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汉阙TXT下载汉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1章 杀猪

    (上一章数学又又又算错了,已改)

    ……

    “元凤五年九月丙子日乙亥,西安侯任弘,从关内侯王奉光处买名下白鹿原西田五顷,直钱五十万,另有宅一亩,直钱十万,钱当日毕。”

    “田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根生土着毛物,皆属任弘。时旁人霸陵县高营乡啬夫丁龙、田吏丁阳、亭长郭平、皆知券约,沽酒各半!何以为真,铅券尺六为真!”

    土地买卖的内容,被乡里的刀笔吏用硬木一笔一划刻在一块长方形的铅板上,边长一尺六寸。

    这便是大汉朝买卖大片田产所需的契约“铅券”,刻完后还要用红笔将那些小字描出来,待干了之后,双手奉予任弘。

    而另一头,关内侯王奉光则得到了整整六十块马蹄状的金饼,他向任弘告了声罪,让家丞取出小秤来,当场称量起来。

    称量无误后,二人才击掌完成契约,与被找来做公证人的三名本地乡吏饮酒。

    王奉光倒不是胖,只是头有些大,显得脑满肠肥,至于先前抱着的则是一只斗鸡,显然是个喜欢斗鸡走马的主。

    完成契约后,王奉光对这片土地依然有些不舍,带着任弘到田地东西南北确认边界时叹息道:“往后这片地和小宅,就归西安侯所有了,这片地是祖父买得的,过去数十年为我家获利不少,却在我手上卖了出去,真是惭愧。”

    虽是仔卖爷田,但还是心疼的。

    任弘看中的就是这田已在一家名下传了好几代,而不是近期才兼并而来,省去许多麻烦,也好奇问道:“王兄为何要急着卖田?”

    “还不是为了凑钱买那要命的白鹿皮币。”

    王奉光十分无奈:“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正旦了,元凤六年,这是县官继位的第十二年,按照三年一朝的规矩,又轮到诸侯王、列侯、关内侯荐璧朝觐了。”

    任弘听大鸿胪讲了一下午作为列侯的义务,自是知晓,三年一次的朝觐,就是朝廷杀猪的好日子。

    当年汉武帝对匈奴开战,国用不足,除了让桑弘羊行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外,养了百多年的列侯当然也免不了挨刀,谁让当时一百多个列侯全事不关己,莫求从军击胡越,于是正为钱发愁的汉武帝便来了一招狠的。

    他以恢复古代礼制为幌子,用上林苑里特产的白鹿皮方尺,缘以绩,制作了白鹿皮币。诸侯、列侯、关内侯不是每三年一次大朝觐么?都要捧着玉璧入庙,汉武帝遂立了新规矩:“玉璧要以白鹿皮币包裹,然后得行。”

    这皮币不允许自制,只能跟朝廷买,那么一张一尺见方的小小白鹿皮币多少钱呢?

    “四十万!”

    王奉光伸出四个手指,只感觉到了肉疼,不由抱怨道:

    “一张小小皮币居然要四十万钱,怎么不去抢!”

    没错,这就是抢,还是明抢。要知道,千户侯一年的租税收入也不过二十万。以至于有的列侯竟然到上林苑去偷盗白鹿,自己制作皮币。有位安丘侯张拾,就在元鼎四年时坐入上林谋盗鹿,国除,完为城旦。

    所以尽管明知道是朝廷杀猪,猪儿们却只能硬着头皮挨宰。霍光延续了这一制度未改,舍不得啊,诸侯、列侯、关内侯数量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个,一家四十万,三年下来就是一个亿!

    “不止要买白鹿皮,还要准备好酎(zhòu)金,交给少府。”

    王奉光给任弘算着帐:“高皇帝文皇帝时,不满千户者酎金才四两,如今涨到了四斤,相比于那皮币,每年四万钱是小数目,可须得是成色极佳的上金才行,否则有可能因金少不足斤两,色恶,而免国!”

    所以大汉列侯户数排行,就是个杀猪榜啊,按照么算,万户侯得每年拿出四十万钱来。

    “幸好我还没满千户。”

    任弘封侯时得了三百万赐钱,纵买了地,也还剩下两百多万,买皮币凑酎金自不必发愁。

    可对一般的列侯来说,养着一大帮奴仆,宴飨聚会,个人娱乐,亲戚往来,喜丧娶嫁,每年支出还是很大。若不会经营产业,三年下来被朝廷割去的肉,兴许比租税还多,所以混得惨的列侯,已经开始卖宅卖地,只为维持最后的爵名。若连侯都丢了,那就真沦为庶民了。

    王奉光与任弘说着,也面露悔意:“也怪我,本来钱是足数的,可前些时日在霸陵与人赌博斗鸡上了头,输了几十万,只还了一半,一时竟凑不出钱来。”

    这哥们是混得真惨啊,这么说来卖地得的六十万钱,过完年就一分不剩了,任弘不由失笑:“还有人敢追着关内侯要债?”

    “怎么不敢,那霸陵杜穉(zhì)季号称关中大侠,地方官吏无不附从,门路比我还广。”

    王奉光家传了五代,也被边缘化了五代,从他祖父起就没有任官。眼看新晋的军功贵族崛起,亦或是关东的贤良文学发迹,连那些搬进关中的豪侠也敢欺辱到头上了,越发有种被淘汰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翻身。

    他今日只觉得自己撞上了大运,遇到了炙手可热的西安侯,二十出头便以军功封侯,这是卫、霍再世么?他日必不可向量。

    所以王奉光才以白鹿原的最低价卖地,更欲与任弘多聊几句,若能巴结上一位实权列侯,他家或许就不必没落了。

    尽管任弘目光一直停留在田野上,王奉光却仍试图努力维持话题:“西安侯,我现在是明白了,光靠田地租税是不够的,还是得学富平侯家那样,治产业。”

    “富平侯家治何种产业?”任弘漫不经心。

    王奉光话语里带着艳羡:“富平侯尊为公侯,家人却十分节俭,穿着粗布衣,在杜陵养了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开着织室,并造赫蹏(tí)等物,加上其夫人善于货殖,据说他家比大将军还富裕!”

    任弘一愣,赫蹏就是西汉的古纸,也是巧了,张安世家竟然在造。

    其实任弘买下这片地,除了想把这当成草棉等异域作物的培育基地外,也打算建作坊治产业,倒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裕,而是为了更大的理想。

    王奉光这种人一点不可怜,这些抱怨,不过是为他们沉浸在走马斗鸡中,因而错过大时代浪潮的呻吟。

    任弘虽然不喜欢关东儒生,但那些原本出身贫寒,却咬着牙皓首穷经,靠文化改变命运的儒士,也比躺在祖先封邑上混吃等死的贵族强。没落的列侯极少出现复兴,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汉朝这种皮币酎金杀猪制度,任弘举双手赞成。

    他这时候又看到远方的白鹿原上,有几个的陋衣女子正带着孩子,在早就打过谷子的地里弯腰搜寻着什么。

    “夏翁,她们是在拾穗?”

    跟在后面的夏丁卯道:“穗早就拾过了,现在地里一粒谷子都没有,应该是在拾野菜吧。”

    任弘颔首,虽然秋收已过,宿麦也已经种下,但想要填饱一家人肚子,农民是一刻不能闲下来的。按照大汉的风俗,九月要收枳实、治场圃、修窦窑,同时制作葵菹、干葵,让寒冷的冬天有点下饭的东西。

    这些农妇,此刻正弯着腰在田中、垄上搜寻野葵卷耳,即便是富称天下的关中,因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的闾左农奴也是十分凄惨的,得一半粮食一半野菜才能果腹。

    而若遇上灾年,他们就会变成离开土地的流民。关东的人地问题,比关西只重不轻。

    任弘瞥着王奉光暗道:“我也得快点开始了,用异域的香料作物好好杀杀这群猪,完成原始积累,如此才能将事业做大。”

    所以当王奉光邀请任弘去霸陵县的别院中宴饮时,任弘是没什么兴趣的,他明天还要一早赶着去典属国上班,哪有时间陪这落魄的关内侯喝酒。

    王奉光没有气馁,找了各种理由,在任弘屡屡推辞没法子时,病急乱投医,一跺脚道:

    “不瞒西安侯,近日有一斗鸡结识的朋友住在我家,他上下五陵游览龙门,返回京兆来拜访我。西安侯的名声传遍关中诸陵,他也听闻了,常与我说,欲与君侯一晤,他身份非同一般,还望西安侯赏光!”

    任弘漫不经心地问道:“哦?你那非同一般的朋友如何称呼?”

    “他叫刘病已,乃是大汉的皇曾孙!”

    ……

    PS:第二章在23点。

第182章 刘病已

    去霸陵县城的路上,王奉光盛情相邀,请任弘坐在他的马车上同行。

    别看王奉光已经难到要卖田的程度了,可他的轺车依然十分奢华,车舆以上好的漆涂过,器件鎏金错银,顶上的车盖也很新,显然是刚换过不久。两匹上好的河西肥马拉着车缓缓奔走,颜色纯黑,皮毛油亮,估计有专门的马童照料,养这么肥,绝不可能只吃草料。

    任弘养萝卜故而知晓,维持这样一辆轺车和两匹好马,一个月也要三千钱吧。

    王奉光倒不怕任弘笑话:“西安侯,我好歹挂着关内侯的名头,里子再怎么空,也是自己才知晓。可若是面子上不装点一二,叫旁人瞧出我车驾的寒酸来,恐怕更为人所轻啊。”

    任弘不置可否,却问道:“王兄,你与那皇曾孙,是如何认识的?”

    王奉光道:“皇曾孙虽在掖庭中长大,但他在宫里待不住,十四五岁便时常出宫,上下诸陵,周遍三辅。他好仗剑游侠,喜欢骑马奔驰,对斗鸡更是乐此不疲,有一次路过霸陵时与我斗鸡,故而相识。”

    哦,原来是“鸡友”啊。

    任弘瞥眼看王奉光这大脑袋里全是鸡,估计也不会有政治投机的心思,还真是撞大运了。

    “你莫非就是斗鸡便输给了他,才被逼得卖田?”

    “西安侯不太懂斗**。”

    一说到斗鸡,王奉光一改先前的谄媚,整个人都变得自信起来:“三辅五陵最爱斗鸡,世家子弟富人往往养鸡互搏,先在市中寻找好场地,树立一鸡冠状的华盖,招揽众人来围观。”

    “主持斗鸡的是斗鸡翁,两只鸡在斗鸡翁唆使下,昂首怒目,相向而对,决战厮杀,鲜血横飞。流血倒地不起,或溃败逃跑的一方输。但两鸡相斗时经常难分难解,如果相斗时间太长,还要用水喷之以使其清醒振奋,重新投入战斗,好的斗鸡一只值数万,甚至十万钱!”

    “而旁观的众人,则在地上一左一右两个樽盘中放钱,赢的一方尽得两盘金钱,再按照所投多寡分予投对的人,剩下的就归鸡主所有。”

    所以王奉光斗鸡能输几十万,这是冲动之下砸了多少万?

    大汉朝是真没有太多娱乐消费啊,闲钱要么用来买地,否则只能往斗鸡斗狗和走马上可劲的造。

    任弘轻咳道:“王兄,说重点。”

    王奉光扼腕后悔道:“那皇曾孙自己倒是养不起斗鸡,但每次围观,都能猜对是哪只鸡赢,往往赚走不少小钱。我最初只是奇其眼光独到,同他喝了几顿酒,几年下来发现他为人颇有侠义之气,故而与之结交。”

    “可惜啊,上次皇曾孙劝我勿要与那杜穉季相斗,说我的鸡必输,我当时喝了酒,被那游侠儿一激便应了战,杜穉季下注四十万,我堂堂一个关内侯岂能输了他,也下了四十万。”

    原来这就是他卖地的前因后果。

    “又没立字据,你就不装酒醉赖账么。”任弘笑道。

    王奉光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义正辞严道:“西安侯,我王奉光虽然给先祖丢人,但有些东西却没丢。”

    “首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这便是真正的斗鸡,鸡亦有信,何况是人?若我连信都没了,即便顶着一个关内侯的名义,在长安京兆也再混不下去了。”

    “玩笑话,王兄勿怪。”任弘告了罪,看来这王奉光还是有个优点的,不过长安周边的豪侠,已经嚣张到敢把落魄的关内侯当猪宰了么。

    王奉光却又说起那皇曾孙为何会跑到霸陵来。

    “他新婚不久,便带着新妇游五陵,一游便是一个月,据说还去到了大河边的龙门,绕了大一圈回来,下一站还要去下杜,最后才回长安,夫妻甚是亲爱。”

    说起这件事王奉光就遗憾:“可惜了,先前也没料到皇曾孙会对妻子如此好,若非吾女已早早许了人,当初就该收他做婿……”

    说好的鸡友,还想做人丈人?任弘又瞥了一眼王奉光的大脑袋,不过那皇曾孙应该比自己还小些,这年龄倒也合适。

    说起来,王奉光之所以急着用钱卖地,除了还债、准备朝觐外,也要为女儿凑嫁妆,说起女儿王奉光就头疼,只求这一次婚娶能够顺顺利利,千万别出岔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却见通往霸陵县的路上来了一骑,却是奉王奉光之命先行回去准备宴飨的老家丞,他还没到跟前就惊慌得滚落下马,跌跌撞撞跑到车前,跪地哭丧着脸道:

    “君侯,出事了!淑女上次许给的那户人家君子,又……又又卒了!”

    ……

    霸陵县城位于狭长的漕渠和清澈的灞水之间,人烟虽不若渭北的五陵地区繁盛,却也是一座京兆大邑,高两丈的城墙后是整治规整的里闾,路边是石垒的沟渠,渠外楼阁相邻,青色的酒旗迎风而飘。

    当今日霸陵县的热闹却不在酒肆里,而在城东甲第里闾中。

    富人聚居的甲第里此刻有些混乱,一众人等堵着巷子,奴仆持棍棒,领头的几个男子则披着麻布衣,指着一座紧闭的大门叫骂不已。

    “关内侯王氏的独女便是不祥之人,许给谁家,谁家好儿郎便会殒命!我家已是受害的第三户了!”

    邻里们大多都在看热闹,交头接耳议论不已。

    这关内侯王奉光的女儿确实很邪门,虽然才十七八岁,但从三年前及笄之后,却已经许了三户人家,每每在婚娶前出意外。

    “第一户是长陵的关内侯郑氏,成婚前夜那郑君子饮酒太过,与伴当闹着玩时头磕在地上,当场就死了。”

    “第二户是阳陵吕氏,本就是病着,想要娶过去冲喜,结果聘书才下完就死了。”

    “莫非是日子定了庚寅日,犯了忌讳?”

    在汉人的礼俗里,庚寅日乃是“妰妇之日”,不宜娶妻,否则夫恐死。

    “都是挑了良辰吉日,可每每都是刚定下日子就出事。”

    “难怪王氏在长陵待不下去,非得跑到渭南来定亲!”

    “第三户便是这霸陵城东徐氏,身体健壮,本是个好男儿,岂料今早却与人斗鸡起了口角,被一刀捅死了,凶犯也跑了,徐氏抓不住人,便将气撒在王氏头上。”

    这比汉初时的丞相陈平还夸张,陈平之妻张氏,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这王氏更加恐怖,只定亲还没娶过门就出事。

    一次还好,两次也罢,连着三次都出事,王奉光的女儿已是公认的克夫,如今整个霸陵县都传开了,所有人都认为此女不祥。

    “要祸害回长陵祸害去,何苦待在霸陵。”

    里正怕事躲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大量轻侠涌了进来,有好事者已跟着徐氏死者的兄弟们起哄,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或是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开始帮他们推攮大门。

    王氏的奴仆惊惧之下没挡住,容得这些人破门而入,外头的人叫嚣着,说要将王氏女赶出霸陵去!

    然而在天井中,却有一位青年仗剑而立。

    他年约十六七,唇上有微微的绒毛,穿着一身黄色剑士服,头上戴赤帻,垂冠,结曼胡之缨,看上去与普通的游侠儿并无区别,与退缩的王氏家仆一起,构成了王氏内院的最后一道防线。

    “徐氏兄弟,诸位霸陵父老,请听我一言。”

    青年还在试图讲理,握剑抱拳道:“于理,徐家季子乃是斗鸡与轻侠恶少年起了争执,被一刀捅死的,事情有因有果,与今天从未出过门的王氏淑女何干?”

    “于情,我闻诗中有言: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抟抟兮。意思是看见亡夫戴白帽,未亡人亦憔悴消瘦,焦灼不安。王氏淑女得知这惊变后,已在里面哭晕了过去。”

    “现在霸陵县人最应该做的,是坐下来商量死者丧事,请官府追捕惩戒凶手,而不是迁怒到一无辜女子身上!”

    但他这理性的声音,却被一阵阵愤怒的叫嚣压住了。

    有好心人劝他:“后生,你不是王奉光子侄亲眷,也非其奴婢门客,让开,吾等只是将那王氏女赶出成去,省得她给霸陵带来不幸事。”

    “恕难从命!”

    青年目光坚定,王家淑女素来待人和善,更何况,妻子也在里头陪着她,岂能容外人惊吓?

    他的妻子许平君,也曾有过许给他人,准新郎却忽然暴死的事,为此平君没少被掖庭众人无端数落,可这又干她何事?也亏得那人死了,否则自己岂不是错过了佳妇。

    青年甚至在心中暗暗道:“高祖时的陈丞相曾娶连续死了五任丈夫的张氏女,不也好好的么,还最终封侯拜相,分明是德薄无福消受,何须怪到女子头上?”

    眼看劝说无果,众人就要往前冲,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关键时刻心里那股狭义之气上了头,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亮出了手中的三尺寒芒。

    “刘病已客居王兄家中,承蒙照拂,今日王兄有难,自是有难同当,若谁要硬闯,这院中,恐怕就要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了!”

    不管是一时气愤的死者家属,还是来趁火打劫的游侠儿,众人倒也没人想挨剑,见其亮了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迟疑,只仗着人多,仍缓缓向前逼近。

    正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一声震得人耳膜都颤的大喝:

    “绣衣直指使者任君在此,谁敢械斗闹事!”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183章 庶人剑

    刘瑶光觉得,自从到了大汉之后,自己的一身本领便没了用武之地。

    战场上她可以开弓如飞,纵马驰骋,因为面对的是敌人。

    可如今挡在面前闹事的,大多是王奉光的街坊邻里,或霸陵县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士人百姓,抡起鞭子抽也不是,拔刀就砍也不是。

    “任君是否要报头衔吓退他们?”

    任弘却摇了摇头,他懒得报自己名头,一人灭一国又如何,二十余岁封侯又如何,就能管私人恩怨事么?还是要他在这种场合与众人大谈“侠之大者利国利民”?神经病啊!

    再者任弘与王奉光非莫逆之交,懒得掺和进这闹剧里,只想随便借个名头将众人吓退。

    最初时,西安侯新招的门大夫游熊猫灵机一动吼了一声:“县令来了!”

    可尴尬的是,众人明明听到了,却连头都不回一下,这甲第里住着的要么是关内侯,亦或是京官千石吏,从外面涌进来的轻侠恶少年也骄纵惯了,区区霸陵县令,听在耳中竟如无物。

    连夏丁卯嚷嚷的“京兆尹办案”也威慑不到他们,任弘明白,京兆尹虽相当于首都市长,听上去地位十分显赫,秩禄与九卿等。但天子脚下辇毂之地,权贵众多,风俗杂糅,各种矛盾错综,关系盘根错节,素有治剧之名。

    所以历代京兆尹都做不长久,欲有作为的稍有动作,往往很快就得罪了人,被赶到外郡。

    几年前的京兆尹樊福最惨,刚卸任就被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派门客刺杀,然后京兆尹的位子上,便如走马灯般换了好几个,皆尸位素餐,最近的一位更是主动染病辞职,故霸陵众人也不带怕的。

    那么有没有什么人,是这甲第里住着达官显贵、凑热闹的小老百姓,用意险恶的轻侠少年们都害怕的呢?

    有的。

    任弘眼珠转了转,让韩敢当高呼:“绣衣直指使者在此!”

    效果立竿见影,方才还气势汹汹,要手撕王奉光女儿,在他家中院子里掘出害人巫蛊来的众人遂大惊,一回头真看到任弘年纪轻轻,身骑骏马,绣衣带刀,手里还亮出一块符来。

    他们也顾不上细看那符节的真假,一哄而散,只片刻功夫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不知被谁家落下的两个孩子站在巷子口哇哇大哭,天天被长辈叮嘱见到绣衣绛骑要小心,如今狼真来了。

    “还真散了。”刘瑶光感到莫名其妙。

    “这绣衣直指使者是什么大官,竟比京兆尹还灵。”

    任弘笑道:“官不大,但却凶狠,若被绣衣使者盯上了,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族灭!”

    绣衣直指使者,便是汉武帝一手建立的特务机构。品级不高的侍御史们身穿绣衣,手持节杖和虎符,四处巡视督察,发现不法可代天子行事。上可不需上报直接斩二千石郡守,下可持斧钺调动军队镇压关东的“盗贼”。

    所以地方上的豪强大侠们不怕二千石郡守,但遇到绣衣使者,却好似老鼠见了猫。因为每到一处都杀得人头滚滚,百姓对这群家伙也怕得不行,绣衣使者之名,可止孩童夜啼。

    最著名的绣衣使者有二人,一个是暴胜之,一手将汉武晚年关东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镇压,另一人就是巫蛊的始作俑者江充了。

    所以任弘这一嗓子,堪比后世的“锦衣卫办案!”也不管真假了,先跑为妙。

    “西安侯大恩,奉光绝不忘怀!”

    眼看靠着任弘急智,堵门的人群散了,王奉光才朝任弘一揖,匆匆进门去,准女婿死了倒是小事,只心疼他的宝贝女儿竟被无端指责。

    任弘让韩敢当和游熊猫守在门口以防那些游侠儿去而复返,自己也走入院中。

    却见里面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身材比霍光高,却远不及八尺二村的皇帝刘弗陵。不过也有老刘家典型的长脖子和挺拔鼻梁,穿着一身黄色剑士服,头上戴赤帻垂冠结缨,此刻正收了剑,在朝任弘拱手。

    “刘病已见过西安侯!”

    方才王奉光没忘了告诉他,外面替自家解围的人,正是刘病已闲聊时说想要一会的西安侯任弘,他虽是皇曾孙,可如今不过庶民白身,自当作揖。

    “近日回到长安附近后,常闻西安侯之名,西安侯在西域制假节之事为人津津乐道,今日又以绣衣直指使者之名退众人,果然深韵兵法。“

    变声期已过,但嘴上没毛,放后世,就是个高二高三的小男生啊,其相貌给任弘的第一印象是普通。

    刘病已也在打量任弘,心中暗道:“余以为西安侯做伟丈夫之事,其人必魁梧奇伟,然今日见其容貌,竟十分儒雅,难怪坊间以‘狐’称之。”

    “弘见过皇曾孙。”

    任弘也不托大,以平礼还之,笑道:“我不过是借绣衣之威,吓退众人罢了,倒是皇曾孙真是任侠仗义,若非你拦着,王家恐已受辱,也等不到吾等抵达。”

    换了一般的小年轻,被大名鼎鼎的西安侯夸一句恐怕要飘了,刘病已却自嘲道:“逞匹夫之勇罢了,只是看不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怪罪王氏淑女。”

    任弘故意道:“皇曾孙方才为何不报身份?若知你是皇亲,彼辈或许便不敢造次了。”

    刘病已有些不好意思:“不瞒西安侯,去年我游览五陵,去到左冯翊莲勺县卤中乡,被一群当地轻侠所困。我当时不懂事,报了身份后,却被那群游侠儿打得更狠了,嘴里还骂道,打的就是刘姓,打的就是宗室皇亲!”

    还有这种事?还真是打架斗殴的年纪啊,年轻真好。

    刘病已感慨道:“出了长安后,这广袤的天地间,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与未央宫和尚冠里中的规矩,全然不是一回事,皇曾孙?还是隐了这没用的身份吧,我本来也只是个白身庶民。”

    “皇曾孙不可自弃啊。”

    任弘指着他手上的剑道:“我曾听古之贤人言,剑分三种。其一为庶人之剑,蓬头突鬓,结曼胡之缨,衣短后之服,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皇曾孙乃孝武后裔,他日当封关内侯,虽行走于民间,但也当自爱性命,不可轻易与人剑斗决命啊,这庶人剑,还是少用为妙。”

    刘病已闻言肃然,再作揖道:“敬诺。”

    却又抬起头来笑道:“不过,昔日留侯虽为高皇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他年轻时,也曾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欲刺杀秦始皇帝。”

    “而我近日听闻关于西安侯的传说,一人灭一国,火牛破胡虏,虽屡出奇计,但最开始单骑上天山时,亦无外力可借,能抵达乌孙,靠的不也是心中那一柄庶人剑的胆气么?”

    “故病已以为,以留侯与西安侯之事观之,丈夫生于世间,此剑可收,可藏,却不可缺!”

    好小子,还会举一反三啊,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言辞却很得体。看来其心中,确实有一股刚锐之气,立着一把“庶人剑”。

    这时候王奉光已进去看过女儿,出来朝任弘长拜告罪:“本欲邀约西安侯宴饮,乐于今宵,岂料却遇上了这等事,我……”

    “王兄不必解释,你家出了这等大事,自不能举办筵席,还是好生宽慰汝女吧,人死为大。”

    任弘看向刘病已:“等这边事了了,王兄与皇曾孙不妨去长安尚冠里我家中再聚,弘明日还有案牍之事,便不久留了,就此告辞!”

    说罢便拂袖出门,与众人纵马而去,没有半分迟疑。

    刘病已站在院子里回味了一会与任弘的对话,而后才进了屋舍。

    王氏淑女气急攻心,此刻还躺在榻上,而一位着曲裾绣夹裙,打扮朴素的年轻女子正守着她,细心地掖好被褥。

    见刘病已推门而入,女子举起手指示意他别说话,足下的蹑丝履轻轻踩着步子,到了门口,反手合上里屋的门。

    “平君,方才没受惊吓罢?”

    许平君与其母无半分相似,十分贤淑乖顺,摇头道:“他们吓不到我。”

    却又叹息:“倒是良人方才在外面说什么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可真真吓到妾了,妾真怕推门而出时,看到良人如斗鸡场上的斗鸡,歪着脖颈,流血倒在地上。”

    刘病已笑道:“也是愤于他们说王氏淑女是不祥之人,甚至污蔑她下巫蛊害了那几人,你是知道我身世的,一听巫蛊二字就来气。”

    见许平君欲言又止,他连忙道:“不过你说得对,方才西安侯也如此告诫我。”

    刘病已握住了妻子的手,没了方才热血冲头的狠劲,言语十分温柔:“我是已婚男子,不再是从前单身独行的时候了,做事应顾虑更多才对。”

    “往后这种情形,我应该学学西安侯,以智取,而非勇胜!”

    ……

    而在回长安的路上,任弘骑在马背上,却忽然笑出了声。

    与他并肩骑行的刘瑶光诧异:“任君笑什么?”

    “无事,无事。”

    任弘笑的是,这刘病已的经历,真是百里挑一啊,明明是皇室近亲,却没长在宫闱之中,从小历经监狱、掖庭、里巷,根本不必微服私访,因为他本就行走在人间了。

    今日任弘看到了他仗义的一面,还真是个喜好任侠的热血青年,尽管出身苦,但靠着卫太子余党们的照顾,没吃过生活的亏,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但就是这样的人,历史上得经历了多大的变故和打击,才会被打磨成腹黑老练的君王呢?

    人的性格与经历有关,有了任弘介入后,这块胚子日后会被雕琢成什么形状,犹未可知。

    任弘暗道:“刘病已年纪尚小,三观还未定型,只要有一两年时间,哪怕是直的,我也能给他掰弯喽!”

    ……

    PS:第三章在晚上,会有点晚。

第184章 女曰鸡鸣

    “良人,良人,鸡叫过两遍,该起了。”

    屋内虽然还黑着,但许平君却早就听到整个尚冠里的公鸡都在喔喔打鸣,不由去推攮身旁的丈夫,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贯好梦,竟什么都没听到,此刻仍在酣然入睡。

    许平君力小,推了七八下后,刘病已才艰难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外头的光线,嘟囔道:“才平旦吧,不信你推窗看看天上,定是满天繁星,再睡会,再睡会。”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入冬了天自然亮的晚。”

    许平君却不能等他,钻出被褥打了个寒颤,眼下已是十月初,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早上起来院子里会落薄薄一层白霜。

    等她穿戴好衣裳再去催促丈夫时,刘病已如同后世渴睡的高中生一般,话语里已经带了上了一点讨饶:“平君,我既不当官,也无需入朝,起这么早作甚。”

    许平君有些生气了:“良人你莫非忘了,今日说好要去正式拜访西安侯!”

    “西安侯,对了,西安侯!”

    听到这三字,刘病已立刻就睁开了眼,一个轱辘翻身坐起,边穿着绔裤边道:“竟忘了此事,该死!”

    虽然已回来数日了,但西安侯一直忙碌案牍,刘病已让人去问了三次,都说不在家,直到昨日派家丞来回复,说西安侯今日休沐,邀请皇曾孙去宴饮。

    他们的家不大,才三进的小院子,除了新婚的夫妻二人外,刘病已的外祖父史家送了三个奴仆过来,一个傅姆忙庖厨,其丈夫干些拉柴炭的重活,还有个马童帮刘病已养马养狗。

    等许平君在庖厨中与傅姆忙活好吃食,天已大亮,她端着热腾腾的食物来到院中时,却见刘病已正在拎着把斧头劈从南市买回来的柴。

    刘病已少时身体极差,几次生病差点死去,所以在掖庭令张贺的叮嘱下,从少时起便开始勤学武艺以强盛,练了多年剑术,姿势摆得很正,一斧劈下去便能将薪柴一分为二。

    “都怪我,不该贪便宜买薪柴,应该买木炭的。”

    许平君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母亲每次来看她就念叨着小夫妻要节俭,要知柴米油盐贵,起了一定作用。前日带着奴仆去南市买这个月所需的木炭时,见炭价又涨了,竟鬼使神差选了又重又容易有烟的薪柴。

    但比那些终南山运来的炭便宜了好几倍啊!

    刘病已却擦着汗笑道:“在外跑时觉得累,回来闲了几日,我胳膊都快生锈了,有柴劈也挺好,今晨吃什么?”

    许平君一笑:“良人最爱的汤饼。”

    汉朝但凡是面食就叫做饼,有胡饼、蒸饼、汤饼,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片汤,这是刘病已最喜欢的食物,吃得狼吞虎咽。

    “吐气成霜的冬日,最能够充饥暖胃的,还是汤饼啊,平君做的味道,和少时外曾祖母做的极似!”

    刘病已才几个月大时,就遇上了巫蛊之祸,祖父卫太子、祖母史良娣、父亲刘进,母亲王夫人统统遇害,唯独他这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被收系郡邸狱中。

    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给他找了两个女囚做乳母,他就在那狭小阴冷的郡邸狱吏待到了五岁,才得到大赦放了出来,被送到外曾祖母史贞君家住了几年。

    史贞君十分疼爱他这个孙儿,饮食都亲自下庖厨,最拿手的自是汤饼,那从胃暖遍整个身体的感觉,让刘病已难以忘怀,他每次吃完都会夸张地冲着外祖母打一个大大的饱嗝,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可往往笑着笑着却又将他一把拥进怀里,哭泣起来。

    “病已啊病已,你定要好好活着!”

    后来外曾祖母也去世了,他也得到朝廷承认,入了宗室籍,这才重新进掖庭。等年纪再大些时,刘病已便能自己跑出宫来,还是馋那汤饼,每逢冬天,就走街串巷地找卖饼的人家,可味道总差了一些。

    直到他这毛脚女婿第一次在许家吃饭,许平君的手艺,才让他有了儿时的感觉。

    填饱了肚子后,许平君烧了水,为刘病已洗头,黝黑的长发卧在木盆里,被木瓢浇湿,许平君十分耐心地揉洗,比打理自己还认真,嘴里则说道:

    “父亲可高兴了,说在西安侯家得列上宾,西安侯给他行了晚辈之礼,让他在整个尚冠里、掖庭都有了脸面。”

    “母亲则出着主意,说西安侯如此年轻便立功封了侯,让你多走动走动,往后好找个差事做。”

    刘病已嘟囔道:“她以为我不想做事么,自从回来之后,便整日闲在家中,要么去市上与那些轻侠贵公子为伍,看他们斗鸡走马,真是越来越无趣。可掖庭令说了,我出来之后最好就闲着,万万不可有入仕做事的打算。”

    掖庭令张贺,是张汤的长子,卫太子的亲信,他是待刘病已如父亲一般的人,在掖庭中将他照顾长大,手把手教他识字,出钱找来儒者教他学诗懂礼,还为他娉得青梅竹马的佳妇。

    刘病已对张贺十分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回报。

    他成婚那天,乘着醉意对张贺感激涕零,张贺却大笑:“皇曾孙,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对史皇孙,对卫太子最好的回报了。”

    或是从小经历了这些,刘病已倒是挺知足,那些对他好的人,史家、许家、张贺,都一一谨记在心,自己还这么年轻,往后总有报答的机会。

    等到了中午头发干时,他才让许平君帮自己好好扎了发髻,穿戴一身新衣,拎着一只鲜艳的野雉鸡登门。

    没办法,虽是皇曾孙,但刘病已如今不过一白身庶民,只能用士拜上大夫之仪,而不能像任弘昔日拜访杨家一般,抱头小羊羔。

    任弘也穿戴十分正式等在门口了,远远见刘病已过来,便朝他拱手:

    “皇曾孙莅临寒舍,让我这陋室生辉啊!”

    其中的推让礼仪自不必多言,等刘病已被任弘迎进了大门后,发现这院落跟“寒舍”“陋室”一点都不沾边。

    已经在整个尚冠里都闻名遐迩的厨房里,热气腾腾不知在做什么吃食。听说大将军霍光最疼爱的小女特别爱吃西安侯家独特香料所炙之肉,其他家也闻讯来购那孜然香,但西安侯却抱歉地表示此香来自西域,极其稀少,家中存活已经告罄,只能明年才有了。

    有些贵人不死心,去胡商使者混杂的长安西市打听,却被告知从来没听说过“孜然”这东西,只能悻悻而罢。

    走进院落中,他发现这里被打造成了一个练武的校场,铺着细细的沙,边上有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两位壮士正在校场中练武交手,一人持短戟,一人持环刀钩镶,二人动作很慢,却是韩敢当在教游熊猫技艺。

    “真虎士也。”

    刘病已看着心痒痒,想去练两手,但出于礼貌,还是忍了忍,与任弘步入厅堂,这儿烧的是上好的木炭。

    任弘家的厅堂,眼下已被大大小小的帛图木简堆满了,任弘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杂乱,皇曾孙勿要见怪,典属国近日正在谋一件大事,得在冬至大朝会前完成,故十分繁忙,今日虽是休沐,但吏员们午后还会来我家相聚议事。”

    “看来是我拜访的时候挑得不巧了。”

    刘病已颔首,低头看到一幅巨大的帛,上面画着山川河流,郡县道路,陆地与海洋分明,更有一些是他闻所未闻的西域外国名号。

    “这是……地图?”

    在汉代,制作一幅大地图的难度比任弘想象中的大,他虽然为这件事熬了好几个晚上,却依旧神采奕奕:“不错,一幅囊括汉家所有已知土地的大舆图,除了十三刺史部郡县外,还有西域、西羌、西南夷、东夷、匈奴,要赶在冬至日大朝会时献给陛下。”

    刘病已连忙放了手:“这是军国机密吧,那我……”

    “无妨,皇曾孙正好瞧瞧,也说说看法。”

    刘病已连连摆手:“西安侯,这不合适。”

    他在长安城之外是任侠自由,解放天性的,可一旦回到这座大城中,回到未央宫边上,耳旁却不由想起掖庭卫张贺叙说祖父、父亲惨死的事,那些腥风血雨和暗中算计。

    对刘病已而言,皇曾孙之名,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诅咒。作为卫太子最后的血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需得谨言慎行才是,一般人跟他往来,也要小心保持距离。但这西安侯,竟一点不知道避讳?

    任弘笑道:“真不是什么机密,至少我不希望它制作出来后,被当做机密藏在石渠阁中长霉朽坏,直到许多年过去,后世之人打开石阁发现它,才恍然大悟原来先辈已探索过这么多地域。”

    “也不瞒皇曾孙,我恨不得在这幅地图大成后,能复制出来几百幅几千幅,挂在全天下每个郡学、县学的墙壁上!好叫每个读书的士人,从少年时一抬头能便知道……”

    任弘举起双臂:“天下之大!”

第185章 惠此中国

    作为一个虚岁十七的年轻人,刘病已在朋友圈子中已算阅历颇多。

    不仅是早早成了婚。

    还因为他的足迹遍布三辅地区,多次上下五陵,瞻仰先祖们的风采。

    在长陵埋葬的是太祖高皇帝,听闻他前半生和自己一样,任侠好游,四处闯荡,后半生却金戈铁马、雄姿英发,创下了三年覆秦,四年灭楚的伟业。

    而霸陵的太宗孝文皇帝也是刘病已景仰的对象,除诽谤,去肉刑,轻徭薄赋,黔首是富。在游荡三辅过程中,刘病已有意无意地观察到了民间疾苦、吏治得失。他见过因为小过错而被监狱折磨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听到过被战争夺去丈夫的女子,在荒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遇到过在寒风中饥肠辘辘、瑟瑟发抖的闾左贫民。

    而这些人念念不忘的,就是孝文之世,听说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饱肚子,世上也无战乱。

    离开霸陵,回到渭水北岸,再一路往西走,远远就看到巍峨的茂陵,这个陵墓可真是壮观啊,听说修建了五十三年。不过每次到这里,面对自己的曾祖父,刘病已都有些痛苦。皇曾孙的名号来自他,卫太子的破灭源于他,他给大汉带来了辉煌与巅峰,也让天下几坠深渊。

    其中功过,世人争论不休。这也是十多年过去了,朝廷却迟迟未给孝武皇帝立庙号的缘故吧。

    而在茂陵东侧与卫青墓之间,是一片空地,这里本该是后陵所在,可后来陪在孝武皇帝身边的“孝武皇后”是李夫人,而非曾祖母卫皇后。

    刘病已去城南找过卫皇后的坟冢,无封土,无墓碑,简陋如庶民,以小棺下葬在距长安覆盎门不到五里的桐柏亭,位置正对她生前居住的长乐宫。

    各处帝陵能让他找到自己血脉的过往,但刘病已最爱去的,还是杜县和鄠县之间的地方,这里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他与三者都有往来交集,更有里闾节庆,鸣竽调瑟,郑舞赵讴,戴上面具,混迹其中,能让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尽情欢娱。

    大概是少时被关在牢狱里整整五年的经历,让刘病已和祖先刘邦一样,天性好游。他最远还去过夏阳龙门,只为了带新妇许平君去见识见识那壮观的瀑布,在瀑布的轰隆声中握着妻子的手,立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如今,刘病已却愕然发现,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在这硕大的地图上,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小圈。

    绕着城墙要走上一整天的长安城直接就是一个小方框,无数道路从这里出发,通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个刘病已从未想象过的广袤世界。

    “原来天下,真的如此之大。”

    这张图长两丈,宽八尺,依然只是草图,按照汉朝制图的习惯,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跟后世反着,所以任弘总觉得有些别扭,却也只能入乡随俗。

    虽然也听闻些西域的传闻,但直到那些陌生的地名真正落实到地图上,左右一对比,刘病已才发觉:“没想到西域三十六国加起来,地域已和中原差不多大了。”

    毕竟后世也是六分之一国土啊,能不大么,往往一个县顶内地一个省。

    这时候韩敢当二人也进来了,任弘每指着一个地方,老韩就开始吹起昔日的冒险和事迹。

    以死人骷髅为路标的白龙堆,楼兰城的刺杀,鄯善王的喜好礼乐,铁门一夜筑城的奇迹。龟兹城中的凶险脱身,粟特人的古怪习俗,天山上扼住人脖颈,让你无法呼吸的寒瘴。还有广袤的乌孙草原,严冬不冻的热海盆地,轮台城外的无畏冲锋……

    这些故事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让人热血贲张的冒险,刘病已听得入迷,不由扼腕道:“我素慕游侠,如今看来,彼辈不过是盗跖而居民间者耳。像义阳侯、西安侯这样仗剑横行异域的,方为真正的大侠!大丈夫当如是!”

    喂喂喂这话可乱说不得。

    这句“大丈夫当如是”差点让任弘笑出声来,强忍着道:“其实我走过的地方,也不过天下一隅啊。葱岭以西,比西域更加广袤。翻过葱岭,便是贰师将军征讨的大宛,大宛西北是康居,以西是大月氏,大月氏以西是安息,南方是大夏和身毒……”

    汉人已探索过的地方,远超后世想象,张骞带着堂邑父两个人,已经跑到大月氏和号称“大夏”的印度-希腊王国,也就是后世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

    此后,汉朝派出的使者还去过安息国(伊朗),正好赶上安息人与塞人的战争,收复木鹿绿洲。为了炫耀武力,安息王让凯旋的两万骑兵直接护送汉使入国,其都城名为“番兜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听上一次去的使者说,十多年前,安息迁都至泰西封,位于后世的伊拉克巴格达附近,那就是汉人足迹到过最远的地方了。

    至于身毒(印度)、奄蔡(在咸海与里海间)、条支(叙利亚)、犁轩(托勒密埃及),因为路途遥远,汉使未曾亲自抵达,只在安息和大夏听闻其名。

    更往西,因为隔着小亚细亚的诸多小邦,汉人还没和罗马接触过,但大汉的丝绸已经安息人之手,先一步卖了过去。

    这些地方,都一一被任弘具体到了地图上,只在条支、犁轩以西的“西海”留了些空白,尚未画完,那将是任弘在这图上埋的两个陷阱之一。

    再看地图北方,除却乌孙和右部外,则是匈奴及其北的丁零、坚昆两部,广袤万余里,还有那如同一柄弯刀的北海贝加尔湖。

    “北海居然这么遥远。”

    当听闻北方的地图是苏武所画后,刘病已不由动容:“典属国苏公应是往北走得最远的汉人了罢?”

    “不。”

    任弘摇了摇头,指着匈奴西北道:“李陵走得更远。”

    坚昆远在后世的唐努乌梁海,叶尼塞河流向北流入西伯利亚的针叶林和苔原,不知李陵在那为王,是否会想念长安秋月。

    武帝朝作为属于中国人的地理大发现时代,探索并不局限于西方、北方,而是全方位的展开。

    “唐蒙、司马相如始开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严助、朱买臣等招徕东瓯,事两粤;彭吴穿秽貊、朝鲜,置沧海郡。”

    大汉开西南夷的缘起,是张骞在大夏国见到了蜀郡的邛竹杖,据说是从身毒卖过来的,这让汉武帝十分振奋,为了寻找一条从蜀郡通向身毒、大夏、大月氏的近道,开始派遣使者和军队向西南探索。

    虽然顺便将滇国纳入治下,却难以制服住在洱海边上,桀骜不驯的昆明部,这条路始终没探明。只闻昆明部西边千余里,地域炎热,有哀牢国、乘象国,任弘将其位置定在后世云南保山和缅甸掸邦一带。

    探索过程中碰壁的可能远大于顺利,这条路显然是不靠谱的,两千年后开滇缅公路都得用累累白骨去堆。

    倒是西方不亮南方亮,灭亡南越后,大汉还真找到了一条直通身毒的坦途:海上丝绸之路。

    灭南越后,帝国的郡县已沿着大海设立,一口气拓展到北回归线以南,守卫南疆的是日南郡,位于后世的越南中部。

    海上的发现也令人振奋,海南岛上置儋耳、珠厓郡,合浦郡徐闻港作为海上丝路的.asxs.,汉使带着为汉武帝寻找仙人的使命向大海进发,将足迹留在原始的邦族港口。

    按照典属国里所藏的资料,什么“都元国”“夫甘都卢国””黄支国”都遣使来朝贡过,名字拗口,任弘翻了无数遍其朝贡记录和使者简陋的描述,掉了不少头发,才将它们一一安置到后世柬埔寨、马来西亚、缅甸南部的位置,到底准不准他也不知道。

    这张舆图看的就是全局和大致位置,谁出门会拿一张世界地图找路?

    任弘心里琢磨着:“以后要在典属国立下规矩,对使者严格把关,要求带上一位文字水平过硬的副使,每抵达一国,都要写一千字大作文描述当地风土人情和地理位置。”

    倒是汉使抵达的最远地点“程不国”,按照描述是一个大岛,岛上有狮子和肉桂,或许便是后世的斯里兰卡。

    短短数十年间,无所不能的汉使们四面出击,他们跋涉西域沙漠雪山,在北海之畔持节牧羊,在南方热带雨林中穿梭,或站在楼船上直面汹涌大浪,品尝腥咸海水。竟将西、北、南都探索到了时代的极限,汉人对世界的认识,跟一千五百年后的明初郑和下西洋前,大概一个水平。

    唯一进展不大的就是东方了,没办法,灭亡卫氏朝鲜后,前面就只剩下大海和东北的深山老林。设置玄菟、乐浪郡后,开始与半岛南部的三韩有往来,甚至有东方数千里乐浪海外的倭人以岁时来献见,只是汉使对那分为百余部落的极东之地没啥兴趣,无人踏足。

    于是就造成了地图南北窄,东西长,葱岭以西的诸国占了地图的一半,而东方出了玄菟、乐浪郡,两三尺就到了头,任弘只将倭岛画出了一个边角,其余都隐在迷雾中。

    如此一来,这地图在刘病已眼中,就变得极其别扭。

    “西安侯,这舆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但我却有一点不明。”

    他忍不住指着舆图道:“教我学诗的夫子是东海郡大儒澓中翁,他告诉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大汉常被称之为中国,在天下之中,而四夷戎狄环绕四周。”

    “但这地图上,大汉却为何偏居东方一隅,不在中啊。”

    任弘要的就是这反应,顿时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皇曾孙会这样问。”

    这是任弘在地图上埋下的第二个陷阱!

    ……

    石渠阁在未央宫北,入北阙过公车司马门就能看见,不同于吵吵嚷嚷的九卿官署,这里十分安静,但总是有抱着竹简的小吏趋行疾走。

    此阁乃萧何所造,阁外砻石为渠,让流水环绕,这是为了预防起火。因为这石渠阁就相当于汉朝的皇家图书馆,最初收藏着萧何入关后卷走的秦朝图籍,西周春秋和六国古卷多藏其中,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宝库,司马迁就靠着里面的诸多藏书文献写成了《史记》。

    而十一月初一时,《坤舆万国全图》的草图已制备完毕,但在冬至大朝献上去前,要先在石渠阁中接受检验。

    苏武在石渠阁厅堂中坐下,大鸿胪韦贤带着几个知识渊博的博士坐在西面,曾收得淮南王刘安诸多图书的宗正刘德也参与其中,掌管石渠阁的太史令作为主持,朝三位公卿行礼。

    苏武与韦贤、刘德见礼后道:“道远,打开地图吧。”

    “诺。”

    任弘带着几人扛着舆图步入厅堂,在地上将其徐徐舒展开。

    刘德、韦贤和太史令三方都探长了脖子去看那舆图。还不及细看上面那些涂了不同色彩的国度名称,大鸿胪韦贤就感到了异样,便皱起眉来,问出了和刘病已一样的问题:

    “西安侯,这图不对罢,《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禹贡》亦以天子之国为中国,既如此,大汉为何不在舆图正中央?”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86章 乘桴浮于海

    作为大鸿胪,作为邹鲁大儒,当韦贤早听说典属国在任弘提倡下,在鼓捣一幅万国舆图,准备冬至日大朝时献上去,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这是想要证明邹衍之说啊!”

    汉代儒生的世界观,都浓缩在尚书中的《禹贡》里,尧使禹为司空,平水土,随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这就是中国。

    在禹贡里,以中央之国为中心,一层层往外划分了五服,每服五百里,反正两千五百里外就是世界尽头的荒服,尽是蛮夷流沙,中原是孤独而又唯一的文明之邦。

    然而,这种在韦贤看来完美无缺的天下观,却在武帝朝遭到了现实沉重的一击。

    始元六年(前81年),在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专门花了半个时辰,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讨论天下观,被桓宽写成了《论邹》一篇,篇幅很短,两段话就完了,因为这场辩论,是贤良文学输了。

    桑弘羊所持的,是邹衍的大九州说:“邹子痛疾晚世之儒,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以喻王公列士。”

    意思就是,你们这群儒生只知道守着一亩三分地,在小小闾巷里过日子,让我老桑来告诉你们,世界有多大!

    在大九州之说里,所谓中国,不过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县神州,隔着大海与葱岭等高山,外面的世界还有八个与中国差不多大小的地域。而隔着难以跨越的八极和大瀛海,还有更大的九州。

    禹贡说与大九州说在那场辩论中针锋相对,最终是贤良文学落了下风。

    时代变了,不同于闭塞的文景之世,武帝派遣诸多汉使对外界进行探索,传回的消息都支持大九州说:西域的面积跟中原一般大小,葱岭以西,有许多前所未闻的大国,有文字、钱币、礼乐,出了合浦徐闻港沿着海岸行驶,确实是连绵不绝的大陆。

    大汉并不是孤独存在于世的文明国度!这好比后世发现了外星人,震动朝野。

    桑弘羊将记录、奏疏一一翻出来打脸,汝等不是说什么“近者不达,焉能知瀛海”么?这可是一位位汉使用脚步丈量,用刀笔记录的,无从反驳!

    贤良文学只能硬杠,靠转战打滚歪楼敷衍过这个问题,最后在记述时也寥寥数笔,没头没尾的。

    桑弘羊倒台了,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贤良文学也意识到,目光局限在两千五百里的五服说破绽百出。

    《书》博士一筹莫展之际,《礼》博士却站出来救场。

    万幸,五经里对天下观的描述是不太相同的,除了《尚书》的五服,《周礼》中还有一种九服说——将世界边界扩展到了中国之外四千五百里,也不提荒服了,最外围的叫做“藩服”。

    亡羊补牢之下,窟窿勉强补上了,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典属国几十年来都是汉使掌权,支持大九州说,他们要制作《坤舆万国全图》,将可以驳辩曲解的文字变成定格的舆图,大鸿胪和五经博士顿时炸了窝,纷纷出言反对。

    很可惜,大家分属不同单位,反对无效。

    韦贤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典属国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图稿完成,交付石渠阁检验。

    好在那舆图一打开,他们就揪住了一个破绽!

    “中国为何不在舆图正中!西安侯,你这是何意!”

    韦贤身后,欧阳尚书博士夏侯胜再度指出了这个问题,此人质朴守正,简易而无威仪,极喜洪范阴阳之说,上纲上线倒也挺厉害。

    “昔日邹衍非圣人,作怪误,荧惑六国之君,以纳其说。此《春秋》所谓‘匹夫荧惑诸侯’者也。西安侯,你也欲如此么?”

    夏侯胜身后,几位博士弟子也开始陆续起身指责。

    中国不在中,这是无法接受的事,敢这么画,简直是在挑战尚书,挑战周礼,挑战所有儒士的底线。

    倒是典属国那边,从苏武到几名曹吏,都面含微笑,视对面的斥骂如无物,这上面的问题,任弘早就跟他们通过气了。

    朝廷也知道典属国和大鸿胪两个机构一贯不对付,怕他们打起来把石渠阁拆了,今日特地派了宗正刘德来打圆场,刘德连忙制止道:

    “大鸿胪、夏侯博士,勿要着急,且先听西安侯解释。”

    宗正刘德虽也学诗书,但他真正的兴趣却是黄老,收集到了淮南王刘安令门客编撰《淮南子》一书,这淮南子作为黄老道家遗作,也支持大九州说。

    淮南王的门客们胆子比邹衍大多了,直接宣布四海之内的整个世界,东西有二万八千里长,南北二万六千里长!还专门为那些尚未能探明的大陆取了名。

    但即便如此激进,淮南子仍将中国设定为天下正中,所以刘德也奇怪一向机敏的任弘,为何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众人的反应,全在任弘意料之中,心中暗道:“果然啊,这陷阱一挖一个准。”

    埃及,两河,中国,哪个古典文明,不曾以自己的视角看世界,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呢?

    所以汉人根本不会关心地球是不是圆的,反正浑天说里,它就是圆圆的鸡蛋心,除了天官们在吵吵外,一般的读书人根本就不想管此事。

    他们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我堂堂天朝上邦,赫赫中国,居然不在天下正中!?”

    这思维根深蒂固,再过两千年都没啥变化,明末时,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献世界地图给大明皇帝,就故意将子午线向西移动170度,使中国正好出现在《坤舆万国全图》的中心。

    一个歪果仁都明白的道理,任弘岂能不知?

    面对质问,他长作揖:“诸位且听弘一言,中国,当然在这天下正中央!”

    “至于这图上为何不在,只因汉使往西边走了太远,都走到距长安一万一千六百里外的安息去了。”

    “反倒是东边鲜少涉足,出长安数千里便是大海,虽知乐浪海中有倭人,却从未有人去过,再往外还有什么邦国,全然不知啊。”

    任弘无奈地诉苦道:“大鸿胪、宗正、太史令,这舆图上面每一个邦国,要么是汉使亲自抵达的安息,要么是在当地听闻的犁轩、身毒,距离长安多少里,出了徐闻港船行几日,都在附录的简牍里记述得清清楚楚,皆取自前人。”

    “吾等总不能为了将东边的地域填满,便胡乱添加,欺骗天子吧?所以只是将已发现的地域画出来,若是诸位觉得不对……”

    任弘笑道:“不妨效仿终军,主动请缨,作为黄门使者去倭国探访探访?”

    一听此言,韦贤和夏侯胜就发觉自己上当了,众博士弟子也面露难色。

    面对已经无从辩驳的大九州之说,贤良文学有一种理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何必去探查?”

    这意思就是,我管你世界有多大。

    出了禹贡九州范围,《春秋》没提及的,都是无用之地,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别说域外了,就连已设置郡县的交州,其实也是应该放弃的!

    所以他们非但不会主动请求为使,甚至还不断阻止朝廷派遣黄门使者去探索南海中的异域,生怕那里的珍奇异兽、珍珠玳瑁让皇帝着迷,又多生事端。

    可如今,任弘却在这地图上布下了一个陷阱。

    不去探索,就无法证明中国当真在天下之中。

    见嘈杂的博士弟子们忽然都闭嘴了,任弘却笑道:“怎么,昔日孔子尚且欲乘桴浮于海,至九夷之地,如今却无人愿意一探?在这舆图之上,一丈将近万里行程,诸君若能在陆上海上探明这么远,便回来向天子复命,典属国自能将发现的地域添上去,如此便能证明中国确实是天下之中!”

    夏侯胜强辩:“孔子说的是天下无道,如今是有道之世,自不必如此……”

    最后还是刘德打了圆场:“西安侯所言不差,未能探明的地域,确实不能胡乱画上去。但大汉不在天下正中确实不妥,不如在制作最终的舆图时,加长一丈,乐浪海以东统统留白,待日后使者去了倭国,再添加不迟,何如?”

    苏武颔首赞同:“就依宗正说的做。”

    任弘也没有继续追击刁难,他们今日的目的是让舆图通过石渠阁检验,反正这坑他是给儒生们埋下去了。

    关东儒士的大本营有二,一是鲁地,二是齐地,皆靠近东方海滨,日后这舆图传出去后,说不定还真有人为了证明中国在世界中心,毅然出海。

    探索发现不一定完全出于利益,也得有信念在支撑,大航海时代欧洲人最念念不忘的,除了找到遍地是黄金的中国和印度,还要联络信基督的“长老约翰国”。

    任弘相信,这世上读儒经者十数万,还真有几个为了证明心中的“道”而不畏牺牲的醇儒。

    论语里孔子那句“乘桴浮于海”,也许会被某个新学派曲解,变成齐地大航海时代的契机也说不定……

    说不定几百年后,靠着这股劲头,还真有人杨帆绕了一圈,完成环球旅行呢。

    “想要证明中国是天下中心么?”

    看着儒生们愤愤不平的模样,任弘露出了得计的笑:“如果想的话,那就到海上去找吧!”

    ……

    在“中国为何不在地图中央”的原则问题解决后,众人才能好好查验一下舆图。

    却见大汉十三刺史部用淡淡的土黄色描绘,每个郡都用细线描绘出来。匈奴则是粉红色,葱岭以西安息、大月氏各国则是淡绿色。山脉以写景法描绘,用淡绿色勾勒,河流以双曲线绘写,海洋用深绿色画出水波纹,海岸线、河流走势与过去的地图十分不同。

    接下来的时间里,太史令和大鸿胪、博士们开始议论细节,地图上描绘的每一个国度,都对照附录的简牍。

    简牍是典属国花了一个月时间整理而出的,详细记载了各国的位置、里程,风土人情和特产,统统有据可查,博士们挑不出任何毛病。

    直到检索到最地图西面时,他们才找到了一个先前极少记载的国度。

    “大秦?”

    刘德眯着眼瞧了半天,发现此国在安息、条支以西,西海之中,几乎占据了每个岛屿和海湾,幅员十分辽阔,用醒目的淡红色描绘。

    “西安侯,这大秦是何方国度,过去鲜少听闻啊?”

    任弘笑道:“是翻了不少使者记载找出来的,孝武皇帝时,出使安息归来的使者说起过,但只得其名,未知其实。”

    这句话任弘真没撒谎,汉使就管罗马叫大秦,也不知为何。

    下一句,才是骗人的,这便是任弘在地图上埋下的第一个陷阱。

    “弘先前在西域,引来粟特商贾投靠大汉,颇得其传闻,故方知大秦国内详情,之所以要制作舆图,便是为了让天子知晓此国。宗正、大鸿胪、太史请听我细细道来。”

    任弘指着地图道:“大秦国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距长安越一万五千里。其地方广袤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其兵强将广,穷兵黩武,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律令甚严,有松柏诸木百草,食麦。”

    这时候有博士在后面议论:“大秦,与那秦朝有何关系?”

    有人道:“应只是音译,你看那乐浪郡以南的三韩,与颍川韩国有何干系?”

    任弘抬起头来:“不,这海西的大秦国,与被高皇帝覆灭的秦朝还真有些瓜葛!”

    “什么?”在场众人皆惊。

    任弘严肃了起来,看着众人,披露了这件令人心惊的事:“粟特商贾言,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追溯其渊源,据说是百年前,有秦人白马将率众数千西行,与安息同击条支,以其众王海西,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但为不忘二世覆亡之耻,彼辈仍称大秦,日夜练兵征伐四方,欲达九州而方瀛海,牧蛮族而朝万国!”

    ……

    PS:推荐好基友纯洁滴小龙新书《魔临》。

    这个世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终有一日,魔王会降临于这个世界,魔王的麾下,有七尊恐怖的魔头,他们,将带给这个世界绝望的黑暗。

    明明是玄幻文,我开头客栈他开头也客栈,我开头西域他开头也西域,我书里有谷蠡王他也有,严重怀疑是抄我的,大伙帮我去瞅瞅。

第187章 大秦威胁论

    下班之后,在好友张敞位于戚里的家中推杯交盏,是杨恽经常做的事。

    “酒倒是不错,可惜没有西安侯家的好菜。”张敞这句话不敢在妻子面前说,只哄了她先去休憩后,偷偷冲杨恽抱怨。

    张敞的嘴近来叼了不少,自从走了杨恽的关系与西安侯结识后,隔三差五去侯府宴饮,任弘家的厨房已闻名遐迩,吃过那些菜肴都是无不交口称赞,据说是使用了独特的炊具。

    可近日来,御史大夫连续三天召唤典属国与大鸿胪这两个有司集议,任弘无法缺席,聚会只能取消。

    按照大汉的习惯,重要的事直接在中朝八人集中讨论,不重要的事在两府——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广泛讨论,大将军霍光和朝中公卿,显然对两万里外的传闻不上心啊。

    但一向对异域兴趣寥寥,凡事都喜欢反对的大鸿胪和太常博士们,这次却转了性,积极参与其中。

    近来丞相病重,恐怕时日无多,御史大夫杨敞就扛起了担子,只为搞清楚任弘所说的“大秦”是否为真。

    而任弘根本不负责查证,跑断腿的事交给别人去做:“此说只闻粟特人传言,弘学识浅薄,难以分辨真假,只禀与有司两府知晓。”

    张敞在太仆府做事,无法参与集议,却也跟每日议论此事的郎官吏士一样感到好奇,遂问杨恽:

    “子幼学识渊博,家传《太史公书》,御史大夫又奉命彻查此事。你说那粟特商贾言秦末之际,秦将率众西走绝域建国之事,有无可能,太史公在书上可曾记了?”

    杨恽饮了一盅酒:“秦末时乱象纷出,典籍流散,外祖父倒是未曾记载秦将西亡之事,不过你若要问有无可能?我只能说,有!”

    “那四篇近来散出传抄的《西南夷列传》《朝鲜列传》《东越列传》《南越列传》上,尽是类似的事:母邦已亡,而偏将王子侥幸存活,率部远走他乡另建邦国,延续社稷。”

    远的,有越国被楚国灭亡后,勾践的后代向南迁移至闽中,建立了闽越、东瓯。

    而轮到楚国遭殃时,也有将军庄蹻(qiāo)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太史公根据当地传说,有鼻子有眼地记载,说庄蹻抵达滇池后,见其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征服之后欲归报楚王,却遇到秦国夺取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庄蹻只能带着部众留在滇池,变服,从其俗,建立了滇国。

    “近的南越、朝鲜就更不必说了,赵佗本就是秦龙川县令,恰逢陈胜吴广举事,遂举兵断道,番禺负山险阻,南北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遂为一州之主。”

    “那卫满亦是燕人,燕王卢绾反,入匈奴,卫满聚党千余人亡命东走,伇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流亡之人,这才有了卫氏朝鲜。”

    而熟悉西域事务的人,更知晓另一件事:大月氏本在敦煌祁连之间,后为匈奴所击,遁逃至伊犁河谷,又继续西迁,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张骞就是为了联合大月氏才探索西域,可人家已经继续南下,跑到妫水以南,富饶温暖的土地过好日子去了,不愿东返。

    汉朝周边,类似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众人初闻“大秦乃秦将西亡所建”时,信与不信者参半。

    不过这几日的集议后,典属国上呈给御史大夫不少汉使零星的记载,证明秦末之际,确实有许多秦人北入匈奴,西逃西域。

    杨恽道:“我观外祖父记载,秦时曾迁徙万家民户于北河、榆中。秦始皇帝死后,关东大乱,秦军半在南越,半在塞北长城一线,在南越者断道不归,在塞北者三十万人,有二十余万跟着王离至巨鹿,为项羽所破。但塞北仍剩了不少守军黔首,归了雍国、翟国。”

    “等高皇帝从汉中返回关中时,破三秦王,派曲周侯郦商率偏师收取北地、上郡,匈奴也已南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于朝那、肤施。不少秦人没于匈奴,子孙至今以秦人称之。”

    “所以匈奴前几年由丁零王卫律主政,因国内动荡,畏惧大汉派兵袭之,便在单于庭筑城,因不信任汉人,便用秦人守之。”

    在那混乱之际,有大量秦人来不及逃走被匈奴奴役,也有仓皇之下西蹿者。

    张敞颔首:“我确实听去西域回来的人说起过,城郭诸国至今见了汉人,仍称之为秦人。”

    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大宛,已破外城,但大宛新得“秦人”教授穿井之术,得了水源,贰师这才答应与宛和谈,持其王首与天马而归。

    “如此看来,那些西域的秦人,或许便是秦军残部西窜留下的?只可惜史料阙载,也不知是谁为将,竟能跑到两万五千里外去。”

    越是阙载,就越容易造成误会和臆想,后世信息发达的时代,还有人相信印第安人是殷商东渡呢!

    这顿酒喝到最后,原本半信半疑的张敞,已经开始接受此说了。毕竟那些零散的证据都表明,秦人确有可能西走,而最要命的是,根本没人能够证伪。

    倒是杨恽与之告辞回家时,忍不住摇头:“果然,连子高这种聪明人也信了,西安侯啊西安侯,亏得你苦苦求我,我才不愿戳穿你。”

    他何等聪慧,还协助任弘规划制作舆图,从任弘在地图极西写下“大秦”二字开始,杨恽就一针见血,猜出了任弘的目的。

    “恐怕这秦将西蹿建立大秦是假,西安侯欲借前朝余孽恐众是真吧!”

    ……

    不过如杨恽一般的聪明人毕竟少数,御史大夫组织典属国、大鸿胪两个有司集议时,太史公书里的关于西域、匈奴的诸篇亦被当做参考资料公布开来。

    吵吵了一天后,杨敞疲倦地回了家,却发现一向不顺眼的杨恽今日十分恭敬地来与他见礼。

    “父亲辛苦了,不知两个有司议得如何?”

    “汝何不去问那西安侯?”

    杨敞没好气地摇头道:“粟特商贾只在玉门以西与官府贸易,不在长安,而去过条支的也仅有那史伯刀一人,此人如今踪迹难寻,难以查证其说。”

    “而安息王派来的正使上个月刚离开大汉,只剩下几个商贾译长留在蛮夷邸,今日在御史大夫府召见问对他们。”

    杨恽倒是很希望看到,西安侯谎言被戳破时是何等表情。

    可惜结果让他失望了。

    “几个安息人都一问三不知,唯独译长略知。”

    杨敞道:“译长说,在安息以西海中,确实存在一个大国,其民俗与任弘描述无二,城郭属邦遍布海西。又言,百余年前,条支乃是大国,幅员万里,拥兵百万,大夏、安息皆臣服之。后来安息王阿尔沙克举兵反抗条支王,恰逢那大秦也在派兵攻打条支,条支兵败遂弱,安息和大夏这才各为一方之主。”

    “但安息国祚不长,内无史官,又常夺位争乱,译长亦是道听途说,对大秦史事、源流不甚明了,究竟是不是秦将西蹿所建,无从知晓。”

    毕竟安息人的祖先,是来自中亚大草原的游牧部族,尽管在王朝扩张时期,大量接触到先进的希腊和波斯文明,然而其骨子里仍然保留着比较浓厚的部族作风,加上与罗马直接往来才十多年,能说得清楚才有鬼了。

    但那安息译长,倒是从侧面证实了大秦国确如粟特商贾描述的,穷兵黩武,四处扩张,已经灭亡了不少邦国,大有一统海西之势。眼下正在凌虐条支,安息先前内乱了数十年,无暇顾及,如今大秦国兵锋已逼近其西界,双方关系不太友善。

    这下连杨敞都开始相信此事了:“汝外祖父不是说过么,匈奴还是夏后氏北蹿所建呢,我看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杨恽暗暗撇了撇嘴,反正就算此事被戳穿,西安侯也能将罪甩到粟特商贾头上。

    相隔万里导致的误传多了去,博望侯都曾认为蜀郡西南通身毒,结果骗得孝武皇帝耗费无数人力钱粮探索西南夷,却一无所获,任弘顶多是误信,连传谣都算不上。

    他现在只好奇另一件事:“那大鸿胪和博士们如何说?”

    杨敞道:“夏侯胜等一半人觉得粟特商贾不可靠,其言不必尽信,更何况路途遥远,即便此事为真,也不必忧虑。”

    “一半人则觉得不可不防,先前几个反对设立西域都护府的公羊派博士弟子,今日竟然说……”

    杨敞也觉得好笑:“彼辈说,既然此事可能为真,为了提防暴秦东返,西域都护府,确实不可或缺!”

    ……

    而另一边,任弘刚回到尚冠里的家中,竟扶着墙弯下了腰,表情十分痛苦狰狞。

    来门前相迎的夏丁卯大惊,还以为是任弘病了,连忙过来,却见君子是扶着墙笑到肚子疼。

    “这大秦威胁论,用来吓唬那帮鸽派,还真有点用啊!”

    ……

    PS:出门参加.asxs.年会去啦,第二章在晚上。

第188章 万恶之源

    十一月下旬,长安已降下第一场雪,未央宫东侧玄武门披上了一层银铠,阙上浮雕真成了”苍龙“。横门大街上人人都裹得跟熊一样,倒是尚冠里内的积雪老早就被扫得一干二净——比宫里还干净。

    毕竟是长安第一里,住着好多个高官副国级,物业水平天下第一。

    “皇曾孙来了,西安侯已温好了酒。”

    西安侯府门前,夏丁卯伸手接过刘病已厚厚的皮裘,邀请刘病已进来。

    夏翁倒是挺喜欢这个年轻的小后生,虽然顶着宗室的名号,但言谈举止却与穷里陋巷中的邻家青年无二,没有皇亲的臭毛病,对他这老仆彬彬有礼,可比那出入尚冠里都十分傲慢的霍家兄弟强多了。

    “又来叨扰夏翁了,我是来还书的。”

    刘病已怀里抱着沉重的一摞竹简,从上个月起,长安士人圈子里便流传着一些历史小故事,什么《将相和》《触龙说赵太后》《鸿门宴》,篇幅不长,却文笔绝妙,脍炙人口。

    毕竟是两千年后还能进语文课本的名篇啊,生命力超越了时代的好东西。

    只是来源未知,有人说这是贾谊遗作,也有说是淮南隐语,还有说是太史公书,每四五天就新流出一篇,惹得众人竞相传抄,一时间长安简贵。

    但刘病已却知道,这确实是《太史公书》,正本藏在御史大夫杨敞家中,而住在其隔壁的西安侯任弘借阅后,使雇来的文士抄录有趣的故事,遂公布之。

    所以刘病已近水楼台先得月,常能先长安士人一步看到它们。

    他最喜欢的是两则故事,一为《信陵君窃符救赵》,刘病已看完了战国四君子的生平,不齿孟尝而看低平原,厌恶春申君晚年所为,倒是十分钟情于魏公子无忌。为他的礼贤下士而折服,见救赵挥金锤而激动,邯郸之战折强秦,威震天下,又哀伤公子晚年不被魏王所用,伤于酒色而死。

    魏公子,这大概是所有任侠好义年轻人理想的样子吧。

    刘病已听说高皇帝也很崇拜信陵君,楚汉交锋时每次经过大梁,都会祭拜信陵君,还特批了五户人家守护信陵君的坟墓,让他们四时祭祀。

    而刘病已同样钟情的另一篇故事,叫《赵氏孤儿》,取自太史公在赵世家中演绎的故事,虽有些小说家言,却格外让刘病已感动。

    晋卿赵氏为奸臣屠岸贾陷害,惨遭灭族之祸,史称“下宫之难”。赵氏的遗腹子赵武,在门客公孙杵臼和程婴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并依靠韩厥等故人帮助,复兴了赵氏,为家族洗刷了冤屈。

    这段故事,让刘病已深夜里看得不由落泪,兴许是想起了少时的种种。

    “巫蛊之祸好比下宫之难,而我好似那赵氏孤儿啊!”

    掖庭令张贺,犹如保护了赵武的程婴、公孙杵臼,只是那帮助赵氏孤儿复兴家族的“韩厥”,至今仍不见踪影。

    这是他心中的两个梦想,向往豪放任侠的生活,希望成为一个英雄,又隐隐期望,能恢复身份和家族名誉,至少,要将再问曾祖母卫皇后那可怜的棺椁小坟,重葬得体面些吧。

    只是今上富于春秋,刘病已这皇曾孙的身份比赵氏孤儿还敏感,奸臣“屠岸贾”虽死,但巫蛊翻案却遥遥无期。

    西安侯任弘家也曾被巫蛊案牵连,他少时亦在牢狱中被囚禁过一段时间,这共同的经历,或许便是刘病已愿意亲近的原因之一。作为被禁锢三代的罪吏子孙,能立下大功封侯扬名,这是刘病已艳羡却又无法做到的事。

    虽然西安侯说不必还书,但刘病已还是每逢休沐日便登门拜访,一还一借,就多了两次交情。更何况,任家那细如丝的汤饼,热腾腾的羊肉汤,不需要太多佐料,撒一把葱花香气扑鼻,刘病已尝过一次便难以忘怀,这好东西在出了西安侯府,任何地方都吃不到。

    而且他觉得在西安侯府吏,能学到一些比斗鸡走马更新鲜的事物,书本上,诗书中没有的知识。

    “皇曾孙快进来饮口热汤。”

    走到厅堂时,西安侯已听闻他来了,到门口相迎。

    虽然刘病已现在是白身,但西安侯坚持以平礼待之,甚至让刘病已称呼他的字,这份礼遇十分难得,要知道,同住尚冠里的诸位君侯遇到自己,一向是随便点个头,富平侯张安世甚至会故意避着走。

    堂外是三双鞋履,厅堂中已坐着两个人,都是西安侯的好友。

    其一为隔壁的御史大夫之子杨恽,其二为太仆手下的未央厩令张敞,一个恃才傲物嘴里不留情,一个风趣幽默与人和善。

    不过这两位好友,此刻正针锋相对……不不,张敞本来是随口一提懒得计较的,是杨恽抓住他那句话不放,非要逼着张敞与之辩驳。

    任弘没管他们,只邀着刘病已坐下,为他盛了暖身的热汤。

    “杨、张二君今日在争什么?”刘病已看着咄咄逼人的杨恽,他与张敞很聊得来,却不太喜欢此人。

    任弘笑道:“他们在辩,昔日秦始皇帝,究竟有没有焚书坑儒。”

    ……

    “子幼,秦燔五经,坑杀儒士,五经之家所共闻也,我虽然学术不经,可好歹是《左传》传人,我岳翁时常说起,若无秦焚书,典籍就不必如此流散失闻,尚书等也不必到有汉之后,才由伏生口述,晁错大夫记录而成了。”

    张敞性格一向随和,是被强势的杨恽逼到角落,才说出的这番话。

    刘病已很赞同,插话道:“教我学诗的夫子是东海郡醇儒澓中翁,他也告诉我,秦焚《诗》、《书》,诛僇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

    焚书坑儒,这是如今上到五经博士,下到底层县乡儒生都在说的事,众口一辞,刘病已也受到了影响,但杨恽却偏不信。

    “焚书有之,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故贾生曾言,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杨恽坚持外祖父的说法:“但坑儒绝无,若是有,陆贾、贾谊为何无一言提及,还有我外祖父的《太史公书》中为何没有记载?”

    接下来,他开始引经据典,将发生在秦始皇三十五年,以侯生、卢生、韩众等为首的方士们,为秦始皇寻找仙人仙药不果,为逃避处罚,纷纷逃亡,引来秦始皇的怒气和追究,最终导致坑杀方术士数百人的因果徐徐道来。

    “坑的是术士,是欺骗了秦始皇的方士们,即便有几个文学儒生,那也是误杀,少数而已。”

    “那为何世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张敞也是被逼急了,反问道:“长安坊中有传闻,说秦始皇在骊山温谷挖坑种瓜,以冬季瓜熟的奇异景象为由,诱骗博士诸生集于骊山观看,共有贤儒七百被骗到这里,先被预先设置的机关伏弩射伤,七百多名儒生全部活埋。”

    吃瓜群众任弘都听呆了,这么富有想象力的大胆故事,也亏他们编得出来。

    杨恽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这故事编得一点不高明。稍微有点头脑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秦律甚严,方士即便犯罪,也是交由御史廷尉审判后定罪被坑杀,俗儒为将其改成秦始皇预设圈套欺骗儒生,实在是诡巧,始皇帝刚暴自是,其有违己非今者,直自坑之,何必设诡?”

    这点任弘是赞同的,汉朝对秦朝的反思是十分持久的,前期是总结历史教训:一个老大帝国为何会在短短十几年间土崩瓦解,究竟犯了何等错误,大汉如何才能规避重蹈秦之覆辙,代表就是贾谊的《过秦论》。

    于是在这种思想引导下,秦废封建而汉复封建,分封诸侯王。

    秦用法家而汉初以黄老治国,无为而无不为。

    虽有矫枉过正之嫌,但至少这种思维让大汉顺利度过了危险期,经过休养生息,郡国恢复了繁荣。

    不过从武帝朝开始,儒生们开始偏离了过秦之思,走上一条以黑秦为政治正确的路,比如董仲舒就曾言:“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他将汉武时的社会问题也戴到不容许土地兼并的秦头上了,儒生否定秦的一切,将其视为万恶之源,因为秦政是周政的反面,而这种情形下,在覆灭秦朝时未能起到关键作用的儒生,开始为自己打造另一种形象:秦政的殉道者。

    他们夸大了秦焚诗书的程度,编造的目的在于将儒家的经典抬举为圣经。又在坑方术的基础上编撰出坑儒的故事,目的在于将儒生们塑造为殉教的圣徒。

    就像后世某位学者说得,汉代关于秦的一切叙述史料,运用的时候,要谨慎,因为主观性太强,真假难以分辨。

    如此重复了上百年,当谎言成了真理,连贤良文学的敌人桑弘羊都以为焚书坑儒是真的,在盐铁之议里说出了这样的话:“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

    儒生自己自己当然也信了这些宣传,从而逢秦必反,一听见秦字就格外敏感。

    这也是当贤良文学听任弘胡扯,说秦朝的残部在海西建立大秦国,穷兵黩武欲返回中原时,会表现得那么恐惧。

    用心编造的谎话,已经成了所有儒生认定的信条,除仲尼之篇籍,自勒功业的秦与贤良文学,乃是天敌。

    于是反过来却被任弘利用了。

    张敞倒是忧心忡忡,劝诫杨恽道:“子幼所言有理,但你这说辞,能折服吾等,却折服不了天下人,折服儒士。但凡为秦说好话的,都会被群起而攻之,你此言在西安侯家说说还行,万万别勿要出去乱言!”

    黑秦是汉朝的政治正确,只有秦成为邪恶的根源,才能显示出大汉太祖高皇帝斩白蛇举义,三年覆秦的伟大。任何想为其翻案,为李斯、秦始皇说好的话人,比如桑弘羊,都会被现实狠狠教育。

    任弘不是秦朝余孽,又存了打入儒经内部进行改造的心思,自然不会傻到逆潮流而行。

    不过待杨恽、张敞辞别后,任弘却笑着问若有所思的刘病已:

    “皇曾孙听完后觉得,秦政如何?”

第189章 石头

    “秦政有大弊。”

    刘病已的回答十分坦率。

    “西安侯,我没有杨子幼那般渊博的学识,也不太懂史事。虽然他今日为秦张目,说儒士编造故事,抹黑秦政。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在用炭往锅底涂抹,黑上加黑而已。“

    “秦既然能二世而亡,其政必有大弊!”

    任弘颔首,也没有进行评价:“那周政如何?”

    刘病已思索后道:“周政虽被说得美妙,但恐怕也非尽善尽美。我与不少儒生往来过,总觉得儒士虽言仁义,但提出的看法却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光是三辅民间便如此浩嚷难治,纯用周政德治,恐怕会越治越乱,还不如眼下。”

    他笑道:“也不怕西安侯笑话,我不喜秦政,亦不爱周政,只觉得这世上最好的治国之策,便是杂周秦而用的汉家制度!”

    言罢也披上衣裘,告辞而去。

    任弘只在他走后暗道:“是啊,秦,就是一颗沉到水里,让大汉摸着过河的石头。”

    不管在后世看来多么超前,多么惋惜,但秦政的纯用法家,已被现实证明,是彻彻底底失败的道路,治大国如烹小鲜,最忌过猛过烈。

    遭秦世暴乱,汉初的人杰们不偕尺土之资,不权将相之柄,发迹泗亭,奋其智谋,羁英雄鞭驱天下。或以威服,或以德致,或以义成,或以权断,逆顺不常。经历文景汉武三代,除秦弊政,最终找到一条最适合现实的体制。

    刚猛中带着柔和,冰冷的法度外包裹上了儒家六经脉脉温情的仁义外衣。

    可以称之为“汉家特色的吏治国家”,“汉家特色的封邦建国”。

    对周秦有继承,有摒弃,存其精华去其糟粕,这艘巨轮已磕磕绊绊,航行了一百三十余年,不仅完成了大一统四夷服的使命,还开眼看世界,叩开了新时代的大门。

    秦朝这颗石头被老刘家摸了百多年后,都已经盘出了包浆,现在大汉面临的情况是,再往前走,就没有石头可摸了。

    于是有些人产生了惧怕和惶恐,想要回头,恢复周政,指望用真假难辨的古旧典籍里那些金句指导国事。

    这当然不靠谱,大汉需要的不是复周政,更不是复秦政,而是甩掉历史包袱,继续向前走。

    “我看这大汉,就缺个引航员啊……”

    不过到了次日清晨,任弘就受到了国家掌舵人大将军霍光的召见。

    ……

    前几天的冬至日大朝会,任弘与典属国献上通过石渠阁检验的天下舆图后,确实轰动了朝野。武帝朝时对四舆的探索,终于落实到了地图上,五经博士固守的五服、九服说又破了个大窟窿,但也顾不上去补。

    因为任弘抛出的异域传说打乱了他们的步骤,贤良文学内部,正在为究竟要不要请求朝廷派遣使者去海西看看,搞清楚那大秦国是不是暴秦残党而争论不休呢。

    他们一向反对探索《禹贡》《春秋》之外的地域,可如今却产生了分歧。

    任弘倒是一点不怕派去的使者发现真相,几万里行程,往返就得几年,已开始与罗马交恶,并垄断丝路中转利益的安息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放汉使过去。

    历史上,因为安息的阻扰,汉朝和罗马就始终未能接触,东汉时,走得最远的班超副使甘英被安息人故意带到波斯湾,欺骗他说这就是西海,大秦就在对面,海浪颇大,去者十不还一,甘英遂起了退缩之心。又过了几十年,倒是罗马人自己找上门来了,派出的使者走海路从日南郡登陆前来“朝贡”,但汉人总觉得这是某个南方蛮夷冒充的。

    相比在学术圈引发的地震,庙堂诸卿对舆图却十分平淡,不曾惊为天人,也没有不屑一顾,就是按照汉家规矩办事,让画工多临摹几份挂到朝堂和九卿官署里。

    当任弘走进大司马大将军幕府时,发现这儿也挂了一幅。

    这舆图相比藏在石渠阁的那一版,缩小了一半,东边果然加长了许多,让大汉正好处于地图中央,任弘之所以同意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让东方那留白的部分引发世人好奇,但他没想到,最先刺-激到的,竟是霍光……

    听到任弘进入厅堂作揖,霍光也回过头来,直截了当告诉了任弘一件事。

    “天子已同意,明年会派遣使者入三韩,登倭人之国,去看看舆图附录里所说富藏白银的岛是何模样。”

    虽然汉人以黄金为币,但白银也是稀缺的奢侈品。

    任弘闻言连忙甩锅:“大将军,倭岛上满是白银,也只是使者在三韩道听途说,不一定确切。”

    “大汉不缺那点白银。“霍光表现得十分不屑:”只是为了探明四夷方舆,既然西方有汉使走到了日落之地,那东方的日出之地,也得派人去探查探查,将所见所闻画到这留白的舆图上。”

    这么一说任弘就明白了,是强迫症吧,一定是因为大将军那治不好的强迫症!

    霍光不知任弘心中的腹诽,让他勿要多礼,接下来便开始夸起典属国近期的成果来。

    “典属国做的这图,极好。兵法云,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有了舆图,为政者也能知天下四夷高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

    对于谋全局的执政者而言,确实十分需要这样一张舆图,它让霍光知道,自己今年做的三件事,是无比正确的。

    第一是力排众议,支持傅介子在西域的进取,同意任弘之策,将建西域都护府。

    而第二件,则是六月份时,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因为元凤三年大汉与乌桓交恶,昔日迁至长城之外作为遮蔽,以防匈奴袭扰幽州诸郡的乌桓,如今成了新的边患。

    他的女婿范明友认为,应继续在东北用兵,必须对乌桓坚决打击,打到彼辈附从,甘心做大汉门户之犬为止。

    “如此就不会反将乌桓逼到匈奴一边?”

    霍光却不同意范明友之见,如今大汉面临的情形,颇似武帝元朔年间。

    当时大汉同时进行三件事:打通西南夷、兴建沧海郡、新建朔方郡。一个在西南,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与如今颇为相似。其中打通西南夷的道路修建已经耗时六年,死伤无数士卒,沧海郡兴建两年,让燕赵疲惫。

    为此当时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上疏言:“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

    三面开疆,国家确实承受不起这么大的压力,请停了西南夷和沧海郡,一心一意搞好朔方营建。

    如今亦然,武帝朝四面开衅的教训不可忘记,霍光知道,大汉需要在西北、西南、东北三个方向,做出抉择。

    他做的第三件是,便是今年秋天时,罢象郡,分其地入郁林、牂牁。

    从这舆图上看,南越、东越、滇国、夜郎,南方几乎所有邦国,都被大汉统一于治下,不再有敌国之患。

    但当地蛮夷此起彼伏的作乱反叛,仍给朝廷带来很大压力,那场几乎席卷整个益州郡的反叛,便耗费了三年才平定。他曾听田广明、杜延年描述南方战事,非要将郡县推进到每一座坝子和山城耗费人力,伤亡也太大,一些深山老林的地方,既不能治,不如果断放弃,满足于蛮夷部族称贡足矣,将兵力收缩到汉人通过水路容易抵达的桂林、牂牁。

    西南稍微退缩,裁撤形同虚设的郡县,此举应该会引来大鸿胪和贤良文学们的叫好。

    东北持守,保境安民,明年春正月,募郡国徒筑辽东玄菟城,这应该能让范明友这些左方派有些事做,不会再嚷嚷着出击乌桓和左贤王。

    西北持攻,建立西域都护府,彻底控制南北道,让支持开拓西北的六郡良家子团结在自己身边,这就是霍光为大汉明年定下的三大国策。

    然而今日召见任弘,霍光却只字不提那“大秦”,因为这位无比现实的政治家,对两万里外虚无缥缈的威胁丝毫不关切,仅关注那些明年就能做到的事。

    霍光拿起一份奏疏,翻了翻后,问任弘道:

    “你上疏提议,让大司农派遣官吏,明年去南海郡种……这是何字?”

    任弘只能上前,指着那个自己造的字道:“棉,棉花的棉。”

    ……

    PS:奶骑在我床上,无心码字,今天只有一章,后天补。

第190章 冬雷

    布宽五尺,色为五彩,布料质地细腻,与葛麻大异,有点像丝帛,却又不是丝帛,被放置在箱子里好好保存着,由均输官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呈送到大司农田延年和典属国丞任弘面前。

    “大司农,典属国丞,这便是去年珠崖郡所贡之广幅布,藏于均输官仓库,共百多匹。”

    任弘伸手拿起一匹道:“可知是何物织成?”

    均输官言:“乃是珠崖大岛上吉贝木所作,据当地来献贡上计的官吏说,此木熟时状如鹅毛,中有核,取其毛纺织而成的布匹,细若丝帛,暖甚葛麻。”

    听这描述,任弘暗道果然没错,这广幅布,应该就是原始的棉布,如今的棉花和后世很不一样,有一年生的非洲草棉,比较适应干旱的中亚、西域,任弘从粟特人手中搞到后已向傅介子推荐过,在鄯善、楼兰、轮台、它乾等地种下。

    另一种则是印度棉,乃多年生木本植物,只在热带生长,一旦到了干冷地区便几乎绝收。先前在西域时,任弘让史伯刀搞到了一些种子,但回到长安一打听后,竟得知大汉的南方交趾刺史部诸郡,当地越人早就在种植棉花织布,作为日常衣物,尤其以海南岛上珠崖郡、儋耳郡所产的“广幅布”最为出名。

    大司农田延年对此物当然不会陌生,说道:“孝武皇帝末,珠崖郡太孙幸征调当地蛮夷贡献广幅布,奸邪小吏乘机勒索奴役蛮夷,导致当地发生反叛,孙幸被杀。眼看珠崖郡即将大乱,其子孙豹带着汉兵与当地率善部落收复了郡城,这才保住了珠崖。”

    因为孙豹立功,且在当地有威望,主政的霍光直接以其为郡守,一干就是十多年,因为当地多是蛮夷,没法像内地编户齐民那样征收赋税,所以仍是征收珍珠、广幅布作为贡品。只是交趾刺史部极少渡海去岛上监督,导致地方官吏苛暴,侵侮蛮夷,反抗和举事此起彼伏,大汉难以管控,始元五年(公元前82)夏不得不废儋耳郡,并入珠崖郡。

    朝中有人提出,海岛郡县的叛乱,是因为官吏借口广幅布之贡横征暴敛导致,不如直接取消。

    但这广幅布又确实能给少府带来很大利益,原始的棉布比葛麻好穿,但亦不如丝帛,只是物以稀为贵,广幅布被认为是《禹贡》里提到过的“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在长安坊市能卖出上等丝绸的价格,还经常作为朝廷赐给诸侯列侯的赠品。

    万里迢迢的距离,能将任何彼国的寻常物,变成此国的奢侈品,成为富人贵人们竞相追逐,用来显示地位的妙物。

    所以在利益和虚荣心双重作用下,取消南方贡献之事迟迟无果。

    任弘身在典属国,除了管西域小邦外,跟交趾刺史部那些桀骜不驯的“蛮夷”打交道也在职权范围内,仔细权衡后,他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大司农、少府吏,这是身毒白叠布,也称之为棉布,汝等看看,与珠崖郡广幅布是否相同?”

    任弘带来的是几匹色彩艳丽的平纹棉布,上面的花纹中原纺织品中十分少见,大司农田延年无法判断,整日跟各地纺织品打交道的均输官却是一摸就明白:

    “与珠崖广幅布一模一样,只是织法、纹路和染色之技有所不同。”

    “果然如此!”

    任弘拊掌道:“往来身毒、西域的粟特商贾曾对我描述身毒人也是用树上所长的‘羊毛’纺织布匹,畅销安息、月氏、条支、犁轩,如此看来,广幅布就是身毒棉布。”

    张骞在大夏时,肯定是见过身毒棉布的,但他活着的时候海南岛尚未被大汉纳入治下。于是博望侯错过了发现去往印度海上丝路的机会,好在继其事业的汉使们没有放弃,海上航线已经开到斯里兰卡去了,只是商贸并未展开。

    而海南岛的棉布传入中原数十年,却一直被当做异域贡献的奢侈品,从未有人想过要将棉花移植到大陆。

    直到任弘向霍光上书,声称有减缓珠崖郡蛮夷叛乱,同时让广幅布增产的法子。

    不过大将军霍光没直接同意,只是让任弘来与大司农商议,最后由典属国和大司农议定后再上疏。

    做这些事,当然绕不开号称“农相”,掌管天下经济命脉的大司农,其属下的均输便负责将各郡国的特产分类,能在长安卖高价的多送来些,卖不起价钱的就地变卖。

    任弘与田延年打过两次交道后明白了,这田延年虽然隔三差五骂一骂前任的桑弘羊,可他骨子里,也是贤良文学们讨厌的“功利之臣”,极重利益。

    大司农对推广农作物是驾轻就熟的,汉武初年,董仲舒首倡在关中大肆种宿麦,以解青黄不接之困,最后由大司农经手,实现了冬小麦在关中的普及。

    而汉武末年,将张骞从异域带来的苜蓿、葡萄种在离宫别观旁,但和至今仍是长安稀缺植物不同,大司农十分看中苜蓿,用行政手段在官府所属的园囿种植,使其遍布长安、河西,让大汉的军马有了优良的饲料。

    如今要在南海郡种植棉花,光靠个人去买地种植是效果甚微的,仍得借助大司农的力量,万幸珠崖棉布在长安竟是有利可图的奢侈品,这让任弘的提议天然少了些阻碍。

    他此刻指着两份棉布,力劝田延年道:“大司农,官吏贪珠崖郡珍赂,因交趾刺史部难以管控,不管如何更换官吏,都会侵侮蛮夷,故彼辈数岁一反。”

    “与其贪棉布之利而惹得边境不宁,倒不如在南海郡种棉。南海郡气候与珠崖郡颇似,且缺少丝麻,桑树难活,蚕桑之事远不如中原。”

    “南海郡虽然炎热,但当地士民亦需衣物蔽体,大司农派人去推广种桑,常收效不多。各地需因俗而治,不若改种棉树。南海户口众多,女子又善纺织,定能让长安所获棉布增加十倍!如此边境安宁而均输少府利益增多,不出十年,棉布定能衣被岭南,畅销中原!”

    “另有一类棉种,可在西域与河西种植,亦可使当地官吏推广。”

    这年头的印度棉别说种到中原,连过岭南都难,所以非洲草棉也要在大西北种植开来,由官府牵头推广,南北两开花之下,让白白的棉花绽放西北和岭南,在两代人内实现棉布从奢侈品到消费品的转变,才有实现的可能。

    田延年一笑:“西安侯真是妙人,有政绩也不忘带上大司农,老朽都想将你要到大司农来了,先是那曲辕犁,如今又是这棉……”

    正说话间,二人却被打断了,一道闪电划过阴沉沉的天空,旋即是巨大的惊雷响彻长安!

    惊得大司农官署的狗狂吠不止,众人中胆子小的捂着胸口瘫坐在地,只有任弘和田延年小心翼翼地看着外头的天空。

    天阴了许久,一串雷电竟接二连三,极不寻常,弄得人心惶惶,忧虑这些惊雷是否劈到了长安城里。

    “要出大事啊。”

    田延年这辈子应付该干过不少亏心事,似乎很怕这响个不停的雷是要劈自己,探头探脑地望着那些如龙蛇般游走的闪电,对任弘道:

    “这种怪异的天象,那些喜欢讲天人感应的儒生,恐怕又要抓住机会,说阴阳乖异,大做文章了!”

    ……

    PS:不好意思飞机晚点,今天只有一章,8号9号都有三更。

第191章 天人

    元凤五年底的这阵雷暴,来得突然,并持续了许多天没个消停,这种三辅地区不寻常的天象,足以让史官记一笔进史册之中。

    而身为长安地区城防长官京辅都尉的赵广汉,却要为这些雷暴造成的后果而头疼。

    下杜县一带,某座无人空宅被雷电击中引发大火,幸亏扑灭及时没有造成伤亡;五陵地区,巨大的雷鸣导致苑马失控,奔走之下踩死了人……

    但这都比不上在长安城安门三里外发生的惨剧。

    当赵广汉闻讯带人赶到时,这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安门每日的人口往来过万,加上跑来看热闹的十里八乡父老兄弟,足有数千人之多。

    “京辅都尉在此,速速让一条道!”

    侯丞大声呼喊,努力在人海中推攮开一条路,靠后的人望不见那尸体情形,索性回头看看这位新来的京辅都尉长什么样,却见其身材高大,头戴武冠,一身绛红色袍子,从容不迫地分开人群,往那株焦黑的大树下走去。

    等赵广汉终于走到树下时,提前赶到的令史已蹲在旁边,却始终不敢去触碰尸体,见他来了连忙作揖:“京辅都尉,人已死了。”

    赵广汉知道令史为何会害怕,因为这尸体太不寻常了,本是一个中年浓髯男子,这会却须发尽数烧毁,身上厚厚的衣裘如同被猛兽的爪牙撕开,袒露的上身留下了一个如淤青般的奇怪图案,而其腰上的那把拍髀,直接融化了……

    这么诡异的死状,绝非人力可为,据目击者说,此人在一株大树下避雨,只见一道闪光过后,这株树燃起了大火,人也倒地不起。围观的众人对着尸体指指点点,都说这个人肯定是犯了什么大过,才遭到上天如此责罚。

    “身份查清楚了?”赵广汉问负责安门治安的侯丞。

    “出安门时查过,是南方江夏郡人,寓居在下杜,今日是入城访友的。”

    京辅都尉作为执金吾手下三大干将,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公安局局长,不仅负有维护京师日常治安的职责,还要处理各种特殊事件,赵广汉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知道他们一旦混乱践踏起来,造成的死伤,甚于雷电。

    于是遂让属下驱赶民众离开,可这群人哪怕看不到尸体,却也不走。

    赵广汉只能亲自上场,大声喊道:“这雷也许还会劈到此地,汝等还不散了!”

    虽然话语带着浓浓的涿郡口音,但众人还是听懂了,顿时纷纷面露惊恐,离散而走。

    赵广汉满意地看着散尽的人群,一扬手道:

    “抬走!”

    但吏卒们仍心存畏惧,讷讷不敢上前,赵广汉脸一板,捋着袖子道:“汝等还要本官亲自动手不成?听好了,将尸体搬到车上的人,赐劳十五日!”

    半个月工龄也是工龄啊,众人咬咬牙,往手巴掌里呸呸几下,扛起尸体到舆车上。

    在回去的路上,侯丞却凑近赵广汉道:“京辅都尉可听说近来的传闻了?”

    “什么传闻。”

    侯丞低声道:“各门的士卒都在传闻,说这雷电左扶风、右冯翊皆无,偏京兆之地有,而且是京辅都尉刚刚上任才开始的,京辅都尉,这是那些对你不满的人,在编造谣言啊。”

    赵广汉乃是涿郡人,他为人强力,少为郡吏,虽不通经术,却举孝廉出身,授阳翟县令,在豪强聚集,号称难治的阳翟杀了不少人。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

    对这个没什么背景靠山,说着一口涿郡土味方言的幽州佬,长安的贵人轻侠自然没好感,眼馋这个位置,想要他滚蛋的也不在少数。

    赵广汉听完后却哈哈大笑,竟一手指天道:“我燕人也,为吏以来清清白白,没有勒索过百姓一文钱,没有干过一件昧良心之事,何惧之有?”

    长安上空,雷鸣依旧,左右都有些害怕,唯独赵广汉浑然不惧。

    “更何况,这雷除非是直接劈到我头上,就算有人想做文章,那些说阴阳灾异的儒生,担心的都是‘国家大事’,恐怕也懒得来对付我一个小小的六百石吏!”

    ……

    冰冷的雨夹雪又在连绵不绝,而在太常寺众博士聚集的馆舍,还真在为这冬天打雷之事而争论不已。

    汉儒早就把孔子“近鬼神而远之”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董仲舒吸纳了阴阳家的五行志说,糅合民间流传甚广的灾异之说,开始大肆宣扬天人感应。总之一句话便是人在做天在看,本意是为了恐吓皇帝,让人君畏惧上苍,惟此足以戒之。

    可几十年下来,天人灾异之说,完全被后学儒生们玩坏了。一部分人是相信确有其事,另一部分人则机智地发现,在朝廷也接受这一观念后,只要一有灾异,他们便能抓住它大作文章。

    为政者和皇帝宁信其有,便会下诏反思,并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策问为政之方,而朝野诸儒亦纷纷藉灾异议论朝政,表达自身的施政主张,以此左右人事或政局变动。

    比如今上始元五年,十一月壬辰那天发生的日蚀,就让博士们做了好几年的文章,不仅让皇帝赦天下,放松决狱听讼,还罢了儋耳、真番两个郡--至少他们认为是自己的功劳。

    而始元六年夏天的大旱大雩,则被博士们用来说服太仆杜延年劝大将军召开盐铁之会,罢榷酤官,虽然距离他们希望的彻底废除盐铁尚远,但也是不小的进步。

    灾异完全依托于五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博士和贤良文学们手中最大的利器。

    虽然五经七家博士都在谈天人灾异,但最精通此道的是三家:《公羊春秋》、《易》、《尚书》。

    “于《易》而言,雷应在二月之后出现,其卦曰‘豫’,向天下宣扬阳气上升,繁殖生长的讯息,万物随之从地下冒出;而到了八月,雷应该带领万物隐藏入地,隐藏起来是为了孕育根茎果核,保藏幼虫,避开寒冬时期的盛阴之害。而雷在冬日出现,这是灾异啊!”

    说话的是《易》博士田王孙,坐在他对面的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赢公,《尚书》博士夏侯胜,三人身后还有三五个博士弟子,虽然大冷天的地板很冰凉,却依然跪坐得笔直。

    这是一场小型会议,三家要商议出个结论,才能将他们认为冬天打雷代表的灾异公之于众,在一些问题上逼迫朝廷做出改变让步。

    田王孙每说一句,他的三个弟子都会立刻记录下来。

    这汉朝博士传经,门户之见极重,原来的单本经传已不足解读,在经传之下,还分“师法”“家说”。

    比如公羊春秋一家,本是齐地公羊氏口口相传,胡毋生、董仲舒从公羊氏所学,将其录于竹帛,又加以解说章句,定了义理,胡氏公羊、董氏公羊便是两大师法。

    但他们的弟子又对老师所传之学有自己不同的态度和看法,虽然不能明着篡改,但可以继续发挥啊,于是就在注解之下再行注解,这就叫“家说”。

    “师法”重传授,明本源,“家说”重立说,争派别。

    于是孔夫子那一万多字的《春秋》,公羊高为其作传增加到几万字,胡、董为之添加义理,增加到十几万字,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胡、董的弟子们又各传家说,多的竟已扩充至百万字!

    他们各立门户,互不沟通,甚至互相排挤。在一些细微之处,矜奇炫博,大加解释。比方说,彼辈能为了《公羊春秋》上某一篇目区区五个字,能有二三万言的注释。

    新晋弟子们别说贯通五经了,能一辈子学完一经的师法、家说已经不易,皓首穷经一辈子,人都读傻了,脑子里哪还有空余去接纳新鲜事物。

    按照规矩,传经者绝对不能更改老师的学说,掺杂异说。否则,就成不了博士,即算当上后也会被取消没《公羊春秋》的博士赢公,作为胡毋生最年轻的弟子,骄傲地继承了胡氏师法。

    他能够将那十多万字的胡氏义理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由此击败有些衰败的董氏公羊诸子,成了公羊博士。这也是董仲舒津津乐道的“大复仇”不再被强调的原因——赢公作为公羊大弟子的弟子,不喜欢,也不能讲二弟子家的义理。

    话虽如此,但董仲舒的天人灾异之说太得人心,于是被赢公、田王孙在内的诸位博士,改头换面放进了自己所传的家法中。

    开了个头之后,田王孙却停住了话语,看向旁边一位跃跃欲试的白衣青年:“至于意味着何种灾异,孟喜,你来说说吧。”

    孟喜大喜,应诺膝行而出。

    这种三家集会,也是让弟子们磨练的好机会,孟喜是经学世家,其父孟卿在《诗》和疏氏《春秋》上造诣颇深,只是以为《礼经》内容太多,《春秋》又烦杂,便让孟喜追随已当上博士的田王孙学易,希望混到博士弟子的名额。

    田王孙喜欢孟喜的聪明劲,今日便想让他出出风头。

    但没想到,一向喜欢大言自誉的孟喜,刚开口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是时,鲁隐公以其弟年纪幼小,故摄位,代其主持国政,公子翚见鲁隐公居位已久,劝他不如索性正式登基,好名正言顺,鲁隐公既不许,公子翚惧而与鲁桓公共谋,遂与鲁桓公共杀鲁隐公。天见其将然,故正月大雨水而雷电也!”

    孟喜指着外头的雨水和雷鸣,仿佛看透了天机,兴奋地说道:“依我看,大司马大将军虽名辅政,实则摄位,虽然天子已经行了冠礼,但国政一从于霍氏,与鲁隐公久久占据君榻颇似。”

    “元凤三年(前78年)正月,泰山有异象发生,一块百仞大石自己立了起来,又有无数白乌鸦聚集,赢公的弟子,鲁地大儒眭弘推演《春秋》,认为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之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孺子住口!”

    “孟喜,不得胡言!”

    一听眭弘之名,以及“禅让”之说,赢公就慌了,田王孙也大惊,要去捂孟喜的嘴巴。夏侯胜则站了起来,立刻去看外面有没有别人偷听。

    但孟喜还是一边躲着老师,一面将大胆的话说了出来。

    “我以为,当时眭弘所言汉室当禅之人,乃大将军霍光也。当时大将军闻言,竟杀了眭弘,禁止此说,颇类鲁隐公不从公子翚之言。如今冬日大雷,不过是昔日重演,是预示着,真正的天子即将夺回大政。”

    “吾等圣人弟子,当从天子,共诛欲重用孝武暴政,以中原奉四夷的霍氏啊!”

    ……

    PS:第二章、第三章在晚上。

第192章 三天不打

    “汝等都记住了!”

    在当场将孟喜以“改师法”的罪名驱逐出师门,并取消他博士弟子身份滚回家去后,田王孙满脸严肃地对弟子施雠等人教训道:

    “大将军刚直不阿一心为国。”

    “圣天子授以国事毫无猜忌。”

    “他们的关系犹如周公与成王,任何胆敢挑拨离间的人,定是像管、蔡一样心怀不轨,将如同那妄言天子禅让的眭(suī)弘一样,死于非命!”

    而另一头,差点被孟喜拉下水的赢公也在不厌其烦地向弟子们解释道:“勿要听那孟喜胡言乱语,眭弘是董仲舒的弟子,不是我的弟子!”

    “那些‘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的话,也是董仲舒教他的,绝不是我!汝等万不可听信!”

    类似的话,三年前眭弘出事时,赢公已经跪在大将军面前磕头解释过无数遍了。

    眭弘先从董仲舒,董仲舒死后又投到自己门下,是一位融汇齐学、鲁学的奇才,有弟子一百多人,在鲁地影响很大。可他却偏偏一头撞到了铁板上,前无古人地提出了“汉当禅让”的话来。

    赢公也搞不懂眭弘是为了迎合正如日中天的霍光,率先劝进,还是真以为汉家天子该让位给什么“公孙氏”。

    霍光似无篡位之意,震怒之下以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的罪名诛杀了眭弘。

    万幸赢公当时以自己的师法、家说力斥禅让之说,将所有锅都甩到董仲舒的徒子徒孙身上。

    朝廷从此深恶董生之说,开始加以打压,这就让赢公所传的胡氏公羊坐稳了博士之位,但也让民间的公羊弟子开始弃公羊而学榖梁。

    有了先前的教训,赢公再提及天人灾异时,是十分谨慎的,也不敢发表什么意见了。没办法,春秋里对灾异的描述太详细了,虽然天人感应本就是借与古代相同的灾异映射现实,可有的现实,却万万提不得。

    好在还有精通《洪范五行传》的夏侯胜在。

    夏侯胜方才目睹了孟喜的闹剧,此刻大摇其头:

    “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汝等只知寻章问句,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

    和先后进过两家门派的眭弘一样,夏侯胜也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跟过以《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灾异的大儒夏侯始昌,也从欧阳氏尚书。

    他汇集诸家学问,自己开宗立派,创立了“大夏侯尚书”的家说。

    夏侯胜最擅长的,就是以阴阳灾异推论时政之得失,又能巧妙避开那些不能碰的现实政治。

    比如霍光的代天子行政,又比如已经难以挽回的西域都护府设立。

    但可以往朝廷不太关注的方向努力啊,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灵活变通。

    于是夏侯胜开始推演五行:“按照洪范之说,土干火,则多雷,土为中原,火为南方。这冬日雷鸣的灾异,就应在南方!”

    田王孙和赢公面面相觑:“南方何处?”

    南方那么广袤,还不是由着夏侯胜随便指?他肃然道:

    “应在交趾刺史部。”

    田王孙明白夏侯胜的用意了:“今年大将军不是才罢了象郡,将其划归郁林、牂牁么?”

    “既然天降冬雷,给予人间警告,说明光裁撤一个象郡,还不够!”

    夏侯胜看向身后的众弟子,唤了其中一位年轻英才的后生。

    “贾捐之!”

    “弟子在!”贾捐之出列,他字君房,乃是洛阳人,除了从夏侯胜学《尚书》的博士弟子外,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贾谊的曾孙。

    “将你的那篇雄文,念给田、赢两位博士听听。”

    贾捐之没有议郎桓宽那么好的记性,展开藏在袖中的简牍,郎朗诵读开来,开篇就是四个字:

    “《弃珠崖议》!”

    ……

    “腐儒败坏国事啊!”

    在典属国,负责南方事务的人是满口蜀郡方言的小吏张匡,他气呼呼地来到任弘面前,将一份差点被他一刀斩断的简牍递给西安侯。

    “西安侯,你看看,这些儒生又写了什么!”

    任弘只瞥了一眼,便笑道:“不就是《弃珠崖议》么,贾谊曾孙贾捐之所作,确实是好文笔啊,早上朝议时,其师夏侯胜激动地当众读了一遍,怎么传到这了?”

    这文确实是有些水平的,那贾捐之先叙述了三代殷周的幅员,什么“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最后发挥黑秦政治正确,拿秦朝做反例:

    “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於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而后再以相似度套路写有汉以来的史事,文景时的克制轻徭薄赋、仓库粮食陈陈相因,与汉武时期的开拓和财政困难,重徭厚敛又是一个对比。

    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大汉财政上的困难,各地连绵不断的叛乱,都是疆域太大、不停征战的缘故。

    然后就开始数落经济上拖中原后腿的交趾刺史部诸郡了,认为那儿耗费了太多的钱粮和精力。尤其是珠崖郡,隔着大海不便治理,蛮夷数十年间叛乱了十多次。如今虽然暂时安分了,但迟早会再闹事,届时发大兵镇压,将会死伤惨重,耗费钱财,不如索性弃之为妙!

    “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为无用之地。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

    “如今圣天子欲开西域而击匈奴,当效仿元鼎时平津侯建言,罢西南夷、沧海而专事朔方。愿遂弃珠崖,专治中原,抚恤关东为上。”

    就是最后这句话让张匡怒不可遏:“西安侯早知道了?”

    他愤愤道:“彼辈说,满朝文武都被这篇奏疏质问得讷讷无言,颇服其理,大将军让御史大夫明日组织集议。于是诸儒四处抄写这篇文章散播,想要争取舆情。”

    任弘却依然笑着,心中暗道:“舆论有屁用啊,尤其是公知清流的舆论……若是霍光重视此事,早就中朝开会拍板了,甩给御史大夫府,便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让儒生们随便闹腾。”

    但张匡却不明白这道理,他这几日帮任弘筹划在交趾刺史部诸郡引进珠崖的棉花种植,忙得家都没回几次,却不想方案才刚刚拟好,那群甚至连珠崖在哪都不清楚的博士,竟要弃了珠崖。

    张匡切齿道:“吾等在这苦思让交趾刺史部安定繁荣的法子,想着如何引入棉花织布开源,而他们呢,除了嚷嚷着弃守节流,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孝武时多少将军、士卒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土地,子孙视之却不甚惜啊。”

    在任弘看来,那贾捐之的上疏有一定道理,国家扩张太大太快,确实会将力量分散。想要开发边境落后地区,中原肯定要输送人力物力过去,势必造成关东的不平——打匈奴也要我们出血,开发岭南也要我们出力,凭什么!

    再加上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和交通状况,官吏贪腐,每一次移民和进军,都足以造成许多白发人送黑发人,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

    这也是任弘希望,交趾刺史部能早点遍种棉花的缘故。如今中原对岭南的需求,只有象牙犀角玳瑁翠羽香料等奢侈品,不考虑大一统的情怀,确实是长安的达官贵人为了获得奢靡之物,往岭南堆人命。

    可若有朝一日,长安的平民也能买一件棉布深衣,幽州并州的士卒能穿着塞了岭南棉花的棉袄守卫烽燧呢?

    到那时,不单是岭南需要中原,中原也需要岭南,单纯政治上的捏合,将变成经济上的密切拥抱。

    “至于隔着海的珠崖,谁说没用?可以作为海上丝路的补给站,还能和西域一样,作为流放圣地啊!就该让儒士们也去体验一下天涯海角蓝天沙滩椰子树的美景。”

    今年,大将军霍光为了专事西域,便裁并了象郡,除了为朝廷省钱外,也欲让博士贤良文学们消停会。岂料他们竟得寸进尺起来,今日打个雷要弃珠崖,明天下个雨,说不定就要弃整个交趾刺史部,弃港澳广州所在的南海郡了!

    这便是让任弘最不舒服的地方,这文章明明能好好说事,却非要和冬雷牵扯上关系。

    董仲舒往学说里塞的私货,不仅帮助儒家成了唯一被认可的官方学派,也打开了儒学神学化的大门。

    “董生当年便欲借辽东高庙火灾,证明上天在警示孝武皇帝,此文为主父偃盗走后上呈孝武,孝武令董生弟子吕步舒评价文章,吕步舒不知此乃董生所作,认为甚愚……”

    虽然闹了这出乌龙后,董仲舒几乎身败名裂,董氏公羊再未能登堂入室。不过天人灾异说,早已深入人心。

    任弘就曾听说过,易、尚书和赢氏公羊的弟子,在描述汉武朝史事时,基本是这样的套路:

    “元光五年秋,螟;六年夏,蝗。先是,五将军众三十万伏马邑,欲袭单于也。是岁,四将军征匈奴。”

    “元鼎五年秋,蝗。是岁,四将军征南越及西南夷,开十余郡。”

    “元封六年秋,蝗。先是,两将军征朝鲜,开三郡。”

    “太初元年夏,蝗从东方蜚至敦煌;三年秋,复蝗。元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天下奉其役连年。”

    一打仗就闹蝗灾有大旱,毕竟大汉十三刺史部,百多个郡,几百个县,水旱无常,只要想找,总能找出遭灾的地方,只要他们想,总能将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说法,却颇得民间认可,如今长安挨了冬日少见的雷击,死了几个人,正人心惶惶,这文章散播开来,还真能在士人圈子里制造一些汹汹浪潮。就是靠着一次次的洗脑宣扬,即便暂时无法被当政者重视采纳,但一两代人后,大汉朝还真被忽悠得“纯用德政”了。

    任弘自问,对博士和贤良文学是十分克制的,本想先混入左传学派再大打出手,可现在……

    他笑道:“张匡,你说得有道理,彼辈再不抽打抽打,就要上房揭瓦了!”

    张匡闻言大喜:“西安侯要在御史大夫集议时与之驳辩?”

    “驳辩有什么意思。”

    任弘却摇头:“与儒生讲道理在珠崖之事上阐明利弊优劣,这种事,交给苏公和汝等即可。”

    “我要做的,是釜底抽薪!让儒生们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用天上的电闪雷鸣来大谈灾异!”

    任弘低下头,早在昨日朝会听了儒生的歪理后,他就默默回到典属国,开始写一篇文章,开篇两个字便是:

    “《雷虚》!”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193章 论衡

    “好文章!”

    和某个财大气粗的年轻君侯不同,两袖清风的赵广汉在长安买不起地也没人送房,只能住在官府提供的小小邸舍里。

    他的妻儿都留在燕地老家,邸舍中只有一个奴仆料理衣食,连暖床的婢子都没有,所以入夜后连能做的事都极少。

    秉烛夜读,算赵广汉为数不多的爱好,好歹是六百石京官,这点薪油钱还是烧得起的,毕竟赵广汉白日忙于案牍,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夜幕笼罩长安时,若是外头出现狗吠惊呼,他就得投简出门了。

    而这篇让赵广汉拍案叫绝的短小文章,名叫《西门豹治邺》。

    这大概是从十月份才开始流行起来的事:每隔四五天,都会有一篇小短文在长安士人、官吏圈子里传抄,或朋友相约聚会时念诵,或官吏办公时偷偷传着看。

    作为协助执金吾负责京兆缉盗的京辅都尉,赵广汉有的是线人,已经打听清楚这些文章的出处了:尚冠里。

    “敢告于京辅都尉,这些文章的来源,不是御史大夫杨敞家,就是隔壁的西安侯任弘家,应该就是御史大夫家所藏的《太史公书》中节选公布的。”

    最初只是为了看看这书中是否有诽谤朝政之言,若有,赵广汉少不得要登门拜访御史大夫和西安侯,告诫一下两个小后生。

    一看才发现,文章写得朴素凝炼,但笔力惊人,长于叙述故事。比起复杂的相如之赋,贾生之文更易理解,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总有被某一篇章打动的时候。

    轻侠少年读《信陵君窃符救赵》,直欲轻生行侠;心存理想却未能得到赏识的文士大夫读《屈原贾生列传》即欲流涕。

    而赵广汉最为喜欢的,却偏偏是流传不太广的《循吏列传》。

    里面共写了五个人的故事:楚相孙叔敖与郑卿子产,仁厚爱民,善施教化,以政宽得人和,国泰而民安;公仪休、石奢、李离,皆清廉自正,严守法纪,当公利与私心发生冲突时,甚至甘愿以身殉法,维护纲纪!

    赵广汉读完后不由嗟叹:“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我亦当以循吏为志向!”

    又遗憾地说道:“惜哉,太史公已逝,往后不知有无能人,可以为我也作一篇好传。”

    只可惜到此为止了,赵广汉很想再看更多的循吏故事,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文章每五天才从尚冠里放出一篇来,鸡鸣时分派仆从分十多份简牍,投放长安八街九市,再由愿意免费抄写的人,当日抄百多份散播到长安一百六十坊,若是抄慢了,就会被人堵在门口催促。

    月余以来,已经形成了一个抄读太史公书的小圈子,自发抄书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广汉实在等不及的时候,也会差人打听,据说西安侯醉时曾言,这种模式叫“连载”。

    每到放出文章的日子,则被任弘称之为:“更新”。

    偶尔西安侯和杨恽心情好或喝醉了,决定多放出一篇来,则曰“加更”,总能博得士人官吏们欢呼雀跃。

    “更新者,除旧布新,还真有点道理……只是那该死的西安侯、杨恽,就不能一次将书统统公布?非得每次一篇又短又小的放出来。”

    赵广汉的同僚,左辅都尉也好这一口,曾如此抱怨:“子都啊,若二人是寻常百姓,我少不得要动用职权,将他们抓到牢狱里,逼着二子将所有篇章都交出来。”

    赵广汉却很理解:“或许是谨慎吧,谁知道那《太史公书》里,是否有诽谤之言,我可听说,孝武皇帝曾看此书,震怒下删了两篇,司马迁至死也不敢将其公布。”

    嘴上这么说,但没有更新的时候,赵广汉心里还是如小猫挠一样难受。

    等了好多天,即便有了新文章,也不是赵广汉中意的,随便看看就完了,不免失落。

    直到昨日,这篇名为《西门豹治邺》的文章开始流传,正是它让赵广汉连读五遍,拍案叫绝。

    “好一个西门豹!”

    前半篇革除“为河伯娶妇”的陋习,文笔滑稽,却又精彩无比。

    赵广汉不由想起,自己在颍川郡阳翟做官时,当地也有韩国淫祠的陋习,虽不投好女入水,但也让三老和巫祝每年骗了许多钱,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其革除。

    不曾想西门豹也做过类似的事,还是用这么干脆痛快的手段,赵广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做一个像西门豹那样老谋深算、玩强敌于股掌之上的循吏,便是赵广汉的心愿。

    可仔细想想,却又为民间依然巫风盛行,百姓愚昧而悲哀,本以为进京能好一些,可那些号称智者的博士文学们,也在大肆宣扬类似的事,说好的子不语乱力怪神呢?

    外面的雨雪还在下,赵广汉只在隆隆雷鸣中入睡时暗道:“他日我若再回地方做官吏,遇上类似的事,非得用一用西门豹的手段!”

    而到了次日,赵广汉抵达执金吾官署,却发现几个早到的同僚正聚在一起读着墨迹刚干的简牍,这一幕赵广汉再熟悉不过,是近来尚冠里有文章送出后的场景,可距离《西门豹治邺》传出来才隔了一天,莫非是西安侯所谓的“加更”?

    “汝等在做何事?”

    赵广汉心中好奇,面上却板着脸走过去咳嗽两声,吓得几个下属长拜作揖,又将手中的简牍献上,但瞧他们的面色,却是十分兴奋的。

    “京辅都尉,有好戏看了!”

    赵广汉皱着眉一瞧这篇文章,顿时愣了一下。

    和往常截然不同,简牍第一列写着两个小篆《论衡》。

    其后是隶书的篇名:《雷虚》。

    直到此时,赵广汉才忽然明白,西安侯昨日放出那篇《西门豹治邺》的用意:造势!

    “隆冬之时,偶有雷电,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世俗以为天怒,击而杀之。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无愚智,莫谓不然。又以为天示冬雷与朝堂,俗儒云:土干火,则多雷,土为中原,火为南方,当弃珠崖,冬雷乃止。”

    赵广汉轻轻读着,这不是太史公书,不是记述史事的文章。

    而是西安侯任弘指名道姓,剑指太常寺《易》《尚书》《公羊春秋》三家博士的檄文!

    “然臣弘推人道以论之,此虚妄之言也,雷电乃自然发生之事,与天意灾异何干!”

    ……

    而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府内,典属国和博士生们的第一轮激战告一段落。

    在过去一个时辰里,博士们列举了应弃珠崖的十个理由,却都一一被赵终根、文忠、张匡三人怼了回去,若遇上他们语拙时,坐镇后方的苏武便会敲一敲手杖,缓缓发言。

    别人说话时博士弟子和贤良文学们敢打断,唯独苏武发言时,哪怕最激动的儒生,也都躬起身子,默默静听,虽然政见不合,但诸生对苏武亦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不过在争完道理利弊后,在诸位博士的示意下,博士弟子们就开始纷纷上场,说起天人灾异来。

    《尚书》博士弟子贾捐之首先开炮:“《洪范五行传》曰,夫雷,人君象也,入能除害,出能兴利。故雷于天地为长子,出地百八十三日而复入,入则万物入。入地百八十三日而复出,出则万物亦出,此其常经也。”

    “打雷闪电,是苍天在发声,故而在冬月,正月发生震雷,便是对人间的警告!”

    刚刚说完,一名《齐诗》弟子立刻补上,当场就念了一首诗。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矜之人,胡憯莫惩!”

    他解释道:“此乃周幽王之时,发生在十月之交的灾异,由此可见雷电乃上天警示,古之圣人贤大夫早已明了!”

    “昔日殷帝武乙无道,因之暴雷震死,天雷便是如此惩罚恶人的,又在冬月正月震响,以此来警告朝堂乱政。”

    接下来上场的贤良文学就更扯了,一个个煞有其事地描述,雷神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击鼓时则有雷声隆隆,而闪电则是雷神在空中甩动神鞭。

    这已经是怪力乱神的范畴了,不知道孔子若活过来,看到这帮徒子徒孙如此作妖,会不会气晕过去。

    张匡有些气恼,反问到:“如此言之凿凿,汝等见过?”

    儒生们顿时来了劲头:“吾等虽未见到,但古人所载,岂能有假,汝等敢说没有?对苍天大不敬,天雷下一个就劈了你!”

    汉儒跟春秋时的儒家很大程度不是一回事,尤其是齐学,将齐地的权变、阴阳方术,甚至是民间迷信都往瓶罐里塞,于是就造就了齐学理念中鱼龙混杂的局面,若只看到“大复仇”和“权变”的优点,就以为全是好东西,喝下去是会毒发身亡的。

    这场面连鲁学的几个博士弟子都有点看不下去,可惜极少谈灾异的榖梁春秋未能列为五经,他们也只能假装没听见,反正裁撤珠崖是关东儒士的集体诉求。

    就在贤良文学们群魔乱舞之际,一篇简牍却由御史中丞于定国捧着端了进来,呈到已经有点打瞌睡的御史大夫杨敞面前。

    “这是何物?”

    杨敞接过来一看后,立刻就清醒了。

    “这……西安侯这是……”

    “御史大夫,念还是不念?”于定国是官吏学经的典型,只不过他学的不是位列庙堂的公羊春秋,而是在民间扩张迅猛的榖梁春秋,心里竟隐隐希望齐学几家博士能栽个跟头。

    杨敞犹豫了好一会,思索大将军霍光等人对此事的态度,应该也是厌恶齐学诸博士动不动以灾异绑架朝政的,才下了决心:“念!”

    于定国遂大声宣读起这篇文章……不,应该是檄文来!

    在场的典属国官吏先是振奋,然后又有隐隐的不安。

    而博士们则先是呆滞,旋即满目愤怒。

    “阴阳分争故为电,阳阴交争故为雷,阴阳错行,天地大骇,于是有雷、有霆!”

    “故雷电乃自然发生之事,与天意灾异何干!”

    当于定国读完后,整个集议厅堂便被博士弟子和贤良文学的骂声完全充斥了。

    “一派胡言!”

    “有悖伦常!”

    “任弘不通经义,妄言灾异!妖言惑众!”

    “西安侯如此胆大妄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禀明天子,削去其爵位!”

    这是想要釜底抽薪,让诸生断了言灾异的薪火啊。

    他们是如此愤怒,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嘈杂巨大,更甚前几日的雷鸣,御史大夫杨敞让人敲响了钟鼓铜锣,依然无法阻止博士们的宣泄和恼怒,只能暗道:

    “这下西安侯捅蜂窝了。”

    混乱中,苏武却岿然不动,缓缓站起身来,他信任这个后辈,便示意被任弘派来作为苏武随从的韩敢当,发挥他那巨大的嗓门。

    韩敢当深吸一口气,发出了炸雷般的怒吼:

    “西安侯可不似汝等,不独能说,还能做,他能抓住诸位口中‘上天鞭策’闪电!

第194章 你是电你是光

    “良人,好疼。”

    随着一声惊呼,贯氏回过头,眼泪汪汪,自家良人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一回来就吹了灯烛,然后将她按坐在席子上,解开了头发,还像往常那样,笑眯眯地捋起闻了闻。

    就在贯氏心脏狂跳之际,张敞却一本正经地给她梳起头来,劲还贼大。

    此刻,张敞也不管撅着嘴的妻子,正为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而兴奋,一时间难以言表,只将那高价买来的玳瑁梳子塞到她手中:“吾妻,你也来给我梳梳!”

    贯氏莫名其妙地起身,这年头男子的头发和女子一般长,张敞的头发保养得很好,解开发髻后,能一直垂到腰上。

    贯氏十分温柔,轻轻用玳瑁梳为张敞梳着头发,却被嫌弃太轻太慢,只能加快速度,手都酸了,直到一次猛地梳下后,梳齿尖端发出了轻微亮光,并听到微弱的爆声。

    这就是张敞想让她看的东西:“没错,果如西安侯在那《雷虚》中所言,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亦有咤声。此阳与阴夹持,则磨轧有光而为电也!”

    贯氏懵懂地点头,却不觉得奇怪:“良人大概很少给人梳头,故不常见。但吾等女子,从小便相互给姊妹梳理长发,这类场面,几乎月月能见到。”

    所以她们根本没当回事,更无人试图解释这一闺中之事情,直到西安侯《雷虚》篇出现。

    他说,这种日常生活常见的现象为“摩擦生电”,且与天上的雷电是同一种!

    “雷电可是能劈死人的。”

    贯氏有些难以接受,张敞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他们《左传》一派也有好发预言的臭毛病,但对天人灾异却是嗤之以鼻的。左传的作者还在书《昭公十八年》各国陆续失火一事里,借着子产的话,提出”天道远,人道弥“之说,认为天象与人事无关。

    “左传为春秋内传,而《国语》为春秋外传,其中亦言,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倒是与西安侯所述的‘阴气伏于黄泉,阳气上通于天,阴阳分争故为电’不谋而合。”

    任弘特地将正电荷说成阳,负电荷说成阴,正好接上了先秦《国语》《庄子》中已经泛滥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又能让汉人容易理解接受。

    而能证明摩擦生电办法,他一口气在文中提了六七种,不要太多。

    出于好奇,张敞非要一样样尝试着来。接着,他便在黑黝黝的屋舍内反复脱毛皮裘服,直到贯氏打着哈欠说:“衣上确有火光,振之迸炸有声,如花火之状。”

    而更简便的办法,则是将贯氏那些珍爱的绫罗绸缎,用手摩擦良久,直到有火星迸出。张敞不由想起往年冬天十分干燥时,夫妻相互整衣触碰,会有噼啪声和刺痛之感。

    据西安侯说,拼命摩擦狸猫的皮毛,也能发出静电火花之声,只可惜张敞家捉老鼠的狸奴太灵活,晚上不知窝在哪个角落,根本逮不到。

    折腾到大半夜,贯氏也渐渐信了那套理论,但却产生了一个疑问,咬着贝齿,在灯下欲言又止。

    张敞发觉妻子异样,鼓动她半响,贯氏才羞红着脸,怯怯道:

    “此阳与阴夹持,则磨轧有光而为电也,如此说来,男**阳交合时,也会有电?”

    ……

    次日,和妻子做了一晚上试验的张敞满脸疲倦地离开了家。

    今日轮到他休沐,正好能去郊外看看热闹,走到横门时,正巧遇到了皇曾孙乘着马往北门走去,二人都没睡好,哈欠连天的,不由相视莞尔一笑。

    回家拉着妻子做各种试验,这是近日来,关心这场论战的长安士人官吏常做的事。

    只是有的实验轻易成功,有的实验虽屡屡失败,却让人乐此不疲。

    张敞对刘病已道:“如今长安城里的士人官吏,多半都信了西安侯之言,阴阳分争而生电。”

    “唯一的疑问是,这人间常见之电,与天上的雷电,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不同于自恃才高,咄咄逼人的杨恽,刘病已倒是十分喜欢张敞,二人一同骑行而出时,看着天上乌云密布,恐怕又有雷雨了,今年冬天的气候确实很奇怪。

    但已经没人关心“冬雷灾异”,连那封《弃珠崖议》也没人讨论了,整个长安京兆,都只关心西安侯是否真的能抓到雷电。

    西安侯在文章里,以雷电烧焦人的头发、皮肤、草木等五个例子来证明雷电的本质是火,与地上玳瑁丝绸产生的电一样,只是力量一小一大。

    但相比于所有人都能随手证明的摩擦起电,想要捕捉闪电,谈何容易。

    他们去的方向是长安东南十多里外的乐游原,此地是长安南郊的最高点,地势高平轩敞,为登高览胜最佳景地,刘病已常年往来长安与下杜史家,对这一带十分熟悉。

    “这几日,西安侯告了假,带着人几乎跑遍了长安近郊,哪里有雨便追着过去。”

    而想要找西安侯所在也十分简单,只需要眯着眼睛凝神眺望,就能看到乐游原上,总会升起的两三只“飞鸢”,被线牵引着,放得老高,与后世的风筝并无区别。

    这倒不是任弘的发明,而是世上已有之物。墨子、公输班曾经制作过的木鸢、竹鹊难以考究,但汉初时,那位“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淮阴侯韩信竟也将此物用于战争中。

    韩信曾自诩将兵多多益善,经常打大军团会战,在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一只高高升起的绸制飞鸢,便是最好的进攻信号。

    民间更有种说法是,淮阴侯曾利用这飞鸢测量未央宫,打算乘高皇帝征陈豨时,挖地道偷袭未央宫。

    刘病已倒是觉得,此说乃是吕后的诬陷,对淮阴侯韩信,他是敬佩又惋惜的。

    从那之后,飞鸢风筝一直是汉军中常用的通讯手段,如今被西安侯稍加改造,变得更结实,能飞更高,如同凡人给予苍天的信号。

    张敞和刘病已纵马过去,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前些日子降下的积雪持久不化,但野外却仍有不少轻侠、富人和农闲的百姓来远远围观,寻来柴草烧了堆火,有钱的温着酒边喝边聊,穷点的就只能在边上蹭一点热量。

    “人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张敞在未央宫内上班,好容易才能来一次,整日游手好闲的刘病已却是西安侯队伍里的常客。

    他指着周围对张敞道:“三日前,整个乐游原都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得由京辅都尉派兵驱散一些,更有不少高官显贵前来,大司农田延年也赫然在列。”

    “昨日天大寒,没有厚衣裳的人也待不下去了,陆续离开。”

    “时至今日,人已少了七成,只剩三四百人了。”

    不过有一批人,却是雷打不动每日都来的,那便是高冠博服的儒生们,他们穿得十分郑重,端坐在一间草庐中,因为《礼记》曰:“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

    博士和贤良文学们虽然勉强接受了人间常见的摩擦生电是阴阳相冲所致,却依然坚持认为,雷电是天怒!

    西安侯任弘胆敢妄议天相,乃是妖言惑众,定会引来苍天暴怒,这群博士聚集在此,就是为了看天雷将任弘劈了。

    当然,在连续三四天不见任何成果后,他们也敢放声嘲笑任弘说大话了,就算天雷不将他劈了,事后宣扬出去,西安侯也将名声扫地,甚至会被朝廷惩罚。

    任弘此刻也裹着厚厚的衣裳,站在距风筝不远的地方,有些发愁地看着乌云密集的天气,真希望今天会打雷啊。

    他当然不会亲自去持线,操作风筝的,都是从长安市坊重赏募来的轻侠勇士,穿上绝缘的厚厚裘服,戴着很厚的麻布手套——任弘本来想向朝廷申请用死刑犯,但考虑到真引了闪电,儒生们也会借口说闪电劈的是有罪之人,所以只能募身世清白的壮士。

    刘病已和张敞过去见礼,张敞有些促狭地问道:“西安侯,这是多少回了。”

    “已经失败五次了。”

    任弘瞥了眼远处幸灾乐祸的儒生博士们,有些无奈,一向擅长给别人设陷阱的他,这次却给自己挖了个一个大坑。

    果然啊,文科生还是不要轻易跨界!

    “该死的富兰克林,你这试验到底靠不靠谱?”

    ……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95章 冲冠

    任弘前世看过一幅图画:画中描绘了一个秃顶的男人在风雨中站着,眼睛望着头顶布满乌云的天空。他身后有几个助手,其中一个扯着一根长线将风筝放上高空,被雨水打湿的长线上挂着一把金属钥匙。

    当闪电击中风筝时,电流顺着风筝线传导而下,那个秃顶男人伸出一只手,接近钥匙,两者之间有类似电流的东西闪过……

    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被印在100美元钞票上的秃顶佬,便是风筝试验的主角。

    但这个试验即便是真的,也肯定与流传的版本大不相同,因为那种闪电的直接雷击,足以让任何人当场毙命。

    后世有人重复过这个试验,试图证明这是谣言,任弘还看过那节目,最终证实,即便确有此事,真正引下来的也不是闪电,而是高空中的电荷。

    那便是任弘想要的东西:证明天上的电,与地上摩擦而起的电是一回事。他哪里敢亵玩闪电啊,真正的雷电1亿伏的电压,根本不是渺小人类能捕捉的东西。

    准确定位雷电击中何处,这可是后世都没法解决的难题,任弘家所在的小县城电视台避雷针竖了几十年,就没见它被闪电劈中过。

    至于精确引导雷击……这种气候武器如果发明出来,一定是21世纪最伟大的武器之一。

    而放个风筝就会被劈中的几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可即便如此,任弘仍收到了无数或好心或恐吓的告诫。

    “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

    “电字通申,申者,神也!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君子必衣服冠而坐,岂敢以飞鸢亵渎之?”

    连苏武也劝他:“道远,你也说过,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作《雷虚》批驳博士儒生即可,何必让人以身犯险,若是不成,恐怕会身败名裂,甚至遭到朝廷惩处啊。”

    但任弘还是决定完成这个试验。

    因为人类以后的所有成功,都来自这些在儒生、官府看来全然没有意义的蠢事啊!

    “就让我做那第一个蠢人吧。”

    只是在试验开始后,任弘和支持他的杨恽等人,却遇到了很多困难:制作能飞足够高的风筝,足够合适的风筝线,重金征募愿意不惧怕雷电,愿意冒这个风险且要家世清白的勇士。

    这一切都凑齐后,还得不断在长安周边追逐乌云。

    再加上此时是寒冬腊月,更增加了试验的难度,即便风筝线被打湿,也会很快冻住。风筝上的水汽被冻结,变得越来越重,所以任弘方才才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带着少数几个人悄悄试验时,其实已成功过一次,顺利导下了高空的电荷,用牲畜去触碰过,远到不了电死人的程度。

    但当众试验时,却整整失败了五次,要么是老天不帮忙,要么是风筝飞不高,坠落下来,得不断换风筝才行。

    几天下来,任弘请木匠赶制的十几架丝绸风筝已经告罄,而长安周边也在渐渐转晴,若今日再不能成功,恐怕就要拖到春夏了。

    可儒生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将任弘的失败大肆宣扬,而朝廷迫于压力,或许也加以惩罚。

    任弘只能凝望天空,暗暗向伟大的地球母亲祈祷:“我不敢亵玩闪电,只再向你求一点点微不足道,万分之一的电荷而已。”

    乌云积累了很厚,迟迟未落下雨雪,虽然天上未曾有电闪雷鸣,但空气中已产生部分电荷,使微微湿润的风筝线明显地带上静电,风筝线上挂着的那两颗钥匙在吱吱作响。

    这是不错的消息,任弘他们注意到了这一幕,起身走了过去,原本还在嘲笑任弘的儒生们也陆续站起来,紧随其后,夏侯胜的弟子贾捐之,学公羊春秋的刘子雍、桓宽亦在其中,他们就偏不信这个邪。

    在半空中,大自然乘着夜风,召唤着她的孩子们:尘埃、冰晶和水滴,汇聚在一处。它们彼此摩擦,正负电荷欢叫着相互碰撞。很快,翻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蓝色的电光在压得很低的乌云中闪烁,照亮了昏暗的大地,旋即是震撼的雷鸣!

    树林在狂风中摇曳匍匐,屈服于惊雷的威严之下,高空中的静电越来越强,当风筝被狂风吹拂着乱飞时,一些电荷顺着湿润的风筝线传了下来。

    “有了!”

    游熊猫是自告奋勇放风筝的人之一,在厚厚的裘服之外,依然披着那件晃眼的熊猫披风。

    和先前那次侥幸成功的试验一样,他感受到自己在衣裳下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虽然厚厚麻布手套作为绝缘体杜绝了大部分电流,但那两颗钥匙已经诡异地竖立了起来,并有电火花劈啪作响之声。

    游熊猫努力操纵风筝,使其不落,又放声大笑起来,如同逮住了一个在武功县的山林中,与他捉迷藏的狡猾女子。

    “西安侯,我又抓住她了!”

    在任弘和涌过来围观的众人眼中,游熊猫此刻的身形十分诡异,整个人都在电荷中闪烁发光,看起来像是在和雷电嬉戏玩耍,轰鸣不已的雷霆和呼啸着的狂风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众人都停在十多步外不敢上前,震惊于眼前这一幕。

    专程奉大将军之命跟着任弘,想要做个见证的宗正刘德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刘病已则微微诧异,想起昨夜按照《雷虚》所言,为妻子梳发时,那梳子上跳动的电光火花,天上的电与地上的电,当真是一回事么?

    而微服至此,想看看西安侯能不能像西门豹那样力折愚论的赵广汉,则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每个人的三观都受到了极大震撼,而儒生博士们则面面相觑,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直到有人嘟囔了一句。

    “吾等未曾见到雷电被捉住啊!”

    “雷电何其迅猛,即便被捉住,又岂会被肉眼瞧见?”

    任弘也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厚厚的麻布手套指着那两颗已经完全竖起来的钥匙:“它就关在那钥匙中,谁若不信,就上去摸一摸!”

    跟来的十多个博士弟子、贤良文学无人上前,任弘便笑了起来:

    “诸位不是号称朝闻道而夕死,为了证明道义,不惧万难么?更何况,这点电量不过是将云层上闪电的万分之一引了下来,电不死人的。”

    诸儒为其所激,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洛阳人贾捐之,愿意一试!”

    正是夏侯胜的弟子,首倡因冬雷而弃珠崖的贾捐之。

    身后的众人连连劝阻:“君房,别去,万一是真的……”

    “然也,吾等回去之后,就说根本没看到引下闪电。”

    有人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管发生什么,只当没看见,不就是那武功人周身闪过一阵蓝光、而风筝线上钥匙竖起么,上面写着“闪电”二字了?

    贾捐之却摇头低声道:“宗正刘德在,未央厩吏张敞也在,跟着看热闹的数百人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事一旦散播开来,愚夫不通经术,无从分辨真伪,恐将信任弘谬论邪说。”

    “若不能证实闪电不在那钥匙中,吾等师长的天人灾异之论,恐怕要遭受重创!”

    他言罢毅然上前,任弘打量他头顶上的巍峨儒冠道:“不愧是贾生之后,我一向佩服贾谊,只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其曾孙贾君房,真的要为维护鬼神灾异之说而冒险,你就不觉得羞愧惧怕?”

    贾捐之大笑:“曾祖父的学说,我比西安侯更明白,国家将有失道

    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他无可惧,惟此足以戒之。灾异,就应着苍生之愿!”

    “西安侯勿虑,我二十年来一心读圣贤书,学经术,未曾犯一件错事,也不曾有阴过。数日来沐浴更衣,每逢迅雷雨雪,必朝服衣冠,今日出门前饮食洁净,沐浴更衣。不曾触犯天怒。”

    他斜眼看着任弘:“苍天要劈,也该劈妖言惑众之辈,捐之何惧之有?”

    说罢便捋起袖子,大义凛然地朝那两颗挂在风筝线上的钥匙伸了过去,准备捏住并解下它们,戳穿任弘的歪理邪说。

    但下一刻,他的手就不听使唤了。

    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伴随着劈啪作响的微弱的火花,一丝残存的明亮电弧,自那钥匙钻入了贾捐之的指尖,他整个人忽然抽搐后退,径直摔倒在地!

    这果然是闪电的万分之一,但也远胜过那些摩擦而起的微弱电荷,贾捐之心跳都停了半拍,幸而未死,在众人呼唤下回过神来,只觉得整个左手臂都发麻颤抖。

    “君房,你的冠!”

    在旁人提醒下,贾捐之一模自己头顶,才发现自己那高高的漂亮儒冠,竟在方才触电瞬间,被猛地竖起的头发顶飞,如今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被欢呼的众人踩在脚下。

    而游熊猫的风筝,也终于在一阵大风吹过后,坚持不住坠落在地,上面沾满了一层冰晶,早已不堪重负。

    反正没死人,众人也不关心贾捐之感受,在杨恽、张敞带头下,一拥而上,将任弘和游熊猫簇拥在中央,大声唱起《上林赋》的一段来。

    “轊(wèi)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

    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

    擒得紫电兮,献天子!”

    ……

    PS:第三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599/ 第一时间欣赏汉阙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汉阙》为转载作品,汉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