强,很明显和那五个人格格不入。

    最终,就只见六人先后摇了摇头,但张寿却知道,有人知道,有人真的不知道。虽说他很不想在皇帝非常重视此事的情况下,第一天就拆穿真相,但当他走出门口之后,却没有理会正在那气鼓鼓和小花生闹别扭的四皇子,直截了当开口叫了一声阿六。

    下一刻,少年就悄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言不语。当听到张寿蠕动嘴唇轻轻吩咐了几句之后,他就后退了几步,再次隐遁无踪,恰是来无影去无声。

    而刚刚竖起耳朵也没听到端倪的四皇子顿时有些急了。可看到张寿头也不回地往学厅走去,他回头看看那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小饭厅,再想想刚刚被小花生揪出来的情景,最终还是拔腿追了上去。靠着一双小短腿,他最终在门口截下了张寿。

    “老师……”

    张寿没等人说出后半截话,他就没好气地说:“虽说他们身份未明,区区侍童当然也可以瞧不起他们,但你要想到,鄙视也好,轻蔑也罢,放在心里无所谓,放在脸上被人看见,那反而会显出你的不同。你看看小花生和萧成,他们两个谁会这么七情六欲上脸?”

    四皇子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直到张寿转身进屋,他这才赶紧又跟了进去。可他还来不及绞尽脑汁想好自己应该怎么诚恳认错,积极挽回刚刚那一时冲动的影响,张寿就说出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来:“好了,你回宫去吧。”

    “老师,你别赶我走!”如果可以,四皇子这会儿简直想要扑上去抱张寿的大腿,那真是被吓得慌极了,“我都能改的,你既然说了,我肯定都能改的!”

    “停,停,我又没说是赶你回去!”张寿一语喝止了四皇子,见人这才露出了极度乖巧老实的表情,他就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回去代我禀告皇上,虽说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但这边六个人,依我看来,至少其中五个都不是来自所谓的海东华国。”

    “嗯,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不是日本来的,就是高丽来的。”见四皇子因为自己这话而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张寿就笑着说道,“你和小花生萧成刚刚不也都想到了吗?既然是从北边往南来,又能够和大明人士一样的肤色和口音,不是高丽日本,还有谁?”

    在最初那极度震惊过后,四皇子顿时气炸了肺:“岂有此理!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两国国主难道就不怕咱们问罪吗!”

    “你以为高丽和日本的国主和咱们大明一样,皇上一言九鼎,天下莫敢不从吗?”张寿哑然失笑,随口给四皇子普及了一下朝鲜和日本的政治制度。两班和王族,幕府和公族……虽说他也不算是什么朝鲜和日本历史专家,但至少比这年头的明人强。

    因为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史学家,绝对没有研究外国历史的……天朝上国的史学家吃饱了撑着,会去研究那些化外蛮夷?

    于是,四皇子津津有味地听张寿说完和大明有些类似的高丽,又听张寿说完日本的将军制度,以及各种上皇法皇乱七八糟的历史,一张小脸顿时变得精彩极了。不得不说,这些故事当成传奇听,那还是很有趣的。

    好在他还知道正事,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领会到张寿刚刚嘱咐他回宫时,说话还留了一个很明显的扣子:“老师,你说至少五个人不是来自那所谓的海东华国,难道还有人不是?让我猜猜,是不是就那个抢着说话的!”

    “那家伙顾左右而言他,确实可疑。”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但至少,此人很可能知道一些海东大陆的事。老咸鱼曾经说过,海东大陆那边不像我们这儿,各种绿叶的蔬菜繁多,除非带了足够的稻米种子,且有耕种能手,否则海东大陆不可能种出稻米。”

    “所以刚刚那些人没有吃米饭,说不认识,不敢吃,说明其中有人确实去过那块大陆,也知道那边不产稻米。但是,须知太祖皇帝当初那批人却是从大明漂洋过海过去的,哪怕因为种种原故滞留在那儿回不来,那么既然能够让自己的后裔记住海对面尚有太祖的故乡……”

    “又怎么会不告诉他们,故乡大明人士吃的是雪白的大米,官宦贵族穿的是光滑如同肌肤的丝绸,用的是细腻如玉的瓷器,喝的是清爽润喉的茶叶?”

    “你觉得,以太祖和他那些随从的性格,哪怕最终死在一片异域大陆,是应该留下所谓不能随便吃不认识东西的祖训,还是该告诫子孙后代,永远不要忘记故乡的风貌?”

    四皇子不假思索地大声嚷嚷道:“当然该是不忘记故乡风貌!”

    张寿笑着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那家伙有点多此一举。而且,他们刚刚倒是吃了肉……据我所知,老咸鱼曾经说过,他在海东大陆遇到人时听到的话是,那边没有什么牛马之类的大牲畜……不过牛马没有,猪羊却难说,而且个头小的野味应该不缺……”

    “总而言之,这些都还只是疑点,要一一查问清楚。”

    四皇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正这些关于大明之外国度的东西,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仅有的点点滴滴全都是通过张寿听说的。于是,努力把张寿说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里,他就咳嗽了一声,旋即十分好奇地问道:“那老师,你刚刚都吩咐了六哥什么事啊?”

    见四皇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走的架势,张寿当然不会吊着这个好奇宝宝,当下笑眯眯地说:“我让阿六看着这些人回房之后,放点迷香把人都迷倒,然后把某个家伙给我拎出来单独审一审。嗯,正经使臣的话,还要顾虑邦交,但反正他们又不是。”

    “用你曾经用过的老办法,扮成鬼吓一吓这些家伙好了。”

    此话一出,四皇子顿时浑身是劲,慌忙大声叫道:“老师,你可千万晚点审,等我回来!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能少了我!”

    知道这就是活泼好动什么都要掺一脚的小孩子,张寿就没好气地在人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好了,别啰嗦,赶紧给我去宫里,回来晚了就不等你了!”

    随着这句话,他就只见四皇子终于不假思索地转身一溜烟往外冲。他本待叫住这小子,以防人出了门没有随从跟着,可想想这会儿锐骑营的兵马尚未撤去,总归有人认识这位堂堂四皇子,总会将其送回宫去,他就打消了开口把人叫住的打算。

    虽说其他同船人士现在还没送进京,但他并不仅仅是纯粹臆测这条船来自高丽又或者日本,上头的人除却少数一个或几个,其他人绝不可能来自所谓的美洲大陆,但这是有依据的。

    要知道,西方人航行美洲,那是往西走,虽说他们的目的本来是绕过奥斯曼帝国,寻找富庶的东方,但因为往西走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却因祸得福,气候地理水文条件都不错。而如果是从中国的东海岸出发前往美洲大陆,那路途却要漫长危险得多。

    而且,后世人提出的殷人东渡,前提依据是什么?是一场据说史书上有记载的大风暴!否则,就凭借殷商时代的船只和航海技术,能到得了才怪。

    所以,说太祖皇帝那一支规模浩大的船队抵达了美洲,又或者遇到海难等等变故后到达了美洲,他其实很愿意相信。毕竟,太祖皇帝这样的大运还是有的。

    而且,要说人能够在当地建国,他觉得凭当时太祖那支船队的人力和装备,征服一个城邦不成问题,可如果你说他还南征北战统一了多个城邦,那就不是特别现实了。

    毕竟,美洲那地儿,就连号称当时南美霸主的印加帝国,也就是占据了西海岸的狭长一块地带,至于其他的广袤区域,依旧是那到了后世依旧号称地球之肺的亚马逊丛林。在这种地方,军事装备再优良,生产能力和交通能力跟不上,能有什么用场!

    和如今人口已经相当庞大的大明相比,和一个个国家挤成一团的欧洲大陆相比,美洲太大,人太少,要发展到八条大船航行回来,那背后需要的是一个相当强大的统一帝国才行。除非太祖以及那些随从后来又偷偷回来过,持续不断地补充人口物资,否则绝不可能!

    四皇子去也匆匆,来也同样匆匆。然而,去时就他一个,这会儿来的时候,却还多了两个跟屁虫,却竟是楚宽和花七联袂而至!

第八百五十二章 招了

    用花七的话来说,因为四皇子回宫报信,皇帝是很想带着三皇子这个太子亲自来审问审问的,奈何这位天子素来随心所欲,太子却很明白轻重缓急,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所以人在乾清宫亲自守着要来看热闹的皇帝,于是就换成他们两个来看个究竟了。

    而楚宽则是对于张寿的认真仔细,于是发现了所谓使臣的破绽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和推崇,对张寿派阿六去把最有疑问的那个人单独拎出来审的主意更是夸赞备至。反正花七夸太子的时候,这位曾经司礼监第一人,直接把张寿吹捧成了探案超人。

    饶是张寿早已经习惯了不切实际的吹捧,可此时听着依旧觉得耳根子痒。等到瞥见四皇子正在那满脸期冀地盯着自己,他就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如果二位特意跟四皇子过来一趟,是要问问那个自称使团监船的家伙,那么,你们可能要失望了。”

    见楚宽和花七面色双双一变,而四皇子更是气得差点要跳过来,他就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这家伙在山海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阿六给所有人下了迷药之后,又把他从屋子里单独拎出来,一盆凉水浇下去,还没用上任何手段,他就直接招了。”

    “怎么可能!既然都说是使臣了,怎么那么没用的!”

    仿佛是一件本来期待很好玩的玩具竟突然变得索然无趣了,四皇子这个小孩子一下子就气得面色通红,本能地大骂了一声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当下闷闷不乐地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吓一吓他的!”

    花七和楚宽就不像四皇子这样纠结过程了,他们只在乎结果。而张寿也没有让人猜哑谜的打算,直截了当地说:“人就在东二舍的丙六间,让四皇子带你们过去吧。”

    四皇子见花七和楚宽立刻看向自己,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心里却还在埋怨张寿和阿六动作这么快,也不等自己回来再下手。亏得他大冷天来回跑一趟,三哥还特意拖住了父皇,就这竟然会没赶上。

    然而,当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匆匆跑到东二舍,正在东张西望寻找丙六间时,他就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当即想都不想就一溜小跑奔了过去,随即叫了一声六哥。

    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后续,阿六就侧身一让,随即指了指门口:“就在里面,随便问。”

    花七早就习惯了阿六这没有必要就不多言的习惯,但看到四皇子飞快地要一个人冲进去,他还是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揪住,随即才没好气地斜睨了阿六一眼。可阿六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那儿连动都没动弹一下:“放心,他伤不了人!”

    四皇子这才意识到人家是担心他的安危,当即朝阿六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即才在花七松开他之后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裳,继而头也不回地抱怨道:“六哥做事那么稳妥,哪里还要你提醒!嗯,我跟在你们后面就是了!”

    见四皇子这一次竟是闪在了自己和楚宽身后,想到人刚刚急匆匆报信后又出宫,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一身侍童的大打扮,花七简直不知道是该说这小家伙开窍了好,还是说这小家伙终于知道保命了好。

    可是,看到楚宽沉着脸一马当先推门进去,他也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快步追了进去。

    一眼就看到那个被绑在椅子上麻布团堵住嘴,根本连挣扎都挣扎不了的家伙,花七这才终于算是明白了,阿六那所谓伤不了人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自信。他的满身技艺几乎都完全教给这个小子了,然而,人却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一手绳子,实在是玩出了花来,既不会绑死了让人血脉不活,也不会绑得太松让人有逃脱的机会……不去做狱卒和刑房差役之类的差事真是可惜了!

    花七正在暗自腹诽,楚宽已经直接伸手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口中破布取了出来。而下一刻,仿佛是被闷得太久,人立刻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人,小人真的是高丽人士,并不是什么大明太祖后裔,是被人拿着要命甚至灭族胁迫,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假装使臣到山海卫那边去的,小人敢对天发誓,要有一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四皇子眨巴着眼睛,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这还没开始问呢,人就这么招了……也实在是太没用了吧!

    早知道如此,他还兴冲冲地来做什么侍童,把人押到宫里的话,人是不是也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招供?

    依旧被绑着的中年人当然不知道,在某个小孩子心目中,自己已经成了没用的代名词。他拼命挣扎了两下,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的贡品船被人劫了,贡品全都没了,如果回高丽,大王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全家都会被砍头……就算能活命也会被贬成官奴官婢!”

    “小人的祖父是贱民,好容易才通过杂科考试成了中人,小人也是子承祖业考了个译官,所以只能跟着使团冒险出海,希望能够挣一个出身,好歹让小人的儿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而不要因为贫困而最终活得比贱民更凄惨……”

    楚宽对于这家伙的身世没有半点兴趣,此时听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卖惨,他表情冷冽地一把揪住对方的下巴,将其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堵回了嘴里,继而方才松开手,冷冷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们的船是怎么回事,指使你们的人又是谁,其他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是是是,小人是船上的……船上的译官。其实大王不愿意从海路送贡品到天朝,但因为天朝太祖皇帝遗留制度,陆路使团的人数素来严格控制,而那点人马不足以押送贡品,所以只能按照规矩发送贡品跨海而来。但我们的船只,出海没几天就遇到了海盗!”

    仿佛是看到了楚宽那瞬间变得极其狰狞的表情,自称译官的中年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随即方才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

    “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会被海盗正好堵上的。年年进贡,虽然也有遇到风浪的时候,但因为很多时候我朝都会借用大明的商船,所以其实倾覆又或者遇到海盗的次数真的不多。可这一次,大王刚刚即位不久,却不肯借用大明的商船。”

    说到这件事,仿佛是想到了自己险些葬身海盗之手,又险些送命的经历,中年译官赫然有些咬牙切齿。

    “就为了大王的面子,觉得借用大明商船实在是有损国体。他在杀鸡儆猴收拾了几个宗室和两班之后,最终就弄到了三条船。那几家都是曾经和天朝有贸易往来的,但这些船哪里比得上大明天朝的商船。”

    “所以在海上遇到海盗的时候,我们根本就毫无还手能力,甚至连逃跑都没办法,最终被人轻轻巧巧接舷攻了上来……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说到当日的危险,中年译官面色雪白,甚至有些魂不守舍,连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而四皇子看到他这副表情,又听人渲染了当时大船上四处都是血,甚至染红了大海的时候,饶是他素来胆大,却也不禁有些心里发毛。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花七淡淡的声音:“别听这高丽人信口开河,大海何等广袤,别说一船的人流血而死,就算十船人流血而死,却也未必能够染红一片海域!更何况,既然说是高丽商船……那船确实小得很,一条船顶多只能装二三十个人!说到这个……”

    花七突然皱了皱眉,重重喝了一声把那依旧在语无伦次的中年译官姑且叫回魂,旋即才问道:“你们那大王即便是用了抄没的本国商船来装载贡品,那么船上想来还会派驻兵马和军官,否则,他就不怕有人财迷心窍,把一船贡品都劫跑了?”

    楚宽瞥见一旁的四皇子已经是目瞪口呆,他就轻声解释道:“高丽来往大明,可陆路,可海路,然而,陆路一旦人多,从辽东到京城天高路远,再加上岁末酷寒,扰民疲民,所以太祖皇帝才定下贡品船运制度。大抵从高丽接这件事的,是我朝常常来往高丽的那批商人。”

    “高丽比大明贫瘠太多,朝廷不在乎他们送多少贡品,而商船满载而去,卖完了货,再载着他们那边的高丽参回来,却也压不满舱,接一拨贡品的活计却也正好。而且,高丽的贡品和他们来往两国的贸易收入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所以商船运送,向来是最安全的。”

    “立国这近百年来,除却真的遇到风浪,否则从来没出过问题。”

    被楚宽这么一说,四皇子固然是完全明白了,那中年译官自然更加悲愤了起来。

    “大人说得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大明商船稳妥,但大王非要一意孤行,臣子们没有办法,我这个小小的译官更没有办法!因为押船危险,真正的西班武臣都不愿意随船,所以最后我们这条船也就是一个小军官带着十个兵押着。”

    “但此人一遇到海盗就和软脚虾一样,自己的兵被屠得干干净净,他却居然还举手投降!结果被人砍了直接扔了海中喂鱼……”

    说到当时屠杀的一幕,中年译官再次悲愤了起来。然而,花七哪有功夫听人哭诉这个,楚宽提及一下高丽的国情,那还算是对四皇子解释一下朝贡方面的知识,这家伙的喋喋不休他哪里能忍得了?当下他就再次喝了一声。

    “够了,你只要说劫船的人让你们做什么就行了!你们这到的六个人是船上的幸存者,还是其中也有劫船者留下的人?还有,船是不是也换了?你为什么在山海卫的时候不说,到这里却和竹筒倒豆子似的?”

    “大人,小的六个就是所有三条船上加在一起活下来的人……能活下来那真是老天爷保佑!我们的船已经被他们沉了,换上了他们的船,开船之类都是他们的人一手包办。至于在山海卫时,大家混在一起,山海卫也不敢单独审问我们,小人不敢说啊……”

    “停!”楚宽猛然打断了中年译官,眉头紧皱地问道,“如果他们真的要混进来,冒充你们高丽的贡船,把你们全都杀了,难道不是更方便吗?他们做这种事,还至于不会高丽语?”

    此话一出,那中年译官还在懵懂,一旁只有看的份没有插嘴机会的四皇子,这一次终于感觉自己抓到了重点:“对啊,只要假称高丽贡船,然后混了进来,那比假称什么太祖苗裔,海外建国之类的鬼话要容易取信人得多!难不成这些人是想要故意造声势!”

    花七倒是赞同小小四皇子这最后一句话,然而,他想到的却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六个全都是真正高丽贡船上的幸存者,却是你们六个先过来,那些家伙就如此没有防备吗?不怕你们招供之后,他们是什么下场?”

    中年译官微微愣了愣,随即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人不知道,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就吩咐靠岸之后,小人六个以使臣的身份要求先行进京。因为包括小人在内,每个人都很精通大明语言,对,他们就是问过这一点才杀人,故意留的我们。”

    楚宽已经是眉头皱成了一个结。他也顾不上再继续盘问下去,转身对花七拱了拱手道:“花七爷,这儿先交给你,我回宫去禀报。如果皇上点头,我星夜就带人赶过去,如果在路上能够截下那批人,那就立时就地盘问!”

    见花七并无异议,楚宽转身就走,却是连对四皇子打招呼都忘了。而对于这样的忽视,要是换成从前从来不被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放在眼里的四皇子,那一定会暴跳如雷,可现如今头上三座大山早就没了,他就能用平常心对待这件事了。

    因此,眼看楚宽快步离去,他歪头想了一想,随即看着那个欲言又止的中年译官,一字一句地问道:“喂,你说你是高丽译官,其他人也是高丽人,有什么证据吗?还有,就凭你刚刚说的那些,可不能免罪甚至折罪,要是追究下来,不会比你被高丽王降罪来得轻!”

    “你仔细想想,那些劫了贡船的人到底怎么对你说的,所以你吃饭的时候才会不吃米饭菜蔬之类的东西?嗯,还有太祖皇帝那把弓箭是怎么回事,东西呢?”

第八百五十三章 偷懒和猜测

    “老师,老师!”

    眼见四皇子犹如一匹撒欢野马似的撞开门帘冲了进来,正用书盖着脸闭目养神的张寿忍不住一阵无奈。

    果然,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熊孩子那清脆的声音:“老师,我问出来了,太祖皇帝那把弓在还没进京的那帮人手里!还有吃什么,是那些人教给那六个家伙的……”

    “嗯,我都知道了。”张寿随口一句话,发觉耳边那声音戛然而止,他这才拿掉脸上的书,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想想,我要是没问出这些东西,刚刚你们去问的时候,我怎么会不跟去?楚公公和花七爷都走了吧?然后把你丢在这,美其名曰把人都交给了你?”

    四皇子顿时哑然。事实和张寿所言一模一样,他刚刚一时兴奋来不及多想,现在想想,何尝不是人家为了糊弄他,所以说几句好听的哄他?还不如张寿之前让他去做侍童,他还好歹打听出消息,然后张寿推测出了真相呢,那时候他还真的发挥了一点作用!

    他顿时把嘴翘得老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凭什么瞧不起我!”

    见四皇子一时愤愤,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他招手让熊孩子靠近前来,随即习惯性地揉了揉那两个总角,继而又轻轻拍了拍。这种亲昵如同顺毛捋小猫儿的举动,却对安抚四皇子相当有效。本来被他两句话撩拨到炸毛似的熊孩子,此时迅速安定了下来。

    这时候,张寿才不紧不慢地说:“瞧得起你如何?你是跟着去拦截捕拿那群胆大包天的家伙,又或者是赶去山海卫查看那艘来历不明的船?各司其职,就比如我,甄别出这些所谓使臣的来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而你也是一样,皇上交给你的事,你不是完成得很好?”

    “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就不要和别人抢功,否则别人岂不是没事干了?”

    给四皇子灌输了一通歪理,见小家伙侧头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张寿示意人到罗汉床这边挨着自己坐,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所以,日后做贤王,还是做闲王,你现在不用立刻就想好,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选择,但有一条你却要记住……”

    “千万别太任劳任怨,因为你干得太多,会得太多,就显得别人无能、懒惰、尸位素餐。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看张琛他们现在是闲得发慌就想做事,可当他们如同车轱辘似的天天转时,却说不定又会想念往日那段悠闲时光,你说呢?”

    “就比如我,本来只管九章堂和半山堂,每天上好课就万事大吉,可你看看,老师我现在多出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这固然是我这人闲不住,老爱胡思乱想折腾出点事来,可又何尝不是皇上觉得我有些别人没有的本事,所以老是把乱七八糟的事推过来?”

    门外的阿六听着张寿这歪理,饶是他素来秉持张寿所言什么都是对的那观点,此时也禁不住微微摇了摇头。果然,下一刻,他就捕捉到四皇子那听上去就显得有些迷茫的声音。

    “老师你的意思是,以后要是三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我做归做,可不要做完了再去抢别人做的事?又或者去指手画脚?可要是别人做的事没做好,那怎么办啊!我可忍不住!”

    “你忍不住很正常,因为我也忍不住!”

    张寿笑着弹了弹四皇子那光洁的额头,随即压低了声音说:“但是,你不会让别的那些邀功心切……不对,是抢功心切的人出面?又或者是时时刻刻虎视眈眈,等着挑人错处的人去抢功?不说别的,你身边那个罗三河这种性格的人,满天下比比皆是。”

    “而这种人不让他吃点亏,那是不会长记性的。你这次来倒是没见那小子跟来,可换成从前,既然你太子三哥把人放在你身边,他岂不是恨不得时时刻刻死死盯着你?”

    “你是皇子,你父皇的宝贝儿子,你太子三哥的宝贝弟弟,别没事就自己冲冲冲,明白了吗?你老师我都知道差遣学生去做某些事情,你呢?罗三河那样的人你不喜欢,但你三哥觉得你身边需要一个这样能提醒你的人,那你就让他去干,或者多找你三哥要人去干活!”

    “虽说打仗的时候,普通将士最崇拜的帅臣,是会说跟我冲的人,而不是说给我冲的人,但是你想过没有,时时刻刻身先士卒的人,最容易死。就算他们不是战死,那也是病死累死!不是每个人都有光武和唐太宗那种逆天运气,所以,要学会偷懒。”

    “别事事都亲自冲锋陷阵,明白吗?”

    四皇子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虽说年纪小,有些道理还听不明白,但他却能听得出老师这是为自己好——只不过和母妃以及身边某些老内侍那苦口婆心劝他小心谨慎收敛之类的话角度不同。可是,答应日后凡事别老自己出头,让给别人去干,并不意味着他这次就罢休了。

    于是,他依旧缠着张寿问东问西,尤其是希望老师给他分析分析这件诡异的事到底是哪种可能。对此,张寿只能表示信息太少,爱莫能助。

    他觉得人可能来自高丽,不过是因为从风向和停泊港口上进行考虑,但船上除却那六个之外的其他人到底是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要演上这么一出猴子戏,他就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有道是,偏执狂到最后就是疯子,他不是疯子,所以猜不着,也懒得给四皇子猜。

    但不论如何,虽说还没有彻底证明山海卫最先送来的这六个所谓华国使团成员真的来自高丽,可楚宽和花七都信了七分,随即宫中又来人带了口信,把四皇子给提溜了回去,随即撤走了锐骑营兵马,留下原属山海卫的几十个人再次戍卫,张寿自然也就清闲了下来。

    然而,清闲归清闲,接待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却不是永远终止,因为楚宽带人去拦截捕拿接下来那一批家伙,却还不知道是否要送到这里来继续由他接手,所以在这年关将近的时节,张寿还是不得不继续留在公学。

    寂寞却清静的生活,也许那些阅尽繁华的隐士会非常钟爱,但很可惜张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隐士,而且,三年的乡居,他早就把上辈子缺乏的野趣全都品尝够了,因此派人把小花生萧成送了回去,回忆并整理了半日书稿,眼看天早早就黑了,他不免就有些长吁短叹。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要不我回家去?”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立刻意识到,阿六所谓的回家绝对不是给吴氏又或者给朱莹报平安什么的……而是很可能把朱莹接过来。

    虽说他那位我行我素的妻子算是皇帝半个女儿,太祖皇帝的那些事,他最初还是从朱莹那儿听说的,可此时此刻这事情越发诡异难测,他却不免有些犹豫。

    可想想朱莹那性格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最终还是咳嗽一声道:“这样,你就不用亲自去了,捎个信,就说这儿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外间阿六就突然咳嗽一声道:“少爷,看来我不用去了。”

    几乎与此同时,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那个熟悉而又轻快的声音。

    “阿六,阿寿忙不忙?我给他送饭来啦,我还带了你喜欢吃的菜包子,徐婆子特地多放了香菇面筋,还有羊肉火锅,除了涮菜,还有刚刚擀好的面条,你一块进来吃……”

    “不什么不,你又不是外人!阿寿就那点胃口,吃不下这么多,所以得靠你这个大胃王!快来,难不成还要我拖你进来?”

    外间阿六那声音细声慢气,迥异于往日的干脆利落,而朱莹那调侃更是直率有趣,张寿就亲自上前去打起了门帘。看到朱莹身后跟着湛金和流银,阿六正在犹犹豫豫地接过两人手中沉重的食盒,他就笑呵呵地说:“果然曹操是说不得的,一说就到。”

    “哦,你们刚刚是在说我?”

    朱莹眉头轻挑,听到张寿说阿六正要回家去接她,她就喜上眉梢地说:“多亏花叔叔给我捎了个信,说是你这儿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我就和娘说了说,然后给你送饭来。虽说这公学不至于缺你一口饭,但这大冷天的和阿六两个人对坐吃,我想想那情景也觉得冷。”

    张寿见阿六一脸无奈,他不禁哈哈大笑。等到偌大一张桌子上攒珠似的摆得满满当当,而湛金流银竟然悄悄地要退走,他就干脆拍了拍手道:“莹莹留了阿六,你们两个也留下。这大冷天的吃火锅,两三个人没趣味,人多了热闹。”

    朱莹顿时笑得露出了深深的酒涡,立刻招呼了湛金和流银留下。

    几块羊蝎子下肚,瞧见一旁手切羊肉竟是这么好一会儿功夫才消灭掉两盘,张寿不禁没好气地咳嗽道:“阿六,别在姑娘们面前这么矜持,谁不知道你那胃口?湛金和流银也是,这儿又没有外人,难道我这个姑爷还会嫌弃你们把我吃穷了?”

    “之前宫里也送了几口羊来,厨下之前已经全都宰了做菜,招待了那六个之外,我也让人做了火锅,那些山海卫的人可以轮流去吃,你们要是不够吃,那边应该还有剩!”

    湛金和流银哪里会因为张寿这话而真的放开胃口大吃大嚼。就算她们从来没有打过张寿的任何歪主意,只希望像朱家大多数婢女那样,到了年纪就自己择婿,看中谁就请自家小姐做主,可怎么也不能在姑爷面前留一个大胃王的印象吧?

    所以,眼见阿六真的开始埋头开吃,不一会儿,桌子上那十份羊肉顷刻只剩下最后一点点血水,她们忍不住同时呆了一呆,继而就只见朱莹顺手又拿了两盘肉放在她和张寿面前,然后看着她们幽幽说道:“是要客气还是要饿肚子,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可先提醒你们,我和娘说过,接下来会在这儿陪着阿寿直到他回家。我不回去,你们也回不去,谦让阿六这小子就意味着你们要饿肚子。要知道,每天练武骑马可不会少。”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这下子是真的不和阿六客气了。那筷子也是耍得犹如羚羊挂角一般,极其灵动迅捷。强将无弱兵,她们从小陪着朱莹练武,虽说没那么多名贵药材和食材拼命吃下去进补,可小巧腾挪功夫还是不错的,骑术剑术也都能陪朱莹练练。

    然而,吃不饱的情况下去陪着大小姐练武,那可不得了……饿昏了只会被大小姐笑话!

    而张寿见两个小丫头终于放开了吃,张寿只觉得胃口大开——毕竟,和矜持的人一块吃饭只会味同嚼蜡,而和胃口好的人一起大快朵颐,则绝对是愉快的一餐。因此,众人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眼见最后杯盘狼藉,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而朱莹看着湛金和流银已经开始收拾,阿六已经悄然退到外头去继续他的使命,她就拉着张寿到窗前,随即低声问道:“阿寿,真的是高丽人?没弄错吗?”

    “我问出来的也许做不得准,但楚公公和花七爷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张寿耸了耸肩,随即似笑非笑地说,“就不知道如此大费周章演这么一出猴子戏,到底是为了什么。话说回来,我从前看过某本太监书……就是没写完的传奇话本,就是说……”

    他顿了一顿,回忆了一下剧情,这才为之嘿然:“就是说在金兵即将入侵,北宋即将亡国之际,水浒传里梁山泊那群家伙,直接从山东走水路攻下了高丽的一座大岛济州岛。结果,我正想知道接下来是占了高丽全境,然后从金国背上插刀,还是偏安一隅……书就没了!”

    朱莹也正等着张寿说后续,因此突然遭到这种结局,她也是同样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张寿说了济州岛的前世今生,包括此岛曾经是高句丽、百济、新罗之外,独立的第四国耽罗,其土著居民本来就和高丽有别,她就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阿寿,你难道是说……”

    “我只是随便猜猜。”张寿笑呵呵地耸了耸肩,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与其相信海东华国劫船,大明边疆出了叛逆,还是高丽又或者日本那边有偏僻地方早就易帜,这更符合情理。”

第八百五十四章 馊主意

    自古皇权不下乡。但这话也就是在中国,因为放在其他国家……大多数情况是皇权不出京!就是在后世,许多国外地方那也是有极大的自主权,甚至有时候地方法院可以裁决上头的政令为非法。放在任何一个时期大一统的中国,这都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在如今这个年头,欧洲那种封建领主制度就不说了,就连同在东亚,号称制度相仿的高丽和日本,那也从来都做不到真正的集权,所谓**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为了彻底固化阶级,一个只学到了科举制度的一层皮,一个甚至连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都没有。

    总之就是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哪怕现如今的大明,要实现阶级跨越,需要极好的运气,再加上三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努力,但至少是有机会的。不像现如今这个世上的其他国家,精英阶层世袭把持着所有的位子,阶级流动几乎完全停滞。

    就比方说高丽,所谓的大王动不动就被权臣揭竿而起废一茬,又或者各种变革折腾失败而消停下来,大多数时候都做不到一言九鼎,而是不得不受制于人,就连那位号称手段高超的朝鲜太宗也不例外。都说庶孽禁锢法是太宗因为自身遭遇,其实还不是为了限制两班数量?

    看看李氏朝鲜后期满天下都是两班,不少两班已经沦落成贫民,那就差不多亡国了。

    至于日本,号称万世一体的天皇高高供起,然后幕府将军执政,但逐渐所谓将军也被各种架空,地方上先是大名主政,然后换成武士真正掌权,那真是把以下克上演绎到了极致。

    故而当那几个高丽人禁不住盘问透底之后,张寿就觉得,高丽和日本哪个犄角旮旯出了问题,这种可能性最大。其次则是和历史上的明朝类似,如澳门之类的地方被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和外国人勾结,但考虑到历史上大明没什么海军,如今的大明却不然,所以可能性偏低。

    然而,当他在公学过了两天太平安生的日子之后,临到腊月二十九,再次有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如今这座戒备相对松弛的公学,却是亲自跑腿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陈永寿。他直接把带来的几个人都放在外面,独自到了学厅中见张寿,一发现朱莹不在就松了一口气。

    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气喘吁吁地说:“张……张学士,二皇子……二皇子找到了。人就在……就在那些家伙当中,楚公公他……他投鼠忌器,所以就……”

    见陈永寿欲言又止,张寿只觉得脑袋有点疼,居然是最不想碰到的一种可能……

    但他最头疼的其实不是别的,而是这种事,皇帝居然派人来知会他。他能怎么办?他手底下是有一堆学生,可他手上却没有半个兵啊,这种事不应该去找赵国公朱泾又或者楚国公张瑞这种类似的强硬军方人士吗?

    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就完全冷静了下来,当下不慌不忙地问道:“陈公公你定定神,别着急,慢慢说,人是拿着二皇子当筹码谈条件,还是挟制二皇子想要脱身,又或者是别的?楚公公是人依旧在那儿,还是赶回了京城报信?”

    陈永寿此时终于调匀了呼吸,当下就苦笑道:“那帮人声称在海路抵达时,先救了在海上漂流的二皇子,又救了高丽那条送贡品的船,谁料高丽那些家伙却狼心狗肺。之所以他们会被先送到京城,就因为被这些高丽的家伙所惑,因为他们哭诉卖惨,到京城又翻脸不认人。”

    但具体如何,并没有跟着楚宽同去的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故而解释完这一点之后,他又再次定了定神,随即就低声说道:“楚公公当然不会回来,毕竟他可是掌总的。这么要命的事情,跟他去的那两百锐骑营,谁能担这个责任?”

    大概明白了事情情势,张寿就直截了当地问道:“那现在陈公公来见我,又是为何?正好莹莹这会儿带着湛金和流银去后头练剑了,但估计得到消息就会立刻过来。”

    一想到那位如同爆炭似的一点就爆的大小姐,陈永寿就不由得心里发怵。但受命而来,他却不得不实话实说道:“皇上其实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死伤把人全都拿下再说,可太子殿下却死活把皇上给劝住了,说是如果之前只当二皇子死了也罢了……”

    “现在明知道人还活着却开这样的口,这根刺会在皇上心里扎一辈子。而且,所谓的海东华国是否存在,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不是很想知道吗?”

    “所以太子殿下说,既如此,总共也就一二十个人,插翅难飞,与其强取,不如智取。”

    说到这里,陈永寿就苦着脸,小心翼翼地说:“可皇上还是气不过,大骂太子殿下妇人之仁,然后差我来问问张学士,可有什么智取的好主意。”

    如果三皇子此时在眼前,张寿简直很想敲敲这个乖巧小太子的脑袋。你可真是坑老师的好学生啊!你为你老子着想,可你也不想想,我这主意怎么出?

    怂恿强攻,事后真的可能在时过境迁之后被皇帝迁怒;然而建议姑且虚与委蛇,再带到京城来问个究竟,可天知道人抵达京城的一刻,还会不会有大风波!

    所谓华国使臣,他最初就抱持着深深的疑虑,更倾向于认定现在出现的这些人,要么潜藏在高丽又或者日本的某个犄角旮旯,要么隐藏在如今的大明沿海某些岛屿,所以才能这么巧之又巧地劫下高丽贡品船,又能够神乎其神地把二皇子捏在手心里,不然大海捞针吗?

    于是,在陈永寿那期待的目光之下,他就咳嗽一声道:“楚公公是在哪拦截到这些人的?这会儿该不会是在路上某个驿站里?”

    “是啊!”如果是坐着,这会儿陈永寿已经开始拍大腿了,但现在既然是还来不及坐,他只能使劲叹了一口气,随即小声说道,“多亏此时岁暮天寒,该进京城的官员也好,贡品也好,全都到了,之前朝廷还嘀咕过高丽贡品船怎么晚了,但以往也有,就没太在意。”

    “否则,驿站当中全都是来往官员,官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么一大堆人先是堵在官道上,然后又占了整整一座驿站,那可真是不得了!”

    “那么,楚公公应该亮明了捕拿之意,而这些人呢?且不说他们捏着二皇子作为挡箭牌,既然坚称自己是所谓华国使臣,就没有说此来大明,到底所谓何事?”

    “如果说了,那皇上就不会这么为难了。”陈永寿脸简直快皱成了苦瓜,尤其是算算朱莹应该就快过来了,要是那时候被这位大小姐迁怒,那可真是无妄之灾,因此他只能满脸祈求地对着张寿打躬作揖。

    “张学士,我也知道皇上这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这种时候需要的不是什么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而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小手段,小伎俩,就比如你轻易看破那六个高丽人的来历一样。你好歹给个让我能交差的主意也行。”

    主意要是这么容易得,那皇帝还要你来问我?

    张寿绞尽脑汁,也不觉得自己能出什么让皇帝满意的主意,干脆就破罐子破摔道:“这样吧,既然那也算是私入我朝疆土的人,和我家里那个金发小子大概会有些共同语言。陈公公你去一趟我家,让梁公公带着那吴大维去走一趟,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见陈永寿赫然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出了这么一个歪主意中的歪主意,张寿就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让金发小子把自己的故事给他们说一说,也许能够有点可趁之机呢?”

    他又不是谈判专家,楚宽那种厉害手段的家伙都投鼠忌器,他上有什么用?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语言天才梁九城带上自称吴大维的金发小子去走一趟,看看人是不是能沾染一点历史上屋大维的逆天运气。

    本来就知道找张寿只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陈永寿虽说这会儿满心都觉得张寿出了个馊主意,但还是愁眉苦脸地告退离去,结果快到门口时就听到朱莹的声音,吓得他赶紧上马疾驰就走。

    然而,当他回到宫真的硬着头皮把张寿的原话禀告了之后,本以为皇帝要么心情好,笑骂两句就算了,要是心情还是如开始那么糟糕,那么一定会把按捺不住的火气撒在他头上。可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轻啧了一声。

    “那小子估计确实是黔驴技穷了,但是,这些家伙要真的是海东来人,那么理应不是第一次坐船,理应对寰宇天下的了解,也继承了曾经梦天帝的太祖皇帝。就让梁九城带人过去,如果他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金发小子所在的佛罗伦萨是什么地方……”

    “那么朕还有见一见这些人的价值,否则,别说他们扣着二郎,就是说太祖皇帝这会儿还活在世上,朕也不信他们的邪!”

    皇帝真的听了张寿这绝对像是胡闹的主意,陈永寿吃惊归吃惊,可还是立时三刻吩咐了下去,而后,之前被皇帝从身前撵走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也都听到了消息。

    对于这说得好听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急中生智,想到哪是哪的建议,就连素来推崇老师的四皇子,也忍不住拉着三皇子吐槽道:“老师是不是怕这天寒地冻的天气,父皇突然把他差遣去那边?父皇哪敢啊,太夫人病稍好些,已经管他要人了!”

    三皇子到底稳重些,还不至于在背后说自己的父皇和老师。可是,一想到二皇子还活着,而且还落在一群身份不明的家伙手中,想到父皇已经对全天下宣布了人的死讯,他就觉得就算人若是真的回来,也恐怕会落得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他当然不至于还同情对方,但是,他不得不担心父皇的威信。

    因此,见四皇子自觉揭破之前那帮家伙是高丽人,于是劳苦功高,正得意洋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宣扬自己如何如何慧眼如炬,第一时间提供了最关键的消息给老师……他就突然开口说道:“四弟,之前我去白家村看你的时候,曾经说动了莹莹姐姐和太后帮忙逃宫。”

    “你说,如果我这次再来一次,太后娘娘和莹莹姐姐会不会再帮我一次?”

    四皇子已经听说了自家三哥上次逃宫的事,此时听人旧事重提,他不禁目瞪口呆,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听到了明显非常恼火的一声喝:“想都别想!别说太后和莹莹这次绝对不会再帮你,就算她们敢,这大冷天的你跑出京城去,想冻死吗?”

    随着这个声音,皇帝冷着脸进来,见床上趴着的四皇子瞠目结舌,三皇子则是一脸的措手不及,他就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折腾出一点事而已,用得着你们两个小孩子这么愁眉苦脸?三郎你想去干什么,堂堂太子去和人谈判,要求他们放人?”

    “二郎可不会感激你!朕既然已经通告天下,就已经当作没有这个儿子!被人说朕为父不慈也好,偏心偏爱也好,朕不在乎。至于二郎,失陷于贼手却没在第一时间有所决断,那他就怪不得别人了。”

    “太祖皇帝曾经传下来一个少年皇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结果失陷于虏寇,被人所执之后,竟然真的被人威逼喝令开城门的故事。虽说朕遍观史书,也没见到这样一条,可仔细想想,天子入贼手,要么了断,要么学勾践那样栖身敌营忍辱负重,自己再卷土重来。”

    “以天子至尊去替人叫城……要是朕是那新天子,就叫人……不对,亲自一箭射死他!”

    三皇子登时变了脸色,而就算是四皇子这种骨子里有些叛逆的熊孩子,也不禁面如土色。兄弟俩眼睁睁看着皇帝撂下这话就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去,四皇子终于忍不住弱弱地说:“三哥,父皇……他不会真的下令……”

    “别说了。”三皇子一把捂住自家四弟的嘴,足足许久,这才放下了手。然而,他却到底没有追出去再让皇帝收回成命之类的,因为皇帝没有明说,而他也不想在人背后狠狠再推上那么一把。只是,在想了又想之后,他却低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明天是除夕,老师在公学也没事,四弟,你说请他和莹莹姐姐一块进宫过年如何?”

第八百五十五章 除夕

    三皇子请张寿和朱莹进宫一同过年的愿望,其目的简单而朴实,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家父皇。然而,正旦大朝在即,那边却横亘着一支莫名其妙的使团,皇帝压根没心思好好主持这一场除夕家宴,所以不但以张寿朱莹也有父母长辈需要团圆为由驳回了此议,还撂了挑子。

    “朕没心情,这一场家宴,三郎你奉着太后去主持,朕心里烦,去奉先殿呆一晚上。”

    当三皇子去清宁宫见太后,随即吞吞吐吐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着实担心祖母不是雷霆大怒,就是出言讥嘲,可他没想到的是,太后只是略怔了一怔,随即就自嘲地笑道:“他之前和我这个当娘的闹别扭,还去奉先殿里以反省为名呆了一晚上,这次倒好,连除夕也不过了。”

    “他这是生怕那些嫔妃不知道外头出了事?”哂然一笑过后,太后见三皇子垂手而立,面色涨得通红,分明竟是为了皇帝的举动而心怀惭愧,她就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你父皇挑中你当这个东宫太子真是有眼光,什么事你都为他扛。好了,别想那么多。”

    “不就是除夕宴吗?就说你父皇思念先帝,怕他在下头寂寞,所以特意置办了一桌酒席,去奉先殿里陪他说话了。说得郑重其事一点,再掉两滴眼泪,意思到了就行,宫中你那些叫母妃的都很聪明,不会乱嚼舌头。”

    有了太后这话,三皇子才算是如释重负。然而,太后接下来说出的一番话,却让他发愣到傻在了当场:“这除夕宴也就是一个样子,吃不了什么,不过取一个团圆的意头。你父皇既然要独自在奉先殿里陪先帝,你带上你四弟,跟着我出宫去赵国公府。”

    “唉,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却不知道一进宫门那才是深似海,我这个太后出一次宫就地动山摇似的,还不如你父皇没事就四处乱窜,我连嫡亲姐姐病了都没法去探望。”

    三皇子想拦却又找不到借口,不拦却又觉得回头父皇孤零零留在奉先殿怪可怜的,可最后终究被太后一句守岁到后半夜放了爆竹就回来给说动了。而当他回到昭仁殿,告诉了四皇子这个消息时,他就只见自家最最活泼好动的四弟乐得一蹦三尺高。

    “太好啦,太好啦,可以出宫去玩,太后娘娘万岁!”

    三皇子恨不得扑上去死死捂住四皇子的嘴。所幸皇帝这会儿已经去奉先殿了,这乾清宫的人也不至于因为这么一句话就去当耳报神,可他还是恨得使劲揪了一把四皇子的耳朵,警告人收敛一点,随即却拉着人一块去永和宫探望五皇子。

    这也是兄弟俩这些日子在宫里最大的娱乐活动。哪怕那个小到如同粉团子,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呼呼大睡的小家伙,根本不会回应两个以哥哥自居的小子,但裕妃那种敞开大门欢迎他们常去的态度,兄弟俩还是觉得很舒心,因此动不动就去转一圈。

    因此,除夕这一天下午,兄弟俩又是戳戳戳开始探望,最后又是戳戳戳结束探望,而胃口好身体壮,落地不到一个月就肥了好多的五皇子,似乎已经很习惯了这几乎每日都会有的戳脸大行动,已经懒得啼哭了,倒是偶尔还会不耐烦地动动手臂。

    而当离开的四皇子听到背后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声,他忍不住扭头就想再回去,结果三皇子不得不一把拽住人,随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有点做哥哥的样子,他还不会叫人呢!贵妃娘娘是大度从来都不说我们,可你看看你,把人当布娃娃似的。”

    “再戳下去,五弟那好好的脸上都要留下指印子了!”

    虽说兄弟俩都很注意,每次都是沐浴更衣之后才会来永和宫,碰孩子之前也都仔仔细细刷洗过手,甚至连指甲都洗得干干净净,但这年头的孩子难养活,四皇子还是知道的。

    因此,他讪讪地笑了笑,等到跟着三皇子去裕妃门口和人道别,等出了永和宫他就忍不住直叹气。

    “我这不是因为从前就没有弟弟吗……三哥,如果父皇再多几个儿子女儿,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伤心难过了?”

    三皇子顿时面色一变,可过了一会儿,他却伸出手抱了抱四皇子,随即低声说道:“像贵妃娘娘那样大度却又明白的人给我们添了个弟弟,那确实是一件喜事。但如果是那些小气却又蠢笨的人给我们添了弟弟妹妹,却很容易惹出事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父皇说的。”

    见四皇子这才低头看向了别处,虽然没点头也没摇头,却分明已经明白了,他就一把牵住了四皇子的手,兄弟俩一如从前一般并肩而行。只是就算大多数时候都形影不离,当这一天晚上的除夕宴开始之后,两个人的座次却不可能再紧挨着。

    代替皇帝主持这一场除夕宴的三皇子身为东宫储君,需要陪侍太后,安抚诸妃,还要周顾众人的情绪,说一些非常漂亮却没有实际意义的话。

    而四皇子则是被太后点了逐席斟酒的活计,因此却也忙得没工夫停,好容易坐下来了,还没吃两口,这除夕宴也就散了。

    四皇子往日都是小皇子,只要躲在后头吃吃喝喝就行了,哪里经历过这个,此时顿时赌气把筷子一搁,还是因为三皇子使劲朝他使眼色,他这才老老实实跟着其他人一块行礼。当嫔妃都散去了之后,宫人们过来忙着收拾那些桌子和杯盘碗盏,他又被三皇子拉到了后头。

    而这时候,他就只见小桌子上摆了几样一看就很精致可口的点心,微微一愣就听到了一声笑:“你父皇不在,大家难免心有怨气,看到你亲自斟酒,她们好歹也心里好过些。”

    “我知道你没来得及吃两口,这都是张园那个宋举人教出来的徒弟做的粤式糖水和点心,你少吃两口,一会儿到赵国公府再吃去!”

    四皇子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确定这并不是客气话,他立刻小小欢呼了一声,冲上去就塞了一个银丝卷,被噎着之后,又喝了一口炖汤。好在他还知道一会儿要去赵国公府再吃一顿,所以没有风卷残云,混了个七八分饱就放下了。

    而这时候,太后也已经去后头重新换了一套行头,审视面前的一对孙子,见他们服色倒也家常,也就吩咐不用换了,就这么跟着她出去。而玉泉早早出去调了跟的人,因此,当奉先殿里的皇帝得到消息,掐指一算,他就发现别说追不上……

    大概人这时候从北安门出去,赵国公府都快到了!

    “儿大不由爹……”皇帝说出了这么一句简直让陈永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的话来之后,就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太后既然带他们出去,那就随他们去吧!”

    孤苦伶仃的皇帝被扔在奉先殿,四皇子高高兴兴地跟着太后和三皇子进了赵国公府。虽说这一年多来他也常有出宫,甚至还在白家村这种地方住过一个月,但赵国公府他却不常来。从前是因为皇帝不想太招摇,后来是因为赵国公朱泾执掌了兵部。

    所以,当他看到张寿和朱莹也并肩站在朱泾身后时,不禁喜上眉梢,等那边行过礼后,他就蹬蹬蹬跑上前,笑意盈盈地叫了一声老师。而张寿习惯性地伸手顺毛捋,继而立刻醒悟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时就收回手干笑道:“手滑了。”

    这一句手滑了,朱莹直接就扑哧笑出声来,而朱二则是干脆背过身去掩盖自己那差点要笑喷了的表情。而朱泾和朱廷芳虽说觉得张寿当着太后和太子的面却如此不庄重,可眼见四皇子自己都在那傻笑,一点不妥当的意识都没有,他们还是决定直接当瞎子聋子。

    果然,太后也只当完全没看见这举动,没听到张寿这话,四下一看就笑道:“九娘这是和儿媳妇在庆安堂里陪着?”

    “太后说得没错。”

    朱莹当然不会因为太后在此就束手束脚,此时就笑着说道:“祖母这两天精神比平常好,娘和大嫂常常轮流陪着。刚刚听说太后带着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块来了,祖母本来要撵她们过来,娘却说太后娘娘不会挑这个理,一会儿在庆安堂再行礼也不迟。”

    这话直来直去,就算九娘真的这么说,却也只有朱莹敢这么复述,太后听了却只是莞尔。毕竟,九娘就算在她面前也不卑不亢,人能够尽心尽力照顾病重的婆婆,她还能挑什么?

    她早已过了处处挑刺的年纪了。真要挑的话,谁能比皇帝刺多?

    因此,到了庆安堂,太后对迎出来的九娘和张氏点了点头,等进了内间,见到太夫人坐在那儿,虽说看着比从前消瘦,气色却还算好,这些天来压在心里那沉甸甸的情绪终于纾解了不少。她二话不说就上前去坐在了床沿边上,随即轻轻握住了太夫人的双手。

    而在这种时候,屋子里就没有一个不会看眼色的人。哪怕太后是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出来,但两个人早就来探望过太夫人,此时当然不会继续留着。于是,顷刻之间,屋子里人就悄悄退走,只有门口江妈妈看着。

    姐妹相见,以太后的性情和身份,当然不至于抱怨皇帝这个儿子,又或者说什么近来这件匪夷所思的奇事,只是聊些孙辈的事。而这种话题自然称了太夫人的心意,她最得意的就是如今孙儿孙女都有着落,尤其张寿这个孙女婿,那更是有本事更重情义。

    因而,当太后说到刚刚相见时,张寿非常自然地摸了摸四皇子的头,太夫人就不禁笑了起来。而笑过之后,她就轻声说道:“这兄弟两个,皇上养得确实是很好,而阿寿这孩子接手当了老师之后,那更是言传身教,他们比从前更好了。”

    “是啊,早知今日,我也许早就下了决断,大概就不至于有那些糟心事了。”

    太后苦笑一声,最终方才低声说:“你如今正是最有福气的时候,千万好好保重身体,好好享孙辈的福。唉,皇帝的性子就是凡事喜欢拧着来,只信自己的眼光,所以张寿能够入他之眼固然很好,但免不了如同泾儿这样,凡事就想到他身上。这样太扎眼了。”

    “天下又不是没有人,可皇上老就翻来覆去爱用自己最看得上眼的人,这确实是大毛病。”

    哪怕说的人是天下至尊,太夫人却也并不讳言。可她很清楚,太后出宫,并不是仅仅为了探望她,也绝不是为了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果然,接下来,她就听到了比张寿所知的情况细节更丰富,情节更离奇的内情,一时脸上那表情差点没绷住。

    “二皇子竟然被那些身份不明的家伙说动,想去那个海东华国?那边的国主绝嗣了,所以才会派出使团,千辛万苦坐船漂洋过海,然后求我朝派宗室过去接收国土?这是唱戏吧,怎么可能是真的!”

    太夫人偌大的岁数,再处变不惊的人,此时忍不住反问了太后一遍之后,就禁不住为之扶额,紧跟着却又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因问道:“你这消息是哪来的?皇上之前差陈永寿找阿寿可不是这么说的,所以阿寿才敢出那样离谱的馊主意,莫非皇上说一半藏一半?”

    “皇上不知道。”

    太后并不怕什么语出惊人,淡淡笑了笑之后,她就沉声说道:“楚宽知道皇上的性子,所以特地派了稳妥人专门报给我,担心皇上一怒之下就直接下令杀人。可他也不想想,我又哪里是心软的?就算废后是我亲手挑中的人,可她的死,我至少占着七八分的责任。”

    近日这些消息实在是颠覆了自己一贯对天下的认识,太夫人这会儿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荒谬,还是该正儿八经琢磨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海东华国,又或者是其他。临到最后,她只能满脸无奈地说:“我现在实在是怀疑,这一船人到底是不是疯子。”

    但质疑过后,她却微微垂下了眼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没什么好说的,让楚宽下手果断一些吧,只要能留一两个活口就够了。从前都是皇家的商船往海外走,可如今看来,朝廷也该多多派官船往海外扬一扬国威了。”

    “那什么曾经留下所谓太祖石碑的海东大岛,一定得找到,不能再拖了。现在是一条船,将来说不定真的有八条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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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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