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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 菟

    说来也怪,在西安侯到乐游原上引了一次闪电,将儒生贾捐之电翻后,他本人非但没有如贤良文学们诅咒的那样,迎来天怒被雷劈了。甚至连聚集在长安上空的阴云,在下了一场断断续续、扯絮撕棉似的雪后,也陆续散去,冬日的阳光再度普照被瑞雪覆盖的未央宫。

    椒房殿种植的珍贵草木早已掩于积雪之下,但在枯枯瑟瑟包围中,还有一片腊梅不畏严寒,怒放出鲜红的花朵来,格外喜人。

    应邀来椒房殿赏梅的瑶光公主正站在这腊梅下,鹿皮小靴,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紫貂皮裘,毡帽解了垂在身后,她不由想起自家母亲,也是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只是她没这耐性摆弄不来,没想到皇后也好这口。

    她下意识地这么说,却惹得上官皇后笑了。

    “瑶光公主是奇女子,能自由驰骋,吾等困于深宫的,可不只能摆弄花草。”

    与瑶光并排站立的,正是大汉朝的上官小皇后,她刚满14岁,娇小的身形裹在白狐裘里,抬起头,露出了微微发红的俏丽脸庞,看向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椒房殿主殿顶,一群工匠正在官吏指挥下在上面忙活着。

    “他们在做什么?”

    瑶光刚从宫外来,知道那场震惊长安的论战,便道:“应是在为椒房殿的瑞兽,添加避雷的铜皮引线,以避雷暴之害。”

    她虽然在上林乐府未能随时去看热闹,但刘万年却是全程跟着西安侯跑动跑西,将乐游原上发生的事一点不漏讲给瑶光听。

    西安侯奇思妙想,用飞鸢风筝之术,竟真的抓住了雷电,困在小小钥匙里,而儒生一触碰后如遭雷击,连儒冠都飞了。

    这便证明天雷与日常产生的静电一样,只是威力不同,这就让以冬雷吓唬朝廷的齐学天人灾异之说几近破产——除非立刻加以改造,亡羊补牢,否则他们再也不能拿打雷说事了。

    “西安侯说,阴气伏于黄泉,阳气上通于天,阴阳分争故为电。而雷电生成后,又落回地面上,十分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

    “未央宫的位置本就是长安城中最高的,过去百多年,常有雷击大殿庙宇,引发天火之事发生,而儒生博士们便每每借题发挥,却无一策能让未央宫防止雷击天火。”

    “于是西安侯为防雷想出了好办法,按照阴阳之说,要将雷电引到地面,与伏于黄泉的阴气中和,消弭那巨力,地载万物嘛,宫殿扛不住的雷击,大地有容乃大,故习以为常。”

    而西安侯绑在风筝线上的铜钥匙证明,雷电是沿着金铁之物而行的。只需要对宫殿顶上的瑞兽稍加改造,在其身上绑着金属条,一侧从舌头伸出,另一侧导入地里,如此,当闪电偶尔落在宫殿上时,就会被兽舌引向金属条,并直奔地下而消散,因而不致伤害屋舍和人。

    这个建议经过一番讨论后,被负责宫殿修理建设的卿士“将作大匠”赞同。理由是孝武皇帝时,柏梁殿遭到天雷引发的火灾,在一位胡巫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置层顶上,铜制的鱼须垂到地上,从此以后数十年,柏梁殿再也没遭灾过,倒是与西安侯的建议不谋而合。

    瑶光滔滔不绝地说着,上官皇后则认真听着,但看着瑶光提及西安侯时那高兴劲,上官不由莞尔,却又有些羡慕,心中暗暗叹息。

    瑶光至少拥有更多的自由,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如同一只自由的乌孙隼。

    这位乌孙公主比上官皇后大,不止是年龄大……上官皇后目光从瑶光脸上略为下移。

    嗯,其他地方也更大。

    但实是天真烂漫,没有太多心机,毕竟乌孙国那点宫廷斗争,怎么和长安未央里相比?

    别看上官皇后才14岁,却是真经历过生死抉择的,当年她的祖父上官桀、上官安与燕王刘旦合谋,打算杀死外祖父霍光,废掉今上,立燕王为帝——也有说他们欲自立为帝的。

    当时有人问“皇后怎么办”时,她的父亲上官安是怎么回答的呢?

    “逐麋之狗,当顾菟邪!”

    追逐麋鹿的猎狗,还顾得上小兔子么?

    在祖父、父亲眼中,她就是可以牺牲的小兔,可当初,非要将年仅五岁的她送进宫做婕妤做皇后的,也是他们啊!

    上官氏谋反失败,被霍光赶尽杀绝,桀、安宗族全灭,唯独上官皇后因年少不曾与谋,加上她是霍光外孙女,故得不废。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在宫中如履薄冰,虚与委蛇的生活。

    于是上官皇后笑道:“加了避雷举措也好,我少时是很怕天雷的,真的很怕被劈。”

    能不怕么?上官皇后只觉得,自己头顶随时聚集着乌云:她毕竟姓上官,而祖父家适龄的霍姓女子多的是,若她表现得不好,这皇后之位,随时会被替换,可怜的上官遗孤,将再度被当成牺牲的小兔!

    想想也对,菟除了兔子外,还有另一层意思:

    一种自己没有根的草,靠附着在别的植物身上,寄生存活。

    可不就是她的写照么。

    她身为堂堂皇后,却早早失去了自己的宗族本家,只能依附在皇帝、霍氏身上才能存活。

    “人皆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这大汉的天子深居简出,身体又不好,一言一行都被约束着,哪里发得出雷霆之声?”

    故天下人不知有天子,只看大司马大将军的喜怒行事。

    “外祖父肃然时,整个大汉,都是乌云密布。”

    “外祖父笑时,长安的天便是晴天。”

    上官皇后抬起头看向晴朗的天际,娇小可爱的容颜下,是被环境逼出来早熟的心智,若连这点都不懂,她恐怕早就被送去见祖父、父亲了。

    “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大将军之呴吁矣!”

    ……

    而太常寺的博士官邸舍,也尽是一群畏惧大将军呴吁雷霆的老家伙。

    《易》博士田王孙道:“自从乐游原一役后,长安尽是诵读西安侯《雷虚》之说者,甚至有愚民轻侠称其为‘大汉西门豹’,夸赞他破除邪说,将吾等视为应该被投河的三老、巫祝!”

    《齐诗》博士,较为年轻的翼奉拍案道:“哼,分明是任弘在《雷虚》前故意散播《西门豹治邺》,好博取士人舆情支持,此人果如其称号’沙漠之狐‘一样,是只奸诈的狐狸。”

    “诸位稍安勿躁,吾等现在不能再与之对敌了,大将军已做出了裁决,胜负已分,再强辩争执,只会越来越糟!”

    说话的是《公羊春秋》的博士赢公,他忧心忡忡地叹息道:“夏侯胜、贾捐之师傅已经被赶出太常寺,大夏侯尚书也失了官学地位。”

    “御史大夫督促太常重新选欧阳尚书的正宗传人欧阳高,来补上博士之位,万幸,欧阳高与夏侯胜虽然政见义理不同,可好歹是齐学。”

    田王孙很焦虑:“赢兄,你还有闲心关系欧阳尚书,吾等这四家是否会被牵连,还不得而知呢!”

    这大汉朝的五经七博士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踢走一个才能补上一个,竞争确实激烈。所以占住坑的人,就要打死不挪位置。

    比如同属于齐学的各派,就喜欢抱团取暖。基于大势,他们在战和、进退问题上愿意与《鲁诗》《毛诗》,以及来自鲁地的大鸿胪韦贤合作,可对于那些觊觎博士位置的在野鲁学诸派,却是一致合作打压!

    只恨这次冬雷之辩,喜欢谈天人说灾异的齐学五家都卷了进去,虽然大将军只处置了急先锋夏侯尚书一家,可众人依然忐忑不安。

    还是年纪最大,作为翼奉夫子的《礼》学博士后苍有经验,他牙齿已经几乎掉光了,说话很难听清,却给了众人灵感:

    “那任弘的《雷虚》不是关键,吾等稍做辩驳,还是能圆上灾异之说,关键是大将军的态度。”

    “究其缘由,还是过去几年间,吾等齐学诸子以灾异之说为兵器,干预朝政太过频繁,引来大将军不满了。”

    “吾等若想要保住自己的博士之位,保住各自的师法家说继续占据朝堂一角,就得想办法,将坏事,变成好事!”

    “如何变坏为好?”田王孙一筹莫展。

    可说完话后,后苍却闭上了眼,好似睡着了,他累了,剩下的事,交给年轻人们去想吧。

    倒是有过一次甩锅给董仲舒经验的赢公有了主意:“诸位,很快就是元凤六年,再过一年,大汉就又要改年号了!”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古时除了极其特殊的“共和”外,是没有年号的,只以帝王纪之,直到汉武帝时,开创了这一规矩。

    因为最初时汉承秦制,连德行服色都沿用水德黑色,所以从建元到元封,哪怕是追加的纪元,也是六年一改,因为沿袭秦朝的“数用六”。

    直到太初改制后,德行服色改成土德黄色,数用四,于是四年一改年号。

    而按照昭穆制度,到了今上,又要六年一改元。

    按照汉武帝改元的规矩,一般要以祥瑞来为新的年号命令。

    比如“元光”,以天中有长星掠过,本来也是灾异,被当时董仲舒公孙弘等人硬生生说成祥瑞。

    “元朔”,是遇上了七十六年一次,难得一见的朔旦冬至吉日。

    “元狩”,是在狩猎得到了一角的麒麟神兽。

    “元鼎”,是在河东挖出了古鼎,“元封”,则为封禅泰山这件大事。

    至于今上的“元凤”,同样是因为前一年,某地出现了凤凰的祥瑞。

    翼奉苦思冥想:“后年就要改元了,但各地并未出现合适的祥瑞,是否要……”

    言下之意,他们是否要伪造祥瑞献上,以讨好大将军和陛下,好让朝廷对齐学几位博士犯的错误高抬贵手。

    “何必舍近求远。”

    赢公苦思冥想,认为现在齐学四个学派都自身难保,就不要一味与西安侯和典属国为敌了。

    而朝廷讨厌齐学总是拿灾异做武器干涉朝政,绑架舆情,可对他们奉献祥瑞,夸赞执政者治国有方、风调雨顺倒是很鼓励。

    人都一个样,忠言逆耳,他们作为忠臣想要在朝中存活下去,有时就得昧着良心说说好话。

    赢公扫视在场几位齐学同盟,大胆地提出了建议:“如今西安侯在乐游原擒得紫电,又献避雷之术杜绝宫室宗庙为天火所坏。也是一种稽古以来,前所未有的祥瑞啊!”

    “如此便能一举两得,既与西安侯讲和赔罪,让他勿要穷追不舍,又能叫陛下和大将军欢喜。”

    面对几个目瞪口呆的同行,已经完全不要脸的赢公高兴地拊掌说道:

    “吾等不妨上书,提议新的年号为……”

    “元电!”

第197章 变白以为黑兮

    “居然提议后年改元为‘元霆’?朝中诸位博士,真是鲜廉寡耻啊。”

    读完这份改元上疏后,夏侯胜长叹一声,将它递给了弟子贾捐之。

    贾捐之自从被电了一下后,整个人的须发总是炸哄哄难以梳顺,即便用发髻和帻绑住也依然十分蓬松,他轻声念道:

    “孝武时,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朔旦冬至日曰元朔,四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

    “夏侯胜以冬雷为灾异,上书欲弃珠崖,然臣王孙、臣苍等以为不然。昔日黄帝母曰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孕二十五月,生黄帝于寿丘,雷电为祥瑞明矣!”

    “今县官继位十有二年,天下安定,政平河清,故昊天笑而为雷电,落之于长安乐游原,使西安侯弘以飞鸢获紫电而献之于天子,竖金鸱吻以护宗庙宫室。”

    “此殷周文景前所未有之事,岂不为天瑞乎?《春秋》言:三月癸酉,大雨震电。震,雷也,电,霆也。可改后年为‘元霆’!”

    赢公的提议只是初稿,齐学四家博士商议后,还是认为元霆为妙,遂上疏,还真被皇帝和大将军采纳了,此事已传遍长安。

    “这简直就是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读完之后,贾捐之差点再度怒发冲冠:“真是岂有此理,夫子虽被取消博士之位,尚撰写文章与那任弘驳辩抗争,可这几家博士,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竟不惜将灾异说成祥瑞,还对吾等落井下石,只为讨好当政者。亏他们都号称大儒,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不奇怪。”夏侯胜从下野那一刻起,就料到这一幕了,摇头道:“元狩中,孝武皇帝打算设立年号,追溯过去二十多年,元朔、建元都很快确定,争议不休的是第二个年号。”

    “建元六年,长星出于东方,长竟天,三十日方去。我的夫子夏侯公(夏侯始昌)推演洪范五行,认为这是蚩尤旗,彗星出,必有反者,兵大起,其国乱亡,星孛东方,将军谋王。是灾异而非祥瑞,更不能作为年号。”

    “夫子本是忠贞之言,希望孝武皇帝能反思过去二十余年的教训,停止对匈奴开战。但董仲舒、公孙弘逢迎孝武之意,竟将这大凶的灾异说成是除旧布新之兆,预示着汉将大盛,王者征伐四方,兵诛四夷。”

    结果自不必说,汉武帝当然采纳了后者,而渐渐冷落了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只能离开长安,回齐鲁收徒授业,最高也只当到昌邑王太傅。

    如今这一幕,不过是历史重演。

    “既然四家博士折了腰,不敢据理力争,吾等再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意义了。”

    夏侯胜遂召集自己的弟子们:“我曾与汝等说过,士人最要担心的,不是不熟律令、不懂兵法,而是不明经术。”

    “一旦娴熟于经术,想要入仕获得青紫两千石之绶,就好比俯身去拾取草芥一般容易。若是一个官吏不明经学,那肯定当不好官,不如回家种田。”

    他的目光越过墙垣,望向了未央宫中:“如今庙堂之上,不学无术之辈倒持太阿,西域小吏侥幸为侯,坏纲常,乱灾异,而博士诸生不与之力辩。”

    “原本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没有其他惧怕的事,唯独依靠灾异可以告诫之,但开了这坏头后,恐怕再也约束不了了。国事由此败坏,今后大将军和西安侯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开西域,拓交趾,孝武时的穷兵黩武,将要再度出现。”

    “礼失求诸野,孔子之道不行于鲁,遂去鲁周游天下。我不会再留在长安,汝等愿意跟的,就跟着,若是不愿,就各自散去,去拜入其他博士门下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任凭争吵、质疑、哭泣响彻庭院。

    过了大半个时辰,声音平息了,脚步也渐行渐远,夏侯胜再睁开眼时,一度挤满院子的弟子们,就只剩下三五个,为首的便是贾捐之。

    几人都跪在夏侯胜面前,神情坚毅:“夫子愿效孔子去鲁,吾等便是颜回、子路,侍奉夫子身边!”

    夏侯胜叹息颔首,让众人收拾行囊,赶在新年前上路。

    “但夫子,天下之大,吾等要去往何处呢?”

    夏侯胜却早有打算,即便任弘”擒获“了雷电,但他依然对洪范五行之说深信不疑。

    “前年,除了泰山脚下大石竖起外,还有一件蹊跷事。”

    夏侯胜回首望向未央宫,他不仅能推算灾异,直觉也很灵。

    “昌邑社中,枯木复生!”

    ……

    夏侯胜等人为朝廷以雷电灾异为祥瑞而愤愤不平,刚打了一场漂亮仗的典属国诸吏,倒是觉得惩罚太轻了。

    “我还以为会将满口胡话的齐学博士们统统赶出朝堂。”

    负责南方事务的张匡十分失望,在他看来,大鸿胪和诸博士,就是阻挠典属国办事的最大敌人。

    任弘倒是看得很开,笑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他看得很清楚,以大将军为首的中朝,在自己放出《雷虚》,与齐学博士打擂台时,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而在实锤天上的雷电与地上的摩擦起电一样,都是阴阳相激所生后,霍光立刻免去了夏侯胜的博士之位,让他和一众弟子滚蛋,却仅限于此,没有扩大打击面。

    霍光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已足以敲山震虎。被他巴掌扬起的风吹到面皮齐学博士们,立刻就换了说辞,异口同声认为雷电是祥瑞,甚至提议朝廷为此而改元。

    霍光竟欣然纳之!

    在任弘的计划中,《论衡》这本科普书,是要花一辈子去慢慢书写的,《雷虚》只是第一篇。

    可现在任弘却不打算立刻续写,而决定偃旗息鼓,开始反思整件事。

    当初汉武帝之所以会接受董仲舒“天人感应”的说辞,就是为了给天子权威寻找依据,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董生还存了用天威限制皇权的打算,可被汉武帝看穿,让他身败名裂。齐学的徒子徒孙也不给力,好好的天人感应,已经被玩成谶纬神学了。

    “朝廷讨厌谶纬神学、天人之说么?”

    “恐怕是又爱又恨吧。”

    任弘摇了摇头:“他们只是讨厌儒生以谶纬灾异之说来批评、干预政事罢了,因为博士和贤良文学这几年越发得寸进尺,才需要打压打压。被教训一番后,原本咬人的狗开始吐舌头示好,朝廷对他们将雷电说成祥瑞,为十二年来大将军的施政成果张目,倒是十分欢迎,毕竟老百姓很吃这一套啊。”

    总之一句话,批评不行,歌功颂德可以。

    “说白了,我就是一把刀。”

    被霍光用来捅了齐学博士一下,就该入鞘了。

    若任弘不知好歹继续战斗,恐怕就要被雪藏甚至折了。

    更何况,儒生博士不是谶纬灾异之说的源头,他们最初时也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广大人民群众才是最好这口的,儒家不过是几百年下来,浸染从众罢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就这样以大家欢天喜地地复归迷信而结束,想要变黑为白?一朝一夕哪够,七十年都不够!

    任弘一度抛下的大石头被黑黝黝的深潭吞没,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一度爆发的巨响也归于寂寥,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就在任弘从典属国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却能看到一些士人在兴奋地传递诵读着简牍,这次不止是太史公书里的那些故事,任弘的《雷虚》作为科普小读物同样受欢迎。

    不是每个人都敢将风筝放向天空,但人人都能拿起梳子对着头发做个小试验,或者逮着邻居家的狸奴狂撸不止。

    而有时候,当天空中有乌云飘过时,一些士人也会扶着高高的冠,抬起头仰望天际。

    他们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敬畏和恐惧,而多了些好奇。

    任弘叹了口气,心中稍有安慰。

    “雷声虽然停了,但今日埋下的种子,十年二十年后,将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马匹停在未央宫的公车司马门,任弘下了马,将其交给未央厩吏,自己则肃然整理衣冠朝服,银铛貂尾挂在冠上。

    任弘今日入未央宫的原因,与以往不太一样,入了公车司马门,跟着郎卫,径直往宣室殿而去。

    抵达殿门外时,作为常侍骑郎的杨恽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穿着一身武吏甲胄过来,一板一眼地说道:

    “天子召见!西安侯,请随我来!”

    ……

    ps:有事回来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97章 变白以为黑兮

    “居然提议后年改元为‘元霆’?朝中诸位博士,真是鲜廉寡耻啊。”

    读完这份改元上疏后,夏侯胜长叹一声,将它递给了弟子贾捐之。

    贾捐之自从被电了一下后,整个人的须发总是炸哄哄难以梳顺,即便用发髻和帻绑住也依然十分蓬松,他轻声念道:

    “孝武时,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长星曰元光,三元以朔旦冬至日曰元朔,四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

    “夏侯胜以冬雷为灾异,上书欲弃珠崖,然臣王孙、臣苍等以为不然。昔日黄帝母曰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孕二十五月,生黄帝于寿丘,雷电为祥瑞明矣!”

    “今县官继位十有二年,天下安定,政平河清,故昊天笑而为雷电,落之于长安乐游原,使西安侯弘以飞鸢获紫电而献之于天子,竖金鸱吻以护宗庙宫室。”

    “此殷周文景前所未有之事,岂不为天瑞乎?《春秋》言:三月癸酉,大雨震电。震,雷也,电,霆也。可改后年为‘元霆’!”

    赢公的提议只是初稿,齐学四家博士商议后,还是认为元霆为妙,遂上疏,还真被皇帝和大将军采纳了,此事已传遍长安。

    “这简直就是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读完之后,贾捐之差点再度怒发冲冠:“真是岂有此理,夫子虽被取消博士之位,尚撰写文章与那任弘驳辩抗争,可这几家博士,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竟不惜将灾异说成祥瑞,还对吾等落井下石,只为讨好当政者。亏他们都号称大儒,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不奇怪。”夏侯胜从下野那一刻起,就料到这一幕了,摇头道:“元狩中,孝武皇帝打算设立年号,追溯过去二十多年,元朔、建元都很快确定,争议不休的是第二个年号。”

    “建元六年,长星出于东方,长竟天,三十日方去。我的夫子夏侯公(夏侯始昌)推演洪范五行,认为这是蚩尤旗,彗星出,必有反者,兵大起,其国乱亡,星孛东方,将军谋王。是灾异而非祥瑞,更不能作为年号。”

    “夫子本是忠贞之言,希望孝武皇帝能反思过去二十余年的教训,停止对匈奴开战。但董仲舒、公孙弘逢迎孝武之意,竟将这大凶的灾异说成是除旧布新之兆,预示着汉将大盛,王者征伐四方,兵诛四夷。”

    结果自不必说,汉武帝当然采纳了后者,而渐渐冷落了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只能离开长安,回齐鲁收徒授业,最高也只当到昌邑王太傅。

    如今这一幕,不过是历史重演。

    “既然四家博士折了腰,不敢据理力争,吾等再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意义了。”

    夏侯胜遂召集自己的弟子们:“我曾与汝等说过,士人最要担心的,不是不熟律令、不懂兵法,而是不明经术。”

    “一旦娴熟于经术,想要入仕获得青紫两千石之绶,就好比俯身去拾取草芥一般容易。若是一个官吏不明经学,那肯定当不好官,不如回家种田。”

    他的目光越过墙垣,望向了未央宫中:“如今庙堂之上,不学无术之辈倒持太阿,西域小吏侥幸为侯,坏纲常,乱灾异,而博士诸生不与之力辩。”

    “原本天人有感应,为人上者,没有其他惧怕的事,唯独依靠灾异可以告诫之,但开了这坏头后,恐怕再也约束不了了。国事由此败坏,今后大将军和西安侯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开西域,拓交趾,孝武时的穷兵黩武,将要再度出现。”

    “礼失求诸野,孔子之道不行于鲁,遂去鲁周游天下。我不会再留在长安,汝等愿意跟的,就跟着,若是不愿,就各自散去,去拜入其他博士门下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任凭争吵、质疑、哭泣响彻庭院。

    过了大半个时辰,声音平息了,脚步也渐行渐远,夏侯胜再睁开眼时,一度挤满院子的弟子们,就只剩下三五个,为首的便是贾捐之。

    几人都跪在夏侯胜面前,神情坚毅:“夫子愿效孔子去鲁,吾等便是颜回、子路,侍奉夫子身边!”

    夏侯胜叹息颔首,让众人收拾行囊,赶在新年前上路。

    “但夫子,天下之大,吾等要去往何处呢?”

    夏侯胜却早有打算,即便任弘”擒获“了雷电,但他依然对洪范五行之说深信不疑。

    “前年,除了泰山脚下大石竖起外,还有一件蹊跷事。”

    夏侯胜回首望向未央宫,他不仅能推算灾异,直觉也很灵。

    “昌邑社中,枯木复生!”

    ……

    夏侯胜等人为朝廷以雷电灾异为祥瑞而愤愤不平,刚打了一场漂亮仗的典属国诸吏,倒是觉得惩罚太轻了。

    “我还以为会将满口胡话的齐学博士们统统赶出朝堂。”

    负责南方事务的张匡十分失望,在他看来,大鸿胪和诸博士,就是阻挠典属国办事的最大敌人。

    任弘倒是看得很开,笑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他看得很清楚,以大将军为首的中朝,在自己放出《雷虚》,与齐学博士打擂台时,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而在实锤天上的雷电与地上的摩擦起电一样,都是阴阳相激所生后,霍光立刻免去了夏侯胜的博士之位,让他和一众弟子滚蛋,却仅限于此,没有扩大打击面。

    霍光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已足以敲山震虎。被他巴掌扬起的风吹到面皮齐学博士们,立刻就换了说辞,异口同声认为雷电是祥瑞,甚至提议朝廷为此而改元。

    霍光竟欣然纳之!

    在任弘的计划中,《论衡》这本科普书,是要花一辈子去慢慢书写的,《雷虚》只是第一篇。

    可现在任弘却不打算立刻续写,而决定偃旗息鼓,开始反思整件事。

    当初汉武帝之所以会接受董仲舒“天人感应”的说辞,就是为了给天子权威寻找依据,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董生还存了用天威限制皇权的打算,可被汉武帝看穿,让他身败名裂。齐学的徒子徒孙也不给力,好好的天人感应,已经被玩成谶纬神学了。

    “朝廷讨厌谶纬神学、天人之说么?”

    “恐怕是又爱又恨吧。”

    任弘摇了摇头:“他们只是讨厌儒生以谶纬灾异之说来批评、干预政事罢了,因为博士和贤良文学这几年越发得寸进尺,才需要打压打压。被教训一番后,原本咬人的狗开始吐舌头示好,朝廷对他们将雷电说成祥瑞,为十二年来大将军的施政成果张目,倒是十分欢迎,毕竟老百姓很吃这一套啊。”

    总之一句话,批评不行,歌功颂德可以。

    “说白了,我就是一把刀。”

    被霍光用来捅了齐学博士一下,就该入鞘了。

    若任弘不知好歹继续战斗,恐怕就要被雪藏甚至折了。

    更何况,儒生博士不是谶纬灾异之说的源头,他们最初时也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广大人民群众才是最好这口的,儒家不过是几百年下来,浸染从众罢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就这样以大家欢天喜地地复归迷信而结束,想要变黑为白?一朝一夕哪够,七十年都不够!

    任弘一度抛下的大石头被黑黝黝的深潭吞没,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一度爆发的巨响也归于寂寥,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就在任弘从典属国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却能看到一些士人在兴奋地传递诵读着简牍,这次不止是太史公书里的那些故事,任弘的《雷虚》作为科普小读物同样受欢迎。

    不是每个人都敢将风筝放向天空,但人人都能拿起梳子对着头发做个小试验,或者逮着邻居家的狸奴狂撸不止。

    而有时候,当天空中有乌云飘过时,一些士人也会扶着高高的冠,抬起头仰望天际。

    他们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敬畏和恐惧,而多了些好奇。

    任弘叹了口气,心中稍有安慰。

    “雷声虽然停了,但今日埋下的种子,十年二十年后,将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马匹停在未央宫的公车司马门,任弘下了马,将其交给未央厩吏,自己则肃然整理衣冠朝服,银铛貂尾挂在冠上。

    任弘今日入未央宫的原因,与以往不太一样,入了公车司马门,跟着郎卫,径直往宣室殿而去。

    抵达殿门外时,作为常侍骑郎的杨恽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穿着一身武吏甲胄过来,一板一眼地说道:

    “天子召见!西安侯,请随我来!”

    ……

    ps:有事回来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98章 麟也

    任弘年仅二十一,立功封九百户西安侯,还当上了千石的典属国丞,一直被人认为年少高才,前程不可限量。

    但直到他在温室殿见到了金赏,才知道什么叫“年少而位高”。

    在温室殿门口迎接任弘的奉车都尉金赏才十**岁年纪,腰上却挂着比二千石的青绶。

    金赏细细的眉目,宽大的面庞,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身材有些微壮,若是再扎一头辫发,铁定会被认成胡人——他家确实是匈奴人,其父金日磾乃是休屠王子。

    而因为金家长子早死,作为金家次子,金赏继承了秺(du)侯之爵,领二千一百一十八户。作为刘弗陵年纪相仿的玩伴,金氏兄弟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就是皇帝的御用司机,地位大概跟秦始皇帝身边的赵高差不多。

    更别说金赏还有一个让朝野侧目的身份:霍光的女婿。

    “霍光的女儿是真多啊。”

    任弘来时的路上还在心里暗暗吐槽,霍家一共有五朵金花,大女儿嫁给了上官安,生了如今的上官皇后。

    二女儿嫁了度辽将军范明友,三女儿嫁了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四女儿嫁了金赏,小女儿霍成君年纪尚小待字闺中。

    大将霍光能有今天,固有其政治底蕴和权术能力,但下半身也帮了不少忙。

    按理说如此众多光环缠身,年轻的金赏应该自矜骄傲才对,可他给任弘的感觉便是低调。朴素的朝服衣冠,不加任何装饰,见了任弘也不自持官大,反倒像个普通郎卫一样,长揖与他见礼。

    相比于在长安名声不太好的霍家,金家的家教确实极好。据说其祖母休屠阏氏虽是个胡女,作为俘虏被带到异国他乡的长安,却十分会教育儿子,连汉武帝也对她肃然起敬。

    金日磾也家教甚严,任弘听说过这样故事:金日磾的长子被汉武帝所宠爱,是汉武帝逗乐子的弄儿,后来那弄儿长大,行为不谨,竟在殿下与宫女戏闹,金日磾正好看见,回家竟持家法,将自己长子给杀了!

    事在十余年前,这金赏当时已有记忆,想必那一幕让他印象深刻,虽身居高位厚爵,又颇得皇帝信爱,说话却谨慎小心,绝不踏错半步。

    但与之相应的便是无趣,任弘跟着金赏进温室殿时,他几乎都是沉默地引路,也不和任弘寒暄套近乎,一副不愿意招惹任何麻烦的样子。相比于方才带任弘从公车司马门到殿门的大嘴巴杨恽,全然两种性格。

    “西安侯请稍待。”

    穿过了三道守备严密的门禁后,金赏让任弘在外等等,任弘眼睛四下打量,据说皇帝喜静,所以宫人走路都蹑手蹑脚的,连掀开帘子的动作都如猫儿般柔软。

    金赏进去片刻后才出来带着任弘入内,刚步入厅堂,任弘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中,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温室殿不大,在这深冬时节却格外暖和,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皇帝端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穿着一身常服,戴刘氏冠,正手持竹简看书,除了引任弘进来的金赏外,只有两名宦者远远伺候在御案之侧。

    任弘朝刘弗陵下拜时,摸到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地板下埋着的地龙透出温暖,嗯,今天应该能跪坐得很舒服。

    “任卿免礼。”

    和那天在前殿为任弘剖符封侯时一样,刘弗陵的脸色依然有些病态的潮红,不知是烤火烤的,还是本就如此,他身材高大,长八尺二寸,足足比霍光高了两个头。

    本该是富于春秋的年纪,话语却仿佛没什么气力,一扬手,让宦者将一样东西抬了过来。

    任弘一瞧,竟是自己让人在乐游原上放过的风筝,那两把将贾捐之电翻的小钥匙也被小心装在漆盘里。

    刘弗陵道:“任卿在乐游原真是让天下人开了眼,‘擒得紫电兮,献天子’……只可惜朕没亲眼见到啊。”

    说着也不管金赏的惊呼劝阻,刘弗陵直接将两把钥匙拿了起来,高高抛起又捏在手心:“看来任卿献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笼子,这里面装着的紫电,早就跑没了。”

    任弘道:“闪电迅捷,转瞬即逝,倒是博士弟子贾捐之有幸触碰到。”

    刘弗陵又拿起手边的书道:“所以朕只能看看任卿的《雷虚》,搞清楚其中奥妙。”

    任弘连道不敢:“臣学识浅薄,又不通经术,只是看不惯几位博士以冬雷诽谤朝政,便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大胆写下。”

    刘弗陵释卷道:“发人深省啊,任卿年纪比朕大不了不少,是如何知道雷电奥秘的?”

    任弘只能胡编:“臣长于敦煌,地域广袤,时常遭遇雷雨,见被雷电劈到的大树与被火烧毁无异,这才有了妄想。赖陛下之明,侥幸在乐游原上得到了验证。”

    刘弗陵颔首:“如此说来,天上的雷电,和日常擦碰产生的电是一样?就像任卿在书中打的比方,天上落下的雨水,和地上的河水井水一样都是水。擒获雷电这种事,虽然比带着容器盛雨水麻烦,但只要条件足够,人人都能捕获得到?”

    他笑道:“若如此,那雷电便是寻常之物,太常寺的博士们改口将灾异说成祥瑞,甚至想将后年年号定为元霆,实在有些草率啊。”

    刘弗陵说到关键了,若是人人都能随手获得,那便不是难得一见的祥瑞,将此定为年号,是对皇权权威的损害。

    这是一位聪明的皇帝,任弘听说,当初上官桀等人要联合排挤霍光时,才十四五岁的刘弗陵却一口道出了他们阴谋里的纰漏,帮霍光完成了翻盘。

    虽然可能是霍光提前告知,联合刘弗陵做的局,但当时二人身在一条船上,霍光这艘船翻了,刘弗陵恐怕会想吕后扶持的少帝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正是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少年天子才会力挺霍光。

    面对皇帝的询问,任弘这时候说“是”就是傻子,他脑袋被驴踢了才给笃信“君权天授”的皇帝搞科普,屁股决定脑袋,世上人人都能笃信科学,唯独皇帝不能。

    “绝非如此。”

    任弘一本正经地说道:“臣带人在长安周围连续试了数日,却迟迟未能引下天雷,直到去到乐游原,对着未央宫遥遥三拜祈求后,才有所收获。”

    “臣读《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

    “麟不会无缘无故跑出来,平日也藏于名山大泽,故世人少见,其一出虽为叔孙氏所获,但真正出世的原因,是为了为孔子。再出便是四百年后,虽为虞人所获,但出世的缘由却是因为孝武皇帝将除旧布新,王者征于天下,四夷宾服。”

    “所以,臣和叔孙氏奴仆一样,虽侥幸用风筝引下紫电,但紫电虚无缥缈,之所以能为人所得,全因为有圣天子在朝,臣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

    “大将军和朝中群臣也是这么说的。”

    刘弗陵摇摇头:“他们说,虽然西安侯能证明天上的雷和地上的雷是一种,但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也是一种,人人都能承接雨水,但久旱而逢甘霖,依然是祥瑞。”

    说到这刘弗陵不免有些失望:“还想着任卿与朕年龄相仿,从你这,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任弘也想实话实说啊,但一来做事要徐徐渐进,博士儒生对他的理论只能吹胡子瞪眼,但皇帝不同,为了维护天授君权的尊严,若任弘越界了,搞不好是会举起屠刀的,他可不想当被烧死的布鲁诺。

    二来,任弘不了解刘弗陵的性情,交浅言深是大忌,再看他这身体,也不知是什么病,确实在往早逝的路上狂奔,虽然有些同情叹息,但却无能为力。

    任弘垂着眼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尬住了,刘弗陵只好道:“此说堵住了诟病朝政的悠悠之口,倒也足够了,齐学博士近几年总以灾异抨击朝政,甚至有鼓吹禅让的,还是任卿治住了他们,元霆就元霆吧。”

    “倒是任卿在读《春秋》?先前可是有不少人诟病你不通经术呢,朕近来也在学,不知卿学的是《公羊》还是《榖梁》。”

    任弘道:“臣从未央厩令张敞,习《左传》。”

    “《左传》?”

    刘弗陵从小习经术,诵《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他不太喜欢齐学,偏爱鲁学,近来跟着大鸿胪韦贤学鲁诗、榖梁春秋,唯独没读过小众的《左传》。

    刘弗陵看了看金赏,他也摇头,又见书中发惊人之言的任弘面谈时竟如此圆滑,顿时没了再聊下去的**,只笑道:

    “任卿所好,确与常人不同。”

    ……

    “西安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一边以《雷虚》破除天人灾异之说,一边却吹捧陛下圣天子在世故得获紫电。”

    杨恽作为常侍骑郎,方才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不由出言讽刺。

    任弘对杨恽的嘲讽却无动于衷,科学与神学,都是人类对自己所处世界的描述,他们更多时候不是水火不容,而是边界暧昧。

    “距离‘科学’最近的墨家,恰恰是最迷信鬼神的。”

    “牛顿发现了力学三定律,一边又研究神学笃信上帝,不矛盾。”

    更何况这种暧昧的解读,对任弘也有利,他刚才在温室殿里,话没说全。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

    “认出麟不是灾异,而是祥瑞的,是如今被捧为圣人的孔子。”

    任弘摸了摸冠上挂着的貂尾,心中得意。

    “而说清楚雷电发生原理,并将其首次‘擒获’的人,是我啊!这就够了!”

    ……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99章 党同

    “蔡少府,这便是典属国所议移珠崖郡棉花至南海郡试种章程。”

    次日任弘又入了一趟未央宫,将拟好的文书奉与少府蔡义过目。

    随着“冬雷”摇身一变从灾异成了祥瑞,没人提弃珠崖之议了,在交趾刺史部推广棉花的提议再无阻碍。但管着蛮夷降者的典属国只负责建议,而具体的操作部门,则是大司农和少府。

    作为皇帝的私人小金库,曾经的少府简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管,除了田租、口赋等收入归大司农,山海池泽之税皆入于少府,因少府职司范围较广,故属官甚多。

    汉武帝时体制改革,将盐铁专卖交给大司农,铸币分给水衡都尉管,少府职权削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了地位很高,居然能在未央宫里办公外,还是个体态臃肿的庞然大物。

    皇帝衣食起居,医药供奉,园林游兴,器物制作,皆归少府所领,连如今作为中朝核心的尚书台,最初也是少府的下属机构,为皇帝管符节或司笔札文书。

    又有考工室、尚方、佐弋、东西织室、左右司空之类手工业或工程机构。从长安周边延伸到地方郡县,很多地方织室乃是少府派人去开设的,更有许多附属的奴婢和刑徒帮少府干活。

    “所以秦朝少府章邯才能带着七十万刑徒打仗啊。”

    任弘暗暗颔首,拥有大量奴婢的少府,确实是搞棉田这种劳动密集型工作最好的组织者。

    任弘今日来,便是将典属国的提议交予蔡义,包括派人去珠崖向当地蛮夷学习棉纺技术,等事情交接完后要走,却被蔡义喊住了。

    “道远且慢行。”

    蔡义今天格外热情:“老朽也要回尚冠里,不如同行。”

    任弘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出了未央宫后,让游熊猫帮自己牵着萝卜走在后面,他则坐上了蔡义的马车,这车十分老旧,连拉车的两匹马都是老马,远不如长安市井富豪的鞍马奢侈。

    “车有些简陋,道远勿怪。”

    “蔡少府虽为少府,却坐不重席,舟车不饰,乃是朝臣典范。”

    任弘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不知蔡义真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学当年的公孙弘。

    蔡义乃是河内温县人,少家贫,精经诗,这年头通经术已经是入仕最好的敲门砖,蔡义和大鸿胪韦贤便是典型。不过蔡义曾以明经给事大将军府,是属于霍光的人。最初得霍光推荐,做了刘弗陵的《诗》老师,又累迁光禄大夫、少府等职。

    虽然以经术立身,但蔡义在少府这“言利”的单位倒做得还不错,至少每年上计时,少府都勉强维持了收入。对以军功跻身朝堂,力主开边的任弘,也没喊打喊杀。

    聊了一会交趾刺史部部后,蔡义换了话题。

    “听说道远前日得县官召见入温室殿,还与陛下聊了经术?“

    就聊了几句而已,这消息倒是灵通,金赏一向小心谨慎,大概是杨恽那个大嘴巴传的吧。

    “道远近来在学《左传》之事,老朽也听说了。”

    蔡义捋着胡须笑道:“春秋有三传,孝武后以公羊大盛,跻身太常而为博士官。但榖梁也影响不小,可道远却都弃之不顾,而学那无人问津的左传,这是为何?”

    任弘解释道:“弘出身地方小吏,在行伍中待久了,读不懂公羊、榖梁那些章句义理,还是以史解经的左传易懂些。”

    “道远自谦了,再难懂,还能有左传的大篆难懂?听说你为了学左传,专程在家写大篆,每天要运进尚冠里不少竹简。”

    蔡义眼睛本来就小,眯起来几乎都快看不见了:“让我来猜猜看吧,道远刚入长安,便因封侯、设西域都护之事与大鸿胪闹了不快,韦长孺乃是邹鲁大儒,精通《鲁诗》,又被认为是榖梁春秋的宗室,在京欲学榖梁者,都少不了要与他扯上关系。”

    “而公羊春秋就更不必说了,喜欢谈天人,讲灾异,道远前些日子那一篇《雷虚》,真如白日惊雷,让齐学五家博士和弟子们坐不住了,汝等势如水火。”

    “道远数月之内接连恶了齐鲁诸生,所以才弃公羊、榖梁而诵左传。”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任弘也不否认:“我那点小心思,全被蔡少府看穿了。”

    蔡义开始拿出教训后学的态度来:“左传虽然晦涩,可学好了,也是能明白圣人之意的。但欲通经术者,光学春秋可不够啊。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朝中五经七博士,光诗就占了三家,齐诗、鲁诗,还有……”

    蔡义指了指自己,笑道:“我那不成器的师弟作为博士的《韩诗》!”

    话说到这份上,任弘哪还不明白今日蔡义邀自己同车的目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拉我入党啊!”

    眼下各经术派别,还真和后世党派差不多。尤其以公羊、榖梁最为典型,两家党同伐异,在武帝朝斗得狗血淋头,争的就是谁执掌意识形态。

    在历史上,二十多年后会有一场著名的“石渠阁之会”,榖梁将一举击败公羊,从在野党变成执政党,从而引导西汉后期的政治走向。

    各家在自己培养弟子的同时,也会拉人入伙,以壮大力量。而朝廷鼓励大臣明经知晓“大义”,那些以军功、律令入仕的官吏需要借经术粉饰履历,谋求更高的地位,双方各取所需。

    才轰轰烈烈干了一仗,齐学诸生暂时没人有脸来拉任弘入伙,而鲁学虽然也不喜欢灾异之说,但他们对开疆拓土的厌恶,更甚齐学。

    最后倒是被荤素不忌的韩诗蔡义抢了先。

    他说得没错,韩诗的宗师是燕人韩婴,是极其少见的北方经术学派,早在汉文帝时就入主太常,景帝时官至常山王太傅。武帝时,来长安与董仲舒辩论,不为所屈。

    不过韩婴之后,韩诗再没出过大宗师,在齐鲁两派夹攻下维持到今天,着实不易。如今朝中齐学依然强大,郡国诸野则是鲁学鼎盛,韩诗两边都不沾,在经术上也没什么创新,一副混吃等死的架势。

    蔡义作为帝师,韩诗一派官当得最大的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见朝中多了任弘这后起之秀,近日靠着那篇《雷虚》名扬长安,又对经术表现出兴趣,便拉下老脸亲自邀约。

    但他不知道,任弘这个人,就不喜欢锦上添花,而乐于雪中送炭!

    “若是蔡少府早说几天就好了!”

    任弘满脸惭愧,朝蔡义作揖赔罪。

    “数日前,我刚请未央厩令张敞为我做引荐人,往河间国去信,说明年愿亲至河间国,拜小贯公为师,学《左传》及《毛诗》!“

    ……

    “贯长卿那老匹夫在河间枯坐了几十年,消息怎忽然这么灵通,居然下手比我还快。”

    笑着与任弘作别回到家中后,蔡义不由大悔,前些时日他仍在观察任弘,没想到稍稍迟疑,就错过了一条大鱼。

    蔡义家在河内郡,年少时也曾去河间国,与有“小贯公”之称的贯长卿结识。贯长卿不仅从其父那儿接过了《左传》的传承,还是毛苌的大弟子,传《毛诗》。

    在蔡义的印象里,贯长卿是一个榆木脑袋的老顽固,坚持用大篆来教授左传,不断章句,不写义理。而《毛诗》的影响力也局限在冀州,根本挤不进被三家诗把持的庙堂。

    可任弘却偏偏选了这个连蔡义都看不起的小学派。

    但仔细琢磨后,蔡义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放着已成为博士官的显学不入,却偏去垂青被排挤到河间,几乎要消亡的小学派,要么就是任弘真的钟情于左传毛诗,要么就是……其所谋甚大啊!”

    如此想着,蔡义在晚上吃饭时,将刚娶了蔡家次女的女婿常惠叫进书房里,将门合上,与他说了今日的事。

    “吾婿,你素来与任道远相善,腊祭前再替我登门一次。”

    常惠面露难色:“道远既已往河间国去信,恐怕心意已决,我也难以说服他。”

    “不是为了学诗,而是另有一事。”

    蔡义背着手,念了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言罢看着恍然大悟的常惠,笑容暧昧:

    “你现在明白了么?”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200章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霍光走路总是低着头的,登上朝堂时,脚要踩在固定的位置,如此方能感到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几岁养成的习惯,或是五岁,或是八岁,反正在他十多岁,跟着父亲霍中孺在河东郡平阳侯国的传舍见到兄长的那天,霍光便有这毛病了。

    霍去病,那是睥睨天下的骠骑将军,年仅十八岁时,便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再冠军,封冠军侯。自有汉以来封侯者不计其数,多是以县名侯,鲜少有以侯名县者,又听说骠骑将军是河东人,遂成了河东少年崇拜的偶像。

    霍光和同乡伙伴日常的游戏,便是骑着竹马模仿汉匈战争,为了谁扮演骠骑将军争论不休,身材矮小的霍光一般只能当匈奴兵,被骑着竹马的人驱赶追逐。

    当得知这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他是不敢相信的,在平阳传舍里,兄长身上散发的光芒如此耀眼,让腼腆的霍光抬不起头来。跟在他身后时,也是亦步亦趋。只有地上那些熟悉的砖缝,才让霍光知道这不是做梦。

    “为何走得这么小心翼翼?”兄长似乎发现了他这个毛病。

    “因为怕走错路。”霍光讷讷回答。

    兄长没有像父亲那样呵斥要他改掉,而是拍了拍霍光的头:

    “极好,你这性子,适合呆在陛下身边,陛下最不喜欢别人踏错步,走错路。”

    等兄长出征归来时,还真将他带到了长安,进了未央宫,先任郎官,随后迁任各曹官、侍中等。

    兄长青年早逝后,庇护霍光的大树没了,他的步伐变得更加小心,在以暴戾多变出名孝武皇帝身边,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别人总以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靠兄长霍去病,靠着卫氏外戚的身份得来的。殊不知,是靠霍光自己出入禁闼三十余年,小心翼翼的每一步,终于走到了它面前。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霍光并非辅政大臣里功劳最大资历最老的,也不是最聪慧高才的,却笑到了最后。

    他治理天下的风格和走步一样,缓慢而稳健,不再像孝武皇帝时,驾驭龙马般恣意任性,说打大宛就打大宛,说灭朝鲜就灭朝鲜。

    霍光做事都是一点点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花了十年养百姓,中原不闻征战之声。却也没听儒生胡扯过分保守,他提前数年派傅介子使西域,一点点试探进取,维持开拓与国内民生的微妙平衡。

    如此细微的统治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霍光每天的工作量,绝不比日夜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秦始皇少,每次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甚至都不回家,直接在尚书台凑合一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昨夜可有急报传来。

    偶尔回家时,霍光也没工夫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何家里的奴仆在这寒冷的夜里,还要往地上撒木炭,只留了一条道让他走进去。

    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只能由家丞简单地禀报:“大将军,近日霍云君子制了丝帛飞鸢,带着小淑女在院中玩耍,冬日严寒,地面湿滑,夫人让奴仆夜铺木炭木屑防止结冰,明日一早扫掉。”

    飞鸢风筝,这是近来长安富贵少年中很流行的游戏,都怪那西安侯任弘在乐游原上闹出的大新闻,轻侠少年都很想过一把驾驭雷电的瘾。

    不过他们都是赶着天气晴朗时在长安郊外玩耍,唯独霍光家占地广大,霍光另一位兄长的孙子霍云便带着霍成君在院内厮混。

    据说飞鸢的制作之术,还是霍云派人上门找西安侯手下的门大夫教的,两个月前那小小的不快,似乎烟消云散了。

    也对,毕竟只是个老仆受了点委屈而已。

    但说起来,霍光也发现,近来长安少年骑竹马时喜欢扮演的人,不再是当年的卫霍,而变成了某位单骑上天山,一人灭一国的家伙。

    为此而点了自家牛尾巴,或扯着风筝上天想要掌控雷电的孩子还真不少。

    不过在家丞继续禀报,说白天霍云和成君扯着风筝线满院子乱跑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婢,害得风筝线断了扰了两个孩子的兴致,女婢就被夫人处以家法打了一顿轰出家门时,霍光皱起眉来,但也只说了一句:

    “知道了。”

    走到寝室时,霍光脱掉了鞋履,然后亲自动手,将它们整整齐齐拜访在门槛外,鞋尖对准外面,两鞋呈三十度夹角,中间要留巴掌大的空间,不能多也不能少。

    进了门后,一般富贵人家,奴婢定要过来帮主人更衣,可霍家却没有。

    霍光不喜欢别人触碰,凡事都要自己来,他一件件脱了裘服、深衣,在空荡荡专门为他留的木架上慢慢挂好。一定要排好顺序,明早从左到右穿着来,万万不能出差错,否则一整天都不自在。

    等做完这些,霍光才重重松了口气,摸到榻前时,妻子已经睡去。

    天下鲜少知晓,大司马大将军有很重的强迫症和洁癖,重到不愿意亲近女子,但妻子显除外,这是唯一一个触碰霍光身体,为他更衣换鞋时,不会让霍光反感的人。

    或许是成婚太久,夫妻如同一体了罢,而霍光要求案几上笔墨砚台的摆放顺序,宴飨时先上什么菜,筷著和汤匕的位置,甚至是睡觉时喜欢朝哪个方向,枕头要软还是硬、高还是低,也只有显才知道得一清二楚,让霍光省去了许多烦恼。

    所以,若是她先自己而去,霍光多半是不会续弦的,倒不是夫妻情深,只是他这把刀,只适合这鞘。哪怕刀鞘毛病再多,霍光也没法换。

    灯黑着,但显已知道是霍光回来了,嘀咕道:“良人今夜回得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

    霍光只淡淡回答:“丞相王欣薨了。”

    “王欣?”显甚至都忘了丞相叫什么,只记得是个老态龙钟的家伙,两府已经失去实权太久,世人对丞相唯一的向往就是,拜相后能直接封侯。

    她笑道:“那御史大夫杨敞要做丞相了?这厮一向胆小怕事,居然能混上封侯。”

    “不一定。”

    霍光曾对杨敞十分信任,但在上官桀与燕王谋反时,杨敞太让他失望了,连做一个上传下达,盖相府印章的工具人都不一定胜任,那丞相之位,就先空一段时日吧。

    霍光不想多提政务,闭着眼平躺,显却开始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或是女儿们回来抱怨丈夫官儿太小职位不够大,要么是为亲戚和孙儿孙婿冲霍光要官,逼得霍光翻了身背对她。

    显最后总算提到了一件霍光关心的事。

    “成君过完年就快满十三了,却无人敢来说亲。”

    霍光睁开了眼:“她还小。”

    “小?”

    显的语气尖酸起来:“你那外女孙,五六岁就送进了宫,吾等的四女,八岁就许给了金赏,成君都十三了还小?她还是不是你亲女?我与你说,成君已来月事了……”

    霍光等妻子唠叨了半响,才道:“眼下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显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妾还不知他是谁,年纪多大?三十,四十?良人先前曾给次女找过那刘德,三女找过雋不疑,都大她们二三十岁,万幸那两条老狗没眼力,谢绝了。这次是多少,不会比成君大四十罢!”

    霍光道:“二十一。”

    显面露踌躇:“大二十一岁?又和刘德一样是丧妻而未续弦?”

    霍光叹息:“是今年才二十一。”

    虽然比她女儿整整大八岁,但显却松了口气,笑道:“二十一哪算大,但良人一向看不上年轻人,这次怎么转了性。”

    霍光没有回答,只在黑暗中伸开了手掌,他的四个女婿,便如同戴在手上的戒指。

    上官安、金赏是银戒金戒,霍光早年为了稳固地位,拉拢上官桀、金日磾而进行联姻,如今已经没了大用。

    范明友、任胜则是铁戒铜戒,作为卫尉和中郎将,牢牢控制未央宫,看住皇帝。只可惜都是武夫没有大略,当做刀使还行,却难以托付大事。

    幸好他有五个女儿。

    霍光手上,还差最后一枚戒指,他得精挑细选,以保霍家在他死后,也能有两代人的富贵。

    而现在,他似乎找到了。

    霍光闭上了眼,已能想象到他被戴到自己手上的模样。

    “改日让杨敞去说亲吧,若能办好此事,丞相之位,让他坐一坐又何妨?”

第201章 年味

    随着腊日渐近,长安城里年味是越来越浓了。

    后世除夕和新年是连在一起的,但古代不是,若是放在汉武帝太初年以前,以十月份为岁首,大年初一还会跑到除夕前去,隔了两个多月。

    太初改制后,岁首挪到一月正旦,而腊日则定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戊日,改来改去的正旦主要是官府主持大祭,腊日反倒成了对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节庆,岁终大祭,纵吏民宴饮。

    这节日重要到,连郡县里监狱里关押的囚犯,都可以申请假释回家过年,官员们自然要放长假,从腊前二日就开始休息,腊后第四天才用回去上班,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任弘家里早就在夏丁卯的张罗下,为腊祭做准备了:腊前五日,杀猪;腊前三日,杀羊;前二日,斋戒,制作祭祀用的食物,清扫洗涤;到了先腊一日这天,要进行逐疫仪式,和尚冠里内家家户户一样,在门前更换桃符,上画“神荼”、“郁垒”二神形象,用来驱鬼避厉。

    这时候若谁不长眼来说一句“世上根本没有鬼神”,是要遭大家白眼的,放在后世,就是被踢出家庭群的待遇。

    所以任弘没有多嘴半句,只按照夏翁絮絮叨叨的嘱咐,先在门口挂上了捉鬼的苇索,还在家宅周围四角埋上圆石及7枚桃弧,这样就“则无鬼疫”。

    埋桃弧时还遇上了杨家的丑二郎,杨恽大概也是被父母打发出来做这事。

    等任弘回到家中,夏丁卯还在忙着准备明日祭祀用的肉脯。

    汉人腊祭的主角不是猪肉,而是羊肉,正所谓“岁时伏腊,烹羊炰羔”,羊、祥也,羊代表阴阳之阳,也是吉祥之祥,乃是明日腊祭的主角。

    但任弘今年刚入冬,便让人买来了许多根猪腿,细盐腌制,撒了些花椒之类的香料后用石磨压了起来,如今才挂到户外风干,挂了满满一院子。

    夏丁卯抬头看着这些被君子称之为“火腿”的肉,觉得是不是太多了。

    君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它们,便心情舒适,觉得自己富可敌国。”

    在西域和河西,羊肉吃多了也会腻味啊,长安猪肉很便宜,1斤肉最便宜的时候才3钱、最贵时也才6钱,任弘已经能想象这些火腿切开后那红润的肉质,闻到它们或蒸、或炒、或煨散发的香味了。

    “夏翁,桃符挂好了,圆石也埋下了,可还缺什么?”

    夏丁卯正在擦拭手上的油腻,听闻此言,意味深长地说道:

    “君子,家中粮食满仓,连奴仆也每人发了一件暖和的新制冬衣,祭祀用的腊味也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位女主人……这些主祭之事,本来都是该女主来管的。”

    他没好气地说道:“可你看这院子里,除了厩里的萝卜,哪还有半个母的?”

    有啊,母羊、母猪、母狗、母鸡……

    任弘嘴上却只能讨饶:“夏翁,明年,明年一定有了。”

    他其实还蛮高兴的,来自长辈的催婚,这味道,是过年没错!

    夏丁卯的唉声叹气,在门扉被敲响,刘瑶光和刘万年登门拜年时统统没了,反而笑着跟任弘去迎接。

    刘万年的红头发在这节日前夕显得格外喜庆,手里还拎着两只肥美的大雁,身后的仆从则带着满载一车的礼物。

    刘瑶光今日穿了一身节庆的盛装,还贴了花黄,也一本正经地朝任弘行礼:“母亲、兄长托西域都护来信,让我代他们问西安侯腊日正旦安好。僻壤别无他礼,知西安侯好异域物产,便令冯夫人从大宛、康居购得当地蔬果香料种子送来。瑶光亲荐稻雁,望西安侯纳之。”

    腊者,猎也,田猎取兽祭先祖,是腊日最原始的习俗,任弘让人接过雁,笑道:“应该是我多谢楚主和大王子相助才对,若无乌孙发兵助我,任弘岂有今日?不过这雁……不会是公主在上林苑里偷偷打的吧?若是如此,我可不敢收。”

    刘瑶光绷不住了,笑骂道:“在上林苑偷猎可是大罪,任君勿要害我,是去乐游原上打到的。”

    刘万年在后面道:“阿姊非要去乐游原射雁,一张弓就下来两只,可把过来查看的亭长看呆了。”

    进了院子后,一看千里迢迢从乌孙送来的礼物,除了任弘家已经用完的安息芹外,竟还有不少葡萄酒、安石榴皮等物,在长安都价格不菲,解忧公主果然心细啊。

    但二人却未久留,厨房里,蒸火腿的香味已经散发出来了,刘万年闻着那味恋恋不舍,刘瑶光却瞪了他一眼,向任弘告辞。

    “吾等还要去刘宗正家中。”

    祭祀先祖的目的,是为了团聚宗族。刘德算是在京兆的楚藩宗室的“家长”,瑶光姊弟两被纳入宗室籍,少不了要去赴宴同亲戚们聚会,只与任弘约了傍晚去看长安城中的大傩。

    姊弟俩一走,西安侯府顿时安静下来,家中不少仆从也请假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任弘、夏丁卯、韩敢当和几个没成家的奴仆大眼瞪小眼。听着隔壁几户人家热热闹闹的情形,反观他们家好好一顿腊祭宴飨,却总感觉冷冷清清。

    虽然火腿确实好吃,但在夏翁嘴里嚼着,竟吃出了些许苦味。

    “君子啊,娶妻继嗣之事,真耽搁不得了……”

    眼看他放下筷子又要说话了,任弘连忙唯唯诺诺,借口与瑶光公主约着出门观傩先溜为上。

    腊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腊日前夕的大傩,是汉朝百多年来的固定的节目。从未央宫开始,横穿整条五公里长的安门大街,直到横门为止,是长安城里少见没有宵禁的日子,全城数十万人的狂欢。

    今日街上肯定是人满为患,任弘没有牵马也没有带随从,裹着一声厚厚的皮裘出了门,在宗正刘德家不远处的里巷转悠了两圈,刘瑶光也出来了。

    “万年呢?”任弘故意问,心里却巴不得他不来。

    刘瑶光叹息道:“刘宗正家的次子刘更生才三岁,喜欢万年那一头赤发,总缠着他挪不开身。”

    话是这么说,但也可能是被做姐姐的用拳头吓唬,不敢跟来。

    二人同行,只是保持着些许距离,却在尚冠里门口,遇上了一对同样因为家里冷清,而出门看热闹的夫妻。

    ……

    今年的腊前日,刘病已家也没什么烟火气,他岳父岳母都是下人,在掖庭中忙碌宫中的大傩仪式,脱不开身。

    至于祭祀亡故的祖父、祖母、父母,得明日才去——他一个人要祭祀整整齐齐一大家子,其中滋味真是难以言表,过去每逢腊日,刘病已总是免不了孤独难过的。

    可今年不同,他强打精神笑着帮妻子张罗祭祀需要准备的腊脯,忙活完后,听许平君说自从进了掖庭后,已经好多年没看过长安城里大傩的热闹了,刘病已便拉着她出了门。

    一头钻进外面的热闹与繁华中,或许能帮他驱走心里的悲苦。

    “良人,还是松开吧,让人瞧见了如何了得。”许平君羞红了脸,左看右看,想要挣脱丈夫的手。

    刘病已却毫不在意,笑道:“诗云,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吾等是民间夫妻,携手而行难道不是常事么?”

    许平君的体质容易受凉,尤其是冬天,双手冰凉,刘病已便紧紧握着,让许平君从丈夫手心里,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只偷眼去看他的侧脸。

    英武的眉,坚毅的眼,如同夏日阳光的笑,丝毫都看不出,这个一个曾在邸狱里关到五岁,宗族尽灭的孤儿。

    这严寒腊月的冰,似乎都要被他融化了。

    直到西安侯过来唤了刘病已,她才连忙甩开丈夫的手,回身行礼,颜色正敷愉。

    “刘许氏见过西安侯。”

    任弘没有正式与许平君见过面,只在尚冠里中偶尔遇到,这瘦瘦小小仍带稚气的少女,已盘上了已婚妇女的发式,总是带着奴仆买柴买炭和肉菜,遇到任何人都彬彬有礼。

    就如同穿行在里巷中的小动物,贴着墙根,谨慎地躲避着里中霍氏等庞然大物的招摇过市,唯恐被其一脚踩到。

    但任弘身为君侯,却对这白身女子还礼道:“一直听闻皇曾孙有贤妻,竟能让他收心,斗鸡走犬都少了许多,今日才得一见。”

    他看向刘病已,二人交往两月后,已经可以开些小玩笑了:“皇曾孙,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也!”

    这话让刘病已有些得意,而许平君得此夸赞,更是羞红了脸,眼睛却不由看向任弘身后盛装打扮的美艳少女,对方也正睁着大眼睛打量她们夫妻。

    观其容貌颇有异域风情,许平君猜想道:“这莫不是西安侯家里豢养的胡姬?”

    但在听闻任弘介绍说,这位是乌孙国长公主时,难免吃惊。

    这下俩夫妻有些犯难了,早就听说乌孙公主被天子承认为刘姓宗室,比公主之仪,同为刘家人,内部自然是要论辈分的。

    刘病已立刻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自己乃是高皇帝的第七世孙。

    乌孙公主则是高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第六世外女孙。

    差了一辈啊。

    刘病已只好带着许平君行晚辈礼,对乌孙公主唤了声:“姑母。”

    “姑……姑母?”

    刘瑶光忽然多了一对比自己还大点的侄儿辈亲戚,有些猝不及防,倒是任弘乐不可支。

    她们在那认亲,任弘这个局外人,却在一边看着刘病已,露出了慈爱的姑父笑。

    就差塞小刘一个红包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02章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任弘昨夜大傩后回来的感触。

    他来长安交到了三个同龄朋友:刘病已、杨恽、张敞,无不是幸福的家庭。刘病已作为孤儿,心里定藏了不少苦楚,可昨夜与许平君携手同行观傩时,他看向妻子的目光都是甜的。

    而杨恽是个狂士,行为傲慢,家本秦人,能为秦声。娶了一个赵地女子,雅善鼓瑟。夫妻二人也不在意旁人看法,时常带着奴婢善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高歌一曲,倒也有自己的快活。

    张敞就更不必说了,也是个宠妻狂魔,常为其妻画眉。

    夫妻恩爱确实是生活幸福的基础,否则不论在外取得多大成就,干下多大事业,回到家中一顿争吵,一夜冷战,便足以让你心中的成就感大打折扣,生出“何苦来哉”的悲苦来。

    瞧着别人家的幸福,任弘想要成婚的念想也越来越浓了。

    又过了两天,腊祭的第二日称之为“小新岁”,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小年,今日的主题是敬老,晚辈要向尊长老人贺年,任弘去了典属国苏武家,奉上他家制的火腿和几扇腊脯作为礼物。

    回到家后,任弘则向夏翁敬酒,夏翁却又啰嗦了一遍早点成婚,为任氏留后之事。

    任弘却笑道:“我已相中佳妇,过几日就托人去提亲,夏翁也抓紧续弦罢,若是后年有了子嗣,还能一起养活。”

    夏丁卯在长安任安家为仆时是有老婆的,可在任氏遭难,他决定跟着主人去河西时,妻子却跟人跑了。在敦煌多年,那点俸禄只够将任弘拉扯大,也未再娶。

    此言倒是让夏丁卯愣愣出神,接了任弘敬他的酒一饮而尽,笑得十分开怀。

    既然君子心里有了打算,那他便不必再多言,也没问君子看上了谁家的淑女,是不是那乌孙公主,他心里只暗暗嘀咕:“只要别是那霍大将军家的淑女就行。”

    可到了第腊日后第三天,某位怀揣说亲使命的朋友,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任弘邀常惠入厅堂温酒,今日常惠有些踌躇,正不知如何开口,任弘却问起另一件事来。

    “常兄,弟斗胆问一句,典属国在匈奴多年,有没有一男半女的子嗣?”

    任弘前几日去给苏武拜年,虽然苏家的侄儿远亲都来聚齐一同祭祖,可等他们陆续走后,苏武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陪在身边的只有一条年迈的胡犬,让任弘看了有些心酸。

    “典属国不让说,但道远不是外人。”

    常惠放下酒盏,沉吟良久后道:“确实有胡妇产一子,名苏通国,如今在丁零处,我曾劝苏公派人去赎回,但苏公以为汉匈再次交恶,西安侯那旧日同僚吴宗年等都被扣留不返,不愿为了此事再让使者去匈奴。”

    “更何况,他身为假典属国,管着蛮夷之事,做此事恐有以权谋私之嫌。”

    “苏通国……”

    任弘记下了这名,而常惠酝酿了半天,正打算再念一遍《摽有梅》作为开场白,与任弘道明自己欲为少府蔡义小女提亲之意。

    却不曾想,后院却传来一阵喧哗:

    “有贼人翻墙!”

    ……

    “子幼,你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翻墙做什么。”

    等任弘来到墙边时,才发现那差点挨了顿打的“贼人”竟是杨恽,杨家就住在隔壁,他竟逾墙而入,也幸好韩敢当不在,否则一嗓子就能让整个尚冠里都知道此事。

    杨恽已经被扶起来了,示意众人别嚷嚷,只拉着任弘往厅堂走,因为太着急,不等走进去就说道:“道远,是母亲让我逾墙而来。”

    “杨夫人?”任弘对司马英是敬重的,她大概算任弘在这边唯一的亲戚,年前才去拜访过一次,那会倒没什么事啊。

    “大将军昨日找父亲去了趟府中,回来后闭口不言,还是母亲觉得不对,连夜审……问了出来。”

    “原来是大将军有意招你为婿,要父亲今日登门,探探你的口风!”

    杨恽说完后,才发现厅堂里,还坐着一个满脸尴尬的常惠。

    还有正在给常惠倒酒,闻言竟失手将酒盅碰翻的夏丁卯。

    “老朽这手,冬天就止不住抖,对不住光禄大夫。”夏丁卯连忙给常惠擦拭,心中却追悔不已。

    他在给霍家的孜然里动过手脚,让霍氏小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若她来做了主母,他这干了龌龊蠢事的老仆如何自处?恐怕都没脸面在任家待下去了。

    常惠也暗道不妙,自家岳丈交待给自己事恐怕要黄了,放眼长安城,谁家会没眼色到敢跟大将军霍光抢女婿?

    杨恽也一时无言,只好拉着任弘又出厅堂去,低声道:“母亲说,司马氏和任氏是世交,又乃近邻,便让我来将此事告知道远,让你早做打算,毕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任弘倒是没有慌乱,司马英这句话简直就是在明着警告他:“做霍家的女婿,不一定是好事!”

    据任弘所知,霍光对联姻是十分热衷的,汉武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和上官桀、金日磾结亲家,靠两个女儿稳住了首席顾命大臣的位置。

    而后来也喜欢招有才干者为婿,宗正刘德、京兆尹隽不疑都曾入过霍光的眼。

    如今竟瞧上了自己。

    “莫非是我近来太过高调了?”

    试想,若真做了霍光的女婿,便加入了霍氏集团的大船,加上自己的能力,数年内进入中朝,变成决策朝政的九大长老轻而易举。若是霍光去了,说不定还能将整个霍氏集团全盘继承。

    但刘德、隽不疑面对如此美事,面对比自己小许多的新妇,却都严辞拒绝了,莫非是傻?

    “恰恰相反,此二人和司马英一样,都是聪明人,看清了这桩婚事背后潜藏的危险啊!”

    新妇本人的美丑、德行且不说,在中国,尤其是古代,结婚绝不是男女两人的事。

    而关系到两个家庭的捆绑、联合。

    做霍家的女婿,不仅有了进入这硕大集团的资格,你还能收获许多“惊喜”。

    一个强势、霸道、护短,还有强迫症的岳父。

    一个不停作妖,整个尚冠里都避之不及的岳母。

    一个庸碌无才,却自视甚高的大舅子,霍禹已是堂堂中郎将,仗父之荫,飞扬跋扈。

    一堆破事奇多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氏亲戚众多盘根错节,理都理不顺。

    还有几个根本处不来,与你政治倾向相反的连襟。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总有各种奇葩亲戚。

    更恐怖的是,就住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避都避不开,成婚以后腊祭去不去?正旦去不去?冬至去不去?新妇若是仗着娘家蛮横无理,打还是不打?闹了别扭转头回娘家,该如何收场?

    而霍氏女婿的身份,只要霍光一去,眨眼就会变成甩不掉的政治包袱。

    霍氏亲党连体,根植于朝廷,这是一株巍峨大树,可撑起它的只有霍光一人,一旦山陵崩,这棵树随时一阵风来,都会轰然倾倒。

    任弘宁可另起炉灶,也绝不想要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队友。

    退一万步讲,若他与那霍氏小女是真爱也就罢了,捏着鼻子接盘这一切,花费半生来收拾烂摊子未尝不可。

    但问题是,任弘根本没见过那霍成君,于是他在沉吟良久后,问了杨恽唯一一个问题。

    “子幼,那霍家小女……今年芳龄几何?”

    “十三。”

    啧,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

    这一次,任弘下半身和下半身出奇一致。他后年就想要嫡生子女,可等不了新娘慢慢长大。

    和这光想想就头大的一家子相比,任弘那意中人的家庭,简直是天壤之别:为国赴难,处事大方,让人心生敬佩的解忧公主;随时可以一刀两断的同父异母兄弟;心直口快却还处得来的刘万年。

    婚姻是人生大事,中国人结婚,不单是挑新娘,也要挑亲戚,万万天真不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任弘朝杨恽长作揖:“杨夫人这句忠告,弘记住了!”

    送杨恽再度翻墙离开后,任弘立刻转身找了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的常惠,竟对他长拜顿首!

    “常兄救我!”

    “道远这是作甚?”

    常惠也是聪明人,他猜测,任弘或是和刘德等人一样,不愿做霍氏女婿,想要他帮忙向蔡义提亲来搪塞此事?那岂不是……

    然而任弘抬起头,说出的请求却让常惠绝倒。

    “弟想拜托常兄,为我去一趟刘宗正家,行伐柯之事!”

第203章 信如尾生

    日后会改名叫“刘向”的刘更生才三岁,他是宗正刘德次子,头发扎成总角,正在院子里跌跌撞撞,跟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玩雪。

    而刘家厅堂里,也坐着一位发白如雪的老者,却是同住一里的苏武,听他道明来意后,刘德登时大惊:

    “子卿今日是替西安侯来我家纳采?可吾女才五岁啊!”

    “路叔误会了。”

    苏武笑道:“非是为小淑女而来,而是为乌孙公主,乌孙公主为解忧公主之女,入朝学鼓琴礼仪,陛下特许比翁主仪,赐刘姓,入宗室籍,籍贯落在楚元王一系。”

    “你是在京兆的楚藩宗长,按照辈分,是她的族祖父,连腊日祭祀都会来相聚。乌孙万里迢迢,老朽去不了,不找你,还能找谁?”

    常惠最终还是没敢帮任弘这个忙,只跑到苏武家求救,任弘宗族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长辈可以帮忙,找顶头上司倒也顺理成章。

    苏武还真不怕得罪霍氏,沉吟片刻后欣然应诺,拄着杖就来刘德家拜访。

    刘德恍然大悟:“难怪腊前那天,乌苏公主吃完饭就匆匆走了,声称去观傩,奴仆说,看到她与西安侯一同出了尚冠里。”

    想来是郎有情而妾有意,只不知那一夜还发生了什么。

    苏武与刘德亦是老友,知道这位宗正口风很紧,也不瞒他,连大将军霍光有意招任弘为婿之事,也全盘托出。

    “难怪这么着急,我明白。”

    刘德不由失笑,他恐怕是最能理解任弘的人了,数年前,刘德因审理盖主、燕王谋反一事,与霍氏走得很近,恰逢他结发妻病逝,大将军霍光相中了他这个刘氏“千里驹”,想要嫁次女,刘德死命推脱。

    “可道远想好拂大将军好意的代价了么?”

    刘德低声道:“虽然大将军心胸宽广,不会因此而计较,可霍家其他人可不同啊。”

    他当年本是有希望进入中朝的,可拒婚后不久,就遭到了一众侍御史弹劾,说刘德诽谤诏狱,为盖主、燕王鸣不平。最后竟被免作庶人,隐居山野田间,还是霍光将他重新召回,这一压一抬间,有多少是出于大将军的本意,刘德就不知道了。

    “隽不疑亦然,明明办了伪卫太子的大案,在朝中名声大振,朝廷官吏们都自愧不如,可就因为拒绝娶大将军之女,而遭到霍氏排挤,京兆尹这位置不好坐啊,他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弹劾,只好称病辞官回家去了。”

    苏武笑道:“路叔后悔了?”

    刘德看了一眼自己续弦后生的儿子刘更生,他打小聪明伶俐,不小心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竟也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继续向前。

    “我不悔。”

    “只是担心,道远此番若拒绝好意,大将军倒不会直接处置他,但霍氏其他人的排挤,恐将接踵而至啊。”

    苏武捋须道:“道远说,自己少年得志,骤封列侯,太过顺利,水满则溢,人满而骄,即便此番遭到斥退,也没什么不好。”

    刘德是治黄老的,对这种态度倒是十分欣赏:“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日中则昃日,月影则亏。”

    “不想任道远年纪轻轻,竟也能明白这道理。”

    他思索此事:“知好色而慕少艾,道远与乌孙公主在西域时患难与共,登天山,破龟兹,互生情愫,若能成为夫妻,倒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列侯娶外国公主这种事,自有汉以来还没有先例,事关两国邦交,我这区区宗正说了也不算数。”

    “得禀明天子,才能做决定!”

    苏武叹息道:“而世人皆知,县官不论大小政事,都委任于大将军决之。”

    “所以大将军那一关,道远是根本绕不过去啊!”

    ……

    而另一边,往西安侯府跑了一趟后,杨敞气呼呼地回了家,刚进门就让人将门关了,抄起一根木棍来。

    “杨恽,你这不肖子,快给老夫出来!”

    杨恽哪里肯出来挨揍,也不知躲在哪个屋里,只嚷嚷道:

    “圣人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大人若是将手里的柴放下,我才出去。”

    杨恽翻墙去任弘家动静太大,杨敞岂会不知,匆匆登门探了探任弘口风,他果然婉拒。如今为大将军办的差事黄了,又不好跟任弘翻脸,气就出到二儿子头上了。

    父子你追我赶,整个杨府鸡飞狗跳,最后还是司马英出现在院中,杨敞才消停下来。

    “是我让恽儿去告知西安侯的,良人要打,便打妾吧。”

    司马英瘦瘦小小,而杨敞作为故秦人之后,身高马大,可手里的木棍却不敢打下去,只悻悻扔了道:“夫人何苦如此,丞相王欣刚刚过世,我身为御史大夫,最有可能升任丞相,只先前做错事让大将军厌恶,如今若能办成此事……”

    司马英却摇头:“司马氏虽与任氏是世交,可妾也不单单是为了西安侯,也是为了良人好啊,依妾之见,那丞相,万万做不得!”

    杨敞十分不解:“夫人,按照孝武皇帝时留下的规矩,若能拜相,便能封侯。我杨氏失侯已三代,我与这些不肖子都没有战场立功的本领,为相是重新得到侯位唯一的机会。”

    司马英不以为然:“良人,丞相若真这么好,那太初二年时,公孙贺被孝武皇帝拜为丞相时,为何不受印绶,顿首涕泣?”

    这件事是杨敞亲历的,当时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孝武皇帝待臣下严苛,动辄撤换甚至逼其自杀。自丞相公孙弘老死任上之后,李蔡、庄青翟、赵周皆因罪自杀,前任丞相石庆虽秉承其家严谨作风,亦数次受到武帝谴责,惶惶不安。

    所以公孙贺害怕自己不能担此重任,一但有所纰漏恐将祸延于身,不肯受丞相的金印紫绶,见武帝暴怒后才不得已拜受,可却跟领了白绫匕首一样哭丧着脸。

    后来他果然死于巫蛊事。

    司马英继续劝道:“如今虽然不似孝武皇帝时那般严酷,可做丞相也不见得好。”

    “丞相没有实权,做得好,不会得到褒奖;做得不好,会被责罚。更何况,丞相名义上还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百官之首,一旦朝廷出了事,外面闹了灾,第一个问责的,便是丞相!”

    皇帝是终身制,自己肯定不愿意担责任。

    而领尚书事的大司马大将军也不会接锅,那就只能由丞相来顶缸,小事罢免,大事恐怕就要被赐牛酒,请你自裁了。

    “如今陛下虽富于春秋,可迟迟不曾亲政,据说是身体不大好,又无子嗣。依妾之见,往后几年政局恐怕不稳,万一出了事,丞相首当其冲,妾不求良人封侯拜相,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小富即可。”

    “良人以大将军幕府长史晋身,牵涉太深,上次燕王、盖主谋反,良人稍微迟疑,便几乎不存。何不乘着这件事,早些在霍氏故旧中往边上挪,此为避祸之道也。”

    若是自家丈夫有能力,那就罢了,可他做事优柔寡断,绝非成大事的料,当上丞相后,势必牵涉更深,司马英唯恐全家都被其连累。

    如此一说,杨敞才冷汗津津,对封侯拜相的渴望轻了许多,反正这么多年来,听妻子的话,从来没错过。

    司马英又一次劝服了丈夫,也不免好奇:“对了,西安侯是如何拒绝的?”

    杨敞拿出那封任弘写的长信:“任弘说,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自己与霍氏淑女,犹如泥云,岂敢高攀。更何况,先前已与乌孙公主在腊前观傩时互诉衷肠,打算过了腊日就托人向宗正纳采,求得陛下恩准。既已许诺,当信如尾生!”

    “若是反悔,非但他将成为不义之人,恐会破坏汉乌两国邦交。”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04章 家宴

    按照汉人的规矩,腊祭后第三日,是家族墓祭的日子,祭墓之后,族长要召集族内成员、亲戚、宾客,举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聚会。而枝繁叶茂的霍家大宴,闹出的阵仗整个尚冠里都能听见。

    霍家核心成员今日必须到齐:霍光的儿子霍禹继承了父亲的矮小身材,却是宴会上的核心,他是硕大霍氏的继承者,统领长安周边驻扎的胡骑、越骑。

    霍光的侄孙霍云亦为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有传闻称,大将军有意让这二人作为其兄霍去病的继嗣。

    而霍光的三个女婿里,二女婿范明友是九卿、度辽将军,掌握兵权,三女婿任胜是东、西宫的卫尉,牢牢掌握着禁内、省内武装,杜绝任何胆敢效仿桑弘羊、上官桀者发动政变。

    他们都能定期朝见皇帝,至于各类边边角角的亲戚,也任各九卿官署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作为霍家的四女婿,金赏年纪轻轻便是列侯身份、皇帝宠臣,堂堂比二千石,可在霍家,却不怎么受待见。

    是啊,毕竟大将军已权倾朝野,不需要再利用金家了。

    每年腊月,金赏都得陪着笑脸跟妻子来霍家,其妻在成婚后当夜,便直接跟他挑明:“金氏匈奴人也,何必东施效颦,学汉人做什么宗族祭祀,每年腊日前后几天,吾等必须回霍府过!”

    一边让金赏这个“外国人”认清自己的身份,自视甚高的霍家四淑女却又表示自己很重视孝道:“母亲怜女,吾等若是哪年不回去,她可是要难过的。”

    金赏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可每次不情不愿地来霍家过腊,他就不由想起那件事。

    当时今上刚刚登基,辅政的几位大臣都未封侯,只有一份“遗诏”称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因诛杀马何罗、马通作乱一事,当封侯获赏。

    可实际此事与霍、上官并无太大关系,最大的功臣乃豁出性命,与刺客搏斗的金日磾。金日磾屡屡推辞列侯之位,若他不受,大将军霍光和上官桀如何好意思取那侯位?不得已,竟在金日磾临终前,强行上门,卧授印绶。

    金家对那天发生在他家的闹剧闭口不言,可却有人看出来了,当时的卫尉王莽之子王忽,乃是汉武帝身边的侍郎,听说此事后传言道:

    “先帝驾崩前,我常在左右,从来没听说有遗诏封这三个人?不过彼辈假传遗诏自许富贵罢了。”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霍光听闻,责备王莽,王莽便毒死了王忽,以此换来了一个右将军的中朝位置。

    从那以后,每当金赏对强势的妻子和外家感到不满时,他就会仔细回忆此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而对那些面目可憎的霍氏亲戚,摆出一副笑脸。

    金赏既没有上官安那样的野心,也不想当第二个王忽。

    而每逢这种场合,最让金赏头大的,就是他的岳母了。

    礼记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虽然大将军霍光不太信儒生那一套,但霍家的大小事务,确实由其夫人显来安排。

    据说显的出身并不高,只是河东的小户人家,容貌也不算出众,但不知为何,一向不好女色的大将军竟独爱她一人,连妾室都不娶,生一子五女。

    在掖庭中有句不能外传的歌谣:“名曰霍夫人,实为皇太后!”

    毕竟这位霍夫人,竟能将手伸进宫里去,帮她的外孙女上官皇后管后宫之事,借口皇帝身体不适不宜近女子,让皇后詹事给宫中所有女子发内裤。

    除了喜欢管事外,霍夫人还虚荣心极强,很好排场,金赏发现她将腊后宗族聚会办得越来越大,奢侈程度有超过皇宫宴飨的架势。

    霍府最大的厅堂里,正中摆放的是鎏金漆器案几,案面绘有卧鹿食草花纹,下有四个马腿式镶金案脚,形象逼真,价值或超过百金,这将是霍光和显就坐的食案。

    不过眼下霍光尚未到来,大概在书房忙碌政务,大将军心里只有国事,没有家事,往年宗族聚会也总是心不在焉。

    其余儿女婿孙侄儿的案席则是鎏银,食器有鼎、簋、碗、盘、尊、杯、勺等都是上好的漆器,代表富贵的金银朱玄之色充斥着厅堂每个角落。

    菜还没上,娱乐项目就在厅堂里开始了,侏儒和倡优游走其间,表演百戏:有大雀戏、豹戏和衍曼戏;还有飞剑跳丸、七盘舞、顶竿戏。歌舞百戏有乐队伴奏,乐师以蹋鼓为指挥,击鼓撞钟,敲罄奏管,吹笛弹瑟。

    显今日穿了一身华丽的礼服,特地盘了高鬓,而四个已成年女儿则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尤其是金赏的妻子最是眉飞色舞,金赏不用凑过去就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年年都看这些旧戏,就如同每天吃同一道菜,都看腻味了。”

    显忽然打着哈欠道:“如今西域不是复通了么,先帝时安息、大宛诸国派遣使者跟随来长安,以大鸟卵及犁轩眩人献于天子。我听说那些眩人也会百戏,有吞刀、吐火、植瓜种树、自支解、自缚自解、易牛马头、屠人截马等,当年我曾见过一次,难以忘怀,明年也叫使者弄些来?”

    范明友之妻却和她丈夫一样不识趣,说道:“母亲,我家良人说,西域尽是荒漠雪山,就连那所谓的大秦,都是傅介子和那任弘诓骗天下人而编的故事。”

    金赏之妻暗道二姊不懂母亲心思,反驳道:“不然,近来西域不是传入了许多香料么,我看长安市坊开始吃胡饼,那西安侯家的孜然香料,更是百金难求。”

    唯一安静点的就是霍氏长女,毕竟经历过上官氏从巅峰到尽灭的事,看着今日霍府的繁华,恍如隔世,但为了宫中的上官皇后,她也得插话讨母亲高兴:

    “听说西安侯府的孜然告罄,如今去他家宴飨的人说,炙肉时都不放了,皇后听闻后也想尝尝,但皇宫里的御厨尝了之后,却未能制出来,看来只有回家来才能吃上啊。”

    女儿们的话让显很受用,拍着长女的手道:“皇后若是想回,随时能来,未央宫和尚冠里就隔着两道墙,只是老妇年纪大了,近来天寒迈不动腿,没法常进宫向她请安。”

    长乐卫尉任胜之妻,霍氏三女笑道:“皇后肯定也时刻念着母亲,这不,听说霍氏家宴,特地让少府下面的太官园,将冬天温室里栽种的葱韭菜茹送了出来。”

    显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官园的温室菜圃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我也想在长安近郊的庄园里修一个,只是将军不让,说什么此物只合皇室有,不可僭越。”

    霍氏长女忙道:“母亲乃是县官和皇后的外祖母,大汉以孝治天下,做孙儿但凡有好物,都要先孝敬长辈,何来僭越之说?等开春了就让将作大匠去修!”

    在霍光十多年专权后,她们是真将天下当成自己家了。

    “可不能惊动将作大匠。”显摇头道:“要瞒着汝父做才行。”

    说完后显自己都笑了,同时怜爱地拍着最小的女儿成君粉嘟嘟的小脸:“成君也莫要整日只知玩耍,有空进宫去陪陪皇后,汝二人年龄相仿。”

    霍成君应是,在母亲这边撒了会娇,却又跟着几个伴当跑出去玩雪去了。

    霍氏长女看着她的背影,只暗暗叹息,自家女儿只比霍成君大一岁,过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还要担心哪天显嫌弃她姓上官,将霍成君换进去当皇后呢!以她对母亲的了解,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

    不过显的下一句话,却让霍氏长女悬起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这老母亲竟眼圈一红,叹息道:“昔日汝等都尚未及及笄,挤在河东老家吵吵闹闹,像极一窝灵鹊,那时我还嫌烦。可一眨眼,皆已为人妇,家中便冷清了,再过不久,我仅剩的成君恐怕也要嫁与他人,老妇膝下就要无人喽。”

    “成君许人了?”

    四女顿时面面相觑,有诧异也有惊喜,纷纷追问母亲为成君相中了哪家君子。

    显已经忘了刘德、隽不疑给她带来的不快,压根没考虑过事情不一定能成,只觉得自家成君比公主还金贵,不管许给谁,都是下嫁,被看中的人还不得感激涕零,立刻派人来纳采?便笑道:

    “当然是近来在长安名声最响的那位少年君侯!”

    ……

    “岳父不该听傅介子、任弘之言啊,经营幽州,从左方进攻匈奴,将其驱赶到西方,使之远离大汉,才是灭亡匈奴的正理……金赏,你怎么看?”

    “度辽将军所言有理!”

    女人们聊的是家常,男人们聊的则是政务国事,范明友依然对他的左方战略念念不忘,但金赏却在被他问到时,只唯唯诺诺,连酒都不欲多喝,生怕喝多了失态说了不该说的话。

    等百戏看得差不多时,菜肴也缓缓送了上来,近来在长安流行开的西北菜自是主打,这些热腾腾的大菜最适合冬天吃,香喷喷的孜然烤串也放置到每个人的案几上,而扬豚韭卵、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胹羔豆饧、白鲍甘瓠、热梁和炙等珍稀菜肴也应有尽有。

    更有冬日少见的蔬菜,虽然味道不如夏秋时令蔬果,可吃的就是稀罕!

    但金赏发现,直到此时,他岳父霍光却依旧未曾露面。

    显也跟女儿们分享完了五女儿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眼看菜肴上齐,便将心思从那冬日能种菜的温室里收了回来,唤来家丞,抱怨道:

    “今日是家宴,将军政务忙碌到了这种程度?总得露个面,好让儿孙女婿们敬他一盅酒。”

    家丞下拜顿首:“夫人,方才有客来访,大将军见见他,稍后便至。”

    显立刻警觉起来:“有客?虽说每年腊日前后,我家门外都要排长队,但今日可是腊后第三天,各家宗族聚会,若无大事,谁会挑今天登门拜年?这天下能让将军不顾宴飨亲自接待的可不多,莫非是陛下亲至?”

    在显眼中,除了老是病恹恹没法和她外孙女生下子嗣的小皇帝登门要意思意思,哪怕是朝中第二号人物张安世来,也没理由让霍光耽搁家宴。

    如此大事没法瞒过显,家丞只好在显耳边道:“是西安侯任弘来了!”

    ……

    ps:还是卡文了一天,今天食言了,我争取过年前补上欠下的窟窿,很抱歉。

第205章 退婚!

    任弘并非专门挑了饭点来找不痛快,而是早就走了,当年刘德也曾来霍府伏谢婉拒,只说了两句话霍光就让他离开了。

    既然事成不了,那便没什么好谈的。

    霍光却迟迟没有去宴飨,独自呆在书房里,将任弘那封长长的陈情信又看了一遍。

    读完后摇头骂道:“信如尾生?破坏大汉与乌孙邦交?呵,找这么多借口,倒好似老夫会逼迫他似的。”

    在任弘“满心愧疚”地告辞后,霍光也并未太生气,只是重新梳理了一番,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敦煌来的年轻人另眼相待。

    霍光记得,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郎官,跟着孝武皇帝乘辇经过郎署,竟在里面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官,名为颜驷。先帝顿时大奇,问颜驷何时为郎,为何头发都熬白了。

    那颜驷回答:“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

    文景两代皇帝的喜好霍光不知,但孝武皇帝确实是好用少年,以卫霍、李陵击匈奴,用终军使南越,令张骞出西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么大胆起用年轻人的君主,难怪有人抱怨说孝武用人“后来居上”。

    可即便如此,纵观孝武朝五十多年,能在二十多以军功封侯的,也独卫、霍二人而已!

    任弘二十岁以灭国奇功封侯,堪称异数,这是霍光第一次对其瞩目,甚至还改了封侯奏疏,变八百户为九百户,好让任弘知道自己对他的重视。

    而这三个月来,任弘的其他才干也一一体现,首先是有霍光一众女婿缺乏的大略,在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策略上,思路和霍光十分一致。

    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杜撰那“暴秦余孽”的大秦国出来,让那群愚蠢的贤良文学们转移了仇恨,对西域之事不再极力反对。

    霍光没有说破,但好笑之余,也觉得此子做事十分聪明,善于分化敌人,与自己在盐铁会议对儒生的利用如出一辙。

    随着了解渐深,霍光甚至在任弘身上看到了自己都学不来的优点。

    他很会养望,利用太史公书和《雷虚》的散播,在士人中打响了名声——虽然在偏向齐学鲁学的士人那,不一定是好名声。近来更读《左传》,这另辟蹊径的做法叫人摸不着头脑。

    此事倒是让霍光想起,孝文皇帝时,那晁错便是靠着记述抄录伏生的《尚书》,公布天下,从而一举成名,进入孝景皇帝潜邸。

    总之,任弘犹如沉寂多年后,长安城里忽然炸响的一声惊雷,只要不是聋子,都会被他吸引注意。

    霍光善于识才,认为此子未来不可限量,唯一的问题是,霍光不知自己能否看到他大放异彩的那天。

    所以霍光希望,能将这块美玉为己所用,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联姻招婿。只要成了自家人,若是好好栽培,便能确保霍氏在自己去后,也能长享富贵。

    可就像过去那样,霍光的好意再度被拒绝了。刘德也好、隽不疑也好,一个两个,都想刻意要和他家保持距离,好似霍氏是个火坑!

    但相比于前两次让霍光不太愉快的退婚,任弘的理由,霍光竟觉得可以接受。

    当然不是信上的那些空泛的借口,而是今日一早,任弘本人亲自登门伏谢的口头陈述。

    “下吏有疾!”任弘对霍光承认了他那在中原人看来,有些奇怪的性取向。

    “下吏好色,尤好西域胡姬。”

    这是任弘三顿首后的话,倒是成功将霍光逗笑了,他确实听过一些流言,说西安侯与乌孙公主关系不错。但以霍光对任弘的判断,还以为这个内心潜藏野望的年轻人,不会选择这种对他将来仕途有害无益的婚事。

    但霍光也没资格抨击任弘,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曾满脑子都是女人呢?要说癖好之怪,他也挑了容貌不算出众,出身也低微的夫人显,不管那个女人做了多少蠢事,霍光仍下不了休妻的决心,只能凑合过着。

    如此一来,霍光眼中的任弘,终于是个完整的人了。

    “与终军相仿的年纪和胆量。”

    “像晁错一般的眼光和学识。”

    “再加上张汤般的圆滑世故。”

    “但也有少年的好色冲动啊。”

    霍光只觉得有些可惜,既然没法将任弘拉入霍家,那就只能继续将他排斥在决策核心之外。在霍光的大肆清洗下,朝中只剩下两种人:

    “自家人,还有……”

    “外人!”

    田延年、赵充国、杨敞、蔡义等从大将军幕府就追随他的旧吏,亦或是霍禹、范明友这样的子婿,都被视为霍氏一党。

    对自家人霍光照顾有加,对外人则用而不信。任弘做不了第一种,就只能当第二种。

    “可十年二十年后,他与霍氏,又会是何种关系?友乎?敌乎?”霍光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曾几何时,霍光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曾与李陵相善,他战败投敌后才彻底斩断联系。而与上官桀、金日磾亦是数十年的交情,结为亲家,霍光每逢休沐离开未央宫,上官桀常代他入宫决事。

    最初那两年,霍光也曾一度相信,二人能如周召二公一样,共治天下,名留青史。

    可再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过权势的侵蚀,权力的巅峰,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随着旧友反目,亲家相残,上官氏尽屠,从此霍光再不相信政治上能有朋友,大权独揽的他,也不再需要朋友。

    而敌人?也太过夸张,一个将所有异己推向对立面的人,执政终究无法长远。

    霍光将任弘奉上的陈情书扔进炭盆中,任它们化为灰烬。

    “虽然你不识好歹,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但老夫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且先容你在狭小路埂上走着吧!”

    ……

    霍光去了已迟到许久的宴飨,子侄女婿们都各自用椒酒、柏酒向他敬酒,举杯祝寿,一片欢乐。只可惜霍光举樽后放目看去,亲儿子霍禹,喝得满脸通红的女婿范明友,怯怯的金赏,不论是子侄还是女婿,无一人才干能与任弘相提并论,心中又道了一次可惜……

    他这个年纪,确实要考虑如何功成身退,引退后霍氏一党的权势由谁来继承的问题了。

    “良人,那任弘登门所为何事?”

    而宴飨结束,女儿女婿们各自散去候,显便多疑地问了起来,她隐隐感觉不对,若任弘答应了婚事,会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媒人登门纳采问名,为何要亲自登门?

    霍光没好气地说道:“为何?自然是登门伏谢前事。”

    谢这年头有两个意思,显会错了意,没往“拒绝”上面想,只以为是那孺子感激涕零呢,冷笑道:

    “我听说任弘与明友政见相左,可性情倒是挺像,明友当年也是急冲冲地就亲自来了,一点不懂礼数。任弘果然是敦煌边郡来的鄙人,看来明年家宴,又要添个位子了。”

    霍光没有说话,翻过身去。

    隔了良久,显絮絮叨叨说完女儿女婿们的事,再一回味,却觉得不对劲,立刻起身追问道:

    “良人,那任弘登门伏谢,是哪个谢?”

    霍光语气平淡,似乎那点小小的怒意也彻底消失了:“当然是敬谢不敏之谢。”

    ……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这个词,让显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日鸡鸣过后,霍光早早离开府邸去未央宫处理政务,显便红着眼睛起来,先将一个为她梳头发时手抖的奴婢打得半死,又找了正要出门的霍云,将那任弘登门退婚之事与他说了一遍。

    “竖子敢尔!竟拂了叔祖父好意,此乃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霍云是霍光兄长之孙,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朝中任中郎将。前段时间因制风筝玩耍之事,与任弘家打过交道,可今日一听此事,登时大怒,便自告奋勇道:

    “叔祖母,我这就上门打断那任弘的腿,再让他脱了衣裳,来府前跪着负荆请罪。”

    显倒也知道此事不能声张,否则吃亏的还是女儿,便咬牙道:“我家成君,哪怕是诸侯王都高攀不起,任弘区区一个敦煌驿卒,竟不识好歹,何止要赔礼,杀了他都不足弥补其罪过!”

    “但将军不欲与之计较,此事不可明着来,只能暗暗下手,叫他吃亏却喊不了冤,汝等快想些法子出来,为我,为成君出气!”

    ……

    ps:第二章在中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206章 只要我速度够快

    腊日后第五天,御史中丞于定国一早来到兰台,便在自己案几上发现了厚厚一摞简牍。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大夫下属,在石渠阁旁边的兰台单独办公,专门受理公卿群吏章奏,察其违失,举劾按章。弹劾官员本是份内之事,但今日却不太寻常,因为于定国一打开奏疏,便发现十五名侍御史,竟同时弹劾了一个人。

    “西安侯任弘?”

    于定国将弹劾奏疏又看了一遍,这些侍御史字迹有些匆忙,而其中几份内容之愚蠢,真叫于定国不忍卒读。

    他将那些犯蠢的侍御史们一个个叫来,将他们痛批了一番。

    “任弘强买某位关内侯在霸陵的土地?可有真凭实据?若是没有,这可是诬陷要反坐的。”

    “在朝中鼓吹胡风,带头使用香料奢靡,汝欲置用孜然香料最多的大将军府于何地?”

    “于尚冠里大摆宴席,生活奢靡,这一点就不必说了,尚冠里中哪家不奢,哪户不侈?”

    “平日里常骑马上朝没有威仪?律令里说必须乘车?”

    一连否了好几道奏疏,最后只有三道逻辑上没太大毛病的通过了于定国的审核,他明白,这三份,才是针对那西安侯的真正杀招。

    第一封还没将罪名定多重,只认为任弘身为典属国丞,却传出与乌孙公主关系暧昧,有勾连外国之嫌,不宜再在典属国任事。

    第二封就有些恶毒了,将乌孙公主比成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认为她本该在上林少府安心学习礼乐,却蛮夷之俗不改,招摇过市。而任弘与之关系不清不楚,二人时常同游,收受礼物,当依照当年岸头侯张次公“与淮南王女奸,及受财物罪”的旧事,废除侯爵!

    最狠的还是侍御史王子方所奏,这王子方乃是霍云好友,与霍氏关系莫逆,他在奏疏中将任弘比作孝武皇帝时的庄助。

    庄助乃是汉武时的中大夫、会稽太守,且长期为内朝侍中,淮南王刘安来朝,曾送给庄助厚礼,两人私下交往,议论朝政。到了刘安谋反暴露后,庄助也被牵连,孝武皇帝本想放他一马,却被张汤力谏,最终判了弃市。

    王子方给任弘定的罪名,与当年的庄助一模一样:“弘身为中常侍、典属国丞,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蛮夷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

    这奏疏字字诛心,仿佛不杀任弘不足以正朝堂,于定国看了都冷汗直冒。

    对这三份奏疏,于定国没有做任何批示,只是让侍御史们先下去,自己则从案几下拿出一个小壶,倒了一盅,不紧不慢喝着酒,思索起此事来。

    于定国乃是东海郡郯县人,字曼倩,但他又有一个绰号,叫“于三石”。

    这来源于他那令人称奇的大酒量,据说连饮数石也不会醉,而且别人是越喝越糊涂,他却越喝越精明,尤其是这寒冷的深冬时节,非得喝点温酒才能开始办公。

    品着小酒,于定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

    “西安侯前段时日在乐游原上擒了紫电,风头一时无两,怎么风气忽然变了,尽是要推倒他的人?”

    “会不会是……霍家的意思?那王子方平日里不怎么出面,只有在举骇霍氏政敌时,才会下狠手。”

    按照大汉朝堂程序,一般是先举骇,再案查,若确有其事,则将被弹劾者下狱审讯。

    尽管不太清楚任弘是如何招惹到霍氏的,但于定国知道,这件事自己万万不能插手。

    于定国在酒后曾有一句笑言:“侍御史们,便是长安城里嗅觉最灵的狗,谁起谁落,都最先察觉。”

    “但鼻子再灵的狗,也会有闻错的时候啊,大将军态度叵测,谁敢乱猜?”

    于定国吐着酒气:“这些奏疏是否要送往尚书台,就交给御史大夫为难去吧。”

    ……

    自打为大将军说媒未成,杨敞就总是提心吊胆,总觉得此事不会轻易结束。

    而这一天,他如往常般在御史府办公,在御史中丞于定国送来那三封弹劾的奏疏时,杨敞就知道,果然还是出事了!

    “我就知道,哪怕大将军心胸豁达,霍氏的子侄亲戚们,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杨敞表面镇定,手里却只感觉这三份弹劾奏疏是烫手的火炭。

    不送,肯定会为霍氏子弟女婿们所恶。送吧,回家后妻子那又交待不过去,毕竟这奏疏太过恶毒,不仅想让任弘丢官失侯,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

    更让杨敞欲哭无泪的是,放在过去,他还能将球踢给比自己高一级的丞相定夺。可好巧不巧,丞相王欣十天前死了,大将军要御史大夫府代理丞相府事务,杨敞一下子成了百官之首,左顾右盼竟无人能够为他分忧,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说得没错,百僚之首,确实是当不得啊,我只是假丞相之权就遇上这等麻烦事,若做了真丞相,那还得了?”

    他踌躇了半天,最后竟找了个绝妙的理由。

    “汉家制度,举骇案查时,亲故应当避嫌,我家与西安侯有故,此事老夫做不了决定,还是御史丞、御史中丞来定夺吧!”

    一边是前途一片大好的西安侯,一边是不敢得罪的霍氏,御史丞和于定国哪里肯做那坏人。于是皮球便在御史府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间踢来踢去,最后还是于定国出了个主意。

    “既然无法抉择,不如让三名侍御史绕过御史府和兰台,以各自的名义,自行上疏!”

    ……

    腊月二十五这天,是腊日后的第一次常朝,王子方等三名侍御史卯足了劲,将衣冠清洗得干干净净,朝食吃得饱饱的,做好了与维护任弘之人当堂吵嘴的准备。

    “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皆为无胆之辈,这种取富贵如探囊的事都不肯做,还是得由吾等来牵头。”

    王子方确实是得了霍云的嘱咐,要他带着侍御史们网落任弘的罪名,定要叫西安侯落不得好。哪怕不足以让任弘像庄助那样被杀,也足以叫他如张次公一般失去官职侯爵,身败名裂!

    霍云拍着胸脯保证,事成之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朝会前王子方遇上霍云,霍云还冲他点了点头,暗示一切顺利,这让王子方再无后顾之忧。

    而等朝会开始后,三名侍御史冷眼看这殿门,可那西安侯任弘却迟迟不见踪影

    直到大将军霍光到来,典属国苏武身边,依然没有那个往日里夺目的年轻人。莫非是提前得到消息,怕了?

    霍光做事雷厉风行,在陛下坐定后,先宣布了两件事。

    “侍御史王子方。“

    王子方心中一喜,出列下拜,却不料霍光却让人先将那弹劾的奏疏读了一遍,却又宣布道:

    “侍御史王子方,于奏疏中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竟将乌孙等同于淮南叛国,欲离间汉乌昆弟之情,妄言诛杀有功大臣,今撤去侍御史之职,下狱待罪!”

    王子方没料到霍光高高举起的板子没落在任弘身上,却打中了自己,不由张大了嘴,连忙看向唆使自己的中郎将霍云,岂料霍云也很吃惊,竟不敢出面保他。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霍氏莫非是在利用我?”

    王子方在喊冤声中被拉拽下去后,另外两名侍御史冷汗直冒,头都贴到了地面上,生怕落了相同的下场。

    霍光扫视噤若寒蝉的群臣,却没有再将另外两份提议将任弘撤职、夺爵的弹劾奏疏念出来,也未处置两名侍御史,只留中不发,却宣布了另一件事。

    “西安侯任弘前日上书自陈,言欲与乌孙公主瑶光结亲,事涉外邦,不宜在典属国任事,请辞官职!”

    “书上,陛下准西安侯辞去典属国丞之请,然不许其欲归田园之辞,迁弘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

第207章 一晃眼半年过去了

    冬去春来,夏日又尽,一晃眼半年时间过去了。

    元凤六年(公元前75年)秋七月,长安附近天气闷热,一众骑从过了渭桥,往霸陵附近的白鹿原而去,领头的少年君子打扮与汉家士人无异,唯独那一头晃眼的红发显示他异族身份。

    他们的目的地在白鹿原西边,与浐水相邻的平坦地域,那儿有一座占地广袤的庄园,这半年来此处可出了名,因为这里的五六百亩土地,种的不是寻常作物,而是从西域移植的各类名贵植株。

    刘万年带着随从乘船渡了河,来到庄园外,放目望去,除了汉地已有的葡萄和石榴树外,地里还有诸如洋葱、胡萝卜、芝麻、安息芹、黄瓜等,当地人称之为“异果园”,半年栽培后已茁壮生长,一问才知,西安侯正在园中。

    园圃里有一股浓烈的大粪味,刘万年可受不了这味道,捂着口鼻,跟游熊猫在已有半人高的芝麻树间穿行,总算找到了任弘本人。

    任弘尽管已贵为列侯,秩比二千石,可在自家庄园里时,他又恢复了当年在敦煌做燧长吏士时的打扮:一身耐脏的朴素衣裳,戴着一顶遮阳毡笠,正与几个雇来的老农交流。讨论如何才能让西域作物适应白鹿原的水土,第一年种植,它们的收成都不太好。

    昆虫嗡嗡乱飞,刘万年只觉得胳膊都在发痒,走过去朝任弘拱手道:“任君,你怎么亲下地啊,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灌园小吏,哪知道你是单骑上天山,一人灭一国的豪杰啊。”

    傻孩子,还叫什么任君啊,叫姊丈。

    任弘扔给他一顶毡笠,笑道:“对汉人而言,在西域万里单骑觅封侯是浪漫,挑着大粪在田地里浇菜,也是浪漫,我怎就下不得地?”

    更何况不下地种菜,他还能干啥呢?任弘现在不比刚来长安时在典属国官署时的忙碌了,半年前借着退婚结亲一事,抢先辞官,却不想霍光驳回了奏疏,还将他升为“光禄大夫”。

    任弘明明得罪了霍家,却不降反升,这让卯足了劲,想找任弘麻烦的霍家子弟女婿大为惊讶,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任弘也不得不佩服霍光这一手确实很高明,大将军精于权术,能行周公之事,专断十余年不是没道理的。

    此举一来显示霍光心胸宽广,不以任弘拒婚为忤,让他欠霍家一个人情。二来表明态度,避免那些愚蠢的子侄乱来,让两家彻底结仇,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三来则扔给任弘一个虚衔空职,让他到一边呆着去。

    大夫掌论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至数十人。武帝太初改制后,光禄大夫的秩级升为比二千石,成为诸大夫之首。

    看上去显贵,但大夫的特点就是“无常事,唯诏令所使”,究竟是闲职还是机要,全凭个人。所以若没有其他职位加官,便是个空衔,领着俸禄却没有固定职事,甚至连办公场所都没有。

    从那以后,任弘只需要每五天出现在未央宫常朝上打个卡,有事站出来提个建议,没建议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你说是抬吧,任弘的“中常侍”头衔却没了,要说是贬吧,俸禄还高了,霍光、金日磾当年也是做过光禄大夫的,相比于那几位侍御史叫嚣着要削了任弘的爵,甚至将他诛杀,确实好太多。

    所以,当偶尔有西域事务时,霍光会召任弘去询问一二,任弘还得尽心尽力,对霍光的态度也越发恭敬。

    只是忽然闲了下来,让任弘不太适应,只乘着这半年间,他跟刘病已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二人将三辅五陵游了一遍。

    近来许平君有孕,刘病已不再出门,整日在家陪妻子,任弘便转移了阵地,经常泡在白鹿原庄园中,白天时,他会跟着老农们去地里锄草,照顾下西域蔬果。

    清晨和傍晚,则钻屋里研究张敞借给他的《左传》。那些晦涩的大篆已经认得差不多,连《毛诗》也已粗通,只等时机成熟,就可以由张敞做介绍人,去河间国找那小贯公拜码头,入左传的党了。

    任弘招呼刘万年到院子里,这里新打了口井,大热天里井水依然清凉,一些刚收获的刺黄瓜洗净泡在里面,任弘拿起一根来塞到嘴里,酸脆爽口,递给刘万年时却被他拒绝了。

    “任君还是留着给我阿姊吃吧。”

    刘万年只喜欢吃肉,对此物无爱,遗憾的是自从半年前的风波后,上林少府对乌孙公主便管得严了起来,再不能隔三差五溜出来与任弘相会了。上林禁苑和平乐观,任弘也进不去,二人只能通过刘万年往来信件,传递消息。

    “公主近来可还好?”

    刘万年笑得没心没肺:“极好,一个月内,都弹坏三把琴了。”

    嘶,听上去明明不太好啊,大概是被在上林乐府里关太久闷坏了。

    任弘仔细回忆,半年前那晚观傩,二人走在街上时,任弘假言或许会有刺客对自己不轨,拽了瑶光的手——然后发现这姑娘手劲比他还大。

    虽然有些小意外,但在人们曲终人散,长安从热闹复归冷清,二人都意犹未尽气氛刚好时,任弘提了成婚之事。

    当时瑶光没有羞红脸跑开,也没有猝不及防,而是大大方方地笑道:“任君的话果然信不得,这长安哪有什么刺客,任君才是想要妾性命的刺客啊。”

    却不想,二人再见面时已是开春后,在渭水边踏青赏桃花,任弘再度提了请婚之事,瑶光自己倒是愿意,但她十分尊重母亲,如此大事必须禀报给解忧公主知晓。

    任弘这边,要准备的婚俗六仪也一样少不得,长安与乌孙万里迢迢,消息跑个来回起码半年,二人便只能苦等了。

    而朝中为了任弘的婚事,又搞了一次两府集议,讨论列侯大臣是否可以娶外国公主为妻。

    汉朝这短短百多年历史,竟找不到先例,只能往前追溯。类似的例子,只有晋卿赵衰曾以廧咎如氏的狄女叔隗为正妻,诞下了赵宣子。后来赵无恤又娶戎女崆峒氏为正妻,但那时赵氏已形同一国,没有参考价值了。

    倒是大夫、博士们争着争着歪了楼,因为某个多事的家伙提了一嘴:“为何和亲总是汉以公主嫁匈奴、乌孙,而没有别国公主内嫁天子?”

    这下博士们来了劲头:“汉女嫁入匈奴、乌孙,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如此单于、昆弥为大汉天子之婿,待老王死,新立,则汉家外孙为单于、昆弥,与汉为大父、外孙之国也。”

    虽然与匈奴和亲这么多年来,压根没有哪位汉家外孙当上单于、昆弥,但仍有人对这种事确信不疑,追求的就是名义上的精神胜利。

    他们倒是对外邦女子内嫁皇帝极力反对,觉得这样的话,传承自唐尧的刘氏血脉就会混杂蛮夷之血,万一哪位皇帝糊涂,立戎狄之女为后,让混血的子嗣继任为帝,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只有周襄王这种几乎亡国的昏君,才做过以自身和亲,娶狄女为后之事,后来狄后果与叔带通奸作乱,几乎颠覆了周室社稷。”

    相比于万万不能接受的皇帝娶戎狄之女,他们对列侯迎娶外国公主,倒没那么反对,反而觉得,这会坏了任弘的名声和前程,竟喜闻乐见,心里暗暗期待:“最好闹出周襄王、狄后一样的事来!”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先前在设西域都护府时,一直与任弘对着干的儒生们,居然极力支持此事。

    “这也算西安侯牺牲自己,为国和亲,结汉乌两邦之好了!”

    “乌孙公主比翁主仪,入宗室籍,正好和列侯般配。”

    每每回想此事,任弘都忍俊不禁:“说起来婚事能成,我还得感谢他们,等成婚时要不要都请来?有了他们的呱噪,连钟鼓都能省了。”

    乌孙的使团已经进入大汉,相比于瑶光和万年这试探性的接触,这次来的是真正的正使,大王子元贵靡领衔,还有解忧公主的亲信冯夫人,她们将与大汉缔昆弟之盟,约定共击匈奴,顺便作为女方亲属,为任弘和瑶光主婚。

    任弘真希望他们能走快些:“我久闻冯夫人之名,听说她是女中豪杰,常替楚主出使外国,不卑不亢,上次去乌孙没见到,这次总算能一睹风采了。”

    ……

    入夜后,刘万年夜宿庄园,可就在睡得正香甜时,却被外面的阵阵狗吠声吵醒了,他记得前几次来,庄园没养狗啊。

    他本不想理会,又闭上了眼睛,却不想外面越发热闹,又响起了呵斥、求饶等声音。

    刘万年好奇之下,揉着眼睛出了门,却见外头灯火大亮,游熊猫等人竟全副武装,捆了几个年轻的后生,按在院子里。

    刘万年大惊,挪到面容肃然的任弘身边:“任君,出了何事?”

    “闹贼了。”任弘倒是十分平静,类似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人偷蔬果?”

    任弘却摇头:“不是偷,是毁。”

    游熊猫生气地说道:“近来白鹿原的人不知听了谁唆使,认为吾家种的异域作物吸走了地力,导致今年白鹿原欠收。附近的愚夫都信了,所以近来颇有人乘夜来捣乱,乘着君侯庄园人手不足,毁庄稼瓜果。今日吾等准备充足,终于逮到了,还搜出来了这些东西。”

    却是点火用的燧石和易燃的麦秆。

    “这是想一把火,将君侯的庄园连同蔬果,烧个干净啊!”游熊猫气得上去踹了几脚,那几人连连讨饶,自称是附近乡里的农夫,信了流言,觉得这些异域作物坏了白鹿原的地力,想要毁去它们,万万不敢害任何人性命。

    亲自将这几人拿下的韩敢当提议道:“任君,一般人可没胆子招惹列侯,幕后肯定有黑手,不如打个半死,送去霸陵县里,将主使揪出来!”

    任弘却摇头,这种事,不是上个公堂就能解决的,至于幕后黑手,他猜都猜得出来,还用查么?

    “霍夫人啊霍夫人,半年了还不肯放过我,你可真是记仇啊!”

第208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任弘现在很理解孔子说这句话时的气愤,孔夫子大概是在卫国时,吃了那卫灵公身边南子和弥子瑕不少亏。

    大人物身边的臣、妾确实是最难相处的,她们不懂得谦逊有礼对别人,你若和她疏远吧,又会心生怨恨。所以后世也有句话叫“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这不,任弘拒婚之事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霍阎王处置的手段几近完美,让人由衷佩服,可他身边的小鬼却仍不依不饶,虽然碍于霍光的表态不再敢明着乱来,但却记下了这仇。

    比如那霍夫人将他们全家最爱吃的孜然香料全部扔到了水沟里,还声称这香料不干净,让家里人吃坏了肚子。

    可惜还是迟了些,西安侯家的庖厨早已闻名长安,这年头烤炙肉类的调料确实有些单调,孜然已经风靡尚冠里,霍家人不吃,有的是富豪愿以黄金来求。

    倒是将夏丁卯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做的事败露了,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老夏扭扭捏捏地跟任弘坦白了他往给霍家的孜然里加马粪料的事。

    任弘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夏翁居然受过这种委屈,还瞒了自己这么久,好笑的是他还真有点小聪明,会用这些小手段来替自己鸣不平。

    最后任弘只安慰夏翁:“无妨,反正吃不死人。”

    不过他很快发现,霍家那位夫人显,和夏丁卯还真是同一段位的,手段不疼不痒,可就是恶心人。

    她指使手下人传谣,说任弘在白鹿原庄园里种的异域蔬果吸走了地里的肥力,坏了白鹿原的风水灵气。当年以治剧著称的京兆尹隽不疑,能够办大案,却在拒了霍家婚事后,被这些小手段逼得称病辞官了。

    还真有乡民愚夫信以为真,今夜逮了个正着,手下人提议送去县里对薄公堂,揪出幕后黑手,可任弘却知道,这样做根本无用。

    霍夫人再蠢,也不会蠢到派自家人来烧任弘庄园,她只需要皱一下眉,身边自然有冯子都之类的家奴出谋划策,随意指使几个霸陵本地人散播谣言足矣,顺着藤根本摸不到瓜。

    汉朝也不是秦朝,将一切问题付诸公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真正能管得了此事的,不是官府。”

    任弘打定了主意:“先将这几人扣着,后日将霸陵县令,以及白鹿原几个乡的父老、亭长、里正、力田,都请来家中宴饮。”

    ……

    接到西安侯拜帖后,霸陵县令立刻丢下案牍之事,屁颠屁颠地乘车往白鹿原而来。

    那庄园过去的主人是关内侯王奉光,也曾邀约过霸陵令做客,可霸陵令却爱理不理,如今则趋之如骛,对二人的态度犹如天壤。

    “侯与侯哪能一样?”霸陵令心中自有计较:

    “西安侯乃是军功列侯,年纪轻轻就是比二千石,如今虽做着闲差,但往后定能掌握实权,可万万得罪不得,他来霸陵买田安家,乃是我难得遇上的机遇。”

    到了西安侯庄园后,任弘亲自来迎,让霸陵令倍有面子,同时发现庄园外已栓满了车马。十里八乡的父老、里正、亭长和乡中的农官力田基本都到了。

    这便是大汉朝的基层机构,在田曰庐,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为校室。选其蓍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中辩护亢健者为里正。

    “父老”与“里正”,作为乡里的管理者,都是政府选任,只是条件不一,父老须有高德、高年,所以常常是本地大家族的族长担任。里正则为“辩护亢健”者,非得是闾里强人,乡中豪侠,才能压制那些跳脱的轻侠。

    他们的身份是半官半私,半官半民,是闾里世俗社会的实际主宰者,享有双份的授田,可以乘马。

    乡里中百姓或许不会知道县令是谁,却肯定知道父老、里正的名字,一般的争执,也在乡约里规,甚至宗法下解决,会被上告到县中官府的少之又少。

    这种实质上的乡里自治,虽然在后世人看来有”皇权不下乡“的隐患,却也节省了大量行政成本。

    任弘要解决在白鹿原流传的谣言,顺便推广一下某些作物,也得从中入手。

    于是在开宴前,西安侯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带着大伙在田间游览。

    “也怪我的仆从们不懂事,将庄园竖起了篱笆,乡中邻里瞧不见里面情形,妄加猜测,生出了一些误会来。有人说我这庄园里栽种的异域蔬果吸走了整个白鹿原的地力,真是荒谬,今岁年成不好,我家也收获不多啊。”

    任弘轻描淡写地说着谣言带来的误会,也没有提前日抓到的几个小贼,只引领众人穿过一亩亩规划整齐的田园。

    绿色的葡萄藤已爬上了木架,因为是第一年种下,并未挂果,菜圃中的大蒜茁壮成长,沟渠边随意种着大片苜蓿,这是关中人已不在陌生的三种植物,好大喜功的孝武皇帝在宫苑广种葡萄,苜蓿则被推广开来,作为马匹的饲料,蒜在关中依然作为药材使用。

    可接下来的植物,则是从县令到力田都没见过的。

    红色的胡萝卜,淡紫色的小个洋葱,还不到半人高的芝麻树,任弘让人一一将收获的作物展示给众人看。

    而重点要推荐给众人的,是两种豆子。

    深绿色的植株,蔓生有胡,叶如蒺藜,两两相对。若是他们来早几个月,还能看到开花如紫色、白色的飞蝶状。如今已统统长出了豆荚来,荚长寸徐许。

    任弘取下一个开始发黄的豆荚掰开,却见里面子实如药丸,有六、七粒及八粒者。

    “此乃豌豆,亦称胡豆,一年能收种数次,诸位尝尝?”

    暂时没人敢接,对新作物的谣言是很多的,除了认为它们坏了本乡地力,惹怒了山神外,更有认为这些外来作物有毒的。

    毕竟后世马铃薯、西红柿都被妖魔化过,可惜最后都逃不过人类三大本质。

    直到任弘将那些豌豆扔进嘴里大嚼,见堂堂列侯千金之身都吃,他们也没什么好怕的,霸陵县令首先接过一捧放入口中,发现味道跟粟差不多,但有淡淡的清香和微甜。

    虽然谈不上多美味,可这是西安侯家里种的,嘴上总得赞一赞——政治人物种出来的作物往往在宣传上有大优势,就如同褚橙不一定多好吃。

    另一种豆子的植株更加粗壮些,豆荚胀鼓鼓的,剥开后里面的豆米扁平饱满,泛着绿光,顶端还有一道如弯弯黑眉毛的小帽子。

    “此物乃是蚕豆,和豌豆一样,来自大月氏和身毒。”

    这是半年前,解忧公主不远万里,让瑶光给任弘送来的礼物,因为是初次引入中原,习性与后世大有不同,任弘也拿不准,所以每个月都种一批作对比。

    相比于先前的各类蔬菜,众人果然对这两种豆子很感兴趣,因为这年头菽豆也算“五谷”,遇上灾年,可是要靠它救命的。

    任弘对众人道:“蚕豆与豌豆耐寒更胜过中原的菽豆,亩产又多,收多熟早,人畜皆可食用,晒干了能放一两年不坏。我曾与大司农商议过推广这两种作物,大司农让我先在家里试种摸索习性。”

    霸陵县令大概猜出西安侯近日邀请十里八乡的父老来此所为何事了,立刻捧任弘臭脚道:

    “西安侯精通农事啊,近来大司农让农官在京兆推广曲辕犁,我听说,那曲辕犁便是西安侯所造,故又称之为任侯犁,相较于普通的犁,确实更加灵活,适合小家小户的田亩。”

    曲辕犁的推广是大司农在做,但效果尚不显著,毕竟对官府控制下的大片屯田而言,用直辕大器也差不到哪去。

    “原来如此!”

    听说西安侯与大司农都能谈笑风生,父老和力田哪里敢质疑他在农事上的权威性。

    而庄园里占地最广的,自然是孜然,孜然香料是任弘用来杀猪的主打。

    当夜的宴席也别出心裁,所有菜肴都是用庄园里的异域植物烧制,不说充满西域特色的手抓饭、孜然炙肉,豌豆尖能够做成汤,比中原的藿豆羹好吃太多,就连清炒的豌豆和蚕豆米,都别有一番风味。

    这顿饭吃完,父老、里正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没人感到不适,这些异域作物有毒的说法基本不攻自破了。

    等酒足饭饱后,任弘才用筷著敲了敲碗,让众人安静下来,游熊猫也将那几个胆大包天想来烧了庄园的年轻人带了上来,捆着双手跪在院子里。

    县令和父老们这才知晓此事,不由大惊,这几个年轻人籍贯所在的父老、里正更战战兢兢,后怕不已。若他们真得手了,朝廷追究起来,众人现在吃的,恐怕就是牢饭了,顿时剐了几人的心都有。

    任弘却故作大度:“近来白鹿原有颇多流言,导致乡亲们对我误会颇深。这几人也是受了谣言唆使,我不欲深究,诸位父老、里正各自领回去教训吧。”

    “西安侯宽容大量!”

    父老、里正们下拜称是,眼睛却狠狠盯着那几个莽撞的年轻农夫。

    在三辅,因为犯事被官府关起来都没什么,甚至会因此得到轻侠的敬佩。可若是得罪了父老、里正,在故乡便寸步难行,服役、口赋,有的是办法让你家破人亡。而乡规有时候比律令还严,对乡里的农夫来说,进不了祖坟,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将这件事交给父老、里正们看着办后,任弘又道:“今日弘便与诸位说说心里话罢,数百年前,齐桓公与管仲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如今世上所食葱、菽,多为昔日戎狄之地的产物,故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西域广袤,有许多中原不曾有的异域蔬果,博望侯曾引入葡萄等物,但可惜,除了苜蓿广种于关中外,其余都只作为达官贵人家的装点和奢靡异物。弘不才,愿学管夷吾,使之布于天下!”

    任弘道:“既然弘来这白鹿原买地种田,与诸位便是邻居。子曰,近者悦,远者来。为政做事,本就是先近后远,弘不敢藏私,今日宴飨之后,愿将蚕豆、豌豆、芝麻等种子赠与诸位父老、里正,往后再由力田推广至各家各户。“

    “让百姓家中多几种佐餐的菜肴,豌豆蚕豆遇上灾年,还能起救急之用,芝麻等物,甚至能在长安市上卖到高价。”

    “弘希望,能带着白鹿原的邻里们,一起脱贫致富!”

    ……

    ps:第二章在晚上23点。

第209章 任侯纸

    “如此一来,这白鹿原的愚民们不会再来闹腾了罢。”

    平日里帮任弘打理这庄园和田亩的,正是他在敦煌做燧长时的同袍吕广粟。破虏燧一战,五个人在百余匈奴人进攻下顶住了整整一刻,战后人人带伤,尤其是吕广粟伤最重,一只脚直接废了。

    那之后两三年间,他就在家务农,甚至都干不了重活,曾经好好一个庄稼把式,只能望着田亩叹息。幸好有兄长吕多黍帮衬着,加上那次得的赏钱,日子马马虎虎。

    在任弘派人去问吕多黍、吕广粟兄弟,可愿来关中做西安侯家吏,为自己打理庄园时,兄弟俩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春天时带着妻儿来到长安。吕多黍会官话,负责协助夏翁采买,吕广粟一口敦煌土方言,只能扎在庄园监督仆从佃农种田,一瘸一拐地巡视田间地头,做事倒也十分卖力。

    只是这次的事让吕广粟有些愤愤不平,觉得任弘又是宴请那些父老里正,又送作物种子,有些便宜他们了。

    任弘笑着摇头,下野领导到地方上种橙,都要跟地方上搞好关系,提前打点好人脉,更何况是现在?

    “君侯当真要带这白鹿原的百姓致富?”

    “这是自然。”

    任弘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既然在白鹿原买地,便让近邻们也得些利好。”

    虽然任弘嘴上说要带着白鹿原的百姓致富绝非口号,可他很清楚,这些异域作物,暂时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大的改变,不过是利益均沾,让白鹿原几个乡的父老、里正得点利益罢了,芝麻确实能在长安卖出高价,又能肥田,当做白鹿原独有的经济作物未尝不可。

    如今大多数人多这些陌生的外来作物,仍心存疑虑,只有部分人先尝到了甜头,众人才会效仿。

    “但若真能让白鹿原的百姓种上豌豆蚕豆,倒也是一桩好事。”

    蚕豆、豌豆若能推广开来,最重要的不在于饭桌上多两个菜,而在于让关中农作物的多样性又增加了两分。

    虽然大汉种植业天下第一,但依然是看老天吃饭,关中这种处处沟渠,技术发达的地域,大司农田延年都不敢拍胸脯保证年年丰收,何况广袤的天下,水旱无常,年年都会有郡国闹饥荒。

    而遇到灾荒时,你田地里种的作物越是种类单一,就越脆弱,一场病害下来,或许就颗粒无收。所以种谷必杂五种,以避灾害,麦子完蛋了,还有粟,粟完蛋了,还有豆子,再不济靠吃菜羹也能撑几天,熬过了这个灾岁,只要人活着,明年就有希望。

    所以中国的农夫才喜欢在不大的田地里,什么菜都种一点,以备不虞,这都是几千年与自然的相处中,无数次在饿死边缘挣扎才学会的窍门,多种一样作物,就多一分保障。

    “也是,即便是嚼那豌豆蚕豆杆,也比吃树皮好。”吕广粟小时候也经历过饥荒,记忆犹新。

    说到树皮,任弘却想起另一件事来。

    “庄园外河水里的树皮藤皮,泡得差不多了罢?”

    ……

    任弘买地时,对地理位置是有过考量的,他的庄园西临浐水,水运交通方便。

    而往南数十里,就是手工业发达的下杜县,再往南则是秦岭余脉和蓝田谷,那里灌木丛生,楮树、桑树、藤蔓随处可见,倒是为他在此开设小作坊提供了便利。

    吕广粟的兄长,曾在悬泉置做小吏的吕多黍如今升了官,作为西安侯国的家监,领着百石俸禄,还能让妻儿在大城市附近安家。

    他正带着募来的工匠捞河水中那圈篱笆里泡了快一个月的坚韧树皮、藤皮,都是夏天时从蓝田县低价购来的。

    “这些东西从山上到山谷全是,一般只用来编藤履,蓝田人听说有人愿花钱买,可高兴坏了。”

    不过吕多黍依然不明白,任弘买这些无用之物来作甚。

    任弘负手看着那些浸泡得足够的树皮藤皮被塞进大陶釜里加草木灰大火烹煮:“还记得当年在悬泉置筹备吃食招待傅公时,我请你去集市上买胡麻种子,用来包胡麻的是何物么?”

    吕多黍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有此事:“我记得是……赫蹏(ti)?”

    赫蹏就是西汉时的纸了,一般用来做药材的包装,但悬泉置那边因为缺少书写材料,也已用来写字,他们悬泉置的地窖里有好几份写了字的纸质文书。只是因为纸面粗糙,厚薄相差悬殊,反而不如竹简丝帛方便。

    做了光禄大夫有闲暇后,任弘专程去上杜一带出产赫蹏的织室参观过,发现赫蹏的制作十分简单,不过是缫丝捶打工序中,箩筐里漂絮遗留的残丝,几次下来就堆积了一张薄薄的东西,晒干后便成了丝赫蹏。

    还有麻赫蹏,与前者类似,也是在沤麻工序里的边角料制作而成,比丝赫蹏更加粗糙。

    任弘没有看到类似后世的完整造纸工序,但那一趟还是有收获的,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造纸术会出现在中国,而非世界上其他地方。

    一是独一无二的丝织业,让最原始的纸张横空出世。

    二是沤麻纺织技术的积累,任弘记忆中造纸的前几道工序,与几乎每个汉人农夫都要学的沤麻过程十分相似,将麻皮浸泡在水中,使之自然发酵,甚至还要加草木灰熬煮脱胶,换成树皮藤皮也无太大区别——所以他募来的工匠多是附近乡里的沤麻人。

    前置科技已足,在官府、民间对书写材料的巨大渴求下,纸张便在汉代应运而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如今不过是将那个承前启后的人,从蔡侯换成任侯而已。

    “做出来后,且不急着推广,先敝帚自珍,我要在最妙的时机再用上它们。”

    虽然长安城里的文士官吏们为了抄《史记》的故事,已经使得简牍价钱涨了三成,但任弘却不想让纸张如此草草面世,他要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将其作为降维打击的秘密武器使出来。

    造纸过程每本穿越小说都有,不必细述。反正七月中旬秋收前,经过数十人忙碌,纸浆从池塘里一点点被铺到纸床上,架在院子里晒干,任弘已经在期待太阳暴晒后,第一张“任侯纸”诞生了。

    可等到次日,在吕多黍等人兴奋的围观下,任弘手中毛笔上的墨迹刚触碰到那黄绿色纸张的一刻,便一下子浸透化开时,留下了一团丑陋的墨迹。

    一连试了几张都是如此,众人才发现忙活了几天,做出来的居然是无法写字的废纸,一时间尴尬无比。

    吕多黍已下拜顿首,请求任弘惩罚了,虽然他们这第一次造纸工序,都是在任弘言传下做的,但西安侯肯定不会错,定是他们某个工序疏忽了。

    但没料到的是,任弘捧着这无法书写的废纸,脸上的神情,竟比制出一张能写字的好纸更加激动!

    这这这,在一群门外汉初次摸索下造出的纸,外表确实有点像,但纸腩松弛,柔韧性很不好,软绵绵的。

    任弘的指尖轻轻在上面游走,如如抚摸爱人的手背,他已经能想象它们拂过自己那处最柔嫩肌肤时的触感了。

    “无妨无妨,这也是我要的纸张,多黍,快将这次的配方记下!”

    说完,西安侯就拿着一叠切成小份的纸,淡然地离开了作坊,等快到庄园里时,看左右无人,便揣着纸直奔厕圂而去。

    在那短短的几十步里,任弘想起了穿越这些年来的血泪史。

    汉人一般用的是厕筹,但有些厕筹不太光滑,如果你发现自己如厕后血流不止,那估计就是遇上倒刺了。

    除了厕筹外,在西域闯荡过程中,任弘还有幸学习到各个民族千奇百怪的处理方式。

    比如楼兰贵族用罗布麻的叶子,乌孙贵族用切下来的羊尾巴,塔里木河边的渔民在水里清洗,粟特人用的是麻绳,还是公用的。当然更多是直接用左手来揩,所以在他们宴席上用左手抓饭是极大的侮辱。

    除此之外,还有稻草、干草、菜叶、麻布、兽皮内衬,别人的衣服。

    西域沙漠里的石头、黏土,野鸭毛茸茸的脖子、雁的翅膀等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任弘皆曾勇敢尝试。

    除了传说中的鲑鱼肉片、蝉翼和狗舌头无缘一试外,但凡能用的,任弘都试了一遍,而现在他要说……

    “还是纸舒服啊!”

    任弘完事后长吁了一口气,这恐怕就是阅尽世间美丑芬芳,最终蓦然回首,最终发现前世伴侣才是真爱的感觉吧!

    虽然纸张难得,用来做这事有点奢侈,但由俭入奢,由奢入俭难,任弘觉得,自己下半辈子恐怕都离不开它了。

    待任弘满意地走出厕圂后,听着旁边猪圈里发出的哼哼声,眼里却凶相毕露,心中一横:

    “这种手纸的配方必须保密,只供我和家人独享即可,万不可传出去,否则若被人叫成‘任侯纸’,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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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