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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 天马徕从西极

    而另一边,虽然借到了乌孙兵,甚至人数比预想中还更多一些,但任弘他们却没法原路返回。古素尔山口太过陡峭,几个人为了赶时间冒险穿行还好,若是四千人马上去,估计等下来时,损失会达到十分之一。

    若是汉军为了救自己人,拿出当年霍去病河西之战的精神,咬咬牙也就上了。但乌孙人自是不愿如此拼命,于是便只能沿着伊列河(伊犁河)往西走。

    伊列在塞语中意为光明显达,时值三月底,河水在太阳照耀下碧波粼粼,行进的路上时常能看到三五成群放牧的牧民,听说要去抢劫龟兹,还不时有男人带着弓马加入进来,说说笑笑不似去打仗,而是赚外快。

    乌孙四千骑在伊犁河畔驰骋,马儿匹匹膘肥体壮,皮毛光滑油亮,它们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大多是乌孙西极马。据说其他种类的马会怕狼,这种马遇到单只的狼,却浑然不惧,又蹄又咬能将狼给弄死。

    而被骑上时也桀骜不驯,拼命想要摔下身上的人,可一旦被驯服后,却会对主人无比的忠诚。

    “确实如此啊,比如我的小萝卜。”

    任弘抚摸着爱马的鬃毛,它有一半乌孙马血统,这里也算它的家乡。

    可萝卜却打了主人的脸,她忽然兴奋起来,又蹦又跳。

    任弘发现了,萝卜最近情绪极其不稳,恰逢春天马匹发情的高峰期,沿途休憩的时候,总有那么三五匹没阉割的公马想往萝卜身边蹭。

    “住手!它还是个孩子!”

    任弘连忙勒住缰绳,将萝卜单独栓在一处,它却郁郁不乐。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

    而一路上,刘瑶光骑行在任弘旁边,给他讲述自己听闻的故事。

    “母亲告诉我,孝武皇帝先得到了乌孙进贡的马匹,见此马神俊挺拨,便赐名‘天马’。后来又得到了大宛的汗血马,以为比乌孙马更好,便将乌孙马更名为西极马,而天马之名,就落到了大宛汗血马身上。”

    “为此孝武皇帝还作了一首歌……”

    “西极天马歌。”任弘笑道,主席说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其实汉武帝不但爱好文学,曾征辟枚皋、司马相如等人,自己也是个高产的辞赋家,《秋风辞》《李夫人赋》等都还不错,至于是不是代笔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任弘故意道:“只可惜,我虽知道此歌,却从来没听人唱过。”

    “我唱给任君听听?”瑶光自告奋勇。

    于是与右大将商议扎营地点的元贵靡惊讶地看到,一向对除家人之外,不假颜色的妹妹,竟还真的坐在任弘对面,弹起了秦琵琶。

    “天马徕从西极。

    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

    涉流沙兮四夷服。”

    对的嘛,这种雄迈的歌,才适合瑶光那藏了剑的秦琵琶弹来,铿锵之声,配合上好听的女音,真是绝妙。

    任弘一边击节,一边暗想:“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汉武帝虽然被史学家诟病多多,但这份天汉之梦的雄心,确实值得赞赏。”

    “就让我,让我们,来实现这大国梦罢!”

    ……

    四月初,顺着伊犁河谷往西走,任弘便算是出了后世共和国的国门了,进入吉尔吉斯斯坦地界了。

    伊犁山和天山南脉包围的,是热海谷地,后世称之为伊塞克湖。

    之所以将这个浩瀚的大湖叫做热海,因为它是一个罕见的高原不冻湖,哪怕是最酷寒的腊月和一月,湖面上却从不结冰,周围的高山锁住了热量,因此被乌孙人视为理想的冬季驻牧地。

    乌孙的冬都赤谷城就坐落在热海南岸,任弘抵达时,发现这已经受汉人影响,用周围山地盛产的松杉木,建造了低矮的木制城墙。

    现在大部队已经迁移到伊犁河谷去了,所以赤谷城人不是很多,显得有些冷清。周围土地肥沃,显然是适合农耕的,难怪历史上,这里成了汉军最远的一处屯田据点。

    “为何要叫赤谷城呢?”任弘向瑶光提出了疑问。

    “任君应该入秋后再来看看。”

    刘瑶光指着赤谷城周围的阔叶林道:“每逢深秋,便是漫山红叶,风一吹,如同翻滚的赤浪,也是极美。”

    他们在赤谷城并未停留太久,补充了肉、酪作为食物后,便启程往南走。

    “又要翻山了。”

    经过之前的糗事后,韩飞龙再也不敢说自己擅长爬山了,望着远处的一座座雪峰苦了脸。

    任弘看着韩敢当笑骂道:“知足罢,这道勃达岭,可比吾等上个月翻过的古素尔岭好走多了,地势更平坦,一年四季皆可通行,最重要的是,不必过冰河雪海。”

    此岭便是后世共和国与吉尔吉斯斯坦的国界线,名为别迭里山口,还是对外通商口岸,可知以后交通条件不算太差。

    所以对乌孙的大部队来说,若想进入西域作战,走这条路显然更合适。

    可公元前的别迭里山口,依然是天险,山口南北走向,两侧天山冰峰耸立,能看到达坂上还有结成坚冰的积雪。

    幸好其北坡较缓,马匹骆驼能沿着之字形的山道慢慢往上爬,人甚至都不必下马。

    可在接近山口时,任弘和韩敢当还是感到了不适,该死的高反又来了。

    “任君你不是说这山口比上月翻的好走么,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韩敢当晕乎乎的,嘴唇又发紫了。

    任弘喘息着说道:“是更好走,只是忘了和你说,这山口啊,比古素尔岭,还高出了几百步……”

    韩敢当已经接受任弘“山越高气越薄”的说法了,闻言脸色更差了,喃喃道:“任君,我若是不行了,就将我绑在马背上运过去罢,我不能再拖任君后腿。”

    不等说完,他果然又昏过去了。

    任弘耸耸肩表示无奈,看来韩飞龙暂时不能证明他的勇猛,又得跟着后队缓缓而行了。

    “一直这样也不行啊,红景天这种植物,在川西也有生长罢?那里现在是蜀郡以西诸羌之地,或许我回到长安,可以花点钱,想办法搞到点?”

    任弘当然知道,这些珍贵药物是不可能普及到每个人头上的,顶多作为特供药,给重要将领吃,别出现将帅翻山遇到急性高反嗝屁的情况。

    虽然不知往后会不会有汉军西过葱岭的场面,但有了条件后,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不过奇怪的是,任弘的反应却没有上次那么强烈了,大概是不用自己爬山的缘故。等上到了隘口,发现上面犹如鲫鱼的背脊,两边都是险峻的峭壁,终年积雪的雪山就在边上,伸手可及。

    瑶光早就登了顶,看着仍有些大喘气的任弘,笑道:“任君这次不必绑在马上了。”

    她又指着陡峭的南坡:“不过下山时,坡有些陡,又不能骑马了,任君可还要人搀?”

    “有何不可呢?”任弘答应了,靠意志力战胜自己那逃避、怯懦心魔的事,做一次就够了,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是稳着点好。

    于是,任弘是被两个乌孙大汉搀着下山的。

    ……

    翻过勃达岭后,便是数十里荒芜的土地,沿途看不到一棵树,也没有任何水源,草木绝迹,两边的山峦很陡峭,小路弯弯曲曲,石头很多。

    走了一天后,随着地势慢慢变低,才开始出现一些生灵,在溪流的河滩对面,任弘发现对面山上,有几只北山羊或羚羊被声势浩大的军队吓到,争相逃走。

    而高耸的崖顶上,更有几个与乌孙人容貌衣着差不多的游牧民,在警惕地看着他们。

    “那是尉头人。”

    刘瑶光告诉任弘:“乃是塞人的一支,被月氏击破后南迁至山中过活,控弦近千,服于昆弥,经常与乌孙一起去抢掠大宛。”

    虽然是乌孙属邦,但元贵靡和右大将并没有邀请他们加入队伍。

    他们现在不嫌兵少,反嫌兵多。

    这里不同于乌孙国内,有数不清的猎物,肥饶的草原。乌孙人吃的肉酪还有剩余,可五千张马嘴却不够吃了。

    乌孙人只能一边走一边杀掉羸弱受伤的马,他们必须加速抵达下一站,否则只能抛弃三成马匹,许多乌孙人得从有马变无马,骑兵转步兵。

    任弘能听到乌孙人的抱怨,这些地方都太贫瘠了,比起富饶的伊犁河谷和热海盆地,简直是天壤之别。

    难怪乌孙放在西域乃最强的大国,只隔着座天山,却一点南侵的意思都没有。顶多吓唬吓唬几个小国,勒索黄金、女子,因为他们对连放牧都不能的烂地实在没兴趣。

    好在四月初十时,众人终于抵达了第一个大绿洲,温宿国(阿克苏乌什县)。

    温宿国有口七八千,胜兵千余,面对四千骑乌孙,吓得够呛,这可是有亡国危险的,立刻答应了元贵靡和右大将的要求,给乌孙人提供十天的口粮。

    “看来得以战养战了。”

    任弘已经能预见到,龟兹城今年的粮仓,每一粒粮食都会被乌孙吃干抹尽。

    四千匹马将温宿绿洲的草啃食了一半,留一半回程时啃,乌孙人才继续出发,下一站便是任弘制作假节杖的窝点:姑墨(阿克苏市)。

    “姑墨国的绿洲比温宿大一倍,所以得提供二十天的粮食!如此便足够吾等打下龟兹城。”

    乌孙右大将对这种抄掠十分熟练,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姑墨人的胆量,在抵达姑墨城外后,姑墨王先派人来恭迎犒劳,但在提供多少粮食上却扯起了皮,只愿意提供十日之粮。

    就在右大将教元贵靡如何用屠戮和灭国恐吓姑墨人时,奉命去姑墨城北唤史伯刀来见任弘的韩敢当却回来了,带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粟特人。

    韩敢当显然压着怒气,上前禀报道:“任君,出事了,粟特人的聚落前几日已被姑墨人摧毁!”

    “什么?”

    任弘有些惊讶,粟特人是汉军在西域的奸细、间谍,怎么忽然被攻击了?

    莫非是粟特帮助汉军的事情败露,遭到了龟兹、匈奴来报复?

    一个会说汉言的粟特人下拜稽首,向任弘说明他离开姑墨后发生的事。

    “吾等奉任君之命,在姑墨、温宿散播歌谣,然后又派人回龟兹城收集情报。“

    “但不想,姑墨王竟听人说,史萨宝得到了在玉门与大汉关市的符节,便勒令吾等,今年要缴纳三倍于去年的丝绸,作为居留之费。史萨宝觉得太多,希望能减些,便被姑墨王拘禁起来。”

    “而后,姑墨人还在其巫师带领下,冲入吾等的村落,砸毁了寂静塔,杀死了所有食尸的狗。”

    “然后驱赶吾等,烧掉村落,甚至还杀了人,吾等只能躲藏在附近山中。”

    他哭哭啼啼:“经此大难,任君交待吾等在龟兹城做内应之事,恐怕是做不成了,但还望任君救救史萨宝!”

    听完粟特人的讲述后,任弘明白了,和自己安排史伯刀做的事无关,还是经济和信仰的问题。

    说起来,粟特人有点像后世的犹太人:做生意很有钱,至少外人觉得他们很有钱,又没有强大的武力,是可以随意搜刮的对象。

    而粟特人又有极强的排他性,不提娶姊妹娶女儿的拜火教怪癖,就说死尸让狗吃的葬礼,都是其他邦国无法接受的。

    所以粟特人绝难融入当地社区,哪怕做生意临时居住,往往也是划地自嗨。

    虽然粟特人也没有向别人传教的**,但在当地人看来,亦是讨人嫌的家伙。他们的葬礼看上去是那么残忍邪恶,会给土地带来不洁,天不下雨是粟特人的错,河水断流也是粟特人在搞鬼。

    于是,一旦得到了统治者默许,当地人便会蜂拥而上,对外来者进行驱逐和屠戮。

    韩敢当越听越怒,虽然也对粟特人的习俗十分嫌恶,但在龟兹,在姑墨,史伯刀是给使节团帮过大忙的,便道:

    “任君,这件事,要不要管?”

    “当然要管。”

    任弘笑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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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狐(2000月票加更)

    “姑墨王,你可知罪?”

    次日,姑墨城外乌孙人扎营的地方,狼狈不堪的姑墨王被推入毡帐,跪在地上。听到声音后抬起头,就看到了面前笑眯眯的年轻汉使。

    他穿着一身谒者衣冠,手持八尺节杖,手指捻着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轻轻把玩,笑容阴婺。

    其右边站着个身材高大雄壮的汉人护卫,手时刻放在环首刀上,一双牛铃大的眼睛瞪着自己。

    左边则是曾是自己阶下囚的粟特商队萨宝,史伯刀,此人正作为翻译,将汉使的询问转译成姑墨话,指着鼻子尖质问姑墨王。

    “姑墨王,天使任君问你,可知罪!”

    “我……”

    倒霉的姑墨王想起这两天内发生的事,颇觉荒诞。

    温宿是小邦,对乌孙人的予取予求不敢有任何质疑。而姑墨体量不大不小,几个城加起来两万余人,胜兵数千,所以不似邻国那般胆小。

    姑墨王觉得自己前不久接待乌孙使团也算周到,便派人与乌孙王子元贵靡谈条件,希望能将提供的粮食降一些。

    他是为了自己么?是为了城内的贵人和邑民们,不用出太多血,能宽裕地渡过这个夏天啊。

    可乌孙人却蛮不讲理,忽然终止了谈判,四千骑将姑墨城一围,眼看就要进攻。

    城内的姑墨贵人竟怕了,于是在姑墨王召集他们商量对策时,齐齐拥上,将姑墨王绑了,和乌孙人索要的粮食一起从城墙上扔了下来。

    在西域,国王经常被推出来背锅。昔日大宛杀汉使惹来讨伐,汉军第二次攻宛已破外城,大宛人畏惧,于是杀死了宛王而出善马,祈求和平,大宛得以保全,但宛王的脑袋却挂到了长安北阙。

    和如今在姑墨发生的事,如出一辙,不过是正常操作。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姑墨王被带入营地后,才发现自己见的不是乌孙王子、右大将,而是眼前这位汉使。

    任弘十分友善,给姑墨王松了绑,赐座,还和蔼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我……我知罪!”

    姑墨王见似有一线生机,立刻放下了倔强,朝汉使下拜,将自己的罪过一一道来。

    “我误信大臣,违抗了乌孙的要求,没有提供足够的粮食。”

    姑墨王瞅了一眼史伯刀,又道:“我还被巫师所骗,以为粟特人是导致今年姑墨干旱的原因,想要驱逐他们,不曾想,粟特竟是汉使的人。”

    任弘听后笑吟吟的,颔首道:“这两样只是小错,姑墨之所以遭到进攻,是因为另一个大错。”

    但姑墨王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任弘便板起脸,将节杖重重敲在地面上,呵斥道:

    “大汉已经重返西域一年多,在渠犁重新屯田也有半年,而姑墨国身为大汉曾经的臣属,竟然迟迟不与匈奴断交,派使节去长安入贡,求天子赐印绶,简直是不忠不孝。你说,是不是大错特错!”

    姑墨王恍然大悟,当年汉军攻大宛时路过过姑墨,所以姑墨也曾入贡汉朝,可没多少年,汉军就撤离了轮台,西域也鲜少见到汉使,北道为匈奴控制,请朝之事也就荒废了。

    他立刻朝任弘连连行礼:“我立刻派使者去大汉,请天子饶恕,可还来得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任弘摸着节杖笑道:“天汉的大门,永远为迷途知返的西域游子敞开,来得及的。不过,姑墨使者到了长安,要怎么说?”

    “姑墨已同匈奴断交,携带细毡等贡品来朝,愿永为大汉属邦?”

    “还有呢?”

    姑墨王又卡壳了,还是做翻译的史伯刀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他道:

    “是汉使任谒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让你幡然醒悟,重新归汉的。”

    “没错,多亏了任谒者,姑墨定会表述汉使的大功!”姑墨王擦着汗,还以为自己过关了,不曾想,任弘却板起脸。

    “这就够了?”

    姑墨王大惊,求救地看向史伯刀,他却摇摇头,这下连机敏的粟特人,都不知道任弘还有何不满了。

    任弘耐心地指点姑墨王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乌孙发兵数千,替大汉惩罚那些没有向汉入贡,失了臣属之道的城郭诸国。前日是温宿,今日是姑墨,过几天是龟兹,再往后,会轮到谁倒霉呢?”

    “所以,姑墨得将这件事,告诉邻居友邦们。姑墨王,你不会连姑墨与哪些邦国毗邻都不知吧?”

    姑墨王当然知晓:“除了温宿、尉头外,还有疏勒和莎车!”

    疏勒与莎车,位于后世新疆的喀什、叶城一带,都是西域西部的大国,更是去往葱岭以西的必经之路。

    任弘笑道:“然也,姑墨应该派人去劝疏勒、莎车、温宿,劝他们派使者一同入朝。若不愿,随时可能被乌孙袭击,而只要乖乖入朝,向天子称臣接受绶印,那大家都是大汉的狗……不,是大汉的朝贡国、外诸侯,四海一家,便不必再相互攻伐。”

    那几国也在乌孙骑兵打击范围之内,被姑墨一吓唬,再看看龟兹很快就要迎来的下场,应该会立刻重归汉朝爸爸的怀抱。

    任弘让姑墨王起来,毡帐的门已经敞开。

    “去吧,姑墨王,去告诉温宿、疏勒、莎车,大汉会让西域结束相互攻伐,带来和平,恃强凌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姑墨王走一步一回头,有些害怕:“汉使,城内贵人绑了我扔出来,若是他们不让我进城,或直接杀了我呢?”

    任弘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若能早点醒悟,派人入朝,佩上大汉印绶,城内的贵人又岂敢轻易反叛?”

    他挥手催促姑墨王动身:“你只需说,汉使和乌孙只认你是姑墨王,与你达成了和约,我看谁还敢再动你!”

    姑墨王胆气微壮,朝任弘道别后匆匆离去,他不知道,任弘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若真有人动你,那你死就死罢,我只需要和新登位的姑墨王,将方才那些话再重新说一遍即可,不麻烦。”

    ……

    姑墨王比任弘预想的强了点,没有被贵族们射死在城下,而是假言他与乌孙、汉使达成了和约,若是自己死去,和约将会作废!

    “汉使只认我这个姑墨王!我若死,便会立刻攻城!”

    喊着这句话,姑墨王被迎入城中,接下来便是立刻将乌孙要的粮食统统补上,并让使者向任弘承诺,立刻就会派人去通知邻邦,一同入朝大汉。

    姑墨王没有忘记自己被背叛的事,姑墨贵族也战战兢兢,君臣的斗智斗勇,城内的血雨腥风,才刚刚拉开序幕。

    但任弘对这种蛮触之争不感兴趣,乌孙得到了所需的粮食,又不想花几天攻城浪费时间,等马匹吃饱了绿洲河边的水草,便准备启程。

    韩敢当倒是啧啧称奇:“任君,我记得,赖丹就是劝了于阗、扦弥、精绝、且末四邦入朝,才升官做了校尉的。”

    “眼下任君不费吹灰之力,劝服了姑墨、疏勒等入朝,可比南道的几个小邦大多了,功劳也比赖丹大吧?”

    任弘纠正他:“赖丹虽然坏了大事,陷吾等于险地,但只要他还活着,还在为大汉守土不退,吾等就要叫他一声‘校尉’。”

    “唯唯。”

    韩敢当随意地答应,而望着虽然秩序杂乱但光是人数就能吓得西域城郭腿软的乌孙骑兵,他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任君的这计策,叫狐假虎威!”

    也不知老韩是从哪听来的战国故事,任弘却越来越嫌弃这厮了。

    “韩飞龙,你真是个粗鄙之人,这计策与狐假虎威有何干系?”

    任弘笑道:“我这狐狸之所以能在西域纵横睥睨,哄得姑墨王团团转,依仗的才不是乌孙这一戳就破的帛老虎。而是因为,在你我背后,是一条来自东方的土德黄龙,是强大的天汉!”

    “你非要说,也是狐假龙威才对!”

    汉朝以土德应黄龙见,而改了正朔,这么比喻还真没毛病。

    韩敢当恍然大悟,嘴里嘀咕着狐狸、老虎、黄龙的关系:

    “狐假龙威,任君这说法真是有趣,等再见到袍泽们,我要与他们说道说道。”

    乌孙人启程的号角已经响彻绿洲,任弘催促韩敢当收拾甲兵:“距离龟兹国还有三四百里,若再不快些拿下龟兹城,解除轮台渠犁之困,吾等回到长安怕是要入冬了。”

    “我还想回去看看,姑墨等邦齐赴未央宫朝贺天子,宣告大汉完全收复西域北道的盛况!”

    任弘上了马,哼唱起那首《西极天马歌》来。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不错不错,我这只小狐狸,已开始为这天朝之梦做贡献了。”

    任弘没料到,他与韩敢当的这番对话,连同狐狸、黄龙的比喻,很快就会传遍西域汉军耳中。

    从而来给自己带来此生的第一个绰号。

    “沙漠之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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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演员

    它乾城(阿克苏新和县)乃是龟兹第二大城,东面隔着渭干河与八十里外的龟兹都城相望,北面是红褐色的却勒塔格山,往南走是塔里木河与大沙漠。

    这里的绿洲虽然不如龟兹城那般大,但也算广袤,城外的春小麦已经开花,茂密的胡杨林布满渭干河畔,城内居民五六千,商旅往来频繁,是丝路上的繁荣城邑。

    可今日,它乾城却被一群化妆成粟特商贾的乌孙人破开了大门,随之而来的就是浩浩荡荡的骑兵。

    说起来,龟兹遭到游牧者侵扰的情况并不多见,百年前,匈奴右贤王的大军究竟是如何征服此地,将龟兹纳为单于属邦,又制造了多少杀戮?早就没人记得了。巍峨的天山则为他们挡住来自乌孙的侵扰,再加上龟兹作为西域第一城郭大国,通常只有吞并别人的份,无人有机会反攻到渭干河畔。

    但这并不妨碍坐享和平的龟兹人,听到一些来自姑墨、温宿的传闻:乌孙人大多数时候是可以讲道理的,可一旦触怒了他们,无数马蹄就会踏上绿洲,将麦子和花朵踩进泥土。他们会对某个小城邑进行屠戮,以展示武力威慑诸邦,乌孙的战士会割下死者的头皮挂在腰上,挥舞手中长鞭,逼迫年轻力壮的男女跟在他们马屁股后,带回乌孙做奴隶。

    乌孙对绿洲诸邦做的事,与匈奴对汉地边境的侵扰并无本质区别。

    而现在,这种厄运似乎要降临到它乾城头上了。乌孙人杀死了城主,控制了城邑,在渭干河边扎营,而它乾城的居民则被凶恶的乌孙人逼迫着,挨家挨户叫到城外,要他们依次坐好。

    龟兹人扶老携幼,女人抱着孩子,丈夫捏着拳头,老人拄着胡杨木手杖,恐惧地看着挂在城头的城主脑袋,以及乌孙人那明晃晃的刀剑。

    乌孙人的领袖是一个戴着尖顶高皮帽,一身塞人甲胄的年轻女子,据说是乌孙的公主。

    公主容貌美丽,心却狠辣,破城时正是她开弓射死了守门的守卫,腰间的刀还沾着血,她此刻正站在城头,与一位身穿汉使衣冠,手持节杖的汉人争吵。

    “龟兹王惹怒了乌孙,乌孙欲灭龟兹,先屠了它乾城来试刀,我乃天汉使者,绝不坐视这种惨剧发生,会与之据理力争,说服乌孙人放弃这打算!”

    方才,汉使通过翻译告诉了龟兹人事态的紧急,引发了一阵恸哭,但却别无他法。此刻,四五千龟兹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汉使激动的神情,他们相信,自己的命运,全指望这位勇敢的任谒者了。

    任弘确实在苦劝瑶光:“瑶光公主,你这样可不行,神情得再装得凶恶些,狰狞些,扭曲些!”

    刘瑶光努力瞪大眼睛,咬牙切齿。

    完了,非但不凶恶反倒有些可爱。

    任弘无奈,一边努力让自己做出焦虑劝说的样子,一边指点瑶光:“大步走过来,揪住我的衣襟。”

    瑶光照做了,于是龟兹人便看到,这杀人不眨眼的乌孙公主开始对汉使动手了,但手上却太过温柔,眼神又柔和下来,反倒像是在与任弘打情骂俏。

    她显然不擅长作伪,半天憋出句话:“任君,差不多便停了罢,真是好难。”

    “当我是龟兹王、乌就屠试试。”

    这下好点了,瑶光眼神顿时凶相毕露。

    “刀架在我脖颈上。”任弘亮出脖子。

    “任君,这不妥吧。”

    “你照做便是。”

    于是龟兹人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哪怕被乌孙公主用刀子横在脖颈上,厉声呵斥他,年轻的汉使依旧半步不退,而是一手紧紧握住瑶光的手臂,另一只手猛敲节杖,义正辞严地说道。

    “龟兹王有罪,它乾城何辜?我任弘,今日就是要替大汉,保下这数千生灵!”

    ……

    在龟兹人看来,乌孙公主终于被汉使一席话说服了,让乌孙人放下了弓箭,答应不屠戮城邑。

    它乾城终于被任弘“保”下来了,龟兹人回到窄小的家里紧闭门户,靠在墙壁上,心里还在普通直跳,后怕不已。

    虽然还要为乌孙人提供一些粮食,但相比于遭到屠杀,被掳走做奴隶,这算极好了。

    然后他们便庆幸地说道:“幸亏还有汉使,是汉使救了它乾城,救了吾等。”

    而按照汉使的要求,它乾人还要赶制一些黄色的旗帜插到城头,这样便能确保在战争期间,它乾不会被乌孙侵犯。

    而在城外的毡帐里,演戏演得口干舌燥的任弘正喝着水,韩敢当却有些不理解。

    “任君,有必要这样么?我看着都尴尬。”

    “它乾城的龟兹人信以为真便可。”任弘却不以为然。

    韩敢当是知道的,关于屠不屠城的问题,任弘早在来它乾的路上,就已经说服乌孙右大将和元贵靡了:龟兹所有城郭,都随便乌孙人蹂躏,想怎么抢就怎么抢,唯独它乾城得完好无损。

    “任君为何要独保它乾城呢?”这是韩敢当想不明白的。

    任弘摊了摊手:“我已经在考虑战后,要如何收拾残局了,你不觉得,龟兹的体量,放在西域有些太大了么?”

    确实太大了,城邑十余,人口八万,胜兵万余,这样的规模在西域36国中算是强国了。加上有些舞乐文化的底蕴,龟兹国的影响力,甚至能越过塔克拉玛干,辐射到南道去,让扦弥国送太子赖丹来做人质。

    而汉军撤出西域那几年,龟兹也乘机向东扩张,占领轮台、乌垒。若非乌孙与匈奴在北面镇着,西面的姑墨、温宿恐怕也会被龟兹吞并,这是历史上慢慢会发生的事。

    所以到了东汉,几乎一统北道的龟兹,就成了班超的大敌。

    “国一大,人一多,就会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此番龟兹投靠匈奴,围攻轮台便是例子,所以何不乘此机会,将龟兹割裂成几个小邦呢?”

    对于远道而来的帝国来说,分而治之永远是最好的间接统治方法。在历史上,为了便于管理,象车师这样位置敏感的东疆大国,甚至被一拆而四。

    “战后将龟兹拆分成三份,不过分罢?”

    任弘擦了擦嘴,站起身来看着他自己画在羊皮上的龟兹地图,已经在琢磨要怎么下刀了。

    龟兹国大致可分成四块区域,各有一座大城。这就相当于后世库车、新和、拜城、沙雅四县。

    “其东、北、南皆可各立一邦,分而治之,至于位于中央的它乾城……”

    任弘笑道:“可以留给大汉来此屯田。”

    韩敢当恍然大悟:“所以任君才要做戏给它乾人看,要让他们记得,是汉使保住了它乾,往后驻军屯田时,便容易多了。”

    至于为何要选它乾城,任弘也是考虑过的,它乾不但位于龟兹国中心枢纽,将龟兹其他三个区域隔离开来,还东临大河,北靠山脉,出产铁、铜、铅等,屯田士可以在此开矿冶铁,满足军需。

    在历史上,虽然前汉的西域都护府在轮台、乌垒一带,可到了后汉,班超老哥却已经将大本营搬到龟兹来了,从始至终都在它乾城!

    而现在,它乾城也能成为乌孙兵的基地,下一步便是进攻东边八十汉里外的龟兹城了。

    “几千骑浩浩荡荡,吾等这么大阵仗,龟兹必已知晓并有所防范,像袭击它乾城一样奇取龟兹,不太可能了。”

    这几天与乌孙人同行,任弘算是看清楚了他们的战斗力:人多势众却没有秩序,并且真正的乌孙人其实很少,大多数反而是塞种、月氏种,分属于不同的领主。说白了,乌孙就是一个部落联盟,昆弥只是共主。

    这样的军队,战斗力连匈奴都不如,见到利好大家都积极,一旦遇挫就纷纷退走,指望这些游牧民数日内攻下龟兹城,恐怕不易。

    好在任弘早在去乌孙前,就有一个夺取龟兹城的计划,便让韩敢当将粟特人史伯刀唤来。

    “史萨宝伤可痊愈了?”任弘对老朋友嘘寒问暖。

    史伯刀前段时间因为粟特人居留的赋税问题,被姑墨王关进牢狱,还挨了打,脸上还有些肿,心有余悸地朝任弘行礼:

    “已无大碍,只是若非任君解救,我恐怕要死在姑墨了。”

    任弘也不嗦,直入正题:“史萨宝,姑墨王虽迫于形势,答应让粟特人重新在姑墨定居,可你也知道,粟特商贾不管走到何处,都不受当地人喜爱啊。”

    “姑墨人甚至会将被迫交出的粮食,记恨迁怒到粟特身上,类似的冲突和驱赶,迟早会再度爆发,汝等也不是每次都赶得及被我庇护啊。”

    确实,粟特人在西域经商遭到宰割是常有的事,但商路漫长,总得有存放货物进行囤积的商站。加上经常有人病逝在路上,为了亲人的魂灵着想,他们总得有地方举行火祆教的葬礼吧,所以有一个居留地是必要的。

    史伯刀默然时,任弘抛出了自己的诱饵。

    “史萨宝,汝等难道就不想在西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邑么?

    史伯刀抬起头,想,怎么不想!他们只是想有个地方,关起门来搞自己的仪式,就那么难么?

    任弘指点着地图道:“它乾城西南面四十里,有一座小邑,昨日被乌孙人用来试刀,抢掠杀戮一空。它确实不大,方四百余步,周边绿洲狭小,不太好种田,却也紧挨着丝路,足以让百余粟特人居住。”

    “反正龟兹将亡,这座小邑已是无主之地,就由我做主,借给粟特人作为商站,存放货物吧。那样便无人对粟特人的葬礼指手画脚了,平日也能被驻扎它乾城的大汉军队保护,史萨宝以为如何?”

    “任君大恩!”

    这是天大的礼物,史伯刀叩首再谢,但他也清楚,买卖是公平的,尤其是任弘这机敏如狐的家伙,从来不让人白占便宜。

    一旦接受这份“礼物”,就意味着粟特人,必须付出更多。

    他知道任弘想要什么。

    史伯刀压低了声音:“任君先前去乌孙时,让我派人潜入龟兹收集消息,若是合适,便里应外合搅乱城中秩序,姑墨攻击吾等前,已有五个粟特商贾奉命出发,此刻正在龟兹城中待命!”

    先前任弘提出这个计划时,史伯刀脸上是为难的,他们做做间谍打听消息可以,但不愿意卷入太深,折了粟特人性命。

    可现在,史伯刀却明白,非得做成这件事,交易才能有效。

    “只要乌孙人开始攻城,任君在城北的山上点燃大火,潜藏在城中的粟特人看到后,也会在城中放火,让龟兹城大乱。”

    史伯刀的眼睛里,也似燃着熊熊火焰:“任君先前说得没错,大汉是光明,匈奴是黑暗。粟特人要帮助光明战胜黑暗,这是阿胡拉马兹达的神谕!既然龟兹非要助黑暗为虐,那么……”

    “就让阙勒霍多,降临龟兹吧!”

    ……

    ps:第三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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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灭国

    四月二十日,天很黑,但龟兹城内外的大火却将夜空点亮,在城头街巷中,映照出一张张惊恐的脸。

    龟兹自诩大国,在大汉和匈奴没来前,便在西域唯我独尊,龟兹城,就是西域的心脏。

    所以,龟兹人比起被围城后,立刻绑了自家国王扔出去祈降的姑墨要坚强些。它乾城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来,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丁壮都被动员起来抵御。

    毕竟都知道游牧者的脾性,一旦龟兹陷落,这座西域最繁华的城邑恐将陷入浩劫。

    龟兹有在西域最高最厚的三重城墙,有上万民众,两千兵卒,丁壮凑起来数量与来攻的乌孙差不多。因为龟兹有铜有铁,装备还算精良,或许能够守住一时,守到左力辅君姑翼带领的龟兹主力回援。

    或许,强大的匈奴也会对龟兹施加援手。

    但外城却只坚守了不到一天。

    当即将入夜时,城北郊的山上点燃了火光,城内立刻呼应,东南、西北角同时失火。

    龟兹雨水本来就少,十分干燥,熊熊火焰在干燥的红柳枝胡杨柱子上乱窜,弥漫得很快。更有人传播谣言,说汉军已入城,顿时引发了外城的骚乱,而乌孙人也瞅准这一时机,发动了强攻!

    任弘和韩敢当没有掺和,只在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双方……菜鸡互啄。

    城池攻防科技,本来就需要靠战争来淬炼,商周时所谓的城,不过是稍高的土围子,人都能爬上去,自不需要费脑子想攻城之术。

    但是,当春秋时代的诸侯卿士们将自家城墙越垒越高,高到逾越礼制,孔子气呼呼地要“坠三都”时,相应的进攻器械便应时而出。公输班制作了云梯,而墨子则还以颜色,发明了各式各样的防守工具。

    攻防之术,在惨烈的战国时代得到了检验,七雄相争,动辄十几万人攻城,水攻、火攻、穴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西域这边就简单多了,龟兹是最高大的城墙是吧?但却高不过三丈,也就是五六米,跟汉地一座普通县城差不多。城头守备器械也很单调,还不如春秋时中原的水平。

    于是任弘看到的,便是双方堪称耿直的攻守。

    乌孙人对攻城没什么经验,但耐不住人多且弓手优秀,先有千余人下马步射,站在百多步外,弯曲的斯基泰弓瞄准城头,这种弓射程极远,漫天的箭矢压得龟兹人抬不起头来。

    他们可不像汉军士卒那般,穿着重甲,能在箭雨中谈笑风生。

    而这时候,在乌孙右大将指挥下,近百名乌孙人扛着由数十根胡杨树干捆绑而成的庞大木板,嚎叫着向城墙冲去。

    看着这朴实的一幕,任弘脑中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攻打龟兹县城,将是这场汉匈全面战争的战略转折点!”

    在乌孙右大将计划中,直接木板搭桥,乌孙骑兵冲将上去,外城就算拿下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木板太过厚重,乌孙人走得很慢,龟兹人还以颜色,箭不断落下,好在大多钉在木板上,只偶尔杀伤数人。

    眼看乌孙人就要将木板搭到城墙上,而城外的箭雨稍息,龟兹人红着眼手持长兵站在墙头想要阻挡,但乌孙人的近战部队出动了。

    他们对城墙发动了冲锋,快到跟前时,手里的短矛猛地掷了上去,将龟兹人撂倒一片。

    随着轰隆一声,木板搭到了城墙上,不等龟兹人将其推落,第一队乌孙骑士竟直接纵马冲上了墙头!

    一旦没了城墙庇护,龟兹人根本不是乌孙的对手,很快,整圈城墙都被占领。

    乌孙人占据高处,箭矢能射到外城每个角落,被组织来作战的普通龟兹人一哄而散,各归其家,在大街小巷跑得到处都是,身后则是纵马追杀的乌孙骑士。

    任弘登上城头时,正好看到一个乌孙骑士将逃跑的龟兹男子从背后一刀刺死,又下来残忍地割走他的头皮,血淋淋地悬挂在腰上,作为此战的勋章。

    至于龟兹兵卒,降的降,死的死,剩下的仓皇逃入第二道城墙内。

    只可惜,这道城墙也没撑多久,就在乌孙人打算撞开城门前,它却自己打开了。

    里面发生了一场火并,意欲抵抗的龟兹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跪地而出的,是一名为“白礼”的龟兹右都尉。他带着龟兹贵族们,打开了其中一门,向乌孙和汉使乞降。

    “任君,龟兹之所以助匈奴而冒犯大汉、乌孙,皆姑翼、龟兹王二人之罪也!与吾等武无关!”

    白礼是被任弘劫持为人质的老熟人,可惜没什么用处,反倒被龟兹人自己的箭射得浑身是伤,任弘也嫌他累赘,半路扔了,不想竟然没死。

    今日白礼主动开门投诚,任弘琢磨着,龟兹肢解后的三个小邦里,或许可以给他留一个位置。

    任弘遂问白礼:“龟兹王绛宾与姑翼何在?”

    “禀于任君,绛宾在王宫中,姑翼则亲带主力,助匈奴僮仆都尉醍醐阿达围攻轮台。”白礼不敢抬头看任弘,当日姑翼他们以为,这只是个小小汉使,无足轻重,却不曾想,正是此人给龟兹带来了毁灭。

    “轮台还在?”任弘他最关心的就是这点,千万别出现赶到时迟到一步的情况。

    白礼笑道:“任君放心,大汉天兵英勇,加上甲胄精良,姑翼屡屡强攻都未踏上城墙半步。”

    他看了看龟兹城内的混乱场面,恳求道:“还望任君能约束乌孙人,勿要……”

    来不及了,本来就分属于不同翕侯乌孙人,也不管战斗尚未结束,就开始自行解散。三五成群去掠夺住在中城的龟兹贵族,连乌孙右大将都管不住他们。

    任弘摊了摊手:“白都尉,见了血的狼,是拦不住的,恕我爱莫能助,我只能保你一家安全。”

    龟兹城本就是任弘与乌孙讲好的条件,其中金帛妇女,任其掳掠。若再不让乌孙人尝到点甜头,接下去到轮台、渠犁,与匈奴周旋时,他们恐怕就不愿帮忙了。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是任弘冷血无情,只是一切都要以汉的利益优先。

    这时候他一低头,才发现,一面龟兹人引以为傲的龙马旗,竟正好被萝卜踩在了脚下。

    看它尾巴一甩一甩,任弘知道这是要拉屎的前奏。

    任弘下马给了萝卜一巴掌,将它赶到边上,自己则弯腰捡起了龟兹的旗帜,吹去上面的吹尘,舒展开来。

    这旗是汉地丝绸所制,上面绣着一头龙马:马身而龙鳞,高八尺五寸,类骆有翼,蹈水不没,十分精神。

    龟兹人的祖先,据说能驯服北方龙池的恶龙,让其化作骏马,以此为坐骑,征服了天山南麓的诸多部落,建立了龟兹大邦,这座城市,未来会以佛教、石窟和乐舞闻名,享誉千年。

    任弘摇了摇头:“乌孙人很快会离开,带走黄金和奢侈品,留下这片土地。战争的伤会痊愈,汉军入驻候,龟兹以后会迎来和平与辉煌,但崇拜龙马的龟兹王室,既然你们选错了路,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走到一处熊熊燃烧的建筑前,将这面旗帜,重重抛了进去!任其燃烧成灰。

    “龟兹的灭国,会让整个西域,记住苏子卿的那句话。”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而今日,龟兹欲杀汉使者,竟至覆亡!”

    ……

    龟兹城陷入了混乱,乌孙人也彻底乱了,抢不到贵族的乌孙人,便将矛头对准外城的普通民户,像极了彻底失控的野狼。

    还保持建制的竟只剩不到四五百精锐,他们跟着元贵靡和瑶光公主,以胜利者的姿态,纵马踏入已门户洞开的龟兹王宫。

    这是时隔一月后,瑶光再度来到龟兹王宫。

    当时挟持着绛宾时,出去的路好长啊,虽然她脸上镇定,可左右皆是手持利刃的龟兹人,随时可能出差池。

    若非任弘和使团吏士相救,她们还差点在最后一刻被匈奴人射杀,功亏一篑。

    可今日冲杀进来,却只觉得这路极短,纵马轻驰一会就到了。

    苑囿里依然有许多绿色孔雀,龟兹人为了养住这些瑰丽的生灵,特地剪了其翅膀,让它们顶多能飞上枝头。

    而今,胆小的孔雀被城内的乱象吓得四处奔跑,或在枝头上蹿下跳。不少乌孙人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鸟儿,觉得其尾翎是做装饰的好东西,随停了下来,手持弓箭,像狩猎一般,对着孔雀群随意施射。

    哀鸣阵阵,羽毛纷飞,脖颈染血,垂在地上奄奄一息,然后被乌孙人走到面前,拎着脚带去烤食,或者当场就被拔了尾翎。

    恍如王宫外,龟兹城正在发生的一切。

    可乌孙人对龟兹城的惊艳也就到此为止了,进了王宫后他们才发现,这根本没汉使说的那般华丽,饰以朗轩金玉,焕若神居,顿时大失所望。

    这趟出兵能抢到的黄金,应该比想象中少很多。

    但瑶光知道,对她的长兄元贵靡而言,宫内有一样东西,比黄金更加珍贵,可以让兄长获得乌孙人的敬重。

    龟兹王宫虽然不大,但此刻乱作一团,百多名侍从奴婢们东奔西蹿,每个旮旯角都可能藏着人,乌孙人很是头疼,上哪寻找龟兹王?

    “他很好辨认。”

    瑶光扫视周围,不论是奴婢还是官吏,头发皆只及颈,她不由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大献殷勤,跳着龟兹舞蹈时媚眼如飞,长发飘飘的王子。

    “找!找遍王宫每个角落。”

    她咬着牙下令道:“蓄长发者,便是龟兹王绛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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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成人礼

    次日清晨,在龟兹城狂欢一夜的乌孙骑从们,陆续从各处汇聚到龟兹王宫前。

    他们有人喝得醉醺醺的,掘地三尺找到了龟兹城所有的葡萄酒;有的身上披着厚厚的丝帛,是从富人家抢来的;有的脸上留下明显的女子抓痕,至于受害者挣扎反抗的结果如何,任弘不想知道。

    他昨晚见识到了乌孙人凶残的一面,真如同饿了几天,被放进羊圈的饿狼,杀戮凌虐在龟兹城各处发生,有些地方燃烧的火仍未扑灭。

    可即便如此,任弘却仍必须与之为伍,因为这是他手里最好的牌。

    任弘恍然想起,自己与刘瑶光初见时,她于烽燧上指着乌孙人说的话,对这些人又爱又恨。

    爱他们的质朴勇武,恨他们的野蛮残忍。

    刘瑶光此刻正站在龟兹王宫城头,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乌孙右大将和元贵靡也在。

    满脸纠结的元贵靡是今日的主角之一,要与之唱对手戏的,则是被缚住双手,跪在城头的龟兹王绛宾。

    这是任弘第二次见到绛宾,他不再是那个能歌善舞的优雅王子,而是狼狈的亡国之君,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头乌黑长发。

    据说,龟兹王每天都要用油脂进行膏沐,并加入香料,让头发在有光泽之余,还能散发诱人的清香,回旋飘动。

    据说,昨夜有龟兹奴婢力劝绛宾割了头发,伪装潜逃,天色黑,或许能侥幸脱身。但绛宾却拒绝了,披散着显眼的长发,用葡萄酒将自己灌得烂醉,在金狮子胡床边束手就擒。

    “任君,这是要做什么?”韩敢当见乌孙人越聚越多,而且还出奇安静地盘腿坐在周围等待,不由感到诧异。

    “待会要举行一场仪式。”任弘淡淡说道。

    “乌孙人的成年礼,类似中原豪贵之家或儒生的冠礼。“

    “谁成年?”韩敢当更好奇了。

    任弘指着上头的元贵靡:“大王子,元贵靡。”

    解忧公主虽然和亲乌孙已二十余年,可直到十九年前,才嫁了肥王,元贵靡竟然还没满19。

    而瑶光,亦才是二八少女。

    “看到那些乌孙人马匹缰绳上的东西了么?”

    任弘朝旁边努了努嘴,韩敢当便看到,几个乌孙武士的马匹缰绳上,拴着血淋淋的人头皮。

    “乌孙人记功的方式与大汉不同,不斩首级,只割其头皮,经过处理后用缰绳吊在显眼的位置。”

    “而乌孙人贵人的成年礼也与之类似,除了杀人,割下其头皮外,还要饮用他杀死的第一个敌人的血,被杀的人地位越高,成年后的战士就越得尊敬。”

    “喝人血?”

    哪怕是砍过许多匈奴人脑袋的韩敢当,也听得毛骨悚然,任弘却只喃喃道:

    “只不知这元贵靡,下得了手么?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到,他在乌孙国,就彻底扶不起了!”

    ……

    绛宾已是待宰的羔羊,但哪怕如此,他仍试图与瑶光说话。

    “公主,可要转译?”译者如此询问瑶光。

    她却立刻偏开了头:“不必了。”

    不管是唾骂,诅咒,还是求饶,都毫无意义。

    尤其是,这些话可能会影响到兄长的决心。

    若是杀羊前,能听懂羊在咩咩哀求什么,你还下得了手,还能吃它的肉么?

    “这一切,都是龟兹王一家咎由自取,我的侍卫,任君的袍泽们,不能白死。”

    瑶光公主努力说服自己,却还是觉得,龟兹,尤其是普通人为龟兹王愚蠢行径付出的代价,确实太大了。

    “大王子!”

    这时候,乌孙右大将将刀子双手捧着,递给元贵靡:“众人已经聚齐,该动手了。”

    这便是右大将为元贵靡找到的树立威望的方式,右大将能保证,辅佐元贵靡打个漂亮仗,并纵容参与的乌孙人劫掠,满载而归,回去之后,他们会向所有乌孙人吹嘘王子的慷慨。

    但元贵靡也有必须亲历而为的事:当着众人的面,杀死龟兹王,割他的头皮,喝他的血,完成成年礼!

    这件事会成为乌孙人口口相传的壮举,从而帮助元贵靡在继嗣一事上,赢得更多人支持。

    但元贵靡接过刀子后,手却是微微哆嗦的。

    他从小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教育:解忧公主希望儿女们不要忘了汉家外孙的身份,于是教他们识字,为他们读《论语》《孝经》。耳濡目染之下,仁义这两个字,已融进了元贵靡的血液里,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位书上的有匪君子。

    可在受汉式礼乐教育之余,他却又得接受乌孙人的狩猎杀戮淬炼,以贪狼为荣,以仁爱为耻,只是他的骑射之术,连乌就屠都赶不上,更别说妹妹瑶光了。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几乎要将元贵靡撕裂开来,只能疲倦地应付。为了母亲,为了家族,努力成为一个乌孙人,担当起责任,做这场战争的主将。

    一路上,乌孙人习惯性地掳掠与屠戮,都让元贵靡频繁皱眉,想要阻止,右大将却告诉他,不但不该阻止,更要鼓励纵容。

    “如此才能赢得乌孙人的心。”

    元贵靡无奈,只能每天都离不开酒,让自己麻木。

    他也杀过人,在路上时,右大将便将抓获的龟兹俘虏给元贵靡练手。但元贵靡往往用箭远程解决,拒绝沾染鲜血,也不敢去看死者的眼睛。

    此刻,看着元贵靡持刀缓缓靠近,绛宾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元贵靡,目光里满是恐惧。

    站在绛宾背后,元贵靡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喃喃道:“我还是做不到。”

    右大将有些愠怒,十多年前,他被解忧的侍女冯所吸引,不顾家族反对,娶了她做夫人,也死心塌地加入了楚主的阵营。

    而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元贵靡。

    他靠近元贵靡,逼迫他道:“大王子,你必须动手!这是赢得乌孙人敬仰,日后与泥靡争夺昆弥之位的唯一法子。肥王身体大不如前了,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楚主落入匈奴公主及其子嗣手中,任由她被凌辱?”

    瑶光也走了过来,作为强势的妹妹,人生头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对元贵靡说道:

    “兄长,吾等依靠了母亲十余年,可母亲年岁大了,我在乌孙给她梳头时,见到她有了第一根白发,而次日再梳时,她已偷偷拔了,不愿让我知晓。”

    “瑶光与万年要去长安为结盟之质,说服大汉天子和诸卿给母亲更多支持。大乐与素光尚小,母亲在乌孙能依靠的,就只剩你了!”

    “兄长,若有可能,我愿代兄长行此事,可瑶光是女儿身,这刀,必须由你来割!”

    一左一右的声音,让元贵靡耳边嗡嗡作响,心中理念和现实剧烈搏杀,终于咬咬牙,重新站到了绛宾背后。

    “告诉绛宾。”

    元贵靡还是留了一丝仁爱和怜悯,对译者道:“我必须当众割了他的头皮,但我可以留着他的性命。”

    绛宾听完后,神情激动地回应了一句话。

    当译者将他的话转述给元贵靡后,乌孙王子惊呆了。

    “绛宾说,大王子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但还请留着他的头发,按照龟兹的规矩,若没了头发,就无法去见祖先了。”

    “哈哈哈。”

    元贵靡笑了,笑出了眼泪。

    龟兹人对头发的偏执,这病态的礼仪。

    乌孙人对头皮的热衷,这入骨的凶蛮。

    共同构成了这荒诞的一幕。

    元贵靡摇摇头,往前一步,猛地揪住了绛宾的头发,刀刃刺入其头皮里,在绛宾凄厉的惨叫,和乌孙人狂热的欢呼声中,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割了下去!

    ……

    当任弘来到内城时,看到双手沾满鲜血的元贵靡趴在地上,吐空了肚子里的所有东西。

    包括他饮下的一整碗人血,绛宾还是死了,元贵靡割完头皮后,竟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个痛快。

    就是那一刀,让任弘觉得,这元贵靡,似乎还有点救。

    万幸,在城墙上时,元贵靡好歹扛住了恶心,在右大将主持下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否则若给乌孙人看到眼前这一幕,恐怕要变成乌孙国永远的笑柄。

    元贵靡不敢去看墙角那带着乌黑长发的头皮,只蹲在墙角,望向站到他面前的任弘,苦笑道:“任谒者,我真羡慕你啊,能生在大汉。”

    “如此,便不必像我一般,做下这茹毛饮血的禽兽行。”

    “你错了,大王子,大汉也不是一开始便是礼乐之邦啊。”

    任弘摇头:“我听说,周公定礼制前,周武王也亲自砍了纣王和妲己的头;在文景孝武完善大汉礼制前,高后也曾逼迫诸侯们吃下彭越尸体做的肉糜。”

    “周汉尚如此,这世上,哪有不经先野蛮,就忽然礼乐勃兴的地方?”

    任弘递过帛巾,让元贵靡擦掉嘴边的血和唾沫,却笑着问他道:“大王子想改变乌孙这凶蛮的礼俗么?让他们不再贪狼残暴,而像你一般,心存仁义么?”

    元贵靡抬起头:“当然想,可是……”

    “可是,你得先成为王,成为让乌孙人信服的乌孙昆弥,才能改变。”

    任弘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王子今日走出了为王的第一步了,但你的路还很长,勉之,勉之。”

    元贵靡还在回味任弘的话,任弘则朝城墙上缓步走去。

    刘瑶光仍在上头,她亦不是好杀之人,以报复为名的杀戮过后,心里只留下了空虚,方才听到了任弘与元贵靡的对话。

    然后瑶光惊讶地发现,兄长似乎振作了一些,这任弘在说服人方面,确实很厉害,难怪母亲说他颇类纵横之士。

    “任君是否也觉得,乌孙之俗太过残忍贪暴?”她讷讷地问道。

    任弘笑道:“我窃以为,对敌人的过分仁慈,就是对袍泽的残忍。”

    “对了,公主知道么?孔雀全身是宝,肉可以食用,胆可以做药,尾翎可以作为装饰。”

    他拔出了刀,第一次在瑶光面前,展现了自己冷血的一面:“龟兹王也一样,人都死了,终归得物尽其用,乌孙取了绛宾的头皮和鲜血,大汉需要的则是他的头颅。”

    杀活人他不擅长,鞭尸死人他倒是挺厉害的,任弘走向绛宾的尸体,高高举起了手中刀!

    “长安北阙,楼兰王安归的脑袋挂了好久,是时候取下来,换一颗新的上去了!”

    ……

    到了下午时分,乌孙人终于结束了屠戮和狂欢,陆续出城。

    在任弘提议下,除了白礼一家外,龟兹城的贵族大多被掳走,系着双手成了乌孙的奴隶,大多数平民则活了下来,带着伤痕,擦着眼泪收拾残破的家园。

    任弘让白礼做了城主,维持城内秩序,元贵靡也重新打起精神,做事更加积极了些。他们打算让一千人押送奴隶和战利品先回乌孙,剩下的三千骑则继续随任弘东进,去解救轮台汉军之围。

    但还不等大军出发,乌孙人就在城外抓获了几名回来报讯的龟兹信使。

    而从其口中,任弘得知了一个让人揪心的消息:

    “轮台外城,已于三日前被攻陷!”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26章 尚思为国戍轮台

    西域人建城喜欢筑成圆形,轮台也不例外,圆形外城周长近三汉里,而在汉军入驻后,又在其东南角以土夯台,增修了一座方四百余步的内城,与外城嵌套,共享一部分城墙。

    四月二十二清晨,轮台外城已经失陷数日,两百汉军战死小半,只剩百多人困守在小小内城中。

    在又一次强攻失败后,龟兹人和督战的匈奴骑兵退了下去,只留下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外城中。

    乘着这空隙,孙百万脱了外裳,露出一身疤痕,有新也有旧。

    他扛着铁铲与一众袍泽在内城最低洼的位置挖掘,可哪怕掘到三丈深,下面依然只有干燥盐碱土和沙子,一滴水都没涌出。

    “挖不出来。”

    孙百万没力气了,将铁铲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爬了上来,他们不仅吃完了所有粮食,还断了水。这大热天的,士卒们个个嗓子直冒烟,从昨日起,便只能靠喝自己的尿来解渴。

    “当年谁挑这破地方筑的内城?连井都没法挖,已经连挖三口了,却一无所获。”

    如此说着,孙百万将目光看向外城那两口水井,它们也没指望,龟兹人破开外城后,大概是怕汉兵重新夺回,或乘夜下来取水,于是便将那两口井填了。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下一场雨。

    可抬起头看看天,嘿,万里无云,真蓝啊。

    其实流水声离他们并不远,从内城城头向东南方望去,一里之外,便是一条溪流。那是轮台士卒平日沐浴洗衣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匈奴人饮马之所,看着那些畜生匹匹喝得肚皮滚圆,孙百万就更渴了。

    他们挖不动井了,无力地靠在城墙上,被围困的日子里,最多的不是殊死搏杀,而是枯燥的等待。

    这硬邦邦的城墙,把孙百万屁股都坐疼了。

    “四十日了,围城已经四十日了,大汉是不是不管吾等了。”

    有人喃喃说道,最初以为渠犁的援军会很快抵达,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便明白肯定是渠犁铁门那边,也出事了。

    向玉门关求救的信使也被赖丹派出去了几个,但是否中途被匈奴人截杀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四十日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坚守的信心,在一点点崩塌。

    “就算玉门来援,也还要等一个月,但吾等最多三五日,便要饥渴而死了。”

    孙百万无力地闭上了眼,若是能昏昏沉沉睡过去也行啊,但匈奴和龟兹人十分可恨,每隔一个时辰就做出攻城的架势,大声鼓噪,让吏士们不得休憩,一个多月下来,他们的精神已濒临崩溃。

    一汉能当五胡不假,甲兵精良也不假,但大伙毕竟都是人,经不住这么熬。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

    “孙司马,校尉找你。”

    ……

    孙百万钻进赖丹校尉的屋子时,发现城内所有伍佰以上的官吏都来了。

    赖丹被大家簇拥在中央,他胸前裹着伤布,面色惨白而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

    可以说,先前赖丹对龟兹的态度蛮横,是引发龟兹的直接原因,赖丹对此也心知肚明。

    大概出于心中有愧,这四十多天的守备中,他十分尽职。始终坚持在城头,分出自己的口粮给伤者,在龟兹进攻外城的战斗中,赖丹还因亲自搏杀而挨了一箭。

    那箭扎得太深,伤口难以痊愈,孙百万在赖丹身旁,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而当赖丹提出他的计划时,大家都有些惊讶。

    “什么,突围?”

    “没错,就是突围。”

    赖丹对众人道:“渠犁铁门可能也被敌军围困,指望不上,而玉门的义阳侯……哪怕吾等派出的信使一路顺利,义阳侯要发兵抵达轮台,至少也要月余之后,而吾等断水断粮,恐怕连三天都坚持不住。”

    如今的形势是,不突围亦无希望,守城士卒连伤兵在内不过百余人,而城外却是五千多龟兹兵,外加四百匈奴骑从。

    “龟兹人占据轮台十余年,很清楚此城虚实,他们根本不急着进攻,只等吾等气力完全耗尽,连兵器都举不起时,是否还能挡住数十倍敌军的猛攻?”

    他说话牵动了伤口疼痛,于是说一句停一会,仿佛随时可能死去。

    赖丹深深喘息几下后,下了决心:“等下去也是死,突围也是死,与其屈辱死去,不如放手一搏!”

    众人纷纷颔首,而赖丹也已经做了打算:“东南边一里多便是溪流,防守不似他处那般严密。吾等明日黎明绳坠下城,渡过溪水,然后乘着夜色调头往南走!甩掉龟兹和匈奴追兵,便可走扦弥河,一路射猎捕鱼为食,走到扦弥国去!”

    扦弥是赖丹的母国,并且已归附了大汉,赖丹相信,只要能抵达那,他们定能得到帮助。

    这时候,有人讷讷说道:“放弃轮台,算不算弃土之罪?”

    赖丹默然了,半响后道:“吾等只是去寻援兵,迟早还会将轮台夺回来。”

    他现在心中亦是后悔,当初便应该听了那小吏任弘的劝,缓图轮台,汉军在西域本就只有千余人,却分散在各点,相距又远,竟给了敌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众吏士被赖丹说服了,援兵短期内是不可能有的,现在突围不一定能成功,但总算还有一线希望,死守则必定全军覆没,这个选择其实很简单!

    孙百万也不愿窝囊地困死,可不知为何,对赖丹这个计划,他心中仍萦绕着不安。

    “当真会那么容易么?”

    ……

    龟兹人也曾试图强攻过轮台,然后便见识了汉军弩矢的威力,于是强攻转为无休止的围困,外城便是乘着汉军粮尽饥饿才拿下的,毕竟赖丹带人来轮台时日尚短,第一批粮食都没来得及从渠犁运过来。

    今夜亦无战事,天色逐渐灰黑,因为缺少燃料,城头一片昏暗,城外龟兹人的营地却漫天营火,散发着阵阵胡饼香味,每隔几日,便有来自龟兹城的驼队补充。

    西域的夜晚风大,狂风呼呼作响,它吹起了黄沙,吹动了篝火,也吹乱了城头汉军吏士的头发。

    汉军吏士一个接一个绳坠而下,他们的弩矢早就射光了,刀刃也在与骨肉无数次的碰撞中豁了口,但还是仔细磨好,背着有裂痕的盾牌,在城下集合。然后孙百万等人作为前锋,朝溪流对岸摸去。

    夜路不好走,根本无法保持队形,只能拉着前面人的衣角走,直到他们听到潺潺流水声越来越近,脚下才条件反射地开始加速。

    近了,近了,溪流就在面前,饥渴多日的将士忍不住趴下去,猛地喝了口水,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孙百万也捧了口水进嘴,如同甘露滋润了龟裂的土地,那叫一个美。然后便得忍着想将整条溪流喝干的渴意,拉拽同伴起身。

    “不能停!”

    但正当他们趟过河水时,对面却响起了一阵狗吠!

    “汪汪汪!”

    天杀的匈奴人,竟在溪流对面看似空虚的营地里,养了胡犬!

    “快走!”

    孙百万招呼大伙速速离开,但随着报讯的声响,将轮台团团包围的敌营却已经全部被惊动了。

    似乎等待此刻已久,龟兹人冲出毡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手鼓声,号角声,嚎叫声,响成了一片。

    而当汉军将士们背对箭矢,趟过河水,手持戈矛破开一层龟兹人的防线,朝南边看似不设防的胡杨林冲去时,却赫然发现前方亦有人影幢幢。

    一群匈奴骑兵,已在此等候多时,随着为首的百骑长一声呼哨,上马纵骑朝他们包抄过来!其身后亦有数百龟兹人。

    这是匈奴人围三阙一之计!

    回过头,只见层层叠叠的火把已封死了溪流对岸,轮台城是回不去了。

    退已无路,进亦不能。

    那便只有死战了!

    夜色中,孙百万只能听到自己用尽全力的嘶吼:

    “结圆阵!往前走,冲出重围!”

    ……

    “僮仆都尉没有料错,赖丹果然中计了。”

    姑翼看着被龟兹人团团包围在溪流边的汉军,长出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以数十倍的优势,最多半个月就能打下轮台,可汉军的战斗力却超乎想象。

    虽然轮台城只有两百余人,每面城墙只能分出五十人防守,但两千龟兹龟兹兵却连城头都摸不到。汉兵弩矢力道十足,尤其是在短距离时杀伤力远超弓箭。在守城战中,几乎每个被射中的龟兹人,非死即残。

    第一次强攻,龟兹人死伤百余,而汉军伤亡却只有个位数,于是只能转为无休止的围困。

    但当龟兹靠着汉军饥饿,弩矢用尽,付出数百人伤亡拿下轮台外城后,却发现内城更难打。

    望着将近四丈高的内城,没人再愿意冒死仰攻了,幸好醍醐阿达提出了计划。

    “像吾等围猎鹿和山羊一般,三面围困,空出一面,汉军饥渴,熬不住时必会向东南角突围,赖丹是扦弥人,他定会往南走,想去那求救。”

    如今计划达成,本该一切顺利。但让姑翼讶然的是,哪怕没有城墙庇护,纵然被十多倍的龟兹人团团包围,那百余汉军,却仍结成了圆形的阵列,刚硬而又坚决地向前挪动。

    任何胆敢上前的龟兹人都被长矛或戈戟杀伤,龟兹人皆是轻甲或无甲,又畏死亡,竟有些难以抵挡,汉军圆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南移动。

    若真让他们就这么突围而走,那真成笑话了。

    姑翼有些慌张了,正要勒令龟兹人一拥而上,醍醐阿达去阻止了他。

    数十年鏖战下来,如何对付汉军,匈奴已经有了经验。这位僮仆都尉自有计较,指挥道:

    “让龟兹人往外撤,与我的部属一起,远远跟着射箭即可,汉军甲再厚,盾再硬,也绝非毫无破绽,再加上又渴又饿,气力终归有限。”

    “与汉军较量,万不能想着一蹴而就,而要拿出狼群捕猎牦牛的耐性来,慢慢撕咬追击,追着他们磨上一天、两天。彼辈的血迟早会流干,待其精疲力尽,再上前一口咬断脖子!”

    醍醐阿达年轻时,参加过著名的浚稽山之战,匈奴单于亲率三万余骑,便是如此将李陵那五千荆楚之士拖垮的。

    他摸着脸上的疤痕道:“这一仗,必得让轮台汉军全部覆灭,将这两百颗头颅挂到龟兹,作为礼物传示诸国,只有这样,才能告诉西域。”

    “汉军,绝非不可战胜!”

    ……

    ps:加更在晚上。

第127章 金戈铁马

    (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5/10)

    ……

    前曲前居,中曲左以纵为圆之法,这就是每个汉军中层将吏都必须学会的圆阵。

    这是兵法上说的,但哪怕不识字的孙百万,追随傅介子多年后,也知道一个道理:“圆利守!”

    所以当在野战为敌所围时,赖丹和孙百万,几乎同一时间招呼士卒们相互靠拢,结成圆阵外向。

    当士卒们肩并肩,所有人都面向外部时,能感受到集体的力量,不至于在面对敌人进攻时一下子崩溃。

    不说更近的李陵,元朔六年李广率四千骑出右北平,遭遇了匈奴左贤王四万人围攻,就是靠圆阵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虽然眼下双方人数比例比那一战更加悬殊,但龟兹人兵弱,匈奴骑才三四百,孙百万心里,仍带着一丝希望。

    他想活下来。

    长兵在外,短兵在后,孙百万使的是八尺长戈,位于最外围。

    铜戈放在春秋战国乃是军队标配,可自有汉以来,铁兵代替了铜兵,用铜戈的兵士已渐渐稀少。在选择长柄兵器时,大伙更喜欢卜字戟亦或是长矛,唯独孙百万对铜戈情有独钟。

    卢九舌曾笑言,这是因为孙百万在陇西老家时种过地,使戈跟挥舞农具差不多,这倒也不假。

    譬如此刻,有时候他把戈高举,用力向下一啄,就像用锄头锄地一样,将一个龟兹人脑袋上开了个洞。

    有时则以戈横抡,就像挥镰刀割草,割断了一个龟兹人的脖子,又划破了另一人肚皮,让他捂着肠子哀嚎不已。

    而远处上下攒动的敌军人头,在孙百万眼中,也变成了一颗颗瓜。

    “他们都是东陵瓜,又大又甜的东陵瓜,我割断藤蔓即可。”

    这就是绝境之中,孙百万还能面不改色,握紧戈作战的咒语。

    但孙百万能感觉到,在挥舞了几次后,手里的戈越来越沉了。其余人也一样,饥渴交加,步履艰难。

    而敌人太多了,乘着孙百万与他人战斗,有一龟兹兵乘机近身,挥舞着西域式样的短剑砍在孙百万身上。

    力道很大,铁札甲上的铁叶子都飞出去几片,那龟兹人收剑还欲再刺,却听当的一声,一面盾牌掩护了孙百万,为他挡下一击。

    却是赖丹,他就在孙百万身旁,虽然受了伤面色惨白,依然坚持作战。

    孙百万连忙一收手,反手一戈,让这颗东陵瓜落到地上开了瓤。

    “校尉你退后,你若死了,谁来指挥?”

    赖丹话语里满是绝望:“我害汝等陷入此绝境,百死不足赎罪,今日事休矣,吾等恐将葬身轮台。”

    “晦气话!”

    孙百万气得给了赖丹一肘子:“乃公可是给家里夸过口,要挣够百万钱,怎么能死!”

    这时候,龟兹人也学聪明了,发现猛攻难以奏效,便在一声号令后纷纷后退,只围绕在远处跟随,弓手边走边朝圆阵开弓。

    “举盾!”

    汉军中气力大的人扛起宽大的盾牌“吴魁”,其余人则持朱纹漆革盾,抵挡敌人一轮轮齐射。

    似乎被孙百万骂清醒了点,赖丹在竭力指挥,他们就维持着这圆阵,缓缓向南移动,像一只在无数海鸥围攻下,爬向海岸的海龟。

    盾牌毕竟有限,不断有箭矢从缝隙里落下,如同飞速砸落地面的冰雹,并非所有人都有铁甲胄,有人被正中要害,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生与死,全凭运气。

    在箭雨围攻下,汉军的阵型越来越难以维持,甚至连赖丹也挨了一箭,闷哼一声后跪倒在地,手中的剑无力地落下。

    “校尉!”

    孙百万连忙去搀扶他,一摸才发现,这一箭十分刁钻,正中赖丹背颈,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伤到了肺腑内脏,血液正不断渗出来,甲胄里粘稠无比……

    “一将无能,三军受累,我对不住汝等,对不住大汉。”

    赖丹嘴角咳着血,已身负重伤,但孙百万还是将他搀了起来。

    “校尉你是挺蠢的,可只要我老孙还是你的亲卫一天,便不能扔下不管。”

    他替赖丹大吼道:“诸君,千万别乱,靠拢袍泽,继续往前!只要进了胡桐林子,彼辈的箭矢就不那么疼了!”

    可他们的圆阵,已再难向前移动半步了。

    天色已经大亮,这个清晨出奇的晴朗,连能作为遮蔽的雾都没。始终尾行于左右的三百匈奴骑兵,专门挑着龟兹人齐射,汉兵举盾防御的当口开弓直射,还一个比一个瞄得准。

    一箭箭,洞穿了汉兵不着甲的小腿、手臂,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而那片胡杨林,却依然那么远。

    龟壳在无数只尖喙猛啄中,慢慢出现裂隙,鲜血渗透出来,它再也爬不动了。

    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阵型虽然还没崩溃,却只能越聚越小,最后只能所有人蹲在一个小丘下,盾牌外向,挡住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箭。

    不一会,所有盾牌上都扎满了箭,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只蜷缩起来的豪猪。

    “差不多了。”

    就这样持续施射了大半刻,直到箭囊里的箭矢已尽,匈奴的百骑长才让众人停了手。

    他抽出了刀,催促两三千龟兹人围拢过去,取走汉人的性命。

    龟兹人手持兵刃,小心翼翼靠近过去,汉军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那盾牌后所有人都已战死。

    直到他们靠近到十步内时,那些扎满箭矢的盾牌,却轰然挪开,最后三四十名伤痕累累的汉兵,手持残缺的兵器,怒吼着朝他们冲杀过来!

    带头的是一个手持长戈的大汉,用一口的陇西腔咆哮道:

    “一个胡虏脑袋赏五万,管他是北虏还是龟兹胡,我今日哪怕要死,死前也要砍足二十颗,挣够百万钱!”

    ……

    汉军在与匈奴和龟兹人殊死一搏,而远处高岗上,龟兹的指挥官却早已心神大乱。

    面对忽如其来的噩耗,姑翼直接跌下了马,面如土色。

    “龟兹城……没了?”

    迟来的信使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发生的事,从乌孙进攻它乾,到消息传至龟兹,龟兹王绛宾派了几人想来轮台报信求援,刚出城,却遭遇了乌孙的前锋斥候。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被射杀,马也死了,此人钻入林子才逃过一劫,等到天黑后才敢出来,却远远望见龟兹城燃起了几股浓烟,城内哭声震天,想来是被攻破了。

    于是信使一路步行,跌跌撞撞到达下一座龟兹人的城邑,才弄到马匹赶来报信。

    “不想路上又遇乌孙斥候,挨了一箭。”他咧着嘴捂着伤口,姑翼却已经听呆了。

    他料想汉军最快的援军,也得到月余后才从玉门抵达渠犁,不曾想,敌人竟会从西边来。

    尽管醍醐阿达和姑翼做过乌孙加入战局的推想,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从龟兹城逃走的乌孙公主、王子,还有那个汉使,任弘!”

    醍醐阿达知道,自己的致命失误在哪了。

    “他们竟未逃到南道,而是回乌孙搬了救兵,乌孙肥王亦不顾边境上的右贤王部,死心塌地要倒向汉军了?”

    “还是说,乌孙还没到与匈奴直接开战的程度,这只是对龟兹的报复?”

    汉使究竟是如何说动乌孙的,二人不得而知,但哪怕乌孙出动数千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拿下龟兹城啊。

    但事实摆在眼前,不论如何,龟兹遭到乌孙攻击是真,轮台城外的战斗尚未结束,姑翼已经六神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形势已变。”

    醍醐阿达却已经想好了打算:“左力辅君,吾等要速速杀光那些顽抗的汉兵,而后退守乌垒城,为正在围攻铁门的右谷蠡王部,挡住乌孙人!”

    这一战最关键的地方不是轮台,而在于铁门。

    那该死的任侍郎,可恨的铁门关,堵死了匈奴进入西域的大道,如鲠在喉。只要拔除此关,匈奴右部大军便可顺畅南下,赶在汉军抵达前控制北道。

    “但龟兹城,龟兹王……”姑翼仍在迟疑,考虑回援是否有胜算。

    醍醐阿达哈哈大笑:“你放心,只要右谷蠡王和日逐王能毁掉铁门,会师一处后,调转马头西向,便足以将乌孙人赶出龟兹。到时候,只要你蓄起头发,你就是新的龟兹王!”

    姑翼默然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匈奴主子之命。

    二人目光看向南方,战斗正接近尾声,汉军的圆阵破了,似乎正在殊死一搏,与龟兹人白刃混战在一起。

    姑翼正要下令所有人一拥而上,速速结束这场战斗。

    醍醐阿达却回过头,望向在早霞映照下的西方,皱起眉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它们来自西边,让地表微微震颤,让坐骑隐隐不安。

    醍醐阿达立刻跳下马,趴在地上附耳听了一会后,勃然色变。

    那是蹄声阵阵。

    那是千军万马!

    站起身时,醍醐阿达已能见到远处的来客。

    打头的是十余骑匈奴斥候,他们正拼命加速,躲避追赶,对方来得太快太急,竟连回报都来不及。

    而其身后,尘土在疯狂沸腾,挥蹄撼动大地的是清一色的乌孙马,肌肉矫健,鬃毛飞舞。

    天马徕,从西极!

    千马奔腾,轻骑催动,而当先的是一位乌孙女子,皮甲劲装,头戴尖帽,手擎角弓。

    刘瑶光勒住了奔走一天一夜后,累得口吐白沫的坐骑,双眸望向远处正再重围中鏖战的汉兵,愤怒而焦虑。

    “他们在以寡敌众。”

    “现在反过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位骑红马的汉人使者,他手持醒目的红色旌节,望向远处正在殊死鏖战的同伴。

    “我来了。”

    任弘将旌节重重插到地上,反手抽出了炼环刀,高高举过头顶,无数骑乌孙人则嚎叫着从他身侧腾跃向前。

    “汝等绝非孤军奋战!”

    ……

    被姑翼从各个城邑凑到一起的龟兹兵人数虽众,但本就没什么秩序,在追堵汉军将士的过程中,更是东一波西一队。

    于是,当两千乌孙人忽然加入战场,战局彻底被扭转了。

    乌孙西极马耐力不如蒙古马,但冲刺力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伴随着悠长的号角声,乌孙人跨下龙骏行动如风,快如闪电,冲向猝不及防的龟兹人。

    尽管姑翼努力挽救,但龟兹人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成建制地列阵防守,而是开始杂乱无章地奔逃。

    不能怪他们,毕竟放眼葱岭以东,步卒能在骑兵面前维持阵型不动的,只有汉军一家。

    纷乱中,龟兹人相互撞到一起,一回头,乌孙骑兵已至跟前,他们甚至能看到乌孙骑手马辔上拴着的血淋淋头皮。

    龟兹人只能将瞳孔渐渐放大,在绝望下拼命大喊!

    冲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人命在马蹄下面,贱如蝼蚁,千马踏过,摧枯拉朽。

    龟兹人如同被铁钉砸裂的冰块,崩碎四散而开。

    “龟兹完了,撤!得速速将此事告知渠犁的右谷蠡王!”

    匈奴人在醍醐阿达带领下撤离战场,只恨恨地地回头,这场战斗已经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第一波冲刺后,失去速度的乌孙骑兵依然杀伤力十足,他们大多是好弓手,每个武士上战场时都会携带满满两袋箭囊,射击速度能达十个呼吸三到四支。

    刘瑶光一马当先,开弓搭箭,矢如流星,方才侥幸没葬身马蹄的龟兹人纷纷倒地。

    乌孙人的矛有短有长,刺杀和投掷两用,在疾驰的马上掷出时杀伤距离可以达到二十步。近战武器除了剑和匕首外,还有战斧。

    马上战士的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龟兹人的惨叫和鲜血飞溅,乌孙人如同一股洪流,将龟兹人松散的土坝冲毁,淹没。

    任弘也身处于这洪流当中,他的目标不在于杀敌,而是心系远处的袍泽。

    乌孙骑兵在到处追杀龟兹人,耳畔满是厮杀和吼叫,反倒是先前还在拼死鏖战的汉军将士,此刻却寂寥了下来。他们横七竖八躺着的地方,成了战场上最安静的一角。

    冲刺到边上,任弘翻身下马,扑向他们。

    这儿一片狼藉,许多人战死了,但也有不少人无力地躺在地上,发出微微呻吟。

    任弘让身后的乌孙人将他们扶起,撕下帛布包扎伤口,目光扫过一张张脸,虽然很多人叫不出名来,但都十分熟悉。

    他也在轮台待了三个月,与众人同吃同住,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聊各自的家乡,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忍着酷寒用雪沐浴身体,叫得一个比一个惨。

    可眼下,他们却倒在一滩滩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有的人身中数十创,身旁还倒卧了几个被拖了做垫背的龟兹人。

    任弘跋涉其中,不时被尸体和断肢绊倒,跌跌撞撞,茫然四顾,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再往前,任弘甚至看到了赖丹已经冰冷的尸体,犯下大错的使者校尉睁大青色眼珠,不知死前是否有过后悔。

    任弘叹了口气,合上了赖丹的眼睛,目光四处打量,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孙百万颓然靠坐在土丘后,垂着头,他平日里爱不释手,总擦了又擦,告诉任弘他们哪里是援,哪里是胡的长戈,已在面前被砍断成两截。

    身上的铁札甲则插满了箭,如同盖了一层羽被。

    “老孙!”

    韩敢当扑在孙百万身前,竟哭出了声。

    任弘也单膝跪地,捡起那柄残戈,如果他去乌孙时能再快些,如果能早来一天、半天……

    就在这时,孙百万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咳了韩敢当一脸血沫子。

    “水。”

    任弘大喜,却阻止道:“你肺腑受了伤,不能立刻喝水。”

    “屁的肺腑,是方才作战时咬到了舌头。”

    孙百万嘴唇龟裂,喉咙要冒火,抢过韩敢当腰间的水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舒坦。”

    愉悦地喘了口气后,他才看向在楼兰道上同甘共苦的袍泽兄弟。

    “任君,老韩。”

    孙百万露出了笑,嘴里牙缝里满是血丝。

    “我快饿死了。”

    当他看向周围没了声息的同伴时,却又哭了起来。

    “有馕么?啥味的都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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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赍钱三百万

    作为龟兹之变的罪魁祸首,左力辅君姑翼被发现时,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是挨了一箭后摔倒在地的,无数匹乌孙马的大长腿践踏而过,全身骨头都碎了,只剩下脑袋还算完整。

    那头颅被任弘亲手砍了后,用盐和石灰腌好,和绛宾的放在一起,这两位的脑袋是要作为土特产,送回长安校检论功的。

    到了次日,汉军将士的尸体都已收敛完毕,跟着赖丹守轮台的有两百余人,经过四十日守城苦战,外加一次失败的突围,共战死一百五十人。

    另有二十余人重伤残疾,只剩孙百万等三十人轻伤,还能走动。

    “还有中了姑翼诡计,派去接收乌垒城的百多人,在半路就遭到龟兹人和胡虏偷袭,无一人生还。”

    二百多人付出了生命,这数字是让人沉痛的,能找到尸首的汉军士卒,便在轮台城外空地上刨坑埋葬了。

    任弘找到了城中的吏士名册,一一用胡杨木写了墓牌插在坟头,而孙百万则带着还能动的众人刨坑。

    “刨地我最是擅长了,和挥戈差不多,可这种活,真是干一次就够了。”

    嘴上说着,孙百万还是刨完了最后一个坑,将赖丹的尸体也放了进去。

    埋上土后,他又去被乌孙人砍了头颅后堆得满满当当的“东陵瓜田”里,拎出来四个龟兹人首级,摆在每个战士坟头。

    “没有足够的猪牛羊,就先用此物凑合吧。”

    孙百万一偏头,问任弘道:“任君,龟兹兵的人头算斩首么?”

    “算,必须算。”

    任弘向孙百万展示了自己手里记得密密麻麻的木牍:“轮台之战前后得了一千多斩首,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人四颗,我都记上了,等见到义阳侯后,便替他们报功。”

    乌孙人感兴趣的只有头皮,汉人则喜欢斩首,于是和在龟兹城时一样,双方各取所需。

    “匈奴胡虏人头值五万,龟兹人的值多少?”

    “应该也是五万钱。”

    虽然任弘在敦煌时见到的那份《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里,只举了匈奴和反羌的例子,西域诸邦未曾涉及,但有李广利打轮台和大宛的先例,西域胡应与匈奴等同。

    韩敢当算了笔账:“一人四级,那就是20万钱,不少了。”

    在斩首购赏上,大汉的政府信用是无人怀疑的,哪怕汉朝财政困难的年头,卫、霍军队里的斩捕首虏之士们,受赐的黄金,也是动辄二十余万斤。

    孙百万喃喃道:“任君,你说这些钱,足够宽慰他们家人么?”

    “不够,多少都不够啊。”任弘心里如是说,嘴上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过了一会才喊了孙百万。

    “我给你记了20级斩首。”

    虽然任弘觉得,孙百万真实的杀伤人数,可能比这还多,但老孙坚持将大多数首级均分给其他袍泽。

    见孙百万还没反应过来,韩敢当拍着他道:“老孙,若以一级五万五铢钱计,你当真要挣到百万赏钱了!”

    “够……够百万了?”孙百万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

    在大汉朝,按照家訾标准来区别富裕与贫穷,一般来说,赀不满二万是穷人,郡国遭灾会得到减赋税的优待。

    两万到十万是普通人家的财富,而十万钱达到“中民”的标准。

    百万以上则是富人,三百万以上方可称之为“富豪”,汉武帝元朔二年时,便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

    而若是有朝一日达到了千万,那就和汉武帝时的灌夫一样,可以成为一地豪强,称雄郡县了。

    只是,哪怕拥有千金财富,在长安城的显贵里,依然不够看,更没法和坐拥巨大田产财富的列侯、诸王相比。

    这依然是个贫富差距巨大的时代。

    而像他们这些没法继承祖宗荫福的普通人,就只能入伍从军,在这沙漠雪山间的异域闯出一片天地,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依靠一次次立功,一颗颗首级,实现阶级飞跃!

    这大概就是孙百万不断改名的梦想吧。

    任弘笑道:“汝愿已遂,要改名叫孙千万么?”

    “改!”

    “现在就改?”

    “不……等真正拿到钱再改!”孙百万挠了挠脸:“孙十万这名,我用了快三十年,百万却只叫了一年,太短了,有些舍不得。”

    “呸!”韩敢当唾了孙百万,任弘却笑着对他道:

    “飞龙,你昨日一怒之下去杀的那十个龟兹俘虏,我也给你算成了斩首,50万钱,这月余时间,你跟着我跋山涉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韩敢当仔细回忆,自己跟着任弘时确实没啥贡献,过雪山时还晕了两次拖了后腿,有些不好意思,感觉是飞来横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卢九舌知道了,恐怕要嫉妒死我……50万,足够在长安买一间上好的宅子了。”

    首都房价可不便宜,且高低有别,贫民住宅,一般几千钱,中等人家的住宅要一万至数万,至于富有大家雕梁画栋的坞院,起码要百万。

    孙百万这时问道:“任君给自己算了多少斩首?”

    “一级都没算。”

    任弘微微一笑:“事到如今,十几二十个斩首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孙百万和韩敢当大眼瞪小眼。

    “任君此言何意?”孙百万没听懂。

    韩敢当却知道,这一路上任弘立的功究竟有多大,揽过孙百万道:“还记得傅公在楼兰,只带了安归的首级归阙,却将普通斩首统统分给吏士们么?”

    “记得。”

    韩敢当拍了拍孙百万的肩膀,笑得和任弘一样神秘:“任君就是这意思。”

    ……

    除了死于战事,被剥了头皮砍了脑袋的一千多人外,剩下的龟兹人里,有千余人侥幸逃走了,剩下三千人则被乌孙俘虏。

    因为绳子不够,索性以他们及颈的头发相互系着,一个跟着一个,排着队跌跌撞撞往西方驱赶而去。

    任弘站在轮台城头看着这一幕:“此去赤谷城有千余里路,沿途城邑可没那么多吃食养活彼辈,加上翻山越岭,有多少人能活着到乌孙?”

    “有一半就不错了。”乌孙右大将娶了解忧的侍女冯夫人,大概是冯夫人调教得好,所以也会说汉话。

    任弘点了点头,听这话就知道,这些龟兹人在路上会受很多很多苦,到了乌孙则成为奴隶。这便是对他们围攻汉军将士,集体谋杀两百余人的惩罚了。

    “哪怕只带千余隶臣回到赤谷城,大王子也将受到每个分到奴隶的乌孙人欢呼。加上他杀了龟兹王绛宾,饮其血而成礼,元贵靡,会成为国内声望最高的王子,有和尼靡争夺昆弥之位的底气了。”

    任弘颔首:“不过,右大将让元贵靡王子带两千人先行回去,除了押送俘虏和金狮子床等物外,恐怕还有原因吧。”

    “没错。”

    右大将不吝隐瞒:“大王子心软,耳根也软,我怕他再留于龟兹,会被任谒者说服,一时冲动,做出对乌孙国不利的事来。”

    任弘哑然失笑:“你是害怕我游说大王子助汉军去进攻匈奴,解渠犁铁门之困?”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任弘搬来了乌孙的救兵,灭了龟兹,匈奴也没有干等着。

    根据运送粮食去渠犁的龟兹俘虏所言,匈奴增兵了,右部诸王的联军从山国蜂拥而出,又沿着孔雀河北上,包围了渠犁,加起来,恐怕有五六千骑之众!

    而铁门关内侧,则是日逐王及其仆从国的五千余人,希望内外夹击,击破铁门。

    敌军上万,而且是战斗力高出龟兹人两个档次的匈奴,而渠犁、铁门加起来,不过才五百守军,经过月余攻打,那边的情势亦十分严峻,汉军恐怕也快弹尽粮绝了。

    任弘自是希望乌孙帮忙帮到底,可并非所有事都能遂他心意,作为乌孙大军真正的指挥官,右大将早就划好了底线。

    “任谒者,大汉是楚主与吾妻之母邦,我也希望能帮上忙。但来时肥王已逼我血誓,乌孙兵锋,攻灭龟兹,到轮台为止,万不能继续向前,与匈奴直接交兵。”

    果然,肥王这家伙,还是留了一手。

    右大将向任弘解释乌孙的难处:“乌孙与匈奴毗邻,匈奴右贤王屠耆堂(握衍朐)的王庭,就在白山附近,右部诸王的控弦之士加起来与乌孙相仿。且乌孙实际上一分为二,肥王在南,部众六万户,尼靡在北,坐拥四万户。”

    “若真打起来,泥靡会帮哪边尚不得而知。故乌孙面对右部侵扰东境牧场,一直持守势,忍气吞声。”

    “今日吾等以报复为名,破灭龟兹,让匈奴在西域断了一臂,但亦不曾与匈奴直接交兵,到此为止的话,乌孙和匈奴还能暂时保持和平。”

    “一旦随任君去渠犁,那就意味着匈奴与乌孙开战,若逼迫匈奴太甚,明年匈奴单于亲率单于庭和右部进攻乌孙,乌孙恐不敌。届时大汉的军队,能像今日乌孙驰援轮台一样,及时救援乌孙么?”

    “能!”

    任弘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说过,匈奴在西迁,右贤王对乌孙之地早已垂涎三尺,五年之内,乌孙与匈奴必有一战。右大将以为到此为止,匈奴就不会攻击乌孙么?倒不如借此机会,彻底倒向大汉,我相信这也是楚主之愿。”

    “右大将,不是我口出狂言,此番回朝后,我必能跻身到更高的位置,甚至在朝廷商议西域战事时,有参与决策的机会。我发誓,届时会说服天子和公卿,发兵驰援乌孙。”

    男人的承诺嘛,任弘跟傅心汉学的。

    右大将依然摇头:“并非不信任君的誓言,但我,必须先完成对肥王的承诺!”

    任弘苦劝了右大将许久,可还是没谈妥,一时间脸色阴晴不定。

    右大将似乎看穿了他的打算,哈哈笑道:“任君就算让吏士劫持我与大王子,以此号令乌孙人,也没用。”

    他指着那些大战之后,在城外晒着太阳懒洋洋的乌孙人说道:“彼辈分属于不同的百长、千长、翕侯,族属则或乌孙,或塞种,或月氏种。攻龟兹城时尽力而战,是为了财帛,昨日英勇杀敌,是因为龟兹兵弱,可以多抓些奴隶。可要强迫彼辈去攻匈奴?那可是会死很多人的硬仗啊,任君猜猜会发生什么?”

    右大将一摊手:“见利则进,不利则退,面对强敌,便会一哄而散,各回各家,这便是乌孙。人心已散,人各念其家,我都不一定指挥得动,更勿论外人。”

    任弘明白了,难怪乌孙国号称“控弦十万”,却只能欺负欺负城郭小国,面对匈奴时那么怂,而且心存侥幸,历史上亦未成大器。

    右大将叹息道:“其实任君应该满足了,若是此番乌就屠为将,大概还慢悠悠在赤谷城等待。若是肥王亲来,打完龟兹城就收兵了,连轮台之围也不一定帮解。”

    “吾等身为楚主的人,已十分尽力,但过犹不及啊,能帮的忙,到此为止了。”

    “不,我会带着我的护卫们,帮任君到底!”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瑶光走了过来,她一直在听二人的对话。

    走近后,刘瑶光抬着头,认真地对任弘道:“这是我欠大汉使团,欠任君的人情,瑶光既然要与任君同去长安,一路上,便要休戚与共。”

    任弘有些感动,这姑娘有些犯愣,那所谓的人情,雪山上扶持自己时,她已经还了啊。

    瑶光的好意任弘收下了,仔细算算,若乌孙人不帮忙,自己手里能用的,就只剩下那三十余名还能动的汉军吏士。

    哪怕再加上瑶光及其护卫,亦才五十余骑,面对万余匈奴人,也难以改变铁门渠犁的战局。

    而傅介子的援军,现在应该从玉门关启程了吧,此行迢迢两千里,汉军起码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战场。

    任弘陷入了思索:“一个月,怎样才能帮上奚充国的忙,让他们熬过去呢?”

    自己费尽辛苦才弄到手的牌,到此为止,算是统统打光了么?

    “不,还剩两张!”

    任弘默默从心里摸出了其中一张锦囊。

    翻到正面一看,却是四个字。

    “无中生有!”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29章 无中生有!

    元凤五年(公元前76年),四月底,西域的天空上只有弯弯一道月牙。

    渠犁屯长名为章小眼,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至于为何被叫做小眼而非大眼,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章小眼弯着腰,在渠犁城墙上缓缓移动,目标是位于城池西北角的烽燧。

    章小眼没有点火,不敢直起身子,还不忘嘱咐身后的下属们:“射雕者不知躲在城外何处,身子压低些。”

    过去四十多天里,已经有三四个袍泽不够小心,只露了个头,而忽然失去了性命。

    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章小眼能看到烽燧上扎满了杂乱的箭矢,那是匈奴人第一波进攻时留下的。

    渠犁城可不是那么好打的,除了两百汉军屯田士外,还有千余渠犁人。渠犁城主先前降了汉军,知道匈奴人进城后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抵抗态度比汉军还坚决。

    而渠犁的普通民众就更好玩了,倒不是他们短短半年内就对大汉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仍对去年任弘“一夜成城”的事记忆犹新,以为有神灵在帮助汉军。

    加上渠犁城主那“匈奴入城则尽屠渠犁”的恐吓,渠犁人积极协助章小眼守御,渠犁得以不失。

    尝试进攻渠犁失败后,匈奴人改变了策略。他们一共来了六千余骑,分属于三个部落。其中一部两千骑在城外扎营监视渠犁,另外两部四千骑则朝铁门关一拥而去,配合另一侧的日逐王围攻。

    战斗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铁门死伤多寡、粮食还剩多少,渠犁都无从知晓。

    但每天人定时分,章小眼都要按照汉军的规矩,点燃烽火。

    隔着十多汉里,他们没法依靠烽燧品类告诉袍泽详细敌情,只能用肉眼可见的微弱的火光传达一个信号:

    “我还在!”

    铁门关亦会回应,两座孤城就这样隔着数千敌军,相互守望,给对方鼓劲。

    可今日,当渠犁的烽燧燃起火焰后,铁门那边却迟迟没有反应。

    “屯长,莫非铁门已经……”

    身后的吏士们有些焦虑,铁门渠犁的关系譬如唇齿,铁门吸引了匈奴人所有的仇恨,一旦它垮了,接下来被围攻的,便是渠犁。

    章小眼却故作镇定,坐在烽燧里,掰着手里的馕往嘴里送:

    “别急,也可能是积薪用完了,铁门关不比渠犁,吾等有满仓的粮食和柴火,可铁门,柴粮怕是快用尽了。”

    两座城的定位是完全不同的,渠犁被视为汉军在北道的中枢和粮仓,而铁门则是一座要塞。

    果如章小眼所料,过了一会后,铁门关那边的烽火还是点燃了,只是火光有些微弱,不知是烧了什么,是衣裳,还是尸体?没多久就灭了。

    章小眼知道,铁门的情况,肯定越来越糟了,但最快的增援,也要二三十日之后才能到,奚充国他们,能撑住么?

    “屯长,又有火光了!”

    这时候候望兵卒指着远处报讯,众人连忙往外一看,却瞧见了壮观的一幕:

    铁门关西侧两里外的匈奴营地,一串火把构成的长蛇正徐徐出营,瞧那数量,竟有两千骑之众。

    “难道是觉得铁门难打,要来进攻渠犁?”

    章小眼十分紧张,让人敲响战鼓,令吏士们上城头做好御敌准备。

    但那支匈奴人却没有南下来渠犁,而是在岔路口往西而去,越来越远,个把时辰后,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从西侧围攻铁门关的匈奴人,起码有一半撤往西边,如此一来,铁门关压力必会减轻许多。

    欣喜之余,章小眼不由和吏士们面面相觑:

    “西边究竟发生了何事?”

    ……

    千余名龟兹人的尸体散落城外,腐臭难闻,引来了成群的野狼和乌鸦秃鹫,轮台城短时间内已经没法呆了。

    在将伤员安顿到它乾城后,任弘等人转移到了轮台以北数十里的乌垒城,以此作为基地。

    乌孙右大将分出一千人去龟兹、它乾就食,另一千人则在附近游牧,提防匈奴人西进。对乌孙人来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但右大将不知道,虽然乌孙主力已撤,剩下的人也绝不会再东进半里,可他们依然成了任弘打出去的牌。

    “匈奴围攻铁门的人马撤走了两千骑,西行三十里提防乌孙?”

    当五月初一这天,去前方打探的韩敢当等人带回这个消息时,孙百万感到不可思议。

    “乌孙右大将先前明明派了使者过去,向匈奴解释,乌孙只为报复龟兹,并非与匈奴为敌,为何……”

    “很简单啊。”

    任弘笑道:“若是有头狼忽然冲到村中吃了你的羊,然后就卧在羊圈里,说已经饱了,睡一觉就走,绝不滋扰主人,你便能信以为真,能够安寝么?”

    “自然不能,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将这狼赶走,也得派人在门外盯着。所以不管乌孙如何打算,出于谨慎,匈奴都要派兵提防。”

    这就是战略威慑的作用,也是任弘力劝乌孙右大将带兵留在乌垒、轮台附近,“保护瑶光公主”的原因。

    如此既不违背右大将对肥王的承诺,又能在实质上威慑匈奴人,无中也能生出有来。

    “但仅仅如此,只能帮铁门减轻一点压力,还不够。”

    就在这时,刘瑶光来了,还带来了被右大将派去东边的译长,他刚从那回来。

    这位使者是中亚的乌幕禅人,为乌孙所俘后沦为奴婢,后被解忧公主解救,释放为自由人,通匈奴语、乌孙语、汉语,当上了译长,也是解忧公主一派的人。

    译长这次去见围攻渠犁铁门的匈奴诸王,除了替肥王和右大将带去“和平”的解释外,还应了任弘之请,替他打探虚实。

    “匈奴已从僮仆都尉处知晓龟兹、轮台之事,为首的右谷蠡王自是十分震怒。不过他们也是绕了远路才到渠犁,兵不多,六千余骑而已,所以也不愿与乌孙彻底翻脸,便放了我回来,并要求乌孙立刻退出龟兹、轮台。”

    任弘十分珍惜这情报:“果然是右谷蠡王亲自出兵么?”

    右谷蠡王是匈奴六角王之一,相当于右地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右贤王。右谷蠡王驻牧地在天山以北,后世的乌鲁木齐附近,实力强大,部众四万余,麾下控弦之士上万。

    不过这次右谷蠡王似乎只带了小部分人来,当然,也可能是其余的部众游弋于孔雀河中游,保护从山国后撤回右地的道路,提防汉军援兵抵达。

    译长继续告诉任弘他知道的情报:“我到达时,右谷蠡王亲自带兵看着渠犁,而从西面围攻铁门关的,则是伊吾王、蒲阴王。”

    这两王的驻牧地则在后世哈密市地域内,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位于巴里坤草原的右贤王庭,相当于右贤王的下属。

    他们常派人南下截断楼兰道,去年袭击奚充国的,就是蒲阴王的部下。

    不比强大的右谷蠡王,伊吾王、蒲阴王作为右贤王的附庸,更为弱小,大概把整个部落的男丁都拉上,才凑了四千骑。

    因为不是右谷蠡王嫡系,还被安排去啃铁门的硬骨头,而右谷蠡王的精锐则在渠犁看戏?

    任弘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看来匈奴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利用乌孙威慑匈奴只是开胃菜,他真正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任弘让人准备笔砚简牍,他打算写一封信,一封给右谷蠡王和日逐王先贤掸的信。

    “但却要这信,落到伊吾王、蒲阴王,这两位右贤王的亲信手中。”

    任弘心里的第二份锦囊,是离间计。

    不过,虽然匈奴受汉影响很深,传示各国的国书也用汉文,但伊吾王、蒲阴王这两个小王身边,有通汉字的人么?

    乌孙译长回答道:“有,蒲阴王身边就时常带着一名降于右贤王的汉人官吏,其汉名……”

    译长仔细想了好一会,才想了起来:“对了,他叫‘吴宗年’!”

    任弘的笔,一下子就僵住了。

    ……

    ps:出门吃饭,今天只有两更,晚上不用等。

第130章 你我皆凡人

    醍醐阿达骑在马上,看着从营地缓缓往铁门关骑行的汉人。

    只见那人披着一身毡衣,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容貌,但看其身形,有些偏瘦,应该和传说中一样,是个只拿得动笔,却提不起刀的文弱之士。

    “就是他?一年前右贤王所属斥候掳到的傅介子副使,吴宗年。”

    负责进攻铁门的蒲阴王笑道:“不错,此人已降了右贤王快一年了,蓄了发辫,娶了胡妻,胡语也越说越顺,还协助右贤王左右疏记,以计课人众畜物。除了还喝不惯马奶酒外,倒也乖顺。”

    醍醐阿达摇头:“汉人狡诈,这才一年,我不信他已彻底归附右贤王,忘了在汉地的日子。昔日那张骞、赵破奴不都是先降后逃么?想要驯服,何其难也,除非像坚昆王那般,被长安的皇帝杀了全家,失了退路。”

    蒲阴王自有主意:“吴宗年是否真心归附强胡,今日正好可以试试!也顺便断了他的后路。来时右贤王说了,要我盯好此人,待会我的弓会瞄准其后背,他敢乱说话,或是逃跑,便一箭射杀!”

    匈奴在看热闹,但作为当事人,吴宗年却只觉得,通向铁门关这短短两里路,真是漫长。

    回想二十年多前,吴宗年才十五六岁,还是齐地千乘郡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士人,当听闻李陵降胡时,他义愤填膺,曾在师长面前高谈阔论,痛骂过李陵。

    “为人臣子,竟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李陵之举,与中行说无异也!”

    同门士子里也有像太史公一样,同情李陵的人,反问吴宗年:“若你是李陵,当如何?”

    吴宗年当时说得大义凛然:“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唯一死报国而已!”

    那时候年轻的吴宗年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真会面临这种选择。

    就在一年前,他奉傅介子之命,持节携带楼兰王安归首级,去玉门通报喜讯,并请求支援。但却在居卢仓遭遇大批匈奴游骑,为了让奚充国顺利将消息传回玉门,一向表现平平,骑术也不好的吴宗年竟头脑一热,做了一次英雄!

    那一日,吴宗年高举着旌节,让属下展开汉旗,为奚充国等三人引开大多数匈奴兵。

    那是吴宗年此生最痛快巅峰的时刻,只可惜,很快就坠落低谷了。

    跟着他作为诱饵的六骑被数十匈奴人追逐射杀,唯吴宗年被甩下马,匈奴人见他是持节汉使,故留下其性命,将他带回了蒲类海,又送到右贤王庭。

    一路上,沦为俘虏的吴宗年回想起多年前的豪言,几度想要夺刃自刭,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晚上宿营时,老吴想要一头撞死在崖壁上,可在最后一刻却出于本能,收了力道。虽头破血流,却仍留有性命,被一个胡医骂骂咧咧地抹了一头草药,奇迹般地痊愈了。

    他绝望地发现,当事到临头时,求生的**是那么强烈,自己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只能默默抱着节杖,希望自己纵然不死,也能像张骞、苏武那样,持节不失。

    不畏死亡是短暂的冲动,而贪生才是生命常态。

    一切都因为心里还存着侥幸:“或许以后有机会像博望侯、苏子卿那般,重返大汉。”

    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简单。

    当吴宗年被押到位于巴里坤大草原的右贤王庭后,匈奴单于的亲弟弟,右贤王虚闾权渠倒是对这位汉使挺有兴趣,问他降不降?

    吴宗年当时义正辞严:“孔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我不降!”

    “你不怕死?”

    当然怕,但吴宗年还是坚持道:“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

    然后吴宗年便骂起匈奴人来,他没有自尽的勇气,若是匈奴人能一刀杀了自己,倒也是好事。

    可右贤王听了王庭中早年来降的汉人转译后,倒也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好,那你就做一个饿死的士吧。”

    于是吴宗年被关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大地窖里,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吴宗年想起,在朝中时,光禄大夫常惠对他们讲过苏武在匈奴的经历,同样被置身大窖,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几日不死,这才活了下来。

    可周围除了土还是土,外头是艳阳天,哪来的雪。

    右贤王显然不希望吴宗年渴死饿死,两天后,给他送来了吃的喝的。

    “只要降于右贤王,你便能出去。”

    吴宗年依然很硬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他靠尿撑了几天,到最后啥都撒不出来,而饥饿感更是搜肠刮肚。在不知日月的大窖中,吴宗年饿到两眼发黑,渴到晕厥,最后甚至绿着眼睛,看向节杖末端,楼兰王干涸的血迹尤在。

    他已经到了忍不住伸出干巴巴的舌头,去舔舐那些血迹,将节杖上的牦牛尾往嘴里塞的程度了。

    胃饿得发疼,流血,最后失去了知觉,他的心已经回到了长安,身体却佝偻地蜷缩在这戎狄胡尘中。

    恍惚间,吴宗年梦见大汉天兵杀到了右贤王庭,横扫匈奴,然后是傅介子和奚充国等人撬开了地窖大门,救了自己,赞许他的坚守和英勇,又递来了甘甜的水。

    可当吴宗年睁开眼,水已喝完大半,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是右贤王派来劝降的汉人。

    估计是听到了他肚子里发出的巨响,他们冷笑道:“吴副使,盗泉水你喝了,这嗟来食,吃还不是不吃?”

    香喷喷的烤羊肉被举到面前,色泽是那么金黄,刚刚烤制后散发着热气。

    “这是右贤王的赏赐,宰了最好的羊,放在火上慢慢烤制。这样的好肉,即使是百骑长们,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但右贤王爱才,听说你饿晕过去了,便让吾等带了点来。”

    吴宗年眼睛里只剩下那根羊腿了,出于本能伸过手去想抓,但是他们却收回了食物。

    “降,还是不降?”

    吴宗年的心里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在家乡说过的豪言。

    又想起了博望侯和苏武的节气,想起了身在长安的妻儿,无数个声音在劝阻他!

    宁死不降!

    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降……”

    他当时声音微弱,却解脱了一切艰辛。

    “我降!”

    羊腿扔在面前,吴宗年发疯似地扑上去吮吸那些热油汁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它们却没法让空空如也的肚子变饱,更不能滋润干涸的喉咙。

    此时此刻,那些吴宗年曾经笃信的,矢志不渝的东西,加到一起,竟都抵不上一口羊肉来得舒服。

    等恢复气力后,他才发现,自己先前始终抱在手里的节杖,在晕厥之时也早已被匈奴人夺走,不知是当做柴火烧了,还是扔了。

    而等出了地窖,吴宗年才知道,原来自己断断续续,一共扛了七天。

    “才七天啊……”

    “而苏子卿,扛了十九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

    “原来做子贡容易,要想成为苏武第二,却如此艰难!”

    望着头顶的阳光,恍若隔世,无力地跪在绿草上,吴宗年好似失了魂,欲哭无泪。

    “原来,我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

    “只是个怕死怕疼怕饿的凡夫!”

    ……

    脚步停了,回忆止了。

    吴宗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铁门关西面两百步左右的地方,匈奴人在旁边催促,他只能下了马,取了毡帽,褪下胡服,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汉式深衣,这是为了表明身份。

    他是被蒲阴王逼着,前来劝降铁门关的。

    铁门关虽然也是以土夯筑,但与吴宗年所见过所有城障都不太一样,汉军关塞有三种规格,小者为坞,中者为障,大者为城。

    边长不超过五百步者为障,如敦煌的玉门关、阳关,都是障塞。但它们规格简单,只是高大的方形夯土墙围绕一圈,墙上加筑女墙而已。

    可这铁门关却不同,高度和玉门关差不多,高达四丈余,长度达到一百多步,将铁门隘口死死封住。不过其西面城墙上,却多出了两座矩形墩台,如马面般从墙面延伸出来。

    至于关内的情形,在吴宗年这位置看不到,只听曾攀爬上城头,却被赶下来侥幸未死的匈奴人说,还有些蹊跷。

    而城墙外百步,则有几条深深的沟壑斩壕,眼下已被匈奴人用沙土填平,只是一切进攻,皆在铁门前碰了壁,木梯、盾牌甚至是尸体,杂乱无章地散布关隘之外,这是几次进攻失败的残骸。

    若非如此,也不必让吴宗年来劝降了,围攻四十多天后,蒲阴王和伊吾王已损失百多人,听说东侧日逐王那边折损更大,而铁门关战死的人,不过十余。

    但铁门关也有个致命的弱点,区区一个障塞,却有近三百人守着,四十多天下来,早已断了炊,柴火积薪都没了,前几日便开始用干粪、衣裳点燃烽火,以同渠犁城保持通讯。

    “障内的人在挨饿。”

    吴宗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回忆起让自己弯下双膝,向右贤王低头臣服的饥饿感,他知道那种感觉是如何折磨一个人的身体,摧垮其精神的。

    铁门关的守卒们,会像自己一样,选择屈服么?

    随着吴宗年的大声喊话,一个人出现在铁门关城头,身被重甲,手持大弩。

    是熟人,一年前在居卢仓与吴宗年分道扬镳,背负着袍泽性命,孤身归玉门的奚充国。

    吴宗年认出了他,一时间声音有些沙哑:“奚骑吏,是我,汝等昔日的副使,吴宗年!”

    他开始大声念拟好的劝降之言,文辞依然很好。

    “校尉赖丹已为龟兹所击,身死城破,西方无援,楼兰若羌怯怯,不发一兵。而汉兵也为右谷蠡王所阻,月余不至铁门,朝中诸卿已弃西域。”

    “障塞之内粮食已空,矢尽弩罢,右贤王数万大军即将抵达,汝等此时不降,恐怕皆成粉末!”

    “宗年先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右贤王大恩,赐号称官,拥奴婢数十,马畜上百,富贵如此。汝等今日降,明日复然。何必空以身膏荒漠草野,谁复知之?何不倒戈卸甲,以礼……”

    声音被打断了,是奚充国的弩机发音了,一支粗大的弩箭钉在吴宗国前方数步外,尾羽微微震颤,这就是铁门关的回答。

    “区区降虏奸佞,竟伪装成吴副使,来诓骗吾等。”

    奚充国的声音响起,依然是那么坚决。

    “我认识的那个吴宗年,是个心有仁义,忠君重礼,以子贡为榜样,以持节为荣耀的壮士。一年前,他便已经在居庐仓,为了替吾等引开胡虏,捐生殉国了!”

    “鸿鹄与燕雀,我还分得清,你,才不是吴宗年!”

    ……

    没有吴宗年想象中,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谴责。

    奚充国看似绝情的话,实际上却是在帮自己,让自己的家人不至于如李陵那样被族灭啊,这就是有过命交情的袍泽。

    随着奚充国的一声声骂,吴宗年眼里含着泪,攒紧了手,胡须微微抖动,这一刻,他好想往前走几步。

    他在右贤王处哪怕投降了,也依然心心念念的大汉啊,就在两百步外,关外胡尘喧嚣尘上,关中却仍树立汉旗。

    只要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铁门,奚充国或许就能再发一弩,结束自己的屈辱。

    若是侥幸未死,身后暗暗用弓箭指着自己的匈奴人,也会补上几箭,彻底带走他这条已经不再忠义,不再高尚的性命。

    可这懦弱的腿,如同灌了铅,再难往前挪半步。

    “吴宗年啊吴宗年,枉读圣贤书三十载,你真是个懦夫。”

    在铁门关汉军的嘘声中,吴宗年转过身,上了马。

    回营的路上,他好似失了魂,重新回到了去年刚投降右贤王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的时光。

    铁门关已经粮尽了,奚充国他们也在挨饿啊,与自己一样,两百余名将士饥肠辘辘,饱受煎熬。

    “可为何,我偏就降了呢?”

    投降匈奴,才没有什么荣华富贵,有的只是无穷后悔,以及不知如何回头的茫然。

    吴宗年又想到的是,方才自己也没说谎,汉军确实还要二三十日才能抵达铁门,已经无粮的铁门关该怎么办?

    “我能帮上他们么?”吴宗年的心里隐隐有种名为“赎罪”的冲动。

    当吴宗年回到蒲阴王处时,另外两名容身于匈奴的汉人,已将他的劝降之言告诉了蒲阴王和僮仆都尉。

    他们倒也没苛责吴宗年,用汉奸劝降汉塞烽燧的事匈奴没少干,可成功几率,不过百一。

    倒是入夜时分时,吴宗年正听着满耳的胡笳声难以入眠,却被蒲阴王派亲信唤醒。

    原来,先前带着部众去西边数十里外防御乌孙人的伊吾王,竟亲自回来了,并带来了一封信。

    “是从欲来渠犁的龟兹人身上搜到的,他说是奉汉使之命,要去见右谷蠡王!”

    伊吾王十分紧张,他们对右谷蠡王仗着自己是“四角”之一,悠闲地在渠犁观战,却要他们啃硬骨头早有怨言。

    再加上几年前匈奴更换单于时发生的风波,他们这些匈奴单于和右贤王嫡系,对右谷蠡王、日逐王二人不太信任,所以迫切想知道上面的内容。

    吴宗年应诺,接过那帛书,一展开便瞪大了眼睛。

    “汉谒者任弘拜谒右谷蠡王、日逐王无恙!”

    任弘,这熟悉的名,是那个在傅介子使团里很出彩的年轻人,以一首“不破楼兰终不还”让吴宗年赞不绝口,听说楼兰城之所以能撑到汉军抵达,也多亏了此子奇迹般搬到了救兵。

    而吴宗年猜测,那个在铁门一夜筑城,总被醍醐阿达恨恨提及的“任侍郎”,其实也是任弘。如今升到谒者了?和自己做副使时的职位平级了啊。

    任弘写给右谷蠡王和日逐王的信,又是真是假?

    吴宗年心中狂跳,却只能装作无事,继续读下去,念一段汉语,立刻翻译成匈奴话。

    “日逐王遣使言,欲诱二虏于铁门渠犁间,分其众,右谷蠡王断其退路,与乌孙合兵共击灭之。”

    越读,吴宗年越是心惊,越读,蒲阴王、伊吾王的脸色就越难看。

    二虏?分其众?怎么感觉好像是在说我们。

    “二王并力东向,举右地以归汉,事具前书,甚合吾意!”

    “事具前书!前书!”

    吴宗年停住了,重重指着这两字,结合上下文解释道。

    “这意思便是,日逐王、右谷蠡王与汉使通信往来,早就不止一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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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藏字

    帛信上的内容很多,字也挺小,吴宗年十分尽责地一句句翻译给蒲阴王和伊吾王听:

    “天汉盛国也,持戟之兵百万,智谋之士十万。

    军在玉门迟迟不援,无他,为诱右贤王及众虏入瓮也。

    帝心常欲继孝武之业,灭强胡,故纳义阳侯计,联乌孙,诈匈奴。

    匈奴前得乌孙使者来请平,言欲退兵,然其军实在乌垒,并力东进,蒲阴、伊吾二虏可破。

    昔匈奴浑邪王在胡,伊稚斜单于薄恩寡幸,欲杀之,故浑邪举众内附。

    而在汉,则封浑邪为漯阴侯,邑万户,安乐晚年,其子孙为属国都尉。

    保身而百世显荣,此永安之计,岂不美与?望右谷蠡王与日逐王依前计行事,慎勿迟疑!”

    这一面就这些内容,帛书很长,前后文的顺序有点怪,文笔也差,一段话竖着写到头为止。

    读完了,吴宗年翻过来后,另一面则是最后两句话:

    “天子已遣后将军赵充国以军十万出酒泉,取蒲类海,破右贤王庭。

    事成,必封右谷蠡王为西单于,与汉约为昆弟!”

    “好个右谷蠡王,好个日逐王,竟然勾结汉人,欲背叛右贤王和大单于!”

    脾气比较急躁的伊吾王已经骂起来了,蒲阴王倒是更细心些,怀疑地看了吴宗年一眼,让他出帐站着等候,却喊来另外一个识汉字的降人。

    过了好久,他们才重新喊了吴宗年入帐,两人正在争议这信上内容是否为真。

    伊吾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大嗓门:“日逐王一家早在狐鹿姑时便颇有怨言,至于右谷蠡王,想要背叛单于又不是第一次了!蒲阴王,你难道忘了九年前卢胡王的事了么?”

    吴宗年没有贸然插话,只默默在旁垂手听着。

    在匈奴待了一年,他也对其历史有了些了解,知道这些继承问题引出的麻烦,还要从伊稚斜单于的儿子,且侯单于说起。

    且侯在匈奴最艰难的年头继位,那时汉已赢得大宛之战,西域争先恐后投降汉朝,匈奴陷入了包围。

    且侯先做出服软的姿态,喊大汉“丈人”,意欲和亲,却又扣留苏武,并顶住了李广利的进攻,招降李陵,重用卫律,让匈奴缓过来一口气。尽管在位才短短数年,却堪称中兴之主。

    而且侯单于有三个儿子,左贤王狐鹿姑,相当于匈奴的太子。

    次子乃日逐王先贤掸之父,时为左大将。

    三子则是眼下这位右谷蠡王。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且侯单于病死前,遗言传位给狐鹿姑。狐鹿姑还没抵达,匈奴贵人却拥立其弟左大将为单于。

    但左大将却坚决不从,力请狐鹿姑至单于庭,将单于金鹰宝冠亲手奉上。

    狐鹿姑当时十分感动,立了弟弟为左贤王,答应哪怕弟弟先自己而去,这单于之位,也给弟弟的子嗣留着。

    可当其弟当真逝世时,狐鹿姑却反悔了,让自己的儿子做了左贤王。却将弟弟之子先贤掸挪到了边缘的西域,立为右日逐王,虽也算六角之一,但比左右贤王位置要低。

    此事在匈奴引起过不平,觉得狐鹿姑做事不地道。

    但日逐王先贤掸却继承了其父亲的性格,凡事顾全大局,竟没有抱怨。做了日逐王后,还仿照汉制,在西域设僮仆都尉,奴役诸邦,搞得有声有色,每年给单于庭送去大量黄金。

    而匈奴在吃下李广利那十万大军后,似乎真的中兴了,狐鹿姑也膨胀了,给大汉的国书上公然宣称:“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天之骄子也!”

    他竟然想恢复过去和亲制度,让汉每年送岁贡礼物,就能达成两国和平。

    你在想屁吃!

    这也是汉匈战争永远停不下来的原因,双方都是老大帝国,都觉得自己有优势,再稳住一波就能赢……

    但比起休养生息,渐渐恢复气力的汉朝,匈奴内部就动荡多了。

    日逐王这桩事还没了,九年前,当狐鹿姑单于病死时,继承问题又爆发了。

    狐鹿姑单于以为自己的诸子皆年少,便打算立弟弟右谷蠡王为单于,可等他死后,狐鹿姑单于的阏氏却搞了政变,与卫律合谋,把单于的死隐瞒起来,与匈奴贵人饮酒盟誓,改立阏氏的儿子为壶衍单于,这一年是始元二年(前85年)。

    差点到手的单于之位飞了,右谷蠡王自然十分恼火,想要率领自己的部众归降汉朝,又唯恐距离太远难以到达。就联合在天山以北的卢屠王,要他和自己一起与乌孙国结盟,进攻匈奴,打下右地,然后再投降汉朝。

    说起这件事,与卢屠王有亲戚关系的伊吾王咎愤愤不平:“卢屠王忠于大单于,将此事告发,大单于便派人查问,右谷蠡王竟不认罪,反而把罪名推到卢屠王身上,卫律判决不公,导致卢屠王被杀!”

    匈奴人都认为卢屠王死得冤枉,右谷蠡王也心虚,暂时不敢反叛,便始终窝在位于后世乌鲁木齐的王庭里。

    “九年了,右谷蠡王整整九年不曾去龙城祭祖,更未朝见过大单于,难道是想等着大单于主动朝拜他么?”

    右谷蠡王这家伙,是有前科的啊。

    这便是右地诸王的恩恩怨怨,根本不是秘密,而是多年前便人尽皆知的旧账。

    虽说卫律死后,壶衍单于也对日逐王、右谷蠡王进行过安抚,但旧日怨恨只是被掩盖起来,此刻被任弘薄薄一份帛书,就全揭露出来了。

    毡衣之下,全是烂疮。

    想到这,吴宗年暗暗摇头:“果然如孔子所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伊吾王按照自己的情绪来断言,蒲阴王却仔细琢磨起这场战争的缘起来。

    “日逐王是否反叛我不敢断言,可右谷蠡王,绝对有这可能!”

    “开春时,不就是右谷蠡王亲至右贤王庭,当着吾等的面陈述铁门关的害处,请求右贤王发兵的么?”

    铁门的建造,汉军在西域南北道的突飞猛进,利益受损最大的自然就是日逐王,其次则为右谷蠡王。

    他们力主右部出兵重夺西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仔细想想,蒲阴王却总觉得,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要右贤王发兵的是右谷蠡王。”

    “到了铁门,将自己的部众放在渠犁休憩,反要你我猛攻铁门关的,还是右谷蠡王。”

    “接待了乌孙使者,将其送走后说什么乌孙不可不防,要你我分兵两千骑去西边巡视的,也是右谷蠡王!”

    “我看这一切,或许都是诡计,是为了诱惑你我在铁门下耗尽气力。”

    伊吾王颔首:“没错,日逐王派人过来说,铁门另一层损失更加惨重,你亲眼见到了么?或许他们只是和汉军一起配合,闹出点声势呢?”

    这时候,一旁听了许久的吴宗年咳嗽一声道:“两位大王,日逐王麾下僮仆都尉,就在营旁,不如……”

    这一说,伊吾王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怀疑这醍醐阿达也不是一两日了。”

    “铁门之战,他说汉军一夜筑城,故来不及阻止。”

    “本该被处死,日逐王却留下了他,说什么要将功赎罪。”

    “但这月余以来,醍醐阿达立了什么功劳?”

    伊吾王掰着手指算起醍醐阿达做下的蠢事来:

    “在龟兹城时,他手下明明有几百骑,加上龟兹人,竟放跑了汉使与乌孙公主,致使他们去乌孙搬来救兵。”

    “而轮台之战,又是这个醍醐阿达,坐视龟兹兵全军覆没,反倒是他一骑未损,逃了回来。”

    伊吾王越说越感到恐惧,从很多年前起便留下的怀疑之种,现在被这封帛书施肥浇水,慢慢发芽,在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眼下醍醐阿达紧挨着他们扎营,是不是也为了在动手时,忽然袭击呢?

    二人是不可能和右谷蠡王、日逐王一起降汉的,因为领地在右贤王控制下,妻子部众皆是人质。

    伊吾王恨恨地说道:“是否要立刻进攻右谷蠡王,先下手总比晚下手强!”

    蒲阴王更谨慎些,摇头道:“不可,吾等且先合兵一处,不能被各个击破。”

    “还得派人带着这帛书,绕道去告知右贤王,万幸啊,右贤王亲自带人看着山国,吾等还有退路。”

    “还有,立刻围住醍醐阿达那一里外的营帐,将他抓起来审问审问!”

    ……

    二人做好决定后,立刻离开营帐去做准备,吴宗年也便没了事。

    他走出营帐后笼着袖子转悠,周遭尽是被唤醒后迷迷糊糊准备弓马,要去包围醍醐阿达的匈奴人,因为事发突然,营中有些混乱。

    吴宗年看似随意地转悠着,目光扫向一个个毡帐,他看似平静的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方才那篇帛书,连汉字都不识的匈奴自是瞧不明白,粗识文字的另外两名降人,也只能按照阅读顺序读出大意。

    唯独吴宗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若是从右到左竖读,就会发现前后文的顺序也有点怪,像是不擅文辞者的作品。

    可仔细琢磨,就明白,这是强行拼凑出来的。

    昔日吴宗年与任弘追随傅介子去楼兰时,任弘年轻好学,常来请教吴宗年他擅长的《春秋》,吴宗年也好为人师,不吝指点。

    当时他便发现,任弘着急时,时常会下意识地将字从左到右横写,比竖写熟练不少。

    所以,这信中暗藏的那句话,得打破常理,从左向右横读!

    “身在匈奴,心在汉……”

    将每段第二个字连起来后,这就是任弘要传达给自己的信息。

    “身在匈奴,心在汉!”

    吴宗年仰起头,好让自己的泪水不要流出来:“任弘啊任弘,你明白我的所想么?”

    “太史公说,李陵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吾之不死,宜欲伺机以归汉也!”

    穹庐帐毡毛墙,哪能与长安雕梁画栋相比,酪浆胡妾,岂能同结发妻相提并论?过去三十年读的圣贤书,每天入夜都在拷问自己的内心。

    白天奚充国的呼喊,入夜后任弘送来的这句话,让吴宗年那颗几近熄灭的汉心,又燃了起来。

    “我得帮帮任弘,帮帮奚充国。”

    吴宗年脑子飞速转动起来:“醍醐阿达不能被抓来,伊吾王已经笃定右谷蠡王和日逐王欲叛匈奴,但蒲阴王素来谨慎,他现在只是怀疑。”

    “任弘这离间计,看似事事有迹可循,可若是仔细捋捋,其实也有不少漏洞啊。蒲阴王和醍醐阿达都不好骗,两边坐下来一谈,或许便能戳破他的计策。”

    这时候,吴宗年终于找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营帐,里面的人奉命出去备战了,只剩下狼藉的毡毯胡乱揉在一起。

    他轻轻取下帐外没来得及灭的火把,乘着无人注意,扔到这帐中。

    天干物燥,火焰慢慢变大,在毡帐中燃烧乱窜。

    吴宗年捏着鼻子,拿起那些臭烘烘的毡毯扔到火上,便退出了帐篷。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吴宗年的举动,他用毡帽遮住脸,快步离开,身后是微微冒烟的毡帐,暂时没人察觉到,等发现时,它将彻底扩散,灭火已经来不及了。

    夜色很深,隔着不远处的僮仆都尉营地,放哨的斥候,定能一眼看到这意味着警告的火焰,并发现周围慢慢朝他们靠近的“敌人”吧,最好是号角长鸣,再相互对射一阵,死些人!

    “烧吧,烧吧。”

    吴宗年露出了笑意:“我得提醒僮仆都尉,让他快跑!”

    “而这一跑,两边的误会,就再难说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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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猜疑链

    “这肉不新鲜,是死了一日以上的老羊烹的。”

    渠犁城外的匈奴营地里,右谷蠡王有些愠怒地拍着案几,作为位高权重的六角王之一,坐拥富饶的领地和四五万部众,他一直过着顿顿有肉的日子,非小羊羔肉不食,食物新鲜不新鲜,一尝便知。

    烹羊的奴仆连忙跪下:“右谷蠡王,龟兹已为乌孙所破,龟兹人不再送来牛羊和食物,帐落里的众人只能靠肉干硬酪为食,也即将吃尽,这羊,已是最后一头了。”

    “等我回了王庭,定要狠狠教训肥王,侵其恶师、车延之地,掳走乌孙人的牲畜,带不走的,便统统射杀!”

    右谷蠡王恼怒不已,捏着又老又硬的肉,皱着眉勉强吃下去,同时希望扼守后路和山国的右贤王,能早点将下一批牛羊和粮食送来,西域的匈奴人已经开始学着汉朝,在车师屯田种谷了,车师国的胡饼配上羊肉汤倒也不错。

    而当他正跟塞在牙缝里的肉筋作战时,外头却出了大事。

    先是北边十余里外的铁门关有了一场骚动,隐隐有刀兵之声,右谷蠡王连忙扔了肉出帐,还以为是铁门关的汉军突围,想要过去驰援。

    可紧接着,日逐王麾下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带着三百部众逃来,告诉他令人心惊的消息。

    “蒲阴王、伊吾王攻击了你?”

    “若非彼辈营帐起火,让我警觉,恐已为其所擒。”

    醍醐阿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白天他还和蒲阴王喝过酒,为何入夜后就忽然翻脸了?他发现不对冲出营地时,双方还爆发了一场火并,死了十余人。

    不等二人想明白,北边便来了蒲阴王的亲信,劈头盖脸质问他们:“蒲阴王、伊吾王擒获龟兹人,搜出汉使给右谷蠡王、日逐王的回信,敢问右谷蠡王,为何要与汉勾结?”

    “我何时与汉使通信了?”右谷蠡王被搞糊涂了,矢口否认。

    而那人又邀右谷蠡王去两营中间的地方,与蒲阴王、伊吾王面谈,右谷蠡王却立刻起了疑心。

    “我一去,肯定被二贼所缚。”

    于是他只遣了一个百骑长过去看看情况。

    虽然语言相通,但对话有时却无法消除猜疑,反而让猜疑越来越深。

    那百骑长才走,右谷蠡王就变得焦虑起来,他不住扣着牙缝里的那根该死的肉筋,嘟囔道:

    “与汉通信?欲叛大单于?如此恶毒的诬陷,定是伊吾王想要报复我!他是卢胡王的姻亲,一直视我为仇人。”

    九年前,右谷蠡王争夺单于位失败后,一度生出了降汉的打算,可恨那卢胡王泄露了此事,右谷蠡王只能反诬卢胡王,又贿赂了卫律,并在他面前稽首保证绝无降汉之心,这才顺利脱身。

    而卢胡王就惨遭处死,成了匈奴一大冤案。

    “不,或许不止伊吾王,想要我死,想占据我领地的人,可不少。”

    右谷蠡王越想越觉得,从右贤王爽快答应,助自己和日逐王毁掉铁门开始,整件事就是一个大阴谋。

    “这或许是狐鹿姑单于的三个儿子,大单于、左右贤王对异己的打压!在他们眼中,我与吾侄先贤掸,都是想要角逐单于之位的敌人,是肉里的刺,正好乘此机会拔掉。难怪右贤王不让我多带部属,还亲自到山国断我后路。”

    最悲观地想,日逐王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不对。”醍醐阿达倒是还清醒,摇头道:“白天时铁门关另一侧还升起狼烟报讯,日逐王应是安好无事,我觉得,这应是汉使的诡计。”

    吃一堑长一智,醍醐阿达这一年来上的当,比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巧了,骗子还都姓任。

    右谷蠡王嗤之以鼻:“吾等还经常用假烟误导汉朝烽燧,兴许那也是假的,是右贤王让人放的,为的就是迷惑我。”

    他等不了百骑长回来了,做出了决定:“得走了,下一趟来的恐怕就不是使者,而是袭击吾等的骑从,蒲阴王和伊吾王加起来四千余骑,而我只带来了两千。”

    醍醐阿达面露犹豫:“可我答应日逐王要截断铁门……”

    右谷蠡王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铁门,还是先担心日逐王的安危吧!”

    醍醐阿达无奈,又道:“但吾等能往何处去?退往右地的后路在山国,右贤王亲自带着部众在那坐镇,想回近海的日逐王庭恐怕不易。”

    右谷蠡王自有计较,恨恨道:“还有条路,不往东,往南走,去蒲昌海……”

    “右谷蠡王!”随着一声大呼,醍醐阿达有些难以置信。

    “你想要去蒲昌海投靠汉军?你与普通诸王不同,可是六角之一,姓挛氏!此举会给历代单于蒙羞!”

    “那又如何?”

    右谷蠡王满脸的无谓:“我是被迫的,为右贤王及其部属所迫,我记得,日逐王也不喜右贤王罢?这几年来,吾等在一孺子少年手下听命,真是受够了。”

    他的话止住了,因为醍醐阿达的刀,已横在了右谷蠡王脖子前。

    右谷蠡王顿时大惊:“你也是右贤王的人?”

    “我只忠于日逐王。”

    醍醐阿达摇头:“而日逐王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绝不会在右地如此凶险的情势下,做出背弃大单于的事来。”

    右贤王、右谷蠡王、日逐王,这是右地稳固的三角,都是挛氏的子孙,缺了谁都不行。

    醍醐阿达深知,如果右谷蠡王真去罗布泊投汉,右地就全完了,匈奴在西域百年经营,也将毁于一旦。

    他提议道:“右谷蠡王不信任伊吾王、蒲阴王,我也一样,不如先退到北河(孔雀河)南岸去,再派人去山国,探一探右贤王的意思,再做计较。”

    “若是右贤王说不清楚呢?”右谷蠡王对自己的侄儿成见很深。

    醍醐阿达收了刀,将刀柄递给右谷蠡王,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若真如此,醍醐阿达愿一死谢罪!”

    “好,好!”

    右谷蠡王脸上阴晴不定,只用刀柄狠狠给了醍醐阿达一下,将他砸得跪倒在地。

    “我便多等几日,若右贤王果真想除掉我,那我便学浑邪王,直接降了汉人又如何?”

    “我虽然没当上单于,做大汉的侯王也不错!”

    ……

    “先是醍醐阿达跑了,如今右谷蠡王也跑了,这两人果然心中有鬼。”

    一个时辰后,听说右谷蠡王夜奔,伊吾王顿时哇哇大叫起来。

    “胡巫呢?占卜结果如何?”

    匈奴人十分迷信,行军打仗也会带着巫师,用来诅咒敌人,或向日月星辰祈祷寻求祖先的启示。

    方才胡巫已经摇晃着小鼓,绕着火堆跳了好一会大神,此刻给出了占卜的预示:

    凶,大凶!

    “这就对了,六角中的两角妄图投降汉人,右地真是大凶啊!”

    伊吾王一点围攻铁门的**都没了,提议道:“蒲阴王,吾等也拔营追击吧,右谷蠡王人马只有你我一半,只要早早剿灭这叛王,便能遏制叛乱。”

    这时候,吴宗年却站出来道:“我以为,不能冒失进攻右谷蠡王,他毕竟是六角王,地位高于二位,还是得等右贤王裁决稳妥些。”

    他当然希望匈奴人立刻火并,但亦知道,拿主意的是蒲阴王,蒲阴王多疑但又谨慎,绝不可能任由伊吾王胡来。

    反正最后多半打不起来,不如乘机表现一下自己对匈奴的“忠言”。

    吴宗年已经决定了,不再自怨自艾,而要留着有用之身,等待机会,宜欲得当以报汉!

    他不再惶恐茫然了,因为不管自己做何事,大汉依然有人,至少一个人,懂得自己的心志!那便是任弘!

    果然,伊吾王反应很大,骂道:“你一个汉人懂什么,右谷蠡王,谋划反叛已经很多年了!”

    “这汉人说得有道理,此事仍有疑点,吾等无权剿杀右谷蠡王。”

    蒲阴王先前还怀疑,吴宗年与营地起火事件是否有关,现在却否定了这点,思索后说道:“但吾等也不能再留再铁门关外了,被夹在两座汉人城塞中间,乌孙人还随时可能来袭,不安全。”

    “且先往东走,跟着右谷蠡王,他去河水南面扎营,那吾等就在北面与之对峙,提防着他,等待右贤王消息!”

    ……

    章小眼昨夜一宿没睡,在渠犁城头上都看呆了。

    先是右谷蠡王忽然解除了围困,匆匆南撤。

    而到了黎明时分,北面围堵铁门的蒲阴王、伊吾王也紧随其后,络绎南行。

    章小眼揉了揉眼睛,却没看到有汉军援兵抵达,只能猜测……

    “莫非是匈奴单于或右贤王忽然暴死了,所以彼辈才决定撤围?”

    顾不上追根究底,他立刻派十余骑兵,去南边远远跟随匈奴人,提防有诈,确定他们确实一路往东南方撤,这才组织渠犁城的人手。

    赶着一切能找到的牲畜,或载或驮,将足够三百人吃一月的粮食送去铁门关。

    “围城两月,铁门已经断粮好些天了,千万别有人饿毙啊。”章小眼忧心忡忡。

    而当他们行到一半时,派去西边的斥候满脸惊喜地来回报:

    “汉军,有汉军从西边来!”

    “是轮台的赖丹校尉?匈奴人不是说轮台已经……”

    “不是赖丹,是任谒者!“

    很快,章小眼就看到了友军,他们只有数十人,正骑着马往东疾驰,队伍里有汉军吏士,也有头戴尖毡帽的乌孙骑士。

    为首的则是一名持节的汉使,汉使手里的节杖真是多功能,可以将人胸口戳个洞,可以用来当手杖爬雪山,这会竟成了赶牛的棍鞭。

    是的,任弘正带人驱赶着一大群牛,往东而去。

    “章屯长,久违了。”

    任弘认出了章小眼,高举节杖朝他打招呼:

    “汝等也要往铁门关送粮食么?同去,同去!”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33章 任重而道远

    “高皇帝曾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奚充国听完韩敢当和孙百万七嘴八舌对任弘去乌孙借兵,巧施离间计的描述后,颇壮任弘之举,平日里苦大仇深的脸上,竟也出了快活的笑。

    “之前读兵书时,还在想留文成侯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分明身在千里之外,为何却能决胜破敌。今日方知,你任道远,就是留侯一般的人物啊!”

    “不错,任君可谓‘小留侯’也!”孙百万等人纷纷起哄。

    韩敢当也揶揄道:“任君,你的字不该是道远,不如改叫子房吧。”

    任弘摇头:“此字乃傅公所赠,与我姓名颇合,岂能乱改?”

    “道远”是任弘的字,乃傅介子去年离开渠犁回玉门前,帮任弘取的,一般只有地位相仿的人,才会如此称呼他。

    据说老傅自己说,他可是捡起了14岁就和木觚一起丢掉的儒书翻了好几遍,依据的是《论语》里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任弘嘴上说喜欢,可实际上,想起这字就来气,道远道远,自己这趟“轻松”的使命果然又重又远。

    从轮台跑到乌孙再回来,翻了两次天山,足下恐怕都有五千里了,老傅真是在明目张胆的毒奶自己啊!

    眼下他们仍站在铁门关外,因为西门被土石封死了,暂时进不去,奚充国等人乃是绳坠而下,二人站在一群哞哞乱叫,随地大小便的黄牛群中相互吹捧。

    奚充国夸任弘有留侯之风,任弘则夸奚充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当初筑关隘时你出的主意。”

    奚充国回头大喊:“门还没拆开么?”

    “开了开了!”

    其实西门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只用土石封堵,从夯土墙上的烟熏火燎和凿痕来看,铁门关在过去两个月里,遭遇了十分猛烈的攻击。

    任弘能够想象,蒲阴王和伊吾王初至铁门关时,还是认真攻了几次的。据奚充国说,匈奴人竟凑出了一批汉式铁甲铁胄来,足有百多具,虽然不少已经生锈,但也比皮甲强,劲道小点的弩对他们难以构成威胁。

    “铁甲?”

    匈奴人虽然也有冶铁锻造技艺,但远不如汉,铁甲仅仅是百骑长以上或左右贤王精锐能装备。

    任弘琢磨着,这些铁甲恐怕是十多年前,匈奴人从运输大队长李广利手里缴获的,汉武帝晚年,匈奴吃了三波汉军后,又有李绪等汉奸帮忙练兵,战斗力立刻提升了一个档次。

    靠着这些临时武装的重甲士,匈奴人才能举着蒙皮的坚盾,顶着汉军的弩矢,对着城门又砍又烧,终于破开了洞,搬走了城门洞里塞着的土石。

    可当匈奴人以为终于攻入铁门关时,却愕然发现……

    城墙之后,还有一道城墙!

    “瓮城。”任弘他们也进了门,看着这个自己提议的工事,十分欣慰。

    瓮城的雏形,早在虞舜的时代就有了,不过那些古人灵光一闪的设计很快就湮没在历史里,重新发明的还是墨子这个守城大师。

    而有汉以来,瓮城的简略版本称之为“曲城”“回门”,居延的甲渠侯官有回门,效谷县鱼泽障则有曲城。任弘去过鱼泽障,形制与后世瓮城基本一样,除了那段略显怪异的平行墙体……

    于是,在修筑铁门关时,任弘作为参与者,直接按照印象里宋明瓮城的模样提议,因为他”一夜筑城“的名声,傅介子也拍板同意。

    所以匈奴人破开的第一道防御,其实只是瓮城,它与主体城墙连为一体,呈半圆形。冲杀进来的匈奴人,如同钻进瓮中的鳖,遭到头顶上四个方向的弩矢激射,哪怕身被铁甲,也会被破开甲胄,射成筛子。

    只要看看地面上厚厚的血污,便能知晓那些匈奴人的下场了,他们损失惨重,只能丢下百多具尸体退了出去,之后便开始一味围困,不敢再强攻城门了。

    而除了给最脆弱的木城门加双保险的瓮城外,墙体上还有两个“马面”,突出于城垣外侧,外观狭长,犹如马的脸部。

    其实这也是墨子的发明,早先称之为“羊黔”:守为台城,以临羊黔,左右出距,各二十尺,行城三十尺,强弩射之。可以左右夹攻那些贴在城墙壁上死角的敌人。

    所以铁门关比一般关障更加难攻,任弘担心过轮台,担心过渠犁,却从未担忧过遭到两面夹击的铁门会被攻破。

    因为关城北侧濒临悬崖,悬崖下就是湍急的孔雀河,依靠滑轮和轱辘,每天总能弄到些水。

    唯一的隐患,就是粮食,在任弘预想中,铁门三百将士的口粮,一个月前便已耗尽,他们顶多挖蚯蚓甩长线从溪流里钓点鱼上来熬汤,杯水车薪啊。

    但看奚充国和手下士卒虽然消瘦,却还有气力,不像是饿了大半月的样子。

    不等他开口,也差点在轮台饿死的孙百万便发问了。

    “奚君,汝等这几日吃的是何物?“

    “肉。”

    奚充国不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熏得黑乎乎的肉块,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了孙百万手中。

    “尝尝。”

    孙百万扔了一块进嘴,因为燃料稀少没做熟,有点腥,还有点,盐放太多了,而且味道怪怪的,吃不出是啥肉。

    “不放多点盐,装不住啊。”

    这一刻,奚充国笑得很阴森,将他们带到关城之内,揭开了放盐的大瓦缸。

    接下来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装盐的大缸里,竟腌着几个被开膛破肚后赤条条的人,身上的肉已被割走大半!

    “呕!”

    孙百万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将方才吃下去的可疑的肉,连同早饭的馕吐了出来。

    “是死在攻城中的匈奴人。”

    奚充一边熟练地帮孙百万拍背:“铁门关最后一点米粮,半个月前耗尽了,吾等知道援兵抵达至少还要一个月,而每天钓到的鱼只够众人续命,因为匈奴人鼓噪,天上连飞鸟都不过。”

    “刚开始时,还用水煮铠甲弓弩,吞咽上面的兽筋皮革充饥,可后来连燃料都没了,只能烧干粪。”

    奚充国摇头道:“十天前,吾等已饿得连弩机都抬不起来,胡虏攻城时,竟连推攮他们下去的气力都没了。”

    “于是,便只能吃胡虏肉了,我第一次吃时恶心了一天,不少袍泽也吐过,但慢慢习惯了。没法子啊,不吃,便会因为手脚迟钝而战死,不吃,铁门就可能被破开。匈奴人一拥而入,吾等将葬身于此,多少袍泽付出性命才打下的大好局面,便统统白费了。”

    他回过头,看着面容消瘦,相互搀扶聚拢过来的士卒们,叹息道:

    “这十多天,吾等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起,孝武皇帝建元三年的春天,大河决口,关东大饥,人相食,今日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可汝等若想问我好不好吃?”

    奚充国重重盖上了可怖的盐缸,面上露出了厌恶之色。

    “又臭又腥,一点不好吃!”

    孙百万擦着嘴,拼命漱口,章小眼与同任弘一起来的众人也面面相觑,表情有些怪异。

    “壮哉!”

    任弘却忽然拊掌大笑,当场就吟了一首诗。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就是战争啊,吃敌人算什么,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还有多少更加耸人听闻的食人事件。

    只一句话,就结束了这略显怪异的气氛,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颔首叫好。

    “没错,戎狄豺狼也,食豺狼之肉,总好过为豺狼所食!”

    任弘心里却暗暗道:

    “耿恭老哥莫怪,这次的典故,真不是我偷的!”

    ……

    除了宰牛煮粥掰馕外,铁门关士卒们在解除包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可怖的”腌肉“统统扔了埋了。

    而任弘则与奚充国登上了东侧的城墙,此处形制与西面一样,但不同的是,东方数里外的敌军营地居然还炊烟袅袅。

    因为铁门阻碍,一侧是高大的嶙峋山石,一侧是百尺深渊和湍急流水,东西两面的敌军音讯不通,只能通过狼烟来交流,连友军已一哄而散都不知道。

    奚充国指着那边道:“日逐王先贤掸带着一千骑在后督战,营地靠前的则是尉犁、危须、焉耆三国联军,有五千之众,在峡谷中略宽的地方连营数里,每日都过来围困、邀战,还想用你当初的法子激怒吾等。”

    “什么法子?”任弘没反应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匈奴人民的心理造成过多大伤害。

    奚充国比了个姿势:“小解。”

    任弘咳嗽两声,提议道:“奚兄,你虽说我是什么‘决胜于千里之外’,可这场仗还没赢。右谷蠡王、伊吾、蒲阴三王只是相互猜疑,一时上当。即便吴宗年当真愿意帮忙,我的计策依然有很多漏洞,骗得了蠢人,却骗不了英豪。”

    “更何况,这一战匈奴人真正的首脑是右贤王,一旦我的计策被识破,匈奴可能会恼羞成怒,再度反扑。傅公最快也还要十来天才能抵达,不可不防,所以乘着匈奴内讧,能解决一面,就先解决一面。”

    奚充国他们被憋在铁门两个月,甚至被迫吃起了人肉,早就忍够了:“不错,是得将彼辈击退,用一场胜仗,让尉犁、危须、焉耆三国再不敢窥铁门!”

    “但敌军合计也有六千之众,吾等不过三四百,以寡敌众,我不愿士卒们有太多死伤。”

    任弘却大笑起来:“不对,不对,你算少了一半兵力。”

    他回过身,指着被关在东门瓮城里,因为没有草料,饿得哞哞直叫的牛群。

    “别忘了,吾等还有百多头身披厚甲,脾气暴躁,在这窄窄的峡谷中得地利之助,冲起来必将一往无前的‘骑兵’!”

    ……

    ps:今天还是两更,这几天状态不太行,在尽力调整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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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向前向前向前!

    铁门峡谷地势雄奇,两山夹峙,一线中通。

    其道路左倚奇石,侧临深涧,水流澎湃,弯环曲折,幽邃险阻,且时有大风。

    再加上汉军数月内筑了一座雄关卡在这,真有万夫莫开之势,堪称西域温泉关。

    于是乎,哪怕和友军只隔着二里地,日逐王若有十分重要的事,也只能派人沿着湍急的水流游到下游去报信。但因为落差有些大,仅能维持单向交流。

    所以平日里,就要靠狼烟来确认进攻信号了。

    五月初十这天,当铁门关背后干狼粪所烧的烟冉冉升起,颜色,位置与约定的差不多时,日逐王先贤掸才稍稍放心,宽慰焉耆王、尉犁王、危须王等人道:

    “看来早间听到的那些牛叫声,是右贤王给蒲阴王、伊吾王送来的食物,绝非汉军有了援兵。”

    在外作战时,匈奴人除了携带干肉干酪,还经常驱赶着牧群,牛羊马匹既可以产奶,也可以杀了吃,日逐王也没有太大怀疑。

    既然对面邀约他们一起围攻,即便已知拥有瓮城的铁门绝难攻破,日逐王还是勒令三个仆从国,像往常那样凑了两千兵,推进到距离铁门关半里的位置。

    从月余前起,进攻就成了例行的敷衍,他们不敢去招惹汉军那射程极远的大黄弩,汉军也闭门不出,双方达成了默契。

    但有件事,却是焉耆、尉犁人每日必做的,那就是对着铁门关集体小解,希望能激怒汉人。

    牛的哞哞叫声乎更响亮了,大概是西侧的匈奴人正在宰牛?铁门关内还冒了烟,是友军的进攻奏效了么?

    当他们一边打着哈欠说笑,一边解开纨绔瞄准时,满是斧痕和烟熏火燎痕迹的铁门关东门,却缓缓打开了!

    焉耆人、尉犁人皆大惊,还不等反应过来,几头公牛便从门里挤了出来,角上绑着尖木棍,身上着着火,红着眼睛就往这边冲来。

    ……

    铁门关瓮城城墙上,刘瑶光看着一头接着一头从城门挤出去,拼命往前冲的公牛,拊掌笑道:“这群畜生还真听指挥了,任君,我承认你所说的兵法是确有其事。”

    刘瑶光之前没听过田单在即墨城以火牛阵大破燕将骑劫,以少胜多的故事,起先是不相信这能作为战术的。

    “任君,我虽然不懂兵法,但我在乌孙却没少见牧民赶牛。”

    “你可知道,这些牲畜吃草时从来不会走直线,只跟着头牛乱绕圈,牧民得不断在左右驱赶才能往前走。而一旦尾巴上着了火,更可能四处乱跑,那田单用火牛阵?就不怕牛调头先将更近的己方冲乱么?”

    刘瑶光想到点上了,确实,后世盲目效仿田单搞火牛阵,最后翻车的例子可不少。

    最蠢的一个的就是杜甫的好友,唐朝宰相房,他欲以牛车2000乘抵御安史叛军,结果牛群为敌军鼓点所惊,原地乱撞,反倒搅乱了唐军阵列,结果自然惨败。

    任弘颔首:“如何让火牛往前冲,只伤敌不伤己,这确实是个难题。”

    万幸,他们是有地利优势的。

    铁门关的瓮城就是一个天然的牛圈,四面封得死死的,从渠犁城送来的茭草,一捆捆摞在城墙角被点燃,那火光和热浪逼得牛群往外门挤。

    还不断有士卒往牛群里扔火把,引燃了它们尾巴上的芦苇杆,牛群恐惧受惊,便只能往唯一开了口的门外冲。

    任弘和瑶光需要做的,便是在城头乐呵呵地看戏。

    不远处的尉犁、焉耆人起先还在发愣,直到公牛们冲了过来,才连忙开弓射箭。

    可牛皮厚身壮,哪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它头上身上扎了箭血流不止,更加凶狠,甩着着火的尾巴,一头撞进了人堆里,顶飞了数人,众人费了好大劲才用矛将其扎死。

    一头还好解决,百多头陆续冲过来就麻烦了,疾驰的牛群如同一股洪流,将前排的尉犁、焉耆阵列冲得七零八落,或将人一角挑下悬崖,或践踏在脚下踩得半死。

    铁门关外本就狭窄,牛群的杀伤力被发挥到了最大,而在乱了半刻,将牛杀死得差不多时,才发现铁门关内的汉军,已乘此机会陆续出来,在关下列好了阵。

    那是一个由三百人组成的方阵,二十人一排,十五人一列。

    士兵们在素色曲裾衣外,还套着黑色的短铁甲,额前缠着褐色巾帻,脚踩麻履。

    兵种为长兵、刀盾、材官弩手。靠前的人举着卜字戟和丈余长矛,唯独孙十万扛着戈。

    其后方则是一手持朱漆干盾,一手持环首刀的甲士,韩敢当亦在其中。

    左右空隙充斥着身穿轻便装束的弩兵,这方便他们寻找有利位置发弩。

    而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奚充国更是武装到了牙齿,他身穿鱼鳞襦铠,头上戴铁瞀,保护了大半张脸,脚踩高帮皮,手持握着双手用的长剑。

    随着他大声吆喝,众人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位于双方之间零星的牛有时也会向西奔来,却被那放平的长矛戟吓到,于是又调头冲向稀稀拉拉的焉耆人连畜生都看得出来哪边对自己更有威胁。

    彻底代入“运筹帷幄”这一人设的任弘没有参战,只负责鼓点和旗号。

    “其牛震骇前奔,敌军必乱,可以趁之。”

    他捋着袖子敲鼓时道:“火牛其实只是吓唬人的矛头,真正能破敌的,还是要靠我大汉甲士的铁壁坚阵!”

    ……

    “咚咚咚,咚咚咚。”

    汉军士卒们紧跟城头的鼓点,先是慢走,然后快走,最后是小跑!

    看着越来越近的汉军甲阵,不止是尉犁人、焉耆人、危须人,连在后督战的匈奴人也面露惊恐。他们本就稀疏的阵列被群牛冲得一团糟,毫无战心,除了几个匈奴人下意识地朝远处放箭外,其余开始慢慢向后退却。

    在他们眼里,汉军,比火牛恐怖多了!

    可道路狭窄,你推我攮,撤退的速度极慢,而汉军就简单多了,他们只需要盯着前方的敌人冲,甚至不需要格斗,只需要一个挨着一个,踩着袍泽的脚印,径直向前推进。

    当双方接触时,战局是一边倒的。

    先是数十根弩箭呼啸着飞出,朝着数十步外的胡兵射去,几乎没有任何防护的他们立刻倒下一片,像被镰刀砍倒的麦子。

    紧随其后的是锋利的铁矛戟径直扎了过来,借助着冲力,在胡人身上捅出一个个血孔,又无情抽回,发亮的矛尖染成红色,然后再次向前猛刺!

    孙百万也持新到手的长戈不断猛啄,一下又一下,好似刨地。

    韩敢当举着盾,手里的环首刀却总是够不到人,嚷嚷着前面的袍泽给自己留点。

    胡人更加慌乱了,这狭窄的地形,人多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再无人徒劳抵抗,只知调头逃窜。

    他们也成了尾巴被点着火的牛,满目惊恐,朝着数里外的营地溃败。

    铁门关的鼓点变得急促,仿佛在喊着:“向前向前向前!”

    慌乱中,不断有人或自愿或被迫跳下悬崖,有人被长矛刺穿,成排倒下,哀嚎不止。前排的汉军甲士从其身上跨过踩过,后面的刀盾手则抽空补上一刀,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从任弘和刘瑶光的角度,便只能见到,三百汉军如同赶着牛,赶着羊,将两千敌军往东撵,一路留下无数尸骸,直到其营地前。

    汉军阵列里没有人停下,从奚充国到普通士卒,都坚信一点:三百人不止能撵着两千人走,三百人,甚至能全歼五千人!

    只要向前,再向前!

    “狡猾的汉人。”

    营内骚动不安,日逐王先贤掸更急红着眼,这场反击让他们猝不及防,汉军仍在坚定的向东推进,为其开路的则是逃窜的友军,犹如惊恐的牛群。

    先贤掸很清楚,倘若放那两千人冲入营地,这里面的三千人也要大乱,那将会导致连锁溃败。

    三百人击溃五千?这将让整个西域诸国震怖,他日逐王先贤掸,会成就汉军无敌的威名,这之后的仗,就再也没法打了。

    “休想!”

    于是先贤掸发了狠,让人在营前竖好鹿角,紧闭寨门,一千匈奴人下马站在木栅栏内,手里的角弓搭了箭,高高仰起,引而未发!

    他们在等待日逐王的命令。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放!”

    随着日逐王一声令下,上千根弓弦微微颤动,上面的箭已呼啸而出。

    它们划着弧线落在狭窄的谷中,如同下了一阵雹。

    哀嚎连连,但被一根根箭矢钉死在地上的,却不是汉兵,而是逃窜的友军!

    西域胡人们没有迎来友军接应,反而挨了冷箭倒下一大片,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西面是无情压来的铁壁,东方则是不辨敌我的箭雨。

    “日逐王他……居然下令朝友军放矢!”

    铁门关城头上,眼尖的刘瑶光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任弘停下了鼓点,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壁虎断尾,弃车保帅。”

    “先贤掸,也是个狼灭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135章 弄假成真

    “尉犁、焉耆、危须三邦兵卒,去了两千人,活下来的只有不到九百。”

    一半是被汉兵所杀,另一半却是自相践踏,或死在匈奴人箭下。

    战后一片狼藉,侥幸未死的人心有余悸,他们方才遭到了汉军追击,又在营地前遭到匈奴人的弓矢,只能往营地两侧跑,道路狭窄,大群人哭嚎着你争我抢,这让他们平白多了很多死伤。

    而汉军也在匈奴人射程之外止住了脚步,战果已足够大,奚充国十分珍惜士卒性命,平推了数里地,杀敌近千,汉军却仅有十来人受伤。

    他让弩兵原地射了几轮,射程内再无活人后,这才在铁门关的鸣金声中收兵,前队变后队,缓缓撤离。

    士卒们一路上还不忘将尸体的首级割了,绑在腰上,孙百万跟他们说了,每颗都值五万钱呢。

    而日逐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彼辈退却,除非他愿意驱赶嫡系去追击,否则尉犁、焉耆、危须三国之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愿意再靠近汉人一步。

    待到清点人数后,日逐王更发现,焉耆、危须两王在远处窃窃私语,先贤掸方才的举动确实是无奈之举,匈奴人射出的箭保住了营地,遏止了更大的溃败,可也彻底寒了仆从国的心,只是敢怒不敢言。

    联军的士气已跌倒谷底,西域胡人提防地看着匈奴人,等入夜后,汉军都不用亲自上阵,只需要再赶几头牛过来哼哼几声,他们就能炸营窜逃。

    “这场仗,我输了。”

    日逐王仰天长叹,等汉军退走后,便决定拔营往东面退却,汉人忽然多了这么多牛,还敢倾巢而出,说明西面的右谷蠡王等人,已先行撤退了,只不知出了什么意外。

    但还有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在等先贤掸:

    “未能找到尉犁王,大概已死于乱军之中!”

    ……

    五月十一这天,铁门之战后第二日,渠犁城主亲自杀牛宰羊,庆祝渠犁脱困,以及铁门关大捷。

    但当任弘让韩敢当拎着一个头颅放到他面前辨认时,渠犁城主仍哀痛不已。

    “这确实是我兄长的头颅。”

    哭了一阵后,他又恶狠狠将这脑袋举起,要往地上砸:“吾兄愚蠢,竟与天汉为敌,死不足惜!”

    “摔不得!”

    任弘连忙去抢过尉犁王的首级,斥道:“这是要陪着龟兹王绛宾,一起挂在长安北阙的,岂容你毁掉?”

    渠犁城主连忙稽首告罪,任弘才变了脸色,扶起他笑道:“城主助大汉守住了渠犁,围城期间忠贞不贰,等我将此间事迹回报长安后,天子定有嘉奖。不出意外,你就是新的尉犁王!待做了王,可要记着汝兄的教训啊!”

    “尉犁从此就是大汉属邦,愿世世代代,为天子看着铁门……”

    渠犁城主满口称是,擦干眼泪后,自告奋勇,要亲自去给任弘烤羊。

    而等任弘将尉犁王的头颅处理好小心翼翼放入木盒中,出门来时,却见韩敢当、孙百万等人正在门口笑成一团。

    “何事如此欢喜?”

    孙百万拽来一个会说汉话的渠犁人:“任君不知,渠犁人已将你说成神人了!”

    “他们说,你去年招来大雪,以沙筑垒,一夜成城,坚硬如铁,封死了峡谷。”

    韩敢当接上:“而前几天,则略施手段,便让匈奴数千大军分崩离析,相继退走,解了渠犁之围。”

    “昨日,任君更能操控群牛,去进攻匈奴人。”

    孙百万捧腹大笑:“那些帮忙赶牛的渠犁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到你化身牛首神人,与群牛耳语……”

    你才牛头人,你全家都是牛头人!

    任弘摇头道:“以上种种,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所谓的一夜筑城,若无士卒们连夜铲沙夯筑,绝不可能成功。离间计,则是得了乌孙人提供的情报,侥幸成功。昨日大破敌军,斩首数百,使日逐王再不能驱使仆从邦国围攻铁门,更多亏了奚兄和汝等奋战,我只是在关城上,敲敲鼓罢了。”

    这时候,奚充国却从后面来,拍了任弘一下,笑道:“反正在吾等眼中,道远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小留侯,勿要自谦了。”

    小留侯,这俨然成了任弘继“沙漠之狐”外的第二个绰号,你咋不叫赛子房?

    铁门峡谷东面的日逐王已退却了,而据瑶光公主手下的乌孙斥候打探,右谷蠡王率众南渡孔雀河扎营,而伊吾王、蒲阴王紧随其后,在孔雀河北岸与之对峙,都只顾着提防对方,对渠犁已构不成威胁。

    就在这时,屯长章小眼却过来了:“任君,奚君,斥候们抓了个胡虏,通汉话,声称是来见汉使的!”

    汉使?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盯在持节的任弘身上了。

    果然,那匈奴人被押到厅堂外等候时,便嚷嚷道:“我乃右谷蠡王麾下译长,奉命来见汉使任谒者,任弘。”

    噫?诈骗案的受害者怎么找上门了?还指名道姓,看来自己的名字已经传到了匈奴人耳中。

    “这样一来,就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了,其实我还是喜欢隐于幕后,暗中观察。”

    想到这,本已坐在胡床上的任弘起了身,一边脱着身上的袍服,一边朝侍卫一旁的韩敢当招手道:“飞龙,来,来。”

    韩敢当警惕地靠近,任弘却将节杖往他手里一塞:

    “速与我换下衣裳和位置!从现在起,你就是任弘,你就是汉使!”

    ……

    “将他带进来!”

    匈奴译长等了许久,渠犁城的厅堂内才响起一声呼唤,门扉打开,汉军吏士们推攮着他入内。

    进屋后,却见正中的胡床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体型壮硕的大汉,年纪四旬左右,如铁丝般的黑色浓须布满下颌,目光威武。穿着一身略嫌小的谒者袍服,左手持着汉使旌节,右手习惯性地摸在剑上。

    “这便是任弘?倒更似武夫,不太像僮仆都尉所说的智谋之士啊。”

    匈奴译长微微一怔,然后就被一脚踹得跪倒在地。

    踹自己的是一名年轻卫士,二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半,套着一身略嫌大的铁札甲,站到汉使身旁,于胡床旁捉刀,眼睛始终盯着自己。

    这时候,汉使说话了,声音很粗:“我便是任弘,两国交兵,右谷蠡王派人来找我何事?”

    匈奴译长朝他行了一礼:“外臣敢告于任谒者,右谷蠡王为伊吾王、蒲阴王所迫,不容于右地,走投无路,想要率部众归降大汉。”

    听闻此言,厅堂内外众人都是一愣。

    好家伙,任弘只是想让匈奴人内讧撤走,可没想到匈奴诸王的矛盾比想象中的更大,竟弄假成真了?

    虽然历史上,从汉景帝起就不断有匈奴诸王投奔汉朝,但皆是普通小王。而右谷蠡王身为匈奴六角王,单于的亲叔叔,竟愿降汉,这是有汉以来,从未遇上的大事啊!若此事能成,西域局势将发生巨变。

    众人皆面有惊喜,唯独汉使,仍坐在胡床上陷入了沉思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倒是汉使身旁的年轻卫士,立刻面露喜色,朝汉使下拜拱手道:“恭喜任君,贺喜任君,若能招降右谷蠡王,这可是天大功劳啊!封侯亦足矣!”

    汉使这才拊掌哗哗大笑起来:“然也,此天佑大汉!”

    匈奴译长再拜道:“因此事关系重大,右谷蠡王特地派我来此,约汉使后日在渠犁南方八十里处,河水南岸的三棵柳面谈,商议归降事宜!”

    ……

    ps:第三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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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