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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6章 谈,大门敞开

    (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6/10)

    ……

    三棵柳一如其名,在孔雀河南岸数里外的雅丹地貌中,只有三株柳树靠着泉水生存,此外绝无树木。

    不过周围的雅丹土岩倒是埋伏的好地方,五月十三日这天午时,右谷蠡王与醍醐阿达骑着马在柳树旁等待。

    天气很热,右谷蠡王摘了毡帽,露出了剃过后仅剩下左右两股的辫发。

    “那汉使任弘,当真会来么?”

    右谷蠡王仍对醍醐阿达提出的这个计划心有疑虑。

    “我觉得他会来。”

    醍醐阿达道:“从两个月前,我便在龟兹与这任弘交过手,此人极喜涉险。本已冲出龟兹城却为了等乌孙公主去而复返,在轮台被围东路断绝后,没有绕道,而是折返去乌孙求救兵。”

    “此番若能劝降大王,那便是能够封侯的大功,汉使们之所以不断来西域涉险,无非是求一份奇功,如今机会摆到面前,他一定会心动!”

    去过渠犁城一趟后,昨夜返回的译长则禀报道:“大王,就我所见,汉使虽然看似是个武夫,却尤有疑心,想来城府极深。”

    “倒是其床前捉刀的年轻吏士十分蠢笨,听到有利可图,便面露喜色,力劝汉使赴约。因为这功劳足以让汉使封侯,他们也能沾光。汉使在众人力劝下,才勉强答应今日来见大王。”

    右谷蠡王恶狠狠地揉着手里的鞭子:“希望他能早些到,然便能尝尝我这鞭子的滋味,竟敢用诡计陷害我!”

    被醍醐阿达劝了几天后,右谷蠡王有些被说动了,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右贤王等人对自己的谋害,而是汉使的诡计,用一封书信让让匈奴内讧,以解渠犁铁门之围。

    不过,真正让右谷蠡王打消投降汉朝打算的,是利益的考量:他的王庭在天山以北,部众近五万,可这次却只带出来两千骑。部下的家眷都在千里之外,一旦像当年投降冠军侯的浑邪王一样,被安置他处,众人将永远回不了家。

    所以右谷蠡王自己能割舍妻儿,再娶再生就是了,部众却不一定乐意。他连投降的事都不敢跟亲信说,唯恐他们弃自己而去,到时候带着寥寥数百骑去投汉,必为其所轻。

    而按照匈奴的规矩,右谷蠡王领地很快就会迎来一位新的王。六角王一般不是父子传承,而是由单于的亲属们担当,相比于自己,部众对那片土地更加忠诚……

    乘着现在误会还不算深,倒不如像醍醐阿达说的那样,引诱汉使前来,将这罪魁祸首擒下,斩其部下,一并给右贤王送去,如此便能自证清白。

    一旁的醍醐阿达倒是对汉使本人很感兴趣,对译长到:“你再与我说说,任弘长什么模样?”

    译长如实描述后,醍醐阿达听后舒展了眉:“看来这任弘任谒者,与我在铁门关远远见到被汉兵簇拥的任侍郎,应该不是一人。”

    一个是四旬威猛壮汉,一个听说是二十多的高瘦年轻人,从年龄看,或许不是醍醐阿达最初猜测的兄弟,而是……

    “父子!”

    醍醐阿达了然:“任弘和任侍郎,应该是父子关系,也罢,我擒杀其父,也算报复其子的羞辱了。”

    但他们左等右等,午时已经快到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正当右谷蠡王和醍醐阿达料想是不是汉使畏惧不来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一阵骑兵行进扬起的尘土。

    右谷蠡王面露喜色,可等那些人靠近些后,却勃然色变。

    来的不是汉人,而是清一色的匈奴骑兵,人数比他在雅丹岩后埋伏的还多!

    领头的是气得发辫直翘的伊吾王,远远指着右谷蠡王大骂,声音响彻孔雀河两岸:

    “好你个右谷蠡王,吾等抓获的龟兹人俘虏没说错,你果然在这等待汉使约降!我今日就要替右贤王除掉你这叛逆,也为卢胡王报仇!”

    ……

    事发突然,醍醐阿达本欲上前解释,但伊吾王本就与右谷蠡王有过节,此刻认定他背叛匈奴,哪里是劝得得的?

    一场火并在三棵柳爆发,虽然右谷蠡王部下勇锐,但伊吾王带来的人数比他多,最终只能丢下数十具尸体,草草撤离。

    他毡帽也丢了,头皮也被一支箭掠过破了皮,血流不止,回去的路上,右谷蠡王懊恼不已。

    “我当初就不该听僮仆都尉的话,他在那汉使算计下屡屡受挫,哪里提得出什么高明的计谋……对了,醍醐阿达呢?”

    左右看看,竟不见僮仆都尉及其属下的身影,有部下说,撤离前,醍醐阿达便直接扔了刀兵,向伊吾王投降了。

    “好你个醍醐阿达!”

    右谷蠡王登时恍然大悟:“莫非日逐王和醍醐阿达,也参与了这个阴谋?什么铁门、渠犁,都是幌子,汝等分明是要协助右贤王除掉我!如此一来,日逐王便能和右贤王一起,瓜分我的部众和领地,甚至成为新的右谷蠡王!”

    难怪醍醐阿达会给自己出那么蠢的计策,让自己彻底洗不清了。

    好不容易回到营地,更是雪上加霜,因为右谷蠡王前几日诡异的撤兵举动,营地里纷纷相传他要去投降汉朝。

    于是乘着右谷蠡王不在的时候,他手下一位当户擅自带着数百骑渡河跑了,营中只剩下千余骑人心惶惶的嫡系。

    伊吾王和蒲阴王的营地离此不远,这已不再安全,他只能再度拔营。

    但到了次日,走到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汇聚的地方时,右谷蠡王却看着西、南、东三个方向,陷入了犹豫。

    东面有右贤王,大概已认定自己背叛匈奴;西面的轮台、龟兹有乌孙人,曾几时何,自己可是与乌孙肥王匹敌亢礼的;南面的楼兰则是汉人的势力范围,玉门关的援军很可能已抵达蒲昌海,自己现在去投降,还来得及么?

    西域虽大,右谷蠡王却感到了走投无路,只呆呆看着碧绿的孔雀河水。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的斥候逮到了两个会说匈奴话的龟兹人。

    几个龟兹人并非自愿来跑这趟活的,生怕为匈奴人所杀,嚷嚷道:“吾等家眷在它乾城被扣为人质,不得已跟随汉使任谒者行动,为其传讯。”

    又是任弘!看来自己“约降”之事,也是任弘故意派人泄露给伊吾王、蒲阴王的。

    右谷蠡王怒火中烧,本欲杀了泄愤,但仔细想想,还是让人将他们带到跟前。

    两名龟兹人,一共给右谷蠡王带来了任弘的三句话。

    “汉使问,右谷蠡王是否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了?”

    右谷蠡王脸颊微微抽搐,废话,他能有今日下场,还不是被姓任的所害!

    “若是,任谒者愿意为右谷蠡王,提供一条绕开右贤王,回到右谷蠡王庭召集旧部的活路!”

    听到这,右谷蠡王微微一愣。

    “任谒者最后一句话是,若右谷蠡王愿意谈,大门随时敞开。”

    “但会面的地点,得由他来定!”

    ……

    五月十六日,巍峨的库鲁克塔格山南麓靠西,山国附近的巨大隘口。

    “事情就是这样。”

    醍醐阿达被绳索缚着,头重重叩在地上,前几天的冲突中,他是自愿放弃抵抗的,与其让事情越来越复杂,还不如让伊吾王将他送到右贤王处,说个明白。

    在他面前的,是端坐在一张虎皮上的年轻匈奴贵族,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编发,戴着金色鹿角冠,镶嵌着绿松石与宝石,这是右贤王的标志。

    右贤王屠耆堂的模样,在匈奴人里算是十分英俊的,为此没少受贵妇人们喜爱。

    他静静听完醍醐阿达的禀报后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右谷蠡王本无背叛之心,完全是因为汉使任弘的一封信,让伊吾王、蒲阴王对其产生了怀疑?”

    “正是如此!”

    “可这与伊吾王、蒲阴王上报的全然相反啊。”

    右贤王拿出了那封汉使所写的帛书,在吸纳许多降胡汉人加入王庭后,他已经初通汉字:“这上面说,日逐王与右谷蠡王欲投降汉人,汉天子甚至已经许给了右谷蠡王一个‘西单于’的名号。”

    醍醐阿达连连稽首:“绝无此事!右谷蠡王是一时糊涂,而日逐王,更是对大单于和右贤王十分忠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右地在西域的统治。”

    “若要怪,就怪阿达,皆是因为我的愚蠢,皆是因为我那一夜受惊奔逃,才让伊吾王产生误会,让汉使有机可乘,请右贤王杀了我!”

    “我知道这信上所说,几乎没一句是真话。”右贤王却笑了:“我王庭的汉人谋士们,已为我挨句分析,多是不实之言,可惜伊吾王对右谷蠡王成见太深,不愿听吴宗年劝解,酿成了今日局面。”

    醍醐阿达顿时大喜:“右贤王英明,还来得及,请让我回去劝右谷蠡王……”

    但右贤王却没搭理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句话:“醍醐阿达,你犯蠢太多次,本该死上十回,但念在你对胡忠诚,只撤去你僮仆都尉的职务,回到帐落里,从普通的甲骑从头做起吧!”

    而等右贤王出了营帐后,吴宗年等人已等待外头,紧随其后,吴宗年小心地问道: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王不欲召回右谷蠡王?”

    右贤王却满脸的无所谓:“右谷蠡王?就随他去吧!”

    “他去降乌孙也好,降大汉也好,不过才区区千余部众。这点损失,与为右部割去一颗毒瘤,为大单于除去一个心腹隐患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吴宗年微微一愣,这倒是他没料到的,难道说,右贤王真有借此机会,除去右谷蠡王的打算?

    “顺势而为罢了。”

    右贤王哈哈笑道:“九年前,我兄长被立为大单于时,右谷蠡王,我的叔父他不服,一度妄图反叛,侥幸未死,非但不加悔改,更年年缺席龙城之会,让大单于脸上无光。”

    “我作为大单于幼弟,来到右地为王,右谷蠡王轻视我年少,常有不服之色。他拉拢日逐王,欲与我分庭亢礼,其部众男女老幼加起来四五万人,想除掉可不容易,若是逼急了,又怕他投靠乌孙,我只能忍着。”

    “而如今,少了右谷蠡王后,右地比过去更加稳固了。大单于无子,一时半会没法派新的右谷蠡王来,天山以北的广袤牧场,只能交给我来打理,平白添了上万户部众。”

    “所以,我还得感谢那位叫任弘的汉使,略施小计,便为我除去了一个大敌。”

    “对了。”

    右贤王忽然回头看着吴宗年,冷笑道:“吴先生,我听说那任弘来自傅介子使团,与你是旧相识,这离间计里,是否也有你一份功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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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战城南

    “右贤王莫要吓唬宗年。”

    吴宗年做出被吓一跳的模样:“大王应该知道,我怕死,连自裁的胆量都没有,为汉做间谍?这种会死人的事,我绝不会沾惹。”

    右贤王摇头:“一个怕死之人会主动持节吸引胡骑追击?我怎么觉得吴先生怯懦之下,有大勇呢?”

    吴宗年只好下拜道:“右贤王明察,我在傅介子使团中是认识任弘,但那时他只是个小小假吏,每日负责饭食而已,我与其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如何与之勾结?”

    观察右贤王的神情,吴宗年只能赌一把,赌他和任弘的暗语无人发觉:虽然右贤王十分好学,识几个汉字,可哪怕是博学的汉人儒者,谁闲着没事干将字从左往右横读啊,更勿论匈奴人了。

    “我只是奉命为伊吾王、蒲阴王译信,绝无半句怂恿。更曾苦劝伊吾王勿要急于攻击右谷蠡王,先将事情原委禀报给右贤王,彼辈不听,我有何办法?以上情形,蒲阴王可以作证,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之下,哪里敢有贰心。”

    万幸啊,吴宗年谨慎,先前便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见右贤王脸上仍有疑色,吴宗年遂冷笑道:“若右贤王不信我,那便将我缚了杀掉罢。真是可惜啊,我昨日苦思,还想到一个能打击渠犁汉军士气的主意,看来是没机会献上了。”

    说完吴宗年就伸出手就缚,右贤王却来了兴致:“吴先生入我右部岁余,终于愿意给我出个计策了?且说来听听。”

    吴宗年看了看左右,靠近右贤王低声道:“四面楚歌!”

    就这样,吴宗年在帐内给右贤王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关于高皇帝与西楚霸王项羽的战争和恩怨。

    “垓下之战,项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但依然不能破楚军营垒。这时候淮阴侯韩信出了个主意,让汉军中的楚地人四面皆唱楚歌。”

    “这让项王大惊,以为汉已全取楚地,是故楚人多也。而楚军士卒听到楚歌,亦各念其家,再无战心,楚军遂溃,项王仅带着八百骑突围而去。”

    右贤王才二十出头,正是喜欢英雄热血的年岁,方才听得入神,见吴宗年停了,连忙催促道:“之后呢?”

    吴宗年却打死也不说了:“今日只说楚歌,后来的事,待明日再说罢……若我还有明日的话。”

    他咳嗽一声:“我的计策是,右贤王不如将那些从乌垒送来,关押在山国的汉军俘虏召集起来,也有数十人,让他们入夜后去渠犁城下,跟着我唱汉歌,歌名《战城南》!”

    吴宗年打着节拍唱了起来:“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解释道:“此孝武年间频频征召士卒远征,民间百姓为在战场上的阵亡将士所作铙歌。最关键的是这两句,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意思是在桥梁上筑了烽燧,那南北两岸的百姓将如何往来?若是无人收获庄稼,就是想成为忠臣,保卫家国都无法实现。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边塞烽燧戍守的士卒听闻此歌,常常哭泣思家,再无战心。”

    说完他看着右贤王,捋着胡须,一副狗头军师的自得模样:“右贤王以为,我这计策如何?”

    “不错,妙计。”

    右贤王的回答很敷衍,讲真,他对这“四面楚歌”之计倒没表现出太大兴趣,反而更想知道项羽后来如何了。

    项羽的故事,很对匈奴人的脾性:白天骑最烈的乌骓马,晚上骑最美丽的女人虞姬,力拔山兮气盖世,角抵摔跤功夫也很厉害吧?性格快意恩仇,将仇人的城市一把火烧尽,再动不动来一场屠城,毁灭点文化古籍……这简直就是每个匈奴人梦想的生活。

    “真壮士哉!”

    被一个匈奴人引为知己,这大概是项羽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其实右贤王也没有吴宗年为汉做间谍的确凿证据,方才只是试探他一下。

    即便确有其事,右贤王都有点不舍得杀吴宗年了。

    他对中原有十分浓厚的兴趣,当然了,并不是向往和学习,而是想要了解自己的敌人。

    杀了吴宗年,就少了一扇了解中原的窗户,除了吴宗年,那些嘴笨的普通降人,能给他讲这么有趣的史事?

    也罢,只需要在这场战争剩下的时间里,让吴宗年就好生待在大军中,死死被人看着,哪都别想去,他想做间谍也没机会。

    右贤王便笑道:“是我误会吴先生了,不过先生这一计策,恐怕用不上了。”

    “因为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要打下渠犁!”

    更何况,若少了吴宗年,右贤王那些自以为绝妙的筹划,冲谁炫耀呢?

    看到吴宗年面露惊愕,右贤王十分满意,他站起身来,掀开了毡帐:“吴先生随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

    吴宗年小心翼翼跟着右贤王,这是匈奴人扎在山麓南边的营地,营中只有三四千人,既保障着从山国退回右地的后路,也要侦查楼兰方向的动静,提早发现汉军援兵。

    而当他们登上哨楼,往东眺望时,吴宗年却看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却见远处的山国隘口,一支骑兵正缓缓翻过山路,沿着山坡蜿蜒而下,进入草木稀疏的荒原。

    那大概是来自右贤王庭,经车师国(吐鲁番)南下的生力军,他们源源不断,每个人都背着弓矢,坐骑膘肥身健。

    连续过了两刻都没过完,吴宗年算了算,起码有五六千人。

    右谷蠡王有四五万部众,骑从近万,而右贤王的实力,至少是其三倍。

    右贤王的领地十分庞大,从巴里坤大草原延伸到乌里雅苏台,广袤五千里,新来的骑兵加上原先在营中的,人数上万,竟不顾损耗,将其麾下小半兵力调到西域来了!右贤王想干什么?

    “不必意外,汉使能向乌孙求救,玉门能派遣援兵,我的王庭离此更近,就不能增兵么?”

    右贤王的声音响起:“其实不管是汉使,僮仆都尉,还是伊吾、蒲阴诸王,所有人都料错了一点。”

    “他们以为,我答应打这一仗,只是为了应日逐王、右谷蠡王之请,毁掉铁门,夺回渠犁。”

    “而一旦傅介子带军抵达,这场仗就会结束,吾等就必须撤离。”

    “但殊不知,我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渠犁和铁门。”

    “而是傅介子,以及两千汉军援兵的头颅!”

    右贤王哈哈大笑:“我的斥候来禀报,说傅介子已率军抵达楼兰,右谷蠡王若能南下投降他,反倒是好事。这会让傅介子以为,右地大乱,诸王已是一盘散沙,愈发骄横,还得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降人。”

    “而明日,伊吾王、蒲阴王就会奉命调头,继续去围困渠犁。”

    右贤王洋洋得意,指着刚刚抵达的大军道:“吴先生,设想一下罢,当傅介子带着援兵,疲惫地赶到渠犁时,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伊吾王、蒲阴王的四千杂骑。还有埋伏在附近的右部上万精骑,从其侧面冲杀而来!”

    他高高举起双手,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场景:

    “覆灭两千汉军,杀死一名大汉列侯,而且还是威震西域的傅介子。天佑右部,这将是又一场浚稽山大捷!”

    “此战之后,我的威望,将超过左贤王,而西域也将明白,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

    而同一时间,山国以西四百里外,右谷蠡王在犹豫许久后,终于还是带着所剩不多的部众,重新调头北上,来到了渠犁西面的孔雀河边。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这便是汉使约他相会的地点。

    他们远远望见,对岸亦有百余人,有乌孙也有汉兵。河中央是艘稍大的胡杨木船,铁锚抛入河中,稳当当地停在那,靠匈奴人这边的河岸上泊着一叶小舟。

    “汉使何在?”

    右谷蠡王让译长高声呼喊,他脸色不太好看,毕竟自己会从六角名王落魄到今日有家难回,全拜任弘所赐。

    “在此!”

    一个手持旌节的男子正站在河中央的船上,朝他们挥手。

    那就是任弘吧?右谷蠡王真想开弓将其射死,只可惜河水太过宽阔,根本射不到去。

    船上的汉人译者开始大声给匈奴人讲明规矩:“右谷蠡王可以带一名会划船的侍从,一名译者过来,但不得携带兵刃。”

    右谷蠡王犹豫片刻后,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直刀,高高举起,将其插在河岸,旋即登上小舟。

    当然,贴身的匕首是不会交出来的,万一事情不对,他还能挟持汉使。

    小舟缓缓驶到河心,绳索抛了过来,右谷蠡王的侍从将其接住,把舟系在大船一侧。

    而当右谷蠡王带着译长爬上船后,方才背对他们的汉使才转过身来。

    却见这汉使二十出头,身高八尺,容貌俊朗,一表人才,脸上洋溢着友善的笑。

    匈奴译长登时一愣,旋即大叫道:“右谷蠡王,小心有诈!”

    “此人不是汉使,而是在汉使身旁捉刀的小卫士!”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38章 不失封侯之位

    “说好的和平谈判,汝等怎么能带兵器上船呢?”

    任弘皱着眉,痛心疾首,可他手里明明端着一架弩。

    身后的“船夫”韩敢当,“译者”孙百万亦手持强弩,指着船尾的右谷蠡王和译长,逼得他们不得不扔了手里的兵刃。

    而右谷蠡王带来划船的侍从,身上已经扎了一箭,漂在水里了。

    “有什么误会,坐下来聊聊便可说清,何必一言不合就动刀呢?太粗鲁了!”

    任弘这时候才低头看了看扎在胸口的匕首,心有余悸,幸好里面穿了厚甲,也幸好右谷蠡王没有一刀爆头。

    他拔掉匕首,满脸无奈地指着自己介绍道:“我真是汉使任弘。”

    又指向韩敢当:“他才是卫士。”

    右谷蠡王嘴里叽叽咕咕骂了一通,造成这场冲突的直接导火索匈奴译长只能翻译道:“右谷蠡王说,汉人果不可信!”

    任弘耸了耸肩,让韩敢当过去将右谷蠡王绑起来,扔上小舟:“右谷蠡王先前不也打算在三棵柳擒拿我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吾等扯平了。”

    随即任弘又指着译长道:“你,到对岸去,告诉匈奴人,右谷蠡王已投靠大汉,部众就地解散,愿走者可以走了,誓死追随右谷蠡王的人,便扔了兵刃,游泳过来。”

    见到右谷蠡王当场被擒后,岸上的匈奴人鼓噪不已,人数却只有五六百,看来在右谷蠡王北上赴会期间,他的手下又跑了一半。

    而当译长哆哆嗦嗦过去为任弘传话后,最初那些匈奴人还十分愤怒,朝对岸开弓射箭,却连河心都射不到去,想要强渡,又害怕对面的强弩。

    于是在折腾一刻后,河边的匈奴人竟真的陆续散走,一刻之后,只剩下二三十人坚守在水边,不愿抛弃主人。有几人扔了兵器,泅水过来,领头的正是那名译长,他湿漉漉地走到右谷蠡王前,向其稽首:

    “陆支离的性命,早就交给右谷蠡王了!大王到哪,我就到哪!”

    右谷蠡王十分感动,他们宁愿做俘虏也要侍奉右谷蠡王,会水的都游过来了,只剩下几个不会水的则在对岸嚎哭不已。

    “将他们渡过来吧。”

    任弘下令:“汉地有句俗话,大浪淘沙,方见真金,看来右谷蠡王麾下还是有些死士的。”

    右谷蠡王又骂开了,任弘听了译长转译后大笑道:“右谷蠡王误会了,我是在好心帮你甄别部下啊。”

    “那些弃你而去的,都是不够忠诚的人,你敢保证,在回右谷蠡王庭的路上,他们不会为了富贵,为了向右贤王请功,夜里一刀斩了汝头?”

    事实是,右谷蠡王虽然众叛亲离,但仍有五六百骑,这对于西域汉军来说太多了。关在城邑里浪费粮食,若他们在右谷蠡王带领下,南下去投靠老傅,傅介子还得分人看着,以现在的情况,尤恨援兵不多,岂能再分兵。

    于是任弘就帮了右谷蠡王一把,让他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剩下这二三十人,刚刚好!

    在回去的路上,任弘让人给右谷蠡王松绑,一路絮絮叨叨地劝慰他。

    “右谷蠡王,你那些散走的骑从,多半会去向右贤王禀报今日之事,你现在彻底被坐实背叛匈奴了。即便右贤王知道你是出于无奈,可我听说,汝二人积怨已久,听闻这消息,他恐怕会拍手称快,为少了一个敌人而高兴。”

    “所以现在摆在右谷蠡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任弘伸出了两个手指。

    “一是顺势降了大汉,但恕我直言,做买卖的粟特人也知道,要在货物最贵的时候再卖,可眼下,却是右谷蠡王身价最贱的时候。”

    “你作为一个空有名号却没有部众的王,或许也能封侯,但恐怕没有万户那么多,安置在何处也不得而知。”

    任弘在扯淡,右谷蠡王作为单于叔父,匈奴排行第五的当权者,他的投降,哪怕只身前去,亦是政治意义巨大的事,必然会被汉廷大书特书,万户都是少的。

    早在高后吕稚时,就有韩王信妻携时封匈奴相国的韩颓当归汉,韩颓当受封弓高侯。

    之后一百多年,投降汉朝的匈奴诸王、重臣,大概有十多个,什么翕侯赵信,涉安侯于单等,清一色都封了侯。

    一溜儿匈奴降汉的侯爷,入居长安颇受优待,食邑由子孙承袭,对照投了匈奴拥众数万牛马成群的卫律、李陵等人,一点都不亏。

    这是真.不失封侯之位。

    但在任弘嘴里,却变了味:“匈奴降汉封侯者虽多,但因为匈奴人擅长的是畜牧,而非经营田产,子孙很快就穷困了。除了弓高侯韩氏和休屠王子金氏外,极少有富到第二代的。”

    “说白了,这条路,就是一个为狗爬走的洞,而且一旦走了,右谷蠡王将永远失去部众、妻子。生杀予夺,都凭朝廷做主。”

    任弘指着在他们身后持兵刃,随时可能砍了右谷蠡王的韩敢当:“就像现在一样,命在别人手中。”

    “所以右谷蠡王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便是带着这些最忠诚的部下,回右谷蠡王庭!那里有四五万部众,控弦近万,畜群百万,你要相信,大汉现在能给你的,绝对不会有这多。”

    右谷蠡王再度上当后,却学聪明了,冷笑道:“汉使,你是希望我回去之后搅乱右地,你是想把我当成一把刀,刺向右贤王的刀!”

    任弘不吝否认这点:“右谷蠡王,你不止是大汉的刀,也是你自己的刀。”

    “隔着一座天山和上千里路,大汉还能指挥得了你不成?坐拥数万部众,到时候怎么做,全凭右谷蠡王自己主。”

    “但你我都知道,右贤王和匈奴单于,定会将你降汉的罪名坐实,你那些仇家,伊吾王等人,也欲杀之而后快,反正都撕破脸了,谁后动手,谁吃亏。”

    任弘开始一心为他筹划未来:“只要回去,便是鸟上青天,鱼入大湖,届时右谷蠡王遥遥向大汉投诚,尊天子称臣,便能得到许多赏赐,甚至是正统单于的名号!”

    “东进可吞并周边匈奴小王,图谋右地,西退可撤入乌孙,保全部落。如此一来,生死存亡,富贵荣辱,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可不比现在强多了?”

    在任弘循循诱导下,右谷蠡王似是被说动了,缄默良久后道:“怎么回?”

    “若从乌孙绕路?我怕是要走上月余,到那时右贤王恐已经将我领地吞并……”

    “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任弘哈哈大笑:“我说过,只要愿意谈,大门永远为右谷蠡王打开,看前面。”

    右谷蠡王抬起头,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铁门关之下。

    过去两个多月里,始终对匈奴紧闭的大门,此刻却在缓缓开启,东方的光透过门缝照了过来,让右谷蠡王觉得耀眼而又梦幻。

    “若走这条路,只要右谷蠡王能过了日逐王那一关,抵达右谷蠡王庭,十日足矣!”

    “抉择吧,右谷蠡王。”任弘的话充满诱惑。

    “你面前的,不是为狗爬走的洞。”

    “而是为人进出的门。”

    “走过去,就能得到自由!”

    ……

    奚充国站在关城上,看着被关在瓮城里,正在吃着牛肉和馕的三十多名匈奴人,他们也断粮好几天了,狼吞虎咽。

    “我曾经发过誓,绝不放一个胡虏过关,现在却要破誓了。”

    尽管毫不犹豫,答应了任弘的计划,但奚充国面上依然有些不解。

    “道远,我还是不明白,擒获六角之一的右谷蠡王,单于亲叔父,逼迫其投降大汉,这已是天大的功劳,甚至能助你封侯,为何却要放了他?”

    在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的汉军将吏们看来,这跟将煮熟的鸭子扔掉,没啥区别。

    任弘颔首:“没错,铁门渠犁之围已解,傅公的援军也很快就要抵达,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可我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道远在担忧何事?”奚充国肃然起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他们对任弘这总能创造奇迹的“小留侯”是言听计从的。

    任弘道:“铁门关匈奴人是决计攻不下的,但渠犁不同,若彼辈尽全力,调动大军围攻,还是有机会的。”

    “但匈奴根本没尽力,右贤王明知右谷蠡王与伊吾王有仇,却故意将他们安排在一块。而且这两个月围城的,始终是三王手下的杂兵,右贤王的精锐大军何在?”

    这是任弘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困惑,对面打野长期消失在地图上,不是刷就是蹲,岂能不警惕。

    “所以我担心,右贤王藏了一手,他之所以打这场仗,不是为了拔除我军障塞……”

    “而是想围点打援!”

    ……

    ps:今天只有两章,晚上不用等。

第139章 战术上重视敌人

    “围点打援?”

    奚充国第一次听闻这词,颇觉新鲜。

    任弘解释道:“就是傅公赠吾等的兵法里说得,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致人”,让敌人来;“致于人”,到敌人那儿去。善战者能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匈奴人的战略虽然挺烂,但玩战术,还是很有一手的。比如汉匈白登之战,就是一场典型的围点打援。

    “昔日匈奴冒顿单于得韩王信投降,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引得高帝亲自为将往击之。”

    “于是冒顿详败遁走,引诱高皇帝追击至平城白登山,纵精兵骑围汉军。”

    这便是过了一百年后刘彻依然念念不忘的“遗朕白登之忧”。

    此战之中,匈奴骑兵极大的机动性和不可捉摸性,给才经过楚汉战争洗礼汉军带来了全新的观念冲击:敌人一旦撤退就难以捕捉,汉军正在追击搜寻之际,敌主力却突然出现实施合围。

    当然,匈奴也不一定每次都玩这招,任弘依然只是猜测。

    不过很快,此事就得到了证实。

    外面一阵喧哗,韩敢当匆匆进来禀报:“任君、奚君,蒲阴王和伊吾王回来了,胡虏四千余骑又将渠犁围了起来,更有数百骑逼近铁门监视!”

    “还真回来了!”

    奚充国拍案而起,傅介子的援军数日内即将抵达,匈奴人打不下城邑,却还恋战不走,任弘说得没错,这蒲阴王和伊吾王,分明是右贤王抛出来的饵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任弘立刻下令道:

    “开门,放右谷蠡王走!”

    ……

    在两百汉军吏士持弩目送下,右谷蠡王及其部众战战兢兢地出了铁门,只觉得背后已被汗水浸透。

    任弘十分慷慨,非但给他们备足了粮食,连弓箭刀都还给了他们,一人双马。

    右谷蠡王回头看了再度紧闭的铁门关一眼,咬着牙,带着众人纵马而去。他们将踏着数日前在此丧命的千余西域胡人尸骸,穿过幽长的峡谷,经过尉犁、焉耆往北,再翻越天山隘口,才能回到位于后世乌鲁木齐江布拉克草原的王庭。

    关城之上,奚充国已经披上了甲,接下来几天,他随时要准备出关击胡,大概是脱不下来了。

    “道远,我又糊涂了,方才右谷蠡王问你,说要不要顺便劝日逐王一起反叛右部,投靠大汉,为何你却劝他打消这主意?“

    在奚充国看来,日逐王还真有可能被说动,毕竟他与右谷蠡王十分要好,因为父辈的恩怨,也是狐鹿姑的儿子们,匈奴单于和左右贤王敌视的对象,还刚刚在铁门大败,事后亦要受右贤王责罚。

    既然任弘的打算是放右谷蠡王回去,将右地搅乱,让右贤王背后起火,逼迫他打消伏击汉军援兵的计划,若能加上日逐王,岂不是更妙?

    任弘却摇头道:“右谷蠡王这蠢材,还真不一定能说动日逐王。”

    “眼下日逐王尚未得知铁门以西的种种变故,右谷蠡王还能蒙混过关,一旦他表明来意,也许就会被日逐王擒拿,吾等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所以我才劝右谷蠡王,等顺利逃回领地后,再派人拉日逐王入伙不迟!”

    西域是匈奴人主场,在乌孙人不帮忙的情况下,在战术上,不管任弘他们怎么折腾,能动用的不过四五百人,对战局起不到太大帮助。

    所以任弘只能尽力从战略上,给右贤王制造麻烦。

    “这一计划有两个关键的点,其一,右谷蠡王回到他的王庭。”

    “其二,他是通过日逐王的地盘回去的……我扣留下了一名右谷蠡王的亲随,明日他会前往蒲阴王、伊吾王处禀报此事,如此一来,日逐王必遭怀疑。”

    “届时,不管日逐王有无反意,右贤王都会感觉芒刺在背,或许便会打消围点打援的主意,匆匆回右地去处置日逐王和右谷蠡王。”

    任弘的计划是否能成犹未可知,奚充国还是有些焦虑,按照他们的计算,仅有鄯善楼兰能为汉军提供军粮,玉门关那边,顶多派两千人来援。

    但匈奴人仗着仆从国多,啃干酪也能撑十多天,可动用的兵力就比汉朝多多了。

    “只不知右贤王调来了多少人,五千,还是一万?”

    兵力上,匈奴人有绝对优势,大家仍希望任弘能出点妙计破局。

    “唯一的办法就是……”

    任弘有些疲倦,笑道:“派斥候去警告傅公,让他留在楼兰,勿要支援,而吾等豁出去,再在铁门关被围大半年,反那些死牛都宰割完毕,用光了渠犁城的盐腌好了放在窖里,够吃许久。”

    “可右贤王又不蠢,他已在孔雀河两岸布满胡骑,连飞鸟都过不去,更别说斥候了,音讯已绝,别无他法。”

    任弘又不是神仙,一个多月前让赵汉儿他们南下时,哪里想得到这么远,运筹帷幄是假的,见招拆招才是真的。

    他安慰众人道:“吾等已做了该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傅公,交给来自玉门的袍泽们吧。”

    在任弘想来,白登之围,汉军第一次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敌人和战术,因为陌生,所以吃了大亏。

    可经过一百多年厮杀,上千次大大小小的边境摩擦,相互交换投降给对方那么多人,汉匈都对敌人极其熟悉。

    真可谓汉知匈深浅,匈知汉长短。

    作为战斗在抗匈第一线的将领,傅介子和敦煌太守、都尉们,若连料敌的本事都没有,那这场仗,即便输了也不冤。

    想到这,任弘倒是不愁了,打着哈欠,当着众人的面在席子上躺下,撑着头睡起觉来。

    天可怜见,这两个月他跑了五千多里,又是翻雪山又是渡沙漠,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真是欲饮琵琶马上催,人都黑瘦了一圈,这几天总能好好补补觉了吧。

    看他这镇定的模样,众人的心反倒安了下来,默默做各自的事去了。

    却不知任弘心里想的却是:

    “人力终有穷尽,接下来就交给天意了。老子要么躺输,要么躺赢!”

    ……

    高大的木杆竖立在库鲁克塔格山下,上面悬挂着动物的皮毛和蹄子、肉、内脏,匈奴右贤王屠耆堂单膝跪在木杆下,戴着面具的萨满巫师在他周围跳来跳去,念念有词。

    今日是匈奴人五月祭天的日子,因为不能去龙城,右贤王只能就地解决。

    一万匈奴人也跟着右贤王,在营中肃穆跪拜,他们相信这场祭祀能给战争带来幸运。

    不过就在祭祀前,右贤王刚刚收到了日逐王先贤掸在铁门关战败的消息。

    “死了千余焉耆、危须、尉犁兵,尉犁王也没于乱军之中。”

    当时听完后,右贤王皱起眉来,有些失望:“日逐王就没有损些兵卒?”

    这场仗,右贤王本来就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围点打援,消灭汉军援兵外,还要借机削弱右谷蠡王和日逐王这两个刺头的力量,以整合右地。

    而除了这两个显而易见的目标外,右贤王心中,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的目光扫视戈壁、高山和绿洲相夹的广袤地域:“这片土地,和漠北很像,地广人稀,对汉人来说太过遥远险恶。”

    在右贤王出生前很多年,自次王赵信曾教他的曾祖父伊稚斜单于,将单于庭迁移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诱疲汉兵。

    看上去,那个计划是失败了,因为元狩四年(前119年)的漠北之战里,哪怕伊稚斜遵照赵信计谋,置十万精兵于漠北,想要以逸待劳,可汉朝的大将卫青依然大败匈奴,最后逼得伊稚斜单于独与数百人溃围遁逃,匈奴死伤惨重。

    而另一边,左贤王也被霍去病逮了个正着,被斩首虏七万多,左部几乎垮了,霍去病封狼居胥,留下千古佳话。

    可如果略过这场惨败,将目光看向之后的历史,赵信的计策其实是凑效了。

    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曾经以七百骑兵打下楼兰的浞野侯赵破奴奉命出击匈奴,遭受匈奴八万骑兵围困而大败,汉军全军覆没,赵破奴被俘。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骑都尉李陵孤军深入,遭受匈奴八万骑围困,血战后无力突围,李陵投降匈奴。

    征和三年(前90年),海西侯李广利受命伐匈奴,率七万大军寻觅单于至郅居水,遭到单于、左部、右部合力围攻,汉军覆灭,李广利投降。

    三场仗,匈奴歼灭俘虏汉军十余万,缴获大量甲胄武器,正是这三场大胜,让危机中的匈奴缓过一口气,奇迹般地维持了百蛮大国的地位,没有分崩析离。

    可汉人也学聪明了,自征和三年后,休养生息十余年,不再远征漠北。在这种对峙消耗战中,匈奴越来越沉不住气,大单于想要以战促和,恢复和亲,于是这几年数次主动进攻汉朝,却都损失惨重。

    汉已经不再是吕后文景时期任由匈奴入侵欺凌的国度了,经过汉武时代的锤炼锻打,整个国家被高度整合动员,有能力让入侵者付出惨重的代价。

    再这样拖下去不行,匈奴得寻求新的战场,既然主动出击必败,那不如引诱汉军远离其国土、壁垒,然后以多击寡!

    于是右贤王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王庭附近的西域。

    “西域,就是为胡天造地设的战场,白龙堆之险不亚于大漠戈壁,我会给汉人留下几座城池,引诱其援兵不断西来,然后被我调动大军包围、歼灭、俘虏!”

    “如此一来,西域会变成二十年前的漠北,变成一个让大汉不断流血的陷阱!”

    只要消灭两三批汉军,大汉夺取西域,断匈奴右臂的计划,就会流产,而他右贤王的威望,将随着战争的胜利越来越高,超过大单于的继承人,左贤王虚闾权渠……

    “愿天与日月佑右部,赢得此战!”

    如此想着,右贤王念诵了一长段祝词,解带挂在颈上,摘帽挂在手上,一手捶胸,向巍峨高山跪拜九次,将马**洒奠了。

    “愿天与日月庇佑右部,赢得此战!”

    伴随着祭祀完成,一万匈奴人将弓刀高高举过头顶,发出了高呼。

    而当右贤王重新戴上自己的鹿角金冠时,斥候也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右贤王,汉军前日已出注宾城,三天后将抵达渠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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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时值五月盛夏,日头毒辣,库鲁克塔格山南麓的孔雀河流域本是动物们的乐园,各种鹿羊水禽在此聚集饮水。

    但今日,它们好似感觉到了危险,黄羊迈动细长的腿飞速逃离,绿头黄背的野鸭鸣叫着到处踩水乱飞。

    惊动它们的是一支汉军部队,赤红色的帻巾,玄色的铁甲,以及飘扬的土德黄旗,正沿着河流北岸缓缓向西行进,前方是故作慌张惊逃的数十胡骑。

    而就在此时,百余名匈奴斥候,也出现在北面地平线上,领头的是醍醐阿达,他被右贤王撤去了僮仆都尉的职务,从一个小小的百骑长重新做起。

    “这将是我的雪耻之战。”

    远远发现汉军后,醍醐阿达摸了一下脸上代表耻辱的刀痕,举起号角,鼓着腮帮子吹了起来。

    “啊呜呜呜呜!”

    牛角号发出了低沉响亮的呜咽,在其身后,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

    随即十只,百只,直到匈奴人中,凡是佩戴号角的百人长皆开始吹奏,回应着醍醐阿达。像是对月而啸的狼群般,其中夹杂许多胡笳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山呼海啸……

    这是右贤王潜藏已久的上万右部精骑,他们的马儿几乎将山麓南边的草地啃光,头戴毡帽,手持弯弓的匈奴人骑上骏马驰骋,如同惊雷在大地尽头轰鸣。

    而汉军正西方的河岸上,也出现了两千余骑,那是伊吾王的部队,奉右贤王之命,来参加这场匈奴人谋划已久的会猎,蒲阴王则负责看好渠犁和铁门。

    一万二千骑在右贤王的指挥下,朝十里外的汉军包抄而去。

    “汉军比预想的要多,不止两千,起码有三千。”

    斥候回报后,周围的千骑长们开始议论纷纷,右贤王皱起了眉,但很快舒展。

    “无妨,二十多年前,赵破奴为汉浚稽将军,带着二万骑击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两万汉军,不是一样赢了么?今日万二千人打三千,亦是以四敌一!更何况汉军赶了一个月的路,必然疲敝。”

    右贤王算数已是匈奴人里极好的了,千骑长们纷纷点头,吴宗年却只觉得怪异。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匈奴才是兵少的一方呢。”

    可即便如此,他仍为汉军担忧,这可不是烽燧防守,而是野外的遭遇战,汉军远来疲乏,能撑住匈奴人的围攻么?会不会真的重蹈赵破奴覆辙。

    但汉军的将领,义阳侯傅介子却一点不慌,开始将行进队列的士卒徐徐聚拢,最后在孔雀河北岸一片干燥的台地上,结成了半圆形的阵。

    他们的背后,则是潺潺流水。

    吴宗年顿时一愣,暗道:“背水列阵!傅公是想要效仿淮阴侯最出名的那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在过去,背水列阵被认为是用兵大忌,可自韩信打出井陉之战后,就完全反了过来,不少汉军将吏很喜欢效仿,只是成者少败者多。

    但今日背水一战,显然是合适的,兵法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不足则守,有余则攻。

    汉兵少而匈奴众,汉以步卒为主,而匈奴尽是甲骑,汉军必先处于守势。

    匈奴人最擅长的,就是利用骑兵的机动和灵活性,迂回抛射和回旋突击,需要较大的作战空间。与其遭到四面围攻,还不如将背后交给河水,那样就只需要防守正面,还能激发出士卒死战的魄力。

    而接下来,从汉军阵列里推出来的东西,更让吴宗年几乎拍手叫绝。

    那是长二丈,阔一丈四的二轮木车,车上蒙着蒙上牛皮,车外侧绑尖锐的长矛,内侧置坚固的大盾。

    在汉军的鼓点声中,两百多辆车陆续被推了出来,一乘挨着一乘,环扣在一起,只片刻功夫,就在汉军阵列外围,创造了一圈坚固的堡垒!

    “是武刚车!”

    匈奴的千骑长们再也淡定不了了,面露不安之色,右贤王也瞪大了眼睛,原本胜券在握的他,这会却有些气急败坏。

    “这不可能!汉军是如何将数百辆笨重的武刚车推上三垄沙,推过白龙堆的?”

    ……

    才一会功夫,看似将遭到胡骑包围突袭的汉军,却摇身一变,成了个铁乌龟。

    半圆形的阵列摆上武刚车阵,它们高大厚重如同壁垒,让匈奴人再无冲击的可能。武刚车阵后面,则是持刀荷盾的重甲士,持矛戟的长兵站在其身后,空隙里则是已将弩上好弦的材官。

    在汉军阵列中央,响起了缓慢而沉重的鼓声,像是敲打在心脏上一般,在鼓点激励下,三千汉卒紧紧站在一起,众志成城,准备承受这场轰隆而至的胡骑沙暴……

    可匈奴人却在阵前两里停下了脚步,马匹不安地踩着蹄子,胡人们则面面相觑,等待右贤王接下来的命令。

    “右贤王,汉军结了武刚车阵,万万攻不得!”

    几个先前曾叫嚣在此全歼汉军的千骑长,此刻却在力劝右贤王改变计划。

    无他,只因武刚车给匈奴人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匈奴立国以来最为耻辱的漠北之战,便是他们第一次吃武刚车的亏。

    当时,卫青带着五万人行千里过大漠,与伊稚斜单于十万大军遭遇,伊稚斜也以为汉军疲乏,自己稳赢。

    结果卫青却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让匈奴人围攻了半天却毫无战果,士气大降。然后卫青又派出五千甲骑出战,连破匈奴人数阵。

    至日暮,大风骤起,沙石扑面,卫青竟全军压上,五万人做出包围十万人的架势,匈奴遂溃。

    如果说那一战,是因为“匈奴人少”的话,那李陵就用同样的战术告诉胡人,面对武刚车阵,十多倍兵力也讨不到便宜。

    还是在浚稽山,当时右贤王的祖父,在位的且侯单于先以三万骑围攻李陵五千人。李陵手下几乎全是荆楚步卒,也不慌,结武刚车阵,千弩俱发,匈奴应弦而倒,三万人竟被五千人逼退。

    且侯单于急了,调集周遭数百里所有牧民,以八万骑再度追击围攻,又靠武刚车阵防守反击杀伤了数千人。

    若非军候管敢投降匈奴,向单于告知李陵既无后援,五十万支弩矢也已耗尽,说不定就被李陵走脱了。

    经此两战,匈奴人再见到武刚车,都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面对这种为匈奴人量身打造战法,他们是一筹莫展。即便驰骋到近处,面对武刚车和汉军的夷矛阵,马匹亦踌躇不敢前。抛射进去的箭矢,顶多杀伤一些没有防具的民夫、弓手,若是强攻,对方死十个人,他们却可能损失上百人。

    这是硬茬啊,所有人都看着右贤王,等待他的命令。

    右贤王也没料到汉军能跨越险阻将武刚车推到西域,只先让游骑去试探。

    结果,派去试探的上千骑才到三百多步外,还来不及搭箭,汉军阵列里就射出来十多支弩。

    孩臂粗的恐怖弩矢直接将一匹马射死,更有个倒霉蛋,直接胸口挨了一矢,整个人飞了出去,菱形的弩矢透胸而出,当场就死了。

    匈奴人大惊,连忙退了回来,而右贤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大……大黄弩!”

    那是汉军射程最远的弩,力道有十到十二石,需要两个人才能开。昔日李广率四千骑出右北平,为匈奴四万骑所围,李广亲持大黄弩射匈奴裨将,杀数人。

    这种弩十分笨重,一般布置在烽燧和城头,可汉军这次却一口气带了十多架出来,配合上武刚车阵,很难不让人绝望。

    匈奴人彻底失去了战意,这是野外会战?和攻城有何区别?

    右贤王隔了半响,才下达了让所有人松口气的指令。

    “汉军携带的干粮肯定不多,且……且远远围之!”

    而还不等吴宗年暗暗高兴,右贤王的刀,却架到了他脖子上。

    “吴先生,你是汉人,且来说说,这武刚车阵可有什么破绽?”

    ……

    时值五月下旬,天气酷热,匈奴人的战马也不耐烦地摇着尾巴拍打身体,驱赶蚊蝇,低头嚼着有些发蔫的草木。而他们的主人却只能披着厚厚的皮甲忍受热浪,一摸直铁刀,已被晒得滚烫。

    这可是右贤王亲自挑的战场,四周平坦,连棵树都没有。

    他们已经将汉军围了半个时辰,一场试探性的进攻刚刚结束,却以汉军千弩齐发,游骑丢下数十具尸体撤退,他们射出去的箭,只扎到武刚车竖起的大盾上……

    而吴宗年,此刻正洋洋洒洒对右贤王说着自己的看法。

    “孝文皇帝时,有位晁错大夫上疏,分析汉匈各自的长处。”

    “他说。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而若论汉军制长,则有四。”

    吴宗年掰着指头告诉右贤王:“晁错大夫又说,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大王听出来了么?若你执意与武刚车阵交战,这是以己短攻彼长。昔日且侯以二十倍之众围攻汉军四五千人,尚且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今日,右部大军仅是汉军的四倍?”

    右贤王面露愠色:“吴先生,我问你武刚车的破绽,不是要你分析我军之短,你莫非是想要帮助汉人,劝我退兵?”

    “我若是一味鼓动大王进攻,才是害你啊。”

    吴宗年摊手,满脸的无奈:“右贤王也别难为我了,我在汉时也只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官,连兵法都没读过,更不懂战阵啊。”

    “要知道,这武刚车阵,可是孝武皇帝时,长平烈侯卫青根据古时兵法想出来的,专门对付胡骑。长平烈侯是什么人?那可是百万……不,千万人里挑一的名将!而我只是个庸碌小吏,哪想得出破解之策。”

    吴宗年笑道:“右贤王与其逼我,还不如派人去问问坚昆王,他当年也曾用过此策,焉能不知其破绽?”

    坚昆王是李陵在匈奴的封号,坚昆部在右谷蠡王庭以北五千里外,后世西西伯利亚叶尼塞河流域,跑个来回都得小半年,仗在眼前,右贤王哪等得及李陵回复?

    其实右贤王也知道,过去投降匈奴的李绪等人,也曾提出过破解武刚车阵的办法,那就是火攻!武刚车是木制蒙皮,烧起来就废了。

    可在这里并不适用,且不说汉军持大黄弩,匈奴难以突击靠近射箭,更别提从容放火了,而且汉军身后就是河流,扑灭小火十分容易……

    所以眼下的办法,就只有围困了,汉军所带食物应是不多的,将他们力气耗尽或许便能破阵,但是要困多久,三天,十天?

    正当右贤王一筹莫展时,却有信使从右贤王庭赶来,给他送来了一个比武刚车,大黄弩更加意外的惊喜。

    “河西以北的温偶王来报,汉酒泉郡方向有汉军大队人马集结,有数千骑之众,聚集在敦煌与酒泉之间的冥泽之畔,大有出塞攻击右地之势!”

    “大王,这是……十天前送出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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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整个大西北乱成一锅粥

    前年,也就是元凤三年时,右贤王令犁王窥河西,欲入张掖,却被张掖属国都尉打了埋伏,损失三千余骑,犁王自己也当场战死。

    至于发生在敦煌破虏燧的小小冲突,只不过是那场战争里毫不起眼的一角。

    那是右贤王屠耆堂人生第一场大败仗,他从而发现,自己对汉这个敌人,竟如此不了解,这才开始疯狂搜罗汉人俘虏加入王庭。

    不过那场战败,右贤王将锅全甩到了犁王头上,取消了其子继承领地的资格,转封了自己的亲信为温偶(tu)王。作为右地最靠南的一位王,以酒泉、张掖以北的马鬃山为驻牧地,负责监视河西汉军动静。

    眼下温偶王履行了他的职责,派人将酒泉汉军集结,有进攻右地之势禀报给右贤王,听闻老家可能有危险,千骑长们更是坐不住了。

    “莫慌!”

    右贤王脸上却依然保持镇定,笑道:“汉军想要从酒泉张掖到我的王庭,只有两条路。”

    “一是出居延塞数百里,过龙勒水、涿邪山西进。”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广利就是走了这条道进攻右部,打了天山之战,匈奴岂能不防?

    右贤王对亲信们道:“我发兵前,已请求大单于派遣右大都尉率万余骑游弋于那一带,汉军决计过不了。”

    “第二条路,是穿行数百里戈壁沙漠,通过被星星点缀的峡谷,我也已派东蒲类王率三千骑驻守,加上温偶王,汉军也难以穿过那天险。”

    星星峡是后世新疆与敦煌的省界,四面峰峦叠嶂,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蜿蜒其间,两旁危岩峭壁,正因如此,汉军从来没走过那条路。

    如此说辞安顿众人后,右贤王心中却直打鼓,不由想起汉使任弘那封帛书里还真的有这么一句话。

    “天子已遣后将军赵充国以军十万出酒泉,取蒲类海,破右贤王庭……”

    “难道这不是那汉使乱说,而是确有其事?“

    十万不可能,以右贤王对汉朝的了解,汉军不可能短时间内集结这么多部队而不被匈奴发觉。

    但近万骑兵,却是有可能的,单单河西四郡便能出动。他现在担心的是,温偶王加上东蒲类王,能在星星峡借助天险,挡住人数相当的汉军骑兵么?

    右贤王说不准。

    如今的汉骑早不是一百年前了,夺取河西、河南地后,汉军马匹优良程度甚至超过了普通匈奴小王。许多降汉匈奴、羌人作为胡骑加入汉军,骑兵主力的六郡良家子精通骑射,加上甲兵精良,在优秀将领指挥下,经常能以少敌多。

    上一次战争里,犁王杀入张掖郡的四千骑,正是被张掖属国的三千骑逮到,几乎全军覆没。

    而且汉军下了马就能持盾充当步兵,在狭隘地形反而比失去马匹之利的匈奴人更强。

    “这消息是十日前从马鬃山送出,若是当时汉军便立刻北上,此刻恐怕都已打到蒲类海了。”

    虽然他在右贤王庭还留了一万骑,可仍觉得不太够。

    踌躇间,眼前这场仗,从志在必得的扭转汉匈局势之战,变成了一根难啃的骨头。

    虽然拼尽全力不一定会输,但必将耗费许时间,三天、五天甚至是十天,到时候自己的王庭若被端掉,那拼着数千伤亡消灭这三千汉军,又有何意义呢?

    可就这样仓促而退,实在有些耻辱,虽然匈奴人见不利而退是常态,可身为右贤王,数年来一再败绩,也会让他威望大跌。

    正当右贤王犹豫之时,西北面却有一众胡骑奔腾而来,竟是蒲阴王和他手下的两千骑。

    “渠犁出事了?”见到蒲阴王来此,右贤王只感觉,他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蒲阴王眼睛里满是焦虑:“不是渠犁,是铁门。“

    “我早上抓到右谷蠡王的亲信,他说右谷蠡王已降汉使,汉使打开铁门,任其通过!此刻右谷蠡王恐怕早就抵达峡谷另一端,要回他的王庭去了!”

    “我说右谷蠡王为何没有南下投降傅介子,竟存了收拢部众的主意!“

    这个消息对右贤王的打击,比方才更大,他只感觉到头晕目眩,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乱了,整个右地,都要乱了!”

    ……

    当右谷蠡王麾下骑从陆续散走来投奔右贤王时,右贤王是得意的,只觉得此番一石二鸟,既让汉军落入自己圈套,又消灭了一个对手。

    可他没想到右谷蠡王竟这么拼,不往南去投汉军,反而孤注一掷,走铁门回王庭,妄图复起。

    从刚开始右谷蠡王被汉使陷害,到如今坐实背叛匈奴,右贤王是推波助澜的,在种种误会下,两边决计是谈不拢了。

    一旦右谷蠡王回到天山以北,部众四五万,控弦者数千,若配合河西汉军骑兵夹击右贤王庭,那就大事不妙!

    而从铁门回天山以北,是日逐王的地盘,日逐王是否会因为在铁门败了一场,害怕再到责罚而与右谷蠡王勾结,一同反叛呢?那势必将右部彻底搅乱。

    到那时,他这右贤王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匈奴右部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右贤王只觉得脚底寒意一股股往上升,他的心早就不在眼前的战斗,而飞回右地去了,哪边更重要自不必言。

    而最终让右贤王下定决定放弃进攻的,是来自孔雀河西岸的滚滚尘土。

    那看上去像是数千骑行进扬起的尘埃,在十里外便能看见,是敌非友。

    “是乌孙人么?”

    匈奴人有些不安,右贤王咬着牙:“这群乌孙狼,分明派使者来说好绝不越过轮台乌垒半步,不会与匈奴为敌,眼下乘着我右部将乱,便反悔了?”

    既然乌孙人也加入了战局,有其为汉军犄角,那这场战斗,他们最后一点优势也丧失殆尽,本就不愿死战的匈奴人已经萌生退意。

    而就在这时,左右的千骑长们,还有吴宗年却大声示警起来。

    “右贤王,汉军动了!”

    右贤王一看,果然,汉军的武刚车阵开始离开河岸,向匈奴人推进,武刚车虽然笨重,但靠数人推攮,也是能够缓缓移动的。

    汉军不动还好,汉军一动,让右贤王更加多疑,登时警惕起来。

    “从始至终,这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还以为自己的围城诱敌之策多么高明呢,原来全被汉人识破了?龟兹的灭亡,右谷蠡王的叛逆,携带武刚车的援兵,外加对岸的乌孙人,最后是意图进攻右贤王庭的酒泉汉骑。

    回想起来,真是一环扣一环,早上还以为胜券在握的右贤王,忽然发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

    “果然不能小觑汉地的豪杰啊。”

    根本不需要吴宗年劝了,右贤王长唏嘘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撤!撤回山国,撤回右地去!”

    起码他是全师而还,比祖先伊稚斜单于只身逃离要体面些吧?只要将这场败绩说成是右谷蠡王谋叛导致的,尚能向大单于交待。

    号角徐徐吹响,只是调子和进攻前奏完全相反,低沉而无奈,胡骑依靠速度机动的优势,开始匆匆向北退却,与汉军拉开距离。

    而吴宗年则被夹在一众胡骑之中,他骑术不好,又被右贤王派人看得死死的,寻不到机会脱身,只得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汉军,看那赤黄土旗,叹了口气。

    西域汉军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他的战斗,远没有结束。

    吴宗年只能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告诫自己那句话。

    “身在匈奴,心在汉!”

    而另一边,当任弘等人发觉匈奴骑从撤离,从铁门关南下,想要与汉军援兵汇合时,只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推着武刚车向北缓缓移动的三千汉军。

    竟吓得人数五倍于他们的匈奴人仓促而退!

    那模样,好似一只小刺猬,逼退了一大群恶狼。

    见此情形,顺利躺赢的任弘拊掌大笑:“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诚哉斯言!”

    ……

    “任君!”

    当任弘他们靠近傅介子的大军时,他们已经停止了对匈奴人的“追击”。

    前来迎接任弘的是司马舒和赵汉儿,他们二人在楼兰加入了傅介子的大军,随之北上解围,此刻见了任弘完好,难免有些激动。

    “这些武刚车是怎么运过来的?”

    任弘远远看到了武刚车,知道这就是让匈奴知难而退的原因之一。只是它们太过笨重,西域的几个屯田点也尚未派工匠来制作生产,傅介子是如何带着它们越过三垄沙白龙堆的?

    赵汉儿是亲自去居庐仓等待傅介子的,告诉任弘他看到的场景:“三垄沙太高,车上不去,士卒们便在工匠指挥下,花了两天时间将武刚车拆卸,轮子是轮子,车舆是车舆,或用骆驼驮着,或几人扛着,慢慢翻过了沙山。“

    司马舒道:“至于白龙堆,便只能硬推了,我当时看到这么多武刚车,经常路上坏了耽搁许久,还感到不解,如今算是明白了,傅公早就在提防匈奴人袭击了。”

    若是汉军没带武刚车,这场仗打起来,胜负还真说不准,因为任弘知道,孔雀河对岸的“乌孙人”其实只是两三千匹从龟兹搜刮来的马儿,依靠瑶光公主和她数十名部下艰难地驱赶放牧,远远地伪装成了大队骑兵的架势。

    那便是任弘的最后一计了。

    继续往里走,任弘发现汉军士卒们身上脸上脏兮兮的,这些天他们都在赶时间行军,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甚至连军粮都不是很充裕,每个人都被西域毒辣的日头晒得黝黑。

    任弘甚至都不敢问,在跨越天险时,又有多少人死在了半道上?

    他能做的,只是朝他们长拜作揖。

    “我代西域的吏士们,多谢诸位袍泽千里来援。”

    众人也朝他还礼,从任弘和赵汉儿等人的交谈中得知他就是借乌孙兵残灭龟兹的任谒者,都十分好奇,一个个挤过来观看。

    瞧瞧这任弘究竟有九个头还是六条臂,能做下如此大事,一人一国啊,整个西域都被震动了。

    任弘好不容易才挤过去,来到汉军旗帜下。

    却见傅介子披着一身重甲,搬了个小胡凳坐在旗鼓之下,而他身边有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文吏,颔下留了三缕胡须,正满脸不情愿地掏着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金饼来,塞到傅介子怀里,嘟囔道:

    “我认赌服输,只是那些匈奴人也太不争气,竟连一次都不敢冲便颓然遁走,害我破财。”

    傅介子则不客气地收起了金饼,笑道:“子明啊子明,你还是不知匈奴习性,这些事不是从书上看来,听人说来的,而是得亲历才行,经年累月与彼辈厮杀,直到对他们比对汝妻还要熟悉。”

    文吏摇摇头:“吾妻贤惠可不会害我输掉最后一块金饼。”

    “傅公又在赌什么?”任弘知道傅介子的小爱好,喜欢赌,赌命运,赌富贵,赌功名,而且还每次都能赌赢。

    “在赌匈奴是否不战而退,我赢了。”

    看到任弘后,傅介子站起身来,招呼他道:“道远你来得正好,子明,这位便是你心心念念一直想见的任弘了。”

    那个字“子明”的黑衣文吏早就注意到了任弘,朝他拱手行礼道:

    “军司空令冯奉世!此来西域,真是久仰任谒者大名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142章 终军年二十

    冯奉世乃是文景时名臣冯唐玄孙,汉武末年,他以良家子身份被选为郎官,刘弗陵继位后补任武安县长。

    在武安县待了几年,被繁琐的案牍与琐事牢牢捆住几年后,到三十岁时,不知怎么,冯奉世忽然醒悟了。

    “三十而立,我已三十矣,为一县之长纵有积勋也难以出头,我若再耽误下去,恐怕亦要如高祖父一样,白首亦难封侯了。”

    恰逢当时傅介子以斩楼兰王之功封义阳侯,激励了一众有心觅封侯的汉家儿郎踊跃入伍,想要去西域取功名,于是冯奉世也顺着潮流辞了官,回到家中一门心思钻研兵法和《春秋》。

    兵法是行军打仗必备的技能,而春秋,则是混入官场上层的敲门砖。

    他家虽然早已中落,但还是有些世交的,今年初,冯奉世靠着前将军韩增的欣赏,被举荐为军司空令。他不愿待在北军,却主要请求到玉门历练,正好赶上傅介子出塞支援西域城郭,冯奉世便作为军法官随军而出。

    效仿孙膑围魏救赵之法,在酒泉郡多布骑从,做出出塞攻击右地之势的主意,以解西域之困,便是冯奉世提出来的。

    但实际上,汉军只在冥泽边饮了两个月马,连星星峡都没到,毕竟境外敌情不明,而朝廷已经十多年未曾出塞击胡,李广利郅居水之败的阴影尤在,太守都尉们都十分保守。

    唯独在西域,因为是傅介子领军做主,倒是更激进些。

    此番出塞,冯奉世摩拳擦掌,本以为来到西域可以好好一展所学,但没想,整场战争下来,风头全被一个人抢了。

    那就是任弘。

    眼看匈奴不战而走,冯奉世暗道遗憾之余,也对任弘生出了好奇,此刻一见,竟是个年岁二十上下的青年,更是惊讶。

    他心中暗道:“我听说,当年终军不过弱冠,便在孝武面前请求出使匈奴,说愿意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先帝诏问画吉凶之状,终军应对如流,于是孝武大喜,让终军作为谏大夫出使匈奴,果然顺利完成使命。“

    “而后终军又请缨出使南越,欲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只可惜遇上越相吕嘉不欲内属,发兵攻杀南越王及汉使,终童遂死。”

    而这任弘,年亦弱冠,做的又是出使纵横之任,俨然是终军第二啊。

    而且终军究竟去匈奴立了何功,画了什么吉凶之策,世人不知,但任弘去了一趟乌孙,得到的成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乌孙倒向汉朝,发兵惩罚龟兹击灭之,相当于断了匈奴右臂一指。

    还是根最粗的大拇指。

    作为始作俑者,任弘那句“一人灭一国”的大话还真实现了,此事已经通过龟兹扦弥道传至鄯善楼兰,西域城郭皆惊。

    从姑墨、莎车到于阗、疏勒,诸邦纷纷派遣使者东行,聚集在鄯善国,请求入大汉朝觐,恢复属国身份。

    更夸张的是,此子所立功勋,还不止一项。

    冯奉世此刻听着任弘向傅介子汇报这之后发生的事,越听越惊愕。

    轮台之战,借乌孙兵杀龟兹相姑翼,解士卒之困,斩龟兹胡首虏千余级。

    至渠犁,巧施离间计,让匈奴三王相互怀疑,相继遁走,渠犁之围遂解。

    铁门关,献上火牛阵大破敌军,斩西域胡首虏数百级,这里面还有尉犁王的脑袋。

    冯奉世赞叹之余,也不由艳羡,这四件事随便拿出来一个,便足以彪炳史册,并让长安市井坊间议论许久。

    任弘未能生于汉武之世,起点没有终军高,但他立下的功绩,却已远胜终军。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想到这,老冯又想起自己三十岁才出塞,还啥功劳都没立,哪怕有点苦劳,也只是附任弘骥尾,不免有些些脸红。

    更让他意外的是,一般的少年得志,必是十分自傲,鼻孔都能扬到天上去,但这任弘却不一样,他每说一件事,都在努力为同伴分功。

    “一人灭一国?那是玩笑话,当不得真,龟兹是乌孙大王子所灭,多亏了乌孙使者瑶光公主当机立断,助我去到乌孙,更因楚主力请,肥王才允诺出兵。”

    “至于轮台、渠犁、铁门之战,我也没有创造什么奇迹。”

    “真正创造奇迹的,是坚守两月,靠食胡虏肉撑下来的奚司马等袍泽。”

    任弘指向身后已坐于地上的援军:“还有将数百辆武刚车,硬生生扛着过了沙漠的士卒们!”

    居功而不自傲,这就是孔子所言的“功被天下,守以让”啊,冯奉世开始觉得,任弘他日必不可限量。

    但对任弘知根知底的傅介子却不买账,只坐在胡床上笑道:“是你的功,你便好好认下,这些油嘴滑舌,回去朝中与诸卿揖让时说才有用,我可不吃这一套。”

    任弘凑近了傅介子低声道:“傅公,其实我不止有功,还有过。”

    傅介子看了一眼冯奉世,老冯知趣地走远了点,却见任弘贴着傅介子耳旁低语。

    “我假造了节杖,靠它才骗得乌孙出兵,骗得姑墨王遣使入朝。”

    傅介子不动声色:“你私自替天子做承诺了么,矫制了么?”

    任弘笑道:“算不上矫制,都是用利害游说,发誓也是以我个人名义,绝不敢代天子乱许承诺。若非要说矫制,也在右谷蠡王信中,胡乱说了几句……”

    “那便无事,反正那帛信除了你和匈奴人,无人看过。”

    傅介子倒不觉得这有何大不了的:“我见过不少出使西域的使者,为了让胡王尊崇自己,区区卫司马,也敢自称‘博望侯’,你的作为,与他们差不多,权变而已。”

    “还有一事。”

    任弘道:“不瞒傅公,前些天,匈奴右谷蠡王为我所擒。”

    “当真?”这下傅介子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右谷蠡王作为右地的二把手,匈奴六角王之一,单于的亲叔父,若能擒获他,或者招降他,那这场仗他们就算一个匈奴人没杀,也足以夸功了。

    而朝廷利用右谷蠡王的身份,也足以做许多文章,其意义不亚于孝武时浑邪王降汉。

    “右谷蠡王如今何在?”傅介子追问。

    任弘摇头道:“我当时不知傅公与敦煌、酒泉太守都尉画计布置,还担心援军反为右贤王所击,所以便希望右谷蠡王能去搅乱右部,所以……”

    任弘的语气,像极了一个渔夫,将鱼儿钓上来后翻来覆去瞧了瞧,觉得还不够大可以再养养,又扔回水中。

    “我又将他放了!”

    ……

    与此同时,右谷蠡王一行早已过了铁门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前些天在铁门关大败后,日逐王先贤掸就带着匈奴人和仆从国门撤了回来,并驱赶西域胡人,在铁门另一头开始夯土筑关城。

    看这架势,是彻底放弃拔除铁门,转攻为守了。

    当看到右谷蠡王等人从峡谷中出来时,日逐王留在此地的斥候十分惊异,但右谷蠡王只以“右贤王已破铁门”搪塞,便匆匆离开了。

    不过看日逐王手下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右谷蠡王明白,日逐王大概对右贤王针对自己的“阴谋”并不知情。

    “应该是醍醐阿达背叛了先贤掸,可惜啊,先贤掸如此信重他。”

    可即便如此,右谷蠡王也记着任弘的嘱咐,没有贸然去找日逐王,只与部众二三十人轻骑而行。连尉犁国、焉耆国之间的苇桥都不敢过,而打算从开都河上游泅水过去。

    可就在他们在开都河边驻足休憩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呼唤。

    “右谷蠡王!”

    回头看去,却是十余骑在朝这边疾行。

    竟是在尉犁国处理事务的先贤掸听闻右谷蠡王从铁门出,赶来追他了!

    右谷蠡王麾下众人大惊,连译长也拔了刀:“大王快走,吾等在水边拦下日逐王的部下!”

    右谷蠡王却阻止了他们:“先贤掸是我的侄儿,这九年来我二人一直互为犄角,才让狐鹿姑单于的三个儿子不敢妄动吾等,他绝不会害我。”

    果然,日逐王先贤掸只带了十余骑,远远的就下了马,快步过来朝右谷蠡王长拜,哭泣道:

    “叔父连侄儿也不信任了么?路过我的驻牧地,却要走小径躲着先贤掸!”

    右谷蠡王有些尴尬:“你有所不知,我被右贤王所害,在右地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但不欲连累你。”

    先贤掸摇头:“叔父从尉犁、焉耆间北上右谷蠡王庭,事后我对右贤王解释说全然不知,他会相信?”

    “更何况,叔父来的路上也看到那些挤满峡谷的无头尸体了罢?我刚在铁门吃了场大败,尉犁王死,焉耆王、危须王也有异动。事后右贤王定会追责,就像他在河西之战里,将所有罪责归咎于犁王一样。”

    “因为上一辈的事,狐鹿姑单于的儿子们对我也十分提防,如今终于有了借口,我这日逐王,恐怕要做到头了,在右地待不下去的,又何止叔父呢?”

    日逐王拔出了自己镶金的佩刀,双手捧着,单膝在右谷蠡王面前跪下:“先贤掸知道叔父是如何过的铁门,也知道你要回王庭做何事。”

    “但祖先说过,两只手强过一只手,今日先贤掸愿与叔父血誓,一同举兵,背靠乌孙、大汉,共击右贤王!”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143章 痛击我的队友(3000月票加更)

    “我还记得在弓卢水畔的驴背草原上,叔父与我开弓追逐猎物的快乐,事后你送给我了一把弓,我至今还留着它,时常使用。”

    日逐王向右谷蠡王展示了那把长梢角弓,虽然弦换过几根,但因为保养得好,依然崭新如初。

    “我还赠了你一个美婢给你,让你成了男人。”右谷蠡王哈哈大笑,他与先贤掸关系是很不错的。

    在对过去的追忆中,右谷蠡王的警惕心完全放下了,欣然接受了侄儿的邀请,坐在河边的毡帐里,吃着烤熟的鱼儿,喝着先贤掸带来的葡萄酒。

    十多年前,正是匈奴连续战胜汉军,恢复国力的时期,单于庭还位于弯弯曲曲的弓卢水(克鲁伦河)边上。

    在汉人想象中,漠北一定十分荒凉苦寒,可实际上,那却是一片富饶的沃土,春夏之交时,草原上便会缀满鲜花,斑驳缤纷。一直持续到7月中旬,以后便有酷热的风掠过草原,一扫满地的碧绿,整个草原顿时一片枯黄。

    西边的姑衍山(博格多兀拉山)长满稠密的针叶林,桦树和山杨,这片森林被认为是神灵的居所,被匈奴人视为“圣山”。

    匈奴单于的王庭金帐就设在山下黑林空地上,祭祖的龙城离此也不远。

    只可惜,自从九年前争夺单于位失败后,右谷蠡王就再也没去过那了,倒是日逐王先贤掸,隔两三年会去一次,听说和单于庭的执政大臣郝宿王关系还不错。

    “我才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正统大单于。”

    右谷蠡王有些醉了,又开始了他每次与日逐王饮宴必说的抱怨。

    “狐鹿姑单于临死前要传位给我,只恨卫律与颛渠阏氏密谋,匿单于死,诈矫单于令,立了颛渠阏氏之子壶衍。”

    “他是篡位者,也活该壶衍生不出子嗣,此乃天意!所以我也不是背叛,而是将本属于我的单于之位,抢回来!”

    右谷蠡王醉眼惺忪地指着日逐王:“先贤掸,等事成之后,我为西单于,让你做右贤王,继我之位!”

    先贤掸却只是一笑:“即不幸死,传之于我?当年我父也是如此与狐鹿姑单于约定的,然后等他一死,我就被迁到西域来做了日逐王。”

    右谷蠡王不高兴了:“你不信?来,你我再饮血酒起誓!”

    “酒没了。”

    先贤掸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叔父少待,我去取些酒来。”

    右谷蠡王坐于帐内,先贤掸保证明日会派兵送他穿过车师国,回到王庭去,接下来的一路上,不必再遮遮掩掩,失魂落魄了。

    “先贤掸一心助我,果然不能信那任弘之言。”

    如此想着,他迷迷糊糊差点睡着,直到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一看帐中,先贤掸还没回来。

    右谷蠡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等他掀开毡帐走出去时,却愕然发现,自己那二十多名手下惨遭杀害,横七竖八地倒在篝火旁,血流了一地。

    也有人试图往外跑,可外面已被数百骑兵团团包围,是日逐王调来的人马。

    一切都明白了,右谷蠡王歇斯底里地骂道:

    “先贤掸,你这小儿,你以为杀了我,右贤王就能放过你?”

    “我愚蠢的叔父啊。”

    日逐王挽着弓,从篝火边朝右谷蠡王缓缓走来,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忽暗忽明,让右谷蠡王有些认不出来。

    “我从来没指望过右贤王,我也厌恶他。”

    “那为何……”右谷蠡王死活想不明白,右贤王也是先贤掸的敌人,他为何不与自己联手。

    “叔父可知,我父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先贤掸带着人,将右谷蠡王逼到了河水边。

    “他告诉我,当年之所以让位给狐鹿姑,是因为狐鹿姑比他更适合做单于。确实,狐鹿姑单于带着诸王在郅居水边战胜了汉军,擒李广利,洗刷了漠北之战的耻辱。”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父不希望单于庭出现夺位的内斗,陷入内乱纷争,强胡能在大汉逼压下缓过气来,不容易啊。”

    “他临终前告诫我,往后不管受多少委屈,不管狐鹿姑是否遵守诺言,我的刀,只能对准汉人,不能对准胡人。哪怕有一天被逼无奈降汉,去做个没权势的安乐降王即可,万不能为其所用,反过来对付自己的族人。”

    先贤掸抽出箭,搭在右谷蠡王送他的弓上,叹息道:“叔父,你若是直接降了汉使该多好。千不该万不该,听信汉使欺诈,非要回王庭去。你可知若一旦举兵,便会让右地的血流干,叫乌孙和汉人得利,冒顿单于打下的百蛮大国,甚至可能因此亡了。”

    “所以,你该死!”

    “我只是想夺回属于我的单于之位,昔日伊稚斜单于不也是以左谷蠡王的身份举兵夺位么?我……”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一支箭已脱弦而出,钉在脖颈上!

    先贤掸的箭,还是那么毫不犹豫,与当年在弓卢水射猎时一模一样,也同他在铁门关外,为了阻止一场溃败,不惜下令对友军举弓一样!

    片刻后,先贤掸已亲手割下了叔父的头,捧着血淋淋的脑袋交给亲信。

    “将头颅直接送到单于庭去,交给执政大臣、郝宿王刑未央,就说右谷蠡王谋叛,为我所杀。虽然右贤王又败了,但因为我当机立断,右地的大乱得以避免。”

    先贤掸替右谷蠡王将眼睛合上:“大单于同样忌惮右谷蠡王,他和郝宿王见了这份礼物,定会高兴。”

    先贤掸看向北方的皑皑白山,那山背后,就是右谷蠡王庭,他要赶在右贤王之前去收拢右谷蠡王部众,安抚他们,告诉他们,先前那个昏聩无能的王已经死了,他们将迎来新的主人。

    “再替我给远方的左贤王梢个口信。”

    “大单于无子,往后挑选继嗣之人时,若右贤王与他相争,先贤掸会全力支持左贤王!我唯一的要求便是……”

    他叹了口气,捧起射死右谷蠡王的弓,略为犹豫后,将它在膝上折成两截!

    “希望左贤王能力荐,由我来担任新的右谷蠡王!”

    ……

    “道远啊,你可知晓,招降右谷蠡王,哪怕是斩了他,便意味着你得了天大的功劳,可以像去年的张掖属国都尉一样,稳取列侯之爵。你放的时候,就没有半分犹豫?”

    在去渠犁的路上,傅介子依然觉得此事太过可惜,这是一条多大的鱼啊,多少人见都见不到一眼,可落在任弘手里,他却撒手了。

    “我当然知道。”

    任弘笑道:“但请容下吏说句讨打的话,不管是千户侯还是万户侯,即便这次没有,再过个三五年,我也肯定能挣到。”

    小伙子很自信嘛,但傅介子脸颊微微抽动,在四十多岁才拼到700户侯位的他看来,这话确实很讨打。

    不过任弘下一句话,却让傅介子很是欣赏。

    “可傅公与袍泽们的性命,没了,就永远没了。虽然众人说我是小留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音讯不通,千里之外傅公和太守都尉们的计划,我毫不知情。我当时只担忧右贤王围点打援,希望能将他逼退,帮上援军小忙,并未想太多。”

    “话又说回来,虽然右谷蠡王被我放走,可一旦他回到右谷蠡王庭,举兵背叛匈奴,以其部众之广,定能将右地搅乱。到时候匈奴忙着平息叛乱,便能为大汉经营西域,赢得至少一年的时间!”

    “如此一来,乌孙也能安心与汉联合,大汉便能尽快斩断匈奴右臂。”

    傅介子摇头道:“此事并无绝对成算,按你的描述,右谷蠡王蠢笨如猪,不像个能成大事的人。若是他没能回到王庭,半路就为右贤王、日逐王擒杀呢?”

    “若右谷蠡王再犯蠢,我还真管不了他。“任弘也头疼,旋即却笑道:”但也不影响大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妨。”

    “还得失皆我,你以为自己是魏其侯窦婴?”

    傅介子琢磨了一番,发现这件事最大的麻烦在于,右谷蠡王既已被擒,就不是任弘一个小谒者能做主放或不放的,他这么干,若被朝中有心人揪住不放,上纲上线起来,就是形同矫制了。

    虽然大将军绝并不会因为这个瑕疵惩罚任弘,但在朝议论功时,你一言我一语,或许便会因此此事,让任弘最终得到的封赏打个折扣。

    “这样吧。”

    傅介子忽然笑道:“道远,你愿不愿与我赌一赌。”

    “赌什么?”

    傅介子道:“你我统一口径,就说……右谷蠡王是你擒获的。”

    “但却是奉我之命放掉的。”

    在任弘惊讶的目光中,傅介子公然抢功:“若他能成事,在右地掀起大浪来,这功劳归我。”

    “反之,若他不能成事,私放右谷蠡王的罪责也归我,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傅介子眯起眼:“不是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么?敢不敢赌?”

    任弘挠了挠头:“傅公,要不等些天,等确切消息传来再……”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傅介子板起脸来:“抵达渠犁城前回复我,若是迟了,一切后果便你自己来担吧!”

    “我赌,我赌。”

    右谷蠡王就是任弘射向右贤王的一支箭,箭已脱弦,恐吓的目的便达到了。

    至于这箭是否能正中靶心,还是半路被大风吹没了,任弘还真没底。

    任弘连忙打马追赶上去:“只是不明白,傅公何苦要替下吏分忧?”

    “对你来说是忧,对我而言,却是小风拂面。”

    傅介子大笑:“我是列侯,是玉门都尉,奉命驰援西域,持有节钺,可以便宜行事。哪怕是右谷蠡王,我只要理由足够,想放就放,即便右谷蠡王事败,也轮不到朝臣对我说三道四。”

    “但你只是一个小谒者,节杖都要自己伪造,若再加上此事,就坐实矫制了。一旦被人抓住这点,你此番所立的大功,恐有瑕疵。”

    “傅公我……”任弘有些感动,傅介子却嫌弃地赶他。

    “西域剩下的事便交给我来处置,至于你?传符还在么!”

    任弘没反应过来:“什么传符?”

    果然啊,傅介子气得想揍任弘一拳,却打在了萝卜身上,惊得萝卜又跳又闹。

    “护送乌孙使者的传符,你果然忘了。”

    “在,在。”

    任弘大汗,对啊,差点就忘了,他原本的职责只是一趟“轻松”的护送任务啊,带着公主王子游山玩水,领略沿途风光。

    你说我一个保镖,怎么就在西域三十六国玩起纵横睥睨来了?

    “西域的仗打完了,就算没打完,也暂时与你无关。履行起你谒者的职责,带着乌孙公主、王子,回玉门去,回家去。”

    傅介子一挥手,撵任弘滚蛋。

    “回长安去!你今后几年的战场,在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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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戍客望边色

    元凤五年六月初,原龟兹国境内,冯奉世随行汉军援兵主力,在前往它乾城的路上。

    路途遥远,天气酷热,士卒们都走得很疲惫,但没办法,龟兹是他们在西域北道唯一能够就食的地方。

    冯奉世便不由想起任弘临走时留下的话来。

    虽然傅介子让任弘暂时忘掉西域,好好回长安去,但任弘仍放心不下,临走前的夜里,他与傅介子彻夜深谈,出了不少主意。

    “渠犁、轮台食已耗尽,好容易种下的粟麦也被匈奴人践踏毁掉,得重新栽种。汉军新来的三千人,即便要提防匈奴去而复返,也不能在这两地驻扎,傅公不妨让两千人去龟兹分散就食。”

    国都被破国王被杀,这是龟兹有史以来遭到最沉重的一次打击,昔日的西域城郭第一大国一蹶不振,再生不出大的野心来。

    汉军到来后,正式将龟兹一分为三,分别是沙雅、廷城、拜城,交给三个不同家族统治。被挑中的龟兹贵族惊吓多过喜悦,乖顺地派遣使者前去长安,请求天子发给印绶,便能正式立邦。

    不过一路行来,冯奉世也发现,这场战争里,受损最大的非龟兹莫属,不仅两千多青壮被乌孙掠走为奴,沿途的村邑小城也被乌孙人毁掉不少。

    大地为马蹄撕裂,麦子和粟被踩进泥土,有些地方还时常见到撕咬腐朽尸骸的野狼。乌孙人虽与汉是同盟,但其野蛮程度与匈奴不分伯仲,龟兹这次出血太重,未来一代人内,能把伤口舔愈合就不错了。

    冯奉世挪开了眼睛:“一将无能,尚且三军受累,龟兹王选择对大汉首先动刀,那龟兹,就只能承受这种后果。”

    但也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龟兹城以西八十里的它乾绿洲,一点都没受战争影响,

    在任弘的计划里,它乾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它乾乃龟兹第二大城,乌孙人未曾侵犯,当地有广袤绿洲,农田万亩,屯粟麦两三千石,入秋后的粮食,足够汉军大部吃到明年。”

    而到了它乾城附近,此地果如任弘所言,绿洲肥饶,人口众多,并且在乌孙人铁蹄下奇迹般地得到保全。

    看到这些,冯奉世难免有些泄气:“任谒者真奇才也,借乌孙兵灭龟兹的同时,还不忘为援军抵达后的吃食操心。”

    “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啊,我枉长任弘十多岁,何时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它乾城的龟兹人是否会敌视汉军的到来。

    当冯奉世他们抵达它乾城,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落空了。

    他惊讶地发现,还未进城,便看到道路两侧,站满了它乾人,手中挥舞着这月余来赶工搓罗布麻缝制,用石榴皮染色的黄旗,热烈欢迎汉军入驻。

    满城百姓都在长老带领下,出城来迎,男子荷箪食胡饼双手递来,胡妇携壶浆奶酒顶在头顶,甚至还有龟兹舞乐,抖肩扭脖,一路唱跳,极其热情,看得汉卒们眼花缭乱。

    而那高鼻深目的长老则朝冯奉世行礼,让译长告诉他:

    “它乾能从乌孙人蹄下幸免,全靠了汉使任君救护,往后它乾安危,则要仰仗大汉天兵了!”

    ……

    而与此同时,任弘也已回到了楼兰。

    任弘有些难以置信。他和瑶光公主等一行人从渠犁沿着孔雀河前往楼兰,一路上整整六百里行程,居然风平浪静,没有出任何事。

    连这个季节在孔雀河两岸肆虐的狼群都没遭遇到,往日频繁出没在芦苇丛中的新疆虎也好似绝了迹,脚印都不留下一个。

    这与他们数月前在龟兹,在轮台遇到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险境相比,简直是天堑之别。

    但也不能说完全没事,比如在注宾城时,使团里一匹公马想强上萝卜,被任弘抽跑了。

    “我家萝卜,就算配种也要找天马配,你也配?”

    任弘气得浑身发抖。

    而当楼兰城土黄色的墙垣终于出现在远方时,任弘感慨良多,掰着指头算了算。

    “我是去年九月北上去注宾城与傅公汇合的,眼下已近六月,好家伙,又是三个三月过去了。”

    与驻西域汉军云集的渠犁、龟兹相比,去年被汉匈反复争夺的楼兰却沐浴在和平的阳光下。楼兰的农夫依然在田地里,为每一次放水的多寡而争得面耳斥,胡杨林旁的草地上牧民驱赶着羊群,罗布泊中渔舟点点,撒下的每一网都能捞起不少银鱼来。

    这便是西域正在发生的事,汉军每将战线往外推进一些,后方的城郭小国便能离战争远一点。

    “愿不久之后,整个西域都能获得和平。”

    这是任弘由衷的期望,毕竟滋养鲜花的是雨露,不是滚滚雷鸣,这应是汉朝统治西域与匈奴最大的不同,他们不是破坏者,而是建设者。

    听闻使团抵达,早就等得不耐烦的乌孙王子刘万年跑到楼兰城外相迎,终于又见到了自家姐姐。

    “阿姊与任君灭龟兹的壮举,早就在楼兰传开了。”

    两月不见,刘万年对任弘的态度,与先前全然不同了,揖让里带着崇敬。

    毕竟任弘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北道局势,有了龟兹的前车之鉴,姑墨、疏勒、莎车的使者相继东来,欲入汉朝贡,换一个平安。

    若是万余匈奴人被汉军三千人逼退的消息传来,恐怕入朝的小邦会更多,除了被匈奴直接控制的车师、山国、危须等,西域南北道二十余国将望风披靡,停止摇摆和观望,乖乖倒向汉朝这边。

    一同出迎的楼兰城主伊向汉也谄媚地笑道:“现在一提任君之名,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君威望,几乎能赶上傅公了。”

    “我这后生全靠傅公提携才有今日,岂敢与之比肩?”

    任弘嘴上谦逊,心里倒是希望千百年后,“任道远”这三个字能同“博望侯”一样,也变成一个符号,后人提及就会心潮澎湃。

    伊向汉极力邀请任弘等人宴饮,而刘万年上个月在鄯善,这个月则来了楼兰,他与任弘和瑶光公族说起两地的区别。

    “鄯善王为了给大汉援兵凑够军粮,与其夫人食不二味,坐不重席,以普通食物招待我。”

    “而楼兰城主则相反,虽然也凑了一千石粮食出来交给汉军,但依然食佳肴,饮美酒,每日招待我的食物都换着花样,还赠我许多丝帛。”

    不过若要让刘万年选他更敬重的人,还是鄯善王。

    “鄯善王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神采。”刘万年永远忘不了鄯善王饿着肚子,看向东方的眼神。

    神采,是精汉气质么?

    任弘依然记得,鄯善王曾极力挽留自己留在扦泥,甚至抛出了国相的筹码。

    鄯善王是偏执型人格,对汉文化是发自内心的认可,认准一件事就做到底,甚至不惜付出全部,伊向汉这种投机者,当然没法与之相比。

    而在晚上的宴飨里,伊向汉小心翼翼地向任弘提出,想要邀请一些敦煌郡的儒者来楼兰教自己《论语》《孝经》。

    任弘很明白伊向汉的小算盘:“伊向汉多半是害怕鄯善王表现太过出众,得汉廷偏爱,最后将楼兰还给鄯善王管辖,那他这与君王无异,只差一个名义的楼兰城主可就尴尬了。”

    “子曰:有教无类,若伊城主真的欲学礼仪,确实可邀约儒者前来,只是西域辽远,一般的读书人恐怕不乐意来此。”

    “我会以重金相邀!”

    这在伊向汉听来是鼓励之意,顿时大喜,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些黄金,送到任弘面前,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打算。

    “还望任君回长安,增秩显贵后,能代我禀明天子,说楼兰愿意内属于汉,用汉法,比内诸侯!”

    “伊城主醉了。”

    任弘严肃起来,将那盘金饼推开,提醒他道:“楼兰只是一个城郭,不是外诸侯,你只是城主,不是楼兰王,此议绝不会被朝廷答应。”

    正因如此,伊向汉名不正言不顺,连使者都没法往长安派。

    在伊向汉看来,尉屠耆可比他那死鬼兄长安归难对付多了。眼看隔壁虚伪的鄯善王装大汉忠臣一天比一天像,演得一次比一次夸张,他焉能不急?

    见提议被任弘否决,伊向汉有些着慌了,避席再拜道:

    “那就让楼兰比张掖属国,成为大汉的‘敦煌属国’如何?让我作为归义胡长,只要大汉能让我子孙世代作为城主,我愿将楼兰的兵马,统统交给大汉派来的官吏来管!”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45章 长风几万里

    伊向汉确实很下本钱,过去一年里,他役使楼兰人,在楼兰城里新修了一个宽敞的坞院,却不是让自己享受的宫室,而是专供汉使休息的驿站。据说只要吏士需要,甚至还能帮忙招来胡妓。

    很可惜,任弘在龟兹城招过一次了,这会并不需要。

    “任君,水够烫了么?”

    卢九舌十分殷勤,主动为任弘跑腿,烧水倒入木盆地。

    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任弘知道,老卢肯定是眼红韩敢当跟自己去乌孙、轮台分到的功劳了。

    “你在龟兹城里替我寻来粟特人,吾等方知龟兹王与匈奴人勾结,在向典属国上功时,我自不会忘……”

    “多谢任君!”

    “好了好了,别倒了,哎哟,烫,烫!”

    卢九舌一高兴,开水倒得多了,烫得任弘直咧嘴。

    等卢九舌退下后,任弘试探着往烫水里伸着脚,思索今日伊向汉的请求。

    “伊向汉宁愿将楼兰的军事、外交之权交给大汉,也不愿意回头做鄯善王的臣子啊。”

    虽然任弘没有当场答应下来,但这种态度,却是值得鼓励的。

    楼兰从劫杀汉使的急先锋,到臣服于汉的外诸侯,数百年间,与中原联系越来越紧密,几与敦煌融为一体。最终在北魏时设鄯善郡,直接由中央派官吏管理,这是历史进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到唐代时,楼兰城就因孔雀河改道,成了一片死地,彻底被废弃,玄奘路过此地时,已是人去城空。

    但楼兰的郡县化也是西域统一于中原的缩影,到盛唐时,龟兹、西州等四镇,人丁兴旺,汉胡一体,已与中原城市无异。

    而西域诸邦对中原文化的向往,较如今的鄯善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拿到大唐绿卡,一大批真正的自干唐层出不穷,安史之乱时纷纷踊跃勤王,为唐战死沙场。

    在那之后千余年,西域的历史却完全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汉唐留在这里的痕迹一点点淡去,只剩下漫天黄沙中坚守的古城何烽燧,以及偶尔拾取到的锈蚀钱币。

    所以任弘觉得,不妨将这进程,提前一些,不必等到楼兰快毁灭时再与中原喜结连理,十年之内,他就可以将这事办了。

    “等我回到长安,可以将伊向汉这态度禀报给典属国知晓。一步步来,先派遣一名校尉入驻楼兰,依靠楼兰的人力,在罗布泊边扩大屯田。”

    在西域,上游地区屯田要小心谨慎,因为大量农业用水会让河流缩减甚至断流,下游河口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这其实是桑弘羊之策,他当年提议在轮台以东屯田,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益种五谷。每年秋收时有了余粮,就增派一批移民来,慢慢扩大屯田规模,修筑亭障,沿着孔雀河连成一串。如此,才能牢牢控制西域北道。

    “楼兰,再加上渠犁、轮台、它乾三地也分驻校尉,各统属一千名军民屯谷,汉朝版的安西四镇就成了,保护北道,让匈奴无法南侵。”

    有了北道遮蔽,南道可以实现去军事化,所以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并非军事基地,而是一座……

    “丝绸之路经济带示范城市!”

    ……

    到了次日,离开楼兰后,一行人绕过罗布泊后向东行进。

    白龙堆依然难行,盐碱地硬如顽石,几乎见不到活着的植物,哪怕是沙漠之舟骆驼,也会走得四蹄流血。

    更让人难受的是,任弘一路上时常能看到了一些新的坟冢,里面葬着的都是赶赴渠犁驰援的汉军士卒,因为疾病物故于半道,任弘学着傅介子的样子,只要看到了,就上前下跪祭拜一番。

    万幸,这次使节团吏没有人再被马踢到意外身死。

    而当他们出白龙堆后,前方的阿奇克谷地却不再荒无人烟,昔日一座座被废弃的无人烽燧,重新入驻了汉军,每燧五到十人,养着马匹和几头山羊,还在烽燧外种了地和菜圃,以人畜粪便肥田,一边候望警戒匈奴人的游骑,一面起到了驿站的作用。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时值六月中,谷地里草木茂密,百花争艳,任弘嘱咐每个人下马行走时,都要将裤腿牢牢扎紧,以防冰草虫再度害人。

    他们花了数日时间穿越谷地,抵达居庐仓,明日就要翻越三垄沙了,在居庐仓外宿营时,闲来无事,赵汉儿坐在篝火边,为众人吹起了胡笳,曲调有些孤独和忧伤。

    这时候卢九舌却发现,在乌孙人围拢的篝火旁,那个在龟兹城时,被匈奴人射伤,却为赵汉儿所救的女护卫阿雅,总朝吏士这边看。

    隔了好久,她才站起身来,大步朝卢九舌走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卢九舌被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往后退,半响才反应过来说的不是自己,顿时哭笑不得。

    他连滚带爬跑到正在吹胡笳的赵汉儿旁,指着阿雅道:“她说,你是强壮的战士,射术又好,所以想给你生个儿子!”

    “啊?”赵汉儿听呆了。

    “反正就是这意思。”卢九舌幸灾乐祸,乌孙女人的求爱方式如此简单粗暴。

    赵汉儿抬起头看着阿雅,她是典型的乌孙女战士,头发剃了一半,嘴上还挂着金环,若赵汉儿是个真正的匈奴人,或许就爱这样的女人,可赵汉儿审美却不同。

    他拒绝了:“我有意中人了。”

    阿雅倒是没有一怒之下拔刀砍向他,只有些恨恨地走了,倒是韩敢当等人却围拢过来,八卦地看着平日里总闷声不出气的赵汉儿:

    “归汉,你的意中人是谁?”

    “吾等怎么不知。”

    任弘开始猜测:“莫非是在鄯善期间,认识的胡姬?”

    赵汉儿一开始懒得搭理众人,最终坳不过他们,才揭露了谜底。

    “什么,宋助吏的女儿!?”

    韩敢当张大了嘴,一下子想起来了,前年破虏燧之战后,他们几个人跟着任弘,去给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宋万宋助吏家人送丧事钱,确实在宋家见到一个小女子。

    那女子身形娇小,穿戴着一身粗麻孝服,哭得梨花带雨,向他们下拜道谢时轻声细语。

    韩敢当恍然,笑容变得暧昧起来:“老赵啊老赵,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难怪在破虏燧时每逢休沐,你便跑得没影了,竟然是去宋家院子外吹胡笳去了?快与我说说,汝二人到哪一步了?”

    赵汉儿下一句话让他更惊了。

    “已商量着婚嫁之事了。”

    “啊!这么快就成了!“

    “若是成了,我还能在此?”

    赵汉儿默默收起胡笳:“她倒是不嫌我,但她家中母亲、兄弟却唾弃我是个……胡人杂种,钱不多,又无好的差事,瞧不上我。”

    “所以你来西域,是为了博功名,好回去成婚?“

    赵汉儿白了韩敢当一眼。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西域吃沙子?”

    韩敢当嘟囔道:“我还以你和我一样,只是讲义气。”

    任弘不关心过程,却关心结果:“归汉,我记得宋助吏之女年纪也不小了,你来西域这一年半,她还在等着?汝二人可有书信往来?”

    赵汉儿淡淡道:“托人去过信,上一封回信里说,她家中催她嫁人……”

    “那怎么办?”韩敢当腾地站起身来,难怪赵汉儿胡笳声这么忧伤。

    赵汉儿却露出了笑:“她说了,要为宋助吏守孝三年,早着呢!”

    看来是他们瞎操心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赵汉儿在龟兹城时射杀了不少龟兹人,更发矢救下了瑶光公主,追击战中更是大显身手。任弘决定,在向典属国上功时,让他功劳与韩敢当并列,应该能增秩数级,哪怕赵汉儿不愿为官,也有许多赏钱。

    出玉门时,二人纵有破虏燧之功,也不过是微末吏卒,而归来之事,积累的功勋,足够当上中层军官了,这也算改变命运了吧。

    任弘暗暗打定主意:“我这在西域这一年多时间,韩、赵二人帮了我太多,即便朝廷赏赐的钱不多,我也要想办法,让他们也变成赵百万、韩百万!”

    如此想着,任弘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欢呼的好消息:

    “等到了敦煌城,吾等休息三天,家在敦煌者,大可回家去看看!”

    ……

    “我空着手爬都吃力,傅公和三千士卒扛着武刚车,究竟是怎么爬过来的?”

    次日,任弘吃力地登上三垄沙第三座沙丘顶上,越发觉得那是个奇迹。

    待到他们过魔鬼城,抵达榆树泉时,这里已建起一座巨大的障塞,名为榆泉障,是“大煎候官”的驻地,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集市,卷发青眼的粟特人聚集于此,等待每个月一次的丝绸贸易。

    一切都那么熟悉,但也有很多变化,一度死寂的丝路,再度繁荣起来。

    任弘还看到一些在他们前抵达的西域诸邦使团在此停留,等待敦煌郡允许他们进入玉门,前往长安朝见天子,每个人的身份都被细细盘查,跟后世过海关似的。

    任弘有传符在手,不必如此麻烦,直接换了驿马,沿着修葺过的大道,往玉门方向驰骋而去。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正值旺季的疏勒河直通榆树泉,而极远处的阿尔金山上,积雪在苍天映衬下格外的白。

    在它们之间的,则是一个土黄色的大土墩子,孤零零屹立在世界尽头的玉门关。

    “这就是母亲心心念念的玉门关么?”

    刘瑶光勒住了马,看着玉门关,这明明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关隘啊,但不知为何,离它越近,就越是心潮澎湃呢?

    任弘指着使团中,那几个原本说说笑笑,可不知为何,远远望到玉门关,却忽然开始止不住流泪的吏士,对瑶光道:

    “因为玉门是大汉的门槛,近乡情怯啊。”

    从建立的那一天起,作为帝国的西界,玉门和阳关,就被冠上了不同于一般城障的意义,往后两千年,文人墨客们会赋予它更多内涵。

    而当任弘向来盘查的侯长交上自己的符节后,侯长那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眉毛高高扬起。

    “君便是任弘任谒者?”

    “你认识我?”任弘看向周围,玉门关的守卒们听到这几个字,也竖起了耳朵,好奇地看了过来。

    侯长大笑:“不止是玉门关,放眼整个敦煌郡,谁还没听说过任君之名?任君一人灭一国,为大汉扬威,三岁乳儿亦知也!”

    名声总是比脚步传得更快,当年傅介子也是如此啊。

    仔细对照后,符节没有问题,比六百石的玉门侯官也亲自出来,郑重地朝任弘作揖,请他入关。

    “身子直些,头抬起来,别给西域的袍泽们丢人。”

    任弘低声嘱咐下去,麾下吏士都收起腹,昂首挺胸地踏入关内。

    玉门的数百戍卒燧卒持戈矛站在两侧,目光看向每个路过的人,有敬佩,也有羡慕。

    敬佩他们在西域出生入死,羡慕他们载誉而归。

    “击鼓!”

    随着玉门侯官一声令下,城头敲响了金鼓之音。

    任弘记得,他们一年多前出玉门去楼兰时,身后的玉门关亦有击鼓相送。

    当时的鼓声有些悲壮,那是送袍泽出征,黄沙莽莽,他们很可能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而如今,鼓点却是激昂而欢快的,这是迎英雄归来。

    不止任弘,使团中的每个人,都是英雄!

    他们带着来自西域的几万里长风,吹度玉门关!

    ……

    傍晚时分,当任弘从玉门侯官为他而设的宴饮中回到玉门置驿站里时,吏士们都安顿睡下了,倒是刘瑶光站在院子里,负手看着东墙。

    见任弘回来,瑶光公主与他打招呼:“任君来看,这有首诗。”

    任弘过去一瞧,差点没笑出声。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不就是他当年出关时作的诗么,怎么被写在玉门置墙上了?任弘记得,原先这写的是某位使者作的另一首“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因傅介子嫌弃太过暮气,就勒令置啬夫刮了。

    “好豪迈的诗,不亚于母亲教我的《无衣》等军旅诗赋。”

    刘瑶光却在一旁夸了起来:“我读了之后,都忍不住想要再度出关,去西域做一番事业。”

    “确实,这诗应能激励到所有来到此地,却心有踌躇的人,只是还少了点东西。”

    任弘唤来置啬夫:“置啬夫,请给我支笔。”

    方才任弘留在了关隘那边,所以置啬夫不知道他就是任弘,呈来笔墨后,见任弘要往墙上写字,连忙阻拦:

    “上吏,使不得!这可是玉门都尉,义阳侯傅公所书……”

    任弘愣住了,啥?老傅比自己还更不要脸,竟然冒名顶替!?

    “义阳侯说是任弘随军时所作,那位任谒者已经回来了,就住在驿站里……”

    这还差不多。

    “无妨,我就是任弘。”

    任弘大笑,持着笔,在上面添了三个字!

    ……

    ps:晚上无。

第146章 汉乐府

    “《从军行》,这便是任君所做那首诗的名么?”

    清晨离开玉门关东行的路上,刘瑶光依然记得墙上那豪迈壮魄的四句话。

    而任弘又在这首小诗下加了“从军行”三字,作为题名。

    她能够想象,一年半前,当任弘随傅介子军出玉门时,青年回首玉门,在心中立下了大志。

    结果呢?说破楼兰,就破楼兰!还顺道把龟兹灭了,这是何等的豪情。

    “只是不知,这诗可有谱乐?”

    刘瑶光抱着心爱的秦琵琶,有些技痒,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自带金铁之声的诗歌,若能奏唱就更好了。

    “我不通乐理,尚未谱乐。”

    任弘有自知之明,他抄个诗可以,谱乐就是专业人士的技术活了,完全做不来。

    诗乐相将,故有诗则有乐,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在先秦两汉,大多数诗可以配乐咏唱。诗经就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之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们若想在宴饮上赋诗言志,可是要说唱跳三项全能的,五音不全或身体不协调的就不要上去献丑了。

    而汉武帝时更是设了乐府,以大音乐家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又让司马相如等数十个词臣诗赋作词,略论律吕,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正月上辛时在甘泉宫圜丘之上,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

    将过程拆分开来,就是后世歌曲谱曲、作词、童声合唱。

    刘瑶光听说《从军行》尚未有谱乐,顿时来了兴致,自告奋勇道:“任君可否让我来谱?“

    任弘欣然同意:“求之不得,但我这即兴而作的小诗,有些不太押韵啊。”

    汉代的语韵和唐代还是很不相同的,感谢汉字的传承,一首诗可能读和看能明白,可一旦谱乐,就要走音了。

    但刘瑶光就是想挑战一下,她可是乌孙最好的琵琶手,而此去长安,也是要在平乐观上林乐府中向乐官“学琴鼓“的。

    她告诉任弘:“母亲前往乌孙和亲前,曾在上林乐府学过礼乐,她告诉我说,汉乐大体上有四品……”

    “一曰大予乐,二曰周颂雅乐,皆是古时乐曲,归太乐令管,专门在祭祀典礼时奏。”

    “三曰黄门鼓吹,天子宴乐群臣时吹奏;四曰短箫铙歌,这便是军中之乐了,都归乐府来管。”

    听刘瑶光一科普,任弘才知道,短箫铙歌里也有出塞、入塞等题目,而最出名的就是那首《战城南》,咏写边塞生活和征戍之事,主题和唐朝边塞诗差不多。

    这些铙歌的词大多失传了,但曲调却沿用到了南朝,又被唐人采用,比方说铙歌里就有一首任弘很眼熟的《将进酒》……

    “除了横吹短萧外,乐府还收集了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各地曲调韵脚不同,总有适合在这首诗里用的。”

    刘瑶光在马上轻轻拨弄秦琵琶,开始试着给诗配乐:”等到了长安,入上林乐府时,我便要以这《从军行》作为第一首乐!”

    “我要让那些在乐府学鼓琴舞蹈的贵人淑女们听听,边塞之声何等雄壮,比深闺幽怨强了无数倍。而任君这首诗,定能选入乐府歌中,传唱长安!”

    任弘只感觉有点怪怪的,却也不好阻拦瑶光,只能在萝卜耳边轻声说道:

    “萝卜啊萝卜,你说这《从军行》好好一首唐诗,怎么就要变成汉乐府诗了?”

    ……

    从玉门到敦煌城,也要走上整整两天,第一日到了河仓城,这里的馕坑比过去多了不少,第二日则抵达党河与疏勒河汇合的地方,沿着党河西岸南行。

    这一路上,瑶光公主都在琢磨谱曲之事,或凝神苦思,或轻轻拨弄一下琵琶。

    而乌孙王子刘万年则快闲疯了,这个小屁孩从初见玉门关的兴奋,慢慢变得意兴阑珊,抱怨道:

    “我还以为进了大汉后,景致会有不同之处,可入关两天,这敦煌还是只有沙漠、胡杨,连座大点的城池都没见到,说好的富庶上邦呢?与西域有何区别。”

    废话,敦煌郡是汉朝一百零三个郡国里,人口最少的一个郡,仅有三万余人,敦煌城倒是还不错,可在外边想找人丁繁茂,不是缘木求鱼么?

    任弘想教训一下这个小孺子,便指着党河沿岸阡陌相连的田亩给刘万年看:“万年王子,上邦之富强,不在城池之大,不在庙堂之高,而在这不起眼的田亩沟渠里。”

    “鄯善楼兰也有沟渠啊。”刘万年强辩,反正他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西域的沟渠杂乱无章,岂能与敦煌这精细规划过的相提并论。”

    任弘指着最大的一条沟渠道:“这叫马圈口堰,孝武皇帝元鼎六年所修,其堰南北一百五十步,阔廿步,高二丈,总开五门,分水以灌田园,可根据水势大小调节水流,保证均普,溉田三千顷!”

    这就是敦煌水利的枢纽了,而除了马圈口堰,周围还有许多小渠,大多是官府组织人手修筑的,比如他们接下来抵达的第二右内渠,水门广六尺,袤十二里。

    一个精心设计过的灌溉网络,由此形成。

    它们像是敦煌的动脉和毛细血管,将党河、疏勒河与干旱的农田相连,眼下是七月初,充沛的祁连山雪水通过沟渠,源源不断流入田地,滋润已渐渐变黄的粟。

    别看敦煌人口少,但汉武帝征大宛时,这里的田地可是能养活了好几万大军的,而若无这些沟渠,就得像西域那样看天吃饭了。

    任弘记得,自己听说过一种”水利文明“的说法:由于东方社会的水利灌溉,需要一体化的协作,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须是强有力的管理和控制,因而产生了**王权,进一步演变为老大帝国。

    这就是马克思提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

    对一个农业文明来说,文明的基础,不在城池之高,宫室之大,而是在水利上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个庞大的灌溉网络,往往是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考验的是一个国家的组织力。若没有这些基础的建设,哪怕奇观修得再多,也会一夜轰然崩塌。

    所以在干旱少雨的敦煌,带领移民开辟沟渠,兴修水利,便是郡府最重要的职能了。

    郡里设有主水史,下领东都水官、西都水官,率吏卒、刑徒、官奴整治水利。又有渠官长,负责管理官渠,分配渠水。又设穿水督邮,专职督察水利。

    而河渠卒与治渠卒主要来自关中和河东,那是大汉水利沟渠最集中的地方,对如何挖沟开井极有经验……

    在敦煌只能管中窥豹,在大汉,几乎每个郡县都有配套的水利沟渠。这些努力让地方上粮食产量一点点增加,仓库陈陈相因,也让汉朝只依靠北方几十个郡,就基本养活了五千多万人口。

    这就是楚汉之后一百多年和平带来的利好,若是战争频繁,内斗不断,水利沟渠很容易淤塞荒废,随着而来便是人口断崖式下跌。

    不过对这些构成了文明基础的东西,刘万年这没出息的全然不感兴趣。

    倒是刘瑶光指着远处,一群人光着膀子,正热火朝天地干活,不断有一筐筐土被运上来。

    “他们在做什么?挖井么?”

    任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任君此言何意?”

    任弘笑道:“敦煌人将这技艺称之为‘百眼串井’,所以它确实是井的一种。”

    他又神秘兮兮地说道:“可那看似普通的井口下面,还有些玄机,公主与王子想瞧瞧么?”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刘万年的好奇,想要过去围观治渠卒们干活,却被任弘拦下了。

    “别耽误他们劳作,再往南走一段罢,没记错的话,前面有一段挖好的。若是渠官长同意,吾等可以下去一探究竟!”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47章 好男儿

    “任君,井中究竟有什么宝物,那渠官长竟连让吾等下去瞧一眼都不肯。”

    方才,他们遇到了十分尴尬的事。

    尽管来这附近监工的渠官长近来还真听说过任弘的大名,朝他拱手作揖,言称佩服。但一码归一码,不管任弘好说歹说,就是板着脸,不允许他带来自乌孙的客人下井一观究竟。

    “还不是怪你。”

    任弘瞅了一眼刘万年那一头赤黄色的头发,渠官长大概是害怕乌孙王子下了井出了危险,担不起这责任。当然,也可能是他警惕性很足,井渠乃是水利重地,岂容歪果仁乱闯?

    其实大不必担心技术外流,这小小井渠背后,蕴含着高度复杂的测量技术和组织能力,绝非看一眼就能看走的。

    经过这插曲,刘万年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追着任弘不管询问。

    因为不能下去,任弘就只能靠嘴描述。

    “王子见惯地上的沟渠,但你可曾见过埋在地下的渠?”

    “地下怎么修渠?”刘万年难以想象。

    任弘笑道:“凿井啊,井深十余丈,井下相通行水。吾等一路上看到的每一口井,都是一个入口,如此才能绕开这片山包,将水引到丘陵后的土地上。”

    果然,当他们绕过这片丘陵后,远处是一片相连成片的农田,粟穗已压得茎秆微微弯腰,眼看丰收在即。而清澈的水流则从丘下的暗渠流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整个平原上。

    这是关中传来的技术,汉武帝时修龙首渠,便首创此法,据说关中的井渠最深的达到四十多丈,长十余里。

    听到这数据,刘瑶光不由动容:”二十年前,细君公主将凿井之术引入乌孙赤谷城,但光凿一口深数丈的井就要费时月余,所以乌孙人宁可跑到十多里外的河边取水。”

    “要在井下再凿十余里暗渠,这得用多少人力,修多久才能完成?”

    任弘道:“所以修渠的第一代人,如今不少已老去埋进了黄土里,沟渠却仍在扩大,至今仍未完工,只每年征发劳役,叩石垦壤,一点点的修。”

    刘万年一拊掌道:“真有点像母亲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没错,愚公移山。”

    恶劣的环境就好比巍峨的王屋山,来到边郡盐卤沙壤之地的汉人移民,就是愚公。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做着穷尽一生都无法完成的庞大工程。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每代人挖一段渠,百年之后,便能换来一个塞上江南。

    不是征服自然。

    只是改造自然,与之相谐而生。

    经营西域也一样,穷尽一代人,能取得的成果可能也不大,若无一代代兵团人愚公移山的精神,能坚持下来么?

    而在任弘的计划里,待他下次再出玉门,便是将这井渠引入西域之时。

    这项才诞生数十年的技术,在河西只是小试牛刀,它真正能发扬光大的地方,还是西域。

    天山脚下日头毒辣,水蒸发量大,而井渠能够将那些渗入地下土层的雪水收集起来,灌溉农田。

    井渠在西域能沿用两千年而不落伍,后世被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之一,与大运河和长城相提并论,并有个新名字。

    “坎儿井!”

    “不对,可能不会叫坎儿井了。”

    任弘摇了摇头,暗道:“等我将其引到西域,恐怕就要变成‘道远井’‘任弘井’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吃水不忘挖井人!”

    而就在这慢悠悠的行进中,一座大城出现在党河西岸。

    敦煌城,终于到了!

    ……

    汉代敦煌城位于党河西岸,相比于楼兰、姑墨等国的“国都”,敦煌可以说是个巨无霸,周长**里,与龟兹相当。

    其城墙更是龟兹的两倍高,因为汉武帝元鼎年间初建敦煌时,这里还时常有匈奴和羌人入寇。所以城址外围还有羊马城,即在城墙外侧加筑一道平行的矮墙,用以安置羊马牲畜,也为战时护城多了一道防线。

    所以像乌孙兵攻龟兹时那般,搭一块木排就能让骑兵上墙,在敦煌是绝对行不通的。

    敦煌一共有三座城门:北、西、南,东边紧挨着党河,城内又被一分为二,东北边为罗城,主要为商业和居民区,西南角为子城,乃是官府衙署所在地。

    七月初一这一日,位于城南的郡学内十分热闹,官奴们忙碌着摆设案几,铺好蒲席,郡守终于拍板决定了今年的孝廉人选,按照惯例,在孝廉入朝为郎前,要举办一场乡饮。

    敦煌郡功曹姓袁,作为诸曹之首,他奉命来主持今日乡饮。

    却见袁功曹戴着一顶进贤冠,宽袍大袖,红光满面地对到场的官吏百姓道:

    “天子有诏,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由昌也。”

    “孝武皇帝时,纳广川董生之言,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为郎,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

    “敦煌小郡也,每年只有一个名额,但郡守亦在尽心求贤,好让恭孝廉洁之士得而官使之,而今年的孝廉,便是功曹右史索平!”

    索平,便是创下三十年生三代人奇迹的敦煌索氏之后,他十分谦逊地上前,推让起这早就定好的名额来。

    “索平何德何能,岂敢占据孝廉之位,郡中恭孝廉洁之士大有人在,还望功曹能替我向郡守辞让。”

    “不然,你前年便将孝廉之位让给汝兄,今年又要让?”

    功曹也按照流程开始夸索平种种孝顺亲长、廉能正直的事迹来,将索平夸成敦煌郡最优秀的男儿。

    而围观的众吏员里,站在后排的陈彭祖却忍不住暗暗打起了哈欠,心中暗道:“这大热天的,就不能快点么?”

    陈彭祖已从中部都尉调到郡中做吏,对索平被举为孝廉,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汉武帝时,察举作为岁举常科,成为选官正途。按照规定,除有市籍的商人、奴婢外,一切编户齐民都有资格被察举,无官职者授官,有官职者入朝为郎。

    看上去,这上升渠道,是向社会大多数人敞开的。

    可实际上,却并非那么回事。

    察举权掌握在郡守手中,标准又是弹性的,一来二去,就变了味。

    举孝廉的重点不在孝、廉,比的其实是郡中名望、家族势力、财富多寡和社会关系。

    具有上述优势的只有两种人:世代做官的世吏,家累千金的豪强。

    不管在哪个郡,世吏和豪强子弟,总是优先得到察举,位列高官,顺便继承祖辈的关系和财富,在地方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强。

    汉武时便有人言:“宁负两千石,无负豪大家”,虽然汉武严打了好几拨,又将豪强们迁离祖籍,但他们却没有死绝衰败,而是学聪明了,开始顺应时势,进入体制。

    敦煌虽是一个年轻的郡,但随着索氏日渐壮大,第四代人不再受禁锢约束,也渐渐有这趋势了。

    陈彭祖暗道:“本来前年就该轮到索平的,但索平谦让其兄,没有应辟。去年大概是害怕连续得到举荐,会被人说闲话,便故意轮空了。”

    但说实话,就算刨除索氏在郡内的名望和关系,单论经学水平,从小被曾祖、祖父悉心培养的索平,有名师指导的索平,又岂是只通《孝经》的陈彭祖能比肩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的竞争,当你抬起头,会发现别人的起跑线,就是你此生拼尽全力,梦寐以求的高度。

    终于,在推让再三后,索平终于接受了孝廉之名,拿起酒盏与袁功曹对饮起来,众官吏也松了口气,大声恭贺,其乐融融。

    但陈彭祖却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郡学,觉得今天人格外少。

    “怪也哉,前年索平的兄长举孝廉乡饮时,这空地上可是挤满的,今天怎么没人来?”

    好些陈彭祖认识的官吏不见踪影,就连喜欢在郡学外看个热闹的老百姓也寥寥无几,这是怎么了?不给索氏面子?

    就在这时,外头却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他们还以为看热闹的人终于来了。却不曾想,敦煌百姓竟直接无视了郡学乡饮,只往你推我攮地北门外挤去。

    门口有几个官吏看出袁功曹面露不快,便出去招揽百姓来捧场:

    “汝等快来乡饮观礼,看看新推举的孝廉,敦煌郡的好男儿!”

    可百姓们却不买账,这郡学乡饮一年办好几次,孝廉还总是姓索,早就不新鲜了,遂大声嚷嚷道:

    “孝廉有什么好看的,吾等要去看乌孙公主、乌孙王子,看那个名叫任弘的汉使入城!听说他也是敦煌人!”

    听到任弘之名,郡学内众人面面相觑,陈彭祖开始琢磨着悄悄开溜,而曾经在论功上卡过任弘的袁功曹,顿顿脸色微白。

    有个满手沾着油的狗屠更是一把推开了官吏们,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好男儿!依仗着祖先荫蔽,举个孝廉就是好男儿了?”

    “要我说,那位在西域横行万里,独骑匹马一人灭了一国,提携胡王首级归来的任弘任谒者,他才是大汉的好男儿!”

    ……

    ps:晚上无。

第148章 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尽管敦煌人民十分热情,堵在北门围观任弘和乌孙公主的到来,当任弘露面时,轻侠少年们各种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让使节团继玉门关的鼓点后,又一次享受到了英雄的待遇。

    尽管上到郡守、都尉,下到陈彭祖等旧识极力挽留,但任弘只在敦煌城留了一夜。

    却在悬泉置待了整整三天。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毕竟是当成家的地方,悬泉置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干燥寒冷的黎明,远方祁连山雪白的轮廓线,通向长安的大道,以及在路上每日往来不息的驿骑……

    当然,还有任弘感觉最亲切的地方:厨房。

    他离开悬泉置快两年了,庖厨却没太大变化,常年烟熏火燎,墙壁似乎更黑了,屋顶的横梁上,挂满了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还有几根任弘教夏丁卯腌制的腊肠,据老夏说,此物很受过往吏卒欢迎。

    “远赴塞外的吏士和治渠卒们每日要走的路多,流的汗也重,他们不需要什么美味佳肴,有肉味,油水足,够咸,能下饭就行。”

    但任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不能每天切腊肠应付,他今日穿了一身短打,腰上系着麻布裙,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

    但与过去不同,任弘如今再也不需要靠做菜来讨好外人了,只为犒劳自己和袍泽家人。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端着大木盆走了进来:“任君,羊肉按你嘱咐切成小块了。”

    却是悬泉置厨佐罗小狗,任弘离开这两年,作为夏丁卯的徒弟,罗小狗完全挑起了大梁。老夏只需要在旁指点几句,关键时刻下点料就行,力气活全他来干,而悬泉置也连续两年在郡中评比里得了“最”,让置啬夫徐奉德脸上多了些笑。

    但今日任弘却说要自己下厨,悬泉置里的老人都知道,他肯定是要鼓捣新鲜吃食了。

    当任弘回过头来时,罗小狗发现他眼里竟然满是泪水,不由下了一跳:“任君怎么哭了?”

    “你若是切这胡葱,你也哭。”

    任弘竟是手持菜刀,正在砧板前切着从鄯善带回来的洋葱。

    扦泥的菜园里,洋葱已经收获两次了,但屯田吏士们没找对吃法,不习惯这味,除了留种继续埋入土中一部分外,其余全让任弘带回来了。

    整整两大麻袋,靠骆驼驮着才翻越三垄沙,经过月余跋涉,洋葱已十分干瘪,任弘得将它们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新鲜的鳞肉来,切着切着就哭了。

    见罗小狗忍着笑,任弘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将手里的半个洋葱往罗小狗面前送:“来试试。”

    于是片刻后,正在置所里晒太阳的徐奉德和夏丁卯就看到,人高马大的罗小狗哇哇大喊着跑出了庖厨,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而任弘竟玩性上来了,还乐此不疲地在后追,见到人就拿着洋葱往前一送,不管是使团吏士还是悬泉置的徒卒,全被他熏得抱头鼠窜,泪洒当场。

    “任弘!你这小竖子。”

    连徐啬夫也未能幸免,被辣得闭上了眼,下意识地痛骂了任弘一通。

    骂完才想起来这小子已不同往日,且不说立下大功名扬河西,就连如今的官职也是比六百石,可比自己高好几级,顿时收了话,讷讷不言。

    任弘却不在意,笑道:“在西域时没徐啬夫骂我,还真有些想念。啬夫且等好了,我今日亲自下厨,做好吃食给诸位尝尝。”

    夏丁卯则对洋葱露出怀疑之色:“君子,此物如此可怖,莫非有毒,当真能吃么?”

    任弘笑道:“胡葱而已,葱岭以西的大夏人极爱此物,等做熟后味道便不这么冲了,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据说希腊人在奥林匹克比赛时,要先干掉一磅洋葱,喝洋葱汁,并在身上擦洋葱,以此激发血气。

    不过中原人从未见过此物,究竟该怎么吃,还得任弘引领风潮。

    胡闹完了后,任弘回到庖厨,又在另一个大袋子里,取了有点蔫的胡萝卜。扦泥的胡萝卜丰收了一次,有几千斤之多,任弘只带了小部分回来,路上还被萝卜吃了一半,嗯,萝卜吃胡萝卜,没毛病。

    他将洋葱切成粗丝,胡萝卜则切成条,在灶台上的大铁锅里放膏油,下入羊肉块,大火煸炒片刻,煸干羊肉的水汽,放入洋葱和胡萝卜炒软,又加一些自己舂成粉末的安息芹,也就是孜然粉,香气更佳浓郁了。

    “小狗,将粟米端过来。”

    任弘今日做的不是菜,而是饭,正宗新疆羊肉手抓饭!

    这食物本来该用大米的,但没办法,敦煌干旱,稻米极少,而且众人也吃不惯,可惜郑吉那个会稽佬不在。

    任弘将粟米一点点铺炒好的羊肉胡萝卜上,加入开水,水量没过米后,便可以像平日煮饭那样,加木盖转慢慢焖了。

    “刀工没退步啊。”

    徐奉德早就闻到香味,背着手进来了。

    任弘笑道:“啬夫知道我在西域拿什么练刀么?”

    “牛羊?”

    “不对,是胡虏的人头!我一刀一个匈奴人!”任弘吓唬他。

    徐奉德却忽然叹息道:“西域很苦罢?”

    任弘一愣,颔首道:“有苦也有乐,和啬夫、夏翁在悬泉置的日子一样。”

    徐奉德摆手:“老夫每日都只安排别人做事,自己倒是安逸悠闲,哪里苦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苦些也值,这些时日路过悬泉置的人,吃饭时闲聊的,都是你在西域做的那些大事,什么一人灭一国,火牛破胡兵,老夫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你现在已经名扬敦煌……不对,是名扬河西四郡了!”

    任弘哈哈大笑:“啬夫还是目光太窄,说得小了,很快,我就要名扬天下!”

    “我信。”

    徐奉德抬手拍拍任弘的肩膀:“老朽没别的本事,就好好守着悬泉置,等着听过那些往商贾过客,说起你在长安的名声,在西域的壮举。待他们赞叹不已时,我就举着酒盅,端着一碟小菜过去,往那一坐,告诉他们……”

    徐奉德露出了得意而自豪的笑:“汝等说的,原来是那任弘那小孺子啊,他可是从我这悬泉置里走出去的!”

    不知为何,任弘听了这番话,明明手边没有洋葱,却有点想哭。

    在近处时,他发现才一年多不见,徐奉德和夏丁卯都多了几根白头发。

    任弘高高仰起头,看着头顶的腊鸡腊肠大声道:“没错,徐啬夫和夏翁,都且养着身体看好了,我定要叫啬夫虽坐在悬泉置里,却每天都能听到我的名声事迹!”

    徐奉德却不接话了,反而凑到灶台前冷不丁地说道:“你这粟饭焖的火候是不是过了?”

    任弘看了一眼,根本就没过好吧。又煮了一会后,才起了锅,轻轻揭开盖子。

    却见锅里的水已经完全焖干了,一大锅粟饭冒着腾腾热气,米粒油亮金黄,深吸一口气,入鼻则满是羊肉和安息芹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是何物这么香,任君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门外传来少年郎的声音,却是乌孙王子刘万年,他跟瑶光公主去周围的胡杨林遛马回来了。

    任弘将同样是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干均匀地撒在饭上,让罗小狗连锅端出去,今天他们不分席而坐,而是要围在一起,吃大锅饭。

    等刘瑶光栓好马进来时,便看到众人已在院子里的蒲席上跪坐成一圈。

    见乌孙公主、王子到,方才还跟任弘贫嘴的徐奉德连忙站起身来,夏丁卯等人也躬身行礼。

    “徐啬夫、夏啬夫,又不是第一天了,不必每次见了吾等都行礼。”

    倒是刘瑶光毫不在意尊卑,带着几个乌孙人大大咧咧地入席,还不客气地跪坐到任弘身边,竟一点不设防备。

    这场景,看得老徐和老夏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后,两个老家伙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任弘负责分食,拿着勺将饭勺到每个人的饭碗里,从第一次的泥巴羊脖开始,这一路上刘万年可没少吃任弘做的食物,闻到这饭食喷香,已经忍不住要动筷子了。

    “且慢。”

    任弘却道:“今日的饭食,不能动箸,而要用手抓了吃!”

    徐奉德听了一愣:“用手?那岂不是和……”

    他本想说和夷狄一样,话到嘴边才看到对面的乌孙人已经直接下手,抓着饭就往嘴里送了。

    倒是刘瑶光还犹豫了片刻,见众人都听任弘的话以手抓食,也只好捻着几粒粟饭放入小嘴里。

    米饭被小火焖到汤汁收干,让胡萝卜和洋葱、孜然的味道渗入了每一粒粟饭中,让人嚼着就停不下来。

    一口饭一口肉,葡萄的酸甜中和了羊肉的厚重,不仅去油解腻,还带来了丰富的味觉层次。

    才一会功夫,碗中的手抓饭就见了底,所有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意犹未尽。

    若非身旁有别人,刘瑶光都有点想很不体面地吮自己指头了。

    见众人这模样,任弘不由大笑起来:

    “别慌,庖厨里还焖着两大釜,每个人都管够!”

    一连吃了三碗,再吃小肚子就要鼓起来了,刘瑶光才讪讪停手,手上已经满是油渍。

    她接过任弘递来的巾擦拭着,叹息道:“离开渠犁一路东来,只要有机会,任君每天都变着花样做些吃食,吾等口味都养刁了……”

    “没错!”刘万年是差点将碗都舔干净了的,接话道:

    “别说是寻常的置所饭食,哪怕是敦煌的宴飨,也竟味如嚼蜡,只不知到了长安后,还能吃到任君做的菜么?”

    谁想给你做?

    任弘心里很嫌弃他,却看着刘瑶光笑道:“当然能,公主和王子只要能出上林乐府,随时可以去我家做客。”

    刘瑶光眼睛顿时一亮:“任君家在长安何处?我听说长安城里,有一百六十个里闾呢。”

    “我的家……还没购置。”

    任弘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到长安后必做的一件事了。

    “买房!”

    ……

    休假在家的快活日子总是短暂的,三日时间转瞬即逝,被任弘准假的赵汉儿、韩敢当等人陆续来到悬泉置,使团得继续出发东行了。

    不过队伍里多了个人,那便是夏丁卯。

    任弘现在可是在敦煌郡守面前都能说上话的人,郡守一声令下,督邮那边章程办得贼快,夏丁便顺利卸任了他厨啬夫的职务,作为“私从”,可以随任弘回长安去。

    夏丁卯等这天等了许久,很是激动,可对悬泉置又有些不舍,他与共事十余年的徐奉德作别时,老人家做菜下盐时从来不颤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十五年前,任氏遭到灭顶之灾,夏丁卯作为唯一的忠仆,护送幼弱的小主人西行,一路的艰辛,从他被冻豁了个口子的左耳廓就能看出来。

    但夏丁卯关心的却不是回乡,而是念叨着另一件事。

    “君子,从敦煌去长安的路,和来时应是一样的吧?”

    任弘颔首:“应是一样的,要先过酒泉、张掖、武威、金城、右扶风五个郡,才能抵达京兆长安,这距离少说也有四千里,跟我从敦煌去乌孙差不多,够走两个月了。”

    对接下来的行程,他也有些期待,因为出了敦煌,便是任弘这一世从未踏足的土地,条条大路直通帝国的心脏。

    “扶风,右扶风……”夏丁卯抬起头,竟已老泪纵横。

    “君子,老主君的坟冢,就在右扶风武功县!”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今天一口气结束这一卷。

第149章 区区二千石

    从敦煌到右扶风,一路上历经六郡数千里跋涉见闻,若要详说,恐怕要说上一夜方能讲完。

    反正到元凤五年九月初时,任弘他们已抵达右扶风武功县。

    借口旅途劳累要多歇一天,任使者安排乌孙公主、王子留在县中驿站,他自己则乘着天气晴朗,和夏丁卯正找到了任安当年的同僚和旧相识,其实就是几个年纪不小的当地轻侠,黑社会老大,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去。

    “本以为过了陇坂,进了关中便是一马平川,没想到还有这么山的地方。”

    任弘沿着小路攀爬,回头拉了夏丁卯一把,老夏年纪不小了,几千里路折腾下来还生了场病,身体有些不适,但还是坚持要来拜祭老主人的坟冢,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夏翁,拿着这手杖,我翻天山时便是靠着它。”

    任弘将已经撸去牦牛尾的假节杖塞到夏丁卯手中,他俨然将这杖当成了自己的幸运符,哪里舍得扔。

    “虽是假节,却是我亲手制的杖,随我走遍西域,可是要传子孙的!”

    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在渭水之南,地形崎岖多山,一点都不关中,从他们的位置往南望去,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

    太白山现在被称之为“太乙山”,那海拔跟任弘翻过的天山达坂差不多,当真气势岿然,据说除了秋季外,其余三季山顶皆有积雪,雾雪塞路,人迹罕至。

    而太白山下,就是著名的斜谷道,是从关中去汉中、巴蜀的必经之地,斜水就叫“武功水”,武功县由此得名。

    前头给他们带路的,是任安昔日在武功县做官时的朋友之子,名叫游啮铁的年轻游侠儿回首笑道:

    “所以才有俗谚,武功太乙,去天三百!意思是再往上三百尺,便是苍天了!”

    “夸张之辞,这山一点不算高,想当年我和任君爬天山的时候,那才叫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穹呢!”

    韩敢当也跟着来了,在后面嘟囔着说着话,自从跟任弘爬过两趟天山后,他还真有点“一览众山小”了。

    游啮铁哈哈大笑:“韩君,我怎么听使团吏的卢君说,你过天山时晕了,是被人抬着过的。”

    “他那是酒后胡言,你也信?”韩敢当坚决否认,却心虚地看了一眼任弘。

    不过任弘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游啮铁身上,这位任安故人之子容貌平凡,但却披着一件皮毛黑白相间的裘服。

    任弘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错。

    造孽啊,这竟然是国宝的皮!

    后世陕西太白县也有大熊猫,所以熊猫在秦岭以北出没不稀奇,而且汉武帝时的东方朔已经见过这种动物了,还记了下来:“南方有兽,名曰啮铁”,他说这动物似熊,黑白斑驳,能舔食铜铁及竹骨。

    不过在汉代人眼里,熊猫并不是可爱的代名词,反倒被视为……猛兽!

    咬合力跟狮子差不多,吃竹子腻了偶尔还下山吃头羊开荤,可不就是猛兽么。

    中途休息喝水时,游啮铁指着这熊猫裘衣告诉任弘道:“这啮铁兽皮可有些年头了,乃是三十多年前,任公还在武功县时,带着我父在山上打的。因我父出力最多,论功行赏时就分给了他,打到的那天我刚好出生,便给我取了这名。”

    而年纪稍大的几人,多是任安的旧下属,则开始七嘴八舌,给任弘说起任安当年在武功县的事迹。

    “任公是关东人,最初来武功县落籍时,只带了一把环刀,赶着一辆马车,本地轻侠想要欺辱他,结果都非其一合之敌。因为任公为人骁勇,打架打出了名声来,于是便替代别人在靠近山林的亭中做求盗。后来因为破了案子,赤手空拳捕到了三个拦路抢掠的贼人,便升为亭长。”

    那个亭叫太乙亭,便是任弘他们要去的地方。

    “武功县偏僻,不比茂陵等地,穷啊,县中男丁要靠狩猎来补贴家用。任公便常常带队入山,部署老幼弱壮打猎的地点,以兵法之策围猎,每次都能收获颇丰。”

    “而为众人分配麋鹿鸡兔时,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众人皆言:‘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

    任弘颔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年陈平就是在乡社时分肉平均,而得到赞许,许下欲宰天下的大志的。

    这时又一人凑过来道:“还有一事,有一次狩到了几头大野猪,任公便做东,宴请县中父老相聚。当日到场的有几百人,任公只看了一眼,便问说:‘某某为何没来?’众人都十分惊异,原来任公竟能记得每个人,且目光如炬。”

    都算不上多么神奇的事,但关中那么大,右扶风辖区内也有二十一个县,任安却偏要选最穷的武功县落户,就是因为此地鲜少豪家大户。若有才干,又懂得经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举县闻名。

    “于是任公虽只是小小斗食亭长,威望却比县长还高,慢慢地众人推举他做了县三老,后来又以亲近百姓,被察举为武功县长……”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外来客户,通常是被土人们排挤欺压的对象,可任安竟能融入进去,被推举为县中名望长者才能做的县三老,进一步成了县令,足见他当年在武功县多么受人推崇。

    “亭长真是好职位啊。”

    任弘心道:“刘邦做亭长时,便能黑白两道通吃,一边在体制内左右逢源,一边与当地游侠豪长交好,任安在武功县也差不多,这要是遇上乱世,他估计也是一方豪杰。”

    可个人奋斗也得考虑历史进程,任安之后的命运就有些波折了,因为汉武帝游山玩水路过武功时,武功县准备的帷帐没达标,于是任安被撤职。

    赤手空拳奋斗十多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件事大概让任安反思了一下,最后认为自己之所以倒霉,是没抱大腿。

    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故事。

    不过从夏丁卯的叙述里,任弘发现,任安虽然投靠了卫青做门客,却没有受到赏识,他和另一位叫”田仁“的同僚默默无闻许久后,才被找卫青征辟人才的汉武帝发掘,从此平步青云。

    大一统的盛世里,从背井离乡的落魄穷车夫,靠自我奋斗混到比两千石,这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然后任安、田仁哥俩,就在巫蛊之祸里一起栽了,进了卫氏外戚的门,再想撇清关系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任弘还是觉得,任安当年因骑墙而身死遭杀,在武帝朝那残酷到令人震怖的政治斗争里,其实也不算冤,更不算惨。

    这话当着任安旧部下和夏丁卯的面,当然不能说,等他们找到任安在太乙亭旁的坟冢时,他这做孙子的,依然规规矩矩地三拜稽首,送上祭品。

    “护北军都尉任公之墓。”

    这就是石碑上对任安这一生最后的注脚,死后葬在这,是任安最后的遗愿,不知他在屠刀之下,是否后悔离开武功。

    当年任安遭处斩,靠了太史公司马迁帮忙才保住家眷性命,又有武功县的旧部下们巴巴跑到长安,为其收尸,这才能归葬此地。

    所以每年里也是有祭奠的,只是人情这东西不是永久的,总有淡去的那天,十五年前有数百人来祭奠,堪称武功县的盛况。可任安的旧识们死的死老的老,到今年寒食节祭扫,只有几个人来了。

    若非任弘归来,恐怕再过些年,将再没人记得任安的坟冢埋葬于此,任由它被疯长的荒草环绕,一如这山间那些不知哪朝哪代的无主荒坟一般。

    “那些帮忙安葬的人,每年祭扫的人,都得记下,这份人情,还是得由我来还啊。”

    任弘对这身体年少时的事丝毫没有印象,所以他只负责咚咚咚磕头,哭泣和絮叨的事就交给老夏,无非是这些年的日子,以及任弘多么有出息,在西域做下了好大功劳事业,也算光宗耀祖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见夏丁卯说得差不多了,任弘接上,朝坟冢再拱手道:“弘此番回到长安,或能跻身朝堂,甚至能封高爵,也算为任氏正名了,至于那个以谗言诬陷祖父,导致任氏遭难的仇家……”

    “我迟早会让他付出代价,还大父一个清白。”

    清白不清白且另说,巫蛊之祸堪称汉朝版的那十年,牵涉太多,极其敏感,连卫氏外戚出身,已经执掌天下权柄的大将军霍光都不敢乱碰这一历史问题,更别说任弘了。

    所以任弘想为任安彻底翻案很难。

    但没办法解决问题,可以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啊!

    只要将那个向汉武帝告发任安与卫太子勾结的粮吏搞臭搞倒,学习儒生们最擅长的一招,从人品和道德上批判他,便能反过来证明,他当年的供词为假,任安罪不至死。

    了结这桩陈年恩怨,便是任弘对任氏唯一的“报答”。

    倒是夏丁卯还有些担心:“君子,那当年诬告老主君的粮吏,如今已是两千石高官了,恐怕……”

    当年在悬泉置为小吏时,任弘寂寂无名,夏丁卯不必太过担忧。

    而任弘加入傅介子使团后,身在西域,就算那仇家听闻,也很难插手来管他。

    可如今任弘立下大功,载誉入朝,名声已经散播出去了,哪怕那仇家再迟钝,也知道任安的孙儿回来了,夏丁卯怕任弘入长安后,会遭到非难。

    任弘却笑道:“夏翁大可放心,现在谁敢动我,就是在动为大汉流血流汗的功臣,没人会那么做。”

    去西域时,任弘只是个想要蹭蹭风口的投机者,混点功劳,一级级往上挪。

    可时来天地皆协力,返程时,他已是经过烈火锻打过的镔铁,在天山的寒风中证明了决心,与匈奴诸王斗智斗勇磨砺了谋略,手里拎着两颗胡王的脑袋,昂首挺胸。

    他现在,俨然成了站在大时代最前沿的弄潮儿!

    不必再为祖父任安的罪名忧愁。

    不必再为突破区区三代禁锢而沾沾自喜。

    更不必为回到朝中,会不会被仇家刁难而思虑万千。

    原本漂浮不定的命运,正如那自制的节杖一般,被牢牢握在了任弘手中。

    “夏翁且安心,安乐不过是昌邑国相,王国左官,区区二千石而已。”

    “现在不该是我怕他使绊子。”

    “而该轮到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害怕我报复了!”

    ……

    ps:晚上有。

第150章 卫霍虽没

    (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7/10)

    ……

    对瑶光公主和刘万年而来,自打进入右扶风后,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河西四郡和西域太像了,不论是气候还是风景,敦煌、酒泉那些干燥的戈壁一如行走在龟兹楼兰,一抬头还能看到远处的祁连雪山,胡杨林和红柳从骆驼刺,跟天山脚下的风景没什么区别。

    进入张掖武威后,虽然气候变得湿润起来,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大片大片的草场,删丹县的军马场万马奔腾,跟乌孙的夏都草原真是像极。

    而等他们翻过险峻的乌鞘岭,渡过清澈的大河,抵达陇西天水两郡后,则发现这儿尚武骑射之风,亦不亚于乌孙。

    两郡山多林木,民众多修筑木屋,在路上经常能看到汉家儿郎纵马射猎,哪怕是步行的路人,也经常背弓挂剑,再不济腰上也会挂一把拍髀。

    任弘告诉她们,这是汉军骑兵的主要来源地:“陇西、天水、安地、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修习战备,高上气力,经常被选为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且有句俗话,叫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故六郡名将很多。”

    当时,任弘一一掰着指头算起汉武帝出身六郡良家子的将军们:“李蔡、李息、公孙贺、公孙敖,李广祖孙是陇西成纪人,上有前任左将军上官桀、如今的后将军赵充国,傅公也是北地郡义渠县人。”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从汉武朝至今,六郡良家子可谓将星云集,中层军官更不可胜数。

    刘瑶光闻言忍俊不禁:“那任君也是关西人,亦是勇将?”

    任弘只能不要脸了:“我……希望自己文武全才,出将入相。”

    而任弘他们在沿途驿站休憩时,当听闻他就是在西域立大功的任谒者,往往能得到一片喝彩。六郡子弟大概是对进取西域,攻灭匈奴最热心的一群人,他们钻研经术文章比不过关东士人,唯有用手中的弓刀谋富贵。

    在陇西天水,瑶光看到了大汉的尚武之风,而翻过陇山抵达右扶风后,看到的则是大汉的富庶繁荣。

    关中在孝武朝时改内史为京兆尹,与左冯翊,右扶风,谓之三辅。

    右扶风辖二十一县,雍地的周原,平原和黄土塬的田畴块块相连,好像巨龙身上的密集鳞片。

    武功县以东的渭北平原,则被武帝朝时开凿的成国渠、灵轵渠横穿,灌溉了三万多顷沃田。田界纵横似丝织品上花纹一样纷繁,沟壑缭绕则如刻镂在大地上的图案。

    眼下地里的谷子已经丰收,宿麦却才刚刚种下,开渠灌溉田土如降喜雨,举锸治水人群如涌祥云。

    而远处村邑庄园耸立,桑林麻田繁荣茂盛,船只在渭水往来不息,将各县收上来的粮食集中到粮仓中。

    瑶光和刘万年有些目不暇接,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广袤的农田,这能养活多少人啊?

    任弘只淡淡地说道:“只右扶风一个郡,人口便有七八十万,大概是龟兹的十倍,乌孙国的两倍吧。”

    唉,可怜他们小敦煌,三万人的郡,还不如右扶风一个县呢,西域那些人口不满万的小国,就更是弟弟了。

    成国渠、灵轵渠在槐里县汇集成为蒙茏渠,沿着这条长渠,他们开始进入大汉人口最集中的地域,位于渭北的五陵地区。

    五陵都位于渭北,设置了五个依次排列的县,任弘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的,所以虽是头一次入关中,却能一一叫出名来。

    “从东到西,分别是孝景皇帝的阳陵,高皇帝的长陵,孝惠皇帝的安陵,今上正在修的平陵,还有孝武皇帝的茂陵。”

    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所以除了汉文帝因山为陵,不复起坟,霸陵设在渭南外,其余五陵均选址于高敞的咸阳塬上,与渭南的长安城一高一低,遥遥相望。

    而任弘他们一路东行,最先望见的,便是巨大的茂陵。

    “这真的是陵墓?”

    刘万年远远望去,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山他见过,但像一座高山那么大的陵寝,他却难以想象。在乌孙,不管是昆弥还是翕侯,虽然也是土葬,但顶多是个大土堆,绝不会堆成一座小山。

    难怪他惊异,茂陵毕竟是张汤监督修筑的,放在五陵里也是巨无霸,光是封土就高达三十丈,高度甚至超过了骊山的秦始皇陵,堪称中国的金字塔。

    占地面积就更恐怖了,方圆十余里都围着墙垣,步行绕一圈得一个时辰。

    在陵园墙垣之内,建有寝殿和便殿,配备在茂陵作守护和服务的官吏、杂役和宫女等有五千多人。长官为茂陵令,下属官吏都有衔有职有责,如道有道令,殿有殿令,馆有馆令,园有园长,门有门吏等,加上护卫,园丁、杂工、饮事等人员,这五千人恐怕还不够用。

    “这就是一座城池啊,比龟兹都大了吧。”刘万年看着不管怎么走,都向两侧延伸的高墙感慨。

    “看到里面的树木了么。”

    任弘道:“我听人说过,孝武皇帝在位五十三年,这陵墓就修了五十三年,刚开始修时在陵园内栽植的松柏,到茂陵竣工时,已长成参天大树,其树干之粗大,足以双臂合抱。”

    而这山陵之下究竟埋了多少宝贝,就更是令人遐想了,有传闻说,汉武帝死于周至五柞宫,出殡发丧于大汉朝皇帝公卿办公地未央宫前殿。遗体安放在玉床之上,口含蝉玉,身穿金缕玉匣(即金缕玉衣),玉衣上镂刻着蛟龙、鸾凤、龟麟等吉物之象。

    发丧落葬的那天,灵车之后还有长龙一般的载满葬品的车队,来到茂陵时,文武百官已见地宫中塞满金、银、珠宝、丝绸、简牍、食品、各种奇珍异物等,还有许多葬品怎么也塞不进去。

    壮观是壮观,但茂陵守备森严,别说进了,光靠近到百步之内不下马,恐怕就会被逮起来。

    武帝遗寝峙荒墟,名将佳人左右扶,在茂陵外围,亦有许多座低矮一些的墓葬封土,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茂陵。

    除了武帝最宠爱的李夫人墓在茂陵西北外,其余陪葬墓均在茂陵以东。什么平津侯公孙弘、(du)侯金日等均在此。

    而任弘的目的地则在茂陵以东两里处,两座紧挨着的封土遥遥在望,这便是任弘觉得不管多忙,路过时都要去拜谒一番的地方:卫青和霍去病的陵墓。

    这对舅甥活着的时候并肩作战,奋击匈奴,直捣龙城,封狼居胥,死后也背靠着背,守护在长安以北。

    卫青的墓起冢象庐山,而霍去病的墓则是仿照祁连山的模样建造,以纪念他开拓河西的大功,墓前还有冠军侯纵马踏匈奴名王的石雕。

    只可惜两座陵园同样有墙垣围着,守陵人虽没有茂陵那么多,但肯定不少,想进去恐怕要提前知会,并有复杂的流程。

    于是任弘只能在百余步外勒住萝卜,下了马,取来装龟兹王绛宾和渠犁王的脑袋的木匣,摆在地上,朝卫、霍的封土长拜作揖。

    “后生小子任弘,两千前在悬泉置时,恰逢西域楼兰王、龟兹王遮杀汉使,汉军退守玉门不能惩戒。”

    “于是便有人感慨,说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我当时便说,‘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出现’!”

    “楼兰王安归之首已悬于北阙,现在,龟兹王绛宾的头颅也被我带来了,在挂上北阙示众之前,且先让两位君侯瞧瞧!”

    他揭开了木匣,笑道:“任弘当年的话,绝非夸口!”

    使团在远些的地方,但刘瑶光却跟了过来,正好听到任弘这番话,她有些动容,暗道:

    “我也曾想过,若是卫霍尚在,匈奴或许早就灭了,细君公主和母亲,便不用去乌孙和亲了。”

    “在陇西时,任君说自己想出将入相,他是想成为新的卫、霍?”

    就在这时,为卫青守陵的人看到了这群人在陵园外的奇怪举动,一个穿着皂衣,头有些秃的老吏便带着几人走了过来,大声道:

    “汝等何许人也?为何对着长平烈侯陵墓指指点点!”

    任弘不想惹麻烦,出示了自己的符节道:“谒者任弘,奉命护乌孙使团入朝,特来此祭拜长平烈侯与冠军景桓侯,瞻仰两位将军遗风。”

    不想那老叟闻言却一愣,上下打量他道:“任弘,你便是跟随傅介子使西域的任弘?”

    原来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关中,传到卫青陵墓来了啊,任弘心中一喜:“正是我。”

    然而他想多了,近来西域发生的事,只在河西和长安传播比较广,这秃顶老叟守着陵园很少与外面往来,消息滞后,全然不知。

    “一年前,义阳侯傅介子来拜谒卫、霍二位将军时,曾与我说起过你,你那会还只是扦泥司马,如今都做到比六百石谒者了。嘿,真是羡慕,任安这厮虽然蠢笨,却有个好孙儿啊。”

    “长者认识我大父?”

    “废话。”

    老叟摸了摸自己有些光的顶,骂咧咧地说道:“我当年与任安、田仁皆是长平烈侯舍人,同榻睡过的交情,还能不知道他?”

    ……

    ps:汗,计算失误,明天才能结束这一卷,2333,大型翻车现场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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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