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9 求仁得仁
吴朝晖和魏文芳,把海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张晨和小昭,两个人听着,直感到心惊,不过,心里也安定了一些,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比没有消息要好。
而从吴朝晖和魏文芳的叙述看来,无论是刘立杆还是孟平,人都是安全的,一个自己去投案,一个被公安带走,性命安全无虞,总好过被阿正他们这些烂仔纠缠。
倒是陈启航、林一燕和李勇,至今下落不明,更让人担心。
张晨心想,孟平自己去投案,一定是把所有的后果都想清楚了,也因此,他走之前,会把钱芳她们全部遣散,孟平的下落,应该就在无锡,倒是刘立杆,虽然是被公安带走,但哪里的公安,吴朝晖和魏文芳也不知道。
“应该不会是海城的。”魏文芳说,“我们第二天到海城所有的派出所和公安分局都去问了,他们都不知道这回事,还有人和我们说,肯定是大陆的公安带走的,这段时间,大陆的公安去海城的很多。”
“对,我看那几个人,也不像是海南的。”吴朝晖也说。
但公安也不会随便带人啊,也要你犯了罪,才会来抓你,孟平是因为那六千万,刘立杆根本就没有这种事,怎么也会来抓他?
张晨问魏文芳:“你们公司,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魏文芳摇了摇头,他说没有。
“工程款方面呢,有没有欠的?”
“新埠岛工程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工程款都结清的,欠的是海城市政府的土地出让金。工程款还没有结清的,就是京海中心,可京海中心的那个老板,刘总前一天还给了他一百三十多万,他还把我们的车开走了。”魏文芳说。
“不可能是他。”吴朝晖说,“这家伙自己都逃走了,那些包工头还在找他,他怎么还敢找上门。”
张晨自己也把这个想法否定了,即使是他,那也只是民事官司,和公安没有关系。
“你们公司,没有其他的债务和法律方面的纠纷了?”
“没有了,我们公司你也知道,很单纯,钱都是从北京过来的,要说还有什么,要么就是那天来的那些人……”
“那个更扯不上,那钱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阿正那王八蛋,就是来讹诈的。”张晨知道魏文芳说的是哪一笔,马上就排除了。
魏文芳和吴朝晖也点点头,他们也觉得是这样。
“会不会和把老孟送去三亚有关?”小昭问。
张晨惊了一下,他说对,要说这个,倒是和公安挨点边,他们会找杆子,但是,也不可能啊。
“为什么?”小昭问。
“你想想,这事,只有老孟把杆子供出来,然后一口咬定他是帮助潜逃,那才会有事,老孟会这么做吗?”
张晨问,其他的三个人马上摇头。
“只要老孟不咬杆子,公安哪怕知道他们一起去过三亚,也没有用,老孟完全可以说,杆子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事情。”张晨说。
“那会不会只是叫去,了解一下这个情况?”小昭问。
“这倒是有可能。”张晨点点头。
吴朝晖说:“不可能,如果要问,那要把我也带走,我也一起去了三亚,还是我开的车,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在办公室门口,他们都看到我了。”
其他的三个人,都觉得吴朝晖说的有道理。
张晨拿起电话,扣了小武,小武回过来后,张晨把刘立杆的事情和小武说了,不过他没有告诉小武,阿正带人去找过刘立杆,不然,小武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阿正骗小武他几个月没见过刘立杆,也是担心这个。
张晨不告诉小武,是觉得这个时候,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张晨和小武说:“不管是哪里的公安带走,至少都会通知家属吧,要么你去杆子家里看看。”
小武说好,我先到派出所去,问下他们所长,再去杆子家。
“去派出所干嘛?”张晨奇怪道。
“要是杆子被其他地方的公安带走,他们可能也会打电话给永城的派出所,了解杆子的情况。”
“对对,有道理。”
挂断小武的电话,张晨和小昭说,你把我们无锡专卖店的电话找出来,小昭马上说,我来打,吕红和我很熟。
吕红是他们“半亩田”的无锡代理商。
小昭打通吕红的电话,两个人叽叽咕咕聊了几句,小昭说有事情找她帮忙,吕红连忙说,什么事,小昭你快说。
小昭觉得自己说不清楚,还是把电话交给张晨,张晨问吕红,无锡的公安,你有没有熟人?
“有,我一个好朋友,她老公是崇安分局的,有什么事?”
“我有两个朋友,经济上的问题,一个好像是自己从海南回无锡自首了,还有一个,他是被公安带走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无锡的,我想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
“那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明天过去找下我朋友的老公。”
“好好,谢谢你。”
张晨说着,把孟平和刘立杆的名字告诉了吕红,吕红都记下来,问:“张总,那明天我是打你还是小昭的电话?”
张晨说,都可以。
“你还是打张总的电话,吕红,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懂。”小昭在边上叫道。
“好好,那我问了打张总电话。”
张晨接着问吴朝晖:“你知道谭总的情况吗,怎么我打他电话,也打不通。”
“那肯定是出事了。”吴朝晖说,“我没有碰到过老谭,不过我们那次送老孟去三亚,刘总也问过二货,二货就很担心,说是很多的工地,装到一半,业主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老谭不肯和他说,但下面的工头和他说了,都说恐怕坚持不下去。”
“现在海城,只要和房地产沾边的公司都倒霉,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他估计也不例外。”魏文芳说。
虽然张晨打了几次谭总公司的座机,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心里就预感情况不妙,此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感到很难过,看样子整个海城,真比海水漫过还要惨,怎能不让自己替他们担忧。
“你们两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昭问魏文芳。
魏文芳摇了摇头,她说:“不知道,我们在公司等了一个多星期,什么消息都没有,坚持不下去了,陈洁也回去老家,现在海城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我们也只好先回家,这不,我们想先到小吴老家这里看看,要是没有合适的事干,就去我们家那里。”
“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在我们这里,我去买辆依维柯,小吴你还是帮助开车,小魏你就在我厂里当办公室主任,厂里现在也有两百多人,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需要一个办公室主任,现在就是办公条件简陋一点,和你们原来公司不能比。”张晨说。
“对对,留下来吧。”小昭说,“大家在一起多好。”
吴朝晖和魏文芳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吴朝晖和张晨说:
“七里泷那里,有屁事干,我们本来,就是想到张总这里看看,有没有工打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张晨和小昭大笑,张晨说:“到了这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客气,开口就是。”
吴朝晖和魏文芳,“嗯嗯”地点头。
张晨、小昭、贺红梅、魏文芳和吴朝晖五个人在吃晚饭的时候,小武打电话给张晨,和他说,派出所那里没有消息,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要是有其他地方的公安和他们联系,他们就会问清楚到底什么情况,然后和我联系,杆子哥家里,还是没有杆子的消息。
……
第二天,吕红给张晨打来电话,和他说,你那个朋友刘立杆,肯定不在无锡公安的手里,那个孟平,好巧,他就是到崇安分局投的案。
“真的,那这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金额太大,不是小数字。”
“我知道。”
“你这个朋友,人缘不错,我朋友的老公偷偷告诉我,说是有很多的朋友,都在帮他说情,有几个,在我们无锡这边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不过麻烦。”
“怎么了?”张晨感觉到奇怪,有很多朋友在帮孟平说情,那不是好事吗,怎么还麻烦了?
“关键是你这个朋友,不太拎得清,大家都在想办法帮他脱罪,他倒好,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在帮其他人脱罪,这样,连帮他的人都使不上力了。”
张晨叹了口气,他说:“他回去就是为了这个,不然,他都不用去自首了。”
“是啊,我朋友的老公也说,他们办案,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但要做朋友,就一定要交这样的朋友,我朋友的老公让我偷偷告诉你,有很重要的朋友在帮忙,能起作用,他们局里,大家都很同情他,有把他多往自首减刑那方面靠的想法,让你放心。”
“好好,谢谢你吕红,也帮我谢谢你朋友的老公。”张晨说,“对了,麻烦再请你朋友的老公帮帮忙,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孟平了,就告诉我们一声。”
“好的张总,你放心,这事我会盯着的,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张总拜拜。”
“拜拜。”
张晨摇了摇头,呆呆地想了一会,看样子孟平是求仁得仁了,好在这样,他的心是踏实的,晚上睡得着觉了。
现在还是这刘立杆,他到底会在哪里?
“怎么,没有刘总的消息?”魏文芳问。
张晨摇了摇头:“他不在无锡。”
“那他会在哪里,我昨晚和小吴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想不起来,难道我们公司,还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真是奇怪。”魏文芳说。
“对了,你们这里还住得惯吧?工人们后半夜下班,有点吵。”张晨说。
“很好啊,半夜里肚子饿了,起来都有夜宵吃。”魏文芳笑道。
0660 还是那回事
“哈哈,张老板在,被我一枪打中。”
张晨和魏文芳正在聊天,门口有人叫道,张晨转过头去,原来是三堡村的村主任站在门口,张晨赶紧站了起来。
张晨把主任和魏文芳互相做了介绍,问道:“主任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跑腿跑腿,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主任叫道,“哪里敢有什么吩咐,是市政府找你,电话都打到村委会去了,还指定要我亲口通知你,我就只好跑过来了。”
“市政府找我?什么事?”
“你们大人物的事,我一个种菜的怎么会知道,就是帮助跑跑腿,通知一下。”
“主任,你才是我们的父母官。”魏文芳在边上说。
主任开心地笑了,他看着张晨说:“看到没有,你找来的这个主任,比我这个主任还色照(厉害),真会说话。”
张晨大笑。
主任说:“是这样,明天下午两点,你去市政府大楼105,找市府办的柳副主任,就是他找你开会。”
张晨说好,谢谢主任!
“好了,通知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主任转身准备走,张晨赶紧把他叫住,问:“主任,这市政府在哪里?”
主任睁大了眼睛:“你连市政府在哪里都不知道?”
张晨点点头:“我是真不知道。”
“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连市政府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的人,市政府还要找你开会,我天天想去市政府开会,可惜没资格。”
张晨笑道:“那明天你替我去开好了。”
“不敢不敢,要被打屁股的。”主任说,“市政府就在延安路到头,解百后面那一块,你沿着延安路走去就看到了。”
张晨说好,我知道了。
主任走后,张晨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这市府办的什么柳副主任,找自己会有什么事,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算了,不去想了,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张晨和魏文芳赶紧跑了出去,就看到吴朝晖开着一辆崭新的依维柯回来,开到院子里停下,车门打开,赵志刚、老万和财务三个人从上面下来,赵志刚看到张晨就叫,这个车,坐着比大巴还要舒服。
张晨走上去看看,里面通道的两边,一边双人,一边单人,一共有两排座位,吴朝晖和张晨说,把后面那排座位拆掉,后面就可以装货,前面这三个位子,也可以坐人。
张晨说好,那你拆吧,老万在车下,听说要拆椅子,赶紧又爬了上来,要帮吴朝晖拆,他好像对汽车上的一切,都特别感兴趣。
……
张晨走到市政府大院的门口,在传达室里登了记,他看看院子里面,树木参天,一共有好几幢五十年代造的,那种苏联风格的房子,张晨问了传达室值班人员,对方告诉他,从中间这条通道走进去,左手的第二幢就是市政府大楼。
张晨从市政府大楼的大门进去,也是一个门厅,不过这个门厅很大,中间有两根粗大的水磨石的圆柱,两边靠墙,有两排木条的长椅,是供来办事的人坐的。
正对着大门,竖着一块很大的木头的照壁,照壁上刻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照壁底下,一字排开十几盆万年青。
绕过照壁,就可以看到后面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很宽大,两边是红漆的木头扶手,楼梯口的两旁是走廊,朝左右两边深进去,左边的走廊口悬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116-130”,右边写着:“101-115”。
张晨朝右边的走廊走去。
他走到105房间门口,房门关着,门上一人高处有一扇玻璃的气窗,但被从里面用白纸糊住了,站在外面,还是看不到里面。
张晨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个宏亮的声音叫道:“进来!”
张晨推门进去,愣了一下,他看到二轻总公司的聂总和鲍书记也在,坐在沙发上,看着张晨,有一刹那的尴尬,然后朝他笑着说:“张总,你好啊!”
张晨感到头皮都发麻了,看到他们,他基本上明白今天把他叫到这里,是开什么会了,应该还是动员他兼并群英服装厂,张晨还以为那天他打电话给聂总,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他以后,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们还不死心。
他们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把市府办都搬出来了,张晨在这一刹那,也明白,市府办为什么要让村主任来通知自己,这也是从侧面先镇住自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张晨预感,今天这会,自己有点麻烦了。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皮肤白皙、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在张晨进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过来,看着张晨,伸出了手:“你就是张总?幸会幸会!我姓柳。”
张晨赶紧握住柳副主任的手,和他说:“你好,柳主任!”
柳主任说话的时候声若铜钟,当当当当地响,一听就给人一种很正派的感觉,让张晨顿生好感。
张晨觉得,柳主任这形象这声音,和耍小计谋,通过三堡村主任去通知自己这种勾当,好像不太合拍。
“来,坐坐。”柳主任在张晨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示意他在沙发就坐。
张晨坐了下来。
“张总你需要白开水还是茶叶?”柳主任问。
张晨说白开水就可以了,柳主任。
柳主任端了一杯凉白开过来,放在张晨面前,张晨说谢谢!
柳主任退开去,从办公桌上,拿了自己的保温杯过来,笑着和他们说,我不行,就是这样的大热天,也要喝热的。
他把保温杯在茶几上放下,搬过一张椅子,放在聂总和鲍书记的对面,张晨赶紧站起来,想把自己这张侧对着聂总和鲍书记他们的,单独的沙发,让给柳主任,聂总和鲍书记也站了起来。
柳主任招了招手,叫道:“坐坐,张总你坐,我还是习惯坐这个,老聂老鲍,你们也坐。”
四个人都坐下来,柳主任本来个子就高,又坐在椅子上,张晨和聂总、鲍书记,说话的时候,就要微微仰视着他。
“好,长话短说,今天把你们叫过来,就是开这么一个短会,议题就一个,那就是怎么解决群英服装厂的问题,老聂、老鲍,这个事,后来怎么就没有进展了?”
柳主任来了一个开场白,抛出了一个问题。
鲍书记看了看张晨,和柳主任说:“是张总没有看上,我们也不能强制人家兼并,也没有这个……”
柳主任把手一挥,打断了鲍书记的话,柳主任说:
“不怪人家张总,你们那个厂,我是去过的,乌烟瘴气,哪里还有一点工厂的样子,从那个什么厂长,到下面那些工人,那精神面貌,谁要是能看上,那才是瞎了眼,张总我说的对吧?”
张晨赶紧说:“不是不是,主要是我没有这个经验,我自己办厂,也是边摸边学边做,这冒然去兼并了,我怕自己应付不过来,反倒辜负了领导们的信任,耽误了工人们的大事。”
柳主任盯着张晨看,看得张晨心里都有些发毛了,柳主任“嗤”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哎呀张总,你们那个永城县文化局呐,当初没让你去当那个团长,真是失误,你们听听,张总这几句话,说的多有水平,滴水不漏,这下好了,我们都碰了一个软钉子。”
聂总和鲍书记都笑了起来,点着头说是是。
张晨的脸红了,心里暗暗吃惊,看样子这柳主任,今天完全是有备而来,早把自己的底摸了个透,至于这什么团长的,当初张晨也听海霸天这么说过,看样子文化局,还真有过这样的动议,乖乖,好险,自己险些就变成了冯老贵。
“张总,在我这里,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你不要有顾虑,我们本身就是探讨问题,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好不好?”
张晨说好。
“那好,那我也不客气,就直接问了,张总,你真的不是看不上这群英服装厂又旧又破?”
“不是。”张晨老老实实说,“旧和破都不可怕,机器旧了,换新的就是,厂房破了,整修一下就是,我原来就是做装修的,这个难不住我……”
“对对,我插一句。”柳主任说,“一鸣食品厂门市部那么个破房子,你们就搞的不错,现在都变成了延安路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我听说这还是你自己设计的?”
张晨点点头说是。
“有能力!这有能力的人,还真是干什么都能干得像像样样的,好,张总,你继续。”柳主任抬了抬手。
张晨想了一下,继续说:“说实话,我担心的还是人的问题,这人可不是设备厂房,不是说你想换就马上可以换的,它还是一个长期的存在,你每年每月每天都要面对,我担心这么多人,要是我没有能力解决的话,这厂还是支撑不下去。”
“对,有见识,也很坦诚。”柳主任点点头,“人才是最关键的因素,人的问题解决好了,对企业来说,是动力,是发展的促进力,解决不好,那就会变成阻力和压力,甚至是包袱,七十多个退休工人,一百多个在职工人,要是都靠养的话,哪个养得起?”
柳主任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张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父母都是永城仪表厂的退休工人,对吧?”
张晨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是。
0661 犯了错的乖小孩
“那个厂效益怎么样?”柳主任问。
张晨摇了摇头说,不好,都几个月领不到退休工资了。
“嗯,和这个群英服装厂差不多。”柳主任说。
“还不如。”张晨说。
“心疼吗?我是说,看到你父母这样?”柳主任问。
张晨本来想说,不心疼,退休工资才几个钱,拿不到就拿不到好了,但觉得这样说,也太没心没肺了。
张晨正踟蹰间,柳主任又说:“当然,你父母有你这么一个会赚钱的儿子,那几个退休金,能不能拿到,可能也无所谓。”
张晨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窥破了心思,不禁有些害臊,他抬头看看柳主任,柳主任没有看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缓缓地说:
“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的那些老同事,你从小叫叔叔阿姨的,不是人人都有你这么个会赚钱的儿子的,他们可是指望着这退休金过日子,这退休金就是他们的一切,有时候我到下面县里,县里的同志老是和我抱怨,说是一大半的精力都花在应付他们身上了,”
柳主任看了看聂总和鲍书记,继续说:“老聂老鲍,你们心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抱怨吧?但要是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别说他们,就是我们,要是几个月没有工资,也一样受不了,也会有怨言,嗯嗯,话扯远了,张总,我的意思是,你要把这些退休工人当自己父母看。
“我想,这人的感受就会不一样了,你不会把他们看成是包袱,虽然他们确实是包袱,对企业对政府都是,我这个话,听起来有些政治不正确,但实事求是嘛,就算他们是包袱,如果你有能力,张总,你会不会想帮帮他们?”
张晨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张总会有这个想法,这很好,不管是群英服装厂,还是永城仪表厂,七厂八厂,我们现在很多的厂,都是这个现状,但他们不是第一天就这样的,他们也有红火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有历史的复杂的原因。
“但总结起来,不外乎几点,一是机制出了问题,让企业和市场脱了节,被市场淘汰了,所以我们要转换机制;二是人出了问题,这个人,主要是指企业的管理人员,包括我们这些人,在上面指挥,又不懂企业运行的规律,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出了问题怎么办?
“那就要斩断我们这些瞎指挥的手,和那种瞎指挥的冲动,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把企业交到那些真正能管理企业、经营企业的人手里,这才能彻底解决企业的根本问题,解决工人们的切身问题,工人都是好工人,只是需要有个好的带头人。
“张总,就像你妈妈,我了解她一直就是工厂的先进生产者,就这样的一个好工人,你说,一辈子兢兢业业,这到老了,她以为的靠山,这个工厂,突然就靠不住了,你说,对她公平吗?当然不公平!在群英服装厂,也有一大堆这样的人。
“那我们有能力的各方,不管是政府也好,个人也好,是不是应该帮帮他们?老实说,政府要是有能力,那我们二话不说,肯定大包大揽,但现在的实际是,政府也没有这个能力,这就需要全社会来帮忙,特别是像张总你这样的有能力的人。
“我说这些话,不是官话套话,不是文件上的话,完全是我个人的肺腑之言,我走过太多的企业,见过太多的工人了,这对我的触动很大,我也不是个冷血的人,做不了铁石心肠,所以,老实说,当老聂和老鲍来和我说这事时,他感觉心里一热,眼睛一亮。
“我觉得如果按这条路走,群英服装厂工人们的出路,就有保证了,真的,张总,我就是这样想的。”
柳主任这样说着的时候,其他的三个人静静地听着,聂总和鲍书记不断地点头,张晨也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好像被点燃了,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干,但话到嘴边,又强忍住了。
但柳主任这话,确实让他招架无力,不管是从大的方面,还是小的方面,张晨都觉得柳主任说的无懈可击,人家还不停地给你戴着高帽,你也不能太不识抬举。
张晨就是这样,要拍桌子,他会和你对拍,要发脾气,他犟起来,天王老子也不卖你账,但你要身段这么柔软地和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就等于是捏到了他的七寸。
张晨觉得自己除了沉默,几乎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怎么样,柳主任这一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我都被感动了,张总,你也给个态度。”鲍书记说。
柳主任马上抬手制止,他说:“哎,老鲍,这是大事,不要逼人表态,我们要做的是,尽我们的可能去创造条件,排除困难,张总是明白人,也是识大体的人,我们的诚意,他一定看得到。”
柳主任转向张晨,和他说:“张总,那个企业的现状,说实话,会把人吓死,但我敢表态,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共同来克服这个困难,不是说,这企业被兼并了,我们就撒手不管了,我话说在这里,以后你张总经营上有什么困难,我柳成年绝不推脱,全力以赴帮助你。
“眼下,就群英服装厂,有两点我已经请示过,可以告诉你,作为政府,也是我们可以做到的。
“第一,就是不让你背旧账,就是在兼并之前,长期拖欠着的工人工资、退休金、医药费等等,这个不用你来承担,我们政府会想办法解决。
“第二,作为帮政府脱困的企业,我们会在我们地方政府的权限范围之内,给你三年的税收减免,同时,在兼并过程当中,凡涉及土地和房产变更等等的费用,我们一并减免。
“我相信,在张总的领导下,群英服装厂一定会踏上腾飞之路,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不在腾飞的翅膀上,去绑上几块铁,这家伙要绑上了,那翅膀怎么还扇得起来?”
柳主任说着,聂总、鲍书记和张晨都笑了起来。
柳主任用征询的目光,笑眯眯地看着张晨,张晨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低下了头想了一下,说:“好,我听柳主任的。”
“不是听我的,是你有没有信心把群英服装厂搞好?”柳主任又逼近一步。
张晨抬起头来看着柳主任说:“我接手了,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搞好。”
“这才对了嘛!”
柳主任双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下,聂总和鲍书记,都大笑起来。
……
张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柳主任的办公室的,他走出了市政府大楼,再走出院门,走到停在门口停车场的夏利车边上,还想继续往前走,吴朝晖叫了他一声,他这才醒悟过来。
完蛋了完蛋了!
张晨心里一迭声地叫道,几乎在自己说“我接手了,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搞好”的刹那,张晨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冲动。
张晨上了夏利车。
昨天,厂里的依维柯买来以后,贺红梅就来了兴趣,一定要和吴朝晖换车开,今天,她开着依维柯和老万一起送货,把自己的夏利给了吴朝晖,吴朝晖就是开着夏利,送张晨过来的。
“去哪里?”吴朝晖问。
张晨刚说出去店里就有些后悔,他心里是想躲到厂里去了,但想想还是算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不去和小昭说,想躲过去吗?
张晨在店门口下了车,内心挣扎着,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回到了家门口不敢进去一样,张晨走到一楼的楼梯口,好像已失去了上楼的勇气。
“张总。”
小莉叫了他一声,然后从他的身边过去,噔噔蹬蹬上了楼,张晨想去天井里坐坐,但那里已经坐满了人。
张晨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去,刚走近小昭的办公室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瞿天琳和小安的声音,完了完了,张晨脑袋里嗡地一下,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回到家,结果发生老师已经到了家里。
张晨当时就想转身离开。
“张总。”
小莉从小昭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又叫了他一声,真是见了鬼了,今天怎么到处都碰到你,你他妈的嘴巴还这么甜,吃了多少的冰激凌?
张晨硬着头皮,只能往里面走。
里面的三个女人都住了嘴,三双眼睛,就像六把刀,齐刷刷刺向他,张晨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们都发现张晨的脸色很难看,小昭赶紧问:“你怎么了?”
张晨摇了摇头,看看小昭,他说:“我同意了。”
小昭没听清他说什么,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了。”张晨说。
小昭疑惑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她问:“你同意了什么?”
张晨觉得嗓子有点干,他吞了一口口水,说:“我同意兼并群英服装厂了。”
小昭愣了一下,呆住了。
“得!我说什么,人算不如天算。”瞿天琳说,“我就知道他逃不过。”
小昭镇定了下来,她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和他们说了我们不接受的吗?”
“他们又找我了。”
“好吧,坐下来说。”
张晨坐了下来,小安走开去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张晨,和他说:“给,大英雄。”
张晨接了过来。
张晨接着就把昨天村主任怎么到厂里来通知他去市政府开会,到他今天去了以后的情景,包括柳主任说的话,都大致和她们说了。
三个人听完,都沉默着,过了一会,瞿天琳叹了口气,看着小昭说:
“你们这是树大招风,被盯上了,小张就是今天不答应,他们还会找第二次第三次的,不过这个姓柳的说,不让你们背旧账,总算是还讲点良心,不然,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就会拖死你们。”
瞿天琳拿过小昭办公桌上的计算器,按了起来,按完,和张晨、小昭说,光这七十二个退休工人,每个月的工资加医药费,就要一万多,你们就当是一年在那地方花了十几万的租金吧。
小昭睁大了眼睛,都快哭了:“十几万?姐,我们买三堡那块地,才花了十五万,江干区还奖励了我们好几万。”
“那怎么办,他现在还能说不吗?”
瞿天琳问,小昭和小安看看张晨,都觉得这让他回过头去再说不,那是打死他也不可能的。
“好了,就当做一件善事吧,小张说的没错,那些年纪大的大伯伯大姆妈,也确实可怜,你们年轻,就当是帮助他们。”瞿天琳说。
0662 开头,让人有点烦
接下来,兼并的事情进展很快,张晨几乎是被聂总他们推着走,不过一个礼拜,就在群英服装厂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举行浙江半亩田服饰有限公司兼并杭城群英服装厂的签字仪式。
这一天,群英服装厂的全体工人和退休工人,几乎全部到场,群英服装厂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热闹。
原因是聂总和鲍书记,今天带了钱来,来清旧账,把原来欠工人和退休工人们的工资和应付的医药费,在会议结束以后,一次性支付完毕,从此,在场的所有人,就和二轻总公司无关了,二轻总公司只是还担负着,监督张晨他们执行协议的义务。
虽然到了九三年,整个社会,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已经和前几年天差地别,什么国营的全民的大集体的集体的街道的,还分的那么清楚,差一个级别,走路的时候下巴往上翘的程度就不一样。
但一夜之间,自己就从一个大集体的工人,变成了一个私人老板手下的工人,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人还是感觉有些受不了。
当场就有人闹起来,柳主任也参加了今天的签字仪式,他站了起来,先是缓声说,我们今天举行这个仪式,也是为大家找出路。
“什么出路,就是把我们卖给资本家吗?”有人叫道。
“哪个资本家?”柳主任问,“在我们国家,根本就没有资本家,私营企业,也是我们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补充,这是中央文件说的清清楚楚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私营企业,还不就是资本家,就是要来剥削我们工人阶级。”那人继续叫道。
柳主任笑道:“哟,你这帽子,还定的蛮大,来来,你告诉我,你这一个月,做了什么,你有什么好让别人剥削的,你说出来。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你上个月如果没有迟到早退,你的工资,二轻公司都不要发,我柳成年来发,你出来讲,你有没有做到。”
会场上鸦雀无声,那人努了努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才说了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
柳主任扫视了一遍下面的人,继续说:
“我这个人,也不怕说丑话,我就把丑话告诉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个宝,还剥削,你们知道,人家张总自己有厂,工厂的业务忙得不得了,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你们这一个厂,为了促成这件事,你们知道老聂和老鲍,做了多少工作,人家才同意来接手的。
“被兼并以后,根据协议,你们的工作权,张总会保障,但是,如果你们有谁觉得你自己本事大,待在这厂里委屈了,要么和前面那个人说的,不想让资本家剥削,那你也有权走。
“我再说句丑话,你走了,张总只会松口气,他心里只有巴不得,保障你们的工作权,保证退休工人的工资,才是在这次兼并中,政府一定要戴在张总头上的紧箍咒,也是他对政府和全体工人的承诺,他不得不遵守,你们把这个搞搞清楚。”
“我不管厂是谁的,只要能保证我每个月拿到退休工资,不要像现在这样,钱塘不管,仁和不收。”有退休工人叫道。
柳主任看了看张晨,张晨说:“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退休的,每个月的工资我敢保证,肯定一天都不会迟发,要是迟一天,你们就来找我,把我的办公桌掀掉。”
“看到没有,张总的保证靠不靠得牢?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柳主任叫道。
下面,虽然还有人叽叽咕咕的,但也不敢大声地反对什么。
签约仪式结束,柳主任带着聂总和鲍书记,还有原来群英服装厂的赵厂长先走,今天所有人里,最开心的就是这个赵厂长,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公司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了,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张晨送走了柳主任他们,他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站在那里,心里反倒是万分沮丧,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高磡上,这么多年,他逃避着不想当老杨和冯老贵,结果,自己现在和冯老贵有什么区别。
工人们领完了工资,也都回家吃中饭了,等到下午,这里就不再是上午的情景,只有十几个人还来上班,来了也都是坐在车间大门进去的门厅里聊天。
张晨走过去,没有一个人理他,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更没有人把他当成老板。
张晨走到车间看看,原来还有几个人在干活的车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二楼他连上也懒得上去,他知道肯定是一样的情况。
张晨从车间里出来,重新经过那堆人的身边,终于有人叫了一声:“老板,你是哪里人。”
“永城。”张晨说。
“瓜老儿(乡下人)。”张晨听到有人用杭城话,轻声说了一句。
他不以为意,走出门去,瓜老儿就瓜老儿,只要你们能永远保持你们城里人的高傲,然后继续饿肚子就可以。
张晨穿过球场,看到老万和吴朝晖正用锯子,在锯那块独存的篮板上,那一枚独存的螺丝,这是张晨让他们干的,他担心不要自己刚刚接手,这篮板就掉下来,砸到人,自己他妈的已经够倒霉了,可不想再碰到这种倒霉的事。
螺丝已经生锈,用扳手扳不动,所以老万和吴朝晖,就只能用锯子,把螺丝锯断。
张晨走进了办公楼,第一个办公室,还是围着几个人在打牌,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办公楼里,只有这个办公室的吊扇还是好的。
张晨在门口站了一会,那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继续,也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其实张晨这一个星期,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他们早就知道他将是这里的老板,现在已经是了。
张晨来这里是为了和赵厂长办交接,交接也没有多少事情,不过是把企业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还有房产证、土地证等等交给他,另外还有印鉴交给他。
赵厂长和他说,设备的台账,还有库存,你派人过来清点交接一下,张晨虽然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这种破缝纫机,多一台少一台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派魏文芳来走了一下形式。
厂里的财务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账目交接的问题,账上还有三百七十五块三毛五分,赵厂长和他说,从我到这里当厂长以后,财务上从来没超过三千块,你要查账也可以。
赵厂长说这话时,带点挑衅的口吻,张晨差点就给他一拳,心里在骂,你他妈的,一个厂长,把工厂搞成这副鬼样,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种人真是欠揍。
账当然是要盘的,但不是查赵厂长,而是盘应收应付,结果应付的还比应收多了一万两千多,又是一笔多出来的开支。
张晨觉得,在这个鬼地方待得越久,就越是心里憋屈。
瞿天琳说的没错,自己就是逞能,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麻烦。
张晨走到了赵厂长的办公室,如今这里是他的办公室,魏文芳和贺红梅两个,正在帮他打扫卫生。
厂长办公室对面的财务室门也开着,出纳赵晶晶见他进来,抬起头叫了一声张厂长,她是整个厂里,唯二理他的两个人之一,还有一个,是坐她对面的李会计,他长期泡病假,赵晶晶告诉他,其实是在其他单位上班。
他兼了好几个单位的会计,这里现在也变成了他的兼职。
李会计上午倒是出现了一下,下午又不见了。
赵晶晶见张晨看着她干活,就和他解释,上午发的钱,整理好了交到二轻公司去。
张晨说好,辛苦了。
张晨转身准备出来,赵晶晶把他叫住,问他:“厂大门的钥匙要不要交给你?”
这个厂每天,都是赵晶晶早上来开门,也是她负责关门。
“还是你再坚持一下。”张晨说。
“给你一把吧,张厂长,万一你晚上什么的要进来。”赵晶晶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张晨说好,接了过来。
这么大的一个厂,连传达室也没有一个,可见凄惨到了什么程度,这是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了。
张晨走回到厂长室,贺红梅看到他,苦笑道:“师父,这地方也太破了,和解放前差不多。”
张晨白了她一眼,骂道:“好像你经历过解放前似的。”
“我看到过啊,电影里,你说,这里和解放前有什么区别?”
张晨不理她,走了出去,他走到第一个办公室,里面的人还在打牌,张晨走了进去。
“你们在打什么?红五还是双扣?”张晨问。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个人手上的动作也慢了,过了一会,有人说:“红五。”
“能不能让我来打一会?”张晨问。
有一个人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把自己面前的几张毛票拿走了。
坐下来后,张晨发现,早上那个开会的时候,喜欢自称工人阶级的家伙也在。
“来多少的?”张晨问。
“一毛两毛。”有人说。
张晨大叫一声:“魏文芳!”
魏文芳跑了过来,贺红梅也跟了过来,魏文芳问:“张总,什么事?”
“有没有带钱,毛票?”张晨问。
魏文芳摇了摇头。
“我车上有,买早点用的。”贺红梅说。
“去拿来给我。”
贺红梅走了出去,不一会回来,拿了一叠一毛两毛五毛的钱,放在了张晨面前。
张晨和其他人说,来来,就按你们的规矩。
打了一个多小时,其他人面前的钱,差不多都到了张晨面前,张晨把手里的牌放下,和那几个人说,打牌你们不行,牌技太臭,从明天开始,你们谁要是还想上班的时候在厂里打牌,就来找我打,不过,我们打十块二十的,不然,时间浪费掉不划算。
张晨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连面前的钱也没有拿。
张晨走到了外面球场,看到老万和吴朝晖已经把那块篮板卸了下来。
张晨和老万说:“明天你带维修队过来,先把所有坏的灯换了,还有,把车间那边门厅里的吊扇也换了,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聊天,多热。”
老万说好。
0663 中国胜利
傍晚的时候,张晨在小昭那里吃完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群英服装厂。
他打开锁着的铁门,推车进去,把门重新关上。
两块篮球场,靠厂房的那一边已经沉浸在厂房的阴影里,另外一半,涂满了桔红色的夕阳。
张晨骑着车,在这光亮和阴影之间,一圈一圈地兜着圈子,心里想着,还是有收获的,小时候傍晚,一群人拿着篮球,到学校泥土地的篮球场去,还常常抢不到场地。
现在,自己居然有了两个篮球场,虽然四根水泥的篮架上,一块篮板也没有了,但没有篮板的球场,也还是球场。
张晨从自行车上下来,在球场上跑动着,做着运球、过人、三大步上篮的动作,不一会,就已经满身大汗。
张晨走到一边,爬上水泥的看台,在厂房的阴影里坐了下来,水泥的看台还烫屁股,张晨干脆把上衣脱了下来,垫到了屁股下面,光着上身坐着。
前面体育场路的喧杂,隔着一幢办公楼,再经过半个球场,声音已经有些遥远,隔壁的杭城炼油厂,似乎是在大兴土木,有打桩机,不停发出“嘭,嘭”沉闷的声响,每“嘭”一下,屁股下的水泥看台,就微微地晃动一下。
张晨掏出屁股兜里的大哥大,虽然知道明知道打不通,他还是依次拨了刘立杆和孟平的电话。
孟平现在肯定在看守所里,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正看着窗外的夕阳,刘立杆在哪里,张晨还是不知道。
张晨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哪怕是有一个人的电话可以打通,那该多好,自己的心里,就不会那么烦躁和孤独了,这一段时间,张晨竭力装出了轻松和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的心里是紧张的,有很多话,和小昭都不能说。
要是孟平和刘立杆在,他们可以说,朋友,不就是关键时候的互相依靠吗?
但是,孟平和刘立杆最关键的时候,自己没能成为他们的依靠,那是他们觉得,自己还靠不上,能力太小,不能够帮他们解决任何的问题。
而他们,在张晨的心里,早就是依靠了,虽然张晨没有想要问他们借钱的念头,但孟平那句,一千万以内,我分分钟打给你,一千万以上,你给我几天时间的话,无形当中,就给了张晨底气,做什么胆子都可以大。
包括那次,三堡的主任和书记,找自己谈注册公司的事时,自己明明只有两百万,但就敢说五百万,就是因为自己觉得,那三百万不会是问题,因为有刘立杆和孟平在。
现在,刘立杆和孟平不在了,张晨每一件事,就必须做得战战兢兢,他们已经不是他的靠山,但他要努力地成为他们的靠山,这个世界,钱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但能够解决绝大部分的问题,不管是孟平还是刘立杆,当他们再出现的时候,肯定就需要钱。
张晨不能让自己倒下,特别是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自己就更不能倒下,而现在,可能会让他倒下,没法控制的,就是这里。
瞿天琳说的没错,这里搞得不好就会变成一个无底洞,张晨深入了解得越多,就越有这个感觉,那天在柳主任的办公室,甚至从他办公室出来以后,张晨感到的是烦躁和焦虑,但随着这两天到这里的次数增多,特别是和这里的人接触多了以后,张晨感到了恐惧。
他有一种自己走了一条不归路的感觉。
这些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另外一个世界的工人,和他厂里的工人完全是两码事,厂里的工人很单纯,那就是拼命地干活,多挣钱,生产任务越紧,工人们反倒越好管理,一个个都像一个钉子一样钉在自己的座位上,怎么可能不好管理。
厂里的工人,是连上下班都不用管的,起床之后,洗完脸吃完饭,自己就去车间,打开机器干活了,连主管都还没到车间里。
下班也是,只要他今天的活没有完成,不用人说,他自己也会干完为止,把成品交到后道才下班,哪怕通宵,哪怕车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里呢,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到五点半,但谁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是没人说的清楚的,甚至今天会有多少人到厂里来,也说不清楚。
大多数的人每天还来厂里,好像只是让自己觉得有地方可去,早上出门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家里人说,我上班去了,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坐着而已,或者说,厂里聊天的人更多,聊天的气氛比家里好而已。
那几个还会坐下来每天车几条大裤衩的,是因为做一条还有一毛钱的计件奖金,工资没有保障,但这个奖金倒是每月都能发,因为加起来也没有几百块钱。
而这几个还干点活的,都是厂里的生活困难户,就是这一条一毛的奖金,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
张晨觉得自己不仅重回到了高磡,就是连周围的人,好像也是高磡上的人,高磡上的人多难搞,自己当年,就是最难搞的之一,一点也不亚于今天的那个“工人阶级”,张晨现在都有些同情永城县文化局,同情丁百苟了。
自己是到了他们相同的处境,才开始能理解理解他们的苦衷吗?
张晨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落山,现在整个的球场,包括周围整个的世界,都沉浸在了一致的光线里,将夜未夜,欲黑还明,那么的暧昧和不安,那打桩机每一次“嘭嘭”的击打,似乎都让光线更暗了一点,好像黑夜就是被它,从天上震落的。
张晨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不管怎么说,兼并这里,也是自己的选择,哪怕在柳主任的办公室里,自己是晕了头,那晕了头之后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
小昭反对过,瞿天琳提醒过,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要选择一条道走到黑,那你就走,除非你在黑暗的尽头能看到光明。
张晨觉得,他就是要把这到黑的路,走到底,走尽走透,他已经被逼得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张晨想起小时候家边上的一条弄堂,那条弄堂很窄,下面是石板的路,两边都是高高的那种旧房子的院墙,这条弄堂里,据说是有人吊死在里面,所以这条弄堂就叫吊死鬼弄,从张晨记事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
弄堂里本来还有几座院子的院门,是朝向弄堂里开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院门就紧闭了,再也没有打开过,院子里的人,把开向其他弄堂和马路的后门当作了正门。
这样一来,这条弄堂就更显幽深,更别说晚上,晚上这里面是一点的光亮也没有。
他们小时候经常会做的就是,一大帮的人结伴往里面走,约好,谁也不许往回跑,大家挤挤挨挨地进去,每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快走到传说中的有人吊死的那扇紧闭的院门,有人叫了一声“吊死鬼来了!”
“哇”地一下,所有的人拔腿就往回跑,有人踩到的石板,发出“倥侗”的一声巨响,大家已经被吓破的胆四分五裂,再尖叫一声,最后那个一拐一拐跑出来的,肯定是被人推倒的,他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认为的,推倒他的那个人算账。
他们小时候还玩一种叫“中国胜利”或“解放台湾”的游戏,指定了一块地方叫中国,再指定几十米外的一根电杆叫台湾,人分成两拨,一拨逃,一拨抓,逃的那拨,先是在划定为中国的地方,一般是一个门洞口的台阶上。
抓的人可以在中国之外的地方到处走动,逃的人只要离开中国,他们就开始抓,你逃回到台阶上才安全,他们继续在外面等。
逃的人也不可能一整个晚上,都龟缩在中国不出去,因为本方有一个人,在游戏开始的时候就在台湾,也就是那根电杆,一只手不能离开电杆,他只能绕着电杆移动,整个游戏,就是在中国的人,要去解救出那个在台湾的人。
从中国试图出去的人,一个个被抓,被抓的也被押去台湾,和那个人在一起,等着其他的人来解救,要是所有冲出中国的人都被抓,游戏结束,你们输了。
在中国的人,只要想办法穿过重重阻击,不被人抓到,跑到台湾岛,伸手拍到被抓的自己同伴的任何部位,中国就胜利了,台湾就解放了。
往往是,从中国出去的人会一个个被抓,在台湾那里连成一串,一个个手牵手,排成一条长龙,这叫“传电”,最后的那一个,手还是要碰着电杆,手牵手排成长龙,是尽量缩短台湾和中国的距离,让跑出来解救他们的人,尽可能地少跑一段路。
那天晚上,他们还是玩这个游戏,游戏已经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刺激的关头,那就是张晨他们这方只剩下两个人了,其余的人都被抓去了台湾。
整个台阶外面的街上,都是包围着他们的人,他们第一步需要想办法先冲出中国,然后去解放台湾,对方那么多人,他们只有两个,一出去就被抓的可能性很大。
张晨和另外一个商量,他们商量好的办法是,由一个人出了台阶,就拼命往重兵把守的台湾的方向跑,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张晨就朝相反方向,也是对方兵力最少的那边跑,先离开中国,摆脱他们的追击,再想办法回来解放台湾。
张晨趁着对方都蜂拥向他的同伴时跑了出去,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但被他甩掉了,张晨拼命地跑,跑过了好几条街,才把追他的人都摆脱了。
接下来,张晨的任务就是怎么解放在台湾的大部队,他们的输赢,都押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时候对方,肯定是守着台湾附近的路口,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活活抓住。
张晨想到那被当做台湾的电杆,就在离吊死鬼弄不远,所有的路口对方都有人把守,就是没人会守吊死鬼弄,因为整条街上,晚上,连大家一起都没有一次走完过这条弄堂,更别说一个人,放心好了,没有人会有胆量晚上穿过吊死鬼弄。
张晨当时就觉得,要解放台湾,这是唯一可能的机会,他到了弄堂的另外一头朝里面走,走了十几米腿就开始哆嗦,从童年开始的所有关于吊死鬼的传说和画面,一幅幅在他眼前闪现,最讨厌的是,怕被别人发现,他还不能唱歌,要是能唱歌壮壮胆也好啊,但是不能。
张晨走到了弄堂里,想退回去,又觉得退无可退,整个台湾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去解放呢,自己怎么能退?张晨只能不断地在脑子里想象着,台湾被解放时同伴们欢呼的情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终于走到了传说中吊死鬼的那个院门口,恐怖的画面没有出现,张晨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还有意在那扇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虽然心在怦怦地跳,浑身在不停地哆嗦,张晨还是数着数,自己和自己说,一定要坐到一百……
当张晨从吊死鬼弄里神兵天降般地出现时,敌方还没有发现他,他自己的同伴就欢呼了起来,等到敌方醒悟过来,从四面包围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张晨一个巴掌扇到了那条长龙,最前面一个人的脸上,那人被扇了一巴掌也不觉得,只知道欢呼——
我们赢了!
张晨觉得,自己现在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0664 “工人阶级”和“瓜老儿”
天黑下来了,但城市里没有彻底的黑暗,总有这里那里的灯光,会给这一块地方带来一点光明。
张晨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在整个厂区前前后后地走着,他觉得要让这个地方走上正轨,首先就要收拢人心,而收拢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大家看到变化,有变化大家才会觉得有希望,而要是一直延续以前的死气沉沉,这个地方,就会一直烂下去。
但怎么改变,张晨觉得,是最让他伤脑筋的。
张晨在厂里转到了九点多钟,走出去锁好门,在门口又转了转,还骑着自行车,到了环城北路,看了看他们后面的院墙。
这才去了店里。
张晨和小昭说,你明天让财务,转十万块钱到群英服装厂的账上。
“干嘛?”
张晨没说干嘛,想了一下说,算了,还是我等会去厂里,让她开支票给我好了。
小昭看了看他,郁郁寡欢的,知道他虽然不说,但心里的压力很大,小昭觉得,什么都不问他,让他自己慢慢舒压,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该说的,他也会和自己说。
张晨坐下来,拿过了速写本,凭记忆画了起来,把整个厂区画完,画到前面的体育场路时,张晨一个激灵,他问小昭:“我们把办公楼租掉怎么样?”
“怎么租?”
“你看,虽然这办公楼的大门是朝厂里开的,但这外面,就是体育场路,现在不是鼓励破墙开店吗,我们把这办公楼,都改成商铺出租,是不是可以增加收入?”
小昭看了一下,觉得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但肯定不是好办法,如果是好办法,当时的群英服装厂早就做了,他们不做的原因,一是这改造办公楼,本身就需要一大笔钱,而改造之后的效益,是看不到的,有很大的风险。
体育场路虽然是杭城的主要街道之一,但并不是商业街区,整条街上,基本就没有什么商店。
特别是群英服装厂的那个地方,就更是,它右边是杭城炼油厂,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大货车、槽罐车,左边是省体育馆,对面是杭城体育场,除了有比赛的日子,这里有些人外,其他的时间,根本就没有人在这里逗留。
小昭把自己的想法和张晨说了,张晨叹了口气,他也觉得小昭说的有道理,不要改建办公楼一大笔钱扔下去,最后却没有人来租,那就亏了。
张晨把这个念头放弃了。
他们到了楼下,吴朝晖来接他们,张晨问小昭,你要带张向北先回家吗?
“你去哪里?”小昭问。
“厂里,我要去拿支票,还要找赵志刚、魏文芳和老万开会。”
“那我们也去厂里。”
张晨说好,他让吴朝晖直接开去厂里。
第二天上午,张晨去了群英服装厂,厂里的人比昨天下午稍多了一些,有三十几个人到场。
但张晨从这些人看他们的眼光和表情里,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敌意,连那几个困难户也没有再干活了,大家只是坐在厂房和办公楼的门厅里,冷冷地看着他们,连聊天的劲头都没有了。
张晨心里明白,这是在进行不合作运动,肯定是有人在煽动的,而煽动的人,不外乎那几个自己不让他们继续打牌的人,说不定起头的,就是那个“工人阶级”。
张晨他们刚到不久,老万带着维修队去按张晨吩咐的,更换灯泡和吊扇了,一辆大货车从门外开了进来,这是昙花庵路的那个卖缝纫机的老板,过来拉缝纫机,赵志刚昨天去问过了,这种老式的缝纫机,他们收,但价格只有二十块一台。
赵志刚问张晨,张晨说卖,放在那里也是垃圾。
赵志龙从大货车的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张晨让老板运来了五台高速车,赵志龙一大早就过去挑机器,张晨的想法,是先拉五台过来,给这里的工人们练习用的。
货车在厂房门口停下,赵志龙叫那些人帮助搬机器,但大家坐着,没有一个人理他,还是老万带着维修队的人,过来把机器搬了下来,摆在篮球场上,接着就开始往车上搬那些老式的缝纫机。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有人叫道。
“卖掉了,这种烂东西,怎么干得出活。”赵志龙说。
“机器都卖掉了,那我们用什么干活?”
“这个啊,先学会,然后厂里就都换成高速车。”赵志龙说。
马上就有人叫了起来:“我不要学,电的,万一触电了怎么办?”
“对对,针戳到怎么办?”
“还有,看到没有,这是电动机,这是皮带,一个不小心,衣服都会被转到皮带里。”
“工人阶级”叫道:“我说的没错吧,资本家就是资本家,一来了就开始卖家产了,这群英服装厂,机器都卖完了,还剩下什么?”
那边在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时,这里张晨,走进了财务室,他把那张支票交给赵晶晶,和她说,这个你去银行倒交,钱到了就留在账上,这是专门发工资用的。
“这么多?”赵晶晶问。
“够发两个月了吧?”张晨问。
“够了够了。”
“好,厂里的人我们现在也不熟,还是辛苦你通知一下,从明天开始,凡是没来上班的,一律都按旷工处理,扣工资,还有,每天迟到早退的,也要扣工资,这个我等下会让魏主任写好贴出来。”
“好好,我知道了,张厂长。”赵晶晶兴奋地说。
张晨之所以要让她通知,是知道她同时,肯定会把财务上已经有两个月工资存在这里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张晨就是要让他们先明白,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有保证,这样,不许迟到早退和旷工,否则要扣工资的规定,才会起到作用和有威慑力。
张晨走出了办公大楼,看到那边一堆人吵吵嚷嚷的,就走过去,看到他们正围着赵志龙,张晨问怎么了,赵志龙说,他们都说不肯学。
那些人又七嘴八舌地和张晨说着,张晨说好,第一他也你们一样,也是这个厂的工人,他能做,你们为什么不能做?
第二,你们不学也可以,那你们也给我天天坐在厂里,看他们干活,这个要求不高吧?
赵志龙笑道:“好好,你们在边上玩好了,我们养你们。”
那些人又跳了起来,“工人阶级”骂道:“瓜老儿,牛逼哄哄的,还养我们,我们是工人阶级,还要你个瓜老儿,农民工来养?”
张晨问他们:“你们这里,谁技术最好?”
很多人都用手指了指“工人阶级”,张晨明白了,怪不得这家伙嗓门响,原来是自恃在这厂里是骨干,所以自我感觉良好。
张晨看着他,笑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不是工人阶级嘛,那当然是比谁干活手脚快,你们两个,来比一下手工锁扣眼,他锁五个,你锁一个,看看谁快。”
众人一愣,然后纷纷叫了起来,“五个比一个,怎么可能,和他比。”“赵龙,让瓜老儿看看你的本事。”“和他比和他比。”
还有人马上跑开,去找来针线棉布和剪刀,这一下,不比也要比了,“工人阶级”说:“比就比,他输了怎么办?”
“你想要他怎么办?”张晨问。
“滚出去,从此不要再进来。”
张晨说好。
“那你要是输了呢?”赵志龙问。
“五个比一个,我怎么可能输?”
“那要是万一呢?”张晨问。
“万一……万一……”“工人阶级”把脖子一梗,“那我就自己离开这个厂。”
“等等等等,这个不算,不要赌这么大。”
张晨赶紧制止,和他说:“这样,他输了,他不再在这个厂露面,没关系的,他在那个厂还有工作,不来这里,对他影响不大,你要输了,也不要说离开工厂,我看……”
张晨朝门厅外面看看,他说这样好了,你们两个,不管是谁输了,就沿着外面这个球场跑五圈,他输的话,跑五圈以外,再加从此不能来这里,这样好不好?
“工人阶级”点点头说好。
马上有人自告奋勇当起了裁判,赵志龙问,多大的扣子?
有人拿了一粒扣子出来,赵志龙用尺量了量,然后拿起画粉,在布上点了五个位,“工人阶级”也把扣眼位置在布上画好。
裁判叫了一,二,三,开始!
赵志龙直接就在布上走起了针,边上的那些工人,都奇怪了,还有这样锁扣眼的,不是应该先剪扣眼,再沿着剪口锁吗?
张晨看到,“工人阶级”就是这样锁的。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边上叫着起哄,当然,主要是为“工人阶级”加油,门厅里热闹非凡,但接着,这声音就慢慢地减弱,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赵志龙手里,看到那块布上,很快出现了一个整齐的扣眼。
有人看看手表,摇了摇头。
有人轻声叫道,噶结棍!
大家都屏息静气地看着,刚刚还吵吵闹闹的门厅,现在鸦雀无声。
“工人阶级”瞟了一眼赵志龙,他的额头冒出了汗,手开始抖起来。
当赵志龙很快锁好五个被线连成一串的扣眼,拿起剪刀,“咔嚓咔嚓”把扣眼剪开,线头剪断,把布交给裁判,裁判拿起那粒扣子,从扣眼里穿了过去,扣眼不大不小,正好。
人群里发出了一片惊叹,大家都觉得其他的四个不用试了,他们反过来,用有些同情的目光看着“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的那一个扣眼,才锁了三分之二。
“工人阶级”的脸胀得通红,他呆呆地坐了一会,把手里的布一扔,就站起来,朝外面走,张晨一把拉住了他,问道:“你去干嘛?”
“工人阶级”气恼地说:“我输了,我去跑步!”
“要跑也等太阳下山再去跑,你想中暑?”张晨骂道。
从这天之后,这个厂的工人,哪怕是四五十岁的老工人,看到赵志龙,就都叫他“赵师傅”,没有人再叫他“瓜老儿”了。
张晨感觉,“工人阶级”整个人都蔫了,他在心里暗暗好笑。
0665 吃饭真的不要钱
果然就像张晨预料的那样,第二天,全体职工都到了厂里,但这一百多个人到了厂里,厂里除了那五台机器,其他的机器都被卖了,就是没卖,他们也不是来干活的,而是来看笑话的。
你让我们不能旷工和迟到早退,那我们就既不旷工也不迟到早退,但你要让我干什么,对不起,那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反正你也开除不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从心底里,这些杭城本地的工人是看不起张晨的,就觉得你一乡下的,就想来当我们的老板,让我们乖乖地听你的,有那么容易吗?
那五台高速车摆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过去学,赵志龙想去叫一两个过来,张晨和他说,别叫,随他们,等他们愿意学的时候才教他们,现在还不到时候。
张晨知道,你现在要想去硬拉几个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徒增笑柄,那些敢来的人,会被其他人视为异类,视为叛徒,他们不可能拉下这张脸。
一百多个工人在厂里,也没有地方坐,于是上午太阳还没有升到头顶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靠体育馆那边的看台上,在他们厂和省体育馆中间,有两棵高大的樟树,上午的时候,这里的看台还是阴的。
到了中午十一点二十,大家都挤到厂门口,等着下班,十一点半,有人叫熬烧熬烧,时间到了,大家鱼贯出门,回家吃饭,到了下午一点之前,又陆陆续续回来了。
这时候看台已经不能坐,他们就去空荡荡的车间或办公楼里,还有的干脆去了车间后面的水杉树林,那里脏是脏一点,臭是臭一点,但凉快啊。
张晨已经让老万的维修队,把厂里的工程都停了下来,留下两个人,帮吴朝晖一起发货,其他的人都到了这里,连那台搅拌机都搬了过来。
砖头水泥和沙子陆陆续续地运来,张晨让他们分几个人去车间里,粉刷墙壁,平整地面,装支架装电源,还有一部分人动手把靠近杭城炼油厂那边的看台拆了,张晨准备在这里砌一幢三层楼,一楼当食堂和餐厅,二楼三楼当宿舍。
整个厂里,所有在忙的都是从三堡过来的人,连张晨自己,也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和老万他们一起在大太阳下干活。
那些人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干活,刚开始还当热闹看,到了后来,心里其实也是五味杂陈。
魏文芳和赵晶晶也戴着草帽出来帮忙,她们干不了重活,就在边上给张晨他们递水,赵晶晶看着几个男的骂,你们站在那里,就看得下去?
那几个男的干脆就走开了。
两拨人马,就这么天天冷战着。
看台拆完,张晨让老万去叫了十几个老乡,和维修队一起,白天晚上连着干,中午太阳很大的时候休息几个小时,这样,只不过一个多星期,一幢三层楼房就起来了。
那一些坐着看的人,心里也暗暗惊奇,自己在这个厂里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看到过厂里这么大的变化?
他们起先还能在车间里待着,接下去连车间里也待不下去,只能都挤到办公楼这边来,因为厂房也开始重新整修。
张晨把原来厂房的布局,重新做了调整,一楼原来的车间,改成了后道和大烫,对面那间,一半当作裁房,还有一半,当作仓库。
即使这样,裁房也比三堡大了很多,裁床也加大了一倍,原来群英服装厂的工人,都看傻了,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大的裁床。
二楼的两间车间,都当作缝纫车间,每间可以摆八十多台平缝车,张晨先开了一间,另外一间空着。
把朝向外面篮球场的一扇窗户敲掉,改建成门,加装了一台运送货物的升降机,这样,无论是裁片还是车间里做好的成衣,就不用从楼梯抱上抱下,而是直接从这里装运。
三楼的两间也清理了出来,粉刷之后,是两个大通间,一间张晨准备当作设计中心,这样就可以把三堡的展示间,完全让给郑慧红她们当作配送中心。
把设计中心放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是市中心,而设计师,一般都不喜欢跑到城郊去,三堡对她们来说,太远了,张晨原来面试过两个设计师,张晨觉得很不错,但最后都是因为工作地点在三堡,对方想想,还是放弃了。
把设计中心设在这里,人就很好招了。
设计中心对面的那间,张晨隐隐地,还是想当作办公室,他虽然已经放弃了把前面办公楼改建成商铺的想法,但把那幢楼出租的念头,一直都没有打消过,毕竟,那是临街的房子。
张晨每天管自己忙着这一切,把那一百多个人扔在那里不闻不问,就当他们是空气。
张晨自己经历过这个过程,太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他知道这个时候,你越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尾巴就会翘的越高,以为这个厂离不开他们。
第一个回合你要是输给他们,接下来你就寸步难行,处处都被掣肘,只有把他们的气焰彻底地打掉,让他们心里没有怨气,心悦诚服地服从安排,以后才会顺风顺水。
你他妈的,老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们还来和我玩这套,大家耗着呗,反正开除也没有办法开除你们,那张晨就只能和当初说的一样,你们只要按时上下班,我们干活的时候,你们就在边上看着,只要你们好意思,你们就一直看着。
张晨在门口加设了一个传达室,上班时间,所有进来的人,都要填访客单,所有出去的人,都要凭出门证,出门证要找赵志龙或魏文芳开具,除非你不出门,不然你们就要去求这两个“瓜老儿”。
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时间也半个多月过去,那些每天到厂里无所事事的人,自己心里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但又没有办法,他们还是拉不下脸,去和赵志龙说,赵师傅,你帮我安排一个位子,我想学。
而且后面,还一直有人在鼓噪。
张晨和赵志刚商量,从三堡调了一个缝纫车间的人过来,还从裁床、大烫和后道,各抽调了一部分人过来,然后两边都开始招工,自己工厂的生产能力又可以扩大,赵志刚还是负责三堡那里,群英服装厂这边,生产上就由赵志龙负责。
群英服装厂,终于响起了隆隆的机器声,从三堡调过来的工人,只坐满了三分之一个车间,然后每天在不停地增加新招的人,这样一来,原来群英服装厂的工人就慌了。
一是开工以后,他们每天自己在车间里转,看到这一个个平时他们看不起的农民工,瓜老儿,个个干活的手脚都比他们利索,信心上先就受到了打击,在他们面前,不再有那么多的优越感。
接着看到空在那里的机器,一台台地坐上了新招的人,空机器越来越少,这样用不了多久,自己就真的要一直靠边站,天天看人家干活了,那这面子上,怎么受得了。
从三堡过来,和新招的工人,他们的活是全计件的,张晨在车间的头上做了一块大黑板,黑板上贴着两大张表格,把每个人每天生产的产量都统计在上面,边上还有一张工价表,这样,对照两张表,每个人自己就可以算出自己每天的工资。
张晨这个,其实不是贴给表上的工人看的,而是给那些旁观者看的,老群英服装厂的工人看了几天,就按捺不住,他们发现,这里的工人每天都可以赚二十多块钱的工资,一个月就是七八百块,是自己工资的四倍,这怎么得了!
那几个生活困难户首先就不干了,什么面子不面子,面子哪里有票子重要,他们找到了张晨,和他说:
“张厂长,你帮我们安排工作,我们去学,我们看过了,学这个好像也不难。”
张晨说好,他让赵志龙把她们安排到车位上,他自己每天教她们,学了两天,基本都会熟练操作高速车了,张晨让她们自己选择,是按原来的工资计算方法,还是按统一的?
“什么意思?”她们问。
“是这样,按原来的,就是老人老办法,工资和原来一样,每个月拿固定工资,每天也只要完成最基本的生产任务就行,按统一的,就是和她们一样,也是全计件。”
“当然是和她们一样,我们也是老车工了,我就不信,赶不上她们。”有人叫道,其他人都说对对。
这样,这批人就正式安排到车间里,马上,本地人就自然分成了两派,那些已经上岗的,上班下班,进进出出都在一起,而那些继续旁观的,也用冷眼继续看着她们。
餐厅造好之后,这些旁观者终于找到了好去处,他们每天来,不再坐在那个看台上,而是,除了去车间转转以外,他们就都集中到了餐厅里,餐厅里有吊扇,还有电视机,可以坐在这里,吹着吊扇,看着电视,比原来舒服多了。
到了十一点半,是他们下班回家吃饭的时候,阵阵香味飘过来,他们实在是忍不住,临走之前去饭菜窗口看看,伙食还不错,这时,从车间里下班的工人陆续进来,有几个好事的就不走了,他们想看看这样在食堂里吃一餐,大概要花多少钱。
结果他们发现,这里居然是不要饭菜票的,每个人直接拿着不锈钢餐盘,去窗口打饭菜就可以。
“你们这样,饭菜钱怎么计算?”有人问吃饭的工人。
“什么饭菜钱?”被问的人转过头来,好奇地反问:“你们不知道我们厂里吃饭都是不要钱的?”
“不要钱?”
“对啊,有这个就可以打饭菜了。”工人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厂牌,“你的呢?”
问话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厂牌。
“你挂起来就可以去打了。”吃饭的工人说。
“真的?”
“当然,你是这个厂的工人,当然可以打。”
这几个人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走到了打饭菜的窗口,从边上的桌子上,拿了一个不锈钢盘递进去,里面打饭菜的师傅看也没看,就问道,一荤两素,你要哪三样?
他们拿着饭菜,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既兴奋又后悔,早知道这样,前几天就可以在这里吃的,大热天的,还来回跑。
心里又觉得,这瓜老儿的工厂,待遇也太好了。
他们看到张晨和赵志龙进来,赶紧低下头去,张晨和赵志龙端着饭菜,从他们的身旁走过,还是好像没看到他们一样,就走了过去。
第二天,所有的工人都知道原来厂里是可以免费吃饭的,他们就都留下来吃饭,食堂的师傅,好像也知道今天吃饭的人多一样,多做了好多的饭菜。
其实是张晨昨天下午就和他们说了,今天会增加一百多个就餐的人。
0666 那个两分
老群英服装厂的工人们,接下来知道原来厂里还免费供应早餐和晚餐,晚上如果加班过了十点的话,还会供应夜宵。
于是大家就上午早早地就来,吃完了早饭在餐厅看电视,等着吃午饭,吃完了午饭还是看电视,有人看到五点半回家,有人继续吃了晚饭再回家。
好像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了去厂里吃饭。
不管是张晨还是赵志龙或者魏文芳,看到他们都还是像没看到一样,倒是那些工人,包括已经上岗的老群英服装厂的工人,都用嘲讽的眼光看着他们。
讥笑他们每天什么活也不做,还占着好位子,抢着最热的饭菜,辛苦了半天的工人们从车间走过来时,这些人已经在这里,恬不知耻地排起了长队,工人们看到他们,都抱着手摇头冷笑,好像他们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其实也真是,他们就是来蹭吃蹭喝蹭看电视还蹭风扇的。
工人们吃完了饭都回去车间,不屑于和他们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剩下他们自己,坐在那里互相看看,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看了看其他人问:“天天这样,不难为情吗?”
“两分,你喔撒西(你说什么)?”“工人阶级”叫道。
这个女人个子很高,大概一米七十多,她看着“工人阶级”,问道:
“我们这样,和叫花子有什么区别,依我看,比叫花子还不如,叫花子你给他一分两分,人家还晓得谢谢,我们呢,白拿人家的工资,白吃人家的饭,一个个还拐头拐脑。”
有些人低下了头去,有些人嘻嘻笑着,但那笑是尴尬的。
“两分,表不老子得,你来洞做色各?(不要给我啰嗦,你在做什么?)”“工人阶级”朝着两分叫道。
被叫做的两分的,哼了一声,骂了一句:“噶种日子,你们吃得消过,我吃不消,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上班去了。”
她说完就从餐厅里走了出去,还有十几个人,也站了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接下去每天都有悄悄来找赵志龙,要求学电动缝纫机的,那一个车间很快坐满了,张晨把对面的车间也开了出来。
还有十几个人坚持着旁观,但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他们看到,那几个最早上岗的工人,她们上个月实际上岗只有十天,前面二十天还是按老工资算的,就是这样,她们的工资,也比自己多了一倍多。
包括两分他们这些只上了几天的,也比自己多了几十块钱。
这一下,这十几个人也屏不牢了,他们也都去找了赵志龙,“工人阶级”悻悻地跟在最后面,走进车间的时候,没有人说他什么,但他感觉,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的脸比上次锁眼,输给赵志龙的时候还要红,如果可以,他情愿去外面太阳下面跑十圈。
但其实在这个厂里,这时候并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了,他在这个厂里,已经无足轻重,再说什么,人家也只会当他放屁,要说有人看着他,还真的有一个,那就是张晨。
所有的人都上岗了,张晨看到,连“工人阶级”都走向属于他自己的车位时,张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张晨让老万他们,把厂房粉刷了一遍,把厂房后面的那片水杉树林,垃圾都清理干净,挖了排水沟,这样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不会淤积,又在树林中间,铺设了林荫小道,安装了水磨石的椅子,这样工人休息的时候,就可以来这里走走坐坐。
那两块篮球场,靠近员工食堂的那块,张晨把它改建成了一个小花园,另外一块,边上还有看台的,张晨让老万他们把看台整修了,新买了篮板安装上去,地上球场的线,也用油漆重新画过,顶上的灯也更换了,一个崭新的灯光球场就出来了。
整个群英服装厂现在焕然一新,除了这幢办公楼,张晨始终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张晨走进了财务室,赵晶晶看着他说,张厂长,你把这球场新修了,厂里很多人大概心里都痒痒的。
张晨问:“厂里还有人会打篮球?”
“四十岁以上的老工人哪个不会。”对面的李会计说。
“哦,谁最厉害?”张晨来了兴趣,问道。
“两分。”李会计和赵晶晶异口同声地说,然后都笑了起来。
李会计和张晨说,两分以前可是杭城大出风头的中锋,你知道她这个外号怎么来的吗?
张晨想了想说,投篮投得准?
“对,她不仅投篮投得准,还有个习惯动作,那就是嘴里都要大叫一声‘两分’,刷地出手,百发百中。”
李会计说到这里,看看赵晶晶,两个人又笑了起来,张晨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不是,两分在杭城出名,不光光是这个,还有一件事。”李会计看看赵晶晶,笑道:“你讲你讲,你讲给张厂长听,我讲毛难为情嘞。”
赵晶晶和张晨说了,张晨也忍不住大笑,他说:“看样子这个两分,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厉害!”
赵晶晶和张晨讲的故事是,那一年,群英服装厂女篮和杭钢比赛,地点在杭钢的体育馆,两千多个座位,人都坐满了,比赛当中,两分在罚球弧那里,接到了一个传球,她准备起跳投篮的时候,对方的球员拉了她一下,结果——
那时候人上场打球,都是穿田径裤,这田径裤穿时间长了,那松紧会变得很宽松,没有弹性,但有一根棉绳系着,也不怕。
那天两分正准备跳起投篮,边上有人拉了她一下,腰里的棉绳绷地一下断了,两分球拿在手里,愣了一下,还是很潇洒地起跳,嘴里叫着“两分”,一出手,球刷地入筐。
原来么绳子断了,你马上用手拉住还不要紧的,没想到这两分得分心切,一定要把这个篮投掉,还要起跳,一起跳么,那裤子就彻底掉下来了,投完篮后,她才大叫一声,从脚跟拉起裤子,哭着跑下去,一边跑一边还朝裁判叫:“两分算,两分算!”
两分这个外号,就这一下子在杭城出名了。
笑完,张晨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群英篮球队重新拉起来,三堡那里场地空出来以后,院子里也要搞一个篮球场,以后,这两个厂可以经常比赛篮球,也可以合并成半亩田篮球队,和外面的单位比。
……
张晨接到了小昭的电话,小昭和张晨说,小武来了,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过来?
小武在边上听到,连忙和小昭说,晨哥不用过来,还是我们过去,我们也去看看你们的新厂。
张晨在电话里听到,就说好,反正从那里走过来,也就十几分钟的路。
“吴朝晖刚刚送货过来,我让他送他们过去。”小昭说。
放下电话,张晨心想,他们?这小武是和谁一起来的。
张晨走了出去,站在办公楼的门口,隔了一会,吴朝晖的依维柯从门外转了进来,张晨赶紧走过去。
他看到跟着小武从车上下来的,是冯老贵,张晨愣了一下,不过马上笑了起来,走上去和老贵握手。
“你们怎么这么难得?”张晨问。
“是老贵叔让我陪他来的。”小武说。
“我也是,嗨,文化局的那几个**人,自己都不好意思来,让我来。”冯老贵说。
“文化局找我干嘛,让我去当团长?”张晨笑道。
“你张晨现在还会去当那个破团长。”冯老贵说,“是县里面,不是要搞艺术节吗,邀请你去当嘉宾。”
“不去,我最讨厌干这事了。”张晨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三个人往里面走,到了张晨的办公室,冯老贵和小武看到他的办公室,这么破破烂烂,都有些意外,张晨笑道,怎么样老贵,这办公室,和你那个很像吧?
冯老贵摇了摇头,说:“我那个是真穷,你这个是装的,谁也不会相信有那么大一个店,还有这么大一个厂,哦,不是,听说还有一个,这么大的老板在这么烂的办公室,谁也不会相信。”
张晨大笑,老实和他们说,这幢楼,自己还没有想好要干什么,所以暂时就不去动,将就一下。
“这样说,才是合理的。”
冯老贵笑着,他接着还是从包里拿出了邀请函,递给了张晨,让他回永城一趟,张晨一个劲地摇头,骂道:
“老贵你他妈的,到了这里,想吃什么你就说,想去哪里我带你去,让我回永城干这**事,打死我也不去。”
老贵说:“这次艺术节,上面可有很多领导会来。”
“关我屁事。”张晨骂道,心里在想,什么领导,高官和副市长来参加我的剪彩,我都躲开了,还要见什么领导。
“看到没有,我就说晨哥不会去的。”小武在边上说。
“对了,团里现在怎么样了?”张晨问。
“又排新戏了,两个折子戏,为这次艺术团排的,县里也拨了十万块排戏的钱,团里,总算是有点团里的样子了,这不,连小武他们都回去排练了。”
“我是被淑珍姐拉回去的!”小武叫道。
冯老贵和张晨都愣了一下,冯老贵有些尴尬,张晨赶紧岔开话题说,那这样,老贵,我给团里赞助五万怎么样?
“真的?”
“当然,你把账号给我,我等会叫财务打。”
“那这可不可以算是给艺术节的赞助?”冯老贵说,“县里给每个单位分摊了拉赞助的任务,我们团两万,我们上哪里拉去,出去谁**我们?就李老师好不容易拉到了两个一千,我们正愁这事呢。”
“怎么算都可以,但这钱必须是给团里的,县里关我屁事。”张晨说。
“好好,这样可以的。对了,张晨,当嘉宾坐主席台这么光荣的事,你还是考虑一下。”
“你再说,那我五万也不打了。”张晨笑骂道。
“可以了,人家礼都到了,你还一定要人到场喝喜酒!”小武骂道,张晨和冯老贵都笑了起来。
0667 动感地带
送走了冯老贵和小武,张晨走到了厂门口,看到边上有很多的人,朝体育馆的售票处走去,张晨好奇,就走过去看看,原来是三天以后,蒋兴权带领的国家男篮,和美国大学生明星队的一场友谊赛。
售票窗口排了不少的人,他们都是专程跑过来买票的,张晨知道,这些人一大半应该是冲着郑武来的,郑武是国家队的主力,杭城人,这个机会难得。
张晨马上回到厂里,走到财务室,和赵晶晶说,你快去车间里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要看三天后的那场球,国家男篮和美国大学生队。
“那有郑武,我要去的。”李会计叫道。
“统计一下以后你去买票,单位包场,对了,给我多加二十张。”
张晨和赵晶晶说,多加二十张,是自己和小昭,再看看三堡那边有没有人要看,要就让吴朝晖一车拉来。
赵晶晶站了起来,马上跑了出去。
到了比赛的那天,张晨和小昭带着张向北去了,外面天还是亮的,没到进场的时间,但体育馆的周围已经很热闹,有很多人手里拿着钱,在找退票,还有黄牛在四处兜售着黄牛票。
贺红梅开着车,到了他们厂门口,发现因为人太多,从体育馆的四周漫出来,把他们厂门口都淹到了,这体育馆的周围,和平时冷冷清清的场面完全是两码事。
他们大门口的空地上,停满了自行车,连进厂的通道上也都是人,贺红梅需要不停地按着喇叭才能过去,到了厂门口,发现铁门紧闭,贺红梅嘀咕道:“天都没黑,关什么门啊。”
她按了按喇叭,传达室的走出来看看是他们,这才把铁门打开,车子缓缓进去的时候,传达室的和车里的张晨说,人太多了,不关起来,他们都跑进来,自行车都停里面来。
张晨点了点头,明白了。
张晨没有想到,一场友谊赛还能吸引这么多的人,看样子这城市的体育迷还是不少。
张晨的心动了一下。
等到进场以后,张晨他们周围,都是自己厂里的人,一共来了一百多个人,群英服装厂的老职工一大半都来了,张晨很注意地看看,没看到有两分,直到开场,体育馆里的播音员介绍双方队员,报到郑武的名字,全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欢声雷动。
张晨朝四周看看,也还是没看到两分,她那么高的个子,应该是很醒目,张晨不可能看不到。
等到散场,他们随着人流,走出了体育馆,吴朝晖和贺红梅的车都停在厂里,他们随着人流往厂里走,走到门口,张晨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办公楼,再看看隔壁这一刻还灯光明亮的体育馆,突然心又动了一下。
“先去办公室。”张晨和小昭说。
他又转头和贺红梅说:“你送我们?”
贺红梅说好。
张晨让吴朝晖他们先回去,三个人走去了张晨的办公室。
张晨一进办公室,就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刷刷地画起来,小昭和贺红梅坐在沙发那边,逗着张向北玩。
“这个家伙,体育馆里那么多人,那么吵,我还以为他会哭,没想到他还很兴奋。”小昭笑道。
“体育馆里美女多啊,是不是是不是,小流氓?”贺红梅用手指兜着张向北的下巴,逗他,张向北咯咯地笑着。
张晨拿着一张纸,走过来,递给她们看,小昭看了一眼,问道,这什么呀?
贺红梅把那张纸拿过去,看了看,明白了,她问:“你是想把这幢楼改成这样?”
张晨说对,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贺红梅说。
张晨拉过了一张凳子,坐下来,用手里的笔指着那张纸,和她们两个解释,他说:
“这里,我们要做上去,比这幢楼还高,有四层楼那么高,材料也是用我们半亩田外墙那样的木条做背景墙,这个看着面积很大,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前面这个,是在背景墙上,做出一个跑到终点线冲刺的人形,这个人很大,有三层楼那么高。
“这里,四个带动感的美术大字:‘动感地带’,下面这排小字是‘半亩田体育用品一条街’,这么大的一面形象墙,把这整幢房子的外面都包住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一定很醒目,这个地方,一下子就会变成体育场路的亮点。”
“你想干嘛?”小昭问,“我们来做体育用品?”
“不是,我们做什么体育用品。”张晨笑道,“还是店面出租啊,我们先把这地方的形象做出来,气氛做出来,这样就有人来租了,而且还可以提高租金,最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个地方,做其他的东西会嫌偏,但要是做体育用品,还真是最好的地方,边上是体育馆,对面是体育场,哪个体育爱好者会没来过这里,你们看看,一场比赛,就吸引多少人?”
小昭和贺红梅都有些听进去了,张晨继续说:“杭城这么多的体育迷,他们要买运动服,要买鞋,买球拍买球等等,如果在这里集中十几家的体育用品商店,那他们想买这些的时候,这里会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小昭和贺红梅点点头,张晨越说越亢奋:
“我们可以这样,把这幢房子,隔成十几个店面,每个店面里面,一二层是打通的,这样面积就不小了,他们租去后,一楼可以当店面,二楼也可以隔一半当店面,另外一半,当办公室或洽谈室,他们租去后,不仅可以卖体育用品,还可以开公司或者分公司用。
“三楼,基本不用装修,粉刷一下就可以,三楼随便,你愿租几间就租几间,当仓库或者住人都可以,我们这样,是不是把人家公司注册地的问题都解决了,那些做体育用品的,他们还不来租吗?”
“我觉得可以!”贺红梅说。
“嗯,如果这样,我们可以试试。”小昭说,“不过,这个外面是花坛,这花坛和我们店那个不一样,我们店那个,是花坛和我们店之间,还有一段距离,门口有一片空地,这个,是直接连到我们墙脚的,要做的话,就要把整个花坛都拆掉,这个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吧?”
张晨点点头,他觉得小昭说的对,这个花坛,和当初汉高祖刘邦保俶路上的那组花坛一样,要拆掉,就要经过规划局、城建局的同意,确实是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是,张晨不知道汉高祖刘邦那事,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了,甚至不知道那个老鸡毛,还在不在那里当领导,如果在,他知道是自己的项目的话,肯定会卡死自己。
如果不在,也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按规划局的作风,自己的项目只要报到他们那里,那项目就必须交给他们下面的那个新城装饰装潢有限公司来做,自己的项目,要是落到那个鬼公司手里,那搞不好,自己要变成第二个汉高祖刘邦了。
“对,小昭说的对,我明天先去了解一下,要办哪些手续。”
张晨说,他想到的是,明天要给钟亚琼打个电话,先了解一下规划局的情况。
第二天,张晨到了办公室,就打了钟亚琼的电话,没想到电话不通,张晨想了想,从通讯录里,找到了宋经理的电话,打过去也是不通。
这公司换号码了?张晨心想,他打了114,让她帮助查询一下杭城新城装饰装潢有限公司的电话,对方查了一下后告诉张晨,对不起,这家公司已经注销了。
哈哈,真是恶有恶报,张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明白,这公司的注销,肯定和汉高祖刘邦的告状和市政府的调查有关。
只是不知道那钟亚琼,现在怎么样了,不仅拿不到工资,看样子是连工作也没有了。
张晨叫过魏文芳,干脆让她去这两个单位先了解一下。
魏文芳去了以后回来,和张晨说,破墙开店,把办公用房改建成营业房,大家都很支持,但要是把前面的花坛整个都拆掉,他们又说,这个很难办。
张晨气恼道:“那花坛要是不能移,我们还改建什么?”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和他们说的,可他们说这个也有规定那个也有规定,我觉得,张总,在杭城办事情,没有海城那么方便,他们好像根本不听你解释什么的,只管他们自己。”
张晨看了看她,笑了起来:“公司也不一样,在海城,你们可是海城市政府的重点企业,哪个部门都是开绿灯的,我们公司,现在在杭城,算什么,小巴拉子,这出去办事的难度,当然不一样。”
魏文芳“哦”了一声,若有所悟。
张晨的大哥大响了,他一打开,就有一个声音从里面当当当当地走出来,张晨一听就知道是柳主任。
“张总,现在怎么样?我可是听说了,你接手了以后,那群英服装厂可是大变样,现在据说,连职工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哈哈,张总,你可能不知道,有退休工人去找老聂和老鲍了。”
“啊!”张晨吃了一惊,连忙问:“柳主任,他们去反映什么情况?”
“莫慌莫慌。”柳主任笑道,“老聂和老鲍,也是被他们吓怕了,看到他们,也是你刚刚这个表情,哈哈,结果,那些退休工人过去,是去感谢他们的,说他们做了一件好事,现在退休工资是一天也不拖,医药费是跑去就可以马上报销,如果是吃饭时间,还可以到食堂免费吃顿饭。
“我也是前面开会碰到老聂,他和我说了这事,我就想,自己不能官僚主义,一定要打电话给张总,也表示我的感谢,张总你做的好啊!”
“谢谢,谢谢柳主任,这是我应该做的。”张晨说。
“对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困难?”
张晨想了一下,就把他们想把办公楼整体改建的事情和柳主任说了,柳主任说,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困难?
张晨就把大楼外面花坛的事情,和柳主任说了,柳主任听完说:“张总你等等,我看看我明天的安排。”
过了一会,柳主任和张晨说:“那这样,张总,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对了,把你改建的方案也带过来,好不好?”
张晨赶紧说好,谢谢柳主任!
0668 你想复杂了
张晨回到了三堡厂里,把自己的设计思路画成了一副效果图,用kt板裱好,同时写了一份规划书,把自己整个改建计划的思路和说明,都写了进去,准备一起带去给柳主任看。
柳主任让自己明天下午三点去,依柳主任的工作作风,他不喜欢拖泥带水,而是要把事情一次性解决,张晨估计,柳主任明天应该是会把规划局和城建局的相关领导,都叫到办公室,这事成与不成,明天就可以见分晓。
所以张晨画的写的都特别认真,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多钟,自己才觉得可以了,没有什么地方再需要修改。
张晨这才放下笔,走到展示厅的外面,他看到工地上灯火通明,老万带着维修队在干活,白天太热,工地上干活也太吵,工人们都还在睡觉呢,他们干脆就晚上干了。
张晨走到那个被抽调到群英服装厂去的车间看看,这里人早就已经补满,因为是新车间,问题会比较多,赵志刚把彩娣调到了这个车间当主管,看到张晨,彩娣就和他抱怨说,把我当个保姆一样用,哪里难弄就把我调到哪里。
张晨大笑,他说,那这个我可管不了,是你们的家务事,要么,你不要让他上床。
“去,我才没这么傻,厂里这么多女的,他吃香得很,我不让他回家,他巴不得。”彩娣骂道。
张晨大笑着回去了。
吴朝晖送张晨和魏文芳,两点半不到就到了市府大院的门口,张晨觉得太早去也是不礼貌的,说不定人家现在正谈事呢,张晨没有下车,他把那份规划书,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然后交给魏文芳。
等到两点四十五分,张晨带着魏文芳下车,到门口登完记后进去,走到105房间门口,张晨看看手表,已经是两点五十,这个点正好合适,张晨敲了敲门。
“进来!”柳主任叫道。
张晨推门进去,看到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柳主任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拉了椅子,坐在那人的对面,看样子他说他不喜欢坐沙发不是客套。
在他们进来的同时,柳主任和另外那人也都站了起来,柳主任向张晨介绍说,这是下城区市容办的楼主任。
张晨心想,他们刚刚一定是在谈其他的事情,看样子自己还是来早了。
柳主任向楼主任介绍张晨,介绍完了看着魏文芳,张晨赶紧向他们介绍,魏文芳笑容可掬地朝他们点头说:“柳主任好!楼主任好!”
楼主任把自己坐着的三人沙发让了出来,去坐侧边的单人沙发,柳主任让张晨和魏文芳坐,同时看了看张晨手里的效果图。
“这是你的方案?”柳主任问。
张晨说是,赶紧把效果图递给了柳主任,柳主任双手拿着,放在眼前端详着,楼主任也起身凑过来看。
柳主任和他说,看到没有,我说的没错吧,张总他们一出手,档次就不会低,他们的半亩田已经是延安路上的亮点了,这个,“动感地带”,是不是也会成为体育场路的亮点?
楼主任不停地点头说:“不错不错,张总你们这是请了哪里的设计师?”
“这是我们张总自己设计的。”魏文芳说。
楼主任吃了一惊,柳主任笑道,没想到吧,延安路那店,也是张总自己设计的。
“没想到没想到。”楼主任还是不停地点头。
张晨在边上看着暗暗好笑,心想,这楼主任也真是奇怪,谈完了事,看到柳主任有其他事要谈,他也不走,还这么凑进来,倒好像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张晨悄悄地看了看手表,这时间都已经过了三点,规划局和城建局的人怎么也没有来,看样子是自己想错了。
魏文芳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拿出了那份规划书,和柳主任说,这是我们的规划书,请柳主任过目。
柳主任接了过去,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边看边赞叹道,好啊张总,你这个体育用品一条街的设想不错,放在那里,还真是再适合不过。
看完,他把规划书给了楼主任,和他说,你看看,说要思想再解放一点还真是不错的,这么好的点子,那省体育馆,占着天时地利,可怎么就想不到,让张总想到了,这一下,你体育场路的这一块,还真是要热闹起来了。
楼主任拿着那份规划书,也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冲柳主任点点头说:“柳主任说的没错,这个方案还真不错。”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柳主任问。
“好,你大主任都定了,我这小主任还有什么话说。”楼主任说。
柳主任看着张晨说:“听到了吧,张总,你这事解决了,我昨天就和你说了,好事一桩,我们政府各部门,肯定会大力支持。”
张晨纳闷了,他问:“柳主任,你是说,外面那花坛,可以拆了?”
“楼主任不是答应你了吗,具体手续怎么办,他会和你说。”
张晨和魏文芳都吃了一惊,原来这楼主任才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张晨奇怪地问:“这个,不需要经过规划局和城建局?”
柳主任和楼主任都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柳主任说:“拆几个路边的花坛,关规划局和城建局什么事?”
“可是,我昨天去城建局和规划局,他们还和我说,这个没有文件,那个没有文件。”魏文芳也奇怪了。
两个主任都笑了起来,柳主任说:“哎呀,老楼,也不能怪群众啊,你看看我们这些部门,不是在瞎扯吗,明明不是自己管的事,也要瞎指挥一通。”
楼主任也笑着说,是是。
“老楼,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和张总他们说说。”柳主任挥了挥手。
楼主任和张晨魏文芳说,这个规划书,已经很完整了,提供一份给我们备案,效果图,不是要这样的,而是要可以归档的,小一点,两张a4纸这么大就可以。
另外,提供一份你们改建方案里整幢楼的平面图,包括需要开多少个门,每扇门的宽度等等,都画清楚,还有,再提供一份房产证和土地证的复印件,土地证里面的宗地图要复印清楚。
张晨不停地点头,魏文芳拿着笔和本子记录着。
楼主任问:“是小魏具体办理这事?”
张晨说对。
楼主任和魏文芳说:“你带着这些东西,还有公章,明天来办公室找我,还需要你们填一个表格,然后我们,会根据你们的需求和现场的实际状况,划定出可以供你们借用的公共面积,这样就可以了,至于那个花坛,你们拆我们拆都可以。”
“这样就好了?”魏文芳问楼主任,“这么简单?”
“对啊,你以为有多复杂?现在都在鼓励破墙开店、繁荣市场,那些沿街的单位和个人,我们还上门动员他们这么做,你们自己有这个积极性,那是最好了,我们肯定会大力支持。”楼主任说。
魏文芳做了一个鬼脸,笑了。
张晨想起了一件事,他问:“对了,楼主任,我们做延安路那店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怎么也没见有人来告诉我们,需要到你们那里去办手续?”
楼主任看着柳主任,笑道:“看看,大主任,张总这是在你这里告状,说我们不作为。”
张晨赶紧辩解说:“不是不是。”
“我开玩笑呢,是这样,你延安路那店,从你们店门口到花坛这里,那块空地是属于你们的,你知不知道?”
张晨挠了挠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你在你自己的土地范围内施工,也没有改变现状,我们当然管不到,这个,不是要涉及到公共用地嘛,就要我们批了。”
楼主任用手指笃了笃茶几上的规划书,张晨明白了。
“不过,你延安路的店,也不是没有违规的地方。”楼主任话锋一转,和张晨说。
“啊!”张晨吃了一惊。
“你在门口的那花坛里,还有树上,装了那么多的灯,按规定就是不允许的,下面也报给我了,我有天晚上,还特意去看了,看了以后觉得,蛮好,就没让他们发整改通知给你们。”
“还有这么回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张晨嘿嘿笑道。
“没办法,谁让你们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呢。”楼主任说,“我要是把你们那片灯光取缔了,我爱人都会把我骂死,她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的,她就很喜欢。”
“不仅仅是你爱人,整个杭城都会把你骂死。”
柳主任说到这个,好像气就不打一处来,继续骂道:
“会骂你是老古董土包子,冥顽不化,思想一点也不解放,这城市就是要多姿多彩,哪里能千篇一律,你能不能让肯德基,也做个和工商银行一样的门头,那人家企业的特性和文化,怎么体现出来?就是百年老店,你看看那胡庆余堂和张小泉的门店会不会一样?”
“是是是,不然你大主任这个帽子压下来,我也受不了。”楼主任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魏文芳就去楼主任那里办完了手续,刚撤回到三堡去没几天的维修队,马上又过来了,张晨让他们先把厂房三楼的那个大通间,靠后面一排窗户,分隔出了八间小办公室。
那里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还有厂办公室、生产科、销售科和财务部,在财务部的边上,给小昭留了一间办公室,现在三个地方有三个财务部,总管还是小昭。
这一排办公室的外面,就是一个大的办公区域。
那边装修好后,就把这边的办公楼腾了出来,把设计中心也从三堡搬了过来。
接着就开始对办公楼进行改建,工程还在进行的时候,张晨就在《钱江晚报》登了一则招商广告,第一个上门的是德国彪马公司浙江的总代理。
广告登出来只不过一个多星期,十二间店铺很快就出租完毕,包括三楼的房间,赵晶晶算了一下,每个月会有三万八千两百元的房租收入。
赵晶晶和李会计私下里说,这么好的主意,当初这厂里怎么就没想到,要是想到,厂里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李会计说,没办法,人家就是赚了聪明的钱,还有,这改建的钱砸下去,这店铺可能租的掉也可能租不掉,租不掉的话,这责任谁来承担,厂里还不是雪上加霜?再说,就是改建的钱,厂里也拿不出来啊,这没钱,还就是寸步难行。
赵晶晶想想李会计说的有道理,她说,按老赵那个死脑筋,他要搞出来的店面,一定就租不掉。
所以人家就不敢搞啊,李会计说。
张晨站在体育场路的人行道上,看着即将竣工的“动感地带”,松了口气,看样子第二步又走对了,房租的收入,应该是可以抵消厂里每个月所有退休工人的工资和医药费报销了。
0669 那就这么定了
谭淑珍每天白天在剧团排戏,晚上去文化馆的歌舞厅演出,戏排得差不多了,她干脆又抽出下午的时间,去文化馆跟施老师学新歌,歌舞厅每天晚上,都有一批老顾客,他们就是来看谭淑珍的,谭淑珍自己也不好意思,每天晚上,唱来唱去就那么几首歌。
好在这些人虽然都是冲着谭淑珍而来,但像那天晚上,有人过来到她面前疯言疯语的情况,却并没有再出现过,小地方各种消息传得都快,大家都知道谭淑珍是小武罩的,因此不敢有人造次。
倒是有一个下面镇上化工厂的老板,这几年赚到了一些钱,那天被朋友带到这歌舞厅,看到谭淑珍后,眼睛就拔不出来了,再也舍不得。
他干脆就在永城县城的宾馆,包了一个房间,每天都住在这里,每晚都去歌舞厅,歌舞厅回来,黑暗中下面压着的女人,他每一个都必须把她想象成谭淑珍,才能继续下去。
实在是难耐,谭淑珍又是个不太近乎人情的人,你客套的时候她笑眯眯的,你要是言语稍稍有点豁边,她马上就柳眉倒竖,实在是不好接近。
这老板就辗转了朋友的朋友,终于坐到了施老师的办公室,老板和施老师推心置腹,差一点就痛哭流涕,说出了自己对谭淑珍的仰慕之情,希望施老师成全。
施老师只觉得心里一阵的恶心,还成全,你这是把自己当西门庆,把我当王婆呢?
她看着对方,也不含糊,**裸地问,你想干嘛?你是不是想把她搞上床?
对方嘿嘿笑着,那一张有点歪的嘴,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终于承认有这个意思,他妈的男人喜欢女人,最后都不是想那个吗?
“可以理解。”施老师点点头,“不过,你知道谭淑珍以前的男朋友是谁吗?”
“谁啊?”老板不屑地问,心里在想,这永城县里,我还怕谁,谁他妈的还会比我有钱?
“刘立杆。”施老师淡淡地说。
老板愣了一下,站起身告辞,回到宾馆就退房了,刘立杆他是认识的,还给他写过大王传奇呢,那时他的嘴还刚被炸歪不久。
刘立杆现在的名头,更是如雷贯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虽然只是前男友,但这前男友的一根**毛,也比自己腰粗,和刘立杆搞过的女人,当然是见过世面的,哪里会看得上自己。
化工大王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剧团里在排的虽然只是两出小戏,加起来在台上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但因为是在艺术节这么重要的舞台演出,也不敢怠慢,小剧团没有什么ab角,但还是按老规矩,谭淑珍主演,徐建梅也要备演。
这样万一到时候,谭淑珍有个什么意外,比如感冒嗓子发不出声等等,徐建梅就可以顶上,这次的两出小戏里,有一出还是根据京城那位永城籍老领导的故事改编的,所以就更加重要。
谭淑珍当主角的时候,还是按剧团以往的惯例,徐建梅就当配角,徐建梅在剧团,有个外号,叫“蛮儿头”,这“蛮儿头”是永城当地的话,是指那些不是亲生,而是外面抱来认养的小孩,和后妈生的也差不多,反正不受待见。
这其实就是笑徐建梅每次都是吃力不讨好,花了时间和精力,排了主角的戏,但最后往往都用不上,上台还是演配角。
刚开始有人这样叫徐建梅时,徐建梅还会生气,时间久了,也就不以为意,认了,反正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徐建梅表面是认了,但心里还是不服的,每次排练主角的戏,她还是很认真,就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真正地当一回主角。
谭淑珍下午去文化馆的时候,剧团里的排练并没有停下,李老师让徐建梅顶替谭淑珍,排主角的戏,香香演配角,这在李老师心里,就是紧急时的备选方案。
离艺术节还有一个星期,作为艺术节筹备委员会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永城县文化局副局长、永城婺剧团团长丁百苟,再一次来到婺剧团的办公室。
虽然自从他和徐建梅的谈心,从公开转到地下,从团里转到他家里以后,丁局长因为工作繁忙,又有半个多月没来剧团。
今天他来,是来和冯老贵、李老师商量并且确定艺术节演出的事宜。
坐下来后,李老师就向丁百苟汇报了剧团两出新戏的排练情况,丁百苟说,这谭淑珍还真是不容易,这次要挑大梁了,我听文化馆的同志向我汇报,说是最近谭淑珍在文化馆的独唱演出,反响很好,很受群众的欢迎。
谭淑珍在歌舞厅的表演,很受欢迎,李老师和冯老贵,当然知道,李老师笑道:“没办法,嗓子条件摆在那里,一开口就是那个水平。”
“当然当然,但我们也不能把担子都压到她一个人身上,一场演出,又要演戏,又要独唱,会不会压力太大了?”丁百苟问。
“没问题的。”李老师说。
“但我们还是要有准备。”
“我们已经有准备了,万一到时候谭淑珍全场顶不下来,这两出戏,徐建梅也在做准备。”李老师说。
丁百苟和李老师两个在说着谭淑珍,冯老贵就只能在边上听着,他说什么,自己都觉得不太好。
“李老师、冯团长,我就在想,我们能不能换一个思路,这次艺术节的重头戏,还是在女声独唱上,你们也知道,县里这次请来的是董x华,这永城上下,已经传开了,都想看看到时候,这谭淑珍和董x华比,到底会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听到这么个说法?”
“当然听到了。”李老师笑道,“依我看,有比头。”
“哈哈,是不是,老李,你这样说,我就更感兴趣了,老实说,不光光是老百姓,我们文化局的几位局长,县里的领导,哪个心里没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说而已。”
丁百苟笑着,继续说:“虽然说这董x华是全国知名的歌星,远来也是客,但也不能让她小看了我们永城,让她知道,我们这山沟沟里,也是有金凤凰的,对不对?”
李老师和冯老贵,都笑了起来。
丁百苟看着冯老贵问:“来,小冯,透露透露,谭淑珍自己,是不是也憋着一口气?”
冯老贵摇了摇头:“这个,我怎么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好说啊?”丁百苟追问。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
李老师说:“我的学生我知道,要是说不憋着一口气,那这谭淑珍,也就不是谭淑珍了。”
“好好,还是老李这话说的好,对嘛,就是要有这么一口气,你大明星又怎么样,放到一个舞台,是驴子是马拉上来溜溜,谁高谁低还真不一定呢,到时候,这镜头这画面,从电视里一播出去,市里省里,哪个还会不知道,我们有个能和董x华媲美的谭淑珍。”
丁百苟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地看着李老师和冯老贵,冯老贵有些忸怩,李老师不停地点头。
丁百苟说:“我们就是要鼓励这一股劲,老李、小冯,机会难得,依我看,我们就要把这次艺术节,当作一次赛跑,让谭淑珍集中力量去冲刺。”
李老师和冯老贵都看着丁百苟,都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看怎么样?”丁百苟问。
“什么意思?”李老师反问。
“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老李,你刚刚说的,这团里的两出戏,谁也做准备了?叫什么名字?香香?”丁百苟问。
“徐建梅。”
“哦,对对,徐建梅,你们看看,我就是记不住这个名字,光记住谭淑珍了。”丁百苟笑道,“我的意思是这样,让谭淑珍全力以赴去冲独唱,团里这戏,就让徐建梅主演。”
李老师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这个,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了?”丁百苟问。
李老师想说,这谭淑珍都已经准备好了,但这话好像又不妥,谭淑珍准备好了,徐建梅就没有准备好吗?这小青准备演白素贞,团里谁不知道,都准备了好几年了。
“怎么,老李,你是觉得徐建梅顶不下来吗?”丁百苟再问。
这话,李老师就更说不出口了,虽然自己排什么戏,首先想到的主演都是谭淑珍,谭淑珍是自己的学生,但这徐建梅也是自己的学生,虽然这徐建梅,总让人感觉差那么一点火候,有时候李老师看着,都想上去踢她一脚,把这火候踢出来,但要说徐建梅不努力也不对。
李老师心里虽然有一杆秤,但要让他说出来自己这两个学生,谁优谁劣,特别是为了褒一个学生,而去贬另外一个学生,这种事,李老师是万万干不出来的。
李老师看看对面的冯老贵,冯老贵低下了头去,他这时更感到,自己不该在这事上插嘴,他还指望着李老师呢,可他哪里知道李老师的苦衷。
“老李,你就说,要是让徐建梅上这两出戏,她能不能唱下来?”丁百苟问。
“唱当然是可以唱下来的。”李老师说。
“那不就结了,我们团里的两根台柱子,一个谭淑珍,让她全力以赴准备独唱,去冲董x华,让徐建梅,去演这两出戏,而且我想,这徐建梅万一有什么状况,谭淑珍还可以顶,这谭淑珍要是有什么状况,那就没人可以顶喽,我们必须保护好谭淑珍。”
李老师心想,这婺剧团,什么时候出来两根台柱子了,徐建梅什么时候,又是过婺剧团的台柱子?
但他也不能就和丁百苟说不是。
而这丁百苟的话,听上去又是那么的合理,放到哪里都说得响。
“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意思,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老李你说说。”丁百苟追着。
李老师点头又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是……”
“小冯,你是副团长,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丁百苟看着冯老贵问。
冯老贵看了一眼丁副局长,又垂下头去,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李老师看着冯老贵,见他点头,气恼得想踢他一脚,不过两个团长都同意了,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算是这么多年,也给徐建梅一次出头的机会吧。李老师想着,叹了口气。
丁百苟叉开腿坐着,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好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对了,明天就要把节目单送去印刷厂印刷,这节目单上的名字,就我来改吧。”
李老师还想说什么,但他看看丁百苟和冯老贵,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从后面的练功房里,传来了徐建梅抑扬顿挫的声音。
0670 你用不用告诉她
晚上的排练结束,已经快十点,这一个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冯老贵的心理作用,他总感觉,徐建梅知道这事情了,一整个晚上,她兴致都特别高,和自己排对手戏时,冯老贵感觉到她的眼睛都比平时活泛,人也好像比平时更漂亮了。
照理说是不可能的,他们是下午才商量这事,商量完后,冯老贵送的丁百苟,他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坡底,左脚猛踩一下自行车脚蹬,跨上右腿,骑车走了。
那个时候,徐建梅已经到团里了,再也没有离开,就是不在团里,她也不可能去文化局,有机会碰到丁局长,他们两个又不熟。
排练间歇的时候,冯老贵站在那里喝水,徐建梅凑过来,用胳膊碰了碰冯老贵的胳膊,关切地问:“老贵,你怎么了,今天状态不对啊?”
冯老贵自己也感觉这一个晚上,自己都心神不定的。
“没什么,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冯老贵说。
“谭淑珍又去文化馆了?”
冯老贵“嗯”了一下。
“谭淑珍现在很火啊,我可是听说了,很多人天天去文化馆的歌舞厅,就是为了看谭淑珍。”
冯老贵皱了皱眉,徐建梅感觉到了,赶紧把话题岔开。
“昨天你和小武去张晨那里了,听说张晨赞助了团里五万块,是不是真的?”
冯老贵笑道:“这还有假,钱都已经到账了。”
“还是你老贵厉害,不声不响,这一下就拉来了五万,你看看这县里,几年才给了十万,还好像是天大的事。”
“我可没有拉,这张晨,我们话还没说几句,他自己就说了,要么我赞助剧团五万。”
“唉,这离开剧团的人,还是和剧团有感情。”
徐建梅叹了口气,她这一声叹气,让冯老贵觉得,这离开剧团的人,是不是也在说刘立杆啊?
“好了,开始开始,再来一遍!”李老师拍了拍手。
徐建梅又用胳膊碰了碰冯老贵的胳膊,妩媚地笑道:“走吧,相公。”
这一出戏,冯老贵是演相公,徐建梅演的是他的娘子,是文联老孟写的所谓新编轻松幽默古装戏,所谓幽默,也就是把一些现代词汇,掺杂进了古装戏里,相公娘子插科打诨,比如娘子会说:“哎呀相公,我去冰箱,给你端一碗酸梅汤,治治你这好吃醋的病。”
这他妈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反映老领导的那一出呢。
李老师大概也是这两年社会上走的多了,他还很吃这一套,说是不这样,下面会冷场,反正热闹就是。
热闹?小武他们的那个节目最热闹啊,把剧团的武生,都当杂技演员用了,全指望着小武翻跟斗的时候,下面观众跟着一起大声数:“31、32、33……”
从高磡上下来,冯老贵看了看头顶,被两边黑黢黢的山剪出的三角形夜空,叹了口气。
路口的路灯又坏了,通往山谷里面的路漆黑一片,冯老贵越往里走,心情就越沉重,他在想着的,还是名单的事,把谭淑珍换成了徐建梅,他知道这事,谭淑珍是不可能轻易接受的,但她更不可能去哪里大吵大闹,她才不屑于这么做。
她会觉得,要是这样,她就是和徐建梅一般见识了,就是要和徐建梅一较高下了,哼,她才不会。
谭淑珍和徐建梅一个学员班长大,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矛盾,平时还经常会在一起玩,但全团的人都知道,谭淑珍从心里是瞧不起徐建梅的,虽然她总是刻意地不让这种瞧不起表露出来,但她越掩饰,旁人就越看得出来她的这种瞧不起。
从小到大,瞧不起都已经成为她们的习惯,你瞧不起我,那就瞧不起好了,徐建梅也在一旁冷笑,她盼望的是,哼,走着瞧,也总会有我瞧不起你的那一天,不然我徐建梅,就不是徐建梅。
冯老贵知道谭淑珍不会去大吵大闹,她在外面,甚至会把这事,表现得让人觉得,她根本就不在意,但她其实,是很在意,她会很在意地把这闷在心里,很在意地,把这当作是无名火,时不时地就拿出来,刺冯老贵一下。
他们连大吵都不会,大吵,谭淑珍都会觉得,老贵,我太看得起你了,冯老贵知道,虽然他们结婚,到女儿生出来,做夫妻也好几年了,但自己在谭淑珍心里的地位,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甚至他们干那事的时候,谭淑珍也是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有时候冯老贵埋头苦干了半天,谭淑珍会伸手拿过手表看看,和他说,老贵,睡觉吧,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
一翻身,谭淑珍就睡着了。
冯老贵觉得,不管是怎么样,今天都要把这事告诉谭淑珍,让她早有一个心理准备。
冯老贵走到了越剧团楼下,这幢楼里的大部分住户,还是老越剧团的人,剧团的人,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功,所以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特别是对那些老人。
整幢楼里,只有两三盏灯是亮的,其他一片漆黑,包括自己的房间,肯定是黑的。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越剧团的房子,几乎和婺剧团的房子是孪生兄弟,格局一模一样,只是越剧团的房子,造得比婺剧团晚了几年,所以它比婺剧团好一点的是,它的楼里有厕所和盥洗间。
每一层楼西头最头上两间,右手是集体的盥洗间,有四个水龙头,这一层楼所有人的洗脸刷牙洗衣洗菜洗碗洗锅都在这里,盥洗间的对面,是公共卫生间,不分男女,没人用的时候门都是开的,有人用的时候,进去把门销插上就可以。
这样的卫生间,你干什么都必须快,不然你蹲久了,外面就有人砰砰地敲门,有时候门口还不止一个人。
一楼门厅里的灯是黑的,冯老贵走进去,按了按开关,一点反应也没有,冯老贵抬头看看,原来不是灯坏了,而是不知道哪个缺德鬼,自己房间的灯泡坏了,跑下来,把这里的灯泡旋走了。
冯老贵摇了摇头,摸黑走上楼去,二楼楼梯口和走廊上的灯,这幢楼每一个楼梯口和走廊上的灯,不是坏了,就是没有灯泡,不然,那家伙也不用这么辛苦,跑到一楼去摘灯泡。
楼梯口和走廊的灯坏了,大家还能够忍受,一楼的灯摘走了,这家伙肯定会被人背后毒骂的,因为一楼的这盏灯,可不是只给一楼的门厅带来光明,它还照亮外面的院子,还给走进来的那条路,带去了一点光明。
冯老贵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灯,从柜子里找到一个灯泡,拿了手电和一张方凳,出门的时候,按了一下门边的另外一个开关,装在他们门框上面的一盏灯就亮了起来,把整条的走廊照亮,
这还是他们布置新房的时候,剧团的灯光兼电工帮他出的主意,走廊里的灯靠不住,他们就自己装一个,开关在房间里,关和用自己随意,用的也是自己的电费。
冯老贵下了楼,站在方凳上,一只手拿着手电,一只手举着灯泡,把灯泡插到灯头的螺口,顺时针旋着,旋了两下灯就亮了,冯老贵继续把灯泡旋紧,这才从方凳上下来,上楼。
回到房间,女儿不在,房间里静悄悄的,冯老贵拿了牙杯和脸盆,去盥洗室刷牙洗脸,洗好回来,把房间和走廊的灯都关了,站在窗前,透过窗口的纱窗朝外面看着,进来路口的路灯坏了,谭淑珍就是回来,从这里也看不到。
而谭淑珍,每天回来的时间好像越来越晚了,这个时候,她一定还在歌舞厅里。
“谭淑珍现在很火啊,我可是听说了,很多人天天去文化馆的歌舞厅,就是为了看谭淑珍。”
冯老贵想起了徐建梅说的这话,又皱了皱眉头。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还是决定,今天谭淑珍回来,无论如何要把这事和她说。
想到要和谭淑珍说这事,冯老贵就觉得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头皮发紧。
冯老贵脱了外衣和裤子,在床上躺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习惯了黑暗之后,天花板和房间里的一切,都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他看到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块石灰,已经剥落,他看到墙上挂着的他们的结婚照,谭淑珍的脸在黑暗中,也是冷冷的。
他想起拍这张照片的时候,照相馆的师傅一直叫他们笑一笑,来,笑一笑,结婚就是要开心嘛!
但谭淑珍始终没有笑,照相师傅无奈,最后还是“咔嚓”按下了快门。
冯老贵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知道离谭淑珍回来的时间还早。
冯老贵坐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到了一杯凉水,站在窗前喝着,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星的亮光在黑暗中闪,那是萤火虫。
冯老贵想着等会谭淑珍回来,应该怎么和她说,是她回来就和她说,还是等她洗漱完毕,上了床以后才和她说。
唉,反正什么时候和她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冯老贵叹了口气,他现在有些后悔,下午,当丁百苟提出这个建议时,自己就应该反对,要是自己那时候有胆子反对,那该多好,他觉得只要他反对了,李老师肯定也会反对。
冯老贵又叹口气,回到床上,继续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呆呆地想。
他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钟,谭淑珍还是没有回来。
“谭淑珍现在很火啊,我可是听说了,很多人天天去文化馆的歌舞厅,就是为了看谭淑珍。”
冯老贵又想起徐建梅这话,他觉得他妈的有些恶心。
快两点了,冯老贵听到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从山谷外面响进来,这是谭淑珍回来了,又是那个吹萨克斯的一点乌送她回来的。
冯老贵想象着谭淑珍坐在摩托车后座,手抱着一点乌的腰,那张脸上,不是冷冷的,应该是很兴奋。
本来这个时候,冯老贵都会去把门口的灯打开,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躺在那里,懒得动。
他听到摩托车在楼下熄火,他听到他们窸窸窣窣在说着什么,又听不清。
他听到一点乌叫着再见。
他听到谭淑珍笑着说:“再会哦。”
这笑声是有颜色的,砰地一下溅开,五光十色,很鲜艳很夺目,谭淑珍的笑声很开心,甚至还有些亢奋。
冯老贵心里紧了一下。
她和冯老贵在一起时,很少会有这样有颜色的笑声,都是彬彬有礼的,淡淡的,相敬如宾的。
冯老贵听到谭淑珍上楼,听到她走到楼梯口,“咦”了一声,是在奇怪家门口的灯怎么没亮。
冯老贵听到她的开门声,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谭淑珍不喝酒,但她每天回来,身上都会有酒味。
冯老贵翻了个身,趁着房间里的灯光没亮起来的这一刻,他决定自己已经睡着了,决定今天,什么也不和谭淑珍说。
0671 我惹出的笑话
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多迟,谭淑珍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肯定还是会起床吊嗓子。
越剧团的前面也有一个石磡,只是这石磡没有婺剧团的那么高,石磡上面,靠近左侧的山坡,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蓖麻地。
蓖麻地的所在,原来是一个垃圾场,经年累月的垃圾都堆在那里,没有清运,太阳一晒,就发出阵阵的恶臭。
后来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在那里撒了几把蓖麻籽,蓖麻就生长起来了,虽然大家的垃圾继续倒在那里,但因为有蓖麻的遮蔽,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刺眼,把臭味也隔绝了。
只是到了秋冬季节,蓖麻衰败凋零以后,垃圾场又裸露出来,但这时的垃圾场因为散落着大量的蓖麻杆、叶,虽然凌乱,但没有那么醒目,加上秋冬,垃圾本身也没有那么重的气味,大家就习惯了。
到了来年的三月,山谷里的气温升高以后,也不用播种,那一块地方,自然就会茁壮出一大片的蓖麻苗。
蓖麻本来是娇贵的植物,需要精心护理,但到了这里,大家都说,越剧团的蓖麻就和越剧团一样,长着长着,就长野了。
蓖麻地过来,沿着石磡的边沿是一排无花果树,谭淑珍每天清晨,就站在两棵无花果树之间,冲着山谷外面,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声音被两边的青山挤着,只能朝前一个方向,晃晃悠悠地出去,连婺剧团的人都可以听到。
他们听到山谷里传来的声音,就知道,谭淑珍起床了。
结婚之后,冯老贵就没有和谭淑珍再在一起吊过嗓子。
起先谭淑珍下去的时候,过了一会,冯老贵照例也跟着下去,谭淑珍刚开一会嗓子,看到冯老贵下来,谭淑珍就停止了吊嗓子,她穿着灯笼裤,沿着无花果树走开去,走到蓖麻地那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几只鸡在绿茵里刨食垃圾,就上去了。
冯老贵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谭淑珍这是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吊嗓子,第二天,谭淑珍下楼的时候,冯老贵就没有跟下去,而是把煮粥的钢精锅坐到门口的煤饼炉上,把盖子稍稍打开一点,这样即使是水开了,也不会潽出来。
冯老贵下楼,沿着那条路朝外面走去,谭淑珍看着他的背影,用咿咿呀呀的声音送着他。
冯老贵从那个半圆的斜坡走上去,徐建梅正和几个小学员一起,站在樟树和桕子树之间,咿咿呀呀吊嗓子,冯老贵站在边上,也跟着哦哦哦啊啊啊地吊起了嗓子,然后去食堂吃早饭,接着上班。
几乎是从结婚的第二天开始,他们就没有在一起吊过嗓子,甚至连早饭,也是分开吃的。
结婚没有让他们走得更近,而只是跨过了一道门槛,在同一片屋檐下,找到了各自的位置继续待着,因为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意再提起。
……
冯老贵听到楼下传来谭淑珍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想着,是不是等谭淑珍上来,就告诉她名单的事,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空玻璃杯,这也是他们形成的默契,那是谭淑珍在通知冯老贵,今天早餐,她喝牛奶吃饼干,不要熬粥了。
冯老贵站了起来,拿了牙杯和毛巾,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空杯子,他觉得这杯子,不是在告诉他不要熬粥了,而是说,你可以走了。
冯老贵洗漱完毕,提着手提包下楼,走到了高磡上,看到徐建梅还是带着几个小学员站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冯老贵今天没有站到一边,而是直接走去了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继续睡觉,直到徐建梅替他端来一搪瓷碗的粥和一个咸鸭蛋,敲了敲桌子,他才醒来。
“你干嘛?昨晚和谭淑珍吵架了,没睡好?”徐建梅问。
“我们有什么好吵的。”
冯老贵没好气地说,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徐建梅这话不对,她是不是真的知道名单的事了?
冯老贵看了看徐建梅,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徐建梅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听到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这破剧团,会有什么事,老贵你告诉我。”
冯老贵赶紧摇头说:“没事没事,好好准备你的排练就是。”
“还早,我不是下午吗,上午总共才三句台词,倒着都会背了,需要什么准备,都是你和谭淑珍的事。”
徐建梅噘着嘴说,听徐建梅这么说,再看看她的表情,冯老贵又觉得,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冯老贵想起来了,他之所以一直没和谭淑珍说,也没向徐建梅透露,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隐隐的他还盼望,丁百苟一觉醒来,又改变了主意,那样就太平无事了。
在这个世界,消息永远比人奔跑的速度还快,冯老贵不知道的是,换名单这事,其实昨晚就已经全团的人都知道了,只有谭淑珍不知道,还有就是,只有他以为别人还不知道。
九点的时候,和以往一样,谭淑珍到了练功房,她一进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一起看向她,谭淑珍愣了一下,这些人今天都怎么了?
她悄悄地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身上,没发现什么,走到一旁放包的时候,她又拿出里面的化妆镜,偷偷地照了一下,这才放下了心。
但排练开始之后,还是状况连连,先是冯老贵和她演对手戏的时候,似乎始终不敢看她,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念白又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出彩,还老是出错,他们不得不一遍遍重新开始。
直到排第四遍时,徐建梅扮演的丫鬟,跑上来,本来是应该说:“小姐小姐,老爷和老太太来了。”结果徐建梅说成了“老爷和老太婆来了”,在场的人包括冯老贵和乐师,都笑了起来。
谭淑珍彻底地恼了,骂道:“你们今天都怎么回事,还能不能好好排演了?”
其他的人都住了声,她看到徐建梅还在笑,更加恼了,冲着她叫道:“你是第一天演戏吗?一出戏三句台词,你还背不全,你好意思?”
众人都愣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
徐建梅“哼”了一声,抬起头,人在原地旋了半圈,甩给谭淑珍一个背影,走开去。
谭淑珍气极了,想冲过去拉住她,李老师赶紧挡到了前面,拍了拍手说:
“好了好了,这几天大家排练都累了,今天上午就到这里,先回去休息吧。”
徐建梅径直走了出去,谭淑珍看着李老师,老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回去吧,多休息一会,眼里都有血丝了。”
谭淑珍余怒未消,把东西胡乱地塞进包里,走了。
李老师走过去问冯老贵:“你没告诉她?”
冯老贵点点头。
“你——!”李老师瞪了冯老贵一眼,骂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谭淑珍从那个高磡下来,朝山谷里走去。
“珍珍,珍珍。”有人在后面叫。
谭淑珍站住了,回过身,她看到是香香在叫她,谭淑珍等她走近。
香香朝身后看看,然后看着谭淑珍问:“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嗨,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傻……”
香香拉着谭淑珍,往前又走几步,走到一个架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变压器后面,这样从那个斜坡上下来的人,就看不到她们了。
谭淑珍疑惑道:“香香,你鬼鬼祟祟的,想说什么?”
“这次艺术节的演出名单换了,团里的这两出戏,上台的不是你,是徐建梅。”
谭淑珍差点就笑出来,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她觉得香香是在逗她,可看看香香一脸的认真,再想想早上种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谭淑珍突然觉得心里就没了底,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
“全团的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这老贵也没告诉你?”
谭淑珍摇了摇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那个丁百苟来了,他和老贵、李老师三个人在办公室里商量后,定下来的。”
谭淑珍浑身一震,脸刷地就白了,她觉得一阵的晕眩,差点就站立不住,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今天早上,从她走进练功房的那一刻,大家就在把她当成一个笑话看,自己还那么的神气活现。
她想起了徐建梅的那声“哼”,和那个轻快的转体,甩给她的不屑的背影,谭淑珍觉得头都要炸开了,手脚又是冰凉的。
你呀你呀,谭淑珍,你还真是一个笑话。
“珍珍,你没事吧?”香香问。
谭淑珍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她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香香,我正好也想向团里说,看是不是能够换人,文化馆那边,学歌很费时间,施老师要求又很严,香香,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和别人说。
“好好,珍珍你说。”
“这次艺术节,你知道请了谁吗?董x华!呵呵,你猜施老师和我说什么?她说,让我上台和她比一比,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啦,人家是大明星,怎么比,可施老师这么要求,你说我能怎么办,那里很忙很忙,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忙不过来……”
说到后来,谭淑珍自己都觉得已经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要滚落出来了,谭淑珍赶紧拉了一下香香的手,算是告辞,转身往山谷里面走。
太阳还没有爬到头顶,山谷里还是阴的,凉风飒飒,谭淑珍朝前走着,泪水止不住地流。
0672 我喝酒了
冯老贵中午回到家里,他看到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煤气灶是冷的,锅子是冷的,连桌子边上的煤饼炉,也马上快要冷了。
冯老贵知道,谭淑珍这应该是,回娘家去了。
冯老贵赶紧把煤饼炉的炉门打开,用煤饼钳把炉子里最上面的那个,还有点火的煤饼钳出来,放在一边,把下面一个废煤饼钳出来,放进了铁畚斗里,然后把那个还有火的煤饼放回炉子,上面加了一个新煤饼。
拿起煤饼炉边上的一把破扇子对着炉门,啪嗒啪嗒扇了几下,从新煤饼的圆孔里朝下看看,底下有一团火苗亮起来了。
冯老贵吁了口气,把水壶坐上去,这才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
冯老贵愣了一下,原来谭淑珍没有出去,冯老贵没话找话地说:“这煤饼炉差点黑了。”
谭淑珍坐在桌前,静静地喝水,没有理他,冯老贵瞄了她一眼,又愣了一下,他看到谭淑珍都已经化过妆了,连眉毛也细细地描过了。
这大中午的,花什么妆啊?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说?”谭淑珍问。
“说什么?”冯老贵头皮一紧,明知故问。
“换人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说不说,你反正都会知道。”
“对,我反正都会知道,被人当个笑话,把脸丢尽以后,是吗?”
“这是丁局长定下来的事情,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人家也是好意,是要保护你,让你去冲独唱。”
“保护我?姓丁的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谭淑珍看了看冯老贵,冷笑一声:“我一个唱戏的,什么才是我的本行,你不知道?亏你还说的出来。”
“我怎么了,不是连李老师也没有反对。”
“李老师不反对?李老师是我的老师,谁才是我的老公?你的老婆,自己的老公都不保护,还需要别人来保护,对吗?”
“就因为我是你老公,所以我才不好说话。”
“我知道了,姓丁的提出来,你连反对都没有反对?”
“他是局长,又是团长,我就是反对,有什么用?”
谭淑珍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冯老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嫁的就是一头猪!”
谭淑珍走过冯老贵的身边,走出门去,冯老贵走到了窗前,他看着谭淑珍一直走出山谷,转了个弯,不见了。
这一次,谭淑珍是真的回娘家了。
……
冯老贵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到了快三点钟,才听到外面的摩托车声响,他以为谭淑珍从此就回娘家了,但谭淑珍还是回来了。
冯老贵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朝下面看着,摩托车停得太靠近大门,冯老贵的视线被大门上面的雨篷遮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支棱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听了一会,也没听到一点乌的“再见”和谭淑珍的“再会哦”,反倒听到门外走廊窸窸窣窣的声音,冯老贵走了过去,他听到走廊里谭淑珍说:
“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走吧。”
冯老贵把门和灯几乎同时打开,他看到外面走廊里,谭淑珍走在前面,一点乌跟在后面,隔老远就闻到了很浓重的酒味,冯老贵皱了皱眉头。
谭淑珍没有停下脚步,她从冯老贵的身旁进了门,一点乌看到站在门口的冯老贵,有点尴尬,赶紧解释:
“太迟了,是施老师让我送谭老师回来的。”
边说边就摆了摆手,匆匆地退去,很快,冯老贵听到了楼下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接着远去。
冯老贵回到房间,把门关上,谭淑珍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那股浓重的酒味还没有散去,冯老贵抽抽鼻翼,这才发现,今天这酒味不是从谭淑珍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你喝酒了?”冯老贵问。
谭淑珍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吼道:“对,冯老贵!我喝酒了,怎么样?!”
冯老贵懵了一下,从小到大,他还第一次看到谭淑珍发这么大的火,冯老贵喃喃地说:“喝酒,对嗓子不好。”
谭淑珍突然就暴怒起来,继续吼着:“对嗓子不好是吗?对嗓子不好,哈哈,对嗓子不好,那我就不仅要喝酒,还要抽烟!”
谭淑珍站了起来,冲到柜子前面,把柜门一个个打开,去找家里给客人来时准备的烟。
冯老贵被吓坏了,他赶紧走到窗前,把纱窗打开,伸手把窗户关上,他想谭淑珍的吼叫,应该已经把这整幢楼的人都吵醒了。
等他回过身来,看到谭淑珍已经找到了烟,一支烟叼在嘴上,手里还拿着那半包烟,她正四处寻找着火柴或者打火机。
冯老贵赶紧去抢她手里的香烟,那半包香烟,在两个人的争抢中,已经被捏成了团,谭淑珍干脆把它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
在争抢的过程中,谭淑珍嘴上的烟也断了,只剩下一个过滤嘴,还咬在那里,谭淑珍呸地一下把它吐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着。
冯老贵站在边上,手足无措,他只能讪讪地劝慰:“珍珍,珍珍,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现在,现在这样,会把整幢楼的人都吵醒的。”
没想到这句话还比什么都管用,谭淑珍还是趴在那里,但马上止住了哭,过了一会,她站起来,拿着毛巾和脸盆出去了。
洗漱完毕回来,谭淑珍却没回到这个房间,而是去了走廊对面的房间,对面是他们的餐厅兼客厅,只要人在家里,一般钥匙都插在门上,为了来去进出方便,客厅里面有一张长沙发,谭淑珍进去就再也没有动静。
冯老贵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万籁俱寂,冯老贵躺在那里,却默默地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太憋屈了,在谭淑珍面前憋屈,在外面也憋屈,他似乎到哪里都憋屈,这大概就是自己一定要去追求,那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他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听家里的安排,娶一个大手大脚的同村姑娘,一年偶尔地回去几趟,叉手叉脚,享受享受城里拿工资的老公,回家应该享受的待遇,其他的时间,他在外面都是自由的。
这一个清晨,冯老贵在混混沌沌的一连串的碎梦中,不安地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他看看手表,六点半了,第一次没有听到楼下谭淑珍咿咿呀呀的声音,他走到对面,打开门,看到谭淑珍背朝着外面,蜷缩在沙发里。
冯老贵退了出来,他把煤饼炉的炉门打开一点,拿着钢精锅去盥洗室淘了米,走回来的时候,煤饼炉的火苗也窜上来了,炉上的水壶盖噗噗噗噗地上下跳动,他把钢精锅坐到了煤饼炉上,把炉门关小了一点,拎起水壶,把里面的水咕嘟咕嘟都灌到热水瓶里。
冯老贵拿着牙杯毛巾去了盥洗室,洗漱完毕回来,他再次走进对面的房间,谭淑珍还是面朝里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冯老贵走过去轻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欠过身,伸手想去摸谭淑珍额头的时候,谭淑珍低沉地吼了一句:“滚!”
冯老贵吓了一跳,缩回手,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带上,回到对面的房间,拿起自己的包,走下楼去。
楼下大门口坐着越剧团以前的老生老郑,她看到冯老贵就叫道:“老贵,珍珍呢,害我都到楼下来等了。”
冯老贵没有理睬她,顾自走了出去。
他们在练功房里,等到了九点半,也没有等到谭淑珍,李老师看看冯老贵,冯老贵摇了摇头,李老师拍了拍手说,来来,建梅,你来娘子,大家开始。
从这天之后,谭淑珍就再也没有走上婺剧团的高磡一步,婺剧团的人,早上也再没有听到,谭淑珍的声音从山谷里晃晃悠悠地出来。
谭淑珍没有再在高磡上出现,大家公开地,也避免去谈她,好像这团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但她又分明还在,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照发,不是冯老贵代领,而是李师母代领了,走进山谷,给谭淑珍送去,整个团里,也没有人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
出勤表上,谭淑珍的名字也还在那里,李老师每天都会打一个钩,然后看着出勤表,叹了口气。
谭淑珍不在,大家似乎反而都解脱了,徐建梅当然是巴不得,谭淑珍不在,她就真的成了婺剧团的台柱子,不管李老师愿不愿意,那白素贞,也必须是她,香香变成了小青。
李老师总是觉得,自己愧对谭淑珍,要是谭淑珍每天走进练功房,再叫他一声李老师,他会觉得,自己的这张老脸没地方放。
冯老贵呢,在家外面,只要是谭淑珍一走近他的身边,他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浑身都不自在,更别说还要对戏了。
甚至包括那个丁百苟,他明明知道谭淑珍一直没去剧团上班,但他,连问也没问冯老贵和李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吗,他不清楚,徐建梅也会让他清楚。
丁百苟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也让整个文化局都相信,婺剧团现在这样,是永城婺剧团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谭淑珍不是不在,而是她高风亮节,提携后进,虽然这被称为后进的徐建梅,和谭淑珍是一样大的。
丁百苟必须让整个局都这样认为的原因是,那个平时根本就不管婺剧团事情的局长,拿到了艺术节的节目单,他还愣了一下,问丁百苟,剧团这戏,主演怎么不是谭淑珍?
丁百苟明白了,徐建梅的身上,还需要光环,只有等到她的身上,有足够的光环,她成为丁百苟夫人的时候,才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利用了丁百苟权力,挤掉的谭淑珍,她凭的全是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0672 谭淑珍,我们看到你了
让冯老贵感到意外的是,这天晚上,还不到一点,一点乌就送谭淑珍回来了,两个人在下面,一个说“再见”,一个说“谢谢”,再也不是“再会哦”。
冯老贵不知道的是,经过了昨天晚上,也是从今天开始,施老师决定不再带他们去夜宵了。
施老师和馆长商量,现在歌舞厅的生意这么好,也不能再让艺术团的人每天晚上都是无私奉献,特别是谭淑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专业的演员,人家剧团外出演出,每场可都是有补贴的,再说,这歌舞厅的生意这么好,一大半还不都是她带来的?
馆长同意了施老师的说法,从这天开始,艺术团的人只要来演出,每人每天补贴两元,谭淑珍十元,这就比她在剧团的收入还要高了。
至于夜宵,你们愿意去就自己去,反正施老师是不再带了,她隐隐地觉得,这夜宵再吃下去,不是谭淑珍,就是沈琳琳,这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出事,她可担待不起。
谭淑珍不再去剧团,但她每天下午还是会来施老师这里,而且比原来练得还勤奋,因为再过两天,艺术节就要开幕了。
谭淑珍双手虚握着空心拳,放在胸前,看着施老师办公室窗户下面的法国梧桐树和文化广场,引吭高歌的时候,有时会有一个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文化馆的人,而早已经不再是婺剧团的人了。
还有两天就是开幕式,冯老贵却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出了问题,唱着唱着,突然就会出现一个破音,这让李老师大为紧张,他有顶替谭淑珍的备用方案,可没有顶替冯老贵的第二方案。
徐建梅也很紧张,这可是她第一次挑大梁出场,本来心里就有些忐忑,要是和她演对手戏的冯老贵台上出了状况,让她救场,她担心自己会懵,会应付不过来。
冯老贵反过来安慰他们,和他们说:“没事没事,就是这两天压力有点大,我会想办法放松的。”
李老师和徐建梅都知道,这冯老贵的压力因何而大,李老师问冯老贵,珍珍每天还去文化馆?
冯老贵说,去。
“那就好,我知道她会坚持的。”李老师点点头,转过头来又和徐建梅说:“你也不要紧张,放开演就是,珍珍是识大体的人,真到了那天,你有什么状况,她还是会救场的。”
徐建梅笑道:“我知道了,李老师,有谭淑珍在,我心里当然有底。”
她在心里,却是撇了撇嘴,轻蔑地“哼”了一声,谁要她救场,还不知道谁救谁的场呢。
这天晚上,排练的间隙,徐建梅凑到了冯老贵的身边,轻声和他说,你的嗓子还是有点紧,等会结束,你去我那里,我那里有泡好的胖大海。
冯老贵听着,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排演结束,其他的乐师和演员都离开了,小武和小进他们几个才刚刚从外面回来,说是要来练功,他们才是天上人,对剧团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小武还问冯老贵,现在淑珍姐晚上都不排练吗,怎么天天去文化馆?
冯老贵说,艺术节上的独唱,才是她的重头戏,以前没唱过歌,她在给自己练胆子。
小武“噢”了一声,没有下文,连衣服都没换,就噔噔噔噔先来一串跟斗。
冯老贵叫道,不错,老底子还在,小武!
小武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徐建梅和冯老贵站在那里,看小武他们翻了一会跟斗,徐建梅轻轻地碰了一下冯老贵,瞟了他一眼,走开了。
冯老贵一个人站在那里,脸就红了起来,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
徐建梅在前面走,冯老贵在后面跟,两个人中间保持了三、四十米的距离,徐建梅走到了大门口转了进去,冯老贵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上楼。
冯老贵走到楼梯口,朝身后看看,又朝左右走廊看看,也跟着上楼,这时徐建梅已经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伸手就把楼梯口的灯给关了。
冯老贵摸黑走到徐建梅的房门口,伸手刚一推门,门就自动开了,徐建梅一把把他拉了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
冯老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徐建梅就抱住了他,嘴凑上来亲吻着。
冯老贵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徐建梅紧紧搂着他,他的下面,也不老实了,他伸手抱住了徐建梅。
两个人大汗淋漓,要不是冯老贵捂住了徐建梅的嘴,他都怕她会太大声,让边上的人都听到。
两个人坐起来后,徐建梅问冯老贵:“老贵,你说实话,是我好还是谭淑珍好?”
冯老贵老老实实地说:“你好。”
“谭淑珍怎么了?”
“她……她就像是一具僵尸。”
徐建梅忍不住笑了起来,随之却觉得一阵的厌烦,不是对冯老贵,而是对她自己,你一直就想出头,现在,谭淑珍主演的位子被你抢了,她的老公也被你睡了,徐建梅却觉得,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徐建梅,你还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徐建梅自己问自己。
冯老贵还要再来一次,徐建梅说,你再不回去,谭淑珍要回来了。
“她还早呢,现在大概还在歌舞厅发情。”冯老贵骂道。
听老贵这么说,徐建梅就让他再来了一次。
再坐起来,徐建梅问冯老贵,现在压力放松了?
“放松了。”
“嗓子不紧了?”
“不紧了,这胖大海真是有效。”冯老贵笑道。
“认真的,你还能不能好好演?”徐建梅问。
“当然可以。”
徐建梅松了口气,她和冯老贵说,老贵,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
“我可能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和谁?”冯老贵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徐建梅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冒出要结婚了。
徐建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认识。”
“我认识,谁呀?”
“刘立杆。”
“啊!”冯老贵大吃一惊,徐建梅却咯咯笑了起来,她问:“老贵,我问你,要是我的未婚夫是刘立杆,你是不是会觉得很兴奋?”
冯老贵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说:“会。”
徐建梅叹了口气,冯老贵明白了,她这不是要和刘立杆结婚,而是一直在暗恋着刘立杆。
怎么都是刘立杆?
“花痴!”冯老贵骂道。
不过,就此之后,徐建梅还真就没有再让冯老贵碰过自己,本来就不是喜欢,只不过想借此从精神上又胜谭淑珍一回,也让冯老贵确保和自己好好配合,毕竟他和谭淑珍是一家子,自己挤走了谭淑珍,你怎么就保证冯老贵到了台上,不会给自己使绊子?
徐建梅要确保万无一失。
……
艺术节开幕式的舞台,搭在江边的广场上,舞台的后面,拉了两道警戒线,警戒线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小的那个帐篷,是给请来的几个明星化妆用的,其他的演员,就挤在那个大帐篷里。
离舞台不远,原来是一个茶室,现在不对外开放了,茶室里面加装了空调,这是给来参加开幕式的领导和嘉宾们休息用的,当然,里面又隔了两间,一间是嘉宾,还有一间,是给省市的领导和永城籍在外的老领导们的。
永城的八月,天气很热,虽然开幕式的时间定在下午五点,外面还是很酷热,领导和嘉宾们,会在开幕式正式开始的前五分钟,才移步去舞台前的第一排就坐。
开幕式之所以定在五点,这是为了开幕式结束后,天正好黑下来,可以施放烟火,没有直接定到晚上,又是为了让领导们透过茶室的玻璃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江上,敲锣打鼓举行的九姓渔民婚礼的表演,这是永城当地,最拿的出手的民俗表演了。
谭淑珍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对着一枚镜子慢慢地化妆,她的边上,是艺术团的人,帐篷的另外一边,是婺剧团的大队人马,两拨人进来以后,就自动地分开。
剧团里的人看到谭淑珍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坐在角落,觉得这时候过去和她打招呼,有些不合时宜,他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生怕被谭淑珍知道,自己在这里而没有过去打招呼。
只有徐建梅一个人大呼小叫的,生怕谭淑珍听不到她在这里,大家都觉得她是故意的,特别是她还故意大声地叫着,老贵,帮我去把这个拿来,老贵,帮我去把那个拿来。
大家都觉得,徐建梅,你不要太过分了。
小武走了过来,问谭淑珍:“淑珍姐,你怎么不和团里一起上了,你把我忽悠回团里,自己却跑掉了,不够意思啊。”
谭淑珍笑道:“这不是还在一个台上演出吗,谁说我跑掉了,你没看节目单,排在你们后面的就是我。”
小武嘿嘿笑着,想想,是啊,这不还在一个舞台上吗,可怎么感觉好像不太搭界了?
“小武,听说你练的不错,今天准备翻多少个?”
“保底四十个吧。”
“小武,你太厉害了,一定要加油,姐在后台给你鼓掌。”
小武说好,谢谢淑珍姐!
李老师作为节目的总导演,也不得不走过来,他站在那里,心里有些难过,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谭淑珍看着他笑道:“李老师,你有什么要交待的?”
李老师和谭淑珍交待了几句,说完,他还想再说什么,又说不出,只能拍了拍谭淑珍的肩膀,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