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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6章 最后的倾诉

    “夫人,那书里面有些话语,若是被有心人揪出来,或许会被说成是诽谤之言啊,能让外人看么……”

    对任弘希望能一观《太史公书》的请求,胆小怕事的杨敞是有些不愿的。

    司马英却自有主意:“该删的部分,诸如孝景及先帝本纪,早就被孝武皇帝看过后,怒而削之了,故此两纪有录无书。父亲成书之后,恐遭当政者毁弃,便将正本藏之名山,又让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师。”

    此书本就是司马谈、司马迁两代人搜集资料,独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后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设馆修史,集众人之力合成一书。

    所以它的归属权,自是司马迁自己做主,这便是世间唯一两份《太史公书》。

    “那宗正刘德素来喜好黄老,不也曾数次拜访我家,求得韩非老子列传等篇观摩么?西安侯既为我家世交,那封父亲给任安的信言辞之剧烈愤慨他都看了,入阁一观又有何不可?”

    书毕竟是司马家的,杨敞反对无效,得了母亲允许后,杨恽遂带着任弘往后院走去。

    杨恽有些疑惑:“西安侯为何会想看祖父遗作?”

    任弘的回答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读史使人明志,我听闻太史公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数千年史事,一直心向往之。”

    杨恽不置可否,带着任弘来到一个外面随时随地搁着几个水桶的屋舍,用随身携带的唯一一枚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门。

    里面没有落尘,没有积灰,别看杨恽一副不着调的模样,但从十岁起,他便每天都来亲自清扫这间屋子,这个从小就过分聪明的丑孩儿,与外界总是格格不入,唯独外祖父的文字,能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

    出现在任弘面前的,是架设在三面墙壁的书架,上面搁慢了一摞摞竹简,摆满了整个屋舍。

    做过小吏的任弘最清楚不过了,一片简大概能写三十多字,所以当年东方朔待诏金马门时,就曾用了三千片竹简写简历,写了整整一百卷,大概十万字,光扛过去给汉武帝就要两个人。

    而《太史公书》又写了多少字?

    杨恽早就将每一卷都翻过许多遍,颇为自豪地介绍道:

    “外祖父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孝武太初年间,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

    也就是五百多卷竹简,什么叫汗牛充栋,这就是啊!

    搁信息量爆炸的后世,五十多万是小儿科,但在汉朝,像东方朔那样,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和《兵法》加起来四十万言,就已经是“学富五车”了。

    更何况,这五十万言里,几乎每一卷都是能传世进语文课本的经典。

    任弘拿起靠右边的第一卷来,却是《五帝本纪》,就是这一卷,奠定了中国人“炎黄子孙”的说法啊。

    于是他拿着竹简,很自来熟地坐到屋舍中央的案几后,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西安侯你这是……”

    任弘抬起头:“杨夫人不是让我将这当成自己家么?子幼不必管我,你家庖厨饭熟时,我闻到香味自会出去。”

    任弘全然忘了,韩敢当还在他家里饿着呢!

    杨恽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非但不恼,反而十分高兴,走上前来,亲自为任弘打开了窗,让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

    “西安侯,你还真是个妙人啊!我喜欢!”

    ……

    从九月初十到九月十四,任弘连续五天,每天一早都准时抱一头小羊羔来杨家拜访。见过司马英后,就一头扎进小书屋里,大有管他春夏与秋冬之势。

    杨恽去看过任弘几次,却见他箕坐在席子上,捧着书卷,或嗟叹,或颦眉,或惋惜,或开怀大笑。

    真像极了年少时的自己啊。

    第一次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样沉醉在外祖父的书卷中,杨恽竟有些感动,收起了外面高傲的狂生行径,主动为任弘倒热汤,换灯烛。

    遇到他休沐那天,杨恽也坐在屋子里随手拿起书重读,当任弘读完一卷后起身四处找书,杨恽便能将下一卷准确递给他。

    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哪一卷放在哪,杨恽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就任弘本人来说,这种体验完全称不上好,本来是夜读书的大好气氛,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丑男在对自己迷之微笑,谁受得了。

    而杨恽出来说了看到的情景后,让杨家十分惊异。

    司马英也诧异道:“本以为西安侯只会浅尝辄止,随便翻翻,谁想他竟还将每一卷都按顺序读着来。”

    就这样,五天时间,在任弘废寝忘食之下,便将司马迁耗时整整十四年,写出的五十余万字全部看完。

    他前世虽然也读史记,但那是流传两千年,经过许多次删改流失后的版本,与原本还是有些差距的。

    当时事不关己,只当是在看遥远的故事,也没有如今设身处地的感触。

    能以一人之力,写出这样一本传世之作,将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写到近世,上下三千年,当真做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不过也是有毛病的,亏了秦始皇帝和项羽前后添的两把火,三代和春秋战国的许多史料荡然无存。司马迁只能靠零星的残卷和战国纵横之言来补充,所以错漏的地方挺多。

    纪年弄错甚至齐、魏王系颠倒是常见的事,这是没法子的事,他没机会看到晋朝才出土的竹书纪年。

    而因为战国七雄相互乱黑,我骂你秦戎,你骂我楚蛮,所以许多说法相互抵触。

    面对分歧较大的史料,司马迁大概是觉得不同说法都有可能,只取一种觉得可惜,便让它们存在于不同列传中,交给后人做判断。

    于是任弘能在上面看到关于秦始皇的身世有两种说法,其母有邯郸大户家女和吕不韦舞妓两种记录,秦始皇帝在《吕不韦列传里》被视为吕氏私生子,《秦始皇本纪》里又成了秦庄襄王亲儿子。不同列传矛盾相冲,而赵高和李斯的沙丘密谈如何流出,也是个疑问。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是楚汉之争,陈胜吴广的敢为天下唱,惊心动魄的鸿门宴,如同史诗尾声的垓下围,都是传世名篇。功臣将相纷纷登场,司马迁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他们鲜明的形象。

    多亏了陆贾留下的《楚汉春秋》,以及司马迁亲自走访各位开国功臣子弟,方能还原那段波澜壮阔的篇章。

    唯一遗憾的是,司马迁毕竟是文人,对打仗真是一点不懂,每逢大战就一笔略过,硬着头皮写出来的也毫无激情。

    这点比起《左传》就差远了,且不论左传究竟是不是春秋的传,是不是伪书,其作者绝对是亲自观摩过战争的,让人感觉身临其境。

    不过实事求是,司马迁真没有吹嘘项羽,项羽本纪里有项籍的勇猛,但也如实记了他屠城、自负等诸多毛病,其兴亡皆有缘由。

    若是只看到一半而无视另一半,便说作者偏颇。

    那不是司马迁的问题。

    而是读史者的问题。

    史学家的良知是存在于书中的,不虚美,不隐恶,服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可谓之实录。

    在读累了的时候,任弘起身在这狭小的屋舍里活动,舒展身体。这里是真的小啊,后世被奉为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记,如今却被束之高阁,难以传播。

    因为全书最引人争议的地方,是关于孝景、孝武朝的记载,正是这两篇当年触怒了汉武帝,引来删书,也让司马迁对这本书的命运不抱希望,特地分正副本收藏。

    来自后世的任弘能不明白么?他最清楚不过了。

    人是很难客观看待百年之内历史的,司马迁本人也做不到。尤其是在书写李将军列传时,带入了很强的主观情绪,为李广鸣不平。

    但太史公自己也说了,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写的“一家之言”啊。

    更何况,他也如实记下了李广小心眼、屡战屡败的一面。

    司马迁针对的绝非卫霍,而是那些无能无才,却因为裙带关系而身居高位者。

    李广利说的就是你!

    还有许多涉及景、武两朝的事,是不能秉笔直书的,只能以隐约之意,这是司马迁在经历李陵之祸后的抉择。这些“唯唯,否否”里隐含的未竟之辞,只留待后世的“圣人君子”去探索了。

    他的谨慎是有道理的,历史上,史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人理解,视之为“谤书”。

    后世的班彪如此批判司马迁:“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

    这些是否定司马迁的话,在任弘看来,其实是夸赞啊!

    司马迁是最后一个,没有被六经洗脑的史官了,所以这书,实为子学时代最后一作。

    不止记了帝王将相的家谱,还写了西南夷、匈奴、朝鲜两越这些大一统国家内的民族史。司马迁曾亲自踏遍天下,实地考察,作为随行人员深入西南,对山川人文了然于心,也明白这一切的基础是什么。

    是农,是虞,是工商,是芸芸众生,为此写了《货殖列传》作为列传最后一篇。

    任弘也忍不住赞道:“以炎黄五帝始,以农虞工商和天下货殖终,有头有尾。”

    这立意,实在让任弘叹为观止。

    既大而全,又小而精。汉书很多篇章基本是直接取自史记,一字未改,因为这厮文字太好,笔力惊人,到了一字千金难以修改的程度。

    时间,也只有时间能涤荡一切敏感词,让不能说的事变得能说,让人变得客观而不带先入为主的情绪。

    让一本千夫所指的谤书,最终变成正史,得到它应有的历史地位。

    好东西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不论文字还是历史观,史迁从一开始,就已经站在了两千年封建史书的最高点了。

    往后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任弘敢说,剩下那二十三史里的私货,只会比司马迁多,不比他少。哪怕班氏,也秉承六经,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了不少人呢。

    纵观两千年,作为纪传体开山鼻祖的史记,是唯一一部出圈的史书,观众多了,注定会被无数人审视。

    人们期待它完美。

    所以才会愤慨于它的不完美,极端者,恨不得斥之为“小说”。

    其实没必要苛责一个两千年前的史官,非得达到现代唯物史观的高度。

    真抽去那些文采飞扬的文字,丰满入骨的人像,妙趣横生的故事,写到成一板一眼的纪实,你多半会说:

    “太长不看!”

    ……

    “唉,这就没了?恨短啊。”

    九月十四这天,当最后一卷《太史公自序》阅罢后,书架上再无他没读过的卷章了。

    任弘不由得怅然若失。

    以天汉二年为界,司马迁的人生分成两段。之前的任性率真,之后的沉默寡言。

    从受腐刑开始,他不再激昂热血,不再一心期盼着见证一个盛世,而是默默低下头,和光同尘,苟延残喘,只为写完史记,写完对这个时代最后的记录。

    当最后一篇写完后,便如同耗尽了所有油脂的灯,黯然熄灭。

    他死时一定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吧,巫蛊之祸刚刚发生,朝野动荡,地方上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盗贼四起,若不做出改变,赫赫天汉甚至有土崩瓦解之势!

    可惜司马迁连汉武帝幡然醒悟都未能看见,就长辞于世了。

    任弘不由想起一首歌。

    “在滔滔的长河中,

    你是一朵浪花

    在绵绵的山脉里

    你是一座奇峰

    你把寂寞藏进乌云的缝隙,

    你把梦想写在蓝天草原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

    任自己成为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他觉得,这首《最后的倾诉》其实不适合汉武帝,而应该献给司马迁。

    因为刘彻从生到死,都是燃烧别人温暖大地,何曾舍得烧自己?

    适合汉武帝的是《再活五百年》,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年轻的豪迈壮志和晚年的孤家寡人,两个极端的评价,都是自找的。

    而一生都在求仙吃药,访蓬莱,寻西王母的汉武帝,是真的想再活五百年。

    不论如何,过去的那数十年,是属于汉武帝和司马迁的时代。

    一个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用自己的意念构筑了天汉的庞然形体,让中华真正完成了大一统。

    另一个则是小小史官,他给华夏过往三千年历史做了一个大总结,以慢火煨出了大汉的魂灵,在身体被打折趴在地上后,仍燃烧了最后的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倾诉。

    就是这五十余万言,让后人能透过这些文字,打开一扇跨越时空的窗户,看到这个伟大的时代。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从某一点上,正是这个身体残缺,从来没影响过朝局的”小人物“,最终成就了汉武帝,以及这个时代将军、谋士、使者、商贾、美人、众生的不朽!

    “西安侯终于读完了,觉得外祖父此书如何?”

    所以当坐在对面的杨恽,满脸严肃地问出这个问题时。

    任弘抬起头,正襟危坐,说出了那个男人给予此书的评价。

    “史家之绝唱。”

    “无韵之离骚!”

    ……

    PS:加更在晚上。

第167章 朋友越来越多(5000月票)

    “我最喜欢的是匈奴、大宛、西南夷、朝鲜、南越、东越诸篇和货殖列传。”

    这个下午,任弘与杨敞继续闷在小屋子里,好似两个交流读后感的学生仔。

    任弘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些篇章?《大宛列传》不仅写了汉人过去从未抵达过的广袤外界,能让时人大开眼界。

    还提出了黄河”发源于于阗,东流至盐泽,再潜行地下,南出为河源“的美妙误会。

    而什么匈奴祖上本夏后氏、箕子朝鲜、庄蹻王滇等等。

    太史公他老人家,在整本书里,简直就是在拼命证明四个字:

    “自古以来!”

    这种史观是受邹衍大九州说影响的,与汉武帝想要的大一统也不谋而合,同一般儒生抱残守缺的“五服”之说,认为出了京师两千五百里就是世界尽头的看法截然不同。

    至于货殖列传里展现的,则是既不同于桑弘羊极端国家主义,也不同于贤良文学主张的彻底自由放任。太史公中和了两种思想,认为一边要尊重自然经济规律,一边又要稍加调控。

    “巧了,我亦喜《货殖》《大宛》!”

    杨恽拊掌称快,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任弘这超高的评价让他大喜过望。而在之后的交流中更发现,任弘的一些观念,竟与他,还有那个喜欢给妻子画眉的张敞十分相似。

    末了任弘却又遗憾地叹息道:“但如此史家杰作,就这样关在这小小屋舍里,而世人竟丝毫不知,子幼难道就不觉得可惜么?”

    “当然可惜!”

    杨恽抚摸着这些书卷道:“外祖父在写给任益州的信中也说了,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但他最希望的,是传之其人,最终能在通邑大都为天下所知。若如此,则外祖父所受的屈辱,便能够忍受,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但外祖父却也明白,此书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里面一些言辞,会被人认为是诽谤,眼下的形势,绝不是公开发布的好时机。”

    巫蛊之祸虽已结束,但朝中局势依然暗昧不明,哪怕杨恽天生大胆,也不得不小心些。

    任弘却笑道:“敢问子幼,那些所谓的诽谤之言,是何纪、何传中的?”

    “应该都是有汉以来的纪传罢?朝廷会在意书中对历代先帝的评价,而那些功臣列侯的子孙后代,也会在乎书中是否说了先祖一些不好的话。”

    杨恽颔首:“确实如此,哪怕记述是真的,彼辈也会斥之为诽谤。”

    任弘却有主意:“大不必一次全部公布,先挑选吾等觉得精彩,却又不得罪人的篇章散播出去。比如《信陵》《廉颇蔺相如》《刺客》还有《项羽本纪》中鸿门宴的部分。脍炙人口,任谁读了,都会大加赞赏。”

    谁说史记像小说来着?这是好事啊!传播性强,以上篇章拆开来就精彩的故事,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足以让士人大呼过瘾了,欲罢不能了。

    “而后再将《匈奴》《大宛》《西南夷》等传流出去,好让世人知晓天下之大,目光不必局限于中原一隅……如此不出数年,太史公书必将发扬光大!”

    “好主意!”

    杨恽一拊掌,但旋即却起了疑。

    这个聪明人看着笑吟吟的任弘道:“货殖列传中有言,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安侯希望太史公书散布出去,恐怕也有自己的目的罢?”

    经过多日相处,任弘也明白了杨恽是怎样的人,既然他已经猜到了,也不必隐瞒:“我确实是有私心。”

    “子幼曾在丞相府集议上与贤良文学争辩,觉得彼辈如何?”

    杨恽毫不犹豫地说道:“彼辈读儒经读多了,整日想着复兴王道,贤良文学里不乏聪明人,但更多的则是腐儒而已。”

    贤良举自三辅,而文学举自关东各郡,他们中多是习《公羊春秋》的齐学儒生,也有一部分奉《榖梁春秋》的鲁学儒生。

    原本儒生内部的齐学与鲁学是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的,双方对的经义解释也好,内政外交的观点也好,都不大一样。

    但汉武帝晚年走了极端的内政措施,在让关东民不聊生之余,也让两个学派奇迹般地联合在了一起。在豪强富商的支持下,形成了一股关东诸郡共同反对盐铁政策,希望能停止对外战争,与民休息的思潮。

    而这批在野党之所以能跻身朝中,还多亏了霍光大将军。

    五年前,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在霍光亲信杜延年建议下,朝廷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朝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进行全面的辩论。

    这场会议的初衷,是霍光欲将贤良文学当成刀子,狠狠捅向政敌桑弘羊,为之后彻底除掉他做准备。

    这项策略奏效了,桑弘羊和贤良文学打了个不分胜负,还以为自己扛住了。

    可他却彻底被儒生和地方势力,当成了维护武帝盐铁政策的大恶人。在之后的政争中,当霍光干掉桑弘羊、上官桀、长公主、燕王这批人时,天下拍手称快,都以为他们期盼的“周公之政”要来了。

    结果霍光拔吊无情,只取消了酒专卖和关西盐铁意思意思,关东先前怎样,之后还是怎样。

    贤良文学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公羊派和榖梁派放下成见,开始紧密联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了一个充斥朝野的贤良文学团体,以彻底推翻武帝朝时遗留的政策,让大汉全面恢复周政为己任。

    儒生不能成事?不足为虑?绝非如此。

    可千万别小看这批人,西汉最终会走上纯用德政,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恶性循环中钻进复古的死胡同里,与这股思潮不无关系。

    非要让任弘说的话,贤良文学的一些主张也不无道理,比如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中央确实不能管得太死,让地方毫无活力。

    但这群人几乎全部来自关东,地方主义太过严重,三观跟明代的江南士绅像极。

    在说及关东地区的疾苦时还有些道理,可这种狭隘的思维在涉及匈奴、西域问题时,就彻底暴露了屁股。

    “方今为县官计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如此便能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

    “西安侯,你听听,这就是彼辈在盐铁之会上说的话,真是忘了当年的屈辱了么。”

    杨恽秉承了外祖父的史观,明白汉匈之战的根源,自然对贤良文学的观点十分不齿。

    任弘笑道:“有些人啊,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后世贸易战来时,不也一样么,有些人,投降主义吹得那叫一个响。

    “当然,除了蠢货外,里面肯定也有打着自己主意的聪明人。”

    任弘摇头:“有边郡挡在前面,关东郡国从未受过匈奴直接侵扰,自七国之乱后,七八十年间不见兵火。贤良文学们只觉得,朝廷为了与匈奴交战,不断从关东索取赋税,转仓廪之委,飞府库之财,以给边民,都是从自己身上割肉。”

    “他们大概觉得,为荒凉贫瘠的边郡费如此多人力物力,不值得罢,还不如送个公主和一些远少于战争所需的钱帛去,以此换取一时之安,即便匈奴入寇,大不了将边郡弃了就行,丝毫影响不到关东。”

    “狭隘,真是太狭隘了。”

    所以贤良文学才会对一切积极进取的开拓之士开炮,欲阻止任弘封侯,又想将傅介子拉下马。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漠北之战能一劳永逸也就罢了,可后面汉武帝所用非人,战争又延长了几十年,匈奴仍好好的。关东贤良文学看不到这场战争的尽头,自然极力提倡恢复和亲。

    任弘已经被印上了鹰派标签,既然应了傅介子之托,要在朝中与这些鸽派做斗争,任弘就得从现在就开始做准备了。

    在任弘看来,不是每个读过诗书春秋的都不可救药,杨恽也读啊。

    儒就是张皮,啥都能往里套。不说齐学鲁学恩怨纠葛太深,就算一个公羊派里,因为师承不同,也能分出好多小分支来。

    主流是主和,但有的派别就支持九世复仇论,给汉武帝伐匈奴找理由。而一些人主张的化夷为夏,确实可以用于西域、朝鲜、西南夷。

    任弘打算对贤良文学进行分化,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手段,公布史记里对鹰派有利的篇章,依靠太史公那绝妙的文笔散播开来,潜移默化影响朝野士人,只是其中之一。

    “读史使人明智,士人观《匈奴列传》,便可知匈奴对大汉的凌辱由来已久,高皇帝遗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

    “而戎狄贪狼无厌,即便和亲,最多十年便会反悔入寇,不过换得一时苟安。更何况,如今是汉强而匈奴弱,岂有让胡虏骑在头上撒野的道理?”

    “再观大宛列传,便能明白欲灭匈奴,必先取西域,断其右臂!”

    得在舆论战里,将汉匈仇怨,与匈奴的不可和解的必然性宣传出去。

    同时又要赞同贤良文学们,关于戎狄胡越可以教化的说法——但必须在彻底打垮匈奴的前提下。

    任弘心里有数:“政治就是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不能将所有人都推向对立面。”

    这场帝国内部不见硝烟的战争,说白了就是舆论之战,而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任弘将自己的打算托出,看向自己选中的第一个盟友,杨恽从小便读史记,文辞也十分优秀,他应该能帮上自己。

    “我有法子能帮子幼能实现公布太史公书的夙愿,在此事上,子幼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杨恽笑道:“此两利也,我自然愿意。”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一个对外号称‘儒生’,对春秋经义十分了解,实际上却重刑名,喜功利的人,或能帮上西安侯。”

    咦还有这种好事,买一赠一?任弘大喜:“谁?”

    “我的好友,张敞!”

    “不知张敞是……”

    任弘有些尴尬,一时间没想起来张敞是哪个名人。

    杨恽道:“他字子高,茂陵县人也,做过乡有秩,后补为太守卒史,甘泉仓长。如今是太仆属下的未央厩令!习《春秋左氏传》,兼采公羊,与我是至交。”

    任弘还是没印象,只面上重重颔首,请杨恽帮自己邀请张敞明日也来宅第参加乔迁宴,心里却想道:

    “未央厩令?看来和我家小傅昔日一样,是个弼马温啊!靠谱么?”

第168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

    “别动。”

    长安城,戚里,一户三进院落中,张敞捏住了妻子的下巴,将她的头轻轻扳正。

    “一只狸奴路过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是再乱动,这眉就画歪了。”

    张敞之妻撅了噘嘴,她哪是去看窗外的狸奴啊,分明是因害羞挪开了头。

    张敞妻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出身于以春秋、诗书传家的河间贯氏,习惯了家里父辈的严肃和母亲对女德的絮絮叨叨。

    可谁能想到,迎娶自己时一本正经的丈夫,在家里却是个有趣的人,每天变着法儿逗自己开心不说,还越来越体贴,每天出门前,常要替自己画眉。

    贯氏有些羞涩地说道:“时辰不早了,良人要忙着入宫当值,妾自己对着铜鉴画就行。”

    张敞却浑然不在意上班迟到:“哪怕再光滑的铜鉴,照出来的形影也是模糊的,色也变了,哪里有我看你看得清楚?”

    这话太甜腻了,别说贯氏,连左右侍候的奴婢都差点被腻掉牙。

    张敞目光在妻子眉目容颜上肆意打量,手中细细的眉笔则在青黛颜料里微微一蘸。

    “半年了,良人就没看腻画腻么?日日如此,若叫嘴碎的奴婢传出去,让妾如何见人?”

    “半年哪看得够?”

    张敞举起眉笔,为妻子轻轻画着眉:“再说了,夫妻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难道别家就没做过?我关起门来过日子,无损于天下,干旁人甚事?”

    贯氏更羞了,等张敞给她画完了,对着铜鉴一照,却瞧着那长长弯弯青青的双眉哭笑不得。

    “良人,怎么是青色的眉?”

    “这叫远山眉。”张敞解释道:“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宫廷中很流行,据说皇后也这么画。”

    说着张敞站起身来:“夕食不必等我,杨子幼昨日送来一封拜帖,西安侯今日乔迁入尚冠里新宅,邀我赴会。”

    “西安侯,是那位传闻一人灭一国,单骑上天山的任弘?良人竟认识他?”任弘的威名,连长安贵妇人的闺中都传到去了。

    张敞大笑:“我当然认识他,只不曾想他也认识我。虽不知为何邀我前去,但此人乃长安新贵,可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说着张敞拿起了便面小扇,就要出门。

    “这么冷的天,良人为何还要带便面?”

    张敞将便面一插:“我跟杨子幼说,是遇上不想招呼的人时用来挡脸,可实际上,却是为了给人留个印象。”

    “未央宫中官吏无数,想让皇帝和三公九卿记住可不容易。”

    “可若说起那个总爱拿便面的未央厩令,他们便能想起我来了!”

    ……

    长安的里聚都是有围墙的,尚冠里也不例外,这儿的墙又高又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宫呢。

    张敞虽没资格住尚冠里,但他与杨恽是好友,时常来访,里正和里监门都认识他。

    后世有句话,叫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尚冠里内,可住过数不清的公卿,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将军府邸也在其中。所以尚冠里的看门大爷,都比长安其他里多了几分骄傲自信,见了张敞只是微微一点头:

    “张厩令又来了?”

    张敞哪里敢得罪:“陈里正,今日里中莫非有热闹事?”

    “还能有什么事,那位西安侯刚搬进来,邀请里中各户群饮,我也在受邀之列。”

    里正慢悠悠地说起此事:“只是我忙着当值,故而只让小儿将礼物送去便回。再者,今日来的都是张君这样的朝官,我这有秩都算不上的里正,虽蒙西安侯看得起送来拜帖,但还是有自知之明,别去惹主人尴尬了。”

    “陈里正说笑了,谁不知大将军颇为信任你,哪怕是两千石见了陈里正,都要亢礼啊。”

    陈里正很受用,虽然认识张敞,仍要检查一下官符,并将其佩剑留在里门处,这才放行——里中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不可不慎啊,数十年前,梁孝王就曾派遣刺客潜入尚冠里中,刺杀了好几个反对他成为太子继承帝位的大臣。

    这还算好的了,若要进霍光大将军家更麻烦,旁边路口都站满了霍氏家兵,入府的士、民要先被两名侍卫挟持,脱光衣服检查。张敞另一位朋友萧望之便拒绝露体,而受了冷遇,如今被撵到外郡做小吏。

    张敞深知霍家人的跋扈,懒得去触霉头,遂在里中绕了一大圈,他听说西安侯府邸就在杨家左右。

    眼瞅着快到时,却赫然看到前方有个绣衣少年,正在拉拽一名老汉。

    “这不是杜小君子么。”

    张敞上前,这少年他认识,名为杜佗,乃是他直属上司,太仆杜延年中子,也住在尚冠里中。

    霍大将军家人一贯高高在上,不参加里中任何邀约。

    而杜延年这种九卿一级的高官忙得很,虽得了任弘邀请,也不会亲自去赴宴,只派子侄代劳。

    杜佗朝张敞颔首,却仍劝那老汉:“许伯,都到跟前了,便随我去了罢,西安侯不也邀请你了么?”

    老汉正是皇曾孙的岳父许广汉,他今日又轮到休沐了,却被妻子撵了出来,要许广汉去那西安侯府上看看,回去将热闹讲给她听。

    许广汉顺着墙磨磨蹭蹭地过来,远远望见西安侯府今日十分热闹,门口冠盖如云,皆是高官显贵。

    再瞧瞧自己,嘿,身体残缺的老竖贱人而已,一时自惭形秽,不敢再过去。

    却不想一回头却撞见了杜佗,杜佗是他女婿刘病已的好友,经常一起斗鸡走马,遂力劝许广汉一同赴会。

    “彭祖也在那边,有吾等皇曾孙成婚时的宾朋在,看谁敢为难你!”

    许广汉拗不过杜佗的热情,只能勉强跟着过去,等到了西安侯家门前,却见地面上早铺上了长青不黄的松叶,西安侯身材提拔,戴着顶黑色远游冠,着绛裳玄端候在门口,朝每个应邀前来的客人对揖。

    而杨恽就在旁边,为任弘介绍到访的人,此刻正指着一位年轻后生道:

    “这位是富平侯之子,可以称呼他的字,张八百!”

    “张……张八百?”

    任弘听愣了,好家伙,孙十万才变成孙千万,怎么又蹦出个张八百来了?

    不过旋即想起来了,这是富平侯张安世的儿子。

    张安世给儿子们取名是很有规律的:长子延寿、次子千秋、幼子彭祖,只差整出个张万岁了,这年头即便高冠子弟也容易夭折,他是很期望儿子们长命的。

    来的正是幼子张彭祖,字八百,取彭祖寿八百岁是也,情理之中,都坐下都坐下。

    任弘露出了笑,邀请张彭祖先进去,心中却暗道:“杨恽跟我说,富平侯之兄张贺当年是铁杆的卫太子党,巫蛊事后下蚕室成了阉人,为掖庭令。就是张贺将皇曾孙养大成人的,奉养甚谨,为他请了东海大儒澓中翁作为老师,教授诗。”

    “张彭祖作为张贺的侄儿,便时常出入掖庭,与皇曾孙同学,刘病已成婚时还作为男方宾朋。”

    正想着,刘病已的岳父许广汉也跟着杜佗过来了,朝任弘讷讷作揖道:

    “老儿鄙人也,西安侯有召,不敢不来,却尤恐污了宴飨,还请西安侯待会让我陪坐末席。”

    “这哪行,许翁乃是长者。”

    任弘遂嘱咐夏丁卯前几天买来的奴仆:“待会对许翁,要以上宾之礼待之!”

    张敞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等众人都进去了,才往前一步笑道:

    “恭贺西安侯乔迁。”

    “子高可算来了!”

    任弘昨日仔细问过杨恽,当听说张敞在家的癖好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画眉典故的张敞啊!”

    任弘顿时对此人来了兴趣,他的特长,自己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当然,并不是想让张敞给自己画眉,任弘这浓眉大眼不用画就很美。

    而是看中了张敞的另一项能力。

    “弘颇喜阅史,前几日向御史大夫借阅了太史公书,而对子高修习的《春秋左氏传》,也久仰其名!待宴飨过后,再向子高请教一二!”

    等张敞跟着引路的奴婢进了门,才到院子,却闻到了一股独特的味道。

    是烤肉的焦香味,但用的香料,却是张敞过去从未嗅过的,非椒非桂,沁人心脾,让宾客们闻了就食欲大开。

    却见庭院内,家丞夏丁卯一身庖厨打扮,正站在半人高的烧烤架子前,手里握着一大把细木签串成的羊肉串,正熟练地在炭火上翻滚,羊油滋滋作响。

    要任弘说,在自己指点下,夏翁烤肉技术已炉火纯青,再来顶小帽子就齐活了。

    在宾客们注视下,夏丁卯换手,撒料,动作娴熟,待到羊肉串外焦里嫩时,便让奴婢将其奉到客人们案前。

    入口后的奇异滋味和叫好声不绝于耳自不必说。

    而那奇妙的孜然香味在炭火烘焙下,腾腾升起,飘出了西安侯府,飘到了左邻右舍和小半个尚冠里。

    它穿过霍府门前站得密密麻麻的家兵,翻过高高的粉墙,毫无阻碍地钻进内院。

    此刻的霍府也到开饭的时间了,但内院里却是剑拔弩张的一幕。

    “我说不吃就不吃!”

    台阶上,一位穿着鹅黄色深衣,裹着白狐裘的十一二岁少女正瞪着眼睛发火,发鬟一抖一抖的。

    而侍从、女婢则在她面前跪满了一地,领头的傅姆可怜巴巴地端着一张小案,上面摆放着的明明是各类珍羞菜肴,可小淑女却不肯吃,她们满是无奈。

    若是换了别家的孩子作怪,一顿打就是了,可这是大将军和夫人显最疼爱的小女儿霍成君啊,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夫人显心狠手辣,对奴婢动辄打杀是出了名的。而霍成君也颇得夫人真传,十分挑剔难伺候,奴婢们只能不住稽首,头都磕出血了,霍成君却无动于衷。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眼看案几上的菜都凉了,霍成君却抬起头嗅了嗅鼻子,闻到了隐隐的孜然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69章 依倚将军势

    任弘家的厕所就在马厩附近,当宴席接近尾声时,萝卜正开心地嚼着多汁的苜蓿,但却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它却发现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来到马槽前,就要解腰带!下流!

    好在主人从后面一把拉住了他:“子高,这是马厩,厕圂在这边。”

    “醉了,醉了,西安侯勿怪。”那男子拍了拍自己喝得潮红的脸,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厕中而去。

    萝卜这才继续开始咀嚼,过了好久时间,伴随着一阵阵干呕过后,主人和那男子才相互搀扶着出了厕,他这才看清楚这有匹马,顿时停下不走了。

    “西安侯家的菜好,马……马也好!”

    任弘哭笑不得,他现在算明白杨恽和张敞为何能尿到一个壶里了,这张敞啊,初来时还彬彬有礼,可几盏马尿下肚,就原形毕露,原来儒雅外表下,是放任不羁。

    这不,张敞这会就对着萝卜,显露起自己的相马技艺来。

    “古之善相马者,如韩风相口齿,麻朝相颊,子女厉相目,卫忌相髭,许鄙相尻,不才作为未央宫厩令,也会一二。”

    他指着萝卜的双目赞道:“眼,大盈大走,小盈小走,西安侯此马双眼大盈,眼眶端正,眼骨如三角,睛得如悬铃,紫艳光,真是良马啊。”

    张敞对自己的职务是很精通的,将马脸、马鬃、马齿一一说完后,就要往萝卜屁股后走,要看看它下面的模样。

    “我再来相相马尻,这我最精通了……”

    萝卜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了,定要一蹄子踹在这厮脸上了,让他脑袋开花!

    好在任弘最后时刻拉住了张敞,救了他一命:“子高,够了,够了。”

    张敞是真醉了,依然停不下嘴里的唠叨:“西安侯,此马还是雏儿罢,可有配种的打算?”

    “这……”

    “西安侯放心!”张敞揽着任弘的肩膀,暧昧地说道:“我乃未央厩令,管着天子的诸多奇骏,大宛马、西极马,甚至是安息马康居马都有,匹匹如龙,器大活好,不亚于古之赤骥、白义。”

    “只要西安侯入宫时,在公车司马门外将此马交给我,再挑选一匹好马,我定能让它配上名种!”

    任弘哭笑不得,怎么有种媒人给介绍女婿的感觉,这种太露骨的事,怎么能当着女孩子的面说呢!

    他连忙将又要往萝卜面前蹭的张敞拉离了马厩:“子高,此事暂且不论,吾等去喝点醒酒汤,与子幼一同聊正事,我还要向你请教《春秋左氏传》呢。”

    此刻宾客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喝高的等待家里人来接,而夏翁还满头大汗地忙里忙外。

    任弘让奴婢照应张敞,拉着夏丁卯道:“夏翁今日辛苦了,等人走完了,便早点歇息,院子内的污秽狼藉,就让其他人来做罢。”

    这些日子他天天往杨家跑,新家的布置和奴婢购置、准备宴飨等事,统统是夏丁卯张罗的。

    任弘还打算听从老夏的建议,派人去武功县,邀请祖父任安的旧部、朋友之子来做门大夫等家吏,他们多是在野的游侠儿,无秩无职,应该很乐意来长安落脚。

    “老朽不累。”

    夏丁卯却干劲十足,当年凄凄惨惨离开了长安,如今却跟着君子杀了回来。

    君子的战场在朝堂,而他老夏的战场,就在这三进院子里,在宴席杯盏之间。让君子的客人吃好喝好,让敦煌悬泉菜的名声随着那孜然的香味传遍长安,便是夏丁卯要做的事。

    任弘又感激又欣慰,笑道:“夏翁很快就会被说成长安第一名厨了。”

    他也开始宴飨的收尾工作,与来告辞的客人一一作别。

    其中就有许广汉,这位低贱的老宦今日得以入列上席,虽然旁人投来了诧异嫌弃的目光,但西安侯却亲自敬了他一盏酒呢,让老许时隔多年,又有了被尊重的感觉。

    “许翁家远,我派个人亲自送你回去,老韩,帮个忙!”

    毕竟刚搬过来,人手不太够了,任弘只能连在他家蹭饭的韩敢当也用上,将醉醺醺的许广汉塞到他怀里:“带着许翁回家去,看着他进门才行,万不能有失!”

    韩敢当在军营里也贪酒,可今日与尚冠里显贵子弟们却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还清醒。

    但韩敢当扶着许广汉往外走时,却在门口撞见了几个不速之客。

    “你这蠢奴,也不长眼睛?”

    一声呵斥响起,却见西安侯府门外来了几个绿帻的大奴,为首的是一位穿戴官服的高个中年男子,虽然他容貌俊朗,但态度十分跋扈,正是韩敢当差点撞在他身上。

    “原来是大将军的家监,冯子都!”

    杨恽也在帮任弘迎来送往,见状立刻上前拦住了几欲发作的韩敢当,让他快去办事——杨恽孤傲归孤傲,尚冠里内什么人不能得罪,却还是清楚的,这冯子都深受大将军夫人宠信,里中众人都是绕着走的。

    而他的这一声吆喝,不知吓醒了多少还沉溺杯中和那香喷喷烤串的宾客,众人一下子都安静了。

    任弘不由诧异:“大将军一家仆之威,竟至于斯?”

    他也只能走上前去拱手:“不知冯家监来此,所为何事?”

    冯子都不快地看着远去的韩敢当,又望向任弘笑道:“自然是奉夫人之命,来恭贺西安侯乔迁之喜了。”

    对霍家,任弘是亲自登门邀请了的,但大将军不在家,而霍氏连内院都没让他进,只有这冯子都来门口应付了一番,拜帖也未接。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大将军的家人如同鸿鹄,岂能与燕雀相聚?

    如今宴飨接近尾声,这“鸿鹄”的家监怎么登门了。

    冯子都甚至懒得客套,直接道明了来意,竟是先前任弘家烤炙羊肉的味道,顺着风传到隔着两条巷子的霍府去了。

    “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近来恶食,但闻了西安侯府的肉味,却有了食欲,夫人不欲扰了贵府欢宴,这会才让我来,向西安侯讨要庖厨过去,为霍将军小女炙肉。”

    任弘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因为劳累而锤了好一会老腰的夏丁卯:“夏家丞今日十分劳累,可否明日……”

    “明日?”冯子都的笑脸立刻垮了:“大将军的小女,可是一天没吃饭了,饿坏了她,西安侯能担得起责任么?”

    我担你老母!

    任弘这会可算是想起“霍光小女”是历史上的谁了,得嘞。

    他登时来了火气,心中道:

    “边塞被匈奴围困时士卒饿得吃胡虏肉,可这长安还有这种挑食作妖的贵淑女。”

    “她有饭不吃,饿不饿关我屁事?”

    “若是饿死了,对刘病已那两口子来说,可是大好事呢!”

    任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今天喝了酒,正打算借着发酒疯杜门谢客,夏丁卯却连忙跑了过来,拦住了任弘发作。

    “君子,老朽不累,我去就是了。”

    夏丁卯知道的,任弘一旦无缘无故大笑,铁定是要开喷了。

    可今日是乔迁的大喜日子,万万不可生事啊。

    他遂靠近任弘,低声道:“君子,吾等回长安来可不易,别人都能不理会,可大将军家,万万不能得罪啊!”

    ……

    少顷,成功说服任弘的夏丁卯已经来到霍府门前,却要经受层层盘查。

    任弘本来要跟着过来的,但夏丁卯却觉得,堂堂君侯,被霍氏家奴呼喝而来成何体统?更何况家里也要有主人照应客人。

    冯子都检查着夏丁卯带来的东西,闻了闻,却猛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何物?”他如临大敌。

    却是前几日,夏丁卯和任弘一起用安息芹、肉桂、八角制作的孜然香料,今日烤羊肉串和制作手抓饭用了小半,又带了好几包来霍府。

    “是烤炙用的香料,叫孜然,长安绝无,只西域才有,一包值上千钱呢……“其实夏丁卯是往贵了说,成本也就三四百,往后若是君子在长安附近种了安息芹,还能更便宜。

    “上千钱。”冯子都冷笑:“霍府里夫人和君子、淑女的饭食,哪一顿不是值万钱的……你还愣着干什么,脱!”

    夏丁卯没听懂,呆呆愣愣地站在霍光府的小门处,有些发怔。

    “这是夫人立下的规矩,欲入大将军府的士、民,都要露体检查,以防桑氏遗党。”

    夏丁卯真是长见识了:“君子进皇宫也没听说要这样啊,入大将军府,比见皇帝还严?”

    冯子都让几个女婢来给夏丁卯“帮忙”,老夏连忙摆手:“我脱,我脱。”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天色将黑有些冷了,夏丁卯将外袍短打纨绔统统脱了下来,露出了因年迈而走了形的身体,双手捂着下面,瑟瑟哆嗦。

    冯子都甚至要守门的阍人检查夏丁卯口中、腋下,甚至连后庭也要看看。

    霍氏绿帻奴仆们窃窃私语,甚至还有嗤笑,也不知在说什么。

    这是夏丁卯此生最窝囊的时刻,过去纵为奴仆,却遇上了好主人,待他极好。在敦煌郡时,他靠着自己的坚韧,也不卑不亢熬过了那段日子,君子更是将他当亲叔父来对待,今日竟受此奇耻大辱。

    但一抬头看到一个“霍”字,心里的恼火很快就泄了气。

    “君子刚回长安,大将军家,万万得罪不得!”

    ……

    霍府很大,是西安侯府的几倍,但很多们都是紧紧关闭着的,看得出来家规甚严,霍氏奴在外面飞扬跋扈,在家里却屏息不敢言语,整个家里安静得不像话。

    除了内室屋舍里少女哭哭吵吵的撒娇声。

    夏丁卯直接被带进了庖厨里,霍府的几十个厨子都等在这,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夏丁卯只能尴尬地朝他们笑笑。

    “你烤炙羊肉,哪个位置最好?”冯子都如此问他。

    “羊后腿肉。”

    “后腿的哪一块?”霍府的一个庖厨拎着根新鲜的羊腿追问夏丁卯。

    夏丁卯指了,于是霍府的厨子奴仆们统统动员了起来,用飞快的速度宰羊剥皮,一口子宰了几十头羊,咩咩叫声响彻府邸,又将后腿砍了送来,挑着最好的那一点肉割了切块,按夏丁卯的要求腌制。

    然后便是他拎着从家里带来的烤架大显身手了,这样烤出来与普通烤肉并无区别,直到夏丁卯将孜然粉播撒上去,如同画龙点睛,一切便不一样了。

    贵人淑女自然是不可能来腌臜厨房的,足够五个成年男子吃的肉串陆续端进厅堂中,而过了大概一刻后,又端了出来,夏丁卯瞥见已经少了半个人的量,松了口气。

    然后,那些还未完全凉透的烤串就被扔给院子里养的几条胡犬吃,而霍氏奴婢们则站在旁边咽了咽口水,虽然不是自家的肉,可夏丁卯瞧着也有些肉疼。

    “淑女说,还不错。”

    冯子都笑吟吟地说道:“夏丁卯,是这么叫对吧?从此以后,你就留在大将军府做庖厨罢!”

    “冯家监!”

    夏丁卯忍辱负重到现在,听闻此言是再也忍不了了,起身道:“冯家监,我不是奴仆,我是西安侯府家丞,三百石的官!”

    冯子都这才想起来对方身份,面露不快:“家丞会在宴飨上下厨?”

    夏丁卯让自己冷静,重新露出了笑:“西安侯刚搬来,小家小户,人手少,没法子啊,可不比大将军府,人多势众!”

    冯子都点了点头,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了,扬着下巴道:“夫人说了,一个小小侯府家丞,能比得了霍氏之奴?你只要好好做,让淑女高兴,日后富贵无限!”

    就算许我千金,乃公都不来!

    夏丁卯不想让君子出面与大将军家结怨,这时候只能努力自己解决麻烦了,故意摊手用土味十足的蜀郡老家方言道:“说实话,我这边郡来的老朽,哪里有什么厨艺啊,只是靠了香料添色而已,大将军家的庖厨,可不比我强无数倍?”

    “确是如此,蜀人而已,会做什么好菜?他如何烤炙,我都学会了,只缺了这道香料。”

    大将军府的厨啬夫连忙请命,其实冯子都之所以去西安侯府这么晚,是因为霍府的庖厨自告奋勇烤了烤,但不论如何调制,却没淑女闻到的那种香味。

    于是冯子都改变了想法,开始跟夏丁卯要起孜然的配方来。

    夏丁卯却摊手:“配方得问西安侯,我只负责烤炙,全然不知,若是大将军想要配方,可由将军子侄出面去向西安侯求问。”

    冯子都听罢大怒,他听出夏丁卯的言下之意了,意思便是,若大将军府诚心请求,配方可以商量,但若只派一个家监冯子都取,份量可不够!

    他冯子都虽是霍家奴,但依倚将军势,在尚冠里乃至整个长安城,中谁人不敬?这个老家丞竟敢顶嘴?

    “绑起来,打!非得问出来不可!”

    夏丁卯真是又长见识了,还记得路过茂陵时,君子还在预料,或许会有飞扬跋扈的贵人大奴与他们发生冲突等等,可却平安度过。

    没料到进了尚冠里,以为周边都是体面的邻居,却在大将军府遇上这种事。

    霍氏大奴们正要动手,外面却响起了一声呼喝。

    “大将军到!”

    如同听到了皇帝制诏,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头深深稽在地上不敢抬起,而随着霍府门扉一道道敞开,一位身材不高的卿士走了过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踏得很稳,而其神色像是在思索什么事。

    对院子里发生的事,霍光竟完全无视,眼看他就要走过去,夏丁卯连忙大喊:”西安侯家丞无罪,请大将军饶命!“

    听到西安侯三字,霍光这才停下,转过脸来。

    月光下,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除了双目分得有点开,毫无特点,而眼中亦无半分波澜。

    “何事?”

    冯子都本想胡诌,但一抬头被霍光目光扫到,便没了勇气,只双膝跪地,如同一条狗般爬了过去,连连稽首,哆嗦着不敢说话。

    而一直在院中冷眼旁观的家丞这时候才过来,在霍光耳旁轻声低语。

    “蠢妇人!”

    霍光那毫无变化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霍大将军不好女色,不好钱财,只对权力感兴趣,他在暴戾无情的孝武皇帝身边侍奉二十年多年,从未犯错。

    巫蛊之祸,卫氏完蛋,他作为卫氏外戚的一员,竟安然无恙,圣宠更胜往常!

    这在天下人眼里,简直是个奇迹。

    而执政后,霍光不但手段狠辣干脆,还走一步看三步,总是提前为自己的政敌:桑弘羊、上官桀、盖主、燕王、车千秋埋下陷阱,然后笑着看他们踩进去。

    数年时间,便干掉了所有对手,将天下大权总揽于手。内政外交上,把孝武末年几乎土崩瓦解的天下治理得稳稳当当,高呼“周公在世”者不乏其人。

    在外人眼中,他是个没有弱点的完人。

    但唯独这位霍夫人显,就是霍光的命门!

    她是霍光唯一束手无策的人,总做些让霍光又恼火又无奈的事。

    这位夫人显,曾派人进宫里替外孙女上官皇后当家,勒令所有宫女穿上穷纨,严禁她们与皇帝同房,好让十三岁的上官皇后专宠。

    霍光对此无言以对。

    当真是一点轻重都不分,完全拎不清大事与小事,家事与国事。

    可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啊,还能休了不成?

    不过近来他发现,小女儿霍成君,脾性是和妻子越来越像了。

    想到这点霍光就头疼,自己得孝武皇帝遗命,辅佐幼主,挑着整个天下的重担,夙兴夜寐,唯恐出了差错。

    可回到家里,却还要忍受这些鸡毛蒜皮的糟心事。

    霍光最终让所有情绪消失在脸上,让家丞将夏丁卯搀起来,淡淡地说道:

    “西安侯家丞,是我的家奴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勿要见怪。”

    然后一挥手:“给他些赏钱,让他回去罢。”

    “告诉夫人!往后若是成君再想要吃炙肉,便派人备上礼物,去西安侯府请教炮制之法,至于香料……也不许索要配方,直接出钱跟西安侯求购,用双倍价买!”

    “别让天下觉得,我霍家跋扈!”

    ……

    当身后的小门关上时,夏丁卯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头望了望那“霍”字,心有余悸,而在回去的路上,老夏又在阴沟里,将霍府给的赏钱,足足一整块金饼,撒手扔了进去,狠狠吐了口唾沫。

    等快到家时,却看到一个人影正在外面焦急地等,看到夏丁卯,便小跑过来:“夏翁,你没事罢?”

    是任弘,方才喝了碗醒酒汤,任弘清醒了一些,越发后悔答应让夏丁卯去霍府。

    此刻他正焦虑不安地踱步,要是夏丁卯再不回来,任弘就要带着韩敢当打上门去找了。

    “老朽去为大将军小女炙几串肉而已,能有什么事?”

    夏丁卯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笑得没心没肺,他如同许多年前,君子被敦煌风沙吓到大哭时那般,拍着任弘的手宽慰他。

    “君子放心,霍大将军家十分有礼,待我很好,很好!”

    ……

    PS:五千字大章,明天又有月票加更啦。

第170章 奇货可居(求月票)

    “夏翁,昨夜当真无事?”

    到了次日清晨,任弘接过夏丁卯端来的脸盆,仍不住询问。

    因为天刚亮,尚冠里中就出了事。

    霍氏的家监冯子都灰溜溜地出了尚冠里,车都不让坐,据说是被大将军赶回霍氏河东老家去了——走着去。

    而霍府昨夜至少还死了三个奴婢,尸体今早抬了出去,里正小心翼翼地询问时,家丞只淡淡地说是:“行家法。”

    夏丁卯却打死不说,拍拍自己道:“我不是好好的么?能有什么事。君子你不是不知道,老夏我看似大度,实则最记仇了,谁对我好,谁对我坏,记得清清楚楚,若受了委屈,定会找你申诉。”

    君子年轻气盛,听说之前就在朝堂上和大将军的女婿范明友吵过,若是今日再为了自己的事与霍府有什么不快,那他夏丁卯真是百死莫赎啊。

    好容易打发了任弘,夏丁卯却背着手,转悠到马厩里。

    萝卜正在养膘,吃饱喝足,刚拉了一地的马粪球。

    夏丁卯前几日去人市买回来的奴仆正在铲,说起来任君对他们是真的好,三年契满自由,还每个月发五百钱。

    “你休息去,我来弄。”

    夏丁卯笑着让奴仆去吃朝食,他则瞧着旁人不注意,夹了一团马粪球放在一个小碗里,还闻了闻。

    “颜色真好啊,嗯,味也不大。”

    “弄到房顶瓦片上,叫日头暴晒上七八天,就能把水分完全晒干,味也散了。”

    然后就能磨成细细的粉,加点到霍氏下次来索要的那袋孜然香料里,搅合搅合,根本察觉不出来。

    夏丁卯知道的,一些大人物的奴婢,因为被主人责骂,端热汤时会先喝一口,再吐点口水进去。

    然后就算下次再被打骂,也无所谓了,鞭子抽在身上,嘴里却露出微微的笑。

    “你个吃我口水的庸主,得意什么!”

    类似的事,夏丁卯在悬泉置时,遇上那些令他厌恶的官吏,比如那个不肯提拔君子的督邮,就曾使坏过。

    这是秘密,夏丁卯小心翼翼地藏着,连君子都不知道。

    想到权倾天下的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不久后就要吃着萝卜的马粪烤羊肉满嘴是油,还大赞美味的模样,夏丁卯就得意了起来。

    也许大将军夫人显也会跟着尝几口。

    夏丁卯心情更加愉悦了,高兴地铲着马粪,还哼起了一首铙歌调子。

    “朱鹭,鱼以乌。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

    君子那样的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业和复仇方式。

    可咱们卑鄙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鸣不平的腌臜手段!

    ……

    而另一边,里门才开了没多久,张敞却又来登门拜访了,回家梳洗一番后,他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笑容儒雅。

    “西安侯我昨夜……没有失态罢?”

    嗯你在我马面前失态了。

    任弘连道没有,邀请张敞进来,昨晚张敞喝多了,宾客人多嘴杂,他们未能如愿交流,只粗略聊了几句,眼下张敞便将袖中那卷书双手奉与任弘。

    “昨日西安侯说欲借阅《春秋左氏传》,我家中所藏虽然不多,但还是带来了一卷。”

    任弘惺惺作态:“先贤典籍,我应该亲自登门去请才行。”

    二人说着话进了书房,里面和很多有钱人家的书房一样,虽然大,却空空如也。

    “刚搬过来,未来得及收书藏书。”任弘有些尴尬,请张敞坐下后,满怀期待地翻开了那卷竹简。

    真是怀念啊,他前世读书时十分喜欢《左传》,起码读了三遍,而今又能一观,不知会有什么感触呢?或许又可以像读史记那样,来一篇又臭又长的读后感了,真是开心啊!

    可等他解开绳索,将竹简舒展开一看后,面色却僵住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子高。”

    任弘僵硬地抬起头:“你这书上的文字,莫非是……大篆?”

    ……

    任弘能认得汉隶书,因为与后世的繁体字区别当真不大。

    秦时的小篆虽然笔画字形有点怪,但任弘也能认出几成。

    可这大篆,尤其是不知道是齐地还是鲁地的地方文字,早就失传几百年了,它们不认识任弘,任弘也不认识它们啊!

    张敞却不以为然,笑道:“时人常称《公羊》《榖梁》为今文春秋,而《左传》为古文春秋,当然是以古文记述了!”

    这《春秋》乃是孔子所作自不必说,然其经文言简义深,才一万多字,若无注释,则难以理解。而注释《春秋》的书,从战国以来,主要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

    总之三家所做之传大不相同,公羊在齐地传播,属于齐学,榖梁主要在鲁地传播,属于鲁学。刚开始时口传要义,传了几代以后,始写成文字。

    公羊偏向权变,而榖梁更为保守,在对春秋每一句话的解释上都分歧极大,随着学派扩张,双方见面就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而到了汉武帝时,公羊派出了两个人才,公孙弘和董仲舒,一个在朝为白衣丞相,一个理论卓越,以“大一统”说动汉武帝。从而推进了儒学的官方化,废黜百家,表彰六经,从此公羊春秋跻身五经博士之首,齐学大盛。

    而因为不懂得变通迎合汉武帝,被当成异端排挤的榖梁春秋则没有混到一个博士之位,只能在野艰难发展。

    不过鲁学劲头依然很足,在努力向朝中渗透,如今的大鸿胪韦贤便是鲁学首脑,贤良文学之首。孔子十二世孙,大儒孔安国也尚在人世,反倒是公羊派人才凋零了不少。

    齐学鲁学虽然打得热闹,但毕竟都是关东人嘛,当有了共同的敌人时,还是会勾结在一起。

    这两家在汉武帝后期,开始因为共同的利益联合,形成了今日布满朝野的贤良文学,学术上的争端且放下,先一起打倒功利之臣,让大汉回归德政,与匈奴恢复和平要紧。

    而左传比起这两家来,就显得佛系多了。

    张敞道:“我所知的《春秋左氏传》乃是北平侯张苍所传,张苍传贾谊,贾谊传其孙贾嘉,贾嘉授赵人贯公,贯公被河间献王刘德立为左传博士,其子继为博士,称之为小贯公,便是我的岳翁了。”

    这便是张敞能跻身进入左传小圈子的缘由。

    之所以称之为小圈子,是因为左传传了那么多代,竟然还没把大篆写就的左传翻译成隶书!要精通大篆方能研读,颇有点像非得用拉丁文解读圣经一样,门槛这么高,不小众才怪呢。

    据说硕大一个天下,通左传的竟不超过十个人,真是不绝若线啊。

    而公羊、榖梁两家对左传这号称比他们年代更早,更贴近春秋本义的大表哥也十分看不起。

    张敞无奈摊手:“公羊、榖梁两家直接不承认左传乃春秋之传,说吾等所持的,是一本《左氏春秋》,史书而已,甚至还有斥之为伪书的。”

    这招是釜底抽薪,直接将潜在的竞争对手开除出春秋籍,就不怕他们来抢饭碗了。

    张敞虽然因为岳翁的关系学了点,但他对发扬左传没什么大兴趣。倒是对昨日西安侯家丰盛的伙食印象深刻,有心今天再蹭一顿饭,便一板一眼地为任弘释读起那些难懂的大篆来。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

    “停停停!”

    才读第一段任弘就感觉不对:“子高,你……这书中,难道没有断章句么?”

    断章句,也就是断句,这年头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同样一句话,不同的断句,意思天差地别。

    张敞有些不好意思:“不瞒西安侯,之前治《左传》者多古字古言,贾谊初为训诂,之后几代也只是传其训诂而已。”

    训诂就是每个字的含义,相当于注释。

    任弘开始明白左传学派的尴尬处境了:“没有章句,那么义理也不可能有喽?”

    义理便是一段话里的微言大义,试图重现孔子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各个学派往里塞的私货啦。

    不然怎么说儒经和春秋就是张皮呢,当年董仲舒就靠着拼命塞迎合汉武帝的私货,完成了儒家对黄老和墨家的绝杀,又一口吞了法家,实现了儒法合流。

    不过他往里面塞天人感应的小心思被汉武帝识破,加上同门公孙弘使坏,遂不得重用。

    “确实……如此。”

    张敞点了点头,这是每个左传学派传人想要拉人入伙时的尴尬,研读经传最重要的三个步骤: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缺一不可,可《左传》却仅有其一。

    再加上只能以古文大篆释读,所以即便是河间的左传博士大小贯公,只能把握《左氏》的大旨,而不能全面释读,更别说提出吸引人的义理,完成散播,进而得到当权者青睐,跻身朝廷了。

    光是跟公羊、榖梁那群喷子吵嘴,他们也是完败啊。

    任弘现在觉得,张苍和贾谊就不说了,之后几代传左传的儒生真是脑子有坑。

    又或者,他们就没想到要把这本以史实解经之书,拿来以迎合现实政治之需,而是仅将其限制于书斋之中,独自赏玩。

    “圈地自娱啊这是。”

    也对,历史上,在秘府之中发现完整版本古文左传,并将其发扬光大,开始古文经运动是刘歆。现在别说刘歆了,其父刘向生了没?

    然而任弘却并未怒其不争,左传一派越菜,他就越高兴!

    “如此说来,这《左传》,如今就是个还没人往里面加水塞私货的古董花瓶喽?”

    “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汉书·儒林传》曰: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

第171章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西安侯欲学《左传》?”

    当听任弘如此说,张敞是惊讶的,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们左传一派太寒酸了,满朝文武,也就前朝的太中大夫刘公子学过点,刘公子死后,还在京兆的左传传人,就只剩下张敞一个人了。

    张敞的朋友萧望之曾有点兴趣,只可惜还没开始学就被撵到郡上了。

    本以为今日奉上的书简既无章句,亦缺义理,西安侯会不屑一顾,却不想他竟极感兴趣。

    “天子不是鼓励公卿列侯学儒经么,若是不通,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任弘笑道:“但我因封侯一事恶了朝中的公羊、榖梁贤良文学,子高想必也听说了。若再去拜师,恐怕彼辈不会有好脸色,我也拉不下脸面,还是学《左传》好,子高可愿为我引荐?”

    自从汉武帝表彰六经以来,公卿学习经术蔚然成风,张汤就是典型的儒皮法骨,用法严刻,亦附会儒术,礼遇文学之士,假惺惺地学春秋决狱。

    而最著名的还是那件常惠给任弘讲过的事:始元五年,有人冒充卫太子叩阙,惊动长安。

    当时丞相、御史、中二千石皆莫敢发言,因为民间一直有卫太子或亡或死的传闻,他们也弄不准究竟是不是真的。

    唯独京兆尹隽不疑当机立断,引用儒经说:“诸君何必害怕一个废太子?卫国太子蒯聩逃命出奔,其子卫出公拒不接纳其返回,这是《春秋》上记载的。即便是真的卫太子,其得罪先帝,竟然逃跑,罪人也,现在自己来到这里,岂非自投罗网?”

    于是将那“卫太子”送入诏狱,拷打下得知是假的,遂公布天下,然后咔嚓了事。

    隽不疑解决了一桩政治危机,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为不及也,得到大将军霍光赞赏,甚至想嫁女儿给隽不疑……

    想起这事任弘就不禁暗暗嘀咕:“霍光真是对联姻极其着迷,不但跟金日磾、上官桀做了亲家,还老爱塞女儿给能力出众的大臣,这是想要靠联姻流取胜么?”

    而皇帝刘弗陵当时身体还好,这位年少天才的皇帝也发表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义!”

    这是在变相鼓励公卿大臣学习儒术了,于是除了“不学无术”的大将军霍光骨子里仍然排斥儒生,用而不学外,公卿大臣纷纷拜师学经。

    比如朝中的御史中丞于定国,本是靠律令判案出名,却也拜师学习《榖梁春秋》,亲自对官职比自己小的博士手执经书,面北而行弟子之礼。

    说白了,就跟后世隔三差五组织干部学习XXX精神一样,是一种政治潮流,看样子,任弘是不打算逆流而行了。

    不过左传一派虽惨,也不是想学就能学的,要经过复杂的人脉推荐,才能拜入门下。

    张敞一口答应会写信去给自家岳翁:河间国博士官贯长卿。

    “不过任君若想登堂入室,恐怕还是得亲至河间,我那岳翁,脾气有些固执。”

    吃过饭拜别西安侯后,张敞回到了戚里的家中,才进闺房,就听到妻子嗔怪的声音。

    “夫君,都怪你。”

    贯氏回过头,却是一双歪歪斜斜的黛眉,以及撅着的小嘴。

    这个诗书传家,从小规规矩矩的女子,才半年功夫,就被张敞调教得会撒娇了。

    “天天为我画眉,妾都不会自己弄了,今晨你不在,妾就把眉,画歪了!”

    ……

    而另一边,送走张敞后,任弘却只穿着足衣,兴奋得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踱步。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在为找到了《左传》这个皮相极佳,里面却仍空空如也的古董花瓶而欣喜。

    如果说《春秋》是陶土,那么公羊、榖梁、左传就是陶土烧制的不同花瓶。

    白陶的瓶,彩陶的瓶,还有左传这个号称年代最久的黑陶瓶——也有人说这黑陶是伪造,根本不是孔子坟前的土烧的!

    外表看上去都是瓶子,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就不一定了。

    公羊派那瓶里,最先时装着支持汉武帝的大复仇、大一统的醇醇烈酒。可如今却已变了味,换成了废盐铁、复和亲。盐铁之会的急先锋,便是这群公羊后学,最出名的就是那桓宽。

    榖梁派瓶子里的酒就更保守了,毕竟是出自鲁地的儒生啊,对外部世界丝毫不感兴趣,渴望关起门来以礼为治,对恢复周制念念不忘。汉朝后期一塌糊涂的改制,以及王莽那梦游般的复古,肇始于榖梁。

    但谁能想得到呢,儒生复古的历史任务,最终竟落到了如今虽然式微,数十年后已经被塞满了私货,开始大放异彩的《左传》身上……

    作为后世来人,好歹是历史系的学子,任弘对这时代很多细节不甚明了,但在大势上,却有清醒的认识。

    “隔壁霍光这样的权臣,哪怕再权倾朝野,其权势不过一二十年,人去政废,连家族也荡然无存。”

    “哪怕是刘汉的皇帝,强势如汉武帝者,也就在自己活着时能施加影响,一旦死去,即便挑了好的辅政者继承人,先前的一切也随时有被推倒的可能。”

    秦始皇帝曾对儒家强硬打压,但陶瓶儿摔碎了一个,又冒出来十个,野火烧不尽,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倔强。刘邦曾对儒士置之不理,可他们依然顽强扎根在关东乡野,藤蔓一点点向着长安生长,最终在自负到以为自己能操控一切的汉武帝手中,成为了官学。

    皇帝和儒生,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呢?

    汉武帝活着时还压得住,可他死了。

    别说死皇帝,有时候活着的皇帝,也会对这已成了气候的汹汹大势无计可施。从道不从君,这是汉代士人的习惯,他们固执,他们认死理,他们是铁憨憨,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德治这种说辞,就跟后世的皿煮一样,是相当洗脑的。

    老刘家的朝廷就是头牛,被六经套上了鼻环,被意识形态牵着绳子,一点点往复古德治的死胡同里牵去,只要磨快的刀宰了这头牛,将牛头祭给先圣,接下来就是公知治国,自爆完蛋。

    纵有聪明人知那里面暗藏杀机,极力阻止,但亦无济于事。

    万幸,任弘所处的年代,还没到那一步。

    既然不论是公卿、皇权,都敌不过意识形态的侵蚀。

    “能与意识形态对抗的,唯有意识形态!”

    任弘的手指,在家里摆放的瓶瓶罐罐上移动。

    “公羊、榖梁都已年老朱黄,是别人的形状了,积重难返。”

    “但这左传娘年纪尚幼,仍可调教。”

    “为了天下的未来,我只好牺牲自己,委身于儒,先混入左传一派的核心,取得话语权,然后章句、义理,皆由我注!”

    “这之后,便是开宗立派,散播天下。”

    “最终登堂入室,让它取代公羊、榖梁,变成官学,五经之首!”

    此事绝非第三五年能成,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

    也不是任弘区区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他需要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塞进左传的章句义理中,影响更多人。

    可一旦成功了,便是釜底抽薪,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牵老刘家鼻子的绳索,就到他手上了!

    为权臣潇洒一二十年,为皇帝得志数十载,可若是把持了意识形态,有无数徒子徒孙帮你背书,纵不能如孔子那般影响千古,亦足保留下的影响数百年而不废。

    “我愿意一试!”

    任弘捧着家里的一个黑陶瓶,在手中反复揣摩,又瞧着四下无人,竟毫无廉耻地往里面撒了泡尿,大笑道。

    “别人装得,我装不得?”

    ……

    河间国便是后世的大河北,任弘打算以后去自己封地西安侯国安置产业时,可以绕个路,先去访问那位“小贯公”,拜进《左传》一派的山头中去。

    不过他的拜师计划,只能挪后了。

    因为很快,任弘就得到了朝廷给自己的任命,打明天起就得乖乖去上班。

    “典属国丞常惠迁光禄大夫。”

    “除西安侯弘为典属国丞,总署典属国诸曹事。另赐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加官中常侍,增秩比两千石,得出入禁中!”

    “唉?”

    任弘微微一愣,典属国丞他懂,就是大汉外交副部长嘛,苏武副手,但中常侍这官名听着好耳熟……

    “中常侍?十常侍?那不是宦官么!”

    ……

    PS:加更在晚上。

第172章 貂铛(6000月票)

    (上章误,中常侍和典属国丞皆是千石,已改)

    ……

    典属国官署就在长安城北藁(gǎo)街上,与蛮夷邸相邻,方便对他们进行管理。

    这一日,已经升迁为光禄大夫的常惠,带着一位头戴进贤冠,身着黑色官布袍的年轻人骑着匹枣红马而来,正是任弘。

    任弘将马交给厩令后,摸了摸腰上挂着的的黑绶铜印,跟着常惠迈步走入官署之中,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院落,在长安九卿官署中,典属国算极小的一个,属吏也不多。

    在常惠去找他交接职务的时候,任弘是搞明白了,这“典属国丞”是自己的本官,不算大,千石而已。他虽然是列侯,但朝廷也不可能将一个没什么施政经验的二十一岁年轻人提拔到公卿高位去,还是让他做已经熟悉的属邦事务,也算是术业专攻。

    至于“中常侍”,乃是附在本官之上的加官名,诸吏、诸曹、中常侍、给事中、侍中等。有了这加官,便有资格出入宫禁、伴侍君侧、顾问应对、参决政事,算跻身内朝决策的小圈子了,东汉时这职务多为宦官,但西汉则仍为士人加官。

    今日任弘不必入禁中,中常侍加在帽子上的“银珰左貂”就不必戴出来了。

    二人先在典属国办公的厅堂里拜见了苏武,头发全白的苏武正趴在案几前看着九译令交上来的西域新增归义蛮夷小邦名单。

    见任弘来了,苏武笑了笑:“有西安侯来,老夫虽失一臂,又添一臂矣。”

    便让常惠带他去交接职务。

    虽然常惠认为任弘将会是一个合格的典属国副手,但在这干了许多年,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只低声对任弘道:

    “西安侯……”

    “常君叫我道远即可。”

    常惠的年纪都能做任弘叔伯了,遂从善如流:“道远,从匈奴回来后,苏公的脾性就和年轻时不一样了,不太喜欢说话。但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自言自语,数年前其子死后,更是如此,你勿要觉得奇怪。”

    任弘了然,要换了他,在贝加尔湖边上待十九年,大多数时候只能跟手里的旌节和羊说话,也会性情大变啊。

    所以苏武上次朝会站出来为傅介子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实在难得。这位老人话虽少,却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

    而后常惠便带任弘去了隔壁的屋子里,为他介绍负责不同区域的诸曹官吏。

    “典属国分左右两曹,左曹管着蛮夷降者,也就是安定属国、天水属国、西河属国、上郡属国、五原属国、张掖属国。”

    “属国内的部族居民或羌或胡,也有小月氏,置属国都尉管辖归义羌侯、胡侯,遇上边境战事,还要征集属国蛮夷兵参战。”

    就相当于后世自治区啦。

    这些属国安置的便是汉武帝时期那十多万的匈奴降人,依其俗而治,他们如今反过来成了大汉进攻匈奴的一把刀子,在汉匈战争里立功不小,当然,也有不服羁縻叛归匈奴者。

    常惠又介绍着另一位年纪较大,两鬓斑白的老吏:“右曹长吏、侍郎赵终根,他与我和苏公一样,当年都曾滞留于匈奴。右曹管着归义蛮夷,又分好几名官吏。”

    “见过西安侯。”赵终根有侍郎之职,根本来是有望接替常惠职务的,却半路杀出个任弘,但任弘不论功勋还是在与西域蛮夷打交道的资历都够分量,赵终根不服不行——光是任弘的名字扔出去,也能吓得隔壁蛮夷邸的使者们战战兢兢啊。

    常惠又指着一位满眼期待的年轻人道:“管着西域诸邦入贡、遣质子、通商的是文忠,你手下那个卢九舌,便做了他的译长。”

    文忠大概也是有志异域立功的,朝任弘恭恭敬敬地长作揖:“久闻西安侯威名!”

    西域的事务,谁还能比任弘熟悉么?根本不必过多介绍。

    下一个则是身材矮小的南方人:“管着西南夷的是张匡,蜀郡人也。”

    张匡确实满口蜀地口音,语速极快,亏得任弘经常听夏翁说话,否则还听不懂。

    “西南夷自孝武时降服,如今数十年矣,最初时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隶属于牂牁郡、益州郡。前些年益州郡蛮夷反,南方句町助大汉击灭之,故天子又赐句町王印,除了三王之外,还有滇国以西昆明部,叛服不定。”

    任弘颔首记下,到了最后一人,观其容貌,与汉人还不大一样,却又不似匈奴、羌胡。

    “此为路甲,管着东夷的入贡,他乃温阳侯路最之子也。”

    幸好任弘前段时间刚读过史记,其中的《朝鲜列传》仔细看了两遍,否则都想不起来这温阳侯是哪号人物。

    当年,汉武帝派遣左将军荀彘、楼船将军杨仆,各率海陆两军进攻卫氏朝鲜,本想着以镒称铢,拿下小小朝鲜当不费吹灰之力。

    谁料大汉朝的海军陆军矛盾重重,相互觉得对方是蠢货,荀彘杨仆二人争功,作战压根不提前知会对方一声,结果打了老久。

    最后还上演了荀彘矫制,以陆军火并海军的惊天大戏。

    这还了得?再往后是不是直接拥兵独走叛乱了!

    事后朝鲜虽灭,但汉武帝一怒之下就将荀彘咔嚓了,杨仆也贬为庶人。

    倒是将主动投降的朝鲜带路党封了四个侯,路最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来到大汉不久就犯罪夺爵了,其子路甲只能从中层小吏混起。

    路甲羡慕地看了任弘这炙手可热的新君侯一眼,垂首道:“当年朝鲜亡后,其地为四郡:乐浪、玄菟、真番、临屯,而没了朝鲜阻扰,周边小邦得以入贡大汉,北有夫余、挹娄,东有沃沮,南有三韩。”

    任弘一一见过众人,却有个疑问:“光禄大夫,归义蛮夷中,就没有乌桓么?”

    “乌桓有些特殊。”

    常惠无奈地说道:“当年孝武皇帝遣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左地,遂迁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其大人岁一朝见,于是设置了护乌桓校尉,秩二千石,拥节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

    “本来护乌桓校尉也该与典属国、大鸿胪通洽,但前年度辽将军击破乌桓后,便直接管着乌桓事务,典属国插不上手。”

    任弘颔首,大汉不同机构相互竞争,侵夺职务是常有的事,前些年益州郡蛮夷造反,也是前任大鸿胪田广明挂帅击破之,典属国只能扮演尴尬的角色。

    这也是常惠最放心不下的事:“道远,你可知,大鸿胪近几年来一直在争夺归降蛮夷入贡朝见的管辖之权?”

    从汉武帝时,关于远道而来臣服于汉的各邦归谁管,两个机构就闹过好多次,职权也在两个机构间摇摆,一会分给大鸿胪,一会分给典属国,没个定数。

    “大鸿胪韦贤近来频频上书,以周礼中的典故说明,大鸿胪的前身大行人,主管四方宾客朝觐礼仪事务,力主恢复古制,将平日往来出使之事,也划归大鸿胪。”

    而度辽将军范明友也十分支持此议。

    想想都知道,若是归义蛮夷沟通之权被夺,那典属国的职权就相当于被砍了一半。不少吏员得跳槽失业倒是小事,让儒生当道的大鸿胪来管外交,还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在历史上,典属国越往后发展就越没有多少实权,最后并入了大鸿胪。

    如今面临机构存亡,任弘新官上任,得发出些声音才行。

    任弘自有主意:“也不瞒常君,其实从接到任命后,我便有个想法,今日乘着常君还没走,想要与苏公、常君商量商量。”

    “道远请讲。”

    任弘笑道:“乌桓区区左方小部,尚且有护乌桓校尉,秩比二千石。而西域如此广袤,自龟兹、渠犁一战后,形势一片大好,南北道遣使来贡者足有属邦二三十个,比西南夷、东夷加起来还多。”

    “再加上西域面露匈奴右王兵锋,情势复杂,只设置三个比千石的屯田校尉分驻渠犁、轮台、它乾恐怕不够,若无人统筹,容易被各个击破。而玉门都尉亦鞭长莫及,依我看,是时候设置一个能统筹西域南北道的最高军政长官了!”

    任弘抽出了自己准备好的奏疏草稿:“可称之为‘西域都护’!”

    ……

    九月二十日,又到了常朝的时间,任弘新官上任后第一次入未央宫,这次他倒是在帽子上加了银铛貂尾,一甩一甩的十分气派,吸引了负责接引百官的骑郎杨恽的目光。

    “哟,任貂铛。”

    这称呼让任弘差点骂人,你才是太监!

    但这年头中常侍还是士人担任,所以杨恽并不觉得称呼有何不妥,只轻声对任弘道:“上次道远在画室,错过了,待会大将军入承明殿时,注意他的脚步。”

    “脚步?”

    “不错,我观察很久了,大将军每次出入殿门,足足数百尺的距离,他每天踩的都是同样的位置。入殿门前,一定是踩在地上大石砖的正中央,而入了殿后,则每步隔着三块木板条,止进有常处。最后走到陛前,一共九十九步,不失尺寸!”

    “当真?”任弘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当大将军霍光步入殿堂,群臣鸦雀无声躬身作揖时,任弘的目光,便随着霍光的足履移动。

    霍光长得矮,履舃也不大,果如杨恽所言,每一步都有固定的距离,而且步伐很快,毫不迟疑停顿,任弘就眼睛都不眨地数着。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霍光的脚步停了,他已站到了殿陛之前,转过身来。

    还真是一百步,每一步都踩在固定的位置,不失尺寸!

    杨恽对霍光的评价是“生性端正如此”,任弘心里则暗暗发凉,在感慨霍光这个人如此可怕的同时,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大将军处女座的吧。”

    “这强迫症,好重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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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这不民主

    《春秋》《书》《诗》《易》《礼》是为五经,五经博士乃是汉武帝时完备。

    博士则有七家,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齐、鲁、韩三家诗博士,以及欧阳尚书博士,田氏《易》学博士,后氏《礼》学博士,享受四百石待遇,一个萝卜一个坑,缺后辄补。

    至于其他学派如榖梁春秋想挤进来占个坑?几乎没可能。儒学内部党同伐异可是相当严重的,为了守住饭碗,什么都干得出来。

    七家博士共有一百名博士弟子,这便是贤良文学们在朝中的正式官职,免劳役,享受两百石待遇,其中颇有兼任议郎者,有参政议政之权。

    而九月二十日的常朝,也有不少博士及议郎参与,任弘所上的那一封《请立西域都护府疏》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水中,在贤良文学里掀起了大浪,他们平日聚集的大本营:太常寺博士邸顿时炸开了锅。

    “次公你记性好,有过耳不忘之能,快将那任弘的奏疏背诵出来。”

    公羊春秋的博士弟子,中山郡的文学刘子雍一进博士邸就愤怒地跺脚,催促同为公羊弟子的桓宽将前因后果告诉没到场的众人。

    “我背了,汝等听好了。”

    桓宽走到邸舍中央,闭上眼睛道:

    “臣典属国丞弘再拜言: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及沙漠,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三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

    众博士弟子面面相觑:“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三千余里,西域这么大么?都赶得上关东几十个郡国了。”

    他们中大多数人,是真的只知道西域在西边,有多远、地多大全然不知。

    也不想知道。

    “会不会是那任弘夸大了。”

    刘子雍扬头道:“大又如何,尽是沙漠之中,生不食之地,天所贱而弃之也,硕大西域,不如中原一郡户口……次公你继续背。”

    桓宽耸耸肩,继续大声道:“那奏疏中还说,西域绿洲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孝武征四夷,广威德,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什么广威德。”

    桓宽的话又被打断了,作为议郎的九江郡祝生嘀咕道:“孝武皇帝就是喜欢异域之物,为了见到犀、象、瑇瑁就灭南越开建了珠崖等七郡。有感于枸酱、竹杖就开设了牂牁、越隽等郡。听说天马、葡萄就打通了大宛、安息之路。从此以后,明珠、玳瑁、翠羽等珍宝积满了后宫;西极、龙文、鱼目、汗血各种骏马充满了黄门;大象、狮子、胡犬、鸵鸟成群地游食于苑囿。”

    “可这对天下又有何用?关东为了天子之欲,万里供给,军队花费,不计其数,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奸伪萌生……这简直就是桀纣胡亥之行,昔日商纣王用象著而……”

    “祝生!”

    在边上旁听的易学博士田王孙大声呵斥,阻止了祝生着妄议先帝之言。

    倒是欧阳尚书的博士夏侯胜笑道:“祝生说得倒也没错,武帝虽然确实有打败四夷开拓疆土的功绩,但是他也使天下的财力穷竭,挥霍无度,户口减半,蝗灾四起,赤地数千里,《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帝王没有统治的准则,就会受到上天警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眼看两人就要开始引经据典辩论起来,《礼》学博士,德高望重的后仓连忙制止了他们:“今日只说西域,勿要过多牵扯到孝武皇帝,次公,你接着背!”

    桓宽也是不容易,被打断那么多次竟然还能续上:“疏中又言,后西域屯田尽弃,汉卒不出玉门十一年,故西域皆役属匈奴。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犁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又发其兵为虐西域。匈奴本已残弱,竟凭西域物产人力复振,为汉之坚敌。”

    “什么坚敌,胡言乱语。”来自关东,从小皓首穷经,从未直面过匈奴刀锋马蹄的贤良文学们摇头表示这肯定是夸大。

    一个鲁诗博士弟子道:“当年文景之时不就挺好的,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内附,往来长城之下,这叫做通关梁,交有无。都是因为那王恢欺骗了先帝,误谋马邑,才导致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交兵数十年不止。”

    他们竟觉得,汉匈战争是汉朝挑起来的,听着这些话,公羊家的几个弟子努了努嘴,却终究没说话。

    韩诗弟子也赞同他的说法:“再说了,边境不是很多年没有烽烟了么?”

    “匈奴不是好些时候没有入塞么?”

    “单于不是遣人来请求和亲了么?”

    “只要答应匈奴,遣公主,便能恢复和平,内修德政,何忧于彼之不改?”

    “我看啊,汉匈之所以还有兵戈,是因为大汉有些好事之臣,求其义,责之礼,非要沿着边境万里设备,使中国干戈至今未息,此《兔罝》之所刺也!”

    桓宽睁开眼看了一下同僚们,继续郎朗背诵:“疏中再言,县官欲继孝武之策,断匈奴右臂,遂使义阳侯斩楼兰王安归首,置鄯善国,南道复归于汉。又取渠犁筑铁门塞,匈奴右王震怖,联龟兹发兵围轮台、铁门,得乌孙之助破之,遂灭龟兹,分其地为三。今它乾、渠犁、轮台皆驻兵数百,盛于孝武时,而北道遂通,三十六国复其贡职。”

    议论声越发大了:“哼,吴王夫差之所以被越王所擒,就是因为不顾近处的有换而去欺凌远方的邦国。秦所以亡者,以外备胡、越而内亡其政也。这些好事之臣,为了自己的封侯之欲,欺瞒天子,用军于外,政败于内,增主所忧,这是文衰则武胜啊!”

    而最让他们炸毛的,则是那任弘在奏疏上的最后两段话。

    “姑墨、莎车、于阗等邦,莫不向化,大小欣欣,使者不绝于道。然常苦匈奴滋扰为寇,常欲使之复归僮仆都尉,唯望大汉置长吏安缉之。”

    “故臣武、臣弘建言,当效护乌桓校尉府事,设西域都护府,都护南北两道,统诸邦军马,共御匈奴,如此则不劳中国师旅,而西域自安也!九译之地羁縻为属国,辖于汉官,足以大贺,告于先帝!”

    桓宽一背完,整个博士邸顿时一片骂声,矛头直指他们认为的“好事之臣”任弘。

    夏侯胜首先发难,摇头道:“我也听闻过一些西域的事,通西域的道路上,近的有白龙堆,远的有葱岭,还有身热、头痛、悬度等险要地区。那些沙漠天险,是天地设置来划分区域的,以隔绝内外。”

    “《尚书》说,‘西戎即序’,意思是禹在治洪水、划九州之后,把西戎各国划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中原与之,就不该往来!西域各国和西汉朝廷互相隔绝,又路途遥远。得到它,对汉室没有利益,反有损害。”

    夏侯胜意味深长地说道:“古时候周公的退回白野鸡,孝文帝的不接受千里马,就是怕与四夷纠葛太深,今日的执政之人,无周公、孝文之慧啊。”

    “夏侯博士说得对。”刘子雍拊掌大声道:“昔日孝武开西域,使得民力屈尽,财用枯竭,再加之荒年歉收,寇盗并起。国库开支不足,便实行盐铁专卖,与民争利。”

    “孝武末年,放弃了轮台屯田,下了沉痛诏书,这不是仁人圣者所悔悟的事吗!”

    “可如今当政者,竟欲重复已证明错的事,还要设什么都护府管辖西域诸邦?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朝中列侯诸卿难道就不明白么?”

    九江祝生咬牙切齿:“西安侯任弘者,实乃今之上官桀、桑弘羊也,窃居高位,祸乱国家!”

    在他们看来,只要在西域设置都护,便意味着大笔的财帛要投向那片不毛之地,国家财政必定困难,关东士人心心念念想要废除的盐铁专营,更不可废了!

    嘈杂之中,还是桓宽出了个主意:“吾等在此纷纷攘攘也无济于事,不如去拜见大鸿胪,请大鸿胪出面阻止此事!”

    大鸿胪韦贤乃邹鲁大儒,又是天子老师,一直坚定地站在贤良文学这边。

    可当韦贤在鸿胪寺面对来向他请愿的博士弟子、议郎时,却表现得无可奈何。

    “诸位,大将军以任侯奏疏上禀天子,天子召诣大将军召集中朝官至尚书台问状。”

    韦贤叹息,朝众人作揖道:

    “说来惭愧,我虽为九卿,然无诸吏、诸曹、中常侍加官,昔日一度有的给事中之衔也没了,贤区区外朝官也,无权参与中朝集议!”

    ……

    未央宫的核心建筑虽然是巍峨高大的前殿,但那更多时候和天子一样,只是个摆设。

    大汉朝真正的心脏,在未央宫省中少府官署附近,几间不起眼的小院中,这便是尚书台。

    尚书本来只是隶属于少府的小官,在秦时始皇帝批奏海量奏疏忙不过来时去协助皇帝办公,出纳章奏而已。

    在秦与汉初,百官郡县的奏疏要先交给丞相府批阅,丞相府再转御史大夫府给出意见,鸡毛蒜皮的两府自己处理掉了。只那些两府无权决策的才到皇帝手中,此乃纳奏流程。

    皇帝下达的诏令则称之为出令,流程与纳奏相反,御史大夫和丞相若是觉得不合适,甚至能举驳封还——虽然基本没人敢这么干,但君权和相权有微妙的平衡。

    可到汉武帝时,事情起了变化,武帝剥夺了丞相、御史大夫这二府的权力,转而抬高了尚书台,挑选亲信“领尚书事“,使其作为中朝中枢。

    臣下章奏先上尚书台,尚书台拟定初步意见后呈交皇帝,作为决策参考。从此外朝两府拱手,而中朝权力渐大。

    以皇帝为圆心,可以画出一环套一环的集议圈,而中朝官组成的小圈子,是离皇帝最近也最小的一个。

    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后,更是不得了,郡国九卿要准备两份奏疏,一正一副,尚书台开启副封,有权决定何种文书要交皇帝裁决,何种文书寝而不奏。

    皇帝幼弱多病,极少过问政事,于是尚书台已极皇帝、两府的权力于一身,到了兼职中外的程度。

    时人有言:“政事一决于光,视宰相、御史大夫亡如也。”

    至于大鸿胪和博士?那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不是九卿两千石并不重要,那些得到诸吏、诸曹、中常侍加官的中朝官员,紧密团结在大将军霍光周围,他们,才是决定国家大事的人!

    至于外头吵吵嚷嚷的贤良文学?连大鸿胪韦贤都被霍光故意排斥在中朝之外,他们的反对意见,根本不会被参考。

    “怎么能这样呢,真是一点都不‘民主’啊。”

    任弘心中暗笑:“但够高效,我喜欢!”

    他今日因为是上疏者,又有中常侍之加官,故得以进入尚书台,只是列位将军如厕的如厕,更衣的更衣,现在只有任弘这小虾米先来此等待。

    除了首席的位子肯定是大将军霍光的,小厅堂里还有几个座位,依次相对排列。

    任弘数了数,不算自己,包括霍光的位置在内,尚书台集议常设的座位,一共八个人。

    “这八个人,就是大汉朝权力决策的核心领导!都是谁谁谁呢?”

    正想着时,一位银印青绶的公卿便已迈步而入!

    ……

    PS:

    晚上还有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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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八座集议

    “富平侯!”

    最先进来的却是任弘见过一面的右将军、富平侯张安世,任弘连忙起身拱手。

    “西安侯不必多礼。”

    白面的张安世笑容和蔼,谁能想到他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张汤之子呢?

    当年张汤的自杀,不但保全了尊严,也给家族以福荫。张安世有过目不忘之才,是尚书台的老人了,汉武帝时就曾任尚书令,长期作为霍光在尚书台的副手。

    在打倒上官桀、桑弘羊一党时,张安世是出了大力的,坚定站在霍光一边,事后霍光也投桃报李,上表拜张安世为右将军兼光禄勋,是朝中仅次于大将军的二号人物。

    在任弘看来,张安世性格与霍光全然相反,霍光似夏日之阳,普照大地却十分酷烈,让人敬惧有余,却绝不会生出亲近之感。

    而张安世则如徐徐春风,似乎跟谁都能搞好关系,让人放松警惕。

    任弘听说他任光禄勋时,有郎醉酒小便于殿上,主事提议按法处理,安世说:“怎知不是浸水造成的呢?怎么能拿小过来治罪!”

    更有一件事,一位郎官奸淫官婢,婢兄向张安世举报,张安世却反责受害者:“奴仆污蔑士大夫!”竟让官署责备奴仆,施暴的郎官得以逍遥法外……

    所以张安世的名声,在郎官及长安显贵中,是极好的,被称赞为“隐人过失”。

    “什么隐过,是无原则的纵容才对吧。”任弘听着感觉有些膈应,但也知道此人不可得罪。

    张安世很客气:“我那犬子彭祖回家说起西安侯的乔迁宴,尽是在长安从未见过的食物,尤其是那炙羊肉,叫他十分难忘,回家后让庖厨烤制,却总是差些味道。”

    任弘笑道:“我与八百一见如故,他若是不嫌弃,可多去我家,若是不便,家中还有不少炙肉的香料,稍后便送去府上。”

    张安世连连摇头:“万万不可,听说大将军小女也极喜此味,岂敢与之夺爱?”

    听说张安世虽是朝廷二把手,却凡事不敢自己做决定,必奉予霍光定夺,难怪大将军能放心他。

    而第二个走进来的,则是容貌俊朗,留了浓髯的前将军韩增,他倒是秉承了韩家人的孤高,只与任弘微微点头,没有任何交流。

    倒是张安世在席位上,又虚情假意地让了韩增许久,非要置身韩增次席。

    第三个走进来的则是任弘的熟人,就傅介子之事与他撕破脸的杂号将军、卫尉范明友。

    他不屑地瞥了拱手问好的任弘一眼,也不答应,只与同行的一人谈笑依旧。

    “子公在左冯翊呆了许久,那边近来可有什么趣事?”

    同范明友一同进来的人年过五旬,只留短须,嘴里应着范明友的话,眼睛却在朝任弘身上看。

    任弘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左冯翊田广明,此人也是霍光得力干将之一。从始元四年到元凤元年,一征益州郡,也就是后世云南叛乱,二征武都郡氐人作乱,受封关内侯,担任左冯翊,但仍保留中朝议政之权。

    范明友虽以征乌桓而闻名天下,当年却做过田广明部将,参加了两次平叛之战,二人关系十分要好,任弘知道,待会反对设置西域都护府的人,恐怕要多出来一个了。

    又等了一会,霍光总算来了,他依然穿着笨重的朝服,脚步有条不紊,身后紧跟着一位身材短小的卿士,同样是青绶带银印章。

    任弘朝二人长作揖,此人也停下脚步,朝他拱手还礼,自我介绍道:“太仆,杜延年。”

    “原来是张敞的上司。”

    “酷吏杜周的儿子。”

    “大小杜律的编撰者。”

    任弘心中冒出这些头衔,提起了一万个小心,在场众人虽都是霍光亲信,而这杜延年却最为重要,过去几年霍党所有重大政治事件,都是杜延年主谋的。

    五年前,就是杜延年首倡盐铁会议,借贤良文学做刀,将桑弘羊推向舆论反面。

    四年前,上官桀、桑弘羊、燕王欲对霍光不利,杨敞这蠢人,得知情报后竟然六神无主,最后还是杜延年告发了此事,让霍光党羽得以及时应对,完成了反杀。

    所以本来前途大好的杨敞从此失了信任,被踢出中朝,只做了个负责盖戳子的御史大夫,而杜延年则飞黄腾达,被霍光引为亲信。

    三年前,丞相车千秋的女婿,少府徐仁卷入桑党叛乱,车千秋为保住女婿,在公车司马们非法召集百官集议,中朝外朝眼看就要彻底翻脸。霍光欲除去这最后政敌,于是大将军唱白脸,杜延年唱红脸,一唱一和间,让车千秋彻底倒台,身败名裂,霍光兼制中外,扫清了专权的最后障碍。

    如果再加上历史上,杜延年在废立之事中充当的角色,那这个人,堪称霍光一党的引擎,不动则已,一动必有矢的。

    可以说,杜延年的意见,比先前进来那四个人加起来还重要,任弘心里不由打起了鼓。

    除了自己这个来提议进言的小虾米外,其余几个有资格参与中朝集议的人,都有一个特点。

    “霍光的人!”

    很可惜,苏武不是,他的儿子曾卷入桑党谋反被诛,在霍光眼中,苏武纵然德高望重,却也有瑕疵,故而被排斥在外。

    而宗正刘德与京兆尹隽不疑也曾有机会加入中朝,但他们都拒绝了大将军的联姻,从此失去了机会。

    于是今日,任弘得独自面对这八座集议了。

    “幸好苏公料到了大将军会在内朝小规模集议,为我讲了每个人的履历、喜好和重要程度。”

    “张安世唯大将军命是从,笑脸虽好,却不足依也,范明友、田广明多半反对,杜延年态度不明,韩增是支持开西域的,或能帮忙。所以我只能尽力说服霍光本人……剩下还没来那两位,可否争取呢?”

    正想着,霍光已经落座:“翁孙和子宾还没到?”

    张安世笑道:“后将军和大司农都不在长安,临时去喊来,恐怕还在路上。”

    “不必等了。”

    霍光让仆从生起暖炉,醒神的沉香味道一点点飘散出来,驱走了深秋的寒意。

    “西安侯,开始罢!”

    ……

    半刻后,一位同样青绶银印的九卿,头戴进贤冠,步履匆匆地走在未央宫中,公车司马门是必须停车的,只好走进来。

    这便是加官诸曹的大司农田延年,他本来在长安周围巡视宿麦种植工作,得到大将军召唤后匆匆赶了回来。

    田延年抵达尚书台时,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人。

    “翁孙,许久不见!”

    田延年连忙拱手,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头戴武弁大冠的六旬老者,头发虽然染了霜,但眉目却仍极有神采,仿佛随时都能再度挂帅出征一般。

    “子宾。”赵充国也肃立拱手。

    二人曾在大将军幕府共事过,那时候田延年是大将军长史,而赵充国是大将军护军都尉,一文一武,对彼此都十分熟悉,所以才称呼字。

    若要田延年用一个词来形容赵充国,那就是大器晚成。

    赵充国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年少从军,可却没什么名气,快四十岁了才是小小的假司马,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匈奴。

    那一仗,虽然匈奴单于和左贤王的主力在唯独李陵那五千步卒,李广利的三万骑得以长驱直入,抵达天山以东,击败了几个匈奴小王,斩俘过万。

    但美滋滋往回走的时候,却遭遇了右贤王主力,匈奴右地倾巢而出,竟将李广利围了,缺食数日,伤亡惨重。

    就是这假司马赵充国站了出来,率军突围,李广利大军才得以回还。

    杀出重围后才发现,赵充国身被二十余创,几乎成了个血人。

    那一战,三十九岁的赵充国一战成名,事后得到汉武帝接见,但也不过是六百石的武官,得到重用的多是李广利、马何罗这样的近臣,从底层爬上来的六郡良家子想要出头极难,不过那时候大将军霍光已注意到了这个不苟言笑的武将。

    直到今上继位后,在大将军的信重下,沉寂已久的赵充国才再度出了彩,先平定武都氐人反,又击匈奴,俘获西祁王,虽然功绩尚不足以封侯,但也被提拔为后将军、水衡都尉,一举进入了朝廷的决策圈。

    水衡都尉驻上林,负责上林三官铸钱,与大司农、少府皆是财政部门。

    “大将军此番召翁孙与我回来,所为何事?”

    如此想着,田延年十分谦让地让赵充国先行,赵充国也不过谦,一作揖后踏步向前。

    “许久不见,翁孙还是这么直。”田延年嘿然,紧随其后。

    当他们步入暖洋洋的厅堂时,正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度辽将军范明友,正被一个银铛貂尾,口水横飞的年轻人质问得面红耳赤:

    “敢问度辽将军,西域比乌桓广袤,人口加起来比乌桓多,能给朝廷带来的贡品和利益也比乌桓大。乌桓都有护乌桓校尉,凭什么西域就不能设置?”

    “且匈奴左部正在步步退缩,右部则欲争夺西域好补充损失,如此更需要长吏统属诸邦,以征西域的人丁、粮秣,为我所用,抵御匈奴下一次进攻。”

    “兵法云,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大战在即,西域无长吏统辖,犹如三军无帅,可乎?”

    ……

    PS:第三章在0点。

第175章 寇能往,我亦能往!(7000月票)

    “翁孙、子宾可算来了。”

    这两位都是霍光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赵充国为人沈勇有大略,平日极其沉稳,关键时刻却有勇气。

    且浓眉大眼的赵充国已响应朝廷实边的号召,带着宗族迁居河西令支县,故通知四夷事,尤其是对西羌、西域了如指掌。但因为心有大略,总要思索再三才能做决断。

    而小眼睛田延年则与之相反,难以沉住气,性情急躁刚勇,但善于当机立断。

    霍光做事雷厉风行,见赵充国、田延年来到,便让他们在席上入座,又令官吏将一份奏疏传给二人。

    “此乃典属国丞、西安侯弘的奏疏,正封未开,汝等且合看副封罢。”

    二人低头一瞧,却见那奏疏上写着:“《请立西域都护府疏》。”

    赵充国应诺,常年握干戈的手满是老茧,捧着奏疏稳稳当当,他是行伍出身,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角还得微微读出点声。

    田延年就不同了,文吏起家,看简牍一目十行,还能分心去听任弘与范明友的辩驳。

    “西域能与乌桓相提并论?”

    范明友现在已经是逢西必反了,面对任弘咄咄逼人的质问,振振有词道:“当年孝武皇帝遣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左地,遂迁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

    “故乌桓向背,不止涉及到匈奴左地,更牵涉五郡安危,若不设护乌桓校尉,一旦彼辈勾结匈奴入寇,则幽州五郡将无岁不警!”

    他一挥手,像扔了一件不在意的东西一般:“而西域,纵然失了,也不过是玉门、阳关多驻些兵卒而已,隔着白龙堆和三垄沙,西域还能危害到河西不成?”

    “度辽将军的意思是,幽州要紧,凉州就不要紧?”

    任弘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朝霍光拱手道:“大将军,让我来说一说,若对西域不管不顾,会出现何事。”

    “当年孝武皇帝派骠骑将军渡河、湟,筑令居塞、初开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门,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隔绝羌胡,使南北两虏不得沟通。但匈奴仍可以通过楼兰进入南山羌,与之勾结。”

    任弘看向仍在细细读着自己奏疏的赵充国:“后将军家居令居,应该十分清楚,孝武元鼎六年(公元前111)时,西羌在西域与匈奴沟通,约好南北夹击大汉,羌人合兵十余万,共攻令居。遂围抱罕罕。汉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将击平之。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

    赵充国抬起眼,点了点头,却未发一言,又继续一个字一个字读任弘奏疏去了。

    任弘没能得到回应,有些尴尬,只能自己圆上话:“眼下大汉在西域的驻军和控制的地域,已比孝武时更大,若再如过去那样,只派一个使者校尉监护,恐怕管不过来,职权也不够,或会重蹈赖丹之败。”

    “而一旦西域有失,匈奴必与西羌勾结,夹击河西,到时候四郡将永无宁日。而一旦河西四郡失,匈奴必将复振。”

    他伸出双手做了个比喻:“故于大汉而言,凉州与幽州,譬如左右两臂,岂有冬日严寒,只管右手暖和,却让左手挨冻的道理?左手糜烂,必绵延至左胸心腹,无凉州,则三辅危,恐怕会同孝文时一样,连京兆都能望见边警烽烟啊!”

    此言听得厅堂内众人颔首,本来就支持开拓西域的韩增忍不住出言称赞。

    大汉是关中本位,在战略上,凉州、西域,显然比幽州乌桓更重要。

    眼看范明友有些说不过任弘,左冯翊田广明却接了过去,他是郑县人,说话时河南口音极重。

    “西安侯之言有理,我曾做过天水郡司马,你所说的无凉州,则三辅危,极对!”

    田广明摇头叹息道:“可毕竟还年轻啊,且出身使者行伍,看事情是从为将者的角度去,可如今跻身朝堂,有时候,也得站在全局和长远的角度想想。”

    “大将军,我对西域,懂的可能没西安侯多,便说说自己最熟悉的西南夷之事吧。”

    田广明段位显然是比范明友高一个档次的,随着他的潺潺道来,将众人拉入他的逻辑中。

    “孝武时,蜀人司马相如曾言西南夷可置郡,并沿着秦时五尺道开路,此举让巴蜀疲敝,无数巴蜀百姓在深山老林间艰难开道,那些地方潮湿炎热,且多瘴气,死伤颇多。而西南夷又桀骜难驯,数反,国家耗费无功。于是遂罢西夷两郡。”

    “后来孝武皇帝听了博望侯在大夏的见闻,欲开身毒道,再度遣使入西南夷,乘着击灭南越、夜郎,发兵围滇国,滇王投降,为大汉内诸侯,遂在当地置益州郡,赐滇王王印,也算完成了千古未有的武功,大汉威德播散西南夷。”

    “可如今的益州郡,却叛服不定,成了一块对国家无利,反而每年耗费巴蜀无数人力钱粮的累赘。”

    田广明解开了官袍,露出了左手的伤痕,皮肤至今有些红肿,如同被蚂蚁啃过一般:“这是始元年间,我率军击益州郡廉头、姑缯叛民时。被蛮夷躲在竹林间,以吹箭射伤,我靠了医药捡回一命,可丧命在益州郡山林里的士卒,何止数千?连益州太守都死了。”

    “现在不再是孝武皇帝时,一味追求武功威势的年头了。若一郡之设,只会给天下带来坏处而非好处,还不如不设。”

    “因为每一个郡国,都如同大汉的儿女,一旦设了,便不能轻易抛弃。诸如益州、珠崖,尽管反复叛乱,大汉仍在咬着牙维持这两地的郡县啊。大将军,益州郡的前车之覆,可不能在西域重演了。”

    田广明开始危言耸听:“西域与长安的距离两倍于益州郡,城郭小邦繁杂纠纷五倍益州郡,土地贫瘠荒芜十倍于益州郡,我敢说,它日后对大汉钱粮人丁的损耗,也会五倍十倍于益州郡!”

    他转过身,看向已经早早读完任弘奏疏的大司农田延年,笑道:“大司农,你是掌管天下钱粮的,你说对不对?”

    田延年笑颔首,却没有回答。

    而太仆杜延年终于表明了态度:“天下虽然安定了,但关东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而不应轻易新增边郡都护,我从左冯翊之说。”

    “这田广明是真厉害啊!”

    任弘不由暗叹,不愧是跻身大汉八大长老的人物,比那些满嘴空话的贤良文学不知强了多少倍,逻辑缜密,所说的也确实有一定道理。

    扩张开拓是让人振奋,但对百姓来说不一定都是好事,有些地方以这年代的生产力和交通,虽能兼之,却不能凝之。它们确实无法为财政创造一点利好,反而是每年上计时飘红的赤字,是需要不断填人力物力的大窟窿。

    但作为一个国家,却不能短视到抛弃所有暂时不能创造利润的地区。

    否则东汉时凉州可弃,大清时新疆亦可弃!按照后世一些人极端的看法,整个西部省份,大半个中国都可以扔掉了。

    得从战略和发展的角度来审视疆域里那些“拖后腿”的地区,这才是真正的全局观!

    于是任弘道:“左冯翊之言有理,这也是西域只设都护,而非郡县的原因,西域城郭诸国可安缉之羁縻之,却不可直接派遣官吏。而设置西域都护府的初衷,就是为了给朝廷省钱!”

    他也欲争取管着国家财权的田延年,笑道:“大司农,哪怕从河西发兵去西域,也是千里迢迢,耗费数千万,上次是楼兰,这次是渠犁,都差点赶不及,这是朝中对经营西域最被诟病的地方。”

    “而若是在当地置长吏,有统领西域诸邦兵马之权,再遇到匈奴围困吏士,直接发诸国兵解围即可,如此免去士卒疲敝,又能给朝廷省不少钱。”

    “只要击败匈奴,让南北两道通畅无阻,西域绝不会给大汉带来负担,若是经营好了,更有源源不断的利好!”

    “大汉的丝绸在葱岭以西十分畅销,可以换来宛马、黄金、香料、琉璃,所得必多于所失……”

    听到黄金两字,田延年微微眯起了眼。

    田广明却摇头:“都是奢侈之物,反而败坏了勤俭之风,于天下百姓何利?孝武皇帝晚年的教训还不够么?我以为,大汉虽可在西域争一时之胜,但等灭了匈奴,西域便可以弃了,何必设置什么都护,徒添麻烦?”

    这便是大多数人对西域的看法。

    任弘看了无动于衷的霍光一眼,知道不到最后,大将军是不会表态的。张安世这厮很聪明,绝不发表意见,韩增隐隐支持自己,杜延年偏向田、范,田延年仍在两可之间。

    而赵充国,终于看完了奏疏,却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读任弘提供的西域鄯善、龟兹等邦户口、胜兵数据。

    虽然最后得霍光一锤定音,但光从人数上看,也是支持者少一票啊,任弘知道,今日之争,已经到最后关头了!西域都护府能否提前十多年设立,全看自己的表现。

    他遂抬高了音量:“左冯翊本末倒置了,不设置西域都护府,就难以在右地胜过匈奴。”

    “匈奴在西域设了右贤王、右谷蠡王、日逐王和僮仆都尉,有权奴役诸邦,经常驱使城郭兵万余来击我铁门塞。可大汉却只以三校尉分三地屯田,互不统属,且无权与城郭列国外交,更别说征其兵卒了,将士们如同绑着手脚与匈奴对敌。”

    “用兵作战,怕的是兵刃不够锋利,士卒不够健壮,岂有自缚手脚的道理?吾等应该做的,便是给西域的吏士们松绑,既然匈奴设了日逐王和僮仆都尉,那大汉,也得有相应的西域都护府,与之角逐!”

    事到如今,任弘发现单单讲道理,讲利益还真有点不够。

    他只能臭不要脸,玩政治正确,道德绑架那一套了!

    而大汉朝中枢的政治正确是什么?

    一是黑秦。

    二是吃饭、睡觉、打匈奴啊!

    “大将军、诸位公卿,我近日读《左传》,看到一句话,我能往,寇亦能往。”

    “今日的局面,得反过来。”

    任弘扫视厅内众人,掷地有声:

    “寇能置,我亦能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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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份很忙,又要参加年会又要回家过年,不断更就不错了,不再求月票,也无月票加更,大家投给别的书吧。二月份开始,有空的时候会还盟主加更。

第176章 西风压倒东风

    任弘只是来进言献策的,该他说的话说完,便只能走了,最后的决策之权,还是得交给中朝的八个人。

    “这后生。”

    在任弘告退后,左冯翊田广明指着门外哑然失笑:“先前分明在好好讲道理谈利益,怎么忽然说出寇能置我亦能置这种话来。匈奴有,大汉也必须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还有什么好谈的,这不是撒泼么。”

    前将军韩增也笑道:“但西安侯说得有道理啊,大汉若想在西域与匈奴角逐,势必要面对右贤王、日逐王,彼辈能以僮仆都尉调用车师、焉耆、山国之兵马粮草,故而常能以众凌寡,正如任弘所言,岂有作战前反将自己手缚住的道理?匈奴有僮仆都尉,大汉也得有西域都护府与之争夺西域诸邦。”

    太仆杜延年却摇头:“大将军,我以为没有必要设什么都护府,匈奴自十年前起已然削弱,内部纷争不断,近几年来数次入塞侵犯,却都被汉军击溃。更何况西域诸邦兵弱人少,于汉匈争战不过是杯水车薪,重点在于乌孙,经营西域的重中之重,在于拉拢乌孙。”

    霍光持刑罚严,而杜延年辅之以宽,论议持平,合和朝廷,正是他首倡了盐铁之议,除了帮助大将军打败桑弘羊外,也存了让天下恢复文景之世的想法。

    尽管杜延年内心是反对战争的,但能进到这间屋子的人都清楚,延续汉武之业,完成对匈奴的最后胜利,这是大将军之愿,开拓西域断匈奴右臂也是大将军定好的策略。

    若谁犯了糊涂,如外面的贤良文学一般支持和亲休战,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撤掉加官,踢出中朝。

    所以现在他们争论的,只是程度的问题:对西域,究竟是一次性利用,还是设置机构长期管辖。

    如今赞同设都护府的只有韩增一人,反对者却有范明友、田广明、杜延年三人。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西安侯奏疏中不也说了么,西域都护府若能设置,除了控制南北道外,还可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

    却是大司农田延年,他早已按捺不住,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左冯翊言,不能重蹈当年设益州郡,却给天下带来负担的覆辙。但下吏以为,西域确实不同于西南夷,若能控制南北道,或许真有利可图。”

    “西域是贫瘠广袤不假,也距离长安遥远,但它却有一点大汉所有郡国都没有的利好!那便是通外国!”

    田延年道:“当年孝武之所以设益州郡,其实也是为了寻找从蜀郡通往身毒的道路,可派去的使者要么被昆明所阻,要么迷失在莽莽山林中。”

    “而西域,却是博望侯早就凿空探明的道路,可沟通葱岭以西外国。”

    和他同名的太仆杜延年摇头:“通外国又如何?孝武时纵征大宛,遣使诸国,给大汉带来了好处?无非是西极、汗血各种骏马充满了黄门;大象、狮子、胡犬、鸵鸟等珍禽异兽成群游食于苑囿。”

    “那是孝武皇帝时的大司农桑弘羊愚蠢,只为求得珍怪讨好先帝,却不明真正的利好所在。”

    田延年给众人算了一笔账:“我乃大司农,有劝课农桑之责,经过文景孝武百年倡导,如今关中几乎是家家有桑,户户养蚕,丝帛之价,已经很便宜了。过去是老人才能穿上丝衣,富人也着麻枲之服。可如今,却是富者穿缛绣罗纨,中人之家着素绨冰锦,一般的文缯薄织,坊市中根本没人买。”

    “可就是这样的文缯薄织,却深受西域胡人喜爱,绿洲城郭就不说了,竟直接以汉之丝绸为钱币。又有粟特商贾聚集在玉门关以西,日夜求购绸帛,运到葱岭以西转卖给安息、大宛,其价数十倍于关中!”

    “若是设了西域都护府,南北道畅通无阻,关中多余的丝帛,便可运到玉门、阳关去高价卖与胡商!”

    杜延年打断了他的话:“关中丝帛虽多,却尤有不少贫民衣不蔽体……”

    田延年却哈哈大笑起来:“太仆啊太仆,丝绸价再贱,还能比葛麻便宜不成?买一匹丝衣的钱,够置办三五件粗麻布衣了。再者,彼辈在田地里耕作劳碌,哪舍得穿绣衣磨损弄污。”

    “如今的情形是,关中丝已过多,尤其是少府织室,仓库中丝帛堆积如山,不少因为放了太多年,都快朽坏了。你说是如流水般当做赏赐送给蛮夷君长、诸侯列侯好呢?还是贾与胡商,为朝廷换来黄金好呢?”

    汉代的黄金是朝廷规定的上币,一斤黄金能换一万钱,是真正的硬通货。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赏赐给王侯功臣,动辄数百斤。铜钱没了可以再铸,但黄金来源有限,只能从几处金矿里挖,丽水中淘。

    不过任弘在奏疏的附文里,却提供了另一条黄金的渠道,他描述了葱岭以西外国如安息、大夏、条支是如何黄金成山,其货币皆以金银铸造,正面是其国王的面孔。

    作为管理财政的大司农,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田延年心动了。

    更何况,他昨日还收到了苏武和任弘合写的一封信,苏武早就猜到此事会在中朝集议,在他引荐下,任弘希望能得到田延年的支持,作为交换,愿给田延年一项大利好……

    若非如此,无利不起早的田延年可不会据理力争。

    至此,厅堂中众人皆已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只剩下赵充国了。

    霍光目光看向后将军,赵充国也终于将奏疏连同附文看完了,颔首道:”十分详尽,若非知道这任弘才二十余,我必以为这奏疏是一个五旬老吏写的。”

    那附文是任弘细心为内朝诸公提供的资料,他提前写好的西域诸邦位置、远近、估量的户口数,以及可以征召的胜兵数目。

    这一点是赵充国十分欣赏的,他打仗有个特点,那就是提前算好士卒牛马用兵所需的粮谷、盐、茭藁,每日巡视仓禀,检查所剩数量,要求粮官的上报必须精确到个位数。

    因为赵充国绝非那种莽一波的大将,作战方式与秦时王翦颇似,越老就越沉稳。

    赵充国已经出了抉择,缓缓说起自己的看法:

    “一名汉兵从敦煌城到楼兰去,要走一个月,耗米一石四斗,自己决计是扛不动的,得让马匹驮负,如此又要加上八石麦豆,没办法,沿途鲜少牧草,畜生胃口却大。如此一来,千里之路,一千军队和马匹,就要消耗一万石粮,这还不算沿途物故人畜损失。”

    “若是设置了西域都护府,人力便能从西域诸邦调拨,过去发兵一千人才能抵御匈奴侵犯,或许征召两千西域兵便解决了,如此便能省一万多石粮食。”

    “如此百利而无一害的举措,老朽不明白,为何还要争这么久,昔日孝武皇帝设护乌桓校尉、护羌校尉时,朝堂上可没这么多牢骚。”

    这话让反对的三人有些难堪,赵充国却不管他们,继续道:“当然,经营西域的重中之重,还是屯田。去岁匈奴击渠犁围铁门,就是乘我屯田未成。只要渠犁、轮台、它乾屯粮有十万石粮食,匈奴便对西域无计可施。”

    对于设置西域都护府的利弊,除了张安世一如往常那样不发表意见外,中朝诸人已经在军事、经济、政治上都讨论完了,支持与反对,竟是三比三,只等霍光做出最后的决断。

    霍光至今未发一言,目光扫在任弘奏疏的最后一句上,这是他最在意的一句话。

    “九译之地羁縻为属国,辖于汉官,足以大贺,告于先帝!”

    继先帝之业,完成孝武皇帝来不及做完的事,此乃霍光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

    是啊,曾作为尚书事孝武皇帝二十年的霍光,亲手接过那幅《周公负成王图》的霍光,是最清楚这场汉匈战争本质的人!

    太初四年时,孝武皇帝力排众议,决定重新对匈奴用兵时,给出了这样的理由:“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雪耻、复仇,灭匈奴以全武功,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是先帝不能为众人道哉的目的。

    “关西是大汉的根基,而关西需要这场战争!”

    函谷关以西本为故秦地,民俗尚武而少文。而与之对应的关东之地,文化较之关西发达。故有“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之谣谚。

    在孝武皇帝前,关东关西的对峙是很严重的,高皇帝留下的功勋贵族集中于关西,最后一位开国功臣申屠嘉执政到了孝景年间。而关东则为诸侯王所据,关东士人聚集在吴王、梁王、淮南王身边,隐隐与中央对抗。

    可到了孝武时,诸侯国已削弱,开国的军功列侯也彻底衰败。大量关东士人为了前途,纷纷涌入长安,跻身朝堂。当时的文武名臣中,七成皆来自关东,加上表彰六经,以孝廉取士,连长安的中层官吏,也渐渐多了些关东口音。

    关西的六郡良家子在六经上哪里玩得过关东人,他们从小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普遍认可的是驰骋沙场,立功边疆。若非对匈奴的战争让大量关西良家子跻身庙堂,他们恐怕早就被边缘化了。

    在霍光看来,武帝朝的历次争执,不止是战和之争,枝干之争,也是地域之争,东西之争。

    孝武皇帝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深知关中乃是大汉根基,除了迁徙关东豪强入居五陵,使之沾染关西风俗外,还将函谷关东移,把太行山以东的太原河东上党纳入关中——三郡风气与关西颇似,而霍光便是河东人。

    又给六郡良家子照顾,容许他们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不过轮台诏后十余年来,东盛西衰的趋势是越来越明显了,关东士人的声音越来越强,最终在盐铁会议上得到了总爆发,将他们对盐铁的愤怒都宣泄在桑弘羊身上,气得桑弘羊的助手丞相史痛斥贤良文学:

    “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学皆出山东,希涉大论!”

    虽然靠这群关东人打倒了桑弘羊,但霍光却在事后,维持关东盐铁专卖不变,却取消了关西的盐铁专卖!

    霍光扶持关西,打压关东的态度,至此已昭然若揭。

    这是为了维持大汉东西方的平衡,关东文化鼎盛,人口繁多,然太过尚文,必须以关西的尚武之风加以压制。

    西风,必须压倒东风!

    继承孝武遗志,重新开始对匈奴的战争,是让关西诸郡复振,继续把持朝堂话语权的唯一办法!

    所以霍光心中,支持一切对巩固关西有利的提议,在河西置四郡如此,在西域设西域都护府亦如此。

    更何况,控制西域,这是孝武皇帝时曾梦想却未能做到的事,而霍光执政之时,却在那设都护府管辖了。

    这岂不就像是周公辅政成王,残灭东夷,完成了周武王都未能完成的事业?

    霍光需要政绩,来证明自己辅政十余年的成果,想要在内政德治上叫关东儒生们满意是不可能的。开疆拓土,夺取西域反而更简单,足以让长安人欢呼雀跃,叫关西六郡良家子得到功勋好处,紧紧环绕在自己身边!

    “不必再议了,我会将奏疏上表天子,请立西域都护府,都护南北道,并督察乌孙、大宛、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

    霍光此言一出,即便杜延年、田广明、范明友仍有疑议,却都得收起来,与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朝霍光长拜。

    “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

    谈了数个时辰的尚书台集议结束了,田延年离开未央宫后,却将一封信塞给自己的亲信。

    “去告诉典属国苏公和西安侯,事成矣!”

    “西安侯在给我的书信中说,开春前,会给我一种让犁田效率高上许多的新型犁,我在集议中支持设都护府之论,请他也信守承诺!”

    ……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77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九月下旬时,随着皇帝在霍光及中朝众臣请立西域都护府的上疏签署“制曰可”三字后,位于藁街的典属国就变得十分忙碌。

    新设置一个郡级政区,绝不简单,必须确定它的级别、下辖人员,以及同中央哪个单位对接。

    文书频繁往返于未央宫尚书台与典属国间,毕竟是苏武和任弘首倡此事,加上典属国熟悉西域事务,勾勒这个机构的一切,就成了他们的任务。

    这也是任弘困惑不解的地方,当尚书台最终决定的方案被送回来做最坏确认时,他忍不住对苏武说起了自己的疑问。

    “苏公,我提议西域都护设为两千石,与郡守平级,可中朝却驳回了我的建言,将都护定为比两千石,与护乌桓校尉、属国都尉同级,这也就罢了……为何最后负责管理西域都护府事务的,不是我典属国,而是北军的中垒校尉呢?”

    这让任弘心里,总有种辛苦了许久,却为人做嫁衣的感觉。

    “道远毕竟初入官场,尚看不透这里面的诸多顾虑啊。”

    苏武笑着让任弘坐下,慢慢与他讲起这里面的缘由来。

    “西域本与中原山水相隔,路途遥远,往来多有不便,且西域军情复杂,政局瞬息万变,稍有不慎,诸国就会有反复。故朝廷从吾等建言,设置西域都护府,统辖南北两道,军政大权下放给都护,甚至有权调动西域诸邦人力钱粮,用来抵御匈奴,讨伐不臣。”

    “这权势够大了罢?”

    任弘颔首,苏武却将手往下一压:“正因为手握大权,又距离京兆辽远,西域都护一心为国还好,若其生出异心来,效仿秦将赵佗之事,拥兵自立,又当如何?”

    “苏公所言甚是。”这点任弘很赞同,分裂国家这种死,万万作不得。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应道:“正因为西域都护权势如此之大,所以才刻意压制秩禄,仅为比两千石,而副校尉也为比两千石,如此便可相互监督。”

    “且西域都护府直接归北军管辖,设丞一人,司马、候、千人各二人,皆不得由都护私自辟除,而由北军中垒校尉任命。彼辈在听命于都护的同时,也要向北军日常禀报,此为防微杜渐之策也?”

    苏武颔首:“孺子可教,此外,西域士卒与应募民的日常管辖,以及兵甲器械的储备,则由敦煌太守府来管……如此一来,西域都护与北军、敦煌太守互不统属,却又相互制衡。一旦西域有异,敦煌可断玉门、阳关,立刻禀报朝廷,便能确保万无一失了。”

    难怪西汉从文帝到现在,只有叛乱的诸侯王,却没有叛乱的郡县,这上下牵制之法,玩得贼六。

    不过这样也好,任弘能猜出来第一任西域都护会是谁,既然朝廷存了都护、副校尉相互监督的打算,那他应该不会被一脚踢回去吃沙子了,可以先在京兆好好谋划谋划未来。

    虽然西域都护府军政上不跟典属国直接挂靠,但其辖下邦国来朝贡时,仍要典属国接待。

    “靠着灭龟兹,退右贤王的威风,西域南北两道诸国遣使来向大汉表示臣服的,加起来有三十多个。匈奴还攒在手里的,仅有车师、危须、焉耆寥寥几个了。”

    苏武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他,任弘便与管着西域事务的左曹赵终根和小吏文忠合计细节:

    “明年正式设西域都护后,朝廷会按照鄯善国的旧例,制作三十多枚印绶,给予诸国王、侯。等王侯亲自来长安朝见天子后,其属下译长、城长、将、相的印绶也要由大汉颁发,如此举国王侯将吏皆佩汉印!”

    他笑道:“从明年起,蛮夷邸将人满为患,典属国也会十分忙碌,苏公再不用担心典属国职权太少,而被削甚至遭大鸿胪吞并了。”

    而如此一来,西域的“自古以来”,也将从此定下来。

    不过这西域都护,只管着狭义的西域,后世的南疆,北限于天山,西限于葱岭。

    还控制在匈奴手中的天山以北地区,往后拿下来后,可以单独搞个“北庭都护府”。

    任弘的思绪已经飞到很多年以后了,嗯,等干掉匈奴,让汉匈百年战争分出了结果后,可以在漠北搞个安北都护府。

    几十年后,说不定还能来个河中都护府、月氏都护府、身毒都护府,甚至是波斯都护府呢!

    想到这,任弘又有个了主意:“先时西域乃域外之地,可今后却将成为大汉治下土地,交给未央宫的城郭诸国详情,可不能只有名录而无地图。文忠,你立刻带着手下的吏员,入冬前绘制出一张西域舆图来,道路远近、境内主要的山川河流、与何国相邻都要一一标出来。”

    文忠顿时苦着脸:“任君,郡县舆图我见得多了,可西域舆图,从来没人画过啊!”

    任弘却板着脸道:“卢九舌走遍西域南北道,让他协助你,等舆图画出来了,我还会做最后修改。”

    开玩笑,任弘前世光旅游就往新疆跑了好多次,画一张误差不大的旅游地图出来还是有信心的。

    他转过身,瞪着幸灾乐祸的张匡和路甲道:“汝等也别笑了,真以为西域之事汝等不用管,就能闲着?都将各自接洽的西南夷、东夷、西羌诸邦国部落舆图绘制出来,入冬前交来。”

    入冬前,那不是十天都不到了!这下典属国诸吏鸡飞狗跳起来,各自忙碌去了。

    “道远又打算做何事?”苏武走了过来,不愧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啊,他新找的这”左膀右臂“真是一天都闲不下来。

    任弘笑道:“我听闻,昔日博望侯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先帝言其地形所有,可惜无地图流传,至今通西域使者,仍只能靠向导文字寻路,十分不便。”

    “而西南夷、诸羌、东夷亦然,博望侯、唐蒙等使者探明的土地,若不能落实到舆图上,后人恐怕很快就会忘掉。”

    “所以我想将其汇总后,制作一幅囊括汉家所有已知土地的大舆图!”

    任弘朝苏武长拜:“苏公在匈奴多年,当知匈奴地理,可否将匈奴舆图及丁零、坚昆等部的大致位置也画张图,交给小子?”

    过去五十年,是属于汉朝的地理大发现时代,伴随着汉使前赴后继的脚步,南方、西方、北方、东方,一处处只在《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的传说之地陆续被发现。汉人的视野得以拓宽了数倍,而邹衍“大九州”的天下观也为汉武帝、桑弘羊等人认可。

    但这些知识,仍只被少数上位者知晓,大多数人的意识里,出了京兆两千五百里,就是荒服不食之地。

    所以任弘想做点什么,将那些成果保存巩固下来,并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目的。

    前几天在尚书台问对时,任弘算是明白了,即便是中朝集议的大佬们,觉得西域是无用之地的亦有不少,更别说芸芸众生了。

    任弘虽然能借丝绸之路能获取黄金说服大司农田延年,但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人意识到西域的重要性。而想要让丝路三五年内,立刻获得让汉人瞩目的巨利,他又做不到。

    “故匈奴尚在,朝中还会积极赞同开拓西域,若十年后匈奴已灭,大汉再无敌人呢?恐怕撤销西域都护,将汉阙移回敦煌之说,又要喧嚣尘上了吧。”

    匈奴乃汉之坚敌,汉朝痛恨这个敌人,却又对这个敌人惺惺相惜,是它不断从北方施加的外力和威胁,让天汉内部完成了大一统,炼出了一身钢铁的筋骨。

    历史上,在终于解决这一大患后,两汉都在外无强敌的情况下缓慢死亡,最终自爆,脱不开孟子的那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任弘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

    数日后,正当任弘还在琢磨大汉朝这上南下北的郡县舆图该怎么改时,西域都护府将于明年开春正式设立,首任大都护人选为义阳侯傅介子的消息,也从未央宫传到了典属国。

    “成了!”

    一手促成此事的典属国诸吏欢呼雀跃,唯独最大的功臣任弘面上平静,心里却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老傅啊老傅,西域都护,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了。”

    “在西域三月又三月的滋味,你尝尝!”

    或许是心中高兴,今天任弘加了班,而当天色已黑,他走出办公的屋舍时,小吏们几乎都走光了,唯独典属国苏武的厅堂内还亮着灯盏。

    任弘走进去一看,却见苏武没有戴冠,露着一头苍苍白发,仍趴在案几上写写画画。

    走近一瞧,却是他答应要给任弘的匈奴、丁零、坚昆舆图,苏武当年牧羊的贝加尔湖畔,便是臣属于匈奴的丁零部,而与他关系莫逆的李陵,如今在匈奴作为坚昆王。

    任弘不由大愧,苏武是十分勤勉自律的,办公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只有手边的事完了,才会做这额外的工作,他遂作揖道:”天冷了,苏公何不回家中饮着热汤再绘?”

    “快完了,画完再回去罢。”

    苏武抬起眼袋有些重的双目,他话语十分平和,可任弘听了,却感受到了无比的哀伤和心酸。

    “早归晚归无甚差别,反正老夫家中,也没什么人在等……”

    ……

    PS:还没吃饭,第三章在0点前。

第178章 人生如朝露

    对苏武而言,匈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乃是卫青部将苏建之子,兄弟三人皆为孝武皇帝郎官,而以苏武最得天子赏识,三十的年纪就做到了中郎将的位置,前途不可限量。

    天汉元年时,匈奴流露出欲讲和的态度,十分谦卑,孝武皇帝便派遣苏武持节出使匈奴,他离开前还去了一趟石渠阁,想要了解关于匈奴的一切,太史公司马迁十分热情地接待苏武,将从高皇帝到孝武时一百年间,汉人记录的厚厚数百卷关于匈奴的文献一一找出来。

    见苏武面露难色,太史公又哈哈大笑着,将正在写的一篇《匈奴列传》赠与他看,让苏武知道了匈奴史事、习俗。

    那时候,苏武、司马迁、李陵、霍光、上官桀,都正值壮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当苏武要离开长安时,他们聚在一起送别。

    苏武鼓琴,李陵作歌,司马迁谱韵填词,曾随贰师远征大宛,翻越葱岭的上官桀舞剑。而当时表现得最木讷少言的霍光则默默喝着酒,只是在苏武要离开时,朝他重重一揖。

    苏武至今还记得他们唱的是《上之回》。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将至,行将北,

    以承甘泉宫。

    寒暑德,游石关,

    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

    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是啊,千秋万岁乐无极。”

    欢快昂扬的歌谣已是往事,眼下只有深秋孤苦寂寥,苏武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将精力放在已经画了一大半的匈奴舆图上。

    司马迁的那篇匈奴列传,只是让苏武知道了匈奴的皮毛,在被滞留的十九年中,他才算彻底了解了这个行国的一切。

    他们残酷无情,还有他们的温和友好。

    苏武最感激的一个匈奴人,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那时候他已被扔到北海五六年了,旌节上的牦牛尾都在寒风中落尽了。没有粮食,匈奴人也看着他不许外出狩猎,只能牧羊,还是公羊,连乳酪都没有。他只能靠采野果充饥,实在不够时,就只能掘取野鼠储藏的坚果来吃。

    这时候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猎,苏武那时候的生活,已与一个匈奴人无疑,熟练编着捕鱼的网,矫正长弓能射下天上飞过的雁,於靬王听说他宁死不从的事迹,颇为器重,供给苏武衣食,还与他闲聊。

    於靬王会问起长安和大汉郡县是什么模样,当苏武顾虑这是否是匈奴人来向自己刺探消息时,年纪可以做他儿子的於靬王,竟愿意用匈奴的虚实来交换。

    苏武就这样用无关紧要的长安市井传闻,换到了不少情报,以及马匹畜群毡帐,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

    只可惜,於靬王短寿,二十不到就死了,再无人能庇护苏武,在北海边上游牧的丁零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马匹,那是苏武过得最艰难的一个冬天。

    “丁零。”

    如此想着,苏武在地图上勾勒出了这个部族的名字,丁零人比匈奴更加野蛮,居住的地方是天下的极北,使用一种叫“勒勒车”的高**车,当时担任丁零王的是卫律,所以他们对苏武很不友善。

    於靬王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告诉苏武的事有限,让苏武对匈奴有更深了解的,是另一个人,李陵。

    那个曾在便门桥折柳送别苏武的李陵;那个在宴飨上高唱着“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的李陵;那个拍着胸脯告诉苏武:“若子卿为匈奴所扣,陵必率军横行匈奴中,迎君而还”的李陵。

    在苏武被扣留的第二年,就战败降了匈奴。

    李陵心中有愧,一直踌躇不敢来见苏武,直到听说他过得艰难,几欲饿死,才带着牲畜来北海边一见,为苏武安排歌舞宴飨。

    说来也奇怪,本来打算痛斥李陵的苏武,看到那个穿着胡服,戴着金饰的家伙时,再瞧瞧自己也一身胡服,两个老朋友竟指着对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了泪。

    二人唯一的不同是,李陵已辫发,而苏武仍留着汉家发髻。

    那之后,李陵又来了一次,告诉苏武不少关于匈奴的事。

    他为王的坚昆部远在天边,匈奴单于庭的具体位置,上次龙城大会又有哪些小王没有到,匈奴内部为了争夺单于位而产生的争端……

    苏武今日能画出大致的匈奴舆图,全靠了李陵当年的絮絮叨叨。

    当然,李陵也告诉了苏武其他一些事。

    关于苏武两个兄弟的死,皆是因为犯了小错而害怕严苛的孝武皇帝严惩,一个自杀,一个饮药。

    关于苏武母亲之死,母亲已失两子,身体本就不好,又听闻他被扣留在匈奴后,竟长辞于世。李陵作为苏武好友,与司马迁、霍光、上官桀等一起送葬至阳陵,司马迁还为苏母写了一篇墓志铭。

    还有苏武妻子的改嫁……那时候苏武滞留不过才一年。

    “人生如朝露,子卿何久自苦如此?”

    说来也怪,李陵说这些事的时候,苏武没哭,没有落一滴泪,只是那天晚上与李陵喝了许多久,还稀里糊涂地跟李陵送他的一个胡妇过了夜。

    可当几年后李陵又来告诉苏武,说“匈奴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时,苏武哭得撕心裂肺,呕血不已。这之后每日早晚面对南方站立肃立数月,似乎是想为自己敬佩的皇帝,站最后一班岗。

    在对于往事的回忆中,图几乎画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苏武却迟迟下不了笔。

    “北海。”

    他那始终坚定的目光忽然变得迟疑起来:“我待了十九年的北海,究竟有多大,若要画在地图上,会是什么形状?”

    苏武被束缚在北海一隅,他见过入夏时节如同镜面的湖水,见到过八月时赤色一片的阔叶,也见过三月份始终不化的蓝冰。

    当皑皑大雪落下,到处都是一望无际没有尽头的土地和白雪,一脚踩进去能没过膝盖,不管裹几层羊皮裘,都能感到彻骨的寒意。那一刻最让人孤独与绝望,而陪伴苏武的,只有那一群越来越老,却永远不会产仔的公羊。

    有些地方,是永远忘不掉的,有时候苏武一觉起来,还下意识地去摸那根光秃秃的旌节,还以为自己仍在北海,直到外面的阳光和熙熙攘攘的长安市井,能让他长出一口气。

    苏武犹豫许久,终于下笔了。

    “我记得丁零人说过,北海,是狭长的,像一把弯曲的刀。”

    正是那把冰冷的刀,将他的人生,一分为二!

    叩门声响起,一抬头,却是早就离开典属国的常惠,拎着一点燔炙肉食,还有一壶酒,笑着出现在门口。

    ……

    “子直怎么来了?”苏武收起舆图,腾开案几,在无人之时在官署里偷偷喝点酒,是他和常惠这几年的默契——他们都是不愿回家的人。

    常惠笑道:“路过典属国官署,看到里面还亮着,必是苏公仍留恋案牍,便进来陪陪苏公。”

    跟了苏武二十多年,常惠对他最了解不过了,苏武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兄弟姊妹皆亡、老母已死,妻子改嫁,连儿子也被牵连进上官桀谋反,诛杀。

    所以三年来,苏武宁可沉浸在公务里,也不愿回那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奴仆的家,他虽然有个堂弟,还有个亲侄儿,但不太亲近,朝廷但凡有赏赐,苏武也不置办产业,笑着说置办了以后刘给谁呢?一律分予故人。

    常惠过去是不敢提的,可今日饮了两盅后,却试探地问道:

    “苏公,要不,就禀明大将军和天子,派人去将通国从匈奴接回来吧?”

    苏武瞪着眼睛:“不许再提此事,那是我被李陵灌醉了后,一时糊涂犯下的错失!”

    “没人会觉得这是错失。”

    常惠哑然失笑,苏武就是这样,严于律己:“当年博望侯被扣留匈奴期间,也有胡妇及子,后来还和他一起回来了,孝武可曾怪罪?”

    苏武却依旧摇头,不管旁人如何说,在他看来,那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大污点。

    常惠依旧在劝:“当年和苏公一起去匈奴的众人,徐圣、赵终根,谁身边没有个把胡妇?却无人认为他们背弃了大汉。”

    苏武却火了,指着常惠道:“你常惠常子直,这个痴情之人,不就没有么?不止在匈奴不亲近胡女,连回了长安,都迟迟不愿娶妻。”

    常惠哑然,颓然低头,良久又却又抬头,拿出一份拜帖笑道:“今日来寻苏公,是要告诉你,我要成婚了,是少府蔡义之女。”

    这倒是苏武没想到的:“蔡义之女?哪一个女儿?”

    “次女。”

    苏武哈哈大笑:“不是最小的还好,不过哪怕是次女,也能做你女儿了。”

    笑了一会,又互饮一盅后,苏武才凑近常惠问道:“终于想明白了?”

    “想透了。”

    常惠颔首道:“过去一直郁结于心,觉得自己在匈奴熬了十九年,归来时,她却已远嫁乌孙,故颇为不平。可前些时日,见到楚主的儿女都这么大时,终于通透了。”

    “这也是她让那乌孙瑶光公主,定要来拜见我的原因吧。先前是我想岔了,心胸小了……我与她尚未婚配,虽曾在便门桥折柳立誓,说这趟出使立功后,便回来娶她,结果一去不复返,又无音讯,定是以为我死了。”

    “以她的性子,决绝悲愤之下主动请求去乌孙和亲,还真做得出来。”

    常惠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苏公,你说得对,吾等被扣留在匈奴,十九年就这样没了,又岂能叫别人也为我空守十九年呢?”

    苏武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拍着常惠的肩。

    十九年,他们失去的,何止是十九年光阴?

    常惠自知失态,连忙拭泪后,却又看向苏武:“苏公,我如此倔强的人都想通了,你还没想通么?人生如朝露啊,何久自苦如此!”

    苏武又听到这句话了,李陵当初就是这样劝他投降的。

    “我当然也想让通国回来,他毕竟是我最后的血脉。”

    头一次,苏武说了心里话。

    “虽然那燕刺王刘旦曾为我鸣不平,说我‘位不过典属国,赐不过二百万’,非要将我比成博望侯第二,不封侯不足以赏功。”

    “可别人不知,我还不知?苏武虽留匈奴十九年,可要论功勋,焉能与博望相比?我除了在北海放羊,没有做任何对邦国有益之事,我若封侯,那先前被扣留的路充国等诸君,是不是也该封?”

    “归来后侥幸得九卿之位,钱两百万,武已十分惭愧,吾子卷入谋反,廷尉提议将我也逮捕入狱,大将军念着旧谊,压下了奏疏,又让我以假典属国之名,继续在朝中做事。”

    “如今匈奴正与大汉交兵,战火在西域绵延,听道远说,仍有使者吴宗年等滞留不返。他们都没回来,我哪有什么脸面,请求天子遣使入匈奴,只为了赎回我那奸生子啊,若去的使者再为匈奴所扣,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眷?”

    “子直,我实在不愿,你我的遗憾,再发生在别人身上了。”

    苏武吐露肺腑之言后,常惠只愣愣半响,然后朝苏武长拜稽首。

    “与苏公相比,惠真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也!”

    但当常惠醉酒告辞后,苏武仍然没有回家,而是再度在灯烛下,审视起刚画好的匈奴舆图。

    他十九年来的所见所闻,坚守忍耐,都化作了细细的线条,凝结在那一个个部族地名、山川河流。

    还有如锋利的弯刀般,将他人生斩成两半的北海上。

    “何久自苦如此?何久自苦如此?”

    苏武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回答李陵,还是在回答常惠。

    “当然是为了证明,老朽为大汉做的这一切,付出的这十九年,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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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还是三更,补上9000月票的加更,一万月票的加更1月3号补。

第179章 肥马轻裘

    九月二十五这天,又轮到任弘休沐,天才蒙蒙亮,他便起了一大早,却发现前几日从武功来到长安,做自己“门大夫”的游啮铁早已穿戴一身劲装,仍披着那件祖传的熊猫皮裘,腰间挂着环首刀,猎弓背在背后,精神抖擞地在门口等候了。

    “啮铁,你什么时辰就起了?”

    游啮铁挠了挠头:“鸡鸣时吧?君侯,这是我作为门大夫第一次在你身边护扈,昨夜有些难以入眠。”

    游啮铁的父亲是任安在武功做亭长时的属下,他家每年都去给任安祭扫,任弘做了列侯,有近十个家吏名额,还能收数十家兵。

    任弘能信任的家吏来源无非有二,一是敦煌的旧识袍泽,如吕多黍、吕广粟、张千人等,尤其是张千人,一直心心念念想回长安,可惜距离太远一时半会到不了。

    二是武功的任安故交子弟,因为不了解那些人脾性,一开始也不敢使劲收,只先邀约游啮铁一人来京兆。

    游啮铁过去十多年一直在家做猎户,有些武艺,为人倒也有武功乡下人的质朴,任弘想到一事。

    “啮铁,你还没取字吧?”

    游啮铁有些不好意思:“穷乡僻壤之人,哪有什么字。”

    任弘拊掌:“我为你取一个吧。”

    游啮铁自是欣然应诺,却听任弘道:“当日我在未央宫前殿,与天子剖符封侯时,奏的是周朝的大雅《韩弈》,那首诗是这么念的。”

    “韩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大意是韩侯的封地韩国十分富饶,川泽中肥美的鳊鱼鲢鱼,母鹿小鹿随处都是,山林里则有熊、罴、猫、虎……这些猛兽,而韩侯的家臣武士就如这些猛兽般忠臣勇敢。”

    “所以你的字,不妨取于此诗,就叫……熊猫吧!”

    “多谢君侯赐字!”

    游啮铁拱手,他是粗人,得了字心里欢喜,却又奇怪:“为何不是罴虎呢,听上去更厉害些。”

    “字应其名,听我的就是了。”任弘轻咳几声,催他去牵马,二人随便吃了点朝食,便沿着清晨落了露霜的青石板路,出了尚冠里。

    今日任弘却是要去距离长安半日行程的霸陵县,他前几日让夏丁卯和韩敢当在长安附近寻找合适的土地购买,昨日夏丁卯派人回来传讯,说是在霸陵县找到了一块最合适的好地。

    此刻的长安尚未忙碌起来,他们从尚冠里南门出,便能看到长安的巍峨南墙,以及正南方的“安门”,此门也叫“鼎路门”,汉武帝时,在河东汾阳出了一枚古鼎,便是从此进入长安,事后还特地改元“元鼎”以应祥瑞。

    今日安门虽然才刚刚开启,却亦有当日宝鼎入城般热闹,长安城是实行宵禁的,城内排着要出城的列侯公卿仆从,城外也等满了进城中九市货殖贸易的商贾百姓。

    幸好门道有三,左进右出,任弘耐心地牵着马在左边门洞等待,倒是游熊猫看着中间那最宽阔的道路眼馋:“西安侯,你贵为列侯,不能走中间那条么?”

    任弘瞥了他一眼:“规矩夏公已经跟你讲过了吧,长安城里,中间那条是御道,只有陛下、公卿、负有急命的使者才能走,其他人若是走了,便是大罪!”

    当年卫太子刘据与绣衣使者江充的直接冲突,便是刘据的随从仗着是太子亲信,在御道上驰车,被江充当场逮捕。

    而任弘封侯后,大鸿胪那边也有专人在庙堂中,与他交待过作为列侯的忌讳,“驰道中”就是一条不该犯的错误。

    “高皇帝时有位将军叫昭涉掉尾,以功封平州侯。本来已平安传了近百年,却在先帝元狩五年,因第五代平州侯坐行驰道中,免,国除!”

    任弘再度叮嘱游熊猫:“汝等若是存心想害我,只需要骑着马往这御道里走走,我就要被大鸿胪传讯问责,说不定侯位都丢了!”

    居然这么严重,游熊猫吓得连连摇头,表示绝不敢如此。

    所以列侯招募家吏是要慎之又慎,任弘得一个个亲自把关才行,否则哪天被谁坑了都不知。

    等一刻后终于出了安门,任弘牵着马慢慢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便看到远处路边有个红头发的少年,正不耐烦地扯着路边的柳条。

    却是在安门附近宗室邸学礼仪的刘万年,昨日正好跑到任弘家蹭饭,这孺子在长安待了半个月便想去周边瞧瞧,恰逢任弘要去霸陵县,便死皮赖脸要跟着。

    不过让任弘眼前一亮的是,刘万年身边,竟还有一位锦帽貂裘的少女,竟是许久不见的刘瑶光。

    任弘过去与之见礼:“公主不是在平乐观学鼓琴礼乐么,怎么也来了?”

    刘瑶光笑道:“正值上林乐府休沐,向女师告假来城南看看吾弟,听他说任君今日要去霸陵,我也想去长安以东看看灞桥、孝文皇帝陵,故厚颜同行,西安侯会见怪么?”

    任弘觉得有趣:“半月不见,公主竟变得如此客气,看来那平乐观女师有些本领,礼乐还真学进去了。”

    瑶光摇头:“哪有学什么礼乐,除了鼓琴琵琶之外,不过是教授一些仪礼服制、四时之物的安排,让吾等宗室女外知祭祀,内掌宴飨而已。规矩真是繁杂,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我光想想这些都觉得晕乎,这才想出来走走。”

    任弘知道,宗室女子们将来夫君不是一方列侯,也是公卿大臣,所以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而贵族宴飨是常有的事,所以汉朝女子还得是接人待物的多面手,最终要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他倒是挺担心刘瑶光从乌孙到长安,能否适应这种宗室贵女的生活。

    刘瑶光面上却十分轻松:“任君勿要小看我,我可是母亲与冯夫人教授的!”

    其实不适还是有的,别家的宗室女子都是从小便将养蚕当做游戏,渐渐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甚至会参与染衣,什么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一整套程序皆一清二楚。

    可乌孙苦寒,连一株桑树都没种活,解忧和冯夫人纺织得大老远从中原购买生丝才行。所以刘瑶光得很吃力才能跟上女红课程,幸好她当年跟冯夫人学过一些,总算没丢人现眼。

    而当轮到学习鼓琴时,便是她的拿手好戏了,秦琵琶奏得极其娴熟,那些异域曲调让曾随李延年谱过《摩柯兜勒》的乐官们眼前一亮,甚至在商议要将乌孙乐引入乐府中。

    而刘瑶光那一曲已经谱好曲调的《从军行》,其铿锵之声,更叫众宗女都瞪大了眼睛,虽然被女师教训说此乐不该女子来奏。但也就此让人知道,西安侯任弘不仅有武略,亦有文采。

    “想必那首诗很快就能从上林乐府,传遍长安。”刘瑶光暗暗想着。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刘万年在边上几次欲言,却插不上话有些尴尬,最后目光落在任弘牵着的马身上,有些诧异:“西安侯换了匹新马啊,那匹叫萝卜的老马呢。”

    任弘和萝卜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刘万年。

    他揉了揉眼睛,又瞅了一眼,却认出这马就是胖了一大圈的萝卜,不由惊道:

    “任君这马,才半月不见,怎就肥成这样了!”

    ……

    “亏你长在乌孙,连马肥是好事都不懂。”

    在去往灞桥的路上,瑶光教训起弟弟来:“眼下快入冬了,若再不养膘可熬不过去,而战时急行驰骋,马儿掉膘也极快,若平日不喂肥些,到时候恐怕跑不动。”

    确如瑶光所言,在汉人的词汇里,肥马就等于好马,古画上的马也肥得一匹比一匹夸张。到唐代时登峰造极,唐画里的马,和唐朝的女子一样丰腴。

    萝卜从三月份就跟着任弘满西域跑,最后到长安来,万里驰骋,身上的脂肪都消耗干净了,所以初来长安时显得瘦骨嶙峋。

    半个多月没怎么跑动,大多数时候都闷在马厩里吃了睡睡了吃,因为任弘心疼它,伙食极好,不是粮食就是苜蓿,偶尔甚至有鸡蛋,怎可能不肥。

    任弘拍着萝卜肉乎乎的脖颈暗道:“不过太肥也不行啊,比如楚庄王的爱马就是过得太舒服,最后胖死了……”

    而在一个倡优的俏皮话劝诫下,原本要被楚庄王以王侯之礼厚葬的肥马,就被做成了美味佳肴,加上菌桂炙烤,以群臣的肚皮做棺材了。

    所以霸陵买地,交给夏丁卯和韩敢当也能搞定的事,任弘既然闲着也要去一趟,顺便溜溜马。

    行不多时,前面出现一个亭舍,这是灞亭,意味着十里路程已过。灞桥就在眼前,它如同长虹般横跨灞水,长达百多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背后是膏腴良田,好不壮观。

    任弘心中琢磨道:“西汉的‘灞桥纸’,应该就在附近发现的吧,难得遇上休沐,我今日除了去瞧瞧买下的土地,还得到织室里,瞧瞧这种最原始的纸是怎么造的。”

    他们正欲过桥时,却发现灞桥两端堵得严严实实的,京兆尹派来守桥的吏卒设了卡,不准所有人过去,而桥上也没人行人车马,只有一群工匠在忙碌。

    哪怕任弘出示了符节,官吏依然满脸抱歉:“原来是西安侯,真是不巧,桥中间有几根木梁朽坏了,早上有辆马车陷下去落了水,整个桥面都坏了,正在修补更换,君侯要么得等到午后,要么去渡口乘船。”

    和便门桥一样,灞桥也是木桥,因为修建时间久了,木梁被水浸泡数十上百年,近来经常朽坏,这场面,跟后世出帝都的高速堵了一样,让人焦虑而又无奈。

    而上下游的渡口处,不少急着过河的富人官吏挤在河边,船少人多,往往挤了几十人,甚至有艘船开一半翻了的,渡口吏卒连忙去救人,好不忙乱。

    达官贵人不愿湿了鞋履,会水的小老百姓就没这顾虑了,直接游泳泅渡过去了,几百人脱了衣裳入水争流,这场面真是壮观。

    任弘看看同行的几人,刘万年连忙道:“我不会水。”

    “我也不会。”刘瑶光有些尴尬。

    任弘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此地拥挤,容易出事,不如再往上游走走,渡口每隔十多里就有一个。”

    就在这时,对岸却有人大声喊起他来。

    “西安侯!在这!”

    这么大的音量,也只有韩飞龙,他和夏丁卯正站在一艘船上,老韩叉着腰洋洋得意,指挥船夫绕开那群喝饱了水被救上来的旱鸭子,无视了岸边无数手持金帛要买船的达官贵人,靠了岸后立刻过来帮任弘牵马。

    “西安侯,我与夏翁一早来等,却发现桥断了,遂早早租了一艘船等着。”

    “君子,我看中的那块地就在对岸,离霸陵县城还有些距离。”

    任弘颔首,发现船夫没有去灞水对岸,而是逆流行了一段距离,停在灞水与浐水之间的黄土塬旁。

    等到了对岸,登上高处,顺着夏丁卯的手望去,果是一片高出河岸的黄土大塬,肥沃旷野,里闾相间,炊烟袅袅。

    任弘却发现这片土地的位置似曾相识,不由问道:“夏翁,这大塬叫什么?”

    “叫白鹿原!”

    ……

    PS:晚了点,第二章在11点30。

第180章 富者田连阡陌

    白鹿原是典型的黄土塬,被两条河流切割,成了独立于关中平原之上的一块孤岛。

    站在这,任弘能瞧见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沟梁奇形怪状,阴沟里长着些臭蒿,但更多的地方却已被开垦成了良田。

    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秋收已过,地里只剩下一捆一捆的粟麦杆,一些壮实黝黑的后生正扛着它们往家里走,与河西每个人都要去野外伐茭草一样,刍槁,这亦是要交的一种租税,官府牧苑里的牲畜就指望它们过冬。

    “君子,这地方可还好?“

    夏丁卯几天时间里带着韩敢当这个保镖,几乎跑遍了渭南地区,从杜县跑到南陵,再至霸陵,按照君子的要求寻找合适的土地,几经比较后,觉得这白鹿原最好。

    “当地传说,许久以前有头白鹿经过之后,便土地肥沃、仓廪充实。“

    夏丁卯热心地指着各处地标给任弘看:”这白鹿原的西北边,是高皇帝当年扎营的地方,如今叫高营乡。”

    “大塬东北边数十里,则是孝文皇帝的陵,孝文皇帝节俭,没有起封土,依崖起陵,襟山带水。旁边两座大陵,则是薄太后和窦太后的坟冢。“

    关中至今仍流传着汉文帝的诸多传说,不论是官府、儒生还是民间舆论,都有将这位轻徭薄赋的皇帝神话的倾向,以至于大家都相信,在孝文皇帝庇佑下,白鹿原一定能风调雨顺。

    确实,这片天子陵寝脚边的土地,跟贫穷落后一点都不沾边,人丁繁茂,满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是不错,带我去那片地看看。”

    夏丁卯相中的土地,位于塬西一片较为平坦的河川旁,河水清澈能瞧见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倒影,一群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浅水边,又被渡河的船只和人惊走。

    “地广五顷,过去种的是菽豆,已经休耕了一整年,君子你看这地多肥啊,挨着河水,浇水也方便,南边有一道土梁遮挡,也不用担心发大水时将低冲了。“

    任弘笑道:”我不太懂地,夏翁看准了就好。“

    这片地看上去确实十分平整,任弘已经能想象来年开春,上面种满异域作物时的模样了。

    他最关心的是一件事:“这边的地多少一亩?”

    夏丁卯报了一个数字:“均价大概五千钱一亩。”

    “五千,这么贵!武功县一亩地才五百钱呢!”

    门大夫游熊猫不由出声,这相当于他在武功县时辛苦狩猎一年能挣到的钱了。

    夏丁卯白了游熊猫一眼,这家伙如此咋咋呼呼,听上去还当是他老夏不会办事呢,遂冷笑道:“老夫昔日在敦煌郡时,900钱就买到了35亩地,我还没说贵,你嫌什么!”

    “放在京兆,确实不贵。”任弘说了实在话。

    他之所以会在长安以东、渭水以南挑地,是因为其他地方的地价实在是太贵了!

    “距离长安最近的丰镐之间,号为膏土,其贾亩一金,也就是一万钱。”

    “泾渭之间的五陵,膏腴地价高到了什么程度?当年孝武皇帝时,丞相李蔡得赐阳陵县冢地二十亩,李蔡却利用自己丞相职务之便,在附近多盗取三顷,卖得四十余万钱……”

    也就是说,阳陵地价,一亩超过了一金,接近一万五千钱。

    而人口最多的茂陵县,正是开发热门的平陵县,膏腴地价就更是炙手可热了,已经炒到了一亩两万钱!

    长安周边和敦煌比,就好像后世一线大城市怎么和十八线小县城比房价一般。

    也难怪使团吏卒们只有卢九舌敢留在长安,因为在长安,十几二十万钱根本就活不起啊,连任弘这身价几百万的列侯,都被逼到三环外来买地了。

    游熊猫唏嘘不已,而从小生在乌孙的刘万年就更不理解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弱弱地提问道:“在乌孙,争的都是方圆数十里的大牧场,这种小土地都是无主的,谁想占就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为何要出钱来买?”

    没人理他。

    任弘对这片地倒是挺满意的,面积够大,跟他在鄯善的屯田差不多,足够平坦,连成一片,方便搞大面积作业,而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挨着生长树木的小丘,对岸则是杨林,方便取柴火,往后安置小作坊也很有地方。

    任弘只问夏丁卯道:“夏翁,你说这片地的主人,是一位关内侯?“

    “然也,姓王,名奉光,长陵县人也,祖上在高皇帝时是关内侯,至今仍袭爵位。”

    “能延续百多年的关内侯?这倒是奇事。”

    任弘封侯时听说,高祖时所封列侯,延续到现在的仅有平阳侯曹氏、酂侯萧氏寥寥五家,关内侯他倒是没关注过,毕竟只食三四百名义上的食户,无封地甚至无爵名,但能延续至今,至少说明是小心谨慎而无犯错的。

    至于一个长陵县的关内侯,为何在霸陵县有地,任弘倒觉得寻常。

    汉朝的土地除了皇室田苑和官府公田外,都是可以买卖的,兼并十分严重。就说这白鹿原之上,很多原本有地的人家,或是开国时的军功地主,或是官府赐流民田地,传了几代人后,很多人已因水旱不时失了地,沦为佃农了,不然豪强地主哪来那么多人帮忙种地。

    全天下有五千多万人口,占了天下户口十分之三的关中,已开始进入人多地少的阶段了。

    朝廷当然也有抑制之策,比如规定:“列侯在长安者、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

    任弘暗暗嘀咕道:“萧何当年为了自污就曾贱强买民田数千万呢,如今朝中公卿真污的,恐怕十有**……”

    律法是这么规定,可犯禁者早就数不胜数了,尤其是孝武皇帝辞世后,禁令渐松,公卿大臣土地多达百余顷、数百顷者不乏少数,连大将军霍光也睁只眼闭只眼。

    正可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就是大汉朝的土地现状,关中好歹是天子脚下有些约束,关东的豪强、富商、列侯,兼并起来就更是肆无忌惮了。

    不过任弘是爱惜羽毛的,不愿为了点地而干出强买逼卖的事来,所以在买地时就跟夏丁卯说了,绝不买农夫贫民小片土地,商贾经手的也不买,因为那很可能是他们耍花招靠高利贷从农夫手里骗来的。

    要买就买贵族的大片土地,如此地契也好立,还少了许多龌龊麻烦事。

    任弘又想起一事:“对了,夏翁你没说我是西安侯吧?我想公平买卖,不愿用列侯身份压价,落人口实。”

    “老朽没说君子是列侯,只说是朝中的千石吏,想要置办点田地,今日便约了那王关内侯相商。”

    说话间,他们已绕过了这大片土地,靠近了那小小的坞院,里面冒着淡灰色的炊烟,外头守着几个绿帻大奴。

    一个穿着皂衣的老仆正在门外焦急等待,见夏丁卯来了,连忙走了过来,面色不太高兴。

    “夏君,汝等来迟了!害我被主君斥骂!”

    来长安才二十多天,夏丁卯已经完全找到做管家的感觉了,笑着告罪道:“王家丞,灞桥又坏了,过不了车马,吾主只能渡过来,耽搁了些许时辰,还望勿怪。”

    那家丞冷笑道:“我这老仆倒是不见怪,可吾主是什么人,关内侯!高皇帝亲自剖符封侯,传了五代人,夏君在京兆打听打听,整个大汉,能传五代人的关内侯,有多少?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再加上吾主辈分大,平日里一些列侯、两千石见了他,也是得亢礼的!今日却从一早便等起,就为了等一个千石小吏……”

    他看着夏丁卯后面的任弘,虽是锦衣君子,却下意识地以为,这是那“千石吏”的子侄,不由更气了。

    “若非诚心买地,那便请回罢!”

    说完王家丞回过头,去看院内的反应,直到里面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咳嗽,才松了口气。

    这趟无名火发的,任弘他们也不过比说好的时候稍晚了半刻而已,哪有从早等到晚那么夸张?

    见对方无理取闹,瑶光、韩敢当、游熊猫都面有愠色,唯独任弘哑然失笑。

    这位关内侯的老家丞不会演戏啊,故作愤怒,却中气不足,几度破音,根本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想要借这事抬价呢!

    反正待会定契约时肯定是要报名号的,任弘也不藏着掖着了,上前一步,在韩敢当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老韩深吸一口气,亮出了一里地外都能听见的大嗓门。

    “子曰,人无信,不知其可也。中常侍、典属国丞、西安侯弘违诺晚来,闻王关内侯责备,心有愧疚,不敢再言购地之事。“

    “今日就此拜别,改日长安尚冠里设宴,向王关内侯赔罪!“

    这声音震得那王家丞和绿帻大奴们目瞪口呆,瓦片都好似抖了三抖,就在任弘故意要转身离去时,院内响起了一声高呼。

    “西安侯且慢走!“

    却见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没有穿鞋履,只着足衣就跑出来了,更让人诧异的是……

    他竟然还抱着一只颜色鲜艳的公鸡!

    这人也发现自己怀里抱着只鸡,一时间有些尴尬,也舍不得扔,只递给家丞,又朝任弘长拜道:

    “王奉光只是关内侯,假侯也,竟不识真君侯,该死!”

    ……

    PS:居延汉简中的一支残简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土地买卖契约,简文如下:

    □置长乐里乐奴田卅五仮(亩)已,贾钱九百,钱毕已,受田即乐正。丈田即不足,计仮(亩)数环(还)钱。旁人淳于次孺、王充、郑少卿,古酒旁二斗,皆饮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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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