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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将军尚不知人

    进了卫青墓园大门,有一条石板神道直通墓山,两侧还有石人石马雕塑,石人头戴甲胄,双手按剑,马匹则有些蠢萌,圆滚滚的。

    任弘觉得大汉朝啥都强啥都好,唯独这石雕艺术,是真不如希腊罗马,当然,也可能是他被西方毒害的审美在作祟。

    而神道尽头则是高二十余米的卫青墓,一块大石碑上刻画着“汉大将军大司马长平烈侯卫公青墓”,以及赞辞。

    任弘恭恭敬敬地长拜三次,带他入园的那秃发老叟名为郑步广,是卫青墓园的守园令,得亏他同意,任弘才能单独进来祭拜。

    等礼数到了后,郑步广招呼任弘进守墓人住的屋子,取了酒放在案几上,不容任弘拒绝地说道:

    “今日难得见到故人之孙,得喝一盅。”

    任弘举起酒壶:“郑园令与大父是如何相识的?”

    郑步广大刺刺地让任弘为自己倒酒:“卫将军府极盛时,舍人多达百人,里面有的是显贵子弟,有的则是穷人欲求富贵,任安,还有田仁便是穷士,连鞍马绛衣佩剑都备不起。”

    “卫将军平日忙碌军务,对门客不上心,只交给家监来管。那家监贪鄙,不收钱就不往上引荐,于是任安、田仁便沦落到当马夫。”

    饮了一盏后,郑步广笑道:“巧了,我当时也是卫将军的马童,吾等三人在大通铺上同榻而眠,如此便认识了。”

    郑步广记得,几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时,田仁曾抱怨说:“家监不识人。”

    脸贴着墙的任安则冷不丁地回他道:“将军尚且不识人,何况家监呢?”

    虽然心有怨愤,但在卫青不再受孝武皇帝推崇宠爱,卫门日衰,而冠军侯日盛那几年,门下舍人大多跑去投靠冠军侯,辄得官爵,唯独任安、田仁仍留在卫府不肯离去,其忠贞可见一斑。

    这也是郑步广还愿意接待任安之孙的原因,郑步广并不觉得,任安在北军演了卫太子的那一出是背叛卫氏。

    不过让郑步广想不通的是,即便这样,当皇帝来要卫青推举门客做侍郎时,卫青依然没将任安、田仁两人报上去,反而举荐了一堆不学无术的有钱子弟。

    非得皇帝手下的赵禹大夫将卫府门客看了个遍,才挑出任安、田仁去面圣,当场委以重任。

    于是乎,卫将军不识人的说法,遂传遍长安。

    这是在郑步广看来,卫将军一生唯一的瑕疵。

    这件事任弘也听夏丁卯说起过,但他觉得,也可能是卫青故意做出昏聩识人不明的样子。

    要知道,在打完漠北之战后,汉武帝对卫青这昔日爱将也开始了打压和提防,捧霍压卫的趋势十分明显。

    卫青除了私生子的出身外,其为人和军功都无可挑剔,简直是完人,得满朝文武交口称赞,这样的人,还网罗人才,能让汉武帝安心么?他多半是故意犯糊涂,在学萧何自污啊。

    任弘在不断给他添酒,郑步广已经喝得有些多了,仔细看任弘眉眼里,还真与任安有几分相似,不由叹息道:

    “田仁和任安都有才干,任安能手执鼓槌,站立军门,使部下甘心情愿为战斗而死。而田仁乃是高皇帝时的鲁相田叔之后,能决断嫌疑,评判是非,辨别属下的官员,使百姓没有怨恨之心。”

    “可他们都死了。”

    他再度端起酒盏,面露讥讽地说道:“而我只是一个马童,没有他们那般大才,所以才在巫蛊事中幸免于难。”

    郑步广站起身来,一边击节一边唱了起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朽木苦井,是以免患。”

    歌罢,他看向若有所思的任弘:“孺子,汝大父的事我讲完了,你方才用来祭奠卫将军的那木匣里装的是何物?将它留下,你便可以走了。”

    任弘却摇头道:“郑园令,我恕难从命,那物件只能让长平烈侯看一眼,却不能留下。”

    郑步广皱起眉:“何意?哪有来祭祀却将祭品带回去的。”

    “因为我带来的,是两颗人头,将要挂到长安北阙的首级。”

    任弘揭开了木匣的盖子给郑步广看,尽管用石灰腌着,但还是难掩腐臭味。

    郑步广仔细端详:“谁人的头颅?看着不似汉人,也不像匈奴。”

    任弘笑道:“这是龟兹王和尉犁王的人头!”

    少顷,等任弘将他这半年里在西域所做的事大概说完后,郑步广只愣愣地看着他。

    当任弘又一次要为其添酒时,郑步广却伸手止住了他。

    “好后生,做得如此壮举,你的确该来知会卫、霍两位将军一声,还有这酒……得由我来给你倒!”

    ……

    郑步广十分好酒,当任弘谈在西域遇到的事时,他每说一句话,郑步广就要叫一声好,再送一盏酒入喉。

    但酒量却不好,很快就醉了,却不好好躺着,摇摇晃晃地非要送任弘出墓园。

    出了墓园大门,他却指着东边一里外的高大封土问任弘道:“后生,看到东边的墓了么?”

    任弘搀着他:“看到了,那是冠军景桓侯霍将军的坟冢吧,也是归郑园令管么?”

    “我管?”

    郑步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这后生真会说笑,我不过是卫氏遭殃时刀下侥幸活命的养马奴仆,哪有资格管冠军侯的陵墓?”

    “后生你可知晓,卫将军一共七次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六千三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二万多户。”

    “而骠骑将军一共六次出击匈奴,斩首虏十一万余级。浑邪王以众降数万,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次益封,凡一万七千多户。”

    不是醉了么?怎么数字记得这么清楚?

    “孝武皇帝在漠北之战后,置大司马之位,让卫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秩禄相等。”

    “可这陵园,为何却是骠骑将军更高一等呢?”

    郑步广有些愤愤不平,嚷嚷道:“卫将军亡故时,只以普通的列侯礼仪下葬。而骠骑将军逝世时,先帝将边境五属国的所有汉胡将士全部调来关中,让数万兵马身着黑色玄甲,排列成阵,从长安一路延伸到茂陵,护送骠骑将军的灵柩去往墓地。”

    “此为王礼,列侯本不得使用,还有骠骑将军的封土、墓碑,凭什么都比卫将军高了一等?本是不分伯仲的战功,如此压一人而抬一人,这是何意?”

    “如今更是差别甚大,对面守陵的足有百人,而我这却只有十来人,每月洒扫都忙不过来。这是欺负卫氏后人要么被杀要么失侯为庶民,而霍氏还做着大司马大将军?难道他就忘记了,卫霍曾譬犹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郑园令醉了!慎言!”

    任弘肃然,看得出来,郑步广这些年积攒了好多对当局的怨气,竟开始说不该说的话了。

    “我没醉,醉的是这世道,醉的是某些忘了本的人。”

    郑步广喝多后嘴上不把门,想到什么就骂什么,他又指着西北边,高度仅次于汉武帝茂陵的巨大封土道:“后生你可知那又是谁的墓么?”

    “是李夫人。”

    李夫人是汉武帝最宠爱的嫔妃,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北方佳人,李延年和李广利的姊妹。

    也是昌邑王刘贺的亲祖母。

    “李夫人?该叫孝武皇后才对!”郑步广大笑道:“巫蛊事时,卫皇后自尽后被废,先帝真是狠心啊,数十年的夫妻,竟只盛以小棺,葬之于城南桐柏亭。”

    “本以为霍氏掌权了能有改观,给卫皇后一个体面,结果呢?先帝在时都没将李夫人捧成皇后,倒是霍大司马刚执政,便立刻将李夫人追赠为皇后,以后礼下葬于茂陵之侧,还配享宗庙祭祀,我呸!”

    “要知道,今上的生母赵婕妤,也只是被尊为‘皇太后’呢!”

    “郑园令,我还要去上林平乐观复命,先走了。”

    他越说越让人心惊,任弘知道不能再听下去了,连忙起身告辞。

    任弘没料到,自己只是想来拜谒一下卫霍,却遇上了这么一个疯老头子,还有这些陈年旧事。

    任弘出去时,郑步广仍在发酒疯般,守墓士卒根本拦不住他,只差指名道姓骂霍光是几个意思了。

    卫李不两立,这是武帝朝后期的外戚斗争,巫蛊之祸虽然海西侯李广利没有直接参与,但事后清算时李氏外戚却推波助澜,恨不得将卫氏尽灭。老李甚至和丞相刘屈暗暗约定,争取拥戴第一代昌邑王刘髀为太子。

    所以作为霍去病亲弟的霍光玩这么一出,在卫氏忠狗的郑步广看来,形同背叛。

    “还能为啥,当然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任弘对霍光尊李夫人为汉武皇后的缘由猜出了几分,只低声嘟囔道:

    “这多半是霍光在汉武帝还活着时,就往他病榻上献去的大礼,为的就是要证明一件事。”

    “卫是卫,霍是霍,我霍光跟卫氏外戚已无半点瓜葛,此生绝不会为巫蛊翻案!”

    有了这份政治保证,本也算卫氏外戚一员的霍光,在奇迹般地幸免于巫蛊后,才能被汉武帝最终信任,进而得到那卷周公负成王图。

    还有上面隐含的托孤认可:

    “你办事,朕放心!”

    ……

    任弘匆匆跑了,带着使团往东边的茂陵邑而去,而郑步广发了一会酒疯后,被守墓吏卒抬回了屋子。

    这老叟发疯不是一两次了,大将军也知道,只是不甚在意,容着他这卫氏忠仆舍人而已。

    等到下午时分,郑步广转醒过来后,揉着发疼的额头暗道:

    “这任弘倒还不错,其祖父为卫氏牵连,他复起后,竟还能第一时间来拜谒卫将军,没有忘本啊。”

    “可惜皇曾孙是前几天来游的茂陵,这会不知是去了平陵邑,还是长陵邑,不然可以让他二人结识。”

    “这任弘如此年轻便立下泼天大功,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与之结交,对皇曾孙应没坏处。”

    想到这,郑步广不由大为后悔,因为自己那一番酒后真言,可能就把任弘给吓得再也不敢来。

    “不过朝事说不准啊,就比方说霍氏主政,居然会尊李夫人为孝武皇后,二十年前谁想得到?”

    “这任弘功劳倒是高,只不知庙堂上的公卿们,是否乐意让他直接封侯,一步登天!”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52章 东风吹梦到长安(第三卷完)

    是日,任弘他们在茂陵东边两里外的茂陵县邑过夜,这是瑶光公主姊弟俩一路走来,见过最繁华的城邑:

    城内道路纵横交错,道路为“三横七纵”,将整个县城划分为三十多个里闾。最宽敞的主干道笔直壮阔,能容四五辆马车并行,高冠华盖,往来如云。

    路边是石垒的沟渠,渠外甲第楼阁相邻,青色的酒旗迎风而飘,沽酒叫卖声不绝于耳,高冠宽袖的士子,华服的豪侠贵人出入其间,还不时有人醉醺醺着摇晃出来。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富庶。

    “任君,若非城门上写着茂陵县三字,我都以为已经到长安了。”

    他们已经到了驿站里,任弘与瑶光姊弟商量明天抵达长安的行程,听二人如此感慨,便道:“这不奇怪,茂陵不但是五陵中最繁华的,还是关中仅次于长安的大城,人口和长安县差不多,有二十余万。”

    差不多只是保守估计,因为西汉末年时,茂陵县人口已经超过了长安,成了关西第一大县。这好比是首都圈内的河北廊坊居民超过了北京城。

    不过长安的发展毕竟受上林苑限制,且流动人口大,很多人在长安生活,却不一定能混上京城户口。

    而茂陵却占据了故秦都咸阳的利好位置,还有朝廷政策帮忙,汉武帝在位期间,从建元三年起,便不断迁徙关东移民进入此地,起来迁进来三万多户,占了茂陵人口泰半。

    刘瑶光有些不解:“迁这么多人来茂陵,是为了给孝武皇帝守陵么?”

    任弘笑道:“不止是为了守陵,也是为了强本弱干。”

    陵邑迁徙制度,从刘邦的长陵就开始做了,当时经过秦末战乱和楚汉之争,关中,尤其是咸阳附近几乎全打烂了,只剩下一片废墟,昔日膏腴之地荒无人烟,汉朝不得不去渭南另设新都。

    为了巩固新生政权,朝廷迫切需要恢复生产、安定社会,故徙移民充实渭北,此为强本。

    而刘邦的谋士们也意识到,六国旧贵族在地方上尾大不掉必成大患。齐国诸田和楚国屈、昭、景之所以强,是因为他们在齐楚有田地封邑,世家姻亲,朋党之合,威望极高且盘根错节。

    索性将他们连根拔起,统统迁到关中,在失去了土壤后,这些旧贵族就没那么大危害了,此为弱干。

    汉景帝的阳陵又将七国乱党迁徙了一波,作为楚王后裔,解忧公主一家就是那时候迁到阳陵的。

    到了汉武帝时,天下完全一统,陵邑迁徙打压的对象,就变成了天下豪杰兼并之家,按照主父偃建议,这叫:“内实京师,外销好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所以只要是地方上家资满三百万的,统统要迁到茂陵,这相当于按照财富榜名单挨个宰,东汉的显贵巨鹿耿氏、邯郸马氏,如今都在茂陵县里排不上号。

    而关东豪侠郭解不满足这条件,也遭迁徙。

    一个无官无爵的“布衣”,虽然没多少钱,却能说动大将军卫青卖面子为其求情,足见其明里暗里势力名望之大。

    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迁徙时,地方士大夫集资送行,不下千余万。到了茂陵,京师地区的士大夫,争先恐后地结交,这种人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因为太过高调,杀官藏匿,不但郭解最终族灭,还引发了全国轰轰烈烈的扫侠除豪运动。

    除了强制迁徙,还有主动来茂陵入籍的贤人名士,如董仲舒、司马相如等。司马迁也跟着其父司马谈,从龙门迁居茂陵,在这里见识到了游侠列传的主角郭解,又与董仲舒结识,听那些六国后人讲述祖先事迹,为日后《史记》的创作提供了很多口述材料。

    任弘暗想:“太史公在任氏危难时拉过一把,让任氏免遭族灭,他虽然不在了,但我按理说也该拜谒其后人,毕竟是世交。只可惜我问傅公时,他说太史公两子皆已亡故,家族也迁离茂陵了,唯有一女,嫁给了御史大夫杨敞。”

    反正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俨然藏龙卧虎之地,而“五陵少年”,也成了京师富贵子弟的代名词。

    只可惜任弘他们路过茂陵县这一夜,居然没有任何豪贵子弟上门惹事打脸,平静得很。

    倒是任弘检查着那一袋袋从西域带来的作物种子,琢磨道:“不知我此番能得多少赏钱?有没有三百万?”

    “即便够在长安买房,也买不到地啊,都城附近已经人满为患,多是皇室园囿,鲜少有空地了。我若想种田培育各类作物的话,搞不好,还得在五陵或者霸陵买田。”

    ……

    到了次日,众人从茂陵县出发,开始旅程最后一天的行程,今日就能抵达长安,大家心中都十分高兴,尤其是任弘,毕竟从接到使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

    胯下的萝卜终于不用天天跑路了。

    快要抵达渭水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细柳”的亭驿,渭水河畔还剩下些叶子的柳树低垂,昔日周亚夫将军的旧营垒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亩亩种了宿麦的农田。

    “还是以为这细柳会有一座细柳营呢。”

    赵汉儿等第一次来关中的吏士们早就听说过周亚夫细柳营之名,还以为今日能看到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细柳营并非常设。”任弘道:“孝文皇帝时,匈奴两次入寇,以十余万人入北地郡,杀都尉,掳人民畜产甚多,甚至还派骑兵烧了回中宫!甚至有些匈奴斥候,南侵已至雍城和甘泉!远远近近的烽火,连长安也望得见!”

    一百年前,那真是汉朝对匈奴最恐惧的时候,天天被按在地上随意侵辱,天朝上国尊严扫地,每次被打劫一番后,还得忍气吞声将公主送去和亲。在贾谊看来,这俨然是汉为匈奴之臣妾,只欲痛哭流涕,以为奇耻大辱。

    “正是因为当年战场已经推进到三辅了,所以才得在渭北驻扎大军。”

    “而现在。”

    任弘看向跟自己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的袍泽们,笑道:“因为卫、霍,因为傅公,也因为吾等,汉匈交锋的战场已经被推到西域去了,所以长安,便可以铸剑为犁,再也不需要细柳营了!”

    那句话说得好啊。

    因为远方有人守护,才有了上元灯节。

    任弘只愿长安三辅永远和平繁华,再不必看到烽火,再不用有细柳营。

    在破虏燧那段日子让任弘明白了,一味防守是不够的,还得主动出击,打出去!让战争在敌人的地盘上打响。

    但不久前,有人却又告诉他:要想完成经营西域的大业,光靠将军吏士们在边境打拼,是远远不够的。

    任弘不由想起右谷蠡王身死的消息传到渠犁时,傅介子对他说的话。

    当时任弘为自己将宝压在右谷蠡王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身上而后悔,又觉得傅介子不必为自己扛锅。

    “我为何要帮你?”

    当时傅介子傲然道:“我是在帮自己,帮所有想在西域挣功名的人,帮那些将血流在这雪山沙漠之间,埋骨于此的人。”

    “朝中反对重开西域的声音可不少,上到九卿重臣,下到贤良文学,喧嚣尘上,他们轻轻动动嘴,就可能让将士们流血流汗的努力全部作废。”

    “你任道远不是能说会道么?又立了如此大功,正好回去,登上朝堂,助吾等对付他们,为在西域拼命的人,多争些利好!”

    所以,任弘才需要一份完美无暇的功勋,傅介子已经决定了,他就开拓西域一派在朝中的代言人。

    “傅公说得没错,战争不止是前线在打,还得要战胜于朝廷,我未来几年的战场,就在长安!”

    “在在庙堂之上,在殿陛之间!”

    如此想着,他们已经过了长长的便门桥,这是汉景帝时修的渡桥,这样的如虹长桥,渭水上一共有三座,将长安与五陵连在一起。

    放眼望去,南边是郁郁葱葱的上林苑,清泉汩汩奔流,池塘纵横相连。竹林果园,芳草佳树,郊野之富,倾斜逶迤连于蜀、汉。缭绕围墙四百多里,中有三十六所离宫别馆。

    而东方,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固若金城雉堞上万,疏浚城池注水成渊,三达的道路既平且宽,十二座通门无比庄严。

    这就是长安!

    虽然还隔着好远,但任弘似乎已能听到一个帝国正值壮年的心脏,在蓬勃跳动。

    他如同引擎,带动这庞然身躯,缓缓举起拳头,就要狠狠打在匈奴脸上!

    不管是曾来过的夏丁卯、韩敢当、卢九舌,还是没来过的瑶光、刘万年、赵汉儿,全都停在了便门桥边,远远望着他,心情激动。

    任弘却越过了众人,迎着有些凉意的东风,打马当前。

    “长安啊长安,我穿越了两千年,跨过万里山河,终于来到你面前!”

    ……

    ps:第三卷《欲饮琵琶马上催》完。

    晚上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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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谁赞成?谁反对?

    元凤五年九月初五,任弘人还没进长安,一场跟他有关的战斗,却已在未央宫东门外打响。

    未央宫位于长安城西南,而未央宫东门那两座高大的汉阙名曰“苍龙阙”,因为苍龙是东方七宿的总称,阙上亦有无数条鸿龙缠绕的浮雕。

    此为未央正门,内诸侯入朝皆从此门而入。

    而未央宫外正对苍龙阙的,是一座规模堪比宫室的府邸,此为丞相府。

    虽然武帝朝后期,大权为内朝和尚书台把持,但丞相毕竟是理论上的百官之首,遇上有朝中大事,皇帝与大将军霍光仍然会令丞相府组织将军、公卿、大夫、博士、议郎集议。

    丞相府西门口,有丞相长史带着十名吏士持戟守着,一时辰换一班,期间动都不许动一下。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却有一个尖嘴猴腮,额头微凸的年轻郎官,正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啃一颗桃,吃相很豪放,汁水从嘴角流下,竟直接用宽袖一擦,惹得卫士门频频看他。

    他们认识此人,乃是“常侍骑”杨恽(yùn),除了郎官外,他还有个身份,便是御史大夫杨敞次子,年少高才,博闻强识,然为人倨傲,不拘小节。

    这杨恽啃完之后桃核也不扔,而是走到丞相府外墙下埋了起来,然后用巾擦干净手,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入丞相府。

    相府采用“四出门”,与皇宫室布局形制相类,其内外以府门、中门、閤及所属垣墙分为三个区域,府门有阙、署,阙下让等待者休息的官署中已站满了人,足有四五十之多。

    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卿士被众公卿簇拥着,他面含微笑,礼貌地看向每个说话的人,极有涵养。

    但当他看到刚走进丞相府的杨恽时,笑容却顿时消失了,向左右阿谀的众人告罪,匆匆走向杨恽,压低声音喝问道:“你这孺子怎么来了!”

    杨恽笑道:“大人,我乃是六百石骑郎,常侍陛下左近,也有资格参加集议。我向天子请求,天子也准许了,让我来好好听听公卿们是如何议事的,你看这是我得入丞相府的符。”

    御史大夫杨敞压着怒意:“天子身边的常侍诸郎,年纪、履历比你长的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是你来!”

    “他们是比我多吃了几年饭,但才识和胆量不如我啊。”杨恽若无其事地摊手。

    “更何况,今日要议的,是谒者任弘是否封侯一事罢,大人忘了母亲的嘱托了?”

    提到自家夫人,杨敞气焰顿时一敛。

    御史大夫杨敞惧内,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的夫人乃是太史公司马迁之女,司马迁的《太史公书》没有传给儿子,倒是传给了这女儿。

    可以说,杨敞能混到今天的位置,几乎全是杨夫人的功劳:十五前的武帝朝后期,巫蛊事发,局势不明,踏错一步就可能有灭顶之灾,她却极力建议丈夫跟定一个人。

    那就是当时还不显山不露水的霍光。

    于是杨敞从霍光身边的小吏做起,随着他鸡犬升天,渐渐担任大将军军司马、幕府长史,大司农等官,专掌国家仓廪,劝课农桑。因为他谨言慎行,又有家中的夫人指点,仕途一路顺利。

    可偏偏几年前,当杨夫人带着杨恽,回龙门司马氏老家祭祀时,朝中却出了乱子。

    当时隶属于大司农的稻田使者去燕国回来,得知了左将军上官桀与燕王欲发动政变,对大将军霍光不利的消息,立刻禀报杨敞。

    按理说杨敞作为大将军多年心腹,应该立刻将这件事通报大将军,让整个霍氏集团做好应对。可杨敞没了夫人帮忙拿主意,竟六神无主,不敢担当,非但没有上奏检举,反而装病卧床在家,全当不知道此事。

    亏得那稻田使者又将此事告知霍光另一位心腹杜延年,如此霍氏才能成功渡过险境,将上官桀、燕王、盖主、桑弘羊等一锅端了。

    事杜延年得重赏,倒是杨敞差点连官都丢了,亏得霍光念他跟了自己多年,最后还是放了杨敞一马。

    而在杨恽跟母亲回来后得知此事,又是后怕又是好笑。

    在杨恽看来,父亲这已经不是胆小怕事,而是愚蠢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杨家跟着霍氏十多年,若是大将军倒了,他们家还能幸存不成?

    “他就是反过来杀了燕仓,立刻投靠上官桀、桑弘羊,也比蒙起头来坐观成败强啊!”

    所以杨恽心里十分瞧不上自家父亲,当年车千秋为丞相时,被匈奴人嘲笑为“妄一男子”,可车丞相亦曾果断地斩杀田仁,又上书孝武为卫太子伸冤,亦有担当,真正的“妄一男子”,是杨敞吧!

    母亲当年是京兆出了名的才女,却看上了这样一个人,这是杨恽这做儿子的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

    “外祖父当年为何答应了这桩婚事?”

    “总不会是父亲讲了他曾祖赤泉侯杨喜斩得项籍头颅的故事,骗得外祖父喜爱吧?”

    别人家的孩子启蒙读物是论语孝经,可杨恽不同,他少时的读物,是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太史公书》。

    有这样的女婿,无怪乎外祖父《项羽本纪》里垓下之战那一段写得那么详细。

    大概是受父亲这种性格刺激,杨恽凡事都喜欢跟他反着来,杨敞胆小怕事,杨恽则胆大好事,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一脚。

    杨恽靠近杨敞:“大人今日准备帮帮那任弘么?”

    杨敞立刻板起脸来:“我与丞相主持集议,应该不偏不倚,岂能因为外家的旧谊而有所偏颇?”

    “大人回家以后,敢如此回复母亲?”

    杨恽笑道:“母亲说起过,外祖父当年与任安相善,甚至还帮任氏免遭族灭,如今他的孙儿在西域立下大功回来,父亲若能帮上忙,就帮一把,对你这御史大夫来说,不过是举手折枝而已。”

    “如此便能让两家之谊续上,而多了一位军功列侯为友,对我家也没坏处啊……”

    杨敞却不回答,反而再度露出了笑:“中门已开,待会你旁听即可,万万不可出言!”

    ……

    年迈的丞相王(qí)从中门缓步而出,这位王丞相也是地方小吏出身,本是孝武朝时绣衣使者暴胜之的人,后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

    和杨敞不同,他在数年前燕党谋反时做了正确的抉择,得了大将军喜爱,如此方能为相,按照汉家规矩,为相者直接封侯。

    但其实这位丞相,连他的前任车千秋都不如,无法决策任何大事,不过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工具。

    公卿百官均向其作揖,丞相亦还礼,众人以他和御史大夫杨敞为首,陆续进入中门——顺便将佩剑留在外面,这是为了防止待会若吵起来有人一怒之下拔剑,那就太难看了。

    丞相府中门内为相舍,设有正堂、庭、后园与诸曹吏舍,今日的集议,就要在正堂召开。

    进了宽敞的厅堂后,众人在丞相长史安排下陆续入座。

    杨恽扫视周围,却见以王丞相和老爹杨敞为首的公卿们坐在西边,朝向东方,王丞相年纪大了,旁边得有人帮忙擦口水,而杨敞脸上的笑就没变过。

    五大三粗的北军诸校尉坐北朝南南,他们说话的嗓门有些大,被礼官说了几次才低了些,但偶尔仍会爆发出笑声。

    高冠广袖,隶属于太常的议郎、博士坐东面西,多是出身贤良文学,他们神情肃穆,好似这不是集议,而是一场战争——几年前,这群人确实拼尽全力,为大将军打赢了那场名为“盐铁之议”的恶战。

    嗯,是他们自认为打赢了,而对面基本是桑弘羊一个人舌战群儒。

    堂下位次最低贱的,自然是杨恽他们这些来自未央宫的侍中、郎官、大夫了,因人数太多,一排坐不下,而排成数行,重行在南墙靠门的位置,北面而坐——他们在集议时极少发言,基本是看热闹的。

    随着一声钟鸣,头戴进贤冠的户曹令史走到中央,宣读诏令:

    “谒者任弘护乌孙使者,解轮台之围,斩龟兹王、尉犁王首归来,不日将抵长安。陛下与大司马大将军下丞相府议此事,延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考合古今,明正其功,然后乃加爵土。今日诸卿畅所欲言!”

    杨恽知道,皇帝,即便是大权在握的皇帝,一般是不会亲自参加集议的。

    当然,孝武皇帝是个例外,他不但喜欢亲自参加集议,还常常明目张胆袒护自己喜欢的一方。

    比如帮张汤手撕狄山,让他被匈奴斩头而去。

    其实只需要让丞相、御史大夫领衔将结果以书面形式交给大谒者,大谒者上奏,皇帝若是认可,就批示“制曰可”,若是不同意,就打回奏疏,重新再议。而朝臣们发现自己的提议竟让皇帝不喜,见风使舵,阿承上意即可。

    当然,也有铁头娃坚持己见力争到底的。

    如今皇帝不过是傀儡,那最终的决策之权,就在大将军霍光手里了。

    如此看来集议似乎没有必要?

    不然,每一趟集议,都是能看清楚群臣观点倾向的好机会。皇帝和大将军不在,他们方敢畅所欲言,立场和倾向一目了然。

    杨恽坐在后排位置,扫视堂内东西南北四面众人,嘴角露出了有趣的笑。

    “那今日对任弘封侯之事,谁会赞成,谁会反对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续汉书》引《蔡邕集》:“三月九日,百官会府。公殿下东面,校尉南面,侍中、郎将、大夫、千石、六百石重行北面,议郎、博士西面。户曹令史当坐中而读诏书,公议。蔡邕前坐侍中西北,近公卿,与光、晃相难问是非焉。”

第154章 并且我有证据

    坐在相府厅堂东墙下的是隶属于太常的议郎、博士们,他们多是来自三辅地区的贤良,或者郡国的文学高第。

    这其中便有一位头戴儒冠,身材较矮的儒生,三十余岁年纪,坐定后取出了简牍和笔墨,放置在膝上。

    这个名叫“桓宽”的汝南文学,他并非负责会议记录的太史,但每逢重要集议,都会将双方的言语加以记述。

    几年前的盐铁会议,正是桓宽将会上贤良文学和御史大夫桑弘羊的相互诘问记录下来,称之为《盐铁论》,在儒生间散播传抄。

    虽然哪怕桑弘羊都倒台了,大将军霍光却食言,除了取消酒专卖外,对盐铁等政策竟未有丝毫改动。但通过那场大战,天下的贤良文学们还是拧成了一股绳,他们留在了长安,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论太平之原。

    而现在,战斗又要打响了。

    “次公待会要出言么?”

    在桓宽旁边的是来自九江郡的文学祝生,他有吴楚之人的脾性,曾在盐铁会议里发愤懑,刺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御。

    桓宽没有直接答应:“我先听着记着,汝等先与之争辩。”

    祝生颔首:“善,此番若任弘封侯,以西域之事而位列尊贵,国中定会像孝武之世一样,争相往赴西域,言外国利害,为了封侯而妄开边衅。“

    二十多年前,李广利征大宛太过惨烈了,士卒回还玉门者不过十分三四,许多人埋骨异域,府库也为之空虚,而最终又转嫁到地方郡县头上,官吏为了媚上而横征暴敛,导致武帝末年盗贼并起,天下大乱。

    所以贤良文学们认为,战争是导致天下乱象的罪魁祸首。

    对此,贤良文学们在盐铁会议里便与桑弘羊为首的功利大夫们争辩过。

    桑弘羊竟认为当年孝武攻打大宛无错,因为一旦罢兵,等同于放弃西域,西域诸邦将附从于匈奴,匈奴复强,战争就不是在西域打,而是在朔方云中打了。

    但贤良文学却认为这是歪理,不过是徼一时之权,不考虑长远。汉使们在皇帝面前大谈大宛的汗血天马,安息的真玉大鸟,让孝武皇帝动了心,如此才会兴师远征。

    他们不学兵法都知道,万里而攻人之国,兵未战而物故过半,最终获得几十匹天马,和胡人们虚幻的臣服,当真值得么?反观国内黎人困苦,奸伪萌生,盗贼并起,这是虚中国以奉域外啊。

    只可惜,虽然他们将桑弘羊诘问得默然不对,但让贤良文学们心寒的是,桑弘羊倒台后,盐铁会议大力支持他们,被他们视为“周公再世”的霍大将军却好似变了个人,仍沿用桑氏之策。

    元凤三年,他派遣傅介子使西域,杀楼兰王安归。元凤四年,更是屯田轮台!这俨然是彻底否定了《轮台诏》,走上与孝武完全一样的道路去了,这和他们设想中截然相反。

    而今年,如贤良文学们所料,屯驻轮台的吏士果然惹了事,被匈奴和龟兹围困,而为了救他们,大汉不得不耗数千万军费,发大兵远征,大宛之战的噩梦,似又要重现。

    尽管后来那谒者任弘借来乌孙兵,击退了匈奴,解决了龟兹,但若他因此被封侯,势必被渴望军功的事功一派推为标杆。

    什么一人灭一国,匹马上天山,火牛破胡虏,天下的良家子恶少年听了这传奇般的故事后,又眼红其功勋侯位,恐怕会争相涌向西域。

    所以今日贤良文学们,必须阻止任弘封侯!

    这不是针对谁,而是在西域问题上的进退之争,是大汉行王道,还是行霸道的存亡之争!

    所以王丞相和御史大夫杨敞刚宣布集议开始,贤良文学这边就首先出言了。

    “我以为,任弘不该封侯!”

    九江文学祝生站起来,朝众公卿拱手:“他是罪人任安之孙,本该禁锢三代!”

    接下来,曾学过律令的祝生,开始强调当年任安犯下的不忠欺君之罪,简直是人神共愤,族灭亦可,其子孙焉能封侯?全然忘了贤良文学们在不同场合也痛批过孝武严刑峻法,祸及罪官家人。

    贤良文学的主要对手,坐于北边,对军功无比渴望的北军校尉里,一个粗犷的嗓门却嚷嚷起来:“可笑,我记得高后时,韩王信之子韩颓当南投大汉,获封弓高侯。”

    “而孝景皇帝时,卢绾孙卢他之以东胡王身份投降归汉,被封为亚谷侯。”

    “按照三代禁锢之说,这两位焉能封侯?任安是有罪,但他的罪,能比得上韩王信和卢绾?”

    说话的是长水校尉辛武贤,辛武贤统帅长水胡骑,他是陇西郡狄道人,在朝中为官的六郡良家子中,地位和名望仅次于后将军、水衡都尉赵充国。

    与贤良文学力图阻止任弘封侯不同,六郡良家子们,对这件事极其支持,他们玩经术不是关东儒士的对手,若是边境再一片安详,上哪挣功名去?任弘若能封侯,便能进一步推进朝廷在西域的征战。

    韩颓当的后代充斥朝野,孝武皇帝宠爱的韩嫣,在巫蛊之事中被卫太子所杀的韩说,以及如今的前将军韩增,祖先犯过的罪,丝毫没影响他们。

    祝生无从反驳,只能生硬地说道:“韩、卢二人是以匈奴降王封侯的,这不一样。”

    “那就别说什么祖宗之罪,只论战功!”

    辛武贤大笑道:“汉家制度,非有功而侯,天下共击之。按照孝景皇帝时定下的封赏之科,斩捕首级中率可以封侯。”

    汉时的“中首虏率”,便是秦时的“盈论”,一般野战斩得两千首级为封侯标准。

    比如霍去病的初战,便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而同年跟着卫青出塞的上谷太守郝贤,捕斩首虏二千馀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

    当然,李广一生作战斩首数可能超过了此数,但因为他每次都未能全胜,且伤亡过多,无法斩首报功,所以终究不得封侯。

    而任弘只身一人,死的也是友军,自然不需要考虑伤亡问题。

    辛武贤与傅介子同为六郡良家子,共事多年,对开拓西域,他举双手支持,早就准备好今日跟贤良文学好好干一仗了。

    “此番任弘亦在龟兹城、轮台城斩得龟兹兵两千级,渠犁铁门所斩首级尚有千余,他则推让给了渠犁司马奚充国,但也足以中率封侯!”

    祝生强辩道:“龟兹、轮台的首级,军司空令前往验证时,多已腐烂不可计数,谁知究竟是不是士卒,万一是被滥杀充数的龟兹平民呢?且那多是乌孙人所杀,故不该算数。类似的事,义阳侯也做过,前年楼兰之战,若羌人斩得的胡虏头颅,又被其用来给手下吏士报功。”

    祝生看向主持会议的丞相和御史大夫:“我提议派遣使者彻查此事,若任弘谎报斩首数目,应效孝文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事,加以严惩!”

    “腐儒!”

    辛武贤恼了,腾地站起身来,大骂道:“任弘以区区谒者,遭逢龟兹叛汉,与匈奴围困轮台、渠犁,任弘奔赴万里,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请得乌孙援兵,灭龟兹,解轮台之困,又使匈奴右贤王退兵,此可谓万里振旅,汝竟欲收系按验,亲者痛仇者快。”

    “我怀疑你是匈奴右贤王派来潜伏在大汉的间谍!”

    长水校尉今日虽未披甲,却仍有战将气势,哪怕中间隔着十几步,亦让贤良文学们害怕,幸好佩剑都留在外面了,他摸了一下摸空了,只欲上前揪着祝生就打。

    祝生只得一边仓皇后退一边高喊:

    “丞相,御史大夫,长水校尉咆哮相府,当逐!”

    “就算要逐,也等乃公撕烂你的嘴再逐!”

    王丞相连忙咳嗽不止,胆小怕事的御史大夫杨敞瞪大眼睛,训斥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看好好的相府集议就要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演变成斗殴,好在辛武贤身后,一位头戴委貌冠的卿士拦下了他。

    “辛校尉,且慢动武,让我来与他讲道理。”

    这位卿士与辛武贤相反,文质彬彬,笑容温和,虽然才四十多岁年纪,但鬓角已生华发。

    却是光禄大夫,在典属国任职的常惠!

    典属国是直接负责藩邦属国事务的机构,五属国归他们管辖,大汉与番邦的外交事务也由典属国管。

    如今的典属国是大名鼎鼎的苏武,而典属国右丞常惠,则是曾跟苏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19年的假吏,多亏了他的机智,苏武才得以归来,如今仍是苏武的左膀右臂。

    和想要开边立功的六郡良家子类似,这些掌管着典属国昔日汉使,是最明白西域将士不易的人,当然,他们也希望自己的职务能扩大些,不然再像前些年那般断绝与西域往来,典属国随时有可能撤销,并入被职能类似的大鸿胪。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与六郡的将军校尉们是同盟。

    常惠在辛武贤耳边说了几句,将他劝坐下,走到中央,朝丞相、御史大夫拱手:

    “就算龟兹、轮台的斩首难以一一验证,龟兹王、尉犁王的首级总是真的吧?”

    “按照封赏之科,斩捕敌酋名王,也可以封侯。前年的张掖之战,张掖属国都尉郭忠斩犁污王,便封了成安侯。傅介子更是以斩楼兰王安归而封义阳侯,有先例可询。一个头颅尚封七百户,两个头颅却不封,这恐怕会惹天下人非议。”

    “而任弘的功劳,还不止于此,他说动乌孙出兵,相当于让乌孙彻底背弃匈奴,同汉结盟,断了匈奴右臂。”

    “他还在沿途说动了姑墨王遣使入朝,而姑墨王又联络了疏勒、尉头、温宿、莎车等邦,一共八个西域城郭国请朝汉阙,与匈奴断绝关系,恢复属邦外臣地位,西域南北两道,尽竖黄旗!”

    这都是典属国负责的事务,常惠自是一清二楚。

    “昔日博望侯张骞非有斩首阵战之功,却因使绝国大夏,为汉联络乌孙结昆弟之好,得以封侯。如今看来,任弘身为使者,亦有大功!”

    “依此种种,任弘非但必须封侯,而且,得封千户以上方可!”

    支持此议的辛武贤等校尉大声赞同,御史大夫杨敞和丞相开始交换意见,儒生们则交头接耳,暂时没有站出来反驳。

    这些都是无法否定的事实,谁让任弘一口气立了那么多功劳,仿佛知道朝中会有人反对自己封侯一样。

    坐在靠南后排的杨恽露出了笑,看来不用他出马了。

    然后这时候,依然在飞笔记述的桓宽却停住了笔。

    因为贤良文学的领袖,来自中山郡的文学,博士刘子雍已缓缓站了起来。

    他是大鸿胪韦贤的亲信,而韦贤乃是当今天子的老师,邹鲁大儒,负责外邦入朝的礼节。

    所以刘子雍与早早跑来叩阙的姑墨国使者有接洽,据说,他有扭转今日局面的杀手锏!

    却见刘子雍肃然下堂,对丞相、御史大夫作揖:

    “我有一事,须得禀明诸位公卿。”

    “任弘本非持节使者,但却在西域私造节杖,他矫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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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先说一下吧,这本书不会造反的,原因见77章。

第155章 经组织研究决定

    刘子雍作为大鸿胪属官,参加过前几日接待姑墨使者的事务,他特地让译者详细询问了使者经过,那姑墨使者似是受了恐吓,对任弘赞不绝口,声称姑墨幡然醒悟都是任谒者的功劳。

    但从姑墨人口中,刘子雍却抓住了一个破绽。

    “姑墨人说任弘持节而见姑墨王……”

    刘子雍看向相府厅堂内的众人:“但众所皆知,任弘此番只是护送乌孙使者归来,此外绝无使命,故天子不曾赐节!必是其伪造!”

    常惠却大笑起来,他对此事早有预料,遂取出一封帛书来,呈送到丞相、御史大夫杨敞面前:“义阳侯傅介子前日来信,说任弘在西域翻越天山时不慎摔倒,闪了腰。”

    “故而行走需要手杖,蛮夷小邦之酋首不识上邦礼仪,加上姑墨王为其臣子所缚,惊慌失措下,将任弘的手杖看成了节杖,何足怪哉?据我所知,一些西域小邦,还以为所有汉使都是博望侯呢。”

    此言引发了一阵哄笑,辛武贤等校尉们都知道这是傅介子那厮胡扯,却都毫不在意。

    刘子雍却冷笑道:“所以常君认为任弘不是矫制?”

    常惠回过头:“绝不是,傅介子已将事情前因后果以驰骑送回,任弘从头到尾,都是以利害劝说乌孙王、姑墨王,从未假借天子之言游说。”

    却不曾想,这是刘子雍设下的一个陷阱,他哈哈一笑:“全凭利害?那张胜当年在匈奴时也是如此么?”

    提及此名,常惠面色顿时一黑。

    张胜,这是常惠,还有跟随苏武出使的众人永远忘不掉的名字。

    那是孝武皇帝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且鞮侯单于刚继位,自降身份,称汉天子为“丈人行”,欲重启和亲,于是苏武使匈奴。

    恰逢匈奴内部有人密谋政变,想要杀死单于和丁零王卫律,再一同降汉,当时使团的副使张胜也参与了进去,暗中协助此事。

    结果事泄未成,张胜倒是贪生怕死投降了匈奴,反而牵连了苏武、常惠他们,被匈奴羁留整整十九年!

    刘子雍抓住了常惠的命门:“张胜当年也是出于利害,自作主张啊。而任弘与之相同,他奉使有指,要护送乌孙使者入朝,却置之不顾,偏偏去做了其他事情,便是违令矫制!”

    常惠肃然道:“张胜害了苏典属国与吾等,而任弘救了困在轮台渠犁的数百将士,为大汉惩罚了龟兹,联结了西域,护送乌孙使者的使命也未落下,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如何能相提并论。”

    “没错,这就是矫制大害与矫制不害的区别!”

    武帝朝后,儒法合流,循吏通儒术,而儒生也习律令,刘子雍虽然是贤良文学,却也通《大杜律》。

    “矫制无害,罚金四两,不必削职,可受薄赏,但封侯万万不可。”

    “如复加爵土,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我相信大多数人在外私自做主,只会像张胜那样招致的祸患,不利于国,而得不到任弘这样好的结果。”

    刘子雍大义凛然地说道:“为了堵上此疏漏,为了让往后使者不争相效仿,任弘受一点小委屈又何妨呢?”

    辛武贤听得恼火,手又习惯性往腰上摸去,还是没摸到剑柄,只起身大喝道:“别人受委屈,有功而无赏,不是你刘博士受委屈,当然无妨,任弘若不封侯,岂不是寒了天下有志之士的心?将士们流血流汗立了功,却被几个儒生几句话说没了,谁还愿意为国赴难,让汝等这些贤良文学去么?”

    眼看又要掀起新一轮对骂,靠南墙郎官们就坐的地方,却响起了一阵大笑:

    “刘博士此言差矣,别说任弘不算矫制,就算他真是矫制,也无伤大雅!”

    却是常侍骑杨恽,他看别人争论,嘴巴痒得不行,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

    御史大夫杨敞顿时暗道不好,果然,一直装糊涂的王老丞相忽然不瞌睡了,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堂内众人也统统朝自己看来。

    “不是我指示他说的。”杨敞欲哭无泪。

    杨恽却丝毫不在意父亲被众人瞩目,而是侃侃而谈道:“我听说过一段前朝旧事,说来给诸君听听。”

    “孝武皇帝时,令博士徐偃使行风俗,徐偃矫制,竟让胶东、鲁国私自鼓铸盐铁。御史大夫张汤弹劾徐偃矫制大害,法至死。”

    “当时徐偃是这么为自己争辩的。”

    “他说,《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也。”

    “而孝武皇帝则让终军诘问,终军说:‘古时候,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所以使者有不专断权变之宜;可如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徐偃分明是在大汉封域巡视,却称之为出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徐偃词穷而受诛,这件事,贤良文学们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和刚才常惠被刘子雍拿张胜举例说事,犹如揪住了尾巴一样,如今一听徐偃之名,贤良文学们都别开了脸。

    哪能不知道,徐偃可是被反对盐铁专卖的贤良文学们,视为为此事业牺牲的第一位先烈呢!

    杨恽继续道:“徐偃虽诛,但他的话却很有道理,我又在陛下身边听大鸿胪教授《公羊春秋》,里面也有这样一句话,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贤良文学中,通《公羊春秋》者不乏少数,这句话没错吧?”

    孝武皇帝表彰六经后,曾经辉煌一时,百家争鸣的子学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不再有百家之别。

    论述九流十家渊源时,还敢把道家放第一位的《史记》就是子学时代最后的绝唱。

    经学时代已经来临,势不可挡,大汉朝野,不管是将军、使者、官吏,都会学一学诗书春秋,或作为跻身的敲门砖,或作为自己某些行为的遮掩。

    当年酷吏张汤就深蕴此道,他往廷尉署里招了很多通儒经的士人,给严刑峻法包装上了温情脉脉的外壳,遇上想要放一马的人,就故意让人以春秋决狱,高抬贵手。

    杨恽对《春秋》也十分精通,只是他将其当成史书来读,而非经典。

    “西域与中原异俗,足有数千里之遥,任弘奉命护送乌孙使者,遭遇龟兹伏击,安危之势,呼吸成变,难道龟兹人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先派人回来请示不成?所以在域外的使者,应当有专断权变之宜!”

    方才刘子雍挥舞着汉律想要给任弘戴一个“矫制不害”的罪名,如今杨恽则拿起《公羊春秋》作为武器刺向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刘子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那九江郡祝生嚷嚷了起来:“谁说西域是疆外?”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域诸邦曾经向孝武皇帝称臣,亦是大汉疆域也!“

    这会你们怎么想起来了!

    杨恽发现贤良文学比自己想象中更不要脸,笑道:“那汝等为何又说任弘擅开边衅呢?明明是平叛!身为人臣,见到叛逆可击也不击?”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贤良文学是半步都不会相让的,他们开始轮番上阵,与杨恽就那段公羊春秋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争论起来,各种引经据典,听得对面的校尉们直打哈欠,却插不上嘴。

    直到御史大夫杨敞制止了争执。

    “止!”

    杨敞黑着脸,宣布今日集议到此为止。

    “诸卿及校尉、议郎、博士、郎官畅所欲言,气氛谦和,议得很不错。”

    御史大夫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

    “史官已将今日之言记录下来,由大谒者交予陛下及大将军过目定夺,诸位且散去吧。”

    贤良文学们这才气冲冲地起身,这场架他们吵得意犹未尽,唯独桓宽从始至终都在默默记述,未发一言。

    祝生有些责怪地问他:“次公明明有大才,方才为何不出言与那杨恽诘辩?莫非是怕他是御史大夫之子?”

    桓宽摇头:“我当年连真正的御史大夫桑弘羊都没怕过,岂会怕杨恽?”

    “只是今日所谓集议,哪怕吾等赢了,对最终结果也毫无裨益,说了也没用啊。”

    桓宽自从贤良文学在盐铁会议被大将军辜负后,不再像从前那般天真,开始掰着指头对祝生道:“此番集议,只是丞相和御史大夫主持,大司马大将军不来也就罢了,前将军韩增、右将军张安世、后将军赵充国这三位中朝大官也不见踪影。”

    “而九卿中的几个实权人物,太仆杜延年、大鸿胪韦贤、典属国苏武、卫尉范明友、宗正刘德皆未到场。”

    朝中实权大佬基本不愿与会,只是负责给诏令盖戳子的丞相和御史大夫带着一群小虾米在这争论,双方就算争破头,有意义么?

    桓宽收起笔墨,叹息道:“真正能拿主意的人不在这,我多说几句话,说得再有道理又有何用?或许就在吾等争议时,诸公早已在内朝定策了!”

    ……

    而另一头,等出了丞相府,将左右支开后,御史大夫杨敞也对儿子发了火:

    “你这好出风头的小孺子,以为我真的愚笨么?真正拿主意的人都不曾参与集议,你方才那些话,说了又有何用?”

    杨恽却笑道:“有用啊,帮大人表个态,省得回去又被母亲责怪。而任弘不管封没封侯,至少我杨家是看在上一辈的旧谊面上,帮过他一把了。”

    “你!”

    杨敞气得手指都在抖,杨恽却停止了嬉皮笑脸,肃然道:“更何况,大人能想到的,我还会想不到?”

    他甚至能猜出那些拥有实权的大佬们各自的倾向。

    “前将军韩增的亲信冯奉世也去了西域,他多半和六郡良家子出身的后将军赵充国一样,支持任弘封侯。”

    “典属国苏武就不必说了,他的意思,都通过常惠传达了。”

    “太仆杜延年虽家传律令,却一直主张清静无为,与民休息,少开边衅,盐铁之议就是他首倡的,贤良文学也是他招来的。”

    “大鸿胪韦贤作为帝师,是贤良文学们的领袖,这二人或许会支持贤良文学。”

    “倒是卫尉范明友乃是大将军女婿,以度辽将军击乌桓而封侯,按理说他该站在军功勋贵这边,但大汉不可能在东西方同时开辟战线,所以一直主张对匈奴左部用兵的范明友,或会乐意见到任弘无封。”

    “至于右将军张安世,宗正刘德这两位,一贯唯大将军之命是从,态度不明……”

    太史公书里那些朝堂政争,都是活生生的案例,杨恽从小研习,通晓古今,对朝中局势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比他老爹都要清楚。

    杨敞有些发愣,半响后才回过神来,感觉有些没面子,遂挥袖驱赶杨恽:“小孺子,身为卑官,却妄议朝事,迟早给我惹事。滚回家去,明日是休沐日不必入宫随驾,罚你在家中思过!”

    “诺!”杨恽大声应诺,等杨敞气呼呼地走了一段后,却发现儿子还悄咪咪地跟在自己身后。

    眼看父亲要炸毛了,杨恽挤眉弄眼:“我是想问,大人今日回家吃饭么?”

    “我都被你气饱了,吃什么吃!”

    “善,那我就对母亲说,大人嫌她亲下庖厨做的菜肴不好吃。”

    杨敞一下子就怂了,哭笑不得地回头:“恽儿,你是真的想要逼死老父么?”

    ……

    作为当朝御史大夫,杨家已经搬到了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此里就在丞相府和京兆尹府以南,占地很大,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及宗室子弟,号称长安第一里。

    杨恽回家后,一夜无事,到了次日,因为是休沐,杨恽不必入宫,正在家中悠闲高歌,杨府却响起了叩门声。

    不一会,家监跑来告知:“君子,是张生来了。”

    杨恽不修边幅,闻言哈哈大笑,穿着一件薄薄的禅衣就出门,果然看到一个手持便面扇的家伙走了进来。

    “子高莫非是知道我在家思过,特来陪我?”

    子高便是杨恽的好友,在太仆杜延年手下做事的张敞,此人有两个癖好,一是喜欢为其妻画眉,每日必画。

    二是不管到哪,都带着一把便面小扇,据杨恽所知,连极冷的秋冬都拿着。

    当杨恽问他大冷天为何要带便面扇时,张敞回答说:“遮脸所用,遇到不想见,更不愿打招呼的人,用便面挡住,假装看不到他即可。”

    杨恽无言以对,张敞真是比自己还似狂生,虽也研习诗书春秋,却不拘礼节,故而二人志趣相投。不过也有区别,杨恽是眼高于顶,瞧不上腐儒俗吏,见谁怼谁。张敞却是和光同尘,风趣幽默,跟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

    张敞不由分说拉着杨恽就往外走,嘴里还道:

    “子幼,他来了!”

    “谁来了?”如今是深秋,外头有些冷了,杨恽来不及回房拿衣裳,只将家监的外袍抢来披上,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老爹要他闭门思过的话,却已全然忘到脑后了。

    “让近来长安朝野市坊议论纷纷的人,还能有谁?”

    张敞将便面往脖颈后一插,与杨恽勾肩搭背,大笑道:“当然是那个一人灭一国,单骑上天山,火牛破胡虏的任弘,他来长安了!”

    “人已入横门,将至未央宫北阙!”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156章 汉家千里驹

    “虽然走了这么久还没摸到城墙,其实吾等早就到长安了。”

    望山跑死马,望着城墙走也一样,任弘他们过了便门桥走了又有一个时辰,竟还未到城下。

    所谓大都无防,长安和秦咸阳一样,亦是有城无郭,广大的里聚和居民区都在城墙之外,城墙之内主要是宫室和官署,以及达官显贵的府邸。

    所以一路上,众人已看尽了街衢通达,里弄百余,每隔几个里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正在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马羊嘶鸣、车来车往,十分热闹。百姓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而一抬头,则是墙高门伟的“横门”,这是长安十二门之一,位于城池西北,当年张骞、傅介子都是从此出发去西域的。

    朝中早早得知任弘他们今日抵达,执金吾手下的一众骑从卫士在此戒严,几位公卿大夫也等候多时了。

    任弘连忙下了马,正了正衣冠上前,却见迎面走来的是两位大夫,一位身材矮小,年过四旬,环挂青绶,腰悬印囊,一看就知道是两千石,又见其头戴委貌冠,或是九卿一级的人物。

    而另一位则形体高大,虽然容貌年轻,但头发却花白,戴进贤冠,腰上佩戴的是黑绶,应是千石左右的官吏。

    大汉官员在袍服外要佩挂组绶,并随身携带官印,所以一看那绶带颜色就知道级别。

    反正都比任弘大。

    于是他向二人长作揖:“谒者弘奉诏护乌孙公主、王子入朝,见过二位上吏!”

    头发花白的千石吏一口太原口音:“任道远,义阳侯常在信中提及你,你可是他的爱将啊,今日终于见到了。“

    他自己介绍道:“吾乃典属国丞常惠,这位是宗正刘路修。”

    “刘德。”刘宗正笑吟吟地微微拱手,自报姓名。

    巧了,任弘前世曾看过某部讲汉武帝时代的小说,主角就叫刘德。

    不过那主角是汉武帝的弟弟,河间献王,这位却是出身楚藩的刘德,不是一个人。

    这位宗正刘德不出名,但他的儿子孙子却有名气。

    儿子叫刘向,整理了战国策,写了列女传,开启了古文经学。孙子叫刘韵,是王莽的国师。

    这时候,换了一身汉式女装的刘瑶光也带着刘万年过来了,她理论上是乌孙正使,今日倒是收起了平日不拘礼节的习惯,十分得体地朝二人行礼。

    “乌孙国昆弥与楚主之女刘瑶光,子刘万年,见过刘宗正、常典丞。”

    “乌孙公主和王子不必生分,该叫我族叔才对。”刘德笑道:“我亦出身楚藩,乃楚元王之后也,论辈分,与解忧还是兄妹。”

    刘德和解忧公主都是刘邦的小老弟,楚元王刘交之后,不过解忧是大宗楚王戊之女孙,而刘德则是小宗休侯刘富之后。

    当年休侯刘富因为劝诫楚王戊不听,逃到长安。七国之乱后,刘富等楚王兄弟皆坐免侯,削属籍,后来才被窦太后恢复,留在了长安。他不愿再入仕,只学祖先楚元王刘交,潜心于学问。

    刘德为其孙,是汉武帝表彰六经后,世上为数不多还坚持修黄、老术的学者,淮南王刘安倒台后,刘德还搞到了不少刘安门客们撰写的黄老修道之术。

    而今上继位后,大将军霍光为了避免天下人说自己效诸吕专权,架空刘姓,遂征辟了一批宗室为官。年轻时很受汉武帝喜爱的刘德也在其中,据说大将军很欣赏刘德,在他妻子死后,甚至想要将女儿嫁给他续弦,却为刘德婉拒……

    虽然是亲戚,但瑶光对刘德只是恭敬,倒是对常惠更感兴趣些:“母亲在乌孙时,常提到常君。”

    常惠的目光也在往瑶光兄妹身上瞥,闻言一愣:“楚主……还记得我?”

    刘瑶光没反应过来:“当然记得,母亲说,当年居于长安僻里之中,曾蒙常君之惠,让吾等来到长安后要拜谒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惠神色有些复杂难解,最后只无奈地笑了笑。

    好在刘德帮常惠缓解了尴尬:“子直,当年孝武皇帝在甘泉宫召见我,听我叙述黄老之术,感慨我的名与河间献王相同,又同样喜好收书,所以称我为刘氏千里驹。”

    “此为谬赞,依我看,这任谒者往返乌孙,单骑上天山,纵横破胡虏,他才是大汉的千里驹啊!”

    常惠接过话,拊掌道:“不止千里了,万里亦有也,就叫万里驹吧。”

    千里驹万里驹也比沙漠之狐好听啊,这个绰号任弘喜欢!

    等等,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和萝卜成同类了?

    “二公这是要捧杀弘啊,我只是一匹劣马,万万当不起。”

    任弘嘴上十分自谦,他年少得志,估计会招致不少红眼病,又没有过硬的大腿,进了京兆后言行必须低调些才行。

    由执金吾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护送着,舆服导从,众人进了横门,却见道直树郁,凉风拂面,望则宫阙如云,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参差,不愧是帝国的中心。

    但他们却并未直抵未央宫,而是在下个路口停住了。

    “此乃藁街。”

    常惠对任弘说道:“此街有蛮夷邸,专门供入朝的四夷蕃客居住。”

    听闻此言,刘瑶光和刘万年神情一滞,有些失望。

    受解忧公主影响,她们对汉朝是有很强归属感的,来到长安却被当成外人看待,与普通的西域使者等同。自是有些想法。

    任弘正欲说话,常惠却已看了出来,大笑道:“乌孙公主、王子勿要误会,一般的四夷使者入朝,自是在蛮夷邸居住等待朝见,但汝等不同啊。”

    “乌孙乃大汉昆弟,而天子和大将军也特地嘱咐过,要将楚主的子女,当成刘姓宗室来看待,所以不必舍于蛮夷邸,刘宗正会带汝等前往尚冠里内宗室邸,洗沐休憩后,明日与任谒者一同入未央宫朝见天子!”

    这一番话,让刘瑶光和刘万年相视一笑,心里那点想法顿时没了。

    任弘只想给常惠翘大拇指,典属国相当于大汉的外交部,常惠这些外交官做事是极其灵活聪明的,难怪当年苏武滞留匈奴时,靠了常惠的机智才让匈奴放了人。

    而大汉的外交部长,典属国则是苏武担任,虽然前几年苏武的儿子卷入燕王、上官桀谋反被诛,他本人则被霍光护了下来,仅被削职,如今几年过去了,苏武又做了“假典属国”,虽非正式任职,仍掌实权。

    “此行多谢任君,明日再会。”

    终于抵达终点,刘瑶光长长舒乐一口气,朝任弘恭敬地行礼,与他道别,于是乌孙使团便跟着刘德继续往南走了,常惠则带着任弘拐了弯,前往蛮夷邸。

    ……

    常惠已经检查过任弘带来的龟兹王、尉犁王首级:“道远应该知道了罢,按照规矩,斩得名王头颅,当悬于北阙,但示众的.asxs.,却是这蛮夷邸。“

    任弘道:“听傅公说起过,这是为了威震蛮夷诸邦。”

    “不错。”

    常惠将龟兹王首级的木函拿给任弘端着,自己则捧了尉犁王头,说道:“昔日苏公被匈奴滞留时,说过这样一席话。”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当时大汉兵锋正盛,焚匈奴之庭,屠轮台之城,蹈大宛之垒,籍夜郎之都,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所以匈奴竟为苏公此言所震慑,未敢杀害一名汉使,只是将吾等监禁,还欲招降。”

    虽然常惠曾与苏武一同滞留匈奴多年,当年锐意从军出使的少年郎,头发都熬花白了,但他眼中的锐气,却仍不减当年!

    “只可惜当时国中确实有些问题,今上和大将军遂奉孝武遗诏,弃西域而养百姓,十余年过去了,大汉已恢复元气。不过城郭诸国,却开始有人忘记当年轮台、大宛的教训了!”

    “人都是不长记性的,国也一样。”任弘接过话,笑道:

    “所以需要惩戒冒犯大汉者,让四夷诸邦,记得新的教训。”

    “连杀三批汉使的楼兰王安归,被傅公用节杖捅死,而龟兹只是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其王身首异处,其国灭亡,一分为三。”

    “这是在告诫诸邦,杀汉使者,冒犯大汉这种事,别说做了,连这念头,都不能有!“

    “难怪义阳侯如此激赏你。”

    常惠十分高兴,拍着任弘道:“此番若能留在长安任职,可愿到典属国做事?苏公与我,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大才啊!”

    好家伙,常惠原来是想拉他进外交部?

    “弘就是大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岂有自己做决定去哪的道理?”任弘没立刻答应。

    说话间,蛮夷邸已至。

    长安有很多郡邸、王国邸,相当于各省驻京城办事处,最出名的是汉文帝继位前曾待过的代邸。

    而蛮夷邸是所有舍邸中最大的,南临藁街,北临长安西市,所以西市也是方便蛮夷使团与商贾做生意的场所。这附近鱼龙混杂,治安一般,外邦使者、质子相互斗殴打死人是常有的事,那鄯善王的叔父,一位楼兰王子就在这附近犯了法,按汉律下蚕室被阉了。

    西域大胜的消息月余前就被驿骑飞马传回来了,典属国当时就开始张罗此事。

    眼下除了巴巴赶来朝见汉天子的姑墨、疏勒、莎车、于阗、温宿、尉头等八个西域小邦使节外,还有月氏、安息、大宛滞留在大汉的使者,外加五属国归义君长、诸羌豪帅等,皆聚集在蛮夷邸。

    大汉对来朝的诸邦使者质子是十分恩荣宽厚的,平日里胡萝卜没少喂,但偶尔也得用大棒吓唬吓唬。

    所以,蛮夷邸今日封禁,执金吾一早就将外面围了起来,典属国通知所有人不得外出。

    他们不知出了何事,议论纷纷,不同的肤色眼珠发色让人眼花缭乱,数十种语言交相喧哗,典属国的九译令都有些忙不过来。

    直到面含微笑的常惠和任弘走进蛮夷邸的院子里。

    “诸位,勿要慌乱!”

    他让随从将两个头颅插在矛尖上,高高举起,又让九译令大声宣布道:“龟兹王绛宾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又围轮台,伏击我吏士。尉犁王惨毒行于民,附从匈奴,攻我铁门塞,此二王者,甚逆天理,大恶通于九霄!”

    “幸汉使者弘借得乌孙义兵,合义阳侯介子之卒,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龟兹王绛宾及尉犁王首。今宜悬头藁街蛮夷邸间,直至北阙,以示万里!”

    常惠虽然是笑着说话,但对于诸邦使者来说,却是**裸的恐吓与威慑。

    他们一时间鸦雀无声,皆下拜匍匐,开始恭贺大汉斩杀叛王,通汉语的则开始表忠心,表示绝对会紧跟大汉,彻底断了与匈奴的往来。

    也就月氏、安息两个大邦的使者还算镇定,但也面面相觑,开始重新评定大汉的武力和拿下西域的决心。

    此情此景,让那句话就在任弘喉咙边,差一点就喊出来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龟兹,还不够远!”

    ……

    PS:第三章在晚上。

    顺便强烈推荐基友要离刺荆轲的《我要做皇帝》《我要做门阀》,加上我这本基本能把汉朝历史了解个遍。还有他的新书《大宋帝王》也很好看。

第157章 斩得名王献桂宫(4000月票加更)

    横门大街是任弘这一世见过最宽的街道,他目测估算了一下,起码有四十余米宽,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只是被两道高四尺的矮墙一分为二。

    中间的是石板铺就的御道,有两圈深深的车辙,除了天子出行时专用外,御道平时唯公卿、尚书、章服可行。小吏和百姓只能走御道两边的路,而且是“左入右出”,也即走左边是入城,走右边是出城,分得很清楚。

    “单向车道啊这是。”

    任弘心里嘀咕,他和常惠此刻正站在一辆笨重的驷马戎车上,手中持矛,上头插着龟兹王绛宾和尉犁王二人之首。昨天下午抵达长安后,在馆舍稍作休息,沐浴后换了一身黑衣绛冠,方才能入朝。

    横门大街从横门开始,向南延伸过东市、西市,桂宫、北宫、戚里等地,直达未央宫北阙,全程将近三公里,任弘他们的车行驶得很慢,足足走了两刻。

    而在御道之外,有执金吾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相随,舆服导从,还不断向路人告知大汉使者斩得龟兹、尉犁王首归来的消息。

    这就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御道外的矮墙边围观,他们跟着马车一起前行,指点两枚胡王首级,或好奇地打量近来在市坊中被议了又议的任弘。

    “常君,这些百姓就一直这样跟着吾等?”任弘发现长安城内已经有数千人被吸引过来围观,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待久了,忽然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免有些不适。

    “那是当然。”常惠笑道:“长安城里的百姓啊,就爱看个热闹,非得跟到北阙之下才肯罢休。”

    马车故意开得很慢等待百姓跟上,常惠便给任弘说起一件事。

    “今上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时,有一个名叫成方遂的男子,因为有卫太子舍人对他说:你的状貌甚似卫太子。于是成方遂便恶向胆边生,穿着一身黄襜褕,戴黄帽,乘坐黄犊车,建黄旐,入长安城,诣北阙,自称之是卫太子!”

    卫太子是在巫蛊之祸后便死了,但民间一直有他尚在人世的传闻,这件事竟导致长安陷入了混乱,来围观的人数以万计,右将军张安世不得不勒兵于阙下,以备非常。

    这当然是傻,大位已定,就算他是真卫太子也活不了,何况是假的?

    这时候,大汉朝最大的广场,北阙广场到了!

    北阙高耸雄壮,仰头望去,郁郁如与天连。即便是在见过世面的现代人看来,也十分壮观,一道大门依然紧闭着,到这以后,就不再是执金吾的防区,而是卫尉负责守御了。

    而高耸达十丈的北阙之下,是一片宽阔的空地,难怪能容几万人聚集。这北阙是汉天子朝见外国蛮夷使者的地方,同样也是百姓下情上达之处,称之为诣阙,平时处斩罪人也会挑这,好让长安人看个热闹。

    此刻的北阙广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万把人挤在两侧,相互传说着关于任弘,关于这场战争的消息,有的人早就在里坊中聊过无数次,有些人却是头一次听闻,瞪大眼睛听着那些被夸大好几倍的事。

    任弘做下的那些事太过传奇,再被人一夸张,简直吹得神乎其神。

    在传闻中,他不但有苏秦张仪之唇舌智慧,恶来孟贲之武力,更有田单之兵法谋略。不但是真.一人灭一国,连瑶光公主入龟兹王宫劫持绛宾的事,也被扣到了任弘头上。

    不知他们若知任弘在天山上高反晕了过去,全靠了瑶光和萝卜连搀带驮才顺利翻过去,会是何表情。

    虽然这场远在西域的胜利不能给长安人来太多好处和生活上的改变,但他们就是很高兴,拊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任弘不由想起,自己一路来长安所见的沿途民风。关中本是秦地,秦人被鞅法秦律驯化了一百多年,砍人头挣爵位和种地一样,成了每个男人的本业。所以秦地民风彪悍,闻战则喜。

    秦始皇靠着高唱”岂曰无衣“的秦人横扫**。而汉高祖刘邦亦以关中为基,同样是靠着源源不断被萧何送到前线的秦人,车翻了与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项羽。

    不过现在关中人不再像过去那样朴厚无华了,大量移民迁入后,五方杂糅,风俗不纯。

    除了达官贵人、世家富人带起来的奢靡风气外,还有很多来自郡国的豪杰则游侠迁徙五陵,这群人桀骜难驯,易为盗贼,所以三辅地区的治安一直是个大问题。

    但不管是故秦人还是新移民,不论良家子还是恶少年,面对任弘那些故事,面对斩敌酋首扬威域外的英雄归来,都表现得格外狂热。甚至有人高声唱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的歌来。

    或许是这样的一幕,让他们想起了汉武时代,卫青和霍去病两位将军一次又一次的凯旋,和让整个长安都狂欢的献俘礼吧?

    大胜之后,往往都有大酺三日的特许,因为长安城内管控很严,百姓无故不得群饮,所以每次朝廷打胜仗,就成了狂欢的讯号,也难怪他们这么兴奋,跟过年似的。

    任弘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来:“大将军霍光在干掉所有政敌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捡起汉武帝的政策,开始对外开拓,是不是也存了获取政绩,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做‘周公’的目的呢?”

    要知道,刘弗陵已于一年前年满18,行了冠礼,可以亲政了,但霍光却一点还政的意思都没有,是因为皇帝的健康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原因如何,这一点在外面肯定是惹了一些非议的,毕竟是外戚啊,大家第一想到的不是周公,而是诸吕。

    想要压制内部这些异样的声音,霍光就需要一些来自外部的胜利,彰显自己对孝武之政的继承。

    傅介子是霍光一手发掘的人才,他和任弘在西域取得的每一场胜利,都能为霍光增添武功。

    霍光对西域的开拓,大汉武装力量的主要构成,六郡良家子们会无条件支持他。而除了关东的富人和贤良文学对此有怨言外,富贵游闲的三辅民众,也乐见于此。

    如此想着,任弘抬起头时,却看到上面有一位身着甲胄,赤色大氅飘扬的将军正在低头冷冷看着他们。

    “那是卫尉、度辽将军、平陵侯范明友。”常惠低声提醒。

    名号好长啊,但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头衔没加上,“霍光的女婿”。

    常惠告诫任弘:“度辽将军提议打匈奴应该从左部下手,驱乌桓、鲜卑以灭匈奴,为此和主张从西域入手,先击破匈奴右部的义阳侯起过争执,二人不太相睦。”

    路线之争啊,任弘颔首,所以范明友也可能因为老傅,恨屋及乌不待见自己。

    他们正在等卫尉打开北阙大门,却听常惠忽然叹息道:

    “可惜,上次使者驿骑携楼兰王安归首来献时,陛下是亲自登上北阙城楼受俘馘的,你却没遇上那一幕。”

    皇帝亲自登阙接受献馘,是最隆重的献俘形式,当年汉武帝除了打匈奴的几次大胜外,只在南越王、大宛王这两个倒霉蛋脑袋送来时做过,还顺便告了庙。

    至于这次任弘闹下的阵仗比楼兰更大,皇帝为何没有亲临北阙受俘馘?常惠却没有说下去,任弘只能自行猜测。

    在卫尉范明友令下,面前这座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门,正在为任弘缓缓开启,老大帝国的实权者们,正在未央宫正殿等着他……

    只是不知,常惠昨夜跟任弘暗暗透露的“封侯”之事,究竟能不能成?按照常惠的说法,哪怕跟任氏有故的司马迁外婿--御史大夫杨敞暗中指使其子杨恽帮忙驳辩,但丞相府集议还是如预料中那样,无果而终了。

    而内朝大佬们的决断,外人也无从知晓。

    方才已揣测过霍光心思的任弘倒是一点不慌,他跟随常惠一起,下了马车步行向前。当看到两座高阙上的龟蛇浮雕时,忽然想起一事来,在身后长安人的欢呼中问常惠道:

    “对了常君,这座门除了北门外,可有专门的称呼?”

    常惠看了任弘一眼,心中暗赞,好后生,他竟是一点不焦虑能否封侯么?还顾得上问这门叫啥。

    “未央东阙为苍龙阙,故称苍龙门。”

    “北阙为玄武阙,门当然叫玄武门了!”

第158章 霍光

    未央宫确实有大国宫室的气派,任弘入北阙玄武门后,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宫墙,墙开四门,那便是不论来者何种身份都必须下车马的“公车司马门”,然后就到了未央宫内部。

    远远能望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巍峨宫殿屹立在龙首山岗,一座座殿堂从北到南,从山岗到山脚依次排列。

    古朴的竖钟架在宫院中,巨大的金人立于正门外,殿上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如鸟翼舒张,荷重的栋桴如奔驰的骏马般排列气势恢弘。

    不过他们却绕过了那些山岗上的巍峨大殿,而去了位于山脚那座不太显眼的殿堂,任弘瞥见匾上写着“承明殿”三字。

    承明殿陛上有光禄勋带着郎卫们陈车骑步卒守卫,大张旗鼓,而隶属于太常的谒者则负责治礼,引着群臣以次入殿门。

    于是任弘就被一个自称“杨恽”,容貌略丑的骑郎引到正殿侧面的画室里来了。

    所谓画室,便是宫殿中通有綵画之堂室,是正殿左右的建筑,这里是应召参加朝会之臣待命的地方。朝堂上自有规矩,事情得一件一件办,不同身份的人也要分开等待,任弘呆在西画室,而乌孙公主、王子则等在东画室。

    他们来得很早,群臣也差不多到了,只在等待大将军霍光去迎皇帝御驾前来——天子的寝殿名为“温室殿”就在承明殿之南。

    但等了许久都不见谒者高呼天子驾到,即便有厚厚的蒲席,任弘腿都跪坐麻了。

    任弘好想念在西域的胡凳小马扎,在那他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而跪坐在他身旁,负责指引的骑郎却露出了玩味的笑。

    杨恽拍着自己的膝盖,沉沉有声,显然是塞了东西的,他低声说道:“任谒者果然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啊,都不知道在腿上垫点软衬。“

    还可以这样?

    任弘看向杨恽,这位应该就是常惠与他说起过的,御史大夫杨敞之子,太史公司马迁外孙了,前日正是他在丞相府集议上帮常惠等人力辩。

    跪不住,那就闲聊呗,反正殿内此刻也颇有一些声音呢,大臣们似乎也等得不太耐烦。

    “多谢杨骑郎了。”任弘轻声道。

    “谢我何事?”杨恽眉毛一扬,故作不知。

    “关于丞相府集议之事。”

    “那件事啊。”杨恽故作恍然:“我听不惯贤良文学们的歪理,随口说一句罢了,任谒者不必放在心上。”

    任弘笑道:“不止此事,昔日太史公曾救任氏,让我家免遭族灭,弘当时年纪尚幼,得以生入河西,改日定去拜访御史大夫及杨夫人。”

    “你是得去拜访我家。”杨恽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俩字咋写。

    “我就乘着现在说了罢,省得任谒者万一真封了侯,还觉得是我家在攀附你。”

    “家母让我邀请你在闲暇时去我家一趟,她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一样东西?”任弘心生好奇,莫非是……

    杨恽却不说话了,只让任弘自己猜是何物。

    又等了半响,承明殿内的说话声更大了,汉朝的文武大臣素质当真不行啊,像极了老师不在课堂上的学生们。难怪当年高祖刘邦为此头疼,这才让叔孙通制定礼仪,不然当年的军功勋臣们酒醉撒泼起来,以剑击柱还是小事,都能把未央宫拆了。

    任弘也颇感无聊,过了一会故意轻声嘀咕道:“我还以为,天子和大将军会在宣室殿或前殿举行朝会呢。”

    他来时看到了龙首山岗上的未央前殿,那才是未央宫的标志性建筑,一百多年前,萧何斩龙首山而营之,与北阙同时建立。

    此外还有位于半山腰的宣室殿,被时人视作“未央正处”。

    果然,杨恽听到任弘这“乡巴佬”的言论,顿时冷冷一笑:“任谒者是听那些根本没进过未央宫的人吹嘘的吧?未央前殿只有用于皇帝即位、立皇后、朝贺、大丧、拜三公等重要之事才使用。”

    “任谒者,你虽然立下大功,而乌孙公主、王子入朝也是十年间未有的大事,但还没重要到要启用前殿的程度。若是解忧公主和乌孙昆弥亲来,又遇上正旦大朝会,诸侯属国云集还差不多。”

    “至于宣室殿,则是用于陛下召集内朝少数官员集议,寻常朝臣连殿门都进不去。”

    “所以今日便只在承明殿举行寻常的五日一朝。”

    “原来如此!”任弘作恍然大悟状。

    嘴上如此说,杨恽心里却暗暗嘀咕道:“其实哪有五日一朝,虽然陛下亲政了,但却极少露面,一月能有一次常朝就不错了。政务一例委任大将军。”

    “大将军通常都在幕府中就与内朝官们敲定所有大事,定下来后知会天子一声,完了再通知丞相、御史大夫和九卿去办而已。”

    他想完后,却忽然明白任弘为何要提及这件事了。

    杨恽遂笑着戳穿了他:“任谒者不必担心,长安城中有个说法,尚冠里倒下一棵树,都能砸中两个君侯。自有汉以来百有三十年,天下的列侯何止数百,孝武皇帝时,因酎金成色不好而撤销的侯国多达一百零六个。剖符封侯这种区区小事,哪能每次都放到宣室、前殿去?”

    “是个聪明人啊。“任弘头一次发现脑子和自己转得一样快的人,这杨恽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也不掩藏了,索性暴露本心,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杨恽是个大嘴巴:“任谒者,依我之见,你封侯之事,十有八……”

    “肃静!”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喝令,却是太常手下的礼官忍不下去,终于开始瞪他们俩了。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可就不似我这么客气了,杨骑郎、任谒者,慎言!”

    任弘和杨恽只能默然,他心里却暗道:

    “你这礼官,咋不去举咎殿内开始说笑的众臣呢?”

    但下一秒,那些杂音就统统消失了,殿堂上鸦雀无声,从九卿到校尉,从两千石到六百石,百余朝臣莫不振恐肃静,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

    “霍光和皇帝来了?”任弘长出一口气,终于等到了。

    但等了一会,却没有听到礼官大声喊“趋”!只有一声……

    “大司马大将军到!”

    这意味着,皇帝没有露面?是身体不适还是为何?

    但任弘对霍光的期待,其实远超过那位再过一年就可能要辞世的小皇帝刘弗陵,他连忙直起身子,想要一窥那权臣的容貌。

    从任弘的角度朝画室外看去,能看到承明殿门入内的一小段殿堂,霍光从那走过时,兴许能瞧见他。

    但没想到的是,任弘却被群臣密集的头颅冠带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有人路过。

    过了半响,直到群臣从殿尾到殿首依次微微欠身,朝大汉真正的当权者作揖行礼,任弘依然连霍光的帽尖儿都没看见。

    任弘泄气地缩回身子。

    倒是旁边的杨恽看出他的意图来,笑道:“大将军身高才长七尺三寸,故易为群臣高冠所遮,任谒者,在这儿你除非站起身踮着脚,否则绝对看不到。”

    你量过?还是问过霍光的裁缝,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七尺三寸,按照汉尺23.1厘米来算,霍光才1.68米。

    与动辄八尺的关西大汉们相比,这位大司马大将军,果如传闻中那般……

    是一个矮个子的政治家啊!

    过了一会,承明殿上响起了一个缓慢而饱满有力的男中音。

    “陛下有所不便,令光代为朝会!”

    杨恽摇了摇头,这个嘴欠的家伙难得面露忧虑,天子近年来常缺席朝会,他们郎官身在未央宫最是清楚,对此见怪不怪了。

    而听闻此言,朝堂中响起了一阵杂声,但很快就归于静谧,方才霍光没来时,还无视礼官肆无忌惮说话的群臣,此刻却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个殿堂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声。

    刘姓皇帝虽然“不便”,但承明殿上,却依然有一个站着的“皇帝”!

    那个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召乌孙公主、王子及有功谒者任弘上殿!”

    “任谒者,跟好我,别乱走,大将军不喜欢意外。”杨恽不再嬉皮笑脸,肃然起身,带着任弘走出画室。

    任弘跟在杨恽和礼官身后,亦步亦趋,对面的刘瑶光和刘万年,也正在从东画室出来。

    刘万年那火红的头发梳成了童子的发鬟,看上去像个红发哪吒。

    而刘瑶光今天换上了一身大汉公主宫装,细细梳了汉女的发式,化了妆,走路也小步小步的,与往常洒脱打扮截然不同。

    但任弘却顾不上细细看她,倒是忍不住朝殿堂上瞥了一眼。

    任弘看到一位身穿黑色朝服的公卿,他头戴红色委貌冠,深色的衣帽显得皮肤白皙,养得很长的美须髯直垂到胸口。

    因为身材略矮,霍光在朝臣中如鸡立鹤群。

    但这不算高的身躯里,却蕴含着能让那些比他高一个头的文武百官们,战栗缄默的权势。

    当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站定于皇帝御榻之侧时。

    他被承明宫灯映射在墙上的影子,宛如一位百尺巨人!

    ……

    PS:第二章在下午。

    未央各殿功能和位置参考陈苏镇《未央宫四殿考》。

第159章 陆军马鹿

    虽然只有设在承明殿的常朝,但有资格参加的亦不是一般人,除了九卿及其重要属吏外,还有公卿、侍中、尚书衣帛等内朝臣僚,以及京兆北军诸营校尉、将大夫以下,六百石以上者。

    按照汉高祖时叔孙通规划的制度,文官陈于殿堂东方,西向站立,多戴进贤冠,黑衣。

    领头的那两位应该就是丞相和御史大夫杨敞,九卿按照太常、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典属国这样的次序排,所以典属国是比较靠后的。

    任弘能看到常惠就站在靠近殿尾的地方,他前排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大臣,那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武。

    而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则陈于殿堂西方,东向站立,他们则多戴武冠,衣绛衣,大多出身关西,面容孔武有力。

    唯独领头的两位却是白面将军。

    第一位面容肃静,面朝霍光方向,始终保持微微欠身,任弘猜测,他就是酷吏张汤的儿子,右将军、光禄勋张安世。

    任弘听说张安世好读书,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汉武帝出巡时丢了三筐书,张安世只问了书名的卷次,竟能提笔将其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这本事实是世间少有。

    第二位的特点则是又高又俊,浓眉大眼,应该是前将军韩增。

    这韩增乃是弓高侯韩颓当之后,他们家族可谓基因优良,生下来的男子个顶个都是美男子,韩增的大伯韩嫣,其容貌能将汉武诸多后宫比下去,常与刘彻同起居,颇受宠爱。

    而武官里排位第三的,则是早先任弘他们在玄武门有一面之缘的卫尉,度辽将军范明友了。

    任弘心中暗道:“按理说赵充国应该在范明友前,看这情形,赵充国没来?”

    文武百官左右,还有大行设九宾,胪传,维持秩序,而大将军霍光则站在文武中间,御榻陛下的位置,在任弘走到中央终于能抬起头看去时,发现霍光除了身材略显矮了点外,双目也分得有点开。

    殿堂上规矩很刻板,抖机灵之类的就别想了,不让你说话时,万万不可出言,当霍光接待乌孙公主、王子时,任弘基本上全程静默。

    今日刘瑶光举止十分得体,她穿着长可曳地的深衣襦裙,梳垂云鬓,从侧面看十分温淑娴雅。朝堂上的公卿们,谁能想到她可是能手撕龟兹王子,开强弓,喝烈酒的女人呢。

    倒是刘万年这个不争气的有些举止无措,汗如雨下。

    喂喂你又不是跟着荆轲刺杀秦始皇帝的秦舞阳,怕个啥?不是天天嚷嚷着想见大世面么?怎么到了殿堂上就怂了。

    “王子为何发抖?”负责礼仪的大行注意到了这点。

    刘瑶光瞪了弟弟一眼,然后笑道:“北蕃蛮夷之鄙人,年纪幼弱,未尝见大将军之威,故振悃畏惧。”

    群臣倒是微微点头,想起当年解忧公主和亲前,竟能在孝武皇帝面前毫无惧色,对答如流。

    这位瑶光公主,有其母风采也。

    瑶光还在对答里多次夸赞了任弘的神机妙算,遇事不惊,力挽狂澜,这溢美之词,夸得任弘都有些脸红。

    他不过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工作而已。

    因为皇帝未来,少了些亲戚问候,对乌孙公主、王子的接待很快就结束了。

    在霍光示意下,宗正刘德代缺席的皇帝颁诏:

    “汉与乌孙结昆弟之好,乌孙公主比汉公主仪,王子比列侯仪,皆赐姓刘,入宗室籍,公主瑶光居平乐观上林乐府习鼓琴,王子万年居尚冠里宗室邸。皇后稍后会在未央宫椒房殿宴请乌孙公主、王子。”

    她二人谢了诏,起身时瑶光还朝任弘眨了眨眼。

    今日常朝便进入第二项议题,任弘站直了身子,该轮到自己了。

    霍光道:“任弘于西域所立之功,这几日丞相府,内朝大大小小的集议都论过了,不必赘述,你本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任弘应道:“无有,只是此行非弘一人之功,麾下吏士韩敢当、赵汉儿、卢九舌等皆立功卓著,其功劳已书于简牍,奉与典属国丞。”

    “此外,多亏了义阳侯率军逼走匈奴右贤王部,否则铁门之困尚不可解。”

    霍光微微颔首,那双分得有点开的丹凤目扫视左右:“诸位还有何疑意?”

    没人说话,东边站在殿堂末尾那些头戴儒冠的博士贤良们也讷讷无言。

    过了一会,西侧武官阵营里却站出来一个人,说道:“大将军,任弘之功自不必再议,但我却想要在此举劾一个人!”

    谁能料到,首先开炮的不是想象中的鸽派、贤良文学们,反倒是卫尉、度辽将军范明友!

    “度辽将军,你想举劾谁?”

    哪怕霍光微微皱眉,范明友还是朝自己的岳丈作揖:“义阳侯,傅介子!”

    任弘猛地抬眼,登时一惊。

    ……

    范明友的举劾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做了充足准备。

    “傅介子在上疏中说,他下令让任弘将本已擒获的匈奴右谷蠡王放走!”

    “大汉与匈奴交战百余年,投降的小王数不胜数,高后时有韩王,孝景时有东胡卢王等五王,孝武时更多,但最大也不过是军臣单于之子,当时的左贤王于单。”

    “数十年过去了,再无一位六角王降汉,漠北等战,亦无阵斩者。而元封、太初年间,为接受匈奴左大都尉投降,大汉在塞外筑受降城,并遣赵破奴发兵深入匈奴迎之,可惜未能成功。”

    “此番若能将右谷蠡王擒获招降哪怕是斩首,必使匈奴震怖!足以告庙!”

    范明友看了一眼任弘:“但就是这样一位名王,却不请示朝中而放了?任弘官职卑微,奉命行事无可厚非,不应责怪。但傅介子身为主将,却有纵敌之罪!请大将军察之!”

    此言让常惠等人都未曾想到,这招真毒啊,发现任弘的功劳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便转移目标了,还说服了与傅介子有过节的范明友举劾她。

    任弘也听得有些发怔,老傅你结的是什么仇啊,难怪要我在朝中为你相争。

    傅介子替任弘背锅时恐怕亦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吧。

    “不错!”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联合打击,对面的文官中,也有一位长髯老者出列,却是皇帝的老师,大鸿胪韦贤。

    韦贤朝霍光拱手道:“孝文皇帝时,贾谊曾上书,提议建三表,设五饵,以此与单于争其民。”

    “孝武时封左贤王于单为涉安侯,于单降后,次年便有匈奴赵王安稽、相国无龙附汉,汉封之为昌武侯,襄城侯。由是匈奴瓦解,如此方有元朔五年、六年长平烈侯出定襄之大胜!”

    “如今匈奴本已内部不睦,此番若能收降右谷蠡王,匈奴内部必分崩析离,远期五岁,近期三年之内,匈奴亡矣!”

    任弘真是听呆了,三年亡匈?我还五年复辽呢!

    此外河南地大胜是卫青和将士的功劳,跟于单投降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太大关系?汉匈再度开战时,伊稚斜早就将匈奴内部统一了。

    这位邹鲁大儒韦贤却并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毛病:“可惜却被义阳侯放归,《春秋》有言,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啊……”

    有了两位大佬开炮,接下来对傅介子的指摘越发恶毒。

    “傅介子不但有纵敌之过,率军至渠犁遇左贤王部,却顿兵不战。”一位茂陵贤良如是说。

    “应该加以申饬,削其爵位,撤其职务,更换能人担任。”一位关东文学紧跟其后。

    对朝堂之争,任弘曾有过设想,可今日是真真长见识了。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当然不是,这些批驳傅介子的,个个都是聪明人,一切都是利益之争。

    范明友靠进攻乌桓封平陵侯,号度辽将军,听这名就知道,他是面对匈奴左地的,他跟力主从右地和西域动手的傅介子,简直是日本海军马鹿和陆军马鹿的关系。

    傅介子是开拓西域的实施者,将他撤换,将给西域一派以沉重的打击,或许范明友的左地战略便能成为国策。

    至于韦贤及其背后的贤良文学们,虽然嘴上一心为民,可他们代表的是关东地主豪强的利益,从盐铁会议开始,这群人就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匈奴应该主和!

    他们将傅介子等主张开拓西域,最终完成战胜匈奴事业的人称之为“好事之臣”,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

    甚至有人提议对匈奴应该恢复怀柔,“为政务以德亲近,何忧于彼之不改?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也!”只差双手赞成恢复和亲了。

    眼下虽然碍于霍光,没有明说这些理论,但他们却恨不得将傅介子这开拓西域的急先锋削爵撤职,永不起用!

    真该让汉武大帝统统将这群人扔到边境,叫匈奴斩其头而去!

    朝中的鹰派鸽派甚至鹰派之间的斗争是永不停止的,历史上陈汤斩郅支单于,传首万里,多么荡气回肠的大胜,却被朝中之臣轻描淡写地抹杀了。

    将士们军入玉门本以为会受到英雄般的礼遇,结果却是被蛮不讲理地审讯收系,理由是他们将战利品带回国,违反了汉法!

    如果不想看到那一幕在将来发生,此刻就不能沉默。

    任弘暗暗攒着拳头,那些对傅介子的批判,如疾风暴雨般,看似绕过了他,可任弘知道,皆因老傅以其伟岸的身躯,为自己挡下了这一切!

    “汝等知道傅介子是我任弘什么人么?”

    “他可是我大哥!”

    想到这,任弘忽然很大声地噗呲一笑,让在那厉声批驳傅介子的众人一下子泄了气,目光聚在他身上。

    而一直默默听着众人批判傅介子,从始至终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霍光,看向这个敢当朝发笑的小谒者。

    负责礼仪的大行令则指着任弘斥道:

    “任谒者,朝堂上本该肃穆庄重,你为何无故发笑?”

    “禀大将军及诸位公卿,小臣想起一句话,故而失笑。”

    任弘抬起头,眼中不再事不关己,而是战意十足!

    “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

    PS:加更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武侠新书《捉刀记》,这次真的是武侠:刀,是什么样的刀?

第160章 封侯取第一日中!

    (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8/10)

    ……

    “你这小孺子,竟说本将军是赵括?”

    任弘那句话范明友最初没听明白,在对面和他临时组队的贤良文学们提醒下才反应过来。

    范明友被公认为当今朝中仅次于赵充国的善用兵者,他早年击益州西南夷谋反,后任羌骑校尉,随军平定武都郡氐人叛乱,由此崭露头角,大将军霍光也对他青眼有加,嫁女与之结亲。

    后来升为中郎将,又被封为度辽将军,去年将兵两万出塞击乌桓,斩首六千余级,堪称大胜,其后乌桓复寇幽州,范明友屡屡击平,使得乌桓大人们闻明友之名而震怖,只能重新归附于汉,保于塞外,为汉侦查匈奴左贤王动静。

    范明友由此封平陵侯,他和斩了楼兰王的傅介子,可谓那一年最耀眼的星,东西两开花。

    但在二人争论是先取西域断匈奴右臂,还是驱乌桓鲜卑击匈奴断其左臂上,范明友却与傅介子交恶,他认为傅介子不过侥幸砍了楼兰王一颗脑袋,如何能与自己斩乌桓六千级相比?大将军还胳膊肘往外拐,故颇为不平。

    就是这样一位对自己战功与兵法十分骄傲的将军,却被任弘说成“赵括“,岂能不怒?亏得他方才还打算只举劾傅介子,而不欲针对任弘,此子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连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士杨恽,也默默跟任弘拉开了点距离,大将军的女婿,他家也惹不起啊。

    而常惠也开始着急,范明友虽不算位高权重,但他却是大将军之婿,平日里无人愿意招惹。

    但任弘却豁出去了,反正在旁人眼里,他这个从傅介子使团中脱颖而出的小吏,早就是义阳侯的形状了。

    在汉朝,举主与被举者的关系十分特殊,犹如君臣,背弃必遭天下人不齿。这标签是洗不掉甩不脱的,也不怕撕破脸,索性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于是任弘笑道:“岂敢质疑范将军用兵之能,我说的是各位指摘傅公纵敌、顿兵不战的贤良文学们,真是连赵括都不如啊。”

    “赵括至少还精通兵法,但我觉得,诸位贤良文学,却是连兵法都没翻过,就在此胡乱狂吠!”

    此言激起一阵愤怒的喧哗,眼看几个高冠宽袖的博士议郎要出言,任弘便亮出了在西域那空旷之地练出来的大嗓门,盖过了他们的杂音。

    “敢问范将军,当初义阳侯出塞时,所奉何等军命?”

    范明友没有回答,任弘替他答了:“解渠犁、铁门之围,保住这几个来之不易的屯田点!仅此而已,大汉没有要他必灭右部,更没有要他一定要俘虏右谷蠡王。”

    任弘侃侃而谈:“我曾读兵书,故知吴孙子有言,将在外者,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只要能达成解围的目的,战或不战,俘或不俘,难道不该由义阳侯自己抉择?”

    他朝霍光拱手:“大将军,当日的情形是,匈奴右贤王部近两万人围渠犁铁门,我虽施离间计让右谷蠡王与右贤王离心,但右部主力尚在,藏匿在渠犁附近,想要乘着义阳侯援兵远道而来,以逸待劳。”

    “虽然义阳侯提前请酒泉郡集齐骑兵,做出塞进攻右地之势,可右贤王是否会退兵?犹未可知,战未必能占上风,乌孙也不肯越过轮台一线,吾等只能利用右谷蠡王。”

    “他能举右谷蠡王庭部众叛匈奴,可保西域汉军数年安然屯田,并让匈奴大乱。尽管右谷蠡王为日逐王先贤掸所斩,吾等的计策不成,但右贤王听闻他过铁门而去,亦仓促退兵,渠犁铁门之围遂解。”

    “义阳侯已完成了朝廷赋予的使命,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也算一场大胜。可为何打赢了仗后,朝中却有人追责他某城为何不攻,某地为何不取,某人为何不俘?”

    你行你上啊!

    “当年长平烈侯第一次出塞,至漠南龙城,斩首七百级,难道孝武皇帝会责怪他为何不再前进一段,将当时还在阴山附近的单于庭烧了么?”

    任弘又朝北方恭敬地一拱手:“霍骠出河西,已打垮了休屠王,歼敌近九千人,缴获祭天金人,难道朝中会埋怨他为何不更进一步,全取河西么?”

    “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明智的将帅考虑作战问题,必须要兼顾利害两个方面,不能只贪功求利,草率用兵,想要一举功成。”

    “吾等并非不知俘获招降右谷蠡王是大功,只要傅公与我带着他归来,哪怕渠犁失陷,哪怕铁门不存,依然能得封赏。”

    “但义阳侯和诸位可不同,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功勋,而是国家安危,是将士性命。若换了在座诸位,恐怕贪功之念发于隐微,而吏卒之血已漂橹也!贤良文学们平日里满口仁爱,这时候怎么就不爱惜士卒性命了?”

    任弘一口气说完,朝霍光长作揖。

    而那些方才针对傅介子的疾风暴雨,此刻统统朝他砸来。

    “如此说来,放右谷蠡王,是任谒者与义阳侯一同商议的?”

    “大将军,看来此事任弘也有过失,是否应该封侯,也值得商榷!”

    但从始至终,霍光却只面无表情地听他们争论。

    只忽然一挥手。

    “都不必站着了,坐下说。”

    言罢便在大行派人搬来的案几后跪坐了下来,背对殿陛,朝向众臣。

    众人也只好暂时中断吵闹,纷纷在各自的位置坐下。

    唯独任弘位卑无座,仍站立着。

    不,还有一人。

    任弘看到,有一位列于文官之中的卿士仍傲然而立,虽才年过五旬,却已白发苍苍,他背有些佝偻,身形无比消瘦。

    但哪怕贝加尔湖的寒风,也吹不倒这个人!节杖虽不在手,但他本人,早就成了一根大汉上下仰望的旌节!

    方才从始至终,只有任弘一个人在战斗,傅介子只是一介小侯,哪怕与他交好的长水校尉辛武贤,在是否要得罪范明友这件事上,也得掂量掂量。

    但唯独这个人,却不怕!

    他早就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将少年熬成了白头,本以为回国后就能结束一切苦难,却发现兄弟尽亡,老母已死,连结发妻也等不了他,改嫁了。

    好在还有一个儿子。

    但苍天与他开了个大玩笑,前几年,连唯一的儿子也卷入上官桀、桑弘羊的政变,惨遭诛杀,回过神来已是膝下无子,孑然一身。

    你说说,他苏武苏子卿,还有什么好怕的?

    霍光目光也看向了这位白发老臣,态度难得敬重:

    “典属国,你有话要说?”

    “今日的争议,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苏武没有看他后方的任弘,只是笑道:“听说高皇帝与项籍虎争天下,大战彭城,不利,退守荥阳,诸侯尽叛,从楚而背汉。”

    “高皇帝召集众臣,说,谁能为我出使淮南,令英布发兵叛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取天下可以百全。”

    “当时有老儒随何请命,前往九江劝说九江王英布,他以三寸不烂说动了英布,发兵击楚,但却被龙且所败,只身与随何仓皇逃到高祖所在。”

    “高祖会因为英布战败而惩罚随何么?不会,他重赏了随何,使其为护军都尉。因为随何已完成了使命,英布虽败,但却也为高皇帝拖延了项籍数月,使得关中从容调兵赶赴前线,稳住了战局,岂有反过来责怪随何的道理?”

    “与今日之事何其相似啊,虽然义阳侯与任弘失策,放走右谷蠡王后使其为匈奴所杀,未能降俘克获。但亦使匈奴右贤王惊惧退兵,西域诸城得以保全。”

    “结果既然大好,为何要惩罚完成军命的义阳侯,为何要刁难耗尽智谋,为大汉灭龟兹联乌孙,扬威万里的任弘?”

    “老朽也做过使节,我敢说,今日质疑任弘的众人,换了谁去西域,都不会做得比他做得更好。”

    和任弘说话时满是杂音不同,苏武讲得很慢,音调也很柔和,却无人敢打断他。

    苏武最后朝霍光作揖道:“不望范将军、大鸿胪和诸位贤良文学有高祖之气度智慧。”

    “但起码,不要学项籍啊,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过无所遗,项籍对麾下将士可谓刻暴寡恩矣,此其败亡之道也,此武拳拳赤诚之言,望大将军察之!”

    霍光起身拱手还礼:“子卿对大汉的赤诚,谁人能及?此言有理啊,大汉自当从高祖之慧,不从项籍之愚!”

    他看向女婿,淡淡说道:“度辽将军、大鸿胪,西域之事已决,不必再议,先将今日要做的事了了。”

    “笔来!”

    霍光伸出手,大行连忙将笔墨奉上,而霍光便在一份早就让人准备好的奏疏上,改了数笔——丞相府的集议也好,今日殿上的杂音也罢,都只是听取意见而已,没什么用,霍光早就做好了独断。

    “念吧。”

    大行双手接过来,先瞥了一眼霍光改过的地方,心中了然,旋即大声念道:

    “臣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光言:龟兹王绛宾勾结胡虏,困我轮台,杀吏士以百数。匈奴右贤王、日逐王将兵围铁门、渠犁,将士矢尽粮绝,食虏肉而饮其血,旦夕将破。事暴扬外国,天汉之名,伤威毁重。”

    “有谒者弘,承圣指,倚神灵,越天山而揽乌孙之兵,遂蹈龟兹,屠三重城,焚龙马之旗,斩绛宾之首,扬旌它乾之邑。又出百死,入绝域,轮台斩首虏千余,铁门火牛破日逐王,得尉犁王首。巧施离间之计,使右王狼奔决裂,不战而屈人之兵,立昭明之功,扬威万里之外。”

    “南北诸邦闻讯慑伏,莫不惧震,姑墨、疏勒、温宿、尉头、莎车等八国乡风驰义,争相稽首来宾,愿守西藩,累世称臣。”

    “今龟兹、尉犁王首已传蛮夷邸,悬于北阙矣。弘立大功,定西域之安,勋莫大焉。《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故宜表其功,裂土受爵。”

    “当赏黄金三百斤,赐尚冠里宅第一座,封列侯,邑九百户!唯望天子圣断!”

    终于读完了,大行看向下拜顿首的任弘,虽然这只是大将军给皇帝的“建议”,但大家都知道。

    大将军的上疏,陛下是从来不会反对的,每每送上去,都是统一的“制曰可”!

    任弘封侯已板上钉钉,如此年轻就成了列侯,真是让人艳羡。

    “谒者弘待诏金马门,待大司马大将军禀明天子后,方至宣室殿,天子亲与剖符册封,得封国之名!”

    “诺!”任弘长出一口气,这事终于完了。

    尘埃落定,殿内众人面色不一,霍光依然沉静,苏武微微一笑,常惠则是大喜,虽然没到他替任弘争取的上限千户,却已十分不错了。

    唯独范明友面色阴晴不定,大鸿胪和贤良文学则扼腕叹息,这朝堂之上,又多了一个好事之臣。

    至于其他的吃瓜众臣,他们低声议论的是,这任弘年纪轻轻,昔日为傅介子下吏,如今封侯后,却比傅介子还多了两百户?

    但任弘和几个聪明人心里想的,却是霍大将军方才听了他和苏武一席话后,究竟在这封侯奏疏上,改了哪一处?

    “是加了!还是减了?”

第161章 她还是个孩子!

    “吾弟,你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出了承明殿,往北边椒房殿去的路上,刘瑶光不由暗暗斥责弟弟。

    “来长安前整日嚷嚷着要看大场面,今日上殿为何竟怕成那般模样,真是给我家丢脸,早知道当时便不该让你同来,你就适合呆在赤谷城里的穹庐帐中。”

    刘万年有些怯怯的:“不知为何,上殿后看到了大将军,目光与他对上后,就有些害怕,只觉得浑身都有寒意。”

    “瞧你这出息。”

    刘瑶光却没感觉,虽然大将军霍光确实权倾天下,可看那身材不高,也不似孔武有力的武臣,她可是能从龟兹王宫里挟持王子出来的,自不会惧怕。

    “任君与吾等一同上殿,他怎么就不怕大将军?”

    刘万年不乐意了:“阿姊你为何老拿任君和我比,我如何跟他比?”

    一趟下来,刘万年的胃和心都是任弘的了,对这位能干的汉使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瑶光想想也对,只嘱咐弟弟一会去了椒房殿,务必得体些,别给母亲丢人。

    “别叫未央宫里的人都笑话吾等是戎狄蛮夷之邦来的鄙人。”

    正是存了这想法,她才收起了平日的洒脱,穿着一身大汉公主的蚕丝礼服,大手结,皆有簪珥。头上甚至还插了几根步摇,五彩的珠玉垂挂在簪钗上,佩戴着它走路时,会随之摇动。

    “若是骑在马上,恐怕全给颠掉了,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装饰,碍手碍脚。”

    为了不让头上的步摇歪斜坠落,刘瑶光只能耐着性子,纤纤作细步。

    椒房殿在未央宫北面的后宫掖庭区域,与宣室、前殿、承明这些办公礼仪用的殿堂用宫墙隔开,从这里开始为她们引路的便不再是郎卫,而多是宦者了。

    进了一道宫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小巧的宫室,这里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其名曰:合欢、增成、安处、常宁、披香、发越、兰林、蕙草。

    本来这些殿阁都应住着妃嫔媵嫱,但眼下皇帝年纪尚轻,未曾纳妃,竟是只有皇后一人,住在被诸多小宫室众星捧月的椒房殿中。

    椒房殿是最为华丽的,屋宇不露栋梁,四壁不现原墙,锦绣缭绕其外,彩饰网络于上,以髹漆涂的殿堂地面,以白玉砌的阶沿,以红石铺的庭院,中庭里种着不少瑶光叫不出名的名贵植株。

    那些身著红罗衣裙的宫庭女婢排列在庭院中迎接她们,长袖飘拂,绮带缤纷,虽是宫女,却也个个姣好华丽,刘瑶光还好,遗传了母亲的样貌和发色多一些,而刘万年就彻底是个乌孙人的模样了,赤发青眼,宫女们好奇地看着她们,等二人走远了后,则窃窃私语道:

    “那乌孙王子长得像只猕猴!”

    姊弟二人跟着皇后詹事亦步亦趋,当走进椒房殿堂中时,瑶光的高鼻子却嗅了嗅。

    “什么味道?”

    刘万年也闻见了,深吸一口气后苦着脸道:“是花椒味。”

    刘瑶光再仔细一闻,这宫殿里确实处处充斥着花椒的味道,原来“椒房”是这个意思啊。

    她不知道,正所谓“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这花椒在汉代跟后世的石榴一样,寓意着多子,故时人以椒和泥涂墙,能消除室内恶气,给人以清新芳香之感,心旷神怡。

    刘万年却一点都不觉得舒服,恨不得把鼻子捏上:“任君在悬泉置做菜挺爱放这香料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嘴里麻麻的,这皇宫里的菜肴不会也放吧。”

    瑶光倒是对花椒不太抗拒,舌尖麻麻的感觉挺好玩。

    不过她也对宫廷宴飨一点都不期待,再好吃的东西,规矩一多也会寡淡无味。她待会还得讲究食礼,估计还没任君在路边随手烤的肉吃得舒坦。

    相比于宫宴,她对皇后本人兴趣更大一些。

    “母亲和亲前入宫,跟在卫皇后身边学礼,她说过,皇后乃是天下母,子万姓。当年的卫皇后虽年老色衰,却气度不减,颇有母仪之美,德冠后庭,一点也不比据说十分美艳的李夫人、王夫人逊色。”

    只可惜红颜薄命,卫皇后最终死得凄惨,绝望中自尽而亡,汉武帝也没有原谅她,只以小棺葬于城南,至今仍未迁葬。

    而如今的皇后,则是霍光的外孙女,前左将军上官桀之孙女上官氏,其名讳瑶光也不得而知。

    “祖父、父亲皆因谋反被族灭,硕大一个上官氏,如今就仅剩她一人,虽然还有外祖家照应着,但想必很不好受罢。”

    瑶光如此想着,他们已经在皇后詹事引领下,来到了椒房殿的厅堂外,等了一会后,便响起了一声呼谒。

    “皇后到!拜!”

    厅堂内外众人皆行礼,刘瑶光抬起目光,瞥见远远有一双小巧可爱的凤头履,正在一众宫人、傅姆簇拥下,朝这边慢慢走来。

    等那双可爱的凤头履走近后,则能看到绀上皂下的深衣下摆,被华文,侧雾縠,曳阿锡,佩珠玉,庄重而华贵,仪态万方。

    “都是自家人,乌孙公主、王子勿要多礼。”

    声音虽然好听,却犹如童稚,等再抬头看到皇后的模样,刘瑶光更是愣了。

    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窈窕淑女,盼倩淑丽,皓齿蛾眉,头上梳着倭堕鬓,插步摇,肩膀略窄有些难以撑起礼服。

    没完全长开的脸蛋甚至还有点婴儿肥,皮肤细腻,眉目乖巧,活像个白玉娃娃,惹人怜爱。

    这就是大汉的一国之母?她还是个孩子啊。

    瞧这模样,顶天十三四岁,而胸前更是半点起伏都没有。

    刘瑶光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

    “皇后竟然这么小!”

    ……

    而与椒房殿隔着一座龙首山岗的温室殿,大汉的“天下父”依然未曾露面。

    霍光从温室殿出来,再入承明殿,右将军张安世和大鸿胪韦贤便迎了上去。

    “大将军,陛下他……”

    “县官让吾等选出几个合适的封邑,再呈上去即可,明日便是良辰,可在前殿置酒封侯。”

    霍光没有多说皇帝为何不自己选,他做事雷厉风行,一挥手:“大鸿胪,你平日里掌管封侯之仪,以及诸侯列侯名籍,且说说罢,侯国应该选在哪?”

    大鸿胪韦贤方才跟着度辽将军攻讦傅介子,却无功而返,更让他心惊的是,大将军霍光在朝堂上的驳辩后,居然在请求为任弘封侯的奏疏上,持笔做了修改!

    是在所赐黄金、食邑数量、所赠宅第中,哪一项上做了修改?

    “是加了,还是减了?”

    宣读那奏疏的大行虽是他下属,却也是霍光的亲信,对大将军是加是减只字不提,只笑着将奏疏副本速速誊抄递送去了温室殿皇帝处。

    所以韦贤无从得知,只能猜,越猜越是后悔今日不该太过匆忙。

    故而他虽然不乐意看到“好事之臣”封侯,但眼下却不得不规规矩矩,给霍光讲起大汉朝封侯的规矩来。

    “高皇帝时有制: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亲,或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赋敛。”

    “孝景、孝武之时列侯置吏赋敛之权被收回,仅有开府食禄之权,侯国行政与普通的县没了区别,但形制上,但凡封列侯者,仍要选定侯国。”

    比方说霍去病的冠军侯,虽是取“功冠全军”之意,但事后还是得在南阳郡新建一个“冠军县”,无比殊荣。

    但一般的列侯,自然不会这么有牌面,多是以现成的县名为侯名。

    韦贤禀道:“高皇帝时,一共封了143个功臣侯国,也定下了几个规矩。”

    “第一,函谷关以西无侯国。”

    “第二,边郡无侯国,分土西不过西河、上郡,北不过涿郡、中山,南不过大江,其极边之地、海滨琅琊东海不以封。”

    张安世也让太史展开了大汉郡县舆图,方便霍光做抉择。他的封号是“富平侯”,可不是北地郡那个富平,而是位于后世山东境内,同名而已。

    “到了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大汉多了许多个郡,昔日边郡成了内郡,于是封侯地域稍稍外扩,海滨和江南也开始封侯国。”

    比如霍光的博陆侯国,就在广阳郡,后世的北京一带,这是他主动请求封给的“北寒之地”。而广袤的江东地区也开始分封,零星点缀着几个伐南越、东越有功的越人列侯。

    在封侯地域向外扩展的同时,汉武帝也清理了一些碍眼的侯国。

    “孝武皇帝元鼎三年,函谷关东移至弘农,于是将河东郡的十余个侯国一次性迁出,重新安置于太行山以东,从此以后太行以西的河东、太原、上党无侯国。”

    “而孝武皇帝还以酌金案为由,将河南郡、河内郡的侯国全部废除,自此以后三河亦无侯国。”

    “推恩令下达后,各诸侯所分出的王子侯也迁出王国,其他列侯亦不封入王国之内。”

    被汉武帝一口气干掉一百零六个后,哪怕加上武帝朝新封的候国,天下就只剩下一百二十多个侯国了。

    所以任弘封侯的侯国,自三河、太行以东,五岭以北,渔阳代郡以南各郡的县都可以选,几十个郡,数百个县啊,范围还是挺大的。

    汉朝的列侯远没有秦朝那么金贵值钱,汉武帝时,栾大那种招摇撞骗的家伙也能混个列侯,而不管多无能熬资历的老臣,只要做了丞相,哪怕只做一个月,同样会按惯例封列侯。

    但毕竟分土是国家大事,是要禀报宗庙的,所以霍光仍得按照程序来,不能乱选。

    虽然备选的地方这么多,范围那么大,但大将军霍光素来为人沉静详审,从他许多年前在汉武帝身边做郎官时起,便总是走一步看三步,绝不无的放矢。

    于是他竟还认真为任弘挑选起来,反复掂量,虽然食邑户数不会变,但封在哪,封国名称,却是一门大学问!有天壤之别的含义。

    这就让张安世和韦贤心里更加捉摸不定霍光的打算,看来大将军在那奏疏上,是加了吧?

    直到揣摩了一刻后,霍光终于瞧见一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微微一笑,遂定了下来,手往舆图上一指:

    “就这了!”

    ……

    PS:本章参考《西汉侯国地理》,第二章在下午。

第162章 什么猴?

    前殿是未央宫的中心,位于不算高的龙首山岗上,占地最为庞大,不必造台就隐隐高于整个长安城。

    据说龙首山乃秦文公时一条黑龙所化,故有两条铜铸黑龙张牙舞爪立于殿前,毕竟老刘家刚开始也自诩为水德。

    左为斜坡,皇帝可以乘车辇而上,右为三百六十级台阶,供人臣拾级,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条石砌成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间以珍奇的玉石,其建筑之庄重雍容为其它宫殿所莫及……

    登上阶梯后,则能看见陶制的虬螭蜿蜒盘旋在离地数丈的屋檐上,还有展翅欲飞的玄鸟雕塑,发出了帝国的高鸣,栏杆重重,闺房周通,门闼洞开。光禄勋手下的郎卫们侍卫于上,个个都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

    像骑郎杨恽这种长得太丑的,即便他是御史大夫的儿子,却连站岗都没份,依然只能给今日的主角:任弘做引导。

    “杨骑郎,你不是说封侯可能会在宣室么?”

    “那是王子侯、归义侯、外戚恩泽侯,你是军功侯,自要在更加庄重的前殿。”

    虽然大汉祖制是无功不得封侯,文帝便始终不肯给窦氏外戚封侯,但这项规矩到景帝时已经被破坏了。当年汉景帝想要封王皇后的兄长王信为侯,为此询问丞相周亚夫的意见。

    作为军功列侯,周亚夫自然反对任何会让爵位注水的做法,便搬出祖制来压汉景帝,如果一个暴发户仅仅因为是皇后的哥哥就封为列侯,那他们这些军功贵族们,靠着祖辈或自己在战场上辛辛苦苦打仗斩首,得来的侯位还值什么钱?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皇帝的意志,这滥觞一开,到汉武帝时,各种外戚宠臣封侯者不知凡几。

    汉武也知道必须将其加以区分,于是就立下了规矩,功臣侯、丞相侯在前殿封,置酒高会,礼仪隆重。王子侯、归义侯、外戚恩泽侯在宣室,仪式从简,随便意思一下就行了。

    任弘得的,是含金量最高的军功侯,他今日穿上了太常蒲侯苏昌派人交给他的礼服:袀玄长冠,中衣为红色缘衣边,红色的绔袜,比昨日的常朝谒见正式多了,幸好负责礼仪的太常应是备下了不同码号的礼服。

    今日置酒与会的公、卿、大夫们衣着也更加正式,都戴委貌冠,着玄衣素裳,备五采,大佩。

    不过任弘没看到昨日和自己开怼的度辽将军范明友,倒是苏武、常惠等人都来了,冲他微笑,任弘现在对大汉的外交部充满了好感。

    群臣在等皇帝到来,依然在指点着任弘窃窃耳语。

    以“明经”和通诗跻身少府的蔡义偏头问旁边的杨敞:“御史大夫,这任弘几岁啊?”

    “我如何知晓?”怕事的杨敞有些跳脚,也是奇了怪,他又不是任弘亲戚,这两天干嘛好多人跑来问自己任弘的年龄、生辰?

    “啧,当年司马氏不是与任氏交好么,巫蛊事后,太史公为了任氏不被灭族,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奔走过的,前几日丞相府集议,汝家不也帮他说话了么?”

    “那是吾子,与我无关。”

    杨敞正想这么说,却又想起昨日大将军在请封侯奏疏上改的那一笔。他跟儿子也议论过此事,觉得大将军若是要减,绝不会当着面减,肯定是加!

    这说明,大将军很欣赏此子啊。

    于是杨敞吞回了到嘴边的话,笑道:“是啊,我外家与任氏,乃是患难不弃的关系!”

    少府蔡义嘿然:“所以他到底几岁?”

    “二十,或者二十一罢?”杨敞也说不准,十多年前,司马氏与任氏还交好时,这任弘应是去过他岳翁家里的,与自家儿子年龄相仿,两个三岁小儿还在庭院里打过架。

    “二十一?”

    蔡义感慨道:“十几二十岁的恩泽侯、王子侯没少见过。”

    “但二十出头的军功侯,多少年才出一个?”

    武帝时是有的,长平烈侯卫青二十余岁封侯,骠骑将军更年轻,十八岁便一战封侯!

    不过除了这两位外戚将军外,能二十出头就跻身将帅,得到立功机会的人的少之又少,终军一度也有机会以出使南越封侯,可惜了……

    所以这任弘,以罪人之子,边鄙小吏为开端,竟能数年内立奇功为列侯,真是一个异数啊!再过不久,此子家的门槛,恐怕会被长安的贵人公卿们踏破。

    下手,要乘早啊!

    于是蔡义图穷匕见:“御史大夫,我记得你没女儿罢?”

    杨敞奇怪:“我只有三子,没有女儿,少府问这作甚?”

    蔡义拊掌:“大善,既然如此,御史大夫可愿为我那小女做个媒?她年已二八,模样俊俏,从小就习《诗》,贤良淑德,可为良配……”

    两人正说话间,随着一声“趋”!却是皇帝到了!

    众臣立刻站起身来,任弘也将目光对准了殿陛末端。

    虽说大权在霍光手中,但大汉仍是刘姓天子的,这位皇帝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皇帝是坐着步辇上来的,却见他身材偏瘦,冠旒冕,衣裳玄上纁下,乘舆备文,日月星辰十二章点缀其上,亦是隆重的礼服。

    “拜!”

    任弘与群臣都随着大行的呼喊下拜,但目光已瞥见了这位皇帝的容貌:才十**岁年纪,唇上无须,但面色却显现出有些病态的潮红,即便抹过点粉也遮掩不住,下了辇后,走路都有些有气无力。

    看来这位少年天子的身体,不大好啊。

    任弘知道,刘弗陵为孝武的小儿子,母亲赵婕妤,号“钩弋夫人”,在李夫人死后汉武帝痛失所爱的日子里,以“奇女子气”得宠。

    而这位钩弋夫人最独特的一点在于,她整整怀了14个月,才生下了皇子刘弗陵。

    这被汉武帝视为“祥瑞”,十分高兴地下诏:“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

    公开说小儿子是“尧”,刘彻几个意思?让皇后、太子如何自处?这件事对卫皇后和卫太子刺激应是极大的,日夜惶恐被废,父子夫妻之间再无信任,也是招致巫蛊的一个导火索。

    而等到卫太子败亡后,因为李广利叛逃匈奴,昌邑王刘髀也失去了对帝位的角逐机会,且很快就病死了。

    剩下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本就不受汉武帝待见,认为他们行为骄慢,绝非帝选。

    于是小儿子刘弗陵就这样成了太子,被当做“成王”托付给了汉武帝精挑细选的“周公”霍光。

    这十多年汉朝的内政外交,证明汉武帝眼光还是十分不错的,大将军霍光除了权力心较重,喜欢任人唯亲外,确实兢兢业业,将天下治得井井有条,却又没有一味偏向保守与文治。

    不过在任弘看来,若非那钩弋夫人在怀孕时间上作了伪,玩了狗血的假怀孕,那就意味着:刘弗陵是个不正常的晚产儿。

    任弘听过一个说法,晚产儿常常聪明,得病几率却更高。

    虽然外面经常流传着刘弗陵早慧聪明,当年在上官桀、燕王谋反时慧眼识奸,明辨是非是故事。

    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能长命的啊,虽已冠礼,却经常缺席常朝,直到遇上分土大事,不得不来时才露面,难怪必须委政于霍光,大权旁落也是无奈。

    咳,还有件事,当年燕王刘旦谋反时,还散播谣言说,刘弗陵其实是霍光跟钩弋夫人通奸生下的儿子呢!

    刘弗陵不知道这位新鲜出炉的列侯在脑补他的八卦,让众人免礼后,看了任弘一眼:“这便是为大汉扬威西域的任谒者?”

    “臣便是任弘!”

    刘弗陵对左右笑道:“任卿只长朕几岁,却年少多功啊,你的事,连宫里都传到来了。等有机会,可要亲自与朕说说你是如何单骑翻天山,百死入绝域的,朕难得出宫一趟,就只能听着功臣们的英勇事迹过过瘾。”

    他似乎还想与任弘再聊两句,但这种群臣聚集的场合,自然是不可能有太多私人交流的。于是在旁边光禄勋张安世的提醒下,刘弗陵又勉励了任弘几句,仪式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凡册封之礼,陈金石之乐,宴赐之仪,宗人摈相,内史作策。

    还是昨日那位大行负责导礼赞引,主持仪式的进行。

    却见刘弗陵在前殿外的大鼎前站定,大行先引光禄勋张安世前,居右,朝皇帝一拜,接过他手中的册书。

    又引封授对象任弘上前,居左。

    任弘早就被太常派人告知过程序,遂坐伏于殿上,朝光禄勋张安世一拜。

    伴随着乐官叮叮当当敲响殿堂两侧的编钟,鼓琴吹笙,奏响封侯伴奏曲《韩奕》的曲调,张安世也开始大声宣读封侯策书。

    “维元凤五年九月辛寅日。”

    “制诏册任弘为……西安侯!”

    一听这侯名,众人便心中暗赞大将军挑得好:“原来封到了西安县啊,好地方,好名,正好映衬任弘使西域安缉之功。”

    唯独任弘心里却是……

    “???”

    等等,西安,不就是长安么?

    ……

    PS:晚上无。

第163章 车门没有焊死

    繁杂的册封仪式终于结束了,等任弘从未央宫离开时,已经是下午。

    虽然封侯要置酒高会,可谁会在殿堂上大喝特喝啊,喝醉了若是犯了禁,在柱子下忘乎所以滋个尿什么的,那前程就彻底完了。

    所以尽管饮了几盅,但任弘还十分清醒,回想着封侯仪式上的种种,嘀咕道:“原来西安县,其实是在后世的山东啊。”

    他的封国被定在齐郡西安县,就在郡治临淄边上,青州和齐郡是富庶之地,人文繁盛,长安常住人口七万户,而临淄人口可是比长安还多的。当年主父偃就说过:“齐临淄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于长安。”

    他的“西安侯国”定在那边,虽然府邸要自己去修,但土地却附带着上百顷。任弘以后闲暇时去搞点产业什么的也方便,齐地富庶,人口繁多,有的是钱多没处花,只能拼命买地兼并的土豪。

    如此想着,任弘摸着自己今日得到的鎏金铜符,这是封侯的约证,右符要由大鸿胪藏于未央宫中麒麟阁内,束之高阁,而左符就交给任弘保管。

    上面篆刻着几竖字:“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位为君侯。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这意思就是只要我刘汉不亡,就有你子孙一口饭吃。

    不过任弘知道,历史上,西汉再过七十多年就会走到死胡同里,而封侯享受的遗泽就更短了。

    “汉初分封功臣一百多人,至武帝太初年间,仅百年左右的光景,能保全爵位的只有五人,其他都因绝后、犯法而失国。”

    那些列侯犯的事五花八门,比如留侯张良的后代张不疑是杀了投降汉朝的西楚内史而国除。御史大夫杨敞的祖先,第三代赤泉侯杨毋害更是奇葩,分明是年入数十万钱的列侯,却有个特殊爱好,那就是穿着素衣去骗人钱财,因骗钱600文而国除。

    至于斗殴、**、**、犯禁、绿帽而除国的更多了,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极少能平安度过三代人的。

    不过名单最长的一批,还是酌金案,一百多个侯国,说没就没了。

    “而武帝朝时南征北战,击匈奴、灭两越、攻朝鲜、取西南夷、开西域,立功者络绎不绝,也封了两百多个侯,如今尚存着不到一半,连卫青的长平侯国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与国同休这种话,听听就是了,说不准的。

    若是在秦朝,彻侯很金贵,王翦灭了两个国尚未得封,为秦始皇打赢对楚国的战争才终于得封武成侯,且爵位与官职挂钩,一个人若封了侯,仕途差不多就到顶了。

    但在汉朝,爵位和职务分离,列侯不一定能得高位。得封列侯,只是相当于从水里爬上了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虽然西汉所有列侯都是县侯,但光从食户多寡上,就足以排一个尊卑次序了,任弘和傅介子都是不足千户的小侯,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任弘暗暗道:“这‘西安侯’虽然寓意不错,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往后得换一个,最好是能和霍去病一样,直接以侯名县!那才有面子!萝卜你说是不是?千户侯的马,万户侯的马,还是有区别的。”

    小母马似是听懂了,嘶鸣了几声,怀里的鎏金铜符还没捂热乎,西安侯就已经开始得陇望蜀了。

    等任弘骑着萝卜回到横门大街,抵达使团成员住的馆舍中时,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馆舍的侍从们议论纷纷,见任弘回来了,都跑来围观,敬佩而又羡慕。

    任弘朝他们拱了拱手,众人就受宠若惊,啧啧称奇:“任君入宫前对吾等十分有礼,封侯归来后亦无傲慢自得之色,难怪能成就大事。”

    要知道,一般的列侯对待他们这些卑贱的小吏徒卒,可是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的。

    而任弘才栓好马进院子,却见夏丁卯和赵汉儿、韩敢当、卢九舌等人都围在门口,刚进门就咋呼呼地朝他作揖。

    “见过西安侯!”

    “拜见君侯!”

    任弘连忙躲开,顺便扶起因为激动而拜倒在地的夏丁卯:“夏翁别这样,还是叫我君子吧。”

    夏丁卯将任弘拉扯长大,他既是主人,又似子侄,见他有今日之成就,此刻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双手直哆嗦。

    哪怕是老主人任安,虽然官至比两千石,但距离封侯却很遥远。

    可君子年纪轻轻却已经跨越了这一步,从受禁锢的罪吏之孙一举成为列侯,足以告慰老主人黄泉之灵了。也难怪君子在武功县时说,不该是那昌邑国相来找他们麻烦,而该是对方夜不能寐,担心被报复!

    “我家君子已是西安侯了,还会怕你一个区区二千石的王国左官?”

    任弘将夏丁卯扶起来:“弘能有今日,多亏了夏翁养育之恩。夏翁,列侯如今虽不能在侯国里置吏,但仍可以自辟家吏。我想请夏翁做我‘西安侯国’的家丞,为列侯之总管,秩三百石,夏翁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夏丁卯立刻精神起来了:“派外人来做家丞我可不放心,老朽还要替君子管家呢!”

    以家丞为首的侯国家吏系统,包括家丞、庶子、行人、门大夫、洗马、中庶子、家监等,皆有俸禄,此外列侯还能收门客舍人,养规模不大的家兵。

    与夏丁卯说定后,任弘又看向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属下们:“汝等也都得到封赏了吧,今后有何打算?”

    众人都笑得很开心,这一趟可是赚得盆满钵满,韩敢当陪任弘一起翻天山扛高反,而赵汉儿则在龟兹城之变及之后的追逐战中大放异彩。

    二人被任弘作为一等功劳报了上去,各得了四十万钱。

    而韩敢当还有轮台的十级斩首,又加五十万,差点也成了百万兄。

    至于卢九舌和其余士卒,多者三十万,少者也有十多万钱,众人的出身都挺穷苦的,甚至有因犯法被发配边塞的驰刑士,这笔钱足够他们过上中人之家的生活了。

    此刻被任弘问及未来打算,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当轮到卢九舌时,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我这几日为典属国丞常君做译者,他觉得我会多国言语,又立了功,可以留在长安的蛮夷邸做九译长。”

    卢九舌心思多,是使团里最会为未来谋划的,先前随傅介子西行,就经常夹带些中原少见的香料等物,到长安后在东西市卖一笔好价钱,如今的积蓄,都够在长安外围买一套不错的小宅和几十亩地了。

    他美滋滋地说道:“我会将张掖的妻儿也迁来,往后就待定在长安过平静日子,再也不去西域吃沙了!”

    虽然其余众人也觉得长安是好地方,但都明白凭十几二十万钱要在这大城里站住脚,几乎不可能,所以多是要衣锦还乡。

    任弘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众人拼了性命闯西域,为了不就是换个活法?

    还记得来长安的时候,在赵汉儿胡笳的伴奏下,士卒们经常唱起《战城南》。

    那歌里说得好啊,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天刚亮他们就忙着出去打仗,可是到晚上却未能一同回来!

    老兵也是会累的,这一年多的奔波下来,大伙都想歇歇了。

    穿越者心中有大志向,肩上有历史责任,但别人没有,他们只想在冒险后过平静的生活,大不必用自己的理想,绑着所有人一路强行军。

    为大汉开疆拓土伟大,为万世谋太平伟大。

    回故乡赡养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拥抱等候自己许久都快成望夫石的妻子,让儿女在父亲陪伴下长大,同样伟大。

    所以,任弘没有试图挽留任何人,只祝福他们。

    他这辆车门不是焊死的,每一次停下,都会有人离开,但也会有新的人上来,来去皆自由。

    任弘让卢九舌出去买了些酒,给了馆舍小吏上千钱,让他们端来够量的熟肉菜肴,与众人道别:

    “望诸位衣锦还乡,与家人同聚时,能如今日一般开怀痛饮,说起西域的往事来,能让乡人子弟艳羡叫绝。”

    大伙都笑着,但忽然却有人哭了,不知是想起死在龟兹城的几名袍泽,还是这一路的艰辛。

    “哭什么,回乡时谁敢哭,我可不认汝等曾做过我袍泽,都得笑着回去!”

    任弘忍着眼睛发酸,拍着那几个哭鼻子的吏卒道:“等哪天缺钱花了,脚板痒了,髀间的肉厚得自己都看不下去时,又想做点够在家乡吹嘘几年的大事时,汝等可要记起来……”

    年轻的西安侯高高举起酒盏,虽然不与众人剖符,但他许下的诺,同样如山河之重!

    “我任弘不论在哪,居于何位,身边永远有诸位一席之地!”

    ……

    是夜任弘大醉,等次日醒来时,不少思乡心切的吏卒已经告辞离开了,前两日还满满当当的馆舍院子顿时空了出来。

    赵汉儿也已经整理好行囊准备走,只等着与任弘道别。

    “我的弓在西域开了上千次,已经快坏了,再也修不好。”

    赵汉儿抬头看向任弘:“在制出一把新弓前,我想回敦煌去歇一歇。”

    赵汉儿是那种闷声做大事的人,任弘在敦煌给他们放假的那三天,他已经去了一趟宋助吏家,据说宋家见他立了大功归来,态度和之前全然不同,前倨后恭,亲事也顺利说定。

    不过他要回敦煌,不止这个理由,而是长安实在待不习惯。

    “长安虽然热闹,但人太多也太吵,我的胡笳吹出来都走音了。水里有些怪味,像我这种心糙皮肤也糙的胡汉儿,回去那广阔天地间,被边塞寒风吹着反而更舒服。”

    “回去罢,我往后恐怕还要去西域,迟早会再见的,你的功劳足够增秩三等,最少也是个侯长,甚至能当上侯官!”

    任弘将一封早上起来匆匆写好的信交给赵汉儿:“这是我的信,你可以交给玉门都尉。”

    他现在大小也是列侯了,敦煌立郡数十年来,孝廉倒是年年有,敦煌籍贯的列侯却是头一个啊。哪怕是敦煌太守、玉门都尉,见了任弘的信,都是要给个面子的,如此便能确保赵汉儿得个好差事。

    赵汉儿没有说太多感谢的话,只将信仔细揣好后道:“我制弓短则一年,长则三年。”

    “待弓制好了,就算是葱岭,我也随你翻过去!”

    这是他的承诺,赵汉儿还不忘奚落一下韩敢当:“我可不会在山上晕厥。”

    “呸,你又没上过,谁说得准!”韩敢当气得直撵赵汉儿。

    等送走赵汉儿后,任弘又看向从昨日到现在,就满脸郁结,话也很少的另一人。

    “老韩,众人回家的回家成婚的成婚,你在敦煌女闾不也有相好么,也回敦煌?”

    “呸,敦煌那些糙女子,跟赵汉儿一样丑,哪比得上长安的女人俊俏!”

    韩敢当哈哈大笑道:“我当年就是从长安被流放过去做戍卒的,现在我回来了,有钱了,可得好好享享乐,还回去作甚?”

    若是妻女还在,他尚有牵挂,可如今韩敢当孑然一身,昨日看着袍泽吏卒们都有回去的地方,心里一阵阵的痛,只能靠猛灌酒来让自己沉醉。敦煌那个伤心地,他是绝对不想回去了。

    莫不如就在长安重新安家,等玩乐够了,便娶个好人家的女子,总得给自己留个种啊。

    “那你留在长安做官?”

    任弘对韩敢当也十分照顾,帮他报上去的功劳,也足够当上四百石吏了。

    “官儿也不想做,在长安做官可不比边塞,一不小心就会惹事。”韩敢当挠了挠头:“西安侯,要不,我也和夏翁一样,做你家吏如何?”

    任弘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能辟除的武官,最大只有门大夫,百石而已,你做我家臣?大材小用啊。”

    他拍了拍韩敢当的胸:“不必生分了,吾等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袍泽,少来君臣那一套,你若暂时不知去处,就先住在我家吧,不缺个吃闲饭的人。”

    说到这,原本因送别袍泽友人,心里有些低沉的任弘,一下子就来了劲头。

    任弘站起身来,招呼夏丁卯和韩敢当道:“差点忘了,走,且随去我那宅第中瞧瞧!”

    朝廷不仅给他封了侯,还白送一座小宅呢!就在横门大街尽头的尚冠里中。

    任弘知道,作为距离未央宫最近的一个里,天子脚下,尚冠里中不止有霍光、杨敞等重臣的府邸。

    “还住着一位‘皇曾孙’!”

    ……

    PS:今天有事,第二章改在晚上。

第164章 一环有房

    长安有一百六十个里,其中以尚冠里最为出名,地价也最贵——不,应该是有市无价才对,要想住进来,光有钱不行,还得有身份。

    这个里闾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放后世绝对是京师一环。

    尚冠里住着百多户人家,要么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可谓家家高门大户,所以别看户数少,但里闾占地广阔,都有半个未央宫大了。

    但在旮旯角里,也有几处墙垣略矮的小宅第,九月初九这天,一个黄面无须,穿着一身皂衣的老汉正在仅有两进的庭院里扫洒。

    他叫许广汉,是昌邑国人,家境殷实。许广汉生于孝武皇帝时,卫霍在漠北大破匈奴之年,那是让整个大汉欢欣鼓舞的事,所以为此感到振奋的父亲遂给他取了那一年新生儿频率最高的名:

    “广汉。”

    跟后世的强东一个意思。

    但许广汉一直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遇上的尽是倒霉事。

    他年轻时做过第一代昌邑王刘髀的郎官,昌邑王入朝时,许广汉也一同来长安,跟随孝武皇帝游幸至甘泉宫。他因为被同僚灌了几杯酒,离开时昏昏沉沉,误取走甘泉宫郎官的马鞍,放在自己的坐骑上。

    “我真只是喝多了误拿,绝非偷盗!”

    许广汉如此为自己辩解,本来昌邑王可以保下他的,可才过了几天,李广利叛国投降匈奴的消息传来,李氏全家被族,昌邑王自顾不暇,所以也管不了许广汉了。

    于是他被以偷盗宫室之物定罪,虽赦免了死刑,却仍被推下蚕室,实施了腐刑。

    蚕室的官吏可是割过太史公的,手法娴熟,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烤得滚烫,手起刀落,下面一凉,他一个被父母期望日后为国开疆拓土的大好男儿,就这样成了宦官。

    宦官就宦官吧,他从此入了未央宫,本分老实,也做到了宦者丞,大小有点权力,能让妻女衣食无忧。

    可才过了两年好日子,倒霉事又来了。

    元凤元年,上官桀勾结燕王、盖主谋反被大将军拿下后,许广汉奉命在长公主宫室庐内搜查罪证,他搜查时啥都没发现,可之后大将军派来亲信,却搜出了一个“密柜”,里面放着几千条长达数尺可以绑人的绳索!

    “我发誓,那些地方我都仔细搜过,根本没有什么密柜,更没有什么绳索啊。”

    不管许广汉如何辩驳,他还是被定了失职之罪,官丢了不说,还被判了鬼薪之刑,罚在未央宫掖庭里做苦力。

    老许熬了几年,去年才因勤勉,被掖庭令提拔当了暴室啬夫,斗食小吏而已。

    纵观他的前半生,就是两个字:倒霉!

    入过蚕室受刑的阉人,是莫得尊严的,不但会遭到外人嘲笑,连在自家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

    虽然大汉朝的腐刑和后世不太一样,只割蛋不割把,偶尔也能行人道,遇上医学奇迹的话,甚至能重新恢复生育机能。

    但正常人到许光汉这把年纪都有心无力,更何况他挨了一刀,彻底不举了。

    正值虎狼之年的妻子许妪越发愤怒暴躁,许广汉一天不知要挨她多少次骂。

    此刻他在庭院里清扫干活,妻子就叉着腰在庖厨边上叨叨了不停,许广汉只当蚊蝇飞过,嘴里嗯嗯应着,却全当没听到,心里只想道:

    “待平君和我那女婿回来时,可要让他们如同住进了新家。”

    仔细梳理此生,许广汉唯一的幸运,就是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许平君,为人孝顺懂事,模样也周正,是掖庭里的一枝花。幸好女儿随了自己的性子,没随妻子许妪。

    可许广汉的倒霉似乎传给了女儿,她今年满了15岁,已经许给了内者令欧侯氏之子,可快眼瞅着都要成亲了,准女婿竟然死了!

    这件事被赖到许平君头上,掖庭里的众人都觉得是她克死了准新郎,再没人来说亲。许妪找了越巫占卜,说女儿未来当大贵,许妪独喜,许广汉却不信,满心忧愁。

    直到富平侯张安世的哥哥,当年因卫太子案而下蚕室,也被割过一刀的张贺忽然找许广汉喝酒,两人都是阉人,倒是聊得来。

    酒酣之际,张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与汝等一同住在掖庭中的皇曾孙病已,现在虽是庶民下人,但他作为皇室近亲,未来迟早会封关内侯,可妻之!”

    许广汉一听觉得有道理,那刘病已是卫太子之孙,从小就拘禁在牢狱里,五岁才放出来,入宗室籍,和仆役宦者一起住在掖庭。

    刘病已的住所就在许家旁边,好几年的邻居了,知根知底。

    许广汉记得,有一次他看到刘病已帮女儿在井边提水,二人有说有笑,似乎有点意思。

    “这张贺莫非就是得了皇曾孙的请求,来做媒的?”

    于是许广汉欣然许诺,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次日他妻子许妪得知后,却大发雷霆。

    “我求卜得女儿未来会大富大贵,你这没卵子的老宦,竟将她许给了一个掖庭庶人?先前那内史令家,好歹是秩六百石呢!”

    许广汉弱弱地争辩说刘病已是皇曾孙,又被妻子痛斥一番:“姓刘怎么了?这长安城里,刘姓宗室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混得比我家还惨的大有人在。”

    至于往后封关内侯之类的,这女人鼠目寸光,也听不进去,非要立刻就见到好处。

    许广汉只能搬出张贺来吓唬老婆:“张贺乃是掖庭令,是我上司,我已许诺,若违其意,说不准连这小小的暴室啬夫都做不了了!”

    许妪这才作罢,但始终瞧不上那喜好游侠,终日斗鸡走马的毛脚女婿——他小腿上的毛当真很多。

    刘病已成婚时,皇帝看在近亲面子上赐的钱帛也不算少,在许妪看来,本该用来买地或上下打点找个正经差事做,可他呢,反而大手大脚,带着新妇要去游五陵?

    真是不会过日子啊!

    时至今日,她仍在许广汉耳边念叨,嫌弃这嫌弃那,此刻正指着宅第说恨小。

    许广汉忍不住了,抬头道:“这可是尚冠里,一亩地百万钱!旁边住着的要么是丞相公卿,要么是列侯,亏得他是皇曾孙,陛下听闻其婚娶,特赐此宅,否则你我此生都进不来。”

    “那可不一定。”

    许妪嘀咕道:“吾等的女儿模样那么好,当初就该将她送去皇后身边,说不准就被天子看上了,若如此,所赐何止是这二进小宅。”

    她听说过一个故事,先帝的母亲,孝景王太后名为王娡,本来已经嫁人了,甚至还生了个女儿。但其母臧儿找到相士占卜,相士说王娡乃大贵之人,于是臧儿便强行将王娡接了回来,打扮之后送入太子宫,后来才生下了孝武皇帝,王氏一门数侯,飞黄腾达。

    反正女儿才嫁过去,要不要学着臧儿,也强行断了这婚事,将她塞到皇宫里做宫女?

    许广汉却被妻子这想法吓坏了:“你疯了!难道没看到,硕大一个未央宫里,所有年轻宫女都被霍家派进宫的皇后詹事勒令穿穷绔,还每天用带子系死,相互监视,固定时间才能解开如厕么?为的就是让皇后独宠啊!”

    妻子真是想富贵想疯了,竟欲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宫中看似荣耀实则暗藏凶险,他这个被卷入两场风波的普通人就这么惨,更何况那些处于旋涡中的人?卫家曾经显赫一时,现在呢?

    许广汉忍不下去了,将扫帚一扔:“女儿与女婿相亲爱,这还不够,你想图什么?”

    “平君平君,我为何要给她取这名,我只求女儿此生平平安安!”

    许妪怒了,正要掐着腰跟丈夫好好吵一吵,却听到了叩门声。

    许广汉瞪了妻子一眼,跑过去开门,打开一看,却是一个穿着绣衣的老翁,年纪比自己还大些。

    “吾乃西安侯家丞夏丁卯,请问这是皇曾孙家么?”

    “西安侯!?”

    许妪立刻走了过来,露出了谄媚的笑。

    她和丈夫平日是在未央宫掖庭里做事的,今日休沐,出来为女儿女婿洒扫庭院。西安侯任弘这几日是长安的风云人物,前几天刚在前殿剖符封侯,焉能不知?

    而许广汉也恭恭敬敬,对方哪怕是个家丞,也比他这小啬夫强啊。

    “何事竟让夏家丞亲来?”

    夏丁卯打量着这小小宅院,朝许广汉一拱手,递上了一份拜帖,笑道:

    “西安侯九月十五那天将迁入尚冠里新居,让我来邀约左邻右舍共饮。”

    ……

    “君子,左邻右舍,我挨家挨户都去邀请了。”

    “还按照君子的吩咐,特地去到南墙边上,邀请了皇曾孙家和那附近的几户人家。不过那皇曾孙的岳翁许广汉说,皇曾孙出门去了,最快也要下月才能回来。”

    少顷,夏丁卯已经办完了差事,回到任弘的新府邸中禀报。

    西安侯这宅子,是前任少府徐仁的府邸,徐仁两年前卷入桑弘羊谋反案被杀,家也抄了,遂空了下来,如今就赐给了任弘。

    这宅子够大,足足有四进,左边挨着御史大夫杨敞家,右边则是现任少府蔡义,只是距离大将军霍府有点远。

    任弘已经定好九月十五搬进来,此刻正在亲自琢磨宴饮的菜谱,那天来的可有好些长安显贵,得让悬泉置的西北菜在长安一鸣惊人才行。

    当然,既然做了邻居,同里的皇曾孙家,自然也要邀请一下,这叫礼数周到。

    “皇曾孙不在家,下月方归?”

    任弘闻言一愣,这一幕好眼熟啊,是要他三顾茅庐么?

    “等等。”

    任弘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摸着下巴暗道:“我明明是想当诸葛孔明啊,怎么拿到了刘备的剧本?”

    ……

    PS:晚上无。

    明天又有月票加更啦。

第165章 传家宝

    尚冠里中那些“普通”的邻居,可以让夏翁这家丞去下拜帖发出邀请。但三公九卿这一级别的,任弘却必须亲自上门。

    而他前往的第一家,便是隔壁的杨府,任弘前几天答应杨恽要去拜访的。

    “我要的东西买来了没?”

    九月初九这天下午,任弘特地洗沐更衣,等了半天韩敢当才回来,却是带了几头活的小羊羔!

    “任君,你都封侯了还要亲自下厨?”

    韩敢当一边说着一边期待地搓手:“不知今日吃甚么?是手抓饭还是黄焖羊肉?我都饿坏了。”

    他还主动请缨去杀羊。

    “没见识,这羊可不是用来吃的。”

    任弘嫌弃地看了饿死鬼投胎的韩敢当一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布,裹在体量中等,毛发最干净的那头羊羔身上。

    又用绳索将其前足、后足裹了,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接着便将羊羔往怀里一抱。

    没办法,这便是汉人正式登门拜访的礼仪:士见士要带风干的腊鸡,下大夫相见要带肥美的大雁,没大雁的时节换成鹅也行。

    而任弘已封列侯,杨敞则是御史大夫,肯定算“上大夫”了,所以就要带羊羔作为拜礼。

    不但礼物种类有别,抱的姿势也有考究,任弘已经问过常惠了,得两手执前后足,横捧羊羔,羊头朝左。

    总之就是公主抱啦!

    任弘就这样亲密地抱着无辜的小羊羔儿往外走,路过马厩时,关在这的萝卜看到了似乎有些生气,嘴里猛嚼豆子,还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任弘就这样捧着羔到了杨府门前,让夏翁帮自己叩响了门。

    他早就跟杨府说过这个时辰会来正式拜访,杨敞也早已穿戴着一身常服等在府门附近了,看到任弘到来,露出了灿烂的笑。

    但却没有请任弘进去,而是两个人站在门槛内外开始演戏。

    还是那该死的相见礼,杨敞一边推让着礼物,嘴里还要说着什么“某不敢为仪,固以请”“某也固辞,不得命,将走见。闻吾子称羔,敢辞羔。”

    翻译成人话就是:“小任你看看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拿回去拿回去!”

    按照规矩,主人要推辞三次,最后客人还得放下东西就跑,主人再去邀请回来。

    “敞也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如是再三,杨敞才对任弘一揖,邀请他从门东侧入内,结束了这场戏。

    任弘终于能摆脱怀里乱动的小羊羔了,真累啊,中国人的客气推让真是两千年不变的传统,而且还不怎么优良。过年拿红包时要如何礼貌而不失尴尬的推辞,又能最终将钱拿到手,是所有年轻人的噩梦。

    果然,任弘进了杨府后,就看到杨家的丑二郎在里面笼着袖子,幸灾乐祸。

    跟杨恽见过几次,任弘知道这是个不拘礼数的人,若他做了杨家主人,任弘直接拎着羊羔进来就是了。

    但杨敞自诩赤泉侯之后,书香门第,虽然侯位早丢了,对做给外人看的规矩,倒是很热衷。

    而杨敞的长子名为杨忠,与其父一样,是个无趣古板的人,看来他们家就出了杨恽一个异数。

    杨家父子引着他过了庭院,这府邸比任弘的新宅还要大些,不管到哪都有许多奴婢家仆侍立着,再观察御史大夫府的摆设装饰,多是精美的漆器,看来杨敞还是蛮有钱的。

    到了厅堂外,却见这儿站着一位梳着倭堕髻的中年妇人,着一袭朴素的深衣,虽然看上去瘦弱,眉目间却有些英气。

    这便是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了。

    任弘几步上前,行了晚辈之礼:“侄任氏不肖孙弘,见过杨夫人!”

    “西安侯真是折杀老妇了,若你还不肖,那这硕大一个长安,就再没有男儿了。”

    四十多岁称老妇只是正常操作,司马英向他回礼,任弘毕竟已是列侯,即便司马氏与任氏有故,也不敢以长辈居之。

    很显然,在家外面是杨敞做主,可在家里,却是司马英做主的,她笑着说道:“往后再来,那些虚礼就免了,任氏与司马氏曾是故交,西安侯可以将这当成自己家。”

    等入厅堂就坐后,她仔细打量任弘后道:“西安侯容貌更似其母。”

    这之后便是拉家常时间了,司马英还说起当年:“两家还交好时,任益州曾带着你去过我父亲在茂陵的家中,当时恽儿也在,汝等才三岁,还在院子里打了一架。”

    任安做过益州刺史,故有此称,不过任弘本就没少时的记忆,看杨恽满脸的不耐烦,大概也忘了。

    “吾等还没将汝二人分来,任益州和家父,便在厅堂里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任益州又给父亲来过信,而父亲却一直踌躇不知如何下笔,故未能回复,直到任益州卷入巫蛊事下狱……”

    客气寒暄之后,杨夫人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特地让西安侯来,一是想看看任氏的后人。二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恽儿,端上来吧。”

    杨恽捧来了一个漆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摞着好几张帛,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便是父亲总算写出来,却终究未能交到任益州手中的那封信。”

    任弘恭恭敬敬接过来,一看第一张上写着:“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果然,任弘没猜错,司马英要给自己的,正是《报任安书》!

    ……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足足有两千余字,写满了十多张帛,字迹一开始是冷静规整的,可越是往后,就越是奔放洒脱,那UU小说挥洒出来的似乎不是墨汁,而是书写者的悲愤!

    任弘在里面看到了那句流传千古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也看到了他前世在语文课上被老师点名起来背诵过的大长段:“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说是给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后两世的经验读来,这其实是太史公写给自己的。

    满篇皆是他砥砺前行的心路历程。

    上面有他在天汉年时为李陵辩护进,却被汉武帝认为是在诽谤小舅子李广利无功而有过,因而引火烧身的前因后果。

    还有司马迁被定罪下蚕室时的两难。

    据司马英说,司马氏并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继承了其父司马谈撰写史书的遗志后,虽然可以阅览石渠阁的藏书,但司马迁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录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书。

    甚至为了购得一份孤本的纵横家书一观,到了卖田的程度。

    所以五十万赎罪钱,他是绝对出不起的,女婿和儿女四处求人也凑不出来,那时候杨敞也只是个小吏,绝无今日的富裕气派。而司马迁的朋友们,要么是任安这种空有义气却没钱的穷鬼,要么就避之不及,哪里还肯帮他。

    当然,司马迁也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效仿张汤等卿相,在被判刑之前,选择自我了断,便能免受奇辱!

    但他若如此死去,却又于心不忍,因为史书还未写完。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后世有些学生会在作文里这么写:“司马迁在狱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宫刑。”

    其实也没错,这种刑罚的可怕之处在于,绝非一时之痛,处刑之后,生理和心理仍将遭受折磨,垢莫大于宫刑啊!

    司马迁要忍受旁人的讥讽、鄙夷,还要与自己内心做斗争,咬着牙写完著述,可不是一次次受刑么?

    而任弘看完后,最直观的感觉是……

    “太史公的文笔,是真的好!”

    在悬泉置做了许久小吏,回到长安又跟那些策书打交道,任弘已经习惯了这时代的书面语,但不少人写的东西是真的枯燥泛味,让人犯困。

    但司马迁UU小说则不然,气势磅礴,有如长江大河,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让人欲罢不能。

    这似乎是一场跨越古今两千年的对话,任弘看到的,是一个在无上皇权淫威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放弃了所有尊严,拼尽了全力,只为保全最后一点理想的倔强老人。

    见任弘释卷,司马英告诉他:

    “这便是家父的绝笔之书,在那之后不久,他便辞世了。”

    司马英站起身来,长叹道:“如今我能将此物交给任益州后人,也算是将这一封当时不能寄也不敢寄的信,代父亲寄出去了,他若在黄泉下得知,应能敞怀罢!”

    是啊,这封报任安书,便是那部奇书最后的句号了。

    任弘将帛书小心翼翼放回木匣里,让夏丁卯收起来,认真地说道:

    “多谢太史公当年救了我的性命,此恩绝不忘怀。也多谢杨夫人愿将这封信交给我!”

    “这将是任氏的传家之宝!”

    任弘长拜道谢,却又道:

    “御史大夫,杨夫人,小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历史文《执魏》,少见的南北朝题材,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作者是新人,暴躁老哥们轻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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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