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汉阙TXT下载汉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0章 士昏

    “成婚的时候,什么都不用问,就当自己是一个案几,一张坐席,听凭长辈和礼官摆弄即可,让你往东就东,往西就西,道远切记,切记。”

    这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同时也是新郎宾赞的常惠给任弘的忠告。任弘也明白,不管哪个时代,结婚时,在入洞房办正事前,新郎新娘就是一对工具人。

    于是,元凤六年七月十五这天,从早上到傍晚,工具人任弘便一板一眼地做着那些繁杂的礼俗。

    在亲迎这个环节里,他亲驾由萝卜所拉的墨车,带着两辆副车,在锣鼓喧天的阵仗中,来到宗正刘德家门面前。

    门扉已大开,任弘下了车,接过张敞和杨恽递来的那只肥美大雁,与作为女方家长的元贵靡行揖让之事。

    抬起头时,任弘在下巴蓄了须,穿着一身玄端的乌孙大王子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元贵靡虽然受解忧公主影响,更像个汉人而不是乌孙人,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懂个屁的婚礼啊,只能和同样不懂的任弘,在礼官摆弄指挥下,于刘德家门前尬舞。

    元贵靡得先跑到门外朝西两拜,任弘也得拜,拜完又揖,进门后在刘德那一大家子如同看戏的笑容下,小步挪到供奉楚藩祖先楚元王刘交的宗庙前,将门外的拜揖再做三次。

    出了庙来到厅堂前,谦让三次,终于把已经累得不再不折腾的大雁放进厅堂里,任弘一时间竟有些羡慕它。

    经历这些让人头晕的揖让后,任弘才终于看到自己的新娘。

    汉人的婚礼,和那写在儒经上的古板“士昏礼”还是有些不同之处,据说先秦的新婚夫妇要穿黑色的衣裳,任弘自己被套上的是确实是“纁裳缁袘”。

    但新娘的衣裳却变得色泽光鲜,外着皮衣朱貉,繁露环佩,内有长裾连理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脚上穿着漆画屐,以五色彩为系,正走出厅堂左边的屋舍,朝任弘款款行礼。

    任弘看着那身形有些发怔,倒真如初见时给他的惊艳,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只可惜瑶光的手里持着一把小羽扇,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只有一对好似会说话眼睛也看向了任弘,露出了笑意。

    算起来,因为该死的宗室婚俗限制,她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而站在其边上的则是傅母女师,一位四旬左右的贵妇人,眼神有些强势,这便是让任弘也闻名遐迩的乌孙右大将之妻冯夫人。

    解忧公主心系女儿婚事,特地派了最亲信的冯夫人来充当女师,她和其余随嫁送亲者都穿着通体黑色的衣裳,只披着带花纹的披肩,更凸显新娘的光鲜亮丽。

    但任弘也就能看她两眼,便要朝新娘一拜,转身而去,还得压制自己回头的**。

    元贵靡对汉式婚俗十分陌生,冯夫人倒是对这一套十分娴熟。在乌孙时,解忧公主的陪嫁隶妾随从们也常有婚娶之事,多是由她来主持。虽然离家万里迢迢,可这些仪式,仿佛能将大家拉回大汉,多***声笑语。

    只可惜近几年来,喜事越来越少,丧事却越办越多,当年跟着两位公主去乌孙的几百人,已没了大半。

    冯夫人知道楚主的心愿是有朝一日,能带着还活着的众人回到大汉,不求生到酒泉,只望能死在玉门之内。他们是被时代洪流卷走,流落到乌孙的种子,却终究没法在异域扎根。

    “昔日乌孙昆弥以一千匹马作为聘礼让楚主和亲乌孙,如今乌孙接了西安侯两百斤黄金的聘礼,还以两百匹西极马作为嫁妆,让瑶光公主嫁入汉家,这或许是个好的开始吧。”

    冯夫人虽是婢女出身,却格外聪明伶俐,在西域为楚主持节奔走多年,长袖善舞,很会看人。她见过贪婪好色的西域王侯,见过渴望功名的中原使者,但这位西安侯,却是一个异数,身上有少年的雄心壮志,又有中年人的狡黠圆滑。

    十七年前,在远离中原的热海之畔,冯夫人亲手为楚主接生了瑶光。看着她在夏都草原上翻滚长大,和同龄的男孩们一起开弓骑马。极强的好胜心让她事事不肯落后,连弹奏秦琵琶都有金铁之声,最见不得兄弟姊妹受欺负。也只有在月事疼痛难耐时,才露出些许柔软虚弱的神情。

    冯夫人也曾忧心,这样的女子,往后谁能降得住?

    担忧今日消失了,看来西安侯确实有些拿住公主的手段,冯夫人瞥了一眼新娘,她看向他的眼神,是冯夫人过去从未见过的乖顺。

    这让冯夫人更加安心,她知道公主性子外刚内柔,像一匹乌孙草原上的小野马,一般人可驯不下来,可一旦驯服,却又格外忠实亲昵。

    又因为他是以西域立功封侯,在事涉西域时颇有发言权,楚主有了这样一个女婿,或能更早实现夙愿。

    所以冯夫人尽心尽力,与刘德的夫人一起操持这场婚事,不仅要看住瑶光别让没耐性的她失礼,还要指点元贵靡,让他对新妇说些到夫家后要勤勉,勿忘孝敬公婆之事——虽然任弘是父母双亡。

    元贵靡嘴里对妹妹说着“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可冯夫人看得出来,今日一直很兴奋的瑶光,眼中反而浮现了一抹忧色。

    虽说长兄如父,可在解忧公主的诸多子女中,瑶光反而更像能担责任的大姊。尽管经过龟兹一役后,大王子有许多改变,但在面对匈奴胡妇的两个儿子时,依然没有瑶光的胆气。

    还是冯夫人在为瑶光束衣带,结佩巾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公主安心,楚主没有失去女儿,却多一个能成大事的佳婿,这是好事。”

    瑶光颔首,冯夫人亲自送她出了刘家大门,来到等待已久的墨车前,任弘正在轻轻抚着萝卜的额,让它一会儿脚步踩得稳一些,见冯夫人搀着瑶光过来,便朝她们一拜,将手里的马辔递了过去。

    任弘先前特地问过张敞等人这道礼仪是什么意思,张敞跟他扯了一堆“今壻御車,即僕人禮,僕人合授綏”的话。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道礼仪,总有种丈夫结婚就要将家中诸事大权拱手相让的感觉……不妥,不妥啊,大丈夫岂能一日无权!

    若换了平日一起出游时,瑶光早就不假思索接过来了,她马术车技都比任弘更好,今日却不能说话,只由冯夫人笑着代为谦让推辞:“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为瑶光披上避风尘的罩衣,扶着她踏着几上车,坐进有帷幕的车舆中,冯夫人知道,自己便只能送到这了。

    眼看马车渐渐远去,操持多日的心放了下来,冯夫人眼里竟含了泪,连忙拭去,心中有些伤感,更多的是高兴。

    她仿佛看到,一株被移到异域的树,开花结果,种子又随着一阵风,飞回了东方的故乡。

    ……

    “没别人了,说话吧,吾等得绕着尚冠里一圈,车到我家还要半刻。”

    任弘双手持着辔,心里想着这莫非是后世婚礼花车绕县城游街的由来?

    他今天坚持让萝卜作为服马,尚冠里的街道十分宽广,路边颇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任弘遇到熟人面孔还要朝他们颔首,但端坐在帷幕里的瑶光却可以小声说话。

    瑶光却不作答,任弘只能循循诱导:“你若不说可没机会了,待会到了家,还有诸多礼仪要走,忙活上小半个时辰才完。”

    这下瑶光憋不住了,长长呼了一口气,隔着遮脸的孔雀羽扇道:“任君……”

    “还叫任君?”任弘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难道不该叫良人或者夫君?”

    瑶光却不上当,唾道:“任君休要诓骗我,刘夫人说了,行了合卺礼才能改称呼。”

    “刘夫人还教了你什么?”

    瑶光回想起来,却忍俊不禁:“都是女儿家闺房之话,可不能叫你知晓。”

    刘德的夫人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嫁给刘德,作为续弦。

    她年纪虽比瑶光大不了多少,但按照宗法礼制,却必须充当瑶光女性庶母的角色,今日送到门口,昨夜更郑重其事地找到瑶光,与她谈了不少事。

    比如夫妻第一夜要做些什么,刘夫人的脸红得几欲滴血,声音越来越小。瑶光都看呆了,只不好告诉她,草原上长大的女子,配牛配马配羊那还不是年年见,配人也见的不少啊,乌孙人风格彪悍,每逢夏日大会,都是尽情狂欢的日子,喝醉之后,那些从不压抑的喊叫真是震天响,听得在母亲身边正襟危坐的她们纷纷窃笑,却从不感到尴尬。

    而像她的女护卫,有了看上的男人,会直接上前要与之困觉。

    可当真轮到自己头上时,瑶光一想到待会婚事结束要行夫妻之礼,还是有些紧张,话也不说了。

    一时间,车前车后,迎亲的人依然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尚冠里的各家则走出家门朝任弘贺喜,车上反而静了下来。

    等绕到没有人家的里墙时,瑶光却说话了。

    “任君为何选了我?”

    在西域时她无比自信,可来到大汉后,瑶光却有些心虚起来。

    她开始数起自己的不好来:“我不懂礼节,没有中原女子的娴淑,心里总放不下母亲,乌孙公主的身份看似尊荣,可在不少人眼里却是蛮夷女子,也不能给任君仕途带来些利好,反而耽误你前程。“

    这半年里,长安城对这场婚事的议论,瑶光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些。

    这担心就大可不必了,虽然眼下瑶光手里拿着遮面的羽扇,但任弘自己就是“小留侯”,再娶一个女诸葛回家作甚?

    任弘想了想道:“当年在西域时,旁人都说我单骑上天山,挣下了这封侯富贵。殊不知,我是昏厥着过去的,帮我翻过那道坎的,可不止萝卜,还有公主你。”

    瑶光乐了:“这么说来,任君是为了报恩?”

    “非也,是觉得这样的奇女子,一旦错过,就再找不到了。”

    任弘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将汉阙,立到极远的地方去。远过玉门、远过葱岭,可能会远到从来没汉人去过那另一片海的边上。”

    “我这一生,注定要走得很远。往后像翻天山那样的险境,恐怕不止一次,需要一个能与我一路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最好关键时刻,还能持弓刀护着我的妻子。”

    瑶光长出一口气,认真地说道:“这点,妾倒是做得到!”

    一番话下来,最后一点嫌隙已消,任弘握紧了辔,家快到了。

    “少君且坐稳。”

    “为夫要加速了!”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11章 新妇入青庐

    “夏翁,道远已到女家接上新妇了,让我回来问问,邀请的宾客可都到齐了?”

    任弘要带着新妇在尚冠里绕个大圈,作为他男方宾客的杨恽便提前一步赶了回来。

    夏丁卯为了张罗宴飨,这几夜几乎没合过眼,他虽然不识字,可在长安、在敦煌管宾客行人吃食几十年,有一套自己的窍门。他心里算着,又让吕多黍拿着名单过来一对,有些忧心地说道:

    “尚冠里中的宾客几乎都到了,唯独大司马大将军家没派人来,只令其家丞来贺了十万钱。”

    夏丁卯现在一提到霍家就心虚,只因半年前任弘拒婚后,霍夫人显恨屋及乌,厌恶一切与西安侯府沾边的东西,连霍家最爱吃的孜然都统统扔了。还放话说府中之人吃此物害了病,还吃死了一个奴仆!

    虽然未能成功败坏孜然名声,但老夏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事败露了,忐忑了许多天。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可他从此也关注起霍家的一举一动来,生怕再出什么事。

    杨恽不知道这其中曲折,觉得夏丁卯大不必担忧,笑道:“或许是大将军知道自家人是怎样的德性,怕他们重蹈灌夫大闹武安侯田蚡婚宴的覆辙,故只遣仆从贺钱吧,不来反而是好事。”

    杨恽是在外祖父留在的太史公书里知道这桩事的,孝武皇帝初年,作为皇帝舅父的武安侯田蚡娶了燕王之女做夫人,他姐姐王太后疼爱这异父弟弟,诏列侯宗室皆往庆贺,定要让武安侯的婚宴空前绝后。

    皇太后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连先前与田蚡有过节的窦婴、灌夫都去了。

    结果灌夫这莽夫席上酒醉,为窦婴受宾客冷遇抱不平,便大闹婚宴,将田蚡、程不识等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由此引发了一场政治斗争。最终导致灌氏族灭,魏其侯窦婴处斩。

    听杨恽一说,夏丁卯也颔首:“杨君说得对,不来最好,只要与君子交好的宾客朋友齐了即可。”

    就在这时,大门内外的宾客们却爆发了一阵欢呼。

    “新婿、新妇到了!”

    ……

    “列侯礼俗比士庶复杂许多,今日可有道远受的。”

    某位当事人晕头转向车都停不稳,旁观者却能幸灾乐祸。

    作为受邀的宾客,坐在庭院中,看着西安侯府的热闹,明明比任弘小好几岁的刘病已却露出了过来人的笑。

    他听说,古时候的规矩是“婚礼不贺”,有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烛,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的传统。

    可到了大汉,汉代婚礼一改先秦婚礼的冷清,变得极为热闹。送礼的种类与数量大大增加,车马络绎不绝,门外牛马嘶鸣,更有众多的仆人婢女、儿童在新婿新妇的马车前引路。主人大摆宴席款待宾客,宾客饮酒说笑,言行毫无顾忌,甚至可以男女杂坐不遭禁止。

    作为年轻人,最喜欢这种喝酒不禁的场合了,刘病已这些年可没少混入婚宴里,感受那热闹的氛围。

    不过在民间,一些读儒经读傻了的地方长吏,还是会遵循古制,禁止百姓嫁娶相贺。

    今年春天,刘病已约着任弘游五陵时,就在阳陵碰上过这样一位官吏,刘病已当时便看着不痛快,认为这是苛政。

    “婚姻之礼,乃是人伦大事,也是百姓难得能聚在一起的酒食之会,席上鼓瑟吹笙十分好玩,这就是民间的礼乐啊。可那些想要循古制的官吏,禁民嫁娶不得酒食相贺,是废乡党之礼,让百姓没了行乐的欢快。”

    任弘则总结了一句妙言:“长安城里达官贵人成婚都不禁相贺,要说铺张,更胜民间百倍,凭什么只禁下而不禁上。这简直是只许郡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许郡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话妙啊。”

    想到这里,再看看西安侯府中这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熙路,骖騑如舞的场面,刘病已却不笑了。

    像他这种“百姓”的婚礼再大操大办,终究是比不过列侯的。更何况刘病已身份特殊,成婚当日简单低调。尚冠里中的住户也都十分避讳,除了刘病已的几个朋友外,几乎没人前往相贺。

    哪怕今日,刘病已也拒绝了任弘说一定要他坐到上席的邀请,而带着妻子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几乎要隐进里墙的阴影中。

    许平君发现丈夫不说话了,一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低声道:“良人莫非是在羡慕西安侯成婚时的宾朋满堂?妾倒是觉得,婚俗不在于热闹繁杂,而在于夫妻恩爱,一牛一马,新妇入于青庐,几位朋僚相贺便足矣。”

    就像她们那简单的婚礼一样。

    许平君温柔地抚摸着鼓起的腹部,再过几个月,她就能为人丁凋零的刘病已家,诞下一个婴孩了,如此便能将在她看来已经很大的院落彻底填满。

    “也对,也对。”

    刘病已颔首,可这最懂他的妻子,这次却猜错了。

    他是在羡慕任弘,却不是艳羡这婚礼的热闹,而是羡慕另一件事。

    刘病已看着忙前忙后的夏丁卯,心中道:“道远的身世,与我是有几分相似的,同样在巫蛊之祸中成为孤儿,宗族破灭。”

    “我在郡邸狱中关了五年,差点病死,这才取了病已之名。而据道远说,他才三四岁便被远徙至敦煌边地,父母死去,自己也几乎不存。”

    至于当年卫太子和任安的恩怨对错,若任安帮了卫太子,是否能改写巫蛊之祸的结局,刘病已不敢去想,因为这毫无意义。

    那场十多年前的浩劫,带给两位遗孤的困扰仍在继续,任弘有三世禁锢不得为长吏之困,刘病已的身世,更让他进退维谷。

    “可道远却并未自怨自艾,而凭一己之力,以斗食小吏的身份,在西域立下了不世奇功,入朝封侯,名望直追博望、义阳。巫蛊虽未翻案,但任氏的污名,几乎被他扫清干净,数十年后,世人或将不知任安是何人,却必知西安侯任弘大名。”

    刘病已扫视庭院,尚冠里的达官显贵,那些不曾出现在自己婚宴上的人,从御史大夫到九卿列侯,该来的都来了。

    今日的热闹,丝毫不靠父辈荫蔽,这面子,全是任弘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看着任弘的意气风发,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刘病已难免有些不平。

    刘病已看起来比任弘幸运,不需要自己努力,就有张贺等人照拂,得到了宗室籍,连皇帝也会关心地问一声,在他成婚时赐宅邸,以后或许还能得到关内侯之爵,一切顺风顺水。

    可鲜少有人能知道刘病已心中的烦闷和不甘。

    因为这身份,大人物们都要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张贺之弟张安世亦是如此。

    能不避讳皇曾孙身份,与他称兄道弟的列侯二千石,唯独任弘一人,刘病已心中十分珍惜这份情谊,也难免将自己与之对比。

    他才十七岁,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喜欢任侠仗义,喜欢听那些卫霍张骞的英雄故事,从任弘的舆图上知道了天下之大,不只有京兆长安。

    但巫蛊之祸施加在皇曾孙身上的禁锢,远比任弘重,任弘还能尝试振作,可刘病已连做事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掖庭令说过,我此生须得一事无成,方能平安,否则越是作为,就越是寸步难行,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必须压抑梦在天山的遐想,老老实实呆在长安,做那些不惹大人物们注意的任侠斗鸡走马之事。

    他又不是王奉光那斗鸡成瘾的主,玩一个月还算新鲜有趣,可一年下来,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刘病已也有些腻了。

    虽然张贺劝慰说,这就是皇曾孙该过的日子,衣食无忧,你还缺什么呢?

    当然缺,缺认可,缺事业,缺一个十八岁少年需要的梦想,缺有朝一日能一雪家族污名的希望。

    “难道我此生就要这样困死于京兆?”

    刘病已想起自己去年即将离开未央宫中时,皇帝下诏,许他去未央厩挑匹好马。

    那些马或来自河西,或来自河南,甚至还有乌孙西极骏马,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拥有良好的品质,足以载着将军驰驱疆场。

    可在御厩里关久了,困顿在小天地里,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却磨掉了它们的才干。大多数马嚼着上好的苜蓿豆子,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偶尔在厩中随便跑一跑。那些心中还挂念着无际草原的马,则变得怏怏不乐,好似生了病,失去原有的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

    最可怜的,当属它们在厩中诞下的后代,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广袤世界,吃着皇家的草料,养得膘肥肉厚,最终老死在马厩里,却未能尽情奔跑一次。

    从它们身上,刘病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寒而栗。

    他最终挑了一匹被同伴排挤的小黑马,缩在圈中一个角落里,头垂着,眼睛却看着厩外的蓝天,鼻子微微抽动,仿佛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那双还渴望奔跑的眼睛出触动了他,刘病已从其身上看到了未曾磨灭的野性。

    他现在,就像是被困在御厩中的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实则却处处都是栏杆墙壁。

    刘病已也曾凝望那堵高墙许久,他不服,有时恨不得一头撞开它,换一个名字溜走。大丈夫当仗剑行于天下,去过那自由畅快的生活,焉能做被畜养的牲口。

    但他终究低下了头,认命地转过身来。

    刘病已不再是一个人,现在妻子有了身孕,万不能叫她发觉自己这种想法。现在最紧要的,是陪伴许平君,让自己的孩儿平平安安出生。

    他知道孤苦长大的痛苦,绝不会让子嗣重新体验一次。

    对自由的渴望藏在心中,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扛在肩上,若能明白这点,就不再是一个小男子,而是真正的大丈夫了。

    “来了来了!”

    欢快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刘病已的沉思,随着人们陆续站起来欢呼,新婿已带着新妇入门。

    他得先朝着新妇一揖,邀她步入院中,双双来到寝门前,新婿又揖妇请入,才能从西阶上堂。转身引路时。任弘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这一晚,类似的作揖、对揖还会有许多次,新婚之夜是很费腰的。

    皇曾孙忘却了方才的烦恼,再度露出了快活的笑,指着任弘调侃:“道远这厮,平日一向高深莫测,故作老成,可今日,却也笑得如此痴傻,像个里闾中的凡俗愚夫。”

    许平君看着刘病已高兴的神情,松了口气,心里却暗道:

    “一百步笑五十步,吾等成婚那一日,在妾的眼中,你笑得比他还要痴,还要傻……”

    ……

    ps:第二章在中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212章 寂寂人定初

    “揖!”

    “再揖!”

    “再再揖!”

    任弘脸上的笑没那么开心了,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驾车去亲迎后的第几揖了。

    他给大舅哥元贵靡揖过,给代为女方家长的刘德夫妇揖过,给女师冯夫人揖过,回到家里,在那些繁琐的仪式中,对新娘更不知揖了多少回,腰都有点小酸。

    瑶光显然比他强,从早到晚被折腾了一天,还跟没事人一样,羽扇遮着白皙的面容,一对眼睛却忍不住四处瞧瞧。

    这大汉列侯婚俗对她来说,确实是新鲜事。尤其是厅堂外的三个鼎,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肝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散发出阵阵肉味,只不知味道如何。

    天色完全黑了,婚礼的大头已经结束,还剩下什么呢?

    只有两样了,夫妻同牢而食,然后睡觉。

    经过陪嫁的媵与御在厅堂上布设筵席、盥洗、牲体置俎、布酱黍敦、陈兔腊等一系列复杂的操作后,任弘终于能和瑶光走得近些。

    随着一声“却扇”,欢快的乐曲响起,乐声中,任弘深吸一口气,执住瑶光的手,与她一同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这仪式相当于后世的揭盖头。

    随着羽扇放下,相较于中原女子微高的鼻尖露了出来,然后是一点朱唇,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好似吞咽了一下。

    或许是新妇的紧张,但以任弘对她的了解,也可能是饿了渴了。

    瑶光确实是有些饿了,这一天就没怎么吃饭,因为按照规矩,来夫家前,她只能吃点醴,也就是后世的甜白酒,且已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

    她依然不能说话,只希望腹中别发出声响,但望着已经布置好的食案,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案几上的食物很简单,一碗黍、一碗稷摆在面前,佐餐的则是……肺和肝。

    瑶光不由想起前夜里,那刘夫人与自己说的事来。

    “婚前要食肺、食肝,都不好好烹饪,只如祭祀用的胙肉般用白水煮一煮,那可是猪肺腑啊,皆乃荤腥难食之物。”

    刘夫人回想起那可怖的经历都在发颤,即便有蘸酱,可也足以将不少娇生惯养的新妇吃吐。

    瑶光听了却面无表情,只不好告诉刘夫人,按照乌孙人的习俗,新娘在婚礼当天,要生吃一颗马心,如此才能得到乌孙人的认可。

    细君公主嫁过去时,坚决不从此俗,遂为乌孙人不喜,而到了母亲解忧公主,那么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竟在匈奴女人挑衅的目光中,一点点嚼完了血腥的马心,一直忍到没有外人才呕得一干二净。由此为乌孙人所敬,完成了在乌孙立足的第一步。

    肺、肝再难吃,也是熟食,焉能与难嚼的生马心相比?故瑶光并无丝毫担忧,只默默与任弘一同举起盛猪肺的器具,先祭给神明祖先,再用筷著夹了一块放入口中,以袖遮着咀嚼。

    那猪肺才入口,她的眼睛就亮了一下,猪肺很嫩,处理后没有丝毫荤腥之感,还有一股萝卜的鲜甜味。

    “这肺为何如此可口!”

    瑶光抬头看向任弘,发现任弘在朝她眨眼。

    而轮到食肝时,嫩猪肝显然是用任家的铁锅爆炒过的,混杂着葱的喷香,入口嚼着十分过瘾。

    这两样侍者端上来的食物,都是来自庖厨,而非厅堂外鼎中的白水煮肉,任弘早早点好了菜谱:白萝卜猪肺汤、葱爆猪肝。

    最初夏丁卯是有些迟疑的:“君子啊,此物不仅是要新婿新妇吃,还要举着一同祭神祭祖的,贸然更换恐怕不好吧。”

    任弘却振振有词:“这世上哪有藏着好吃的不祭,却偏用难吃的白水肉祭神祭祖的道理?神祖吃了这些美味,才能真心祝福吾等。”

    一通忽悠,如此才换来了这一刻二人的小默契,他们必须忍住笑意,面无表情地当着厅堂内外宾客们的面,当众偷吃美食。

    但最过分的是……

    照礼制,每一样只能尝三口!

    若是宾者礼官知道新娘能一个人干掉两盘肺、肝,外加两碗饭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当放下筷著,几乎没少的肝肺都放置于菹豆中时,瑶光看向它们的目光依然是恋恋不舍,待会进新房后,媵和御会在外面,将他们余下的食物吃个干净,瑶光竟有些羡慕。

    没饱,她一点都没饱,只希望明天还能吃到这两道菜,瑶光只没好意思跟任弘提起,之所以会答应嫁入任氏,那庖厨里的食物可是有三分功劳的。

    好在还有酒,也罢,酒也是粮食酿的啊。当宾者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时,瑶光都会不动声色地偷偷咽下去点,对面的任弘也是如此,二人喉部微动间,那种当众偷吃的刺激感又来了。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jin)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二人一起举卺,一饮而尽,露出了白色的底。

    这一次,目光不再往别处瞥,而是定定看向了对方,瑶光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倒映任弘一个人的影子了。

    不过,等二人步入新房时,瑶光却看着床榻,竟露出了灿烂的笑。

    如此笑容明媚,还真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了。

    只是瑶光盯上的,却是床榻被褥上撒着满满的五色同心花果,指着低声问女御女媵。

    “能吃么?”

    ……

    任弘按照规矩,在外敬完一圈酒,并且专程找了自觉躲在角落的刘病已夫妇,向他们郑重敬酒,占了这对夫妻两声“姑父”的便宜。

    等宾客稍微散走后,他有些晃悠地回到新房时,发现自己的新娘已经在新房里做了好大事!

    自打进来后,瑶光嘴里就没停过,将新房里五色同心花果吃了大半!

    任弘顿时哭笑不得,这姑娘是有多饿啊,以后养得起么?

    陪着瑶光的女媵女御紧张兮兮,不知道这是否违反了礼仪,任弘只让她帮瑶光脱去礼服外裳,打发她们出去,合上了寝室的门。

    虽然隔着一个外屋,在门口还有一大群听房的无聊人,但二人总算可以凑近说点悄悄话了。

    “少君可知这五花同心果有何寓意?”

    任弘示意瑶光小声点,瑶光也知道自己失礼了,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源于孝武皇帝与李夫人的婚礼,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武帝与李夫人以衣裙盛之,至于寓意……”

    任弘危言耸听:“对,这五心同花果云得多者,多得子也。寓意多子多福,据说新妇当夜吃几颗,往后就能诞下几个子嗣,少君你吃了几颗?”

    瑶光却不傻,唾他道:“任君……良人勿要匡我,妾没你聪慧,但也不蠢笨。方才妾起码吃了三四十颗,又不是猪狗,得一窝下七八个么?”

    任弘捧腹忍笑:“那就少十倍,三四个也行啊,事不宜迟,你我这就……”他眼睛里有些醉意了。

    而脱了礼服外裳后,只剩下单薄的襦衣,不仅锁骨上的美人沟露了出来,身材也一览无余了。任弘忽然想起来,后世看过一个数据,说西域妹子确实挺大,购买罩杯大小也是遥遥领先全国平均值。

    瑶光已发现任弘在看哪了,下意识地掩着自己的身子,而任弘已经上前,为其解开颔下的红缨,取了冠,让那满头黑发垂落下来,手则摸上了耳垂,惹得她缩着肩膀避让。

    不过还不等他仔细看看瑶光这难得的羞容,外面的媵、御已撤走了灯烛,里里外外顿时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如同打了全屏的暗幕。

    该死的婚俗礼制,撤啥灯烛啊,他有些醉了,差点摔倒,还是瑶光扶住了任弘,紧紧抱着他。

    如同下天山的那一夜,高处的严寒让她不得不抱着晕厥的任弘,蜷缩在萝卜身边,靠着一人一马的温暖,一起维持他的体温,这件事西安侯至今都不知道。

    任弘也回抱自己的新婚妻子,脸上笑意浮现,他其实是知道的,连瑶光那一夜开弓持刃干掉了两头饥肠辘辘的狼都知道。

    “也罢也罢,今日就只能摸着黑行事了。”

    任弘暗道可惜:“改日没这么多规矩时,我定要亲秉蜡烛,在烛光里从头到脚,仔细看看这彪悍的奇女子……”

    “究竟有没有八块腹肌!”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213章 弗与共戴天

    任弘新婚这一夜,忙碌了几个日夜的夏丁卯一头倒在厨房的角落里,枕着粮袋,睡得比谁都香。

    十六年啊,整整十六年,他亲眼目睹救过自己性命的老主人任安,遭属吏举报诬陷,在长安被砍了头颅,当做持两端的叛逆高高拎起,遭受世人唾骂。而当时头发还乌黑的小夏,则咬咬牙,背负着还不懂事的小主人,朝未知的河西走去。

    当时河西才刚刚开辟不久,没多少人烟,他跟着流放的队伍一步步走着,经过删丹的碧绿山岗草原,张掖那五彩斑斓的丘陵怪石,还有酒泉那座寸草不生的黑色大山,最后是布满骆驼刺和芨芨草的敦煌荒原。

    当官吏嫌他们走得太慢,将鞭子抽来时,夏丁卯会用自己的身体为君子挡住,可不能让他脸上留半点伤痕。

    到了敦煌后,因为不适应水土食物,小君子常常腹泻拉脏衣裳,夏丁卯得又当仆从又当婢女,为他洗澡,又去河边揉搓那些臭烘烘的破布。

    而如今,那个浑身屎尿的小屁孩,成了衣冠楚楚的列侯,成为比两千石大员,更迎娶了乌孙公主,眼看任氏尊荣更胜从前,夏丁卯只觉得,这么多年的劳苦,都值了。

    次日他一觉醒来,美美地哼着蜀郡老家的歌谣,按照这几年被君子叮嘱的习惯,正蹲在大水缸边上,用柳条沾盐漱口,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夏翁。”

    老夏心里还窃笑君子抱得美妇,今天竟还起得这么早,若是他父母尚在也就罢了,还得带着新妇沐浴早起见舅姑……

    等夏丁卯一回头却吓了大跳,却见君子身着端庄的玄端,而新妇瑶光公主,也以簪子和头巾束发,穿着一身黑色丝质礼服,双手端着盛放脯醢(hǎi)喝酒水的杯盘小案,与任弘一同朝自己行礼。

    夏丁卯连忙吐了嘴里的柳条,跳将起来,朝二人回拜。

    “君子、少君,这是作甚?想要折杀老仆么!”

    任弘扶起夏丁卯:“我年少时祖父、父母皆亡故,是夏翁将我带到敦煌,拉扯长大,让我识字、读书、为吏,有养育之恩。没有夏翁,就没有今日的我。如今弘成亲了,自然要带着新妇一早来拜见长辈。”

    他又看向瑶光:“在我心中,夏翁不是我父,胜似我父。我希望少君以后,能同我一样,将夏翁当做养父长辈一样对待,而非仆从!”

    这也是任弘打死不能要霍家女的一个原因,他可受不了任何人对夏翁颐指气使。倒是瑶光在悬泉置时便没什么公主架子,与他们一起用手抓着米饭塞进嘴里,对夏翁也客客气气。

    瑶光先有些犹豫,但看着任弘坚定的目光,又想起母亲也曾要求兄妹几人待她的婢女冯夫人如尊长,便端着小案,低下骄傲的头,朝夏丁卯长拜。

    “夏翁,请用脯醢。”

    ……

    早上的事让夏丁卯感觉轻飘飘的,但他不管君子怎么说,仆就是仆,稍事休息便又忙活开了,而奉了夏丁卯之命,昨日消失了大半日的游熊猫则风尘仆仆地回来,禀报了他一件事。

    夏丁卯不敢隐瞒,在进朝食的时候,便对君子和少君说了此事。

    “昨日那昌邑国相派来的家吏奉献贺礼被拒后,便出了城,跟着几个霍家奴,往霍夫人显在五陵的庄园里去了,今日一早才出来。”

    任弘停了著,却并未感到意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安乐派人投靠霍夫人以求庇护,何足怪哉。”

    安乐便是十六年前,那个被任安笞辱的北军粮官小吏,小吏上书举报任安与卫太子有密约,如今是昌邑国相,听闻任弘婚事,竟还遣人来送了礼。

    安乐或许有意和解,可那礼物,任弘却万万不能收。

    “夫人。”

    等夏翁离开后,任弘看向正在吃着盘中葱爆猪肝的瑶光:“在乌孙,如何对待仇人?”

    瑶光抬起眼想了想:“当然会持弓刀与之厮杀,若厮杀时死了,那其后辈亦要为其报仇。”

    真正的乌孙人只占了乌孙国的少部分,还有不少月氏种、塞种,所以在乌孙草原,各部落的仇杀与争战格外严重,有积累三世之仇,哪怕昆弥出面也未能和解的部落。

    所以一旦遇上外敌,他们究竟会一致对外,还是投靠敌人,对邻居们拔刃相向,根本没个准。乌孙国号称控弦十万,但面对匈奴西进却十分无力,凝聚力较匈奴人大为不如。

    “大汉也是一样啊,为血亲复仇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任弘摇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被韩非子深恶痛绝的两种人,儒与侠,在汉朝已经实现了完美结合。

    儒家,尤其是齐学的公羊家,对复仇是十分热衷的,在他们看来,为父母报仇是头等大事,所以要“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戴天”,兵不离身,身不离兵,放下一切世俗活动,人生只为复仇一件事而延续。一旦跟仇家在市朝相遇,便可以立刻拔刀相斗。

    这倒是瑶光没想到的,她没想到文质彬彬的汉人儒生,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孝武皇帝时的豪侠郭解,少时为朋友报仇,由此扬了名,被轻侠们敬仰。”

    而据刘病已告诉任弘,如今在长安九市和三辅,为人复仇甚至成了一种行业,一些隐藏在市中的豪侠,豢养了一批刺客专门为人报仇,俨然成了组织,京兆尹屡屡打击也没有效果。

    这也是任弘连同安乐虚与委蛇都不能的原因,收了安乐的礼物,就代表和解,整个社会舆论都会看不起他。复仇是感性的冲动,无关律法的对错,也无关安乐当年举报任安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而瑶光听了任弘讲述他们家族与安乐的仇怨后,竟自告奋勇:“良人可要妾代劳?”

    任弘哭笑不得,他这是娶回来一个女杀手么?

    “在大汉,虽然平民复仇被儒经鼓励,若真出了复仇之事,地方官吏还会用春秋决狱对其进行袒护,可列侯诸侯的仇杀,却是被绝对禁止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初的淮南王刘长为母复仇的案子。

    先时,刘邦这个渣男夜宿赵国时,睡了女婿赵王张敖的姬妾。那姬妾后来有孕,估计张敖也搞不清这是岳丈的还是自己的,小心翼翼养在行宫。待张敖手下的臣僚谋刺刘邦事发后,赵王及众人被捕,那姬妾也遭牵连入狱。

    姬妾的兄弟拜托吕后的宠臣审食其代为禀明天子,可吕后善嫉,任凭赵姬自杀,唯独那遗腹子被送到刘邦面前,老刘大概想起自己做过的风流事,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后来封为淮南王。

    刘长长大后,吕氏已倒台,但审食其尚在,他对报仇念念不忘,在文帝三年入朝时留宿长安,便带着随从直接杀到审食其府上,刘长身体强壮,力能扛鼎,手持铁椎将出门相迎的审食其一椎给砸死了,还斩其首级扬长而去。

    这件事轰动天子,但因为审食其是吕氏一党余孽,无人同情,而汉文帝也“念兄弟之情”,没有处罚刘长,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自那以后,对诸侯王列侯之间的仇杀便管得极严,到了零容忍的程度,比如两年后,汉文帝五年,张良的儿子,留侯张不疑参与谋杀原楚国的旧贵族,便被判不敬罪,削夺留侯国爵,张不疑倾尽家产赎命为一守城更夫,留侯家族自此不显。

    任弘被人称之为“小留侯”,当然不会为了一时之愤重蹈这覆辙,到那时非但春秋决狱不会帮他,还会给仇视自己的霍夫人口实。

    他安抚了因为不明白汉朝内部规矩,而对帮丈夫复仇跃跃欲试的妻子:“我可不想让安乐这么便宜死去,且先让他提心吊胆几年,这种痛苦,可比一瞬间的死亡更难熬。”

    相比于“复仇”,任弘现在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皇曾孙受身份禁锢,成婚后尚能带着许平君游三辅,去龙门看瀑布,我这光禄大夫反正也是个闲差,在乌孙之事上也要避讳插不上话,倒不如带着夫人去关东走一走。”

    瑶光在长安待了大半年,却从未出京兆之外去看过。

    “太史公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饭后,他指着舆图上的路径,与瑶光计划二人的蜜月之行。

    “我虽然不能如太史公一样走遍天下,可关东之地,也该去寻访一番,吾等先出函谷关,观洛阳过颍川,由河内,到河间国去待一段时日……而后,从济北去瞧瞧我那位于临淄附近的西安侯国封地,最后,去看看海。”

    瑶光睁大了眼睛:“海?是和乌孙国热海一样的湖么?”

    “不。”任弘轻柔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的指尖上,昨夜也留下了海的味道。

    “是一望无垠,碧波汹涌,真正的海。”

    ……

    ps:呼,赶上了,这几天在外参加同学婚礼,更新时间有点不稳定。

第214章 藏钩

    《禹贡》云:九河既道,因古时黄河在河北分为九河,而位于九河之间的这片地域便称河间。汉文帝、汉景帝时皆封皇子至此,立河间国,位于冀州刺史部最东北边。

    此地确实有大河支流纵横,土地平阔,土地却不算肥沃。时值八月秋高,一队车马停在河流边取水,已经有些枯黄的草地上铺了席子,竖起了屏风,一对身着骑装的夫妻正二人相对而坐,玩着小游戏。

    瑶光将双手握成拳摆在任弘面前,笑容里带着狡黠。

    “良人猜猜看吧。”

    任弘也不着急猜,先闭着眼睛想了想,又捋起袖子,双手装模作样地在妻子白皙的拳上来回摸占便宜,从手背滑到腕部,挠得她发痒,最终才指着左手道:”在这。“

    瑶光张开左手,里面却空空如也,又张开右手,手心上却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木钩。

    瑶光拊掌笑道:“良人猜错了,当罚酒!”

    夫妻二人自上月离开了长安一路东行,游览了豫州、冀州大部,最初时旅途还很新鲜,可半个月后却有些疲倦。好在任弘一路上总能想出许多新鲜的游戏,让冗长路途平添了几分趣味。

    可瑶光总不擅长那些棋类游戏,输了就要饮酒,或红着脸答应任弘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她更喜欢纯看运气的游戏,比如这汉宫之中十分流行的“藏钩之戏”。

    ”在上林乐府时,吾等学鼓乐的宗室女经常玩,参加游戏的人分成二曹,比较胜负。”

    瑶光还认真地跟任弘讲解此戏的规矩:“人偶即敌对,人奇即人为游附,或属上曹,或属下曹,称为飞鸟。一只小钩在众人手中传递,曹人射知藏在何处,一藏为一筹,三筹为一都,总计射中率高者获胜。”

    “不过到了河间后,我竟见一些乡野亭部的少女们也在玩,还奇怪怎从宫中传出来了。”

    “说反了。”任弘笑道:”这游戏河间早有,但不论宫中民间,藏钩戏都是因为今上的生母,钩弋夫人,她就是河间人。”

    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皇帝,没事就爱全天下转悠。他晚年路过河间国时,身边的方士望气者告知此地有奇女,刘彻下诏搜寻,还真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赵姓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始终握成拳状,十余年都不能伸开,十几个大汉去掰也无济于事。

    然而被年迈的皇帝摸了摸小手后,奇迹发生了!

    女子的手张开,手掌心还握着一只小玉钩。祥瑞,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啊,群臣欢呼下,刘彻十分高兴地将女子收入后宫带回长安,号为“拳夫人”,更惊喜的是此女颇晓黄帝**之术,让汉武帝老年生活焕发了又一春,遂大有宠。

    在任弘看来,这就是一个极其刻意的局,连同钩弋夫人“怀胎十四月而生子”一样,再晚产也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再长一倍就能生个小哪吒了。

    总让人觉得这位拳夫人背后,有一整个诈骗集团在阴谋运作,专门投迷信的老年人汉武帝所好。等到巫蛊之祸后,卫、李两大外戚集团相继完蛋,竟是拳夫人和其子刘弗陵笑到了最后。

    “原来钩弋夫人就是河间人?”瑶光与任弘说起她在宫中的见闻:“在椒房殿,钩弋夫人之名和卫皇后一样,都是忌讳,若谁不小心提及,就会受到皇后詹事的惩罚。”

    可不得忌讳么,按照官方说法,钩弋夫人是犯了过错,被汉武帝斥责后忧虑而死。但朝野亦有传言,说是汉武帝恐女主颛恣以乱国家,遂立子杀母。

    “虽然椒房殿里不让提钩弋夫人之名,外头传得有板有眼,说孝武在甘泉宫让人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赐给霍将军,于是左右大臣知晓武帝欲立少子为太子。”

    “数日之后武帝平白无故斥责钩弋,钩弋褪下簪珥连连叩头。武帝命人将其拉走送到掖庭,被拖走时钩弋回头求饶,希望孝武念在夫妻之情饶他一命,武帝却不理,曰:趣行,汝不得活!”

    之后钩弋死于云阳宫,使者夜间抬棺将其下葬,将坟墓牢牢封死。

    瑶光皱眉道:“妾在宫中常听说孝武皇帝与李夫人的情事,还以他亲自所作的《李夫人赋》奏曲,颇为动容。可又想到卫皇后与钩弋夫人之事,最初也是十分宠爱,最后却又那么狠辣决绝。”

    大猪蹄子都是这样的,多情而善变。更何况身在皇室,恩爱夫妻反目,血亲父子相雠,都是寻常事。现实里开夫妻店还会闹掰呢,亲密关系里掺杂了太多权力和金钱的因素,注定变质。

    任弘更听闻,李夫人在临终前得汉武帝探望,却以被掩面,死也不见。这位李夫人可谓聪明至极,十分清楚汉武的性情,让他对自己的印象停留在“一笑倾国”的那一刻,如此方能牢牢在其心里占据一个位置,死后也能让李家恩荣不减。

    可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任弘感觉到事情不妙。

    刘瑶光感慨完钩弋夫人之事后,却怀疑地看向还抚着她手的任弘:“李夫人说得对啊,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妾如今年纪尚轻,可十年二十年后容貌衰老,良人又会如何待我呢?”

    方才还在肆意评价别人的家事,却忽然间后院起火,任弘顿时目瞪口呆。

    看来不管哪个时代,女子质问男人的送命题都差不多,这种时候不能回避,不可顾左右言谈,一定得正面回答!

    他将妻子的手紧紧握住,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

    任弘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将这道送命题哄过去,夜里听着妻子那进入梦乡的呼吸声,回忆起今日议论的话题,却想起另一个传说。

    “据说今上继位后,追封生母为皇太后,重新安葬钩弋夫人,却发现棺是空的,没有尸体,仅留下一双绣花鞋履……”

    听上去像个恐怖的鬼故事,但不论真假,钩弋夫人被赐死这件事,对当今天子的法理有一定影响,所以燕王刘旦才敢对皇位的合法性发出质疑。

    更诡异的是,霍光竟将李夫人尊为孝武皇后,使其葬在茂陵边上陪伴汉武帝,这让天子处境更加尴尬。

    “李夫人、昌邑王……这究竟是刻意讨好汉武帝,还是霍光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的暗子?”

    “孝武皇后”这个身份,如同悬在天子头上的一把剑,而剑柄,就握在霍光手里,一旦有变,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此一想,任弘就更觉得霍光此人心思深得可怕,不寒而栗之余,也感到庆幸。

    “霍光再敏锐,也只能看到过程,而我,却看到了结果。”

    但任弘的那些布置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慢慢埋伏笔,不能太过急切刻意,否则若为霍光察觉,或会起反作用。

    任弘自认为,前段时间在长安太过高调,现在需要沉寂一些日子,做一些旁人看起来无甚用处的事。

    比如醉心学术,拜入在长安无一席之地的河间小学派门下,过几个月离群索居的生活。

    经过一月跋涉,明日他们就要抵达河间国都城乐成县。张敞一口答应,借他在乐成的院子给任弘夫妻,说住多久都行。

    还帮任弘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能够拜见河间国太傅贯长卿。

    贯长卿不止是从张苍、贾谊处传下来的《左传》大宗师,还传承着《毛诗》。他与弟子们独立于方兴正艾的齐学、鲁学之外,继着荀子和赵地儒学的道统。

    就如世上有榖梁派、公羊派之称一样,世人习惯将贯长卿所传的宗派为……

    “毛左学派”!

    “毛左。”

    一想到这个名,任弘就不由肃然起敬,觉得冥冥之中或有定数:“此名甚是有趣,总感觉我路走宽了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15章 其命维新

    (214章有点小问题,很快放出来,莫慌)

    ……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河间国都日华宫中,年迈的夫子在上摇头吟诵,讲得抑扬顿挫,激动之时,几欲也要抬起枯树般的肢体,当真手舞足蹈了。

    可坐下下面的学生,却不觉得这花费了贯长卿心血写出的《毛诗序》有何趣味可言,河间王太子刘元坐在堂下,虽然面上正襟危坐,可早就暗暗打了不知第几个哈欠。

    毛诗?远没有他那些姬妾的体毛有意思。

    刘元心里念着的是与良娣们的纵情欢娱,和伴当秋后游猎走马,以及明日即将抵达河间国的西安侯。通西域,斩胡王,娶乌孙公主,在少年太子听来,一切都是那么传奇,可比这老夫子有趣多了。

    “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贯长卿意味深长地说着这句话,目光看向刘元,这位河间王太子刘元有些独特的癖好,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热衷于接盘。

    前些年燕王刘旦谋反失败,遂自缢而死,王后、夫人随其自杀者二十多人,但也有些没有名分的姬妾跑出燕国,刘元当时不过十三四,竟一口气收了三个。

    在大汉,娶寡妇没什么大不了的,孝景皇帝就娶了嫁过人生过娃的王娡,还立为皇后。但过犹不及,故贯长卿想要以诗刺之加以劝诫。

    然而刘元压根没听进去,竟没有任何反应,等到这堂课一上完,便朝贯长卿作揖,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等他一走,贯长卿看着有些空荡冷清的日华宫,喟然长叹。

    “献王之后,再无献王啊。”

    六七十年前,天下有三处学术中心,梁国,淮南国,以及河间国。梁孝王喜欢司马相如枚乘等词臣,出产了大量传世的诗赋。淮南王喜欢道家方士,书写了《淮南子》及大量楚辞。

    作为孝武皇帝的兄长,河间献王刘德的喜好便没那么花哨,他钟情的是各种古籍,广泛收集民间遗书,凡得善本,必定使人重金求来,一字不差的抄写。因秦末大火而流散的《周官》《尚书》《礼》《孟子》《老子》之属,皆失而复得。

    集得图书之后,刘德并未搁置于高楼,而欲将其聚残补缺,较实取正,于是河间献王遂筑日华宫,置客馆廿一余区,以待天下学士,又动用自己的奉养,对学者包吃包住,效仿齐国稷下学宫,让他们不治而议论。

    河间国的招贤成果斐然,有些人是冲着这待遇而来,也有人为了此地收藏的大量图书。传《毛诗》的毛苌,继承《左传》道统的贯长卿之父贯公,都在河间国做博士,河间学术,于斯为盛,贯长卿年少时有幸见到了那盛况。

    只可惜,它们如同刘德的性命一样,终究未能长远。

    站在门口望着河间太子刘元远去,贯长卿有些落寞,河间献王之后,河间王已经传了四代人,却再也没出过一位好学的王,他们宁可将短暂的性命用于纵情声乐,也不肯再用心通读一经。

    贯长卿知道这是为何,因为河间献王因学术而闻名天下,也因学术郁郁而终啊。

    他永远忘不了元光五年春正月的那个夜晚,河间献王已在弥留之际,召见他的父亲老贯公觐见,贯长卿随之入宫,听到了河间献王悲愤的遗言。

    “陛下三月前召见,我献上河间收录图书,又自诩经术通明,与席间公孙弘等问对五策,辄对无穷。结果陛下怫然不悦,忽然对我说,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寡人甚恐!”

    河间国学术大盛,河间王颇得儒生赞誉,甚至有人暗暗可惜他没能当皇帝的,加上赵地儒学与朝廷推崇的齐学有异,在汉武帝看来,河间王这简直是沽名钓誉,想要对抗未央宫啊!

    这是诛心之言,河间献王委屈,他感觉冤枉,却又无从辩解。

    这便是河间献王三月来夜夜纵酒听乐,故意毁伤身体的原因。

    河间王自以为能说的话,其实不可言,那些无意的言行,却被皇帝仔细用心解读,最终定下一个他承受不起的罪名。

    他给子孙的最后忠告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我忘了做一个诸侯王的本分,汝等勿要学我,宁为庸碌之君,做一头在圈中豢养待宰的彘,终日埋头满足于食那污秽粪便,也万不可有任何出格之处。”

    诸侯无才,便是德,醉生梦死即可,何必深思。

    于是河间王的子孙们,再对儒经提不起兴趣来了,河间国也被推恩令砍了好几刀,全国只剩下四个县,赋税减半,再也养不起大批学者了。

    时代的变迁不以人的意志推移,一个时代可能数十年内一成不变,也可能数月之内天翻地覆,那些后知后觉的人,都成了失败者,只能艰难在浪潮里求生。

    随着朝廷表彰六经,儒生们陆续转移到长安去做博士,只剩下无法跻身朝堂的《毛诗》《左传》寥寥几名传人仍在坚守。那些跻身未央庙堂的五经七家博士果然让人艳羡,但贯长卿不愿意背弃自己的道统,只要河间国一日不废博士,他们就要守住这最后的阵地上,艰难传承着先师留下的学问。

    可来入学的弟子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想要学的是真正的儒学么?不然,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求得一个身为布衣也能跻身朝廷的阶梯罢了,既然《毛诗》《左传》皆未能列为官学,只是被河间国承认为博士,那学了又有何用?

    心存功利的学子,都自动忽略了这两门学问,纷纷改换门庭。

    毛诗、左传两经,便在这种不知何日就会断绝的危机中,渡过了几十年岁月。

    这一夜,贯长卿和往常一样,仍是在日华宫的藏书室里过,带着弟子们拂去残存的灰尘,一点点整理河间献王收集的书目。越是没有后学愿意传承,他就越是对自己要求严苛,必得将自己所通的《左传》《毛诗》两经融会贯通,以史诗相互例证而完成《毛诗序》,是贯长卿在晚年最后的心愿。

    不求在齐学鲁学夹击下杀出一条血路,只望毛诗与左传能继续传承,即便已被显学斥之为异端,即便连他昔日最器重的弟子徐敖也离开了学派,去跟鲁儒孔安国学古文尚书去了。

    贯长卿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学问里,忘乎所以,连河间王刘庆派人邀请他,出席欢迎西安侯任弘的宴飨,也被贯长卿婉拒。

    “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这一席话,与古时晏婴拒绝齐景公邀请宴饮时一模一样,贯长卿当初见河间王刘庆饮酒没有节制,对他讲过这故事,希望刘庆能幡然醒悟。但刘庆显然是忘了,怫然不悦,也没有再派人来邀约。

    倒是夕时之后,弟子戴延年却来禀报,说是宴饮取消了。

    ……

    “莫非是河间王听懂了我的规劝?”听说宴饮取消时,贯长卿沉寂多年的内心升起一丝希望。

    “非也,是西安侯拒绝了这场宴饮,他说,按照律令,列侯不得与诸侯私相往来,看来西安侯是知道分寸的!”

    解延年十分激动:“西安侯更明言,此来河间,不为河间王,而是为了小贯公,为了能够习得《左传》之学。明日便会沐浴更衣,亲来拜访。”

    与不会太主动与外界接洽的贯长卿不同,传承他《毛诗》的解延年却十分热衷将夫子的学问向外传播,对此番西安侯来拜师也更殷切些。

    虽然贯长卿也收到了女婿张敞的书信,说西安侯对左传、毛诗十分感兴趣,大半年时间已学习了大篆,通读两经,并千里迢迢亲自前来拜见,可贯长卿却没太当回事。

    贯长卿见过太多太多嘴上说着愿学经术,可实际上只是将它们当做装点外饰的达官贵人,这位西安侯恐怕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其真心如何,贯长卿更相信当面的问对,而不信书信上熟人的夸赞。

    然而待到第二日,那个不给河间王面子,拒绝其宴饮的西安侯任弘,还真的一大早就跑到日华宫拜谒了,还奉上了儒生拜师用的束脩和礼物。

    十根脯肉陈于贯长卿面前,年轻的西安侯任弘长拜作揖,奉上张敞的介绍信。

    “西安侯这是何意?”

    贯长卿心中略有所动,可脸面上仍要矜持一番,他们这毛诗左传一派虽然很惨,却也没有卑微到什么人都收的窘境,可不能饥不择食。

    但任弘的回答,却让贯长卿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任弘为这一天准备了半年,长拜道:“子曰,十五而志于学,弘年已廿一,日华宫馆舍亦有二十一,弘喜好左传以史解经,又爱毛诗之隽永,随张子高粗通两经,愿从贯公学其本源。《论语》有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望贯公纳弘入学。”

    这是孔子在《论语》里的原话,意思是“只要主动送给我十条干肉的,我没有不收留做学生的”。

    秉承有教无类的原则,孔子收徒的门槛很低,只要真心向学者都可以得到教育。如此一来,任弘便表明他对儒经是粗通的,达到了入学标准,礼数也足够,贯长卿那些婉拒之辞倒也不太好说出口了。

    倒是任弘一件似乎多余的举动,给了贯长卿借口。

    “除束脩外,儒者不收他礼,西安侯何必赠与老朽厚仪?”

    任弘额外赠送的礼物,是一个笨重的箱子,但在解延年打开它后,却被里面放置的东西惊呆了。

    “夫子,这是……”

    贯长卿睁开眼,看向那箱中之物,是酷似帛书卷轴的卷轴,许多诸侯王喜欢在帛书上抄录儒经和黄老篇章,让它们陪伴自己到地下去。

    可此物显然是为活人准备的,解延年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贯长卿想要给河间王太子讲解,却不为其所爱的《毛诗序》!

    而抚摸材质,非丝非布,薄薄而坚韧的载体,有丝帛一般的轻盈,却有赫蹏的触感,使劲一撕又怕坏掉。一整篇毛诗序写在一整卷上,在木轴下缓缓展开,而箱子中放置的上百卷,则是完整的《毛诗》。

    “这是何物?”连贯长卿也不由动容。

    任弘再拜,态度诚恳,这是他送给贯长卿一派的礼物,也是让那几欲断绝的学识发扬光大的关键。

    里面装着的,都是产自白鹿原的纸张——不是“任侯纸”。

    “此乃纸张,比帛便宜,又较简牍方便。”

    任弘道:“这些纸张上的诗篇,都是我亲自抄录,今日奉于贯公。毛诗是四家诗中最古老的,未来欲大行其道,跻身朝堂,自然需要新的载体。正如《诗》云……”

    任弘知道,这是一场书写材料革命。

    也将是一场轰轰烈烈,学术界的殷武革命!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

    ps:今天特别推荐好友,.asxs.武侠一哥“封七月”的武侠(玄幻?)新书《通幽大圣》。

    我跟这位老哥实在有缘,作者沙龙和年会,每次到酒店都第一个遇上他,然后就……就冲这笔名也得去康康啊。

    然后明天请个假,修改前文,顺便捋捋大纲。

第216章 熊出没

    昌邑国与河间一样,都是大汉的内诸侯国,可比起血缘已远,被削得只剩下四个县的河间王,昌邑国的身家显然要大许多。

    初代昌邑哀王刘髆(bo)作为汉武帝的爱子,其母更是“孝武皇后”李夫人,待遇自与之不同,刚分封就得到了一整个山阳郡,整整23个县,还都是位于河济之间的膏腴之地,足足七八十万人口。

    虽然已无实际的治民至权,但每年所获租税亦让昌邑王成了天下最富足的诸侯之一,如今在位的昌邑王刘贺年轻好游而大方,在治宫室上从来不吝啬。

    不过昌邑王也有自己的忧愁,九月初这一天,他在昌邑郎中令龚遂的推荐下,在居室召见了已回到昌邑小半年的大儒夏侯胜。

    室内鎏金宝物,鲜艳漆器随处可见,更有一架少见的大铜镜,足有半人高,制作精良的漆木架上摆着可以开合的大铜板,背面则是描绘了孔子及弟子画像及生平事迹。到了诸侯列侯这个等级,炫耀的便不止是财富,还得有文化——外表倒是装点得不错,但昌邑王肚子里有多少文化,那便不得而知了。

    张开的铜镜映出了昌邑王刘贺的脸:年纪和皇曾孙刘病已差不多,十七八岁,身材高大,脸色有些发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胡须很少,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跪坐在席子上。

    “寡人这些时日常看到一些异像,太傅及官吏都无法分辨,郎中令说,夏侯先生是昌邑前太傅始昌公的高徒,通《洪范五行传》,擅长说灾异,还在朝中做过博士,近来回到昌邑来耕读,不妨招你来询问一番……”

    嘴里说着话,那双小眼睛却不看夏侯胜,反而在把玩手里的玉环,嘴角是不太礼貌的讥讽。

    “可我怎么听说,先生是在长安时错将祥瑞的雷霆解读成了灾异,从而丢了博士之位?”

    这是在揭夏侯胜的伤疤了,一身儒服高冠的夏侯胜面不改色道:“孔子也曾去齐,离鲁,走卫,避宋,困于陈蔡而不过秦,这是因为有小人在排挤陷害。臣不容于朝堂,这才回到随先师受业的地方,昌邑王莫非也容不下臣,要将臣栖身讲学用的大树砍了?”

    昌邑王虽然年少失怙,可所受教育却不少,拊掌笑道:“昌邑国没有桓魋,夏侯先生请听寡人说来。”

    他脸上不再有调笑之意,认真地说道:“上个月,寡人与嫔妃宴饮后,一觉醒来,却在床榻边上看到了一条狗!”

    “一条狗?”

    夏侯胜问道:“怎样的狗?是黑,是白?”

    “白狗。”刘贺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形:“但没有尾巴,虽是四肢着地,但手脚都长得像人,那狗头上,还戴着一顶冠,就跟前夜宴饮时,那些乐舞人所服五采方文冠一个样。”

    刘贺有些不高兴地:“郎中令认为,这是天帝在告诫寡人,寡人身边的许多人,都是不识礼数的小人,就像戴了冠的狗一样,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一味供奉逢迎于寡人,若不将其赶走,寡人的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了!”

    在昌邑国,从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刘贺谁也不怕,就怕那个“善愧人”的古板郎中令龚遂,龚遂进谏频繁,常能骂得刘贺掩耳而走。

    可那天针对这件事,龚遂却说得格外刺耳,张口闭口就是昌邑要亡了,说刘贺身为诸侯王,行为却比庶民还要污秽,堂堂昌邑王博览《诗》三百零五篇,可与其中一篇相符合?

    十七八岁的刘贺心里还有些委屈,自己确实没法与诗上的君子德行比,可他被龚遂指责的“无道”,不过是常与从小陪伴他长大的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赏赐他们的金饼有点多而已,外加喜欢饮酒的小毛病,用得着上纲上线么?

    龚遂还将他与因无道而绝嗣的胶西王相比,刘贺打听过了,那胶西于王刘端有阳痿的毛病,一接触女人,就因此病几个月,只能从年轻男子身上得到些宽慰,养了许多少年为郎。

    他刘贺就没这毛病,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至于刘端颇为喜欢的杀戮刁难朝廷所派二千石,刘贺自问就更不会做了,他满足于吃喝玩乐,国事全部交给国相安乐、龚遂、王吉等人来管。

    龚遂建言后,刘贺也曾害怕灾异成真,硬着头皮纳谏,疏远了奴婢雍人,亲近龚遂选上来的十个郎官儒士。可那群人读经义把脑袋都读傻了,明明都是年轻人,却不聊女人,不聊游猎斗鸡,天天只谈论诗书大义。

    刘贺头都大了,几天就将他们全轰走,凭什么龚遂看中的无趣儒生就是贤臣,而能讨他刘贺欢心的仆臣小奴就是奸佞?去他的英明贤王,还是继续过之前的快活日子要紧。

    然后,就发生了第二件怪异的事。

    “那一天,寡人又是夜饮过后,带着人去城外避暑的行宫,忽然听到有人说‘熊’字,抬头瞭望,果然看到一头大黑熊在宫殿中踱步,朝步辇扑了过来,寡人大惊,招呼左右射杀它,左右却都说没看到。”

    刘贺想起此事还心有余悸,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伤了身体,可不像叔叔,广陵王刘胥那样,力能扛鼎,可空手与熊搏斗,:“可后来,寡人眨了眨眼,那熊又不见了。”

    夏侯胜颔首:“郎中令又如何解释此事?”

    刘贺道:“郎中令说,熊,山野之兽,而来入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

    他有些烦躁地挥手,似乎想要赶走那些不断出现的灾异幻象:“后来又有大批野鸟入室,郎中也说这是宫室将空的征兆。”

    刘贺不愿任由老儒和二千石摆布,希望能过快活的诸侯王生活,他觉得自己做的事,不但没有胶西王刘端严重,与惊世骇俗,不但烝后母,与亲妹通奸,更陵宫女与公狗公羊交配想要试验杂交人种的江都王刘建,更是没法比。比自己玩得出格的诸侯多了去,老天不去警示他们,警示自己作甚?

    可面对一件件灾异怪事,刘贺仍不免踌躇,只能寄希望于龚遂解读错了。

    但夏侯胜让刘贺失望了。

    “白犬冠方出,冠而无尾。此服妖,示犬祸也。言在仄者尽冠狗,昌邑朝堂之上有小人,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确实没有问题,大王是应该反思了,不过……”

    夏侯胜乃是龚遂好友,找他来自然是为其说辞背书,可今日夏侯胜却临时改了一点说法。

    他抬起头,看着刘贺道:“但野熊出没、野鸟入室,虽然寓意着昌邑国宫室将空,可臣以为,结合前几年昌邑社中枯木复生之事,这不一定是灾异,是祸是福,犹未可知!”

    ……

    “长公啊长公,你不帮着我劝诫大王也就罢了,为何要歪曲灾异之兆?往后我再向大王进谏,大王就可以说,夏侯长公说熊出没于宫室不是灾异,不再纳谏了。“

    等夏侯胜觐见结束后,昌邑国诸卿之一的郎中令龚遂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他。

    夏侯胜捋须笑道:“治理一方,守卫郡国,我懂的没有少卿多。可灾异之事,阴阳之变,少卿你却没我懂得多。灾异缘由何其复杂,决不能按照其表象贸然与古事联系,而应仔细推敲近来几年的情形,方知将应验在何处。”

    夏侯胜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所以才会来到昌邑。

    “至于昌邑王沉溺酒色?无妨,无妨,此小节也,昌邑王大节未亏,所作所为没有太出格的地方,何惧之有?”

    “长公你莫非是故意要讨大王欢心,好被聘为昌邑国太傅?”

    龚遂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等旁边没人时才低声道:

    “别家的王可以荒淫无度,可昌邑不一样。”

    “自从燕王刘旦谋反被诛,燕国撤销后,陛下一共还剩下两位近亲,除了广陵王刘胥,便是大王。五年春正月,广陵王入朝,益国万一千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百斤,剑二,安车一,乘马二驷,何其尊荣。”

    “可大王屡屡上书请朝,陛下和大将军却未曾答应。昌邑与朝中的亲密,远不如广陵。再加上大王乃孝武皇后之孙,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若太过无道,被刺史和侍御史抓到破绽上书弹劾,恐怕就不止削县那么简单了,我身为郎中令,受先王之托,为人臣僚,岂能眼见大王被一群急功近利的宵小包围?此时若不直谏,非忠臣也。”

    对龚遂的担忧,夏侯胜却觉得他的力气用错了方向。

    “少卿,过犹不及,正是因为身份敏感,表现得太贤明,反而是在害昌邑王。君不见河间献王乎?与孝武皇帝最初也很亲近,可终究郁郁而终,他的贤明惹来的妒忌猜疑,反倒害了自己。”

    “我看昌邑王天资不笨,这些少年恣意,或许只是藏拙。就如齐威王初继位时,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三年不蜚,三年不鸣……”

    “不求大王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再这样下去,恐怕翅膀都要折了。”

    龚遂没有听出夏侯胜话语里所藏的深意,有些生气:“掩饰到一月半数时间都醉着,掩饰到饮酒过量,手脚都有了疾痿之患,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影响行走,既然长公不愿帮我相谏,那我愿做淳于髡!”

    ……

    龚遂对刘贺“失德”的害怕,在夏侯胜看来却无伤大雅。

    可当他的弟子贾捐之,将西安侯任弘东游魏赵,还在河间国拜了贯长卿为师的消息传来时,夏侯胜脸上,却露出了畏惧之色。

    贾捐之不明白夫子为何如何关注此事:“此不过是任弘沽名钓誉之举,夫子何必忧虑?”

    夏侯胜摇头道:“五百年前,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君者而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春秋》一出,就轮到乱臣贼子惧了。”

    “所以那些邪说暴行,君不君臣不臣,敌不过盈盈正道,其实都不足畏也。可你知道,孔子生平唯一恐惧过一人是谁吗?”

    孔夫人?

    当然不是!

    “是少正卯!”

    夏侯胜肃然道:“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少正卯乃是鲁之闻人,连孔子诸弟子也十分敬佩,为何夫子为政而始诛之?”

    “这世上有五恶,一曰心达而险,通晓世事而用心险恶。”

    “二曰行辟而坚,行为邪僻且顽固不改。”

    “三曰言伪而辩,言论虚伪而说的有理有据。”

    “四曰记丑而博,学识驳杂还专门记诵一些丑恶卑劣的东西。”

    “五曰顺非而泽,专门赞同错误的言论还极力为其润色。”

    夏侯胜咬牙切齿,他看似是在说少正卯,可这一条条罪恶,都能对号入座到某个先前太过高调的人身上。

    “孔子说,人的品性只要有这五恶中的一种,就不能不施加君子之诛。”

    “那少正卯便是集五恶为一体的小人之桀雄,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一旦让他的学说成了气候,恐怕会危害天下,一如后来的墨翟杨朱之学,让礼乐彻底被废弃,故不可不诛也,这个人,孔子杀得好!”

    在他看来,任弘忽然投靠了左传毛诗的小门派,肯定有所图谋,那才是一头出现在圣学经义殿堂里,嘴里呼呼赫赫的大黑熊呢。

    夏侯胜忧心忡忡,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止,身为摄相大司寇的孔子,在那段时间里,难得摸到了名为权力的刀,能一刀斩了少正卯的狗头。可他夏侯胜作为失败者,从在朝的博士沦落为区区王国左官,惶惶如丧家之犬,能对一位炙手可热的列侯做什么呢?

    “我夏侯胜看人不会错,这位西安侯,便是当世少正卯,他迟早会成为齐鲁圣人之学的大敌!”

    ……

    ps:回到家啦,只有一个大章。

    这几天在路上风声鹤唳的,大家也多注意身体,过年好好在家里看书不要乱走动。

第217章 叶公好龙

    “我一直以为西安侯是一时兴起,可按照延年的说法,他还真就能在日华宫一坐数日天,追随夫子学《左传》?”

    徐敖乃是贯长卿的大弟子,受《毛诗》,又粗通《左传》,但他并未满足于此,还欲学尚书,于是在求得门户之见不算重的贯长卿允许后,去清河郡拜谒前博士胡常。

    那胡常乃是鲁地大儒孔安国的再传弟子,掌握着极其晦涩的“古文尚书”,据说那是数十年前,鲁恭王坏孔子家宅时在墙壁里发现的,与传世的今文尚书内容有许多不同之处。虽然未曾列为官学,可在关东也颇受人追捧。

    世上儒生虽众,可九成都只是读孝经、论语这种入门级教材后,便浅尝辄止,能真正精通一经的本就不多,徐敖兼通三经,已经算其中佼佼者。

    他此番回来,却是有一件事,想要再度劝说固执的夫子。

    却听闻前段时日驰名天下的西安侯任弘屈身下学,徐敖刚开始还以为,这又是一个想要随便学几篇文章,将自己包装成“经术”精明的侯王。河间王父子纵情声色,对儒术没什么兴趣,可长安确实有不少大臣,在朝廷的倡导下,欲将经术当做包装自身,让权力和地位更上一层楼的敲门砖。

    “但这批人颇似昔日楚国叶公,嘴里说着尚贤爱士,可等孔子亲至时,却又弃之不用,甚至见龙而走,此所谓叶公好龙也。”

    作为一个全日制儒生,徐敖对那些非全日制同学对学术的热爱的存疑的。

    贯长卿的另一个弟子解延年闻言大笑:“子少这次却是料错了,西安侯虽然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可与河间国太子等人不同,是真心向学,他早在长安时,便花了大半年时间,将那些难懂的大篆运用熟练,经传皆已熟悉,如今来河间,主要是从夫子日夜习得训诂。”

    章句、训诂、义理,乃是通晓一经的必备基础,可左传眼下无章句义理,只有贾谊一百年前作下的训诂,也就是名词注释,毕竟是古文字,语法之类与汉代的通用语也有很大区别,若是连意思都不明白,谈何知晓文义。

    但贾谊一来文笔好,训诂也没有长篇大论,相比于拜入其他家动辄数十上百万的训诂,已是极少。

    但徐敖还是有些不信,直到跟着解延年步入日华宫的授课厅堂,却见河间王太子刘元在一旁打瞌睡,一位面如冠玉,头戴长冠的儒雅君子,正在和老师探讨经传里的一段内容。

    “《春秋》有载,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十八年则曰:夏五月壬午,宋、卫、陈、郑灾。”

    徐敖和解延年不欲打扰,自己找了蒲席跪坐,却听这位西安侯已经不必看书,便将传上的内容说得头头是道了。

    “针对这场彗星现于心宿,有两位鲁国大夫作过预言,都认为,彗星出现于大火的方位,表示火灾将发生在宋、卫、陈、郑之分野。郑国人裨灶也如此认为,他对郑国执政子产说,宋、卫、陈、郑四国将同日发生火灾,如用一种宝物祭神,郑国可以免灾。可是子产不给,还说这样的一番话。”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哪里懂得天道?这个人每逢有异样的天象和气候,都扬言将有大灾,难道不会偶尔也说中么?遂不与宝物,郑国亦不曾遭火灾。”

    贯长卿经过半个月相处,对任弘最初的疑虑已经慢慢放下,不考虑他的君侯身份,这就是个聪慧且好学的弟子啊,常能举一反三,不过他也发现,任弘在学习时,总会对传中那些与他观点贴近的内容十分上心,刻意强调出来。

    “所以道远认为,天象与人事无关,天人应相分?”

    “学生不敢妄言完全无关。”

    任弘朝贯长卿作揖,他也没有直接否定灾异与人事的关系,因为这玩意想要证伪是极其麻烦的。去年冬天,任弘费了好大劲,才侥幸引下了雷电,暂时让博士弟子们闭了嘴。只要对方暂时不要以灾异为借口来阻扰国事,任弘暂时也不想去做这类费力不讨好的事,只将这一段的重点,往积极的人事应对上落。

    “传中说,郑国还没有发生火灾以前,里析告诉子产,若想避免这场灾异,最好的办法就是迁都,罢免大臣。”

    “但子产并未因为谣言而逃避,他着手做了许多准备,停止容易失火的市场,派府人、库人各自戒备自己的辖区范围以防火。命令司宫戒备,迁出先公的宫女,安置在火烧不到的地方。司马、司寇排列在火道上,到处以水救火。灾后登记被烧的房屋,减免百姓的赋税,重建其居室,所以火灾造成的伤害不大。”

    “反观陈国,虽然祈祷而不救火,许国则是不慰问火灾,君子因此而知道陈国、许国将先被灭亡。天灾或许难以避免,但如何应对防治,灾后如何善后,才是该考虑的事。”

    任弘道:“子产的态度,就是学生的态度。比如去年冬天,相比于齐学诸生危言耸听,因为一些不知缘由的灾异就耽误了该做的国事,还不如寻找雷击的缘由,积极去避免雷击之事,故于殿堂安放避雷针。“

    任弘确实解读出了传中要表达的东西,贯长卿没有表明意见,看向另外两名弟子:“汝等以为如何?”

    “道远做得好。”解延年拊掌赞同任弘之言。

    “我虽在河间,但也听说自从长安放置了避雷针后,春夏时虽有雷击,却没有造成火灾,而没有安放避雷针的地方却遭灾了。”

    “听闻此事后,连河间王都开始在宫殿、宗庙上安置避雷针,毕竟谁也不想挨了雷击后还被齐学诸生跳出来指责失德啊。”

    在对待灾异和天人关系上,公羊派已经完全倒向神秘学去了,榖梁则对此不太感冒,左传则位于两者之间。既不像公羊那样刻意凸出,也会写一些预感式的故事,好像煞有其事,却在故事结尾让一位“君子”出言来否定预言,强调人事的作用。

    任弘猜测,这里面的预言,或许真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春秋时对巫祝的重视,远胜汉朝十数倍,而如子产一般的点评与对天人灾异的嗤之以鼻,或许才是左传作者自己的观点吧。

    这倒是与孔子的观念“敬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比较接近。

    “因为左丘明亲见孔子,好恶与圣人同,因为惧怕圣人弟子各抒己见,曲解经义,这才作了《左传》,他果然没料错,公羊一派沉溺所习,玩守旧闻,固执虚言传受之辞,以非亲见实事之道也。”

    贯长卿在这点上十分坚持,虽然影响力小,可也是三传之一,不过公羊榖梁两家视左传为不传春秋的子学著述,贯长卿则觉得他们走的才是歪路。三家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对方是修正主义。

    可没法子,公羊抢了时代先机啊,在这经学大一统的时代,《左传》要得到承认与发展,不仅要在学术上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还得与时俱进才行。

    所以在任弘看来,这一切的前提是解决学习的壁垒,让左传的影响慢慢扩大开来。

    等徐敖被引上来与任弘相见后,任弘对他所学的古文尚书来了兴趣。

    “子少兄所学古文尚书,还是用古代的大篆传经?”

    徐敖抬起头看了一眼任弘,发现他目光殷切。

    “当然不是。”

    徐敖摇头,骄傲地说道:“和夫子一样,胡先生依然坚持以古文教授尚书,必先晓古文尔雅,知训诂才能学之,如此才能不偏离圣人之意。”

    这就有点原教旨主义了,设了这么高的门槛,非名宿大儒不能精通,难怪一起没什么影响,精英主义路线只会越来越窄,终究没有群众路线宽。

    任弘心中暗暗摇头,嘴上却笑道:“夫子,其实弟子有一事不明。”

    “道远但说无妨。”

    这几日任弘的好问,弥补了贯长卿因河间王太子厌学而产生的失落,重新焕发了初为人事的精神来。

    任弘朝贯长卿和两位“师兄”作揖道:“我听夫子教授,说六经本于周公,为周代所制,春秋礼崩乐坏后流散,而孔子将其整理传世。”

    “弟子想知道,周公、孔子传经时所用的文字,和古文尚书、左传里的六国籀文蝌蚪文,是一种么?”

    ……

    ps:嗯……书友群没了,我也不知道大伙说了啥就被封了,还是年后再建吧,本群主不想大过年被请去喝茶啊o(╥﹏╥)o。这几天倒霉事一桩接一桩,写文也不太顺,憋一天都憋不出来一章,先别催了,一起渡过难关吧。

第218章 简繁之争

    当听闻任弘提议以隶书来抄写左传,让学派扩大影响力时,作为贯长卿的大弟子,徐敖极力反对。

    “隶书,徒隶之书也!”

    “百余年前,暴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

    徐敖钟情古文,显然对大汉日常所用的文字不太喜欢,甚至将其看作是暴秦遗留下的一部分,是一种不入流的“残体”字。

    真正的大儒士人,日常勉强用一用就算了,可当要用文字来研习经术时,还是应该用古文这种“正体”字,与他持相同想法的人还不少。

    他振振有词曰:“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若连古文都不认识,有什么资格学圣人之书?若以隶书抄写经典,吾等与为了迎合朝政,擅自更改圣人本意的齐学诸生何异?”

    “所谓正体与俗体,乃是虚名而已。”

    任弘一笑,朝贯长卿拱手道:“弟子去年在典属国任职,制作天下舆图交给石渠阁查验,有幸在太史令带领下,于阁中一观藏书。石渠阁收集天下图籍百余年,藏品丰富,司马子长以其为基础作《太史公书》,其中便多次引用了《左传》里的文字。”

    “那些仓库书架上,从我完全不认识的殷商龟甲文,到粗略认识的周代金文大篆。不过最多的,还是形体偏离大篆许多的六国文字,称之为蝌蚪文。”

    “弟子心中好奇,询问了太史和学识广博的宗正刘路叔,他们告诉我,殷商时,刻画在龟甲兽骨上的笔画为正体,铭刻在铜鼎上的金文为俗体。”

    “到了周朝时,铭刻在金文成为正体,模拟金文写在简牍上的大篆是为俗体。”

    “到了六国时,诸侯国各自为政,大篆成了正体,六国各自演变的简化文字为俗体……”

    “秦时书同文字,以小篆为正体,见于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等,而官吏抄录简牍公文所用的隶书为俗体。”

    “由此可知,今之大篆,古之俗体也。秦汉礼仪与殷周不同,文字也不同。”

    “自有汉以来,小篆多只见少数青铜铭文中,不再使用,倒是简便的隶书成了正体。萧丞相草律令,亦著其法,童子小学习隶书,成年后,能讽书九千字以上者,乃得为吏。吏民上书,字或不正,御史辄举劾。”

    给皇帝的上疏,若是用其他大篆小篆文字,或者太过潦草,可是要被弹劾的。

    隶书从此大行于世,成了标准正体文字,反倒是大篆,几乎失传了,只有名宿大儒才能掌握,但儒生多好复古,越古旧的东西越好,还是捧着这些东西不放,将此视为精英的标签和优越感的一部分。

    就像中世纪不同国度的教士们,都要用拉丁文来解读圣经一样,不但坚持古文尚书、左传要以古文传授,甚至连《毛诗》也弄出了古文版本。

    如此看来,齐学那帮人倒是活学活用,早早拥抱潮流,难怪会讨汉武帝喜欢,大行于世。只可惜他们偏离初衷太远,盘子也大,想要加以改造为我所用太过困难。

    哪像左传,这屋子里坐着的四个人,竟就占了传人的小半,不需要任弘在经术上有多大成就,只要熬死了他们,任弘就能撑起“左传宗师”的大旗来。

    但试探还是需要的,他得搞清楚贯长卿的态度,任弘指着那被翻了无数遍的《左传》卷章道:“这些所谓的蝌蚪文乃是鲁地文字,介于大篆和六国文字之间。”

    “子公兄说,用隶书抄写左传,会偏离圣人之意,若是如此,六经本是周代大篆,当用六国文字来抄写时,已经偏离大道了。”

    徐敖争辩:“所以才需要训诂,明白最初的文字发音、用意,以免后人误会,入了歧途。”

    任弘摇头:“那子公兄觉得,贾谊的训诂、夫子的解经是否符合左丘明原义?”

    徐敖朝枯瘦的贯长卿一拜:“夫子钻研数十载,每个词,每一句都小心斟酌,不曾偏倚。”

    任弘笑道:“那还有什么好惧怕的?既然夫子能正确解读,译成隶书亦不离其意,用古文与今文,不过是形式,又有何区别?”

    “用古文,这就好比在门外设置一道壁垒,让不少欲学左传的人望而生畏。我看那齐学今文之盛,不在于他们的义理有多好,而在于容易让人入学,正应了颜回评价孔子教学的那句话。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用隶书传左传,乃是有教无类。”

    徐敖摇头:“不然,唯上智与下愚不愚,下愚者与中庸者不必理会,教导上智者即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吾等学经传,不是像齐学诸生那样,为了取青紫,为了做官富贵,而是欲继圣人之纯学!”

    任弘皱眉,徐敖所持的这种精英主义教育,注定会越来越小众,最终无声湮灭在时代浪潮中啊,但他嘴上却道:

    “我和子公想的一样。”

    任弘也会上价值,赫然起身。

    “弘之所以拜入夫子门下,就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君子儒,掌握经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席话,将始终坐看两个弟子争执的贯长卿震撼到了,反复默念了几遍,颔首:“今日始知道远之志也。”

    儒的核心理念乃是入世,不管朝中贤良文学的所作所为是否阻挠了时代进步,可他们内心深处,都装着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心。

    不是所有人都在为关东富豪说话,也有人为无立锥之地的穷苦百姓张目,他们仗剑行走在田间地头,在宗族社饮中领会人间冷暖,问题只在于,给这个老大帝国开错了药方。

    任弘长作揖:“可是夫子,尽管弟子欲有作物,但如今左传面临的情形是,百余年间,传人已只剩下不到十人,公羊榖梁也不承认吾等,视之为伪书,朝中的张子高常欲与之争辩,奈何寡不敌众。”

    “我听说春秋之传,可不止三家,还有邹氏、夹氏二家,因为没有著述,著述也以古文传世,都失传了,弟子唯恐左传步其后尘啊。若自己都无法传承,还谈什么继绝学?”

    “只要有汝等在,有这份为往圣继绝学的心在,左传就不会失传。”贯长卿欣慰地看着新收的弟子:“子公、延年,扶我起来。”

    在弟子们的搀扶下,他起身到了书架前,取下了任弘作为拜师礼物送来的那些纸质卷轴前,漆木为轴,黄纸为表,诗序和诗三百被一一抄录在上面,是任弘的手笔,做小吏期间练就的漂亮隶书。

    虽是今文,可上面的内容,却与古文一般隽永。

    正是因为它,贯长卿才深受感动,收了任弘为徒。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存了靠这位“西安侯”的名头,让左传毛诗一派复兴的想法。

    而今日,贯长卿第二次被任弘感动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他枯坐河间数十年,训诂做得再好,也无人关注,或许是时候做出些许改变了。

    他也不急着评价两位弟子这场争辩的胜负,只抚摸那些卷轴,笑道:“道远,你已粗通《左传》之训诂,归去之后,可否将其抄写在这些纸质卷轴上……”

    贯长卿转过身,笑道:

    “这次不必用古文,也试试隶书吧!”

    ……

    任弘只在河间国呆了半月,毕竟不是全日制的儒生,求学时光只是生活的调剂。

    阔别贯长卿后,正当任弘想要继续携妻东行,去青州看看自己的西安侯国时,九月初,一份来自朝中的诏令,却打断了她们的蜜月之行!

    “临淄去不成了。”任弘送走谒者,对在河间等他呆得无聊,又弹破了两把琴的妻子抱歉地说道。

    “大将军急召我回长安。”

第219章 莎车王爱之

    任弘忽然收到朝中召他回去的急召,连车马随从都顾不上带,只带着数人轻骑从河间国西行。

    幸好瑶光骑术比他还好,中原地区的道路状况也远好过边塞河西,数骑彻夜兼行,没有走来时的河东河内路线,而是渡大河入洛阳,不过数日,便抵达河南郡与弘农郡交界的函谷关。

    刘瑶光换了一身男装远眺,看到一座关城设于两座土丘之间的平坦之地上,不由诧异:“良人,这函谷关就是那贾谊《过秦论》里说的,‘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的雄关?妾看着也不险峻啊,还不如铁门关。”

    确实,虽然关楼很高,驻军也不少,但更像一座坦途上的障城,与想象中巧妙占据险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的函谷决然不像。

    任弘笑道:“这新安县的函谷关乃是新关,真正的秦函谷关在西边三百里外的弘农县。”

    自从元鼎三年(前 114年)将函谷关东迁到项羽坑了二十万秦军的新安后,旧关就闲置了,不过光从军事角度看,新关远不如故关,一来险要有所不及,二来是只扼住了北崤道,如果真爆发像秦末那样的大乱,东军完全可以不走新安,而从南崤道绕过去,直插弘农。

    瑶光对任弘昔日在西域修建的铁门关印象深刻,他们之所以能与近两万匈奴骑周旋拖延,靠的就是坚不可摧的险塞,有些想不明白:

    “既然故关更险要,那为何要迁?”

    关于这个问题,任弘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汉武帝时的楼船将军杨仆乃是弘农人,数有大功而封侯,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函谷,正好汉武帝也意好广阔,于是迁关于新安,整个弘农郡就成了“关内”,杨仆就这样混上了京畿户口。

    不过任弘觉得,此说乃是民间传闻臆断,汉武帝之所以愿意徙关,应该没考虑过杨仆的面子。他一个以水战出名的家伙,在迁关这样的大事上应该没资格说话。更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天下承平百年,关隘废弛,关东诸侯削弱,不再被视为假想敌,于是广关以扩大直辖范围。不但弘农,后来连河南、河内、河东都被朝廷纳入司隶校尉直接管辖。

    而在函谷关馆舍里,任弘还遇上了一个旧日同僚。

    “不想下吏竟会在此遇到西安侯。”

    来人长着一张典型的半岛脸,却是任弘在典属国任事时的下属,管着帝国与夫余、三韩等东夷部族朝贡往来的官吏路甲。

    路甲乃是昔日卫氏朝鲜相国路人之孙,其父路最在汉与朝鲜战争中做了带路党,被封温阳侯,可惜因犯罪被削爵,路甲自少时就来了长安,言语饮食衣着与汉人安全一样,却也掌握着两种半岛语言。

    在函谷关馆舍遇到他,任弘并未意外,安顿妻子住下后,在馆舍叫了肉、酒,邀路甲与几个典属国僚吏饮酒,看着路甲小心翼翼持着的汉节笑道:“汝等此番东行,莫非是作为朝廷使者,前往三韩及倭国?”

    霍光去年看了任弘献上的舆图后,觉得东边的空白一片十分碍眼,就有派几个使者,去探索三韩与倭国的打算,任弘为此事做了不少准备,搜集当地信息,只可惜尚未完成,就卸任去做了闲差。

    但苏武仍完成了此事,经过大半年筹备,使三韩与倭国使者终于要派出去了,路甲因为是半岛土著,知晓当地言语,被任命为比六百石的“谒者”,带着十余人持节东行。

    任弘朝路甲敬酒,笑道:“一年半前,我也被任命为谒者,护送乌孙使团入朝,连节杖都没有。汝等此行持节为使,必大有作为。当年博望侯凿空西域,探索了西方日落之地,西北国始通于汉矣。东方那日出之地究竟有什么,前人不曾涉足,就要靠汝等凿空了,勉之!”

    路甲连忙带着几个吏士避席:“愿效西安侯之事,不负君命,不坠大汉威仪!”

    对于此行,路甲一半是忐忑,一半是兴奋,既担心路途遥远,大海波涛难测,但又期待能有所建树。任弘已经取代博望侯,成了出使立功的典范,不但封侯,昔日护送的乌孙公主还娶回家成了老婆。

    任弘席间十分耐心地给路甲等人讲解起他听“海客”谈及的东方情形:“过去认为,倭在三韩东南大海中,隔着一道海峡,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其南接朱崖、儋耳,如今看来是错的,两地一北一南,相隔数万里海域,并不相近。”

    “按照海客描述,倭国应该是一个狭长的大岛屿,除了西南角有些许稍开化的部落,分三十余国外,其余地方仍是茹毛饮血。倭人应该偶有浮海流落到三韩的人,汝等还得仔细找找能转译的人。”

    饮罢,任弘问起他们出使的细节来:“路线可定下了,是走幽州到乐浪、玄菟南下,还是直接从胶东浮海去三韩?”

    这也是汉武帝时对朝鲜用兵的两条路线,左将军荀彘将燕、代卒为主力,过鸭绿江入朝鲜。那位于函谷关东迁有关的杨仆则为楼船将军,以水师载运齐卒七千人横渡渤海,直扑王俭城。

    这俨然是汉朝版的仁川登陆,只可惜却在王俭城下大败,让战争延长了大半年。

    舟师虽然打了败仗,但与半岛的海上交通却由此开辟了,只是风险依然很大,出海者若遇大风浪,十之四五都回不来。

    路甲他们显然选了稳妥的路线:“还是先到辽东过冬,开春后再南下,此行除了要去三韩和倭国外,还要安抚辽东及四郡蛮夷,近来乌桓常与大汉交恶,东北不太安定啊。”

    “我也听闻乌桓犯塞之事了,听说连护乌桓校尉都被袭击,几乎不存,幽州数县也遭到侵袭劫掠。”

    那是任弘南下时耳闻的,他路上还遇到不少冀州劳役北调。

    几口酒下肚,路甲也敢吐露一些信息了:“乌桓自从孝武皇帝时保于塞外,为大汉侦查匈奴动静后,虽然也偶有零星盗寇与边民起了冲突,可五部大人从未合力入塞,这是对元凤三年,汉军突袭乌桓的报复啊。”

    元凤三年那场战争,事后来看是比较奇怪的,先是与匈奴有世仇的乌桓掘了匈奴单于的坟冢,惹得匈奴发兵击乌桓,而乌桓向汉朝求救。大将军霍光遣女婿范明友将2万骑出辽东,配合乌桓抵御匈奴。

    可匈奴听闻汉军来,便统统撤走,正在乌桓暗自庆幸时,范明友的骑兵却忽然袭击了乌桓诸部,一口气斩首6000余级,理由是乌桓屡屡侵边,不惩不足以威慑蛮夷,范明友由此封平陵侯。

    事后,虽然朝廷派护乌桓校尉招抚,但乌桓并没有如范明友所说的敲打一番就更老实,反而成了新的边患。

    “我听说,乌桓人血族复仇之风颇盛,上次被杀了六千人,岂会善罢甘休,如今是真得将其打服才行了,好在度辽将军已奉命北上,将燕代卒击之。”

    “这范明友怕不是一时贪功,养寇自重吧。“任弘心中揣测,乌桓被昔日靠山莫名其妙打了一耳光,三天两头闹事,度辽将军从此便能牢牢握着手里的兵权。

    “倒也羡慕他,好歹总有事做。”任弘闲了大半年,心中又再度躁动了起来,同时想起霍光召自己回长安,又是因为何事?

    “莫非是要给我新差事?”

    他遂问起路甲等人来:“我离开长安这两月里,除了乌桓犯塞,可有什么大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告知任弘:“护羌校尉告病退了下来,入秋后金城郡以西的羌人不太安分。”

    “西域又有数国使者入贡。”

    路甲道:“其中更有莎车王亲自来朝,愿为大汉外诸侯,使莎车百官受印绶,陛下亲自在平乐观召见,授莎车王印,赠赐丝帛等物。”

    莎车国位于西域西部,是任弘未能涉足的地方,其地被叶尔羌河、塔里木河滋润,土地肥沃,水草充足,适宜耕地也适宜放牧,并且扼守南北道交通,是西出葱岭的必经之地,乃兵家必争之地,莎车在汉与匈奴之间,必须做出选择。

    任弘笑道:“这莎车王倒是聪明,如此便和鄯善王一样,成了表率。”

    路甲让众人退下,对任弘低语道:“还有一件事,莎车王此行,或与西安侯有关。”

    “哦?”任弘诧异:“与我有何干系?”

    “蛮夷邸中有传闻,说莎车王无子,带着女儿来到长安后,见到了乌孙王子万年,莎车王爱之,欲招其为婿!”

    ……

    “就算刘万年被莎车王看中做了其女婿,那也是莎车与乌孙两国之间的事,没必要召我这做姊丈的回来询问吧?”

    带着些许疑惑,回到长安后,任弘草草沐浴一番,便入了未央宫,在尚书台中拜见霍光。

    右将军张安世也在,他瞧见任弘后,拊掌道:“西安侯比起成婚前,好似瘦了不少。”

    任弘笑道:“下吏为光禄大夫,待命以备咨询,弘虽然新婚求得休沐,但只要朝中有召,自是星夜赶回,马都瘦了一圈,人瘦了也寻常。”

    霍光则依然不苟言笑,直截了当问了任弘一事:

    “莎车王上书,言麾下无子,欲以乌孙王子刘万年为婿,并立其为莎车国王,西安侯以为如何?”

    ……

    ps:特殊时节,谣言四起,信息接收太多后,连我情绪起伏也很大,更别说疫区的小伙伴了。但有时候恐慌比瘟疫更可怕,我们能做的,只是管住自己,劝诫家人别凑热闹,同时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共度时艰。

    比如身为作者,就该重新打起精神,好好更新,也许能让你们在家里无聊时看上两分钟。

    希望所有人新年安康,第二章在晚上。

第220章 多事之秋

    “事情便是如此,莎车王第一次入朝,震惊于汉之富强广大,愿意效仿鄯善王,为大汉外诸侯。而我奉刘宗正之命,照拂与我年龄相仿的莎车公主,陪着她游览长安,将姊丈带我过去的地方又走了一遍。”

    然后就将莎车公主关照到床上去了。

    继乌孙公主之后,乌孙王子也在长安喜结良缘,莎车王也很喜欢刘万年,已开始商议待万年回乌孙后派人请婚了。眼下阿姊回到长安,刘万年得意洋洋地向她表功,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虽然他才十四岁。

    瑶光却也不好教训万年,听任弘说,来大汉前,母亲也让他“照拂”自己来着,自家弟弟莫不是跟他学的?

    她只好关注起另一件事:“那莎车王欲让你继承莎车王位,这又是为何?”

    刘万年讨好地给姐姐倒热汤:“莎车王路过鄯善时羡慕鄯善王用大汉官制,辟汉人为官吏国相,教授论语孝经,将扦泥城打造成了小长安,颇有礼乐。莎车王心慕之,想要效仿,但年纪已老,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我在长安学礼乐岁余,又是汉家外孙,于是便想要嫁女招我为婿,等他百年之后,就由我来继承莎车王位。”

    “眼下莎车王正向天子禀明此事,阿姊,大将军招姊丈回来,定是为了此事,只要姊丈赞同,我往后就能成为莎车王了!定要在莎车为母亲河阿姊、姊丈造两座大葡萄园!“

    刘万年觉得这是撞了大运,瑶光却有些忧心,经历的事告诉她,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万年,你为何想做莎车王?”

    “自然是为了帮母亲。”刘万年不假思索:“阿姊在来长安的路上曾告诉我,昆弥身体不好,一旦他先母亲而去,按照多年前的旧约,应该由泥靡那胡儿继承昆弥之位,依乌孙之俗,母亲还得嫁给泥靡……她与匈奴公主、泥靡斗了多年,若落入其手中,定会受辱。”

    刘万年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但因为能力见识有限,在兄长元贵靡和刘瑶光操心此事时,他却使不上力,眼下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就算回乌孙,也不过是区区翕侯,领几百帐做个大将而已。可若我为莎车王,就算长兄未能胜过那泥靡,母亲也可以来莎车投我。”

    瑶光默然,上下打量弟弟,他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可这一刻认真起来的模样,却有些小大人的样子了,想到他一路上担不起大任的孩童之状,不由感慨。

    “吾弟成人了,不枉母亲要让我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瑶光欣慰之余,却又觉得刘万年想法还是天真。

    莎车王这么做,显然是看中了刘万年汉家外孙、乌孙王子的身份。若乌孙为解忧公主的子孙掌权,那还能照应他一二,可若不是,一向排外的莎车人凭什么还以万年为王?瑶光丝毫不相信自家弟弟有为王的器量。

    相比于此,她更相信任弘婚后与她说起的办法:只要乌孙助大汉击破匈奴,乌孙内部的亲匈奴一派便会土崩瓦解,解忧公主自然能免遭厄运。

    于是瑶光正色,问刘万年道:

    “你知道莎车在哪么?”

    刘万年扬起头:“这是自然,在姊丈所画的舆图上见过,距离乌孙不算远。”

    “你去过莎车么?”

    “不曾。”

    “莎车人信的神灵,祭祀的习俗你懂么?”

    刘万年挠了挠头:“不懂,可……”

    瑶光却已作色:“民不知其君,君不知其民,你如何当得好莎车的王?”

    “我可以学。”

    刘万年叫屈起来:“大汉的天子,不也是八岁就做了皇帝么?难道就事事都懂?我已十四,想那莎车只相当于大汉一县,我只要跟姊丈学点智谋,同阿姊学点武艺,一个郡管不下来,一个县难道还治理不好?”

    ……

    尚书台中,任弘却在推诿此事。

    “下吏乃乌孙之婿,此事恐怕不好置喙。”

    霍光却不容他推脱:“朝中的诸大夫,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西域之事,勿要作小女儿态,尽管说来,顾问应对是光禄大夫的本职,至于你的提议朝廷采不采纳,执政之事也!”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任弘便朝霍光作揖:

    “我去年绘制天下舆图时,曾让典属国诸吏厘对过西域图籍记载,西域南北两道虽有小邦三四十,但其中最重要的,不过七个。”

    “楼兰、焉耆、车师、龟兹、于阗、莎车、疏勒。”

    那份地图抄绘了数十幅,霍光背后就挂着一份,任弘在上面一一点出来。

    “此七邦,皆人口过万,坐拥数城,且占据要道。莎车位于南北两道要冲,东北接姑墨龟兹,东南接于阗,西临疏勒,西南方更沿着葱岭河,翻越隘口,抵达难兜、罽宾(ji今克什米尔),乃四方通衢之地也。”

    “当地还有广袤绿洲,昔日贰师将军伐大宛,后军便驻扎在莎车。但过去十余年间,莎车一直为匈奴鹰犬,侵夺附近的西夜国,同于阗争夺皮山。”

    “赖天子之明,士卒用命,前年汉军在铁门关让匈奴右贤王无功而返,龟兹灭亡一分为三,南北道尽为汉家诸侯。汉军北驻它乾,使者南出于阗,抵达莎车。莎车王见此情形,知道匈奴已失西域,畏惧步了龟兹后尘,便主动入朝。”

    “如今他更想以刘万年为婿,继承莎车王位,以求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欢心,如此莎车就成了与汉、乌孙最亲密的西域邦国。”

    霍光与张安世颔首,任弘的分析,与典属国提供的信息差不多,乍一看,在莎车扶持一位“汉家外孙”,对大汉确实有利。

    谁料任弘却话音一转,力劝霍光道:

    “但下吏以为,此事大汉切不可允!”

    张安世道:“听上去尽是利好,有何不妥?“

    任弘道:“敢告于右将军,一来,西域诸邦自守一地,对言语不通的外国人为王十分排斥,而其中以莎车尤甚。刘万年若骤然去莎车为王,恐怕会生出变乱来,反而不美。”

    虽然莎车人口国力不如龟兹,但历史却最为悠久,太史在石渠阁查阅周代零散典籍,居然找到了莎车之名,这个小邦远在周成王大会诸侯时,便曾来贡。

    虽然那《逸周书》铁定是战国时抄写的,王会之事不可尽信,但莎车起码有三四百年历史是肯定的。而这个国家也以排外而闻名,任弘不觉得刘万年在没有外界帮助的情况下,能在那站稳脚跟,可别让这“王位”的虚名害了小舅子的性命。

    听完任弘表态后,张安世捋着胡须,对霍光笑道:“大将军,看来西安侯对妻弟不甚信任啊,我还以为他会学古时祁奚,举贤不避亲。”

    任弘却道:“右将军,即便刘万年有为王者的器量,就更不该遣去做莎车王。”

    “如今大汉与乌孙亲如一家,可十年二十年后,两家合力灭了匈奴,这份亲昵便结束了……”

    任弘说了大实话:“若乌孙届时强盛,生出野心来,觊觎西域南北,与大汉有了分歧,刘万年助汉焉,助乌孙焉?还是莫要为了一时之便,而遗患于无穷。”

    霍光颔首,他果然只咨询了任弘的意见,连同意不同意,解决的办法都没问,便让任弘退下了。

    待任弘离开后,张安世忍俊不禁:“任道远此言若让乌孙公主知道,家中恐怕要打起来了,我听说乌孙公主能开强弓,骑烈马,道远恐怕不是其对手……不过观其言察其行,在任弘心中,国事远比家事重要啊。”

    “不然,或许是想要国事家事两利呢?”

    霍光却摇头,方才任弘的提议,触动了他心里的一段往事,自己和上官桀,不就是刚联姻时亲密无间,后来反目成仇么?

    可站在现在回头,当初的结亲。确实让他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坐稳了朝堂,避免与上官桀早早发生冲突,而外孙女上官皇后,如今也成了一张控制后宫的好牌。

    “应莎车王之请,以刘万年为莎车嗣君之事,固然有后患,但若能通过此事,让乌孙昆弥以为大汉对其毫无顾虑,放手与我联合,那即便牺牲了刘万年,即便莎车生变,也值得!”

    霍光心中有了计较,这时张安世又道:“大将军,金城郡禀报羌人近来不太安定,护羌校尉不可久缺,该由何人担任,是否要交由御史府或中朝商议?”

    霍光却道:“不必议了,人选已定。”

    张安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将军莫非是想让任……”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将他召回,只为问莎车之事?”

    问的不是莎车,是任弘的态度和应对。

    霍光目光在舆图上游走:“乌桓反叛,诸羌不宁,匈奴也蠢蠢欲动,西域看似平静,实则波澜暗涌……东西万余里,处处有事,而真正的大战,不知会在何方开打,匈奴人有大谋啊。”

    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难得笑了起来:“值此多事之秋,像这般年轻栋梁,岂能继续无所事事,抱胡姬遨游天下?当然要为国分忧!”

第221章 护羌校尉

    接到任命他为“护羌校尉”的消息时,任弘是有些发懵的。

    按照他现在比二千石光禄大夫的秩禄,已是郡级一把手二把手预备,就算傅介子忽然退了下来,让他去接替西域都护之职,任弘都不觉得奇怪,可这护羌校尉……

    “下吏真不明白,四府之中,究竟是谁举荐了我,莫非是与我有仇怨。”

    在常朝时硬着头皮接了任命后,任弘便跑到告病未朝的苏武家中,向他吐诉自己的不解。

    苏武当年在贝加尔湖牧羊,冰雪中待了十九载,腿脚落下了病,一入秋就疼得不行。今日外头阴雨连绵,苏武坐在厅堂里,也得用毯子捂住双脚,他家平日里是没什么人的,也就常惠等老部下时常探望,近年来又多了任弘这常客,待苏武如叔伯般恭敬勤勉。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炭盆,笑着:“道远觉得,这是一份苦差?”

    “倒不是觉得苦,而是因为羌事纷乱,弘害怕会犯错。”任弘在做其他事时都极有自信,唯独这护羌校尉例外。

    据他所知,羌人与诸夏打交道几千年了,是血缘最接近的兄弟民族。从殷商起,羌人就是殷人贵族搞活人祭祀的常牲,周朝时翻身做了主人,参加武王伐纣,姜姓出于西羌,作为姬周最亲密的盟友,分封各地做了诸侯。

    留在西边的羌人,则因习俗不同,而与华夏渐行渐远,同戎人合为一体,被强盛的秦国向西驱赶,进入陇南、川西北、青海河湟地区乃至西域南道,分化成了许多个种类,统称西羌。

    西羌以畜牧为主业,在一些肥沃的河谷中,也有原始的种植业,居无常所,依随水草。部落众多,人数多寡、强弱不一,没有统一的首领。在汉初时乘着月氏西迁,进入河西繁衍,依附于强大的匈奴。

    但在霍去病夺取河西,汉设置四郡后,羌人与匈奴的直接联系断了,不愿意投降汉朝的西羌部落,也被驱赶出河西,涌入河湟故地,几十万人挤在那狭小地域里,加剧了那的矛盾,有的部落如若羌选择远迁,其余人则决定拼一把,从汉朝口中夺食。

    任弘在典属国任职许久,也接触过羌事:“我听说,孝武皇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西羌诸部意欲回到河西,便聚集了十余万人作乱,与匈奴通使,围攻边郡,匈奴亦入五原,杀太守,与之遥相呼应。”

    “作为反击,次年秋冬之际,汉遣将军李息等击西羌,大破之,西羌便离开了湟中,迁徙到西海、盐池附近为生,朝廷也在那时候设置了护羌校尉,秩比二千石,持节统领,以护西羌。”

    这是与护乌桓校尉相似的职务,除了对郡县之外的西羌部落负有侦查动静,为郡县警备的义务外,护羌校尉还要领护迁徙到凉州刺史部的归义羌,调解他们与郡县的关系。必要时,还得披挂上阵,率领军队协同郡县驻军对反叛羌人实施征讨。

    但尴尬的是,虽然挂着“校尉”二字,是个武官,可做的却是使者之职,手里没太多兵卒,权力有限。许多事得看金城、武威、张掖等郡太守都尉的脸色,要承担的义务却不小,出了乱子往往最先被问责。

    羌人各不统属,十分混乱,内部仇杀争端严重,比起西羌诸位桀骜不驯的豪长,西域胡人侯王简直是文明人。

    西羌是两汉的顽疾,西汉还不突出,凉州羌乱却是削弱东汉的关键,朝廷耗费240亿钱,历经数十年而不能解除,差点连凉州都弃了,最后虽然血腥镇压,却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后续羌化的关西人与关东人的斗争更是导致了董卓之乱,影响了汉末的天下形势。

    所以在任弘看来,西羌就如同面前滚烫的炭盆,自己却被推到了边上烘烤,更麻烦的是,他分不清这是单纯的任命,还是有人想害他,故心有疑虑。

    苏武听罢任弘的担忧,却摇头道:“道远素来锐意进取,极有担当,今日所言为何暮气沉沉?”

    “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人之常情也,但吾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既然天子授命持节,即便前方是沸水烈火,也得趟,否则便只能以才干不足胜任而推辞,为人所笑也。”

    苏武昔日在朝中明明有大好前程,却被举荐出使匈奴,难道他便退缩不去么?

    “一年前,道远身为谒者,护送乌孙使团入朝,遇到龟兹反叛,匈奴围攻我西域吏卒关隘,道远明明可以绕道而行,却毅然折返,救袍泽于水火之中,此举为天下壮,长安九市的有志之士,皆颂任道远之名,是何等的雄壮。”

    “可今日道远被任命为护羌校尉,却瞻前顾后,满口怨言,莫非是封侯成婚后满足于美妻富贵,有了顾虑?少年人,不当如此。”

    苏武这一席话说得任弘大惭,确实,他自从封侯成婚后,确实有些满足现状,如同一把入鞘许久,已经有些锈的刀。虽然心里希望能复出做事,可当护羌校尉的差事砸到头上时,却有了挑肥拣瘦的心态。

    他之所以喜欢往苏武家里跑,一来是敬仰其为人,哀怜其老年丧子孤独一人,二来,则是想把苏武当成一面镜子,时常照一照,瞧瞧心中的大志向,是否在富贵安乐中迷失。

    看看镜中的自己吧,真是闲散太久了,连身体都和天天大吃大嚼的萝卜一样,胖了些许,肚子都有小赘肉。

    或许青海头的凛冽寒风,赫赫昆仑的雪峰,能让他想起那个在西域纵马横行,无所畏惧的自己来。

    任弘避席长拜:“弘不敢畏苦,只是我虽长于河西敦煌,却从未深入羌地,对羌事的了解只有皮毛,害怕因为不了解西羌而犯错,反倒误了国家大事。”

    “道远小觑自己了。”

    苏武语气放缓,说道:“当年你还是义阳侯使团小吏时,在西域立下的第一个功劳,便是顺利说服若羌人解除对楼兰的劫掠,并帮助大汉牵制匈奴僮仆校尉的骑兵。”

    “此事道远或许忘了,但朝廷却没忘,先前大将军令四府诏举可护羌校尉者,朝中呼声最高的有两个人选,一为光禄大夫义渠安国。“

    苏武指着任弘:“另一个便是你!”

    “最后大将军也选定了你,这是对道远的信任,也是磨砺啊。”

    “怕不是还有点小小报复吧……”任弘心里吐槽,自从拒婚后,他在仕途上的顺风顺水就结束了,不是闲差就是硬骨头,嘴上却道:

    “弘今日来,也是想向苏公问计,听闻近来西羌不宁,先零羌屡屡侵入河湟谷地放牧,其余诸部也躁动不宁,当如何处置?”

    苏武却摇头道:“我对西羌也只知皮毛,帮不上你。”

    “但另一人却有这资格,你可以去拜访拜访,或能得到些有用的建言。“

    苏武又拨弄了一下炭盆:“近来在长安有这样一句话。”

    “西域不决,问道远。”

    “羌事不决,问翁孙!”

    “后将军赵充国兼任水衡都尉,眼下正在上林三官为朝廷铸币,不常回居所,你明日一早过去,应能找到他。”

    苏武笑道:“不过,听说大将军在中朝定下人选时,众人或倾向于义渠安国,或觉得你担任比较妥当,唯独赵翁孙,认为汝二人皆非上选。”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22章 这个鱼塘被你承包了?

    长安居大不易,丰镐之间号称土膏,其贾亩一金,也就是一亩地一万钱,比任弘在白鹿原的地还贵了好几倍。

    但就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有一大片森林,周边县乡百姓看着丰饶广袤的绿地流口水,却只能耕作那些拥挤的土地,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此乃上林苑,皇家园囿,擅入者重责。

    说起来任弘来长安一年了,却从未进过上林苑——谁让皇帝身体不好,连带列侯狩猎的机会都莫得呢,今日为了拜访赵充国,为前往西羌取经,得了符节才能进入。

    而为他带路的,却是要去上林苑诸厩中取驯好的马,带进未央宫的未央厩令张敞。

    张敞是上林苑的常客了,一路上指着周遭对任弘道:

    “上林苑秦时就有了,那著名的阿房宫就在其中。汉初时,因为关中凋敝,高皇帝听了萧丞相的建言,休养生息,将上林苑囿开放于民,令其垦种,户口滋生。”

    接下来的话事关皇家秘闻,张敞压低了声音:“不过到了孝武皇帝时,改制失败,被窦太后夺了权,只能将精力放在狩猎游玩上。他屡屡冒用姐夫‘平阳侯’的名号,微行出游,带其期门侍卫到终南山打猎,驰射鹿豚狡兔,踏坏了庄稼。”

    “百姓号呼骂詈‘平阳侯’断子绝孙,甚至告到县令那里,县令拘捕了这群平阳侯的手下,才知道是天子的人。”

    这样的尴尬出现了好几次,汉武帝本人也遇到过危险,或是投宿遭到冷遇,被告知没有浆,只有小便供应。甚至还被疑为盗贼,遭到许多轻侠少年的围攻。

    于是汉武帝大手一挥,将上林苑范围内的百姓统统迁走,虽然东方朔出来为民请命,但武帝仍然大兴土木,广开上林。

    自此,秦时的皇家园林再度重现,南至宜春、鼎湖,傍南山而西,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频渭而东,周袤数百里,包括了周至、鄠、杜三县之地。

    阿房宫被烧焦的土丘还没有完全被植被掩盖,新的楼阁却已在其周边拔地而起。

    所以,听完张敞介绍后,任弘想象中的上林苑是这样的: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撩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

    而广袤的地域里,点缀着宫城竟如此巨大: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二十五。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一切都是为皇帝的游乐而准备。

    可等任弘进入上林苑后,看到的却是一个巨大的……

    “养殖场?”

    ……

    任弘站在与张敞同行的车上,看着四周景象,不由揉了揉眼睛。

    在森林比较密集的地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鹿园,林地被篱笆隔开,大群梅花鹿在里面生活,有许多养鹿人在里面拾鹿角,还有一圈珍惜的白鹿。

    任弘看到这些白鹿就想起那王奉光:“我去年花了四十万钱买来包裹玉璧的白鹿皮,便是出自此处吧?”

    “正是。”

    张敞笑道:“西安侯也对那四十万耿耿于怀?我可听闻,你在长安市中开设的西域香料店铺,光买孜然香,便日进数金啊……”

    白鹿原种的安息芹已经收获了两次,加上采购的八角、桂皮等磨制成孜然粉——这次没加老夏的马粪秘方,在这个配料稀缺的年代,大受权贵之家欢迎。

    至于帮任弘做生意的人选,则是卢九舌。任弘只用巨利引诱了老卢一番,他便辞了在典属国的翻译职务,给任弘打起了工。老卢对钱和经商十分敏感,又是自己人,信得过。

    利润是不小,但再好的生意,也比不上白鹿皮的一本万利啊。

    而在灌木丛生的地方,任弘则看到了一大群猪,不是野猪哦,而是已经驯化的家猪,鼻子拱着地里的真菌或块根咀嚼,几个猪倌手持木棍,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赶着黑头猪走——皇宫里御用的猪肉,怎能是吃shi长大的。

    离开了森林地域后,在渐渐枯黄的草场上,则养着数不清的羊,正在埋头吃草为入冬的养膘做准备,还不时有官吏走过来,指点着看中的肥羊让人揪出来赶走,大概是送进宫去杀了,供应诸宫苑的吃食。

    “孝武皇帝时的御史大夫卜式,先以田畜为事,曾因入财助边,武帝拜其为郎,卜式不受,却愿意来上林苑养羊,才一年时间,养出的羊肥大肉美,自那以后,在上林苑里的草场养羊就成了惯例,宫中所食羊肉皆来自于此。”

    张敞说着都有些馋了,咽了咽口水:“只可惜这些羊从不外供,否则西安侯家的香料和厨艺配上这上佳的羊肉,必是绝美。”

    任弘却有西北汉子的固执,对这些皇家羊肉不屑一顾:

    “还是西北的羊肉最好,其余地方的……那叫羊肉?子高日后随我去河西,甚至是乌孙,保你自此觉得长安羊肉没了味道。”

    说话间,上林六厩已到。

    至于马匹那就更多了,上林苑中集中了六厩,除了未央厩,还有承华厩、騊駼厩、骑马厩、辂軨厩、大厩。

    每厩养马万匹,长安北军八校用马全来源于此,傅介子就做过骏马厩监。

    张敞还有挑选马匹的使命在身,就只能到此止步了,任弘的车乘继续往前,最终抵达了一片广袤四十余里的湖泊,此乃昆明池。

    昔日汉武帝遣使寻找通往身毒的道路,在西南夷为昆明部所阻,那时的昆明非后世昆明,位置其实在洱海边上。汉使以为洱海就是西海,与昆明交锋需要舟楫水战,于是汉武帝便在此耗费人力,凿了个大池,用来练习水战……

    最后发现南方山比水多,白练了。

    这小池塘里练出来的水战技巧在南越、朝鲜也用不上,只能作为划船游玩的皇家池沼,顺便让长安的风水更好些。

    但眼下池中并无巨大的皇家舟楫,只见到一艘艘小船忙碌着,每一网下去都能捞上满满的鱼虾。

    看着这一幕,任弘心中暗笑:“刘彻万万想不到,这座池沼已成了长安附近最大的一片鱼塘吧。”

    将昆明池变成鱼塘,这是几年前出任水衡都尉的赵充国的主意,反正皇帝年幼身体也不好,几乎不来上林苑,这昆明池空着也空着,不如投放鱼苗养鱼。

    几年下来,所获供应宫中,御宾客,充庖厨,给诸陵祀,剩下的则运到长安贩卖,硬生生将长安九市的鱼价拉低了一半。

    这是经常带人去市肆购买鱼肉的夏丁卯对任弘所言,本以为是夸张,今日亲眼看到,才知所言不虚。

    任弘一路所见,上林苑已不再是汉武帝时的皇家园林,而成了养殖场和菜园子,每天都源源不断创造价值。

    “看来管着上林的水衡都尉赵充国,不但是一位勇锐战将,也是善于理财的良吏。”

    以及承包了长安最大一片鱼塘的能臣。

    而在昆明池边上的兽圈,由上林苑令引领,任弘终于找到了赵塘主。

    这兽圈是上林苑不可少的一部分,养着猛兽和各地珍禽异兽,儒生辕固生持剑单挑野猪的名场面就发声在这,不过任弘却发现,圈中多是空空如也,汉武帝时豢养的虎豹、安息大鸵鸟等都不翼而飞。

    唯一有住户的圈中,居然关着三头本不该在中原出现的……狮子!

    ……

    任弘仔细瞅了瞅圈里的动物,确实不是藏獒,而是如假包换的雄狮,只是鬃毛掉了很多,饿得皮包骨头,已是奄奄一息了,另两头母狮也无精打采。

    这时候他也听到了不远处,虎圈啬夫的哭诉:“后将军,莎车王送来的狮子再不喂,可要饿死了。”

    那莎车王大概是听说大汉天子喜欢珍禽异兽,所以特地从葱岭以西的罽宾搞来了两头印度狮,万里迢迢送到长安。

    可惜莎车王搞错了对象,现在的天子十年都不来一次上林苑,而管理此地的赵充国,喜欢的是能创造价值的牲畜,而不是每天关在圈里除了吃肉就是晒太阳的猛兽。

    任弘去年在设立西域都护之议时,在尚书台见过赵充国一面,知道他曾在天山之战时毅然突围,挽回了李广利的败局,身负二十余伤,连脸上也留下了几道无法磨灭的箭痕。

    这位满脸伤痕的老将,此刻正负手站在昆明池边上的兽圈前,沉着脸对哭诉的虎圈啬夫道:

    “啬夫,我早就与汝等说过,水衡都尉执掌上林,每年要交给朝廷起码十万万钱,除了三官铸币外,其余各官署,也要开源节流才行,不养无用之人。”

    赵充国指着圈中可怜巴巴的狮子:“更不养无用之兽。”

    “昆明池卖到长安九市的鱼,每年获利上千万。农牧丞种植蔬果,官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马匹可以供应北军诸校,狗则看门卫户,而天子每逢大朝祭祀宴宾,一次要从上林中取鹿百头,羊、彘五百,兔无数,养的每一种都有大用。”

    “唯一不创利却耗钱的,便是你这虎圈里的猛兽了。”

    虎圈啬夫欲哭无泪,自打赵充国做水衡都尉以来,他这职务形同虚设:“可这是异国送来的祥瑞珍兽啊……”

    赵充国话语间十分冷漠:“没人观赏的珍兽,就只是无用之物,三头每日要吃一头羊,一年就是三百多头,还得由专人看护,若其繁衍成群,不用多久,便一年能吃上千头羊。”

    “这样无底的窟窿,与其让其越来越大,不如最初便补上。莎车王的心意已送到,既然天子无法来观赏,诸位将军也看了一眼,称奇后派人画了图籍,便不必再留了。像先前的虎豹黑熊一样,处置了吧。”

    任弘恍然,好家伙,难怪汉武帝时养满大象、犀牛、黑熊猛虎的上林苑动物园空了,原来真凶在此!

    不过那句话说得好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边塞士卒还经常挨饿,何必耗费大量钱粮来养猛兽呢,赵充国做得没错。

    “诺!”

    虎圈啬夫含着泪,让人下去准备强弩,要送三头狮子上路,却又请示道:“后将军,这些狮子的骨肉和皮怎么办?”

    上林苑中每个生灵都归国有,哪怕鹿、羊自然死亡,皮肉也得归公。

    这时候,在不远处旁听已久的任弘出言了:“哪怕在西域,狮皮也是珍惜之物,剥了做成毯子,铺在未央宫里,如此天子便能看到这些异域猛兽是何模样了。”

    “至于骨肉,依我愚见,谁知这异域猛兽是否像马肝那样有毒?万万不可做成宴飨送进宫,还是埋了做菜肥吧。”

    除非生存所迫迫不得已,野生动物能不吃,还是别吃吧。

    “便依此言去做。”

    赵充国挥手让虎圈啬夫退下,看向任弘道:“西安侯请了符节入上林来找我,莫非是为了护羌校尉之事?”

    赵塘主做事果然好直接,任弘应道:“正是,虽然知道后将军忙碌,但弘对羌事一知半解,骤然被授予此职,心有疑虑,听典属国苏公言,羌事不决,当问后将军,便厚颜来叨扰,望将军不吝赐教。”

    赵充国颔首,他倒是愿意指点下一个后生,但今日实在很忙,又要马不停蹄去下一站,便指着马车对任弘道:“我还要去上林三官,西安侯不如与我同行,车上细说罢。”

    言罢自顾自登车,任弘才爬上来,车便动了,任弘扶着车栏刚要开口,赵充国却先说话了。

    “老夫出身行伍,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说了。道远知道,我在中朝反对你出任护羌校尉的原因么?”

    “弘愿闻其详。”

    赵充国笑起时,脸上的箭痕也在动:“因为据我多年见闻,护羌校尉这一职务,不怕没有作为,怕的是……”

    “太想有所作为。”

    ……

    ps:

    武帝作昆明池,教习水战,后昭帝小,不能复征讨,于中养鱼,给诸陵祀,余付长安市,鱼乃贱。——《三辅黄图》

第223章 第三极

    赵充国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他家原本在陇西上邽县,但在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便响应国家号召,迁徙到新设置的河西令居县(甘肃永登县)去了。令居位于青藏高原边缘的令居山高水长,天地广阔,风光与中原大异。

    谁知才迁过去三年,就遇上了第一次汉羌战争,西羌众十万人反,与匈奴通使,围攻令居等地。当时才25岁的赵充国便参与了守城战,在诸羌的围困下坚持了几个月,稍后汉将李息对湟中诸羌的征讨,赵充国也作为骑吏出战,有所斩获。

    战争结束后,羌人消停了一段时间,与小月氏、汉人在令居县杂处,这让赵充国知晓了四夷之事。到了今天,他已从少年良家子变为满身是伤的六旬老将,要论对羌人的了解,朝中无人能出其右。

    “西安侯可知道,西羌与匈奴皆为游牧行国,但其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在去上林三官的路上,赵充国对任弘抛了这样一个问题。

    任弘最先想到的是经济上的差异:“羌人在游牧之余也兼顾农耕,而匈奴几乎纯以游牧狩猎为生?”

    两者的相似与差异,就好比一千多年后,生活在同一地域的藏与蒙古。

    赵充国却摇头:“不,最大的区别是,匈奴有君,而西羌无君。”

    对统于一君的汉人来说,无君的词意近于野蛮,不文明,因此汉朝尊重草原上统于单于的匈奴,认为他们是夏禹之后,同为炎黄子孙,对西域的诸多小邦也视为可以教化交往,连同有君的滇国、夜郎亦高看一眼。

    却对无君的西羌十分鄙夷。

    “西羌国无鳏寡,种类繁炽。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数十万羌人,一共分成了十几个大种类,数百个小种类。”

    赵充国在令居生活多年,能将典属国官吏都记不住的河湟西羌种类,背得七八不离十。

    “什么先零羌、烧当羌、封养种、牢姐种,彼此之间为了争夺可以在春夏耕作的河谷,战和不定,他们的血亲、联姻、仇怨,每一年都会发生变化,连自己都不清楚根源,汉官就更不明白了。”

    他随意指着沿途路上被马蹄车轮弹飞的小石头道:“西域诸邦像这路边的小石子,很容易便能一颗颗拾起来。”

    “匈奴如同不散不实的土壤,需要的是时间和利器慢慢挖,而非一蹴而就。所以桑弘羊才比喻说,匈奴之事譬如为山,未成一篑。二十四部至少都在单于统领下,盯着单于和左右贤王挖,虽然费时费力,但迟早有一天能将这大山移走。”

    “唯独西羌,别看他们乃是鄙地小夷,却像散沙一样,一巴掌爪下去,却没法全部抓起来的,若贸然涉足,反而会让自己陷进去……西安侯在西域爬过流沙吧,不管多强壮的人,陷入进去后越是挣扎,就越是难以抽身。”

    “后将军所言甚妙。”

    这三个比喻,真是让任弘眼前一亮,难怪苏武盛赞赵充国通晓四夷之事,不论西域、匈奴、西羌,无不说到了关键上。

    “西羌之事如此复杂,可我大汉派去处理羌事的官吏却不明白此道理。前些时日在一次宴飨上,有位大夫更曾对我说,对付羌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效仿李广,将羌人首脑骗来统统杀死,他认为这样就会叫羌人大乱,剩下的种落可以尽数归附大汉,扩地千里至西海。”

    赵充国没有点名是谁,却反问任弘:

    “那位大夫自以为这是妙计,西安侯认为如何?”

    任弘笑道:”我曾读太史公书,见李将军传中提及,李将军晚年反思为何不能封侯,一一历数后悔之事,他做陇西郡守时,边境羌人反叛,李将军诱骗他们投降,说既往不咎,结果却将投降的八百余人在一日间统统杀了!结果西羌复叛,从此再不信任朝廷,宁可远遁也不愿再投降。”

    老李这件事是够蠢的,但大汉官员最擅长的就是一刀切,省时省力赚功绩,八百多颗斩首轻松到手,再多砍一千多说不定都能封侯了。

    任弘道:“如今故技重施,恐怕不妥,先前后将军也说过,西羌种类繁杂,自有豪长,数相攻击,而大汉若将其豪长不分良莠全部杀害,反而会让西羌放下仇怨,解仇结盟,合力反叛,甚至与匈奴勾结啊。”

    赵充国颔首:“过去三十年间,西羌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史,多是那些想要开疆扩土以求封侯的护羌校尉招惹出来的。”

    “难怪后将军说,就怕护羌校尉欲有作为。”

    任弘还想说“我已封侯,不求此名”,但忽然想起赵充国虽然功勋卓著,为大汉奋斗了一辈子,但因为全胜的大仗只打过一场,斩首不足,竟才是一个关内侯,连忙将这话咽了回去。

    赵充国又道:“若真有所为,能找到对付羌人的万全之策也就罢了,可有些人,只擅长故意欺压羌人,开启边衅,却为大汉招致数年兵灾。别看与西羌作战,很容易杀得他们一种殆尽,但那只是牧民分散,往高处迁徙求生的假象,几年后又会集结在一起,卷土重来。而汉军却无法穷追深入,西安侯可知为何?”

    “因为冷瘴作祟。”

    任弘颔首:“在西域时,我曾两度翻越雪山。”

    高原反应的滋味他可还记得呢,青藏高原被称为第三极,是独特的战场。羌人的迁徙不是像匈奴那样大范围的移动,而是从谷地到高原,各部落聚集的陇南青海地区,谷地、盆地海拔都有两三千米,高处的草场能到四千米。

    一旦战场到了三千米,汉人战斗力便会大打折扣,韩敢当在平地上能以一敌五,可高反时,一个羌人小孩都能轻松将刀剑捅入他肚子里。

    加上地域广袤,汉军几万人扔进去都不能起个水花,羌人打不过,往高处迁徙就是了。他们能耐风雪寒冷,靠着牦牛奶和狩猎也能熬几年,汉军在缺少补给,高反严重的情况下,又能熬多久?投入无限而获益为零,这种战争毫无意义。

    赵充国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也在告诫已确定为护羌校尉的任弘:

    想要打败羌人很容易。

    但想要灭亡羌人,可比收西域、灭匈奴更遥遥无期。

    而且这时代青海头确实没太大利益,陇右和河西真不缺盐、马,在大汉要集中力量对付匈奴,经营西域,甚至还得平定乌桓反叛的情况下,就别在羌中闹大新闻给国家添乱了。

    任弘从善如流:“多谢后将军指点,弘绝不会为了功业和虚名,轻启战端,不过后将军,既然羌人不可战取,计定如何?”

    “像西安侯在西域收复若羌人,羁縻鄯善国、粟特人那样?”

    赵充国虽然与任弘没见过几面,却对他在西域的作为十分关注,笑道:“计定也不易啊,西安侯用粮食换取若羌协助汉军,可在河湟形势不同,贾粮与诸羌是资敌,万万做不得。”

    “至于粟特人与西域诸国喜好丝绸,鄯善王仰慕汉制礼乐、农具,在羌人那也行不通。羌人对大汉无所求,他们不曾要求开关市,不曾要求和亲,丝绸不如牦牛织的粗布暖和。”

    确实,任弘在西域羁縻诸邦,利用粟特人的老套路在河湟是用不上的。

    “后将军有治羌周全之法,还望教我!”

    他虚心向赵充国求问,这时候车马停了,任弘才发现,他们已经绕到了昆明池的另一头,一片广阔的工坊集中在此,明明是深秋,却热气腾腾,数不清的官隶和工匠在此忙碌,白色的蒸汽和奇异的气味直冲云霄。

    这便是眼下大汉唯一出产法定货币的地方:上林三官。

    任弘知道,汉武帝折腾了几次货币改革后,于元鼎四年最终确立下来,废除了赤仄钱,又悉禁郡国铸钱之权,专令水衡都尉于上林三

    官铸钱,天下非三官钱不得通行。

    三官之中,技巧负责辨别铜料,制定铜锡配比。钟官负责制作陶制的钱范,冶铸五铢钱,大厩专门负责将新鲜出炉的三官五铢运输到天下各地。

    难怪水衡都尉一年能获利十万万钱,铸币可是暴利啊。

    赵充国拿起一板刚刚铸造出来,还连在一起没有切割开的五铢钱,亲自剪下来一枚,将还微微发烫的铜钱,放到了任弘的掌心里。

    “花钱,这就是治羌最简单,也最省钱的办法。”

    当然了,不是给羌人送岁币。

    赵充国道:“朝廷每年会让水衡都尉拨款一千万交给金城郡,金城郡在秋后陇西武威谷贱时买一百万石粮食囤积,足够三万人吃三年。”

    “如此便能在金城郡维持五千人的驻军,一旦羌中有事,随时能调拨两万余人入金城郡,此有备无患也。”

    嘶,这办法真是朴实无华,很有赵充国的风格,虽然笨,却还真挺有用,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那护羌校尉……”

    赵充国却笑道:“就如我所说,护羌校尉什么都不必做,无为即可。”

    “西安侯只需要不轻易向羌地开疆拓土,不无故欺辱羌豪,约束好边郡军民,减少汉人与羌人的接触冲突。再盯好南边日夜不忘回到湟水的先零羌,以及北边临近敦煌,经常接待匈奴使者的狼何羌,其余羌人就不敢轻易反叛。”

    他的话说完了,也不留任弘,举手送客:“大将军也对西安侯说过了罢,值此多事之秋,羌地不求有功,但求无事。之所以用西安侯护羌,就是希望凭借你的名声和多智,压制住渴望立功的边郡官吏。乌桓已经出事了,羌地一乱,若匈奴再在西域挑衅,大汉虽强,却也腾不出手来,同时打赢三场硬仗。”

    这是朝中对当下局面的分析,任弘听了赵充国的话后,心中却松了口气。

    让他轻松的不是什么都不必做,而是赵充国虽然知晓四夷事,行事稳健,对西羌十分了解,但也未能超越时代啊。

    赵充国分析的羌人不可战服,任弘同意,羌人背靠青藏高原,注定了他们永远有一条退路,东汉没看透这点,便陷入流沙中难以自拔。

    哪怕再过一千年,也不要对第三极产生征服欲,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但赵充国说,羌对汉无所求,故难以控制驯服,我却不认同。”

    “过去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往后没有!”

    任弘出了上林苑后上了马车,让打瞌睡的游熊猫立刻出发。

    “君侯,回府邸还是去未央宫?”

    “都不是。”

    从赵充国处取完经,任弘对自己的新差事多了许多信心,不开边衅,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啊,他笑道:

    “去长安市中,找卢九舌!”

    ……

    ps:第二章在晚上。央视的纪录片《第三极》很好看,家里闲不住的可以康康。

第224章 长安多偷儿

    长安有两个大市场,都集中在城池北部横门大街两侧,道东者为东市,道西者为西市。

    市场以墙垣包围,又按照所售卖物品的不同,东西市分成了九个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发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眼下距离天黑散市还早,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是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但那些有组织犯罪的偷儿也有眼力,知道什么人能偷,什么人万不可得罪。

    此刻,一名叫“万章”的偷儿正带着两名刚入伙的同伴,蹲在街边市墙角,一边搜寻目标,一边低声告诫他们:

    “九市之中,有几家是万万偷不得的。”

    万章十五六岁年纪,胳膊很瘦,头发却梳理得很整齐,还扎了帻,若非那被打断的鼻梁和缺了一颗的门牙,他憨笑起来像个老实孩子。

    打理好自己,这是指点他技术的“偷盗酋长”所教:

    “在长安,哪怕是老鼠也得将皮毛弄干净,抹点油,如此才能吃到几粒米,若是蓬头垢面,连九市都进不来。”

    万章很明白在长安地下世生存的规则。

    “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比如东市的剪张回,虽是个磨剪刀起家的,长相老实,但为人刚烈。当年,有人扬言张回磨的剪刀不够快,出言羞辱张回,张回一言不发。”

    “恰好隔壁有个偷儿在盗窃,被人发觉后逃跑,剪张回二话不说,立刻冲了出去持剪追杀,按倒在街上,在胸口连捅了数十下,当场就死了!”

    “真狠啊。”两个少年听得倒吸凉气。

    “而官府也没追究张回杀人之事,从此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瞧他,收取好处的游侠亦避着走,更没人质疑他的剪刀快不快了。”

    “所以,在长安想要富贵,首先就得扬名,有了名,利自然就来了。如今张回开了全城最大的剪子铺,他做的剪刀很受大将军家的妻女们喜爱,每个月都要往尚冠里送去几把。”

    万章让伙伴记住此人的名,继续道:“还有酒市的赵放,字君都,汝等可知道,过去酒在民间是不准卖的,可赵放却有门路,竟然能替官府卖酒,几年前取消了酒榷,他便开了酒铺,长安但凡有豪贵宴饮,都来他家买酒,至今众人还在猜他背后是谁。”

    “至于这食市的名豪,就更多了,跟我念这口诀:‘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丹王君房’。”

    “豉(chi),豆豉?”

    和万章年纪相仿的偷儿笑了起来:“剪刀我没打过,但豆豉有什么稀罕的,我母亲也会做。”

    万章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汝母死了,汝父不知所踪,你才流落街头么?”

    偷儿讷讷:“她活着的时候会做。”

    “那她能卖豉成为天下高訾么?”

    万章不屑:“我听说,樊嘉家财五千万,王孙大卿钜万!因为他们在三辅的豆豉工坊,有数百人在劳作,同时腌制上百缸,是能直接被官府采购,提供给军队吃的。戍卒口粮里,有点滋味能下饭的就豉了。”

    两个偷儿颔首,他们的食物也是糙米加又臭又咸的豆豉啊。

    万章又指着香市最中央道:“看到那漆成红色,时常冒出异样青烟的店铺没?王君房是巴郡人,家里世代开采丹砂矿,听说当年文成将军、栾大为天子炼长生丹的丹砂都跟王氏买,一颗丹上百钱。”

    “不过王君房现在不卖长生丸,而卖房中药,许多大官列侯都找他买。”

    年纪较小的偷儿发问:“万章,房中药能治什么病?”

    万章嘿嘿一笑:“治不举之病,你再长大点,去女闾睡了女人,就知道有何用了。”

    另一人则质疑道:“你吃过?”

    万章眉头扬了起来:“当然吃过!”

    偷儿不信:“方才不是说了,一颗丹上百钱,你怎吃得起。”

    万章得意地竖起左手,他的左手中指被切了一截,使之与食指等长:“当然是拿的。”

    “上个月,一个富人进丹房,我就进去了,偷了一瓶,跟煮熟的豆子一般,全倒嘴里吃了,当晚就弄得酒市那个穿绿裙的当垆河东女子哎哟求饶!”

    十五岁的万章眉飞色舞,将故事讲得像真的一般,其实他还是个雏儿。

    “总之,这些人名为商贾,实为名豪,不但有钱有势,背靠贵人,甚至还豢养门客杀手,万万得罪不得。”

    说到这,万章面露艳羡:“我以后啊,也要成为这样的市井大侠,届时也要取个名号,汝等就叫我……”

    两个偷儿异口同声:“柳条万?柳万章?”

    万章家是市籍,在柳市里编柳条的,但他对这个身份十分厌恶,骂道:“我字子夏,以后就要叫城西万子夏!”

    “万章,你不是市籍么,怎还有字了?”

    万章却避开这个问题不答,指着丹王君房家对面道:“近来又多了一位不能偷的,市人称之为‘香卢’。”

    “香炉?”两个偷儿面面相觑。

    万章纠正道:“是卖香料的卢九舌,汝等方才从那经过,可闻到什么味了?”

    “闻到了,怪怪的,但肚子却饿了。”年纪小的偷儿抽了抽鼻涕,他今天的朝食都没吃。

    万章道:“那就是长安豪贵最喜欢的孜然香之味,比隔壁的丹药还贵,一袋能卖一千钱,还每天一早就被抢光,也不知撒到肉上究竟是什么味。”

    两个偷儿啧啧嘴,不管是一颗一百钱的红色小药丸,还是一袋一千钱的孜然,他们都吃不起。或许这辈子,就只能嚼着又臭又下饭的豉,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因为失手,而被一把锋利剪刀透胸而过。

    “不过,这家也偷不得,换了平常,新进香市的店家都会被排挤,可却无人敢得罪卢九舌,都小心恭敬着,那个平日不给人老脸色看的王君房,还三天两头往对面跑,市吏见了卢九舌,也要拱手作揖。”

    万章舔了舔嘴唇,神秘兮兮地说道:“汝等知道,那卢九舌背后是哪位贵人么?”

    “是谁?”

    “是西安侯!”

    此言一出,两个偷儿都惊了:“在西域一人灭一国的西安侯?”

    “乐游原上掌控雷霆的西安侯?”

    “对,就是娶了乌孙公主的西安侯!”

    万章道:“这卢九舌,听说是其旧部,卖的孜然香,也是从西安侯家地里送来的,九市的偷盗酋长皆敬佩西安侯,已经说好了,他的店铺,吾等就算饿死,也不能去盗……不过进出店铺的都是有钱人,倒是可以窃点钱财来花花。”

    万章嘴上说着,眼睛已盯上了目标。

    一个彪形大汉,脸色发红,像是喝多了,不顾香铺里卢九舌的劝阻,摇摇晃晃出了卢氏香铺。他腰上没带刀,只挂着个钩镶,就这样抠着屁股,急匆匆朝女闾方向而去。

    万章立刻起身,推着空空的车舆,尾随那大汉而去。

    “袋中叮当作响,定有不少钱财,跟上去,让我城西万子夏为汝等演示一下,该如何将这种醉汉,偷得一文不剩!”

    ……

    “卢君,你那伴当吃了我的药,真不要紧?”

    卖小药丸的王君房确实三天两头来寻卢九舌,没别的想法,就是要跟西安侯的人混个脸熟,他此刻正在卢氏香铺里,笼着袖子关切地问着。

    方才王君房过来时,正好遇到西安侯家的门客韩敢当在,王君房嘴甜,对韩敢当一阵吹捧,老韩一高兴,便与他喝了几盅。

    喝了一半,韩敢当听闻王君房的生意,跟他讨了两颗药丸试试,这一吃便来劲,说是得去女闾泻火。

    “勿要管他,吾等在楼兰时,前一日才斩了楼兰王,这厮第二日就找胡姬去了。”

    结束奔波的生活后,卢九舌原本瘦削的脸胖了一小圈,他如今辞了公职,专为任弘料理生意。每个月有不少分成可拿,卢九舌算着,自己干上几年,也能到“百万”身价了。

    更何况,虽重新成了商贾,但从长安九市布衣豪侠们,到官府小吏,都得敬他三分。

    “这就是狐假虎威吧。”

    卢九舌心里喜滋滋的,正算着今日的进账,外面却来了一人,却是总披着一身熊猫裘的游熊猫:“卢君,君侯来了。”

    还坐在席上的王君房连忙起身,满脸欣喜,却见外头又走入两人,一个锦衣貂裘,正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另一个则是满口巴蜀口音的官吏,却是任弘在典属国时的同僚,专门负责南方蛮夷诸事的蜀人张匡。

    “西安侯将我拉来这市肆店铺,究竟所为何事啊。”张匡刚下班就在门口遇上任弘,邀他来此。

    任弘笑道:“先前我问过子纠关于蜀郡物产的事,如今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老卢,将那些我令人去蜀郡买来的土产拿到楼上,我要让子纠这地道蜀中雅士教我尝尝鲜!”

    任弘这时候也瞧见朝自己长拜作揖的王君房:“这位是……”

    “巴郡贾人王君房,见过西安侯!”

    卢九舌连忙介绍:“君侯,这便是在对面卖丹药的王君房,在巴蜀有商道门路,我派去的人能在武阳买到君侯需要的东西,多亏了他帮忙。”

    “原来是‘丹王’,听说吃了你的丹丸,八旬老朽也能夜夜笙歌。”

    任弘颔首:“我正好有事要问问你,同来吧。”

    守株待兔许久终于盼来这大腿,王君房大喜过望,任弘让卢九舌关了店铺,与张匡、王君房到了阁楼上,方才韩敢当就是在这饮酒吃药,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小药丸遗留的芬芳。

    卢九舌忙让人收拾开来,换了案几,又亲自扛上来一个柳条筐,里面放着许多块颜色黑褐,有奇异气味的饼状物,像是植物叶子压制而成,外面还抹了一层米浆,这就是他奉任弘之命,派人去蜀郡采购的“好东西”。

    “这是……”

    张匡一闻这味道就觉得熟悉,拿起一块来舔了舔,微苦回甘,便笑道:“我还当是何物,不就是只有吾等蜀中士人才吃的茶么!”

    ……

    ps:前富既衰,自元成至王莽,京师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挚網、平陵如氏苴氏、长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孙卿为天下高訾,樊嘉五千万,其余皆钜万矣。——《汉书·货殖列传》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599/ 第一时间欣赏汉阙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汉阙》为转载作品,汉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