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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5章 好吃不过茶泡饭

    “我的家丞夏翁也是蜀人,很早就与我念叨过故乡的苦荼滋味。”

    在阁楼上就坐后,任弘如是说。

    苦荼,这就是茶叶在蜀中的称呼,司马相如也将其称之为“荈诧”。不过夏丁卯来自蜀郡南部,坚持用家乡话将读作“蔎”(shè),他开心就好。

    所以任弘很早就知道蜀郡已有种茶之业,其中以犍为郡武阳县,也就是后世的四川眉山最为出名。只可惜硕大一个长安,居然没有卖的地方,据说是因为此物只有蜀人才吃,没有市场和利润,只偶尔被地方官当做特产送入未央宫作为贡品。

    夏天时,任弘让卢九舌在九市中开张香铺,也派人去蜀郡一趟。等他从河间国返回长安时,听说茶叶买来了,第一时间便让夏丁卯演示演示蜀人吃茶之法。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还真是“吃”。

    老夏见到故乡产物很是高兴,便将那些来自南方的茶饼敲开,放进陶罐里煮了起来,煮熟后将汤水撇去,只留下已经没啥味道的茶叶渣,拌到粟米饭中,端到任弘面前。

    任弘满脸问号,追问一番后确认,这就是蜀郡穷人吃茶的方式:当成野菜下饭。

    夏丁卯嘴里嚼着茶叶与任弘道:“吾等穷汉都是将蔎叶合煮以为食,不过城里的士人还有另一种更麻烦的吃法。”

    真是浪费啊,任弘最后选择将夏丁卯弃之不用的汤水倒进饭里,再加点盐和梅干,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泡饭。

    穷吃法他见识过了,今日拉了张匡和王君房来,却是想看看士人的“富吃”又会如何。

    王君房显然是其中老手了,主动为众人分茶,边操作边为他们讲解。

    “荆巴间采荼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灸。我也只是偶尔回巴中时才与人同饮,在长安却极少能见到。”

    却见他将那一块块不知道是不是采茶工用脚踩实的茶饼掰开,放在小炉上炙烤至红色,等其有些发脆后,才在器皿是捣碎成茶末,放入陶罐中,再倒入煮沸的水,却又问道……

    “店中可有葱、姜?”

    这是要做菜?任弘和卢九舌面面相觑,张匡却不感到奇怪,说蜀士吃茶就得放这两样,还略带鄙夷地说道:

    “苦荼作粥,若不加葱姜等佐味,乃闾左之辈食草也。”

    粥……粥?

    任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王君房将葱花和姜丝放进还算淡雅的煮茶罐中,将其污染成了一锅普通菜汤的形状,心里又道了一句可惜。

    这还没完,王君房还让人去他店中取来橘皮加入,屋子里的味道越发奇怪,最终端到任弘勉强的,是一碗颜色可疑的羹汤,那点茶叶的清香,早就被葱姜橘皮的浓烈气味掩盖。

    “此羹可以祛湿,醒酒,西安侯请!”

    任弘喉咙动了动,看着面前的“茶粥”心情复杂,因众人都在等着他先喝才敢举盏,便品了一下,根本不像茶,再放只鸡进去就可以熬高汤了。

    王君房和张匡大赞家乡味,任弘却只尝了两口便落盏了,同时明白,为何世人一点不待见蜀人这原始的茶文化,甚至加以鄙夷。

    千余年后从中国风靡世界的拳头产品,眼下还只是蜀人自娱自乐的黑暗料理。

    虽然吃法小众,但既然能制作成饼状售卖,价钱也不便宜,因其轻盈易运输,干燥情况下还能保存许久,已经具备了远途商品的特性,任弘现在最关心的,是种植情况与产量。

    外地人是搞不清楚的,张匡虽然也饮茶,但亦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唯独王君房这商贾知晓得多一些。

    王君房有心与任弘交好,故知无不言:“敢告于君侯,苦荼分布很广,长在山陵之间,蜀郡、广汉、巴郡、犍为都有,南方益州郡有大山名哀牢,山中有许多野荼树。”

    “出了巴郡,荆州刺史部也间或分布,比如长沙国荼陵县,吴地亦有一些,吴人称之为茗。”

    虽然遍布南方丘陵地区,可真正成产业,开始人工栽培种植的,只有犍为郡武阳县一处,其余地方仍以采摘山间野生茶为主,因为吃茶只是蜀地四郡的小众喜好,没有需求便没有供应--再考虑到南方人口稀少,农耕区集中在少数平原,还未推进到后世武夷山等著名的茶区去。

    一番询问后,任弘不免失望,他先前向赵充国取经后想到,后世元明之际,中原的茶叶已大规模种植,而蕃人因其饮食习惯,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但高原又不产茶,于是茶叶成了刚需。

    茶马贸易就成了中原王朝羁縻青藏高原诸番的利器,不但可让诸番有求于中原,让他们安分一些,同时还可以获得大量茶税。

    此法或许能提前在汉朝用上?

    但尴尬的是,汉朝的茶业才刚刚萌芽,武阳一县之茶,只够让蜀郡士人当成猎奇的奢侈品吃,哪里够输出到羌中?

    看来他筹谋的“茶马贸易”,即便能在羌中与蜀地之间搞起来,也仅有涓涓细流的规模啊。更麻烦的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茶树生长自有周期,即便能说服朝廷推广,也要多年后方能见成效。

    “这世上的事,果然没一件是容易的,除了茶叶,我还得想想其他办法。”

    任弘看了一眼那色泽怪异的“茶粥”,决定将买来的茶统统带回家,宁可多吃几顿茶泡饭,也不能让这几个巴蜀人如此暴殄天物了。

    而待到卢九舌等恭送任弘离开后,先前出去的韩敢当却才气呼呼地回来,满脸青筋直冒,叩开门后就便将放在香铺的环首刀挂身上,要出门而去。

    卢九舌连忙拦住他:“韩飞龙,君侯不是说不许你带刀在市中行走么,你这是作甚!要出去杀人么!”

    韩敢当气得须发贲张:“不知是哪家天杀的小贼,竟将乃公身上的钱全偷了,害我在女闾丢了人,气煞我也!若被我擒住,定要将其活撕了!”

    ……

    那边任弘回到尚冠里,让人将剩下的茶饼放进庖厨,自己在院中绕了一圈,却没看到瑶光。

    “少君呢?”

    夏丁卯过来禀报道:“君子,少君去了皇曾孙家,皇曾孙之妻就要生了!”

    任弘一愣,算算日子,许平君确实怀胎快十月了:“皇曾孙前几日不是说,医者算了十月份才生产么?”

    “这种事哪有准,或许是动了胎气,听说疼了好一阵了。”夏丁卯见多识广,知道这种事偏差极大,母子都无法生还的情况亦时常发生,生产后孩子夭折的概率,也有十之二三。

    任弘这几天忙着准备赴任护羌校尉,家中之事皆顾不上,此时才得知这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该去的是有经历的妇人,瑶光又没生产过,去凑什么热闹?”

    西安侯却是太小看自家老婆了。

    夏丁卯笑道:“老朽也这么以为,但夫人说,君侯素来与皇曾孙相善,她也很喜欢许平君的乖顺,事发突然,许翁和许妪在掖庭里出不来,皇曾孙家人手少,理应带几个傅姆婢女去助阵。”

    “更何况,她在乌孙见过冯夫人给人接生,也亲自接生过马、牛、羊等,或能帮上忙。”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26章 冲天香阵透长安(第四卷完)

    等任弘来到刘病已家门前时,许广汉和许妪也才刚刚从掖庭得了符节出来,赶到门前,夫妻二人都面露不安,许广汉平日偶遇任弘都恭恭敬敬的,今日却呆愣到礼都没行。

    他早年被处以腐刑,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望一生平安,唯恐她早会发生什么不幸。

    院中的刘病已也好不到哪去,他空有一身武艺和胆量,敢守在王奉光家门外力敌众人。

    可这种场合却帮不上忙,闷着头想要闯进去,却被一群蛮横的女人轰了出来,正在门外焦虑踱步,见岳丈岳母及任弘来了,连忙朝他们行礼。

    “平君如何了?医者不是说还有一旬才会生产么?你是怎么照拂她的!”许妪平日总嫌这嫌那,眼下却也只顾得上关切女儿了。

    “今早起床时动了胎气,便开始发疼。”

    刘病已有些内疚,虽然是个深秋大冷天,额头却冷汗津津。他原本已为自己第一个孩儿的到来做足了准备,请外祖母史家雇有接生经验的傅姆过来,可那老妇前日崴了脚回家去了,本想着还有好些天无事,不料偏偏这时候出了意外。

    “还好有西安侯夫人带着几名傅姆女婢相助。”

    刘病已感激狄看了任弘一眼,他身份特殊,尚冠里内的邻居多是避着走,妻子开始疼痛后第一想到的就是任氏,刘瑶光有狭义心肠,闻言立刻带着一众傅姆女婢赶来帮忙。

    听刘病已说,刘瑶光来到宅第后,便镇定自若地指挥起了一切:谁该烧火端水,谁负责去给许氏夫妇报信,产房里几个人伺候,都有分工。

    产床就是女人最艰难的战场,她此刻俨然成了一位将领,虽不必亲自去帮忙接生,却让六神无主的刘宅停止了慌乱。

    任弘宽慰刘病已道:“皇曾孙,我家的傅姆是成婚时解忧公主派来,为吾妻生产做准备,她在乌孙接生过几十位产妇,定会无事。”

    刘病已颔首,目光却死死盯着门扉,他那文弱的妻子此刻正在发出痛苦的嘶喊,刘病已听在耳中疼在心里,真痛啊,如同肚皮被撕开了一指,两指,三指……直到十指!

    哪怕他在莲勺县被一群游侠少年围殴,一百个拳头打在身上,也不及生产一半的疼痛。

    那嘶喊声时断时续,是产妇在拼尽全力,许久后猛地戛然而止。

    刘病已的心脏也差点骤停,立刻奔向门口,可却在门边上,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哭声。

    最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微弱,然后被某人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后,声音变大,高亢起来,新生命奋力呼吸。

    少顷,门开了一条缝,瑶光探出头来,仍是满脸镇定,怀里还抱着一个刚用“剪张回”剪刀断了脐带的皱巴巴婴孩,也不出来,只笑着告诉外面的刘病已:

    “恭喜皇曾孙,母女平安。”

    ……

    刘病已只听到了平安二字,这次他不顾阻拦,冲进屋去看虚弱的妻子,这个初为人父的十七岁青年脸上洋溢起了笑容,一如成婚当天那般痴傻。

    而任弘在意的却是另外两个字。

    “母女?”

    任弘有些诧异,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刘病已应该有个儿子才对吧,没错就是那个将王昭君送去匈奴的汉元帝,叫啥他忘了,那个生僻的字任弘不认识。

    可如今刘病已和许平君怎么生了个女儿?

    “莫非是我引发的蝴蝶效应。”

    任弘嘴上说着贺喜的话,心里却默默算起了时间。

    十月怀胎,十个月前,不就是元凤五年腊月时节么?

    那个月刘病已往他家跑得特别勤快,不是读史记故事就是蹭面条吃,也许某一天,与许氏同房的日子和原本历史不同,甚至只是时间、过程有了轻微的差异,一个停顿,一个没忍住,早了那么一秒……

    一切就改变了,我们能幸运出生在世上,本就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啊。

    任弘一时间感觉有些滑稽,他这一年间折腾了这么多事,制香,造纸,著述,辟谣,拜师,买茶,种豆……因条件有限,都只开了个头,对未来造成最直接的改变,反倒是这一件。

    “昭君出塞,就这么没了,王氏外戚,恐怕也没了。”

    好在不知真相的刘病已还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中,屋内料理擦洗完婴孩,他终于接过了孩子,笨拙而温和地看着她哪小鼻子小嘴巴,嘴角又开始笑了。

    而许广汉则只顾得上对任弘夫妻长拜作揖,千恩万谢。

    瑶光也没当回事:“许翁不必客气,邻里之间,本就该互助,在乌孙草原上,见到牧民生产也要去帮一把,何况皇曾孙和平君还要叫我一声姑母。不过那孩子真轻,得细细调养才是。”

    任弘将这喜悦留给他们,带着瑶光离开了刘宅,他们出门时,刘病已平日要好的几个伴当,如富平侯的中子张彭祖才带着人赶来帮忙,却来迟一步。

    “少君今日是立下大功了,皇曾孙都说了,你有大将风采。”

    进了家门,任弘夸起刘瑶光来,他也曾担心她是否能做好一家主妇,今日看来,这份沉着和果断,却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

    谁料瑶光今日却顺杆爬,笑道:“有功必赏,妾可否随良人去金城郡呢?”

    早在任弘得到任命那天,瑶光就提了一嘴,任弘也没太在意,今日她又说了一遍,任弘便知瑶光是认真的。

    “金城郡穷山恶水,地处高僻……”

    他这个理由没说完,看着瑶光的笑容便一阵心虚,想起自己在天山上晕厥过去,靠她才平安下山,说不定二人同时去到青海,她能活蹦乱跳,自己却气喘吁吁了。

    任弘只能寻了另外一个理由:“护羌校尉和郡守不同,不能带家眷赴任。”

    瑶光却跃跃欲试:“我不作为家眷,做良人的护卫如何?”

    白天骑萝卜,晚上被你骑么?想想还挺刺激的,但任弘赶走了心里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笑道:

    “大汉没有这般规矩,军中不能带女子,否则我前脚才出长安城,后脚就要被那群侍御史弹劾了。”

    “我弓马娴熟,胜过三四个男子,作为战士上阵亦可,为何就去不得?”

    瑶光有些不高兴,正要与任弘好好辩一辩,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扶着任弘就干呕了一阵。

    她在西域可是亲手射杀过不少龟兹、匈奴人的,哪会害怕方才生产的那点血污,平日里身体也出奇的健康,能吃能睡,任弘顿时明白了过来。

    从成婚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他们起码做了四五十次,任弘身强力壮,瑶光年方十八,没怀上才有问题。

    方才还在心中笑话刘病已遇事慌乱,此时此刻,任弘竟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扶瑶光的手也不由轻柔了几分。

    “少君,你的月事,已经两月没来了罢?”

    瑶光脸色有些绯红:“妾都没留心,良人怎么知道。”

    任弘抱住她,在耳边笑道:“吾等每隔一日便要同房,从没被耽误过,我焉能不知?”

    ……

    到了次日,在医者把过脉,确定瑶光有了两个月身孕后,任她如何撒娇生气,任弘都不答应带她去金城郡了。

    瑶光有些闷闷不乐,二人新婚燕尔却要长久分离,再加上怀了身孕,心态有些不同,只埋头弹着她的秦琵琶调弦,不理会任弘。

    这时候夏丁卯却来禀报:“皇曾孙来了,说有事要请求君侯、少君相助。”

    夫妻面面相觑,来到院中时,却见刘病已和许氏夫妇带来了礼物,朝他们长拜。

    任弘避开还礼:“皇曾孙伉俪和小女可还好?”

    刘病已昨夜几乎没睡,一直守着母女二人:“有人照拂着,平君已无大碍,只是因为早产,小女身体有些不适,妇母信奉巫祝,求问过后说,非得请帮过她的贵人赠名,才能使其平安。”

    他朝瑶光拱手:“病已今日敢请姑母,为我那小女取个名。”

    好家伙,不止要做姑母,还要做姑奶奶了,瑶光没经历过这场面,求助地看向任弘,任弘轻声道:“得你来想才吉利。”

    可惜了,若是请他来取,任弘还想取作“刘昭君”以作纪念呢。

    瑶光只能左顾右盼,却看到院子墙角里种着的几坛菊花正在盛开,散发出阵阵幽香。

    她顿时眼前一亮。

    任弘暗道不好,不会是刘菊吧!

    却听瑶光道:“九月菊香,皇曾孙之女,便取名叫‘刘香’何如?”

    ……

    “少君好好在家安胎,吾等孩儿出生前,我一定……”

    任弘与瑶光告辞时,恰到好处打住了话,没说太死:“明年,元霆元年入夏前,我会尽量使羌中恢复安宁,想方设法回来长安待上月余,陪你待产。”

    瑶光依然没怎么理任弘,只在他出了寝室后,却见到窗被推开了,屋内传出一阵阵的秦琵琶声。

    任弘露出了笑,那是瑶光很喜欢的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要说的话,都在曲中了。

    出了尚冠里,任弘的队伍已在此等候多时,除了典属国派来跟随任弘的几个官吏外,还有韩敢当、游熊猫等门客家吏,亦有不少新募的随从。

    要知道,护羌校尉虽然是比二千石,但手下却不多,只置从事二人,秩六百石,分别管理内外羌事,此外就得自行征辟随员,有事随事增之,哪怕征辟几百人也行。

    韩敢当依然骂骂咧咧的,听游熊猫说,是前几日在市肆被偷儿摸了钱,这件事让韩敢当十分气恼,既气那天杀的偷儿,也气自己在长安待久了麻木大意。

    所以不等任弘问他金城去不去,韩敢当便主动请缨。

    “长安真是个削人志气的泥潭啊,不能待久,是得出去磨一磨刀了。”

    而这一次,任弘手里所持的便不再是假冒的手杖,而是真正的御赐节杖。

    长长的队伍中,马匹和骡子驮着所需之物,还带上了不少饼状的茶叶,虽然量少,但总得有第一个人,将这些东西带去高原。

    时值九月中旬,横门大道两侧,种植的菊花正散发出阵阵飘香。

    路过东西市时,那里依然熙熙攘攘,五香十色。其中最香的自是孜然味,长安的富豪已经爱上了此物对味蕾的刺激,走的是饥饿营销,每天都有数万钱的利润流入任弘口袋。

    这些钱又被任弘投入到其他产业,除了买茶外,在灞桥另一侧,白鹿原的庄园小作坊里,专供任弘家用的纸张正一点点被生产出来,囤积在仓中为横空出世做准备,廉价的黄色藤纸散发出阵阵纸香,这是不同于丝帛与竹简的独特气味。

    它们中的一部分被任弘利用,除了抄录隶书的左传,开始偷偷为其做章句,编造义理外,还制成了第一份纸质的地图。

    在地图上,长安是.asxs.,终点则是名为“金城”,帝国边陲的小郡,两百年后让后汉衰亡的种子,此时却已在那酝酿。

    过了横门外城墙投下的阴影,任弘手持旌节回头,在便门桥折柳送别任弘的官员旧僚友人们,连同这座大城一起,被他甩在了身后。

    一年前任弘来时,这座大城仍沿着原先的历史规矩行进。

    而如今他暂时离开时,留下的冲天香阵,已透长安而出!

    “长安只算开了个头,接下来要影响的,是整个天下。”

    ……

    ps:第四卷完。

第227章 金城没有金子

    龙耶干芒听人过这样一个传说:“几十年前,汉人在筑金城县时,掘出了许多黄灿灿的金子来,故称之为金城。”

    可他来金城县一年了,作为城旦挖了许多沟渠,补了好几处墙垣,刨出的土堆积成山,昔日挺拔的腰都有些弯,却连一粒金子都没看到。

    今日,终于见到一点反射冬日阳光的东西,龙耶干芒躬身拾起,却不过是一块河边常见的马牙石。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其握在粗糙的手掌中,心里有些苦涩。

    没错,就像他们这群沦为奴隶的羌人,永远得不到自由一般,金城郡的地里,也永远挖不出金子。

    这一走神,身后便有鞭子狠狠抽来,破空声听着吓人,却没打在龙耶干芒肩头,而落在他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汉人刑徒身上——他或许是太累,竟扶着铲靠在墙边喘息。

    监工的皂衣官吏并非凶神恶煞之人,只是一个面相普通的小吏,在里闾中也能笑着与人交谈,对待妻儿邻居十分和蔼。可手里有了木棍,就不同了,若刑徒奴婢们惹怒了他,小吏也能毫不留情地往下抽,一直打到那小刑徒求饶,他才收了手,大声呵斥众人道:

    “别偷懒!今日若修补不完这面墙,便没有吃食!”

    埋头干活的奴婢刑徒都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只能从发式分辨其族属:扎着发髻的那一半,是从内郡远徙来的汉人罪徒,披散着头发或扎成辫子的那一半,则是在羌人内战中的失败者,被当成奴隶卖给汉官。

    因为言语不同,羌人最受欺辱,作为少数知晓汉话的人,龙耶干芒也只有余力护着几个族人,却管不了其他人死活。

    这金城县位于狭长的大河谷地中,沿着河流修筑了北城墙,秋后发大水时冲垮了一部分,如今正抓紧时间修缮。汉人的武士是勇锐的,但其平民却是羸弱的,必须将自己关在厚厚的城池里,才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他们在怕谁呢?龙耶干芒有时候会想。

    怕冬天时山里饿疯了成群结队出来袭击牲畜的野狼,还是远在西方五百多里外的西羌?亦或是每顿都吃不饱,瑟瑟发抖挤在土窖里的奴隶刑徒?

    他想起自己偷藏的那把钝刀,每天夜深人静时磨一磨,然后藏在睡觉的地方,或许逃走的时机,就要到了。

    “龙干芒,出来!”

    吃饭的时候,龙干芒正将属于自己那份沾满糠壳的糙饭分给族人,却听到小吏呼喊他的名。

    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应,直到小吏又喊了一次,才起身道:“我叫龙耶干芒,不是龙干芒。”

    “你这叛羌!”

    小吏在家里很温和,面对刑徒隶臣时却十分易怒,正欲打他几下,却被身后远道而来的关中官吏喊住了。

    “贵人点了名要买他,你若打坏了,算谁的?”

    那关中人二十余岁年纪,穿着一身武吏打扮,头裹黑帻,穿着一身件黑白相间的皮裘,腰上挂着一柄环刀,打量龙耶干芒道:

    “你就是龙耶部的豪长之子?那个一年前被先零羌灭掉,举族卖为奴婢的龙耶部?”

    这段往事如此刺耳,仿佛让龙耶干芒回到了那个充斥着鲜血与火光的夜晚,他狭长黝黑的脸绷紧了,握紧了拳头,重重颔首:“是,我就是龙耶部豪帅东芒之子!”

    他们羌人讲究父子联名,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一个字。

    芒,这是龙耶干芒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连标志着部落豪帅身份的号角和弓箭,都被先零羌夺走了,畜产则落入了贪婪的汉官之手,他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游熊猫颔首,指着龙耶干芒道:“太脏了,别将不干净的病传给君侯,有水么,给他冲一下。”

    “诺!”

    司空小吏招呼手下过来,扒了龙耶干芒的褐衣,露出脊背上密集的鞭痕,换了一年前龙耶干芒可能会反抗,如今却已学会了让自己少些痛苦,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仍由那些冰冷的河水浇到身上。

    他得到了一件干净的汉式衣裳,龙耶干芒哆嗦着穿上,游熊猫还递过来一件暖和的羊皮裘,九成新,不过龙耶干芒仍将头发拧干,随意甩到身后,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骄傲的羌人。

    这一幕,龙耶干芒并不陌生,虽然才一年时间,但他和族人已被变卖过数次了,他们部落仅剩的上百人也就此离散。

    木质的桎梏拷了上来,叫他记得自己奴隶的身份,便随着那汉吏往城里走去,一直走到挤满车队和骡马的金城置,龙耶干芒才问道:“要买我的是谁?”

    游熊猫转过身来,有些得意地笑道:

    “算你走运,要买你的,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西安侯?”

    龙耶干芒摇了摇头。

    “不认识。”

    ……

    “西固区的太阳还没落完,城关区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吧?“

    任弘站在金城置的院子里,看着这金城周边有些熟悉的山形,他猜这就是后世兰州市西固区一带。

    其他城市或圆或方,那兰州就是一条长线,城区在狭窄的黄河谷地里艰难向两侧延伸,东西之间拉了三四十公里,要建设新城区得翻山越岭。

    大概是嫌这条河谷太拥挤狭窄,所以在汉朝,金城郡郡治居然没定在金城,而是位于西边的允吾,已经接近后世的青海地域了。但金城也是西入河湟,北上河西的必经之地。

    不过任弘入城时发现,此处的居民,可不止是繁衍了才两三代的汉民,还有不少沦为奴婢的羌人。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他便让属下去询问询问可有熟悉羌中,知晓汉话的人,还真有所收获——一年前被先零羌攻灭的龙耶种豪帅之子,在金城为城旦舂。

    “君侯,龙耶干芒带到。”

    游熊猫带着一个戴着桎梏的羌人入内,却见其二十余岁年纪,有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容,脸颊修长,头发披在背后。

    高原上的土著羌人在官吏的奏疏里,总被描述成罪犯和野蛮残暴的人物。不过眼下,这龙耶干芒只是一个带着桎梏的阶下囚,沉默寡言,看上去态度十分平和。

    但这只是被鞭子抽打多后,形成的坚忍自制,在平静之中,双目却隐藏着一股阴沉、凶狠的神气,正在打量任弘这“新主人”,而后目光又放在任弘旁边披着甲,如同一座山的韩敢当身上,这个大汉看上去不好对付。

    “还不快拜见西安侯、护羌校尉!”

    当听到“护羌校尉”四字时,龙耶干芒的眼中,却多了几分不信任,但还是朝任弘下拜。

    任弘道:“龙耶干芒,不是要买你做奴隶,而是有事要问你,关于龙耶羌被先零羌攻灭之事。”

    龙耶干芒却道:“我与前任的护羌校尉禀明过原委,然后……”

    他举起手上的桎梏,冷笑道:“我就成了隶臣。”

    “将他桎梏解了。”

    任弘跪坐下来:“金城县吏语焉不详,只说元凤五年夏,龙耶部意图反叛,被先零羌助官府攻灭,其种类卖作隶臣,分散郡中诸县,是这样么?”

    龙耶干芒对一年前部落被先零羌攻击后,他跑到金城郡向汉官稽首求援,却遭到拒绝的场景记忆犹新,抿着嘴不肯说话。

    游熊猫恼了:“你这羌虏,若是有隐情便说出来,莫非是被小吏的鞭子抽傻了?”

    任弘止住了他:“我知道前任护羌校尉是如何处置此事的,但他是他,我是我,来金城郡的路上,我翻阅典属国提供的简牍奏疏,觉得此事颇有疑点。”

    朝中的水衡都尉赵充国也曾提醒过任弘,要注意先零羌,这是最强大也最好战的部落,任弘自然多留了个心眼。

    他让人赐座,上酒,将一盏酒朝那羌人推了过去:“龙耶干芒,你的族人亲眷分散各郡为奴婢,你难道就不想将他们一一找到,难道就不想恢复……自由?”

    自由,像是金城郡永远挖不到的金子。

    龙耶干芒早就对它没了指望,只在夜深人静时暗磨着偷藏的刀,想要瞅准时机斩断束缚自己和族人的桎梏,逃出去,逃到深山老林里,逃到没有汉人,也没有先零羌、烧当羌这些豪帅大部的地方去,他们部落的。

    可如今,就像看到地上有反光的石头,会让他忍不住俯身捡起来一样,这酒盏中映射的光芒,好似里面真有羌人梦寐以求的自由之金。

    他端起酒盏,如饥似渴,大口喝了下去。

    很可惜,没有嚼到金子,但这久违的味道,让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龙耶部自从得到汉官准许,在湟中驻牧两代人了,一直守着本分,守着界限,从来没反叛过。”

    龙耶干芒不再假装漠然平静,语气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为奴为婢一年的愤慨忽然间爆发了出来,竟指着任弘骂道:

    “是汝等汉官贪我部畜类,又收了先零羌的好马和贿赂,坐视我族灭亡!”

    ……

    ps:第二章在11点30。

第228章 前任

    胖萝卜踩在鼓鼓的羊皮筏子上有些不安,它从来没坐过这种“船”,十月份的水格外冰凉,若是掉下去可不好受。

    韩敢当也十分警惕,因为君侯竟然准许那个“叛羌”龙耶干芒加入了队伍,成了护羌校尉随员之一。

    任弘倒不担心:“我听说羌人乐于战死而耻于病痛,他身强体壮,有的是机会逃走,却一直忍着,被辗转卖到金城县。听小吏说,此人平日自己挨打没事,却格外护着亲族,想来是在乎他们吧。”

    更何况,在龙耶干芒口中,汉官固然可恨,但他最大的仇人,还是是灭了部落,杀了他父亲的先零羌诸豪。

    任弘许了龙耶干芒一个还他和族人自由的饼,加上他此次来金城郡,要解决的问题便来自先零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互利用一番也未尝不可。

    乘着当地特有的羊皮筏子,过了清澈的大河,到了其上游最大的支流湟水后,前方又出现一条沟壑纵横的河谷。

    “湟谷到了。”

    龙耶干芒有些激动地站立起来,他已经离开这条被他们部落称为“母亲”的河太久了。

    这便是金城郡的核心,湟水河谷了,沿着它往上游走,便能进入后世青海省的地界,直到西宁。再往西,到了湟峡附近,则是龙耶部的故地。

    却见此处阶地黄土肥沃,草地还没有完全枯死,河边有锦鸡草和柳树,藏羚羊和黄羊穿梭林中,踩得地上的落叶和苔藓咔嚓作响,远方的山上长着冷杉,一条条支流将黄土分割开来,两岸分布着一些里闾和农舍。

    每年夏天从东方吹来的季风带来丰沛的雨量,让湟水河谷更像是黄土高原的延伸,肥沃而适合农耕,而不似青藏高原其他地方那般恶劣。

    要知道在后世,湟水谷地的民和、乐都、西宁、湟中、湟源几个县,只占了青海省面积的2%。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体量,却拥有青海省55%的耕地面积,将近60%的人口。

    “难怪赵充国跟我说,羌中皆苦,唯利河湟。”

    看着这向西延伸的河谷,任弘暗道:“我现在知道为何羌人各部削尖了脑袋想要回到这了。”

    从典属国找到的文书任弘得知,这羌人从最早的祖先爰剑起,子孙支系分成了一百五十多种,散布在青藏高原东缘。河湟诸羌就占了

    八十多种,最强大的名为“钟种”,又称先零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种落联盟,曾游牧于河湟下游,其余大者万余人,小者数千人。

    诸羌在汉初时的生存空间很大,因为月氏西迁,匈奴没法尽占河西,诸羌可以尽情过去放牧,只要在战争时助匈奴攻汉即可,所以羌人很愿意服从匈奴。

    但霍去病河西之战后一切都改变了,不归附汉朝的羌人部落都被排斥在外。先零羌不服,联合牢姐羌、封养羌解仇结盟,与匈奴通,合兵10余万,共攻汉令居等地。

    结果被汉军反击,非但河西陇西没打下来,连河湟的老家都丢了。诸羌只能向西迁移流窜,先零羌跑到了高原的青海湖、茶卡盐湖一带过苦日子,而湟水一带就成了汉境,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正式设金城郡管辖。

    如此一来,诸羌的生存空间就更加狭小,适合他们刀耕火种的地方,就只剩下黄河南边的大小榆谷。为了那两个温暖的河谷,诸羌相互攻伐,战争残酷而频繁,仇怨越积越深。难怪赵充国说,羌人相互间的矛盾,比他们同汉朝的更大,只要不一味欺辱,利用他们之间的仇怨,足以叫羌人相互攻伐,无法合力对付大汉。

    龙耶部这些种小人贫的部落,连争夺大小榆谷的资格都没有,为了不被大种欺凌,只能依附于汉,也因此获得了在湟水谷地游牧的资格。

    大汉虽然也向河湟移民,但人口稀缺,金城郡十多个县加起来才十万出头,还集中在东部。安夷县湟峡以西,后世西宁盆地一带几乎无人开发,在边境松弛后,羌人们便陆续回来了。

    休息的时候,龙耶干芒蹲在河边,将水捧在手心喝了下去,确实有些熟悉的味道:“吾等在湟峡一带驻牧,两代人都好好的,可数年前,先零羌开始重返湟水,渐渐侵夺诸部,吾等不敌,也曾向护羌校尉求援,然汉官不救。”

    几年前正好汉朝与东北的乌桓决裂,又开始进取西域,尤其是元凤四年、五年,多亏了任弘筑的铁门关,汉和匈奴在西域大打出手,河西驻军尽数西调,先零羌倒是挑了好时机重返河湟。

    “以天下大局为重。”任弘暗暗念叨赵充国对自己说的话,想必数年前,金城郡的地方官们,也得到了这样的指示。

    只要先零羌不直接攻击汉军在湟峡以东的县邑障塞,金城郡就当做没看见。龙耶等部灭亡也无所谓,反正境外诸羌相攻是寻常事,哪管得过来。

    更何况,先零羌学聪明了,改变了先前的对抗姿态,每次都将攻灭的部落牲畜人口送一部送给金城郡,让郡里默许他们的行为。

    先零羌得到了他们需要的土地,朝河湟故地慢慢渗透;边吏得到了畜类贿赂生活有了补贴;金城郡得到了可以作为功绩的捕虏人口,免去与先零羌的冲突。

    长安收到的奏疏上,只写着边塞一片安宁,国泰民安,羌汉和睦。

    只需要将龙耶部说成是“叛羌”,便解决了一切问题,皆大欢喜啊,沦为奴婢的龙耶干芒,还能去长安喊冤不成?

    任弘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多少年了,但这种欺上瞒下的默契,在今年显然失衡了。

    根据典属国得到的消息,先零羌已不满足于湟水南岸,开始对湟水北岸跃跃欲试,近来还在不断与河湟诸羌盟会,作最坏的打算,可能有匈奴使者潜入了河湟。

    长安这才察觉了情况不对,但除了赵充国外,中朝诸公恐怕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派了任弘这年轻人来处置。

    “太过激进,天天刺激羌人逼得其团结起来不好,太过无为,放任先零羌坐大也不妥。”

    在通往西方的路上,任弘在思索自己所知的,过去几年金城郡治羌得失,同时注意到路面情况很糟糕,车子走快一点好似要散架一般,颠得他腰都快断了。

    郡城周边,交通情况便比河西都差,任弘不免忧心,一旦羌中真的生乱,朝廷调兵不易啊。

    好在前方一座城邑遥遥在望,那便是金城郡的治所允吾城,眼下他们已到后世青海民和县境内了。

    他揣度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整整一年时间,金城郡守、金城西部都尉、凉州刺史、护羌校尉,这四位与羌事有关的官吏互不统属,口径却出奇一致,都对龙耶干芒口中天大的灭族冤屈只字不提。哪怕前任护羌校尉卸任了,先零羌有些失控,也继续捂着不报。”

    任弘当然不相信先零羌这么有能耐,能将四位长吏一起收买,这多半是官场的默契。西北东北战事一触即发,大将军不希望金城郡惹事,那就别惹事。

    游熊猫这几天为任弘奔走东西,也明白此事的原委了,低声道:“君侯接下来要掀起大案,将那些瞒报的官吏一一缉捕么?”

    他记得长辈说起任安做益州刺史时,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不由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任弘作风显然与其大父不同,翻了翻白眼:“我是护羌校尉,又不是凉州刺史,更非御史大夫。”

    他心里暗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护羌校尉,手里要兵没兵,要权没权,证据也不足,非要和郡守、都尉翻脸干嘛,工作还做不做了,明年还想不想回长安了?”

    不论羌中有何问题,任弘都得半年内解决。他拖得起,那件大事,还有他老婆肚里的孩儿也拖不起啊。

    允吾城更近了,已能看到门口相迎的队伍,任弘好歹是堂堂列侯,比两千石的大吏,郡守也要卖他个面子,摆开阵势亲自出迎。

    任弘脸上堆满笑意,打定了主意:“按照大汉的规矩,出了事,就必须有人负责,又不能直接掀了桌子让地方行政瘫痪,最好的的办法,便是指着桌子上最显眼的东西,然后将所有罪过都甩到他身上。”

    一如马邑之围的王恢,天汉二年的李陵,都靠一己之力,为其他人背了锅。

    任弘已经知道给大将军的第一份奏疏要怎么写了。

    “既然郡守、都尉不好动,那么我的前任护羌校尉,就你了!”

第229章 百战始取边城功

    允吾县没什么悠久的历史,本是个普通的边地小县,居民不过三五百户,城区卧在湟水河谷中,左右都能看到山脉,入夜后还能看到外面成群结队的野狼绿幽幽的眼睛。

    直到六年前金城郡挂牌成立,允吾成为金城郡守府和西部都尉府驻节所在,这两个衙门替它吸引来大批军民,逐渐成为湟水河谷中最繁荣的城市。

    但也没法和关中相比,商贾鲜少,人口半数仍为驻军,城外密垒深沟,里闾巡逻频繁,特别在郡守府附近,岗哨环卫,盘查紧严,气象十分森严。

    金城太守的姓氏很特殊,叫“浩星赐”,浩星乃是复姓,这位太守五旬左右年纪,太原郡人士。听说他乃是赵充国的昔日战友,参加过天汉二年天山之战,是一个军中老吏,他给足了任弘面子,亲自出迎之,还带着长史、司马和诸曹掾设宴款待。

    唯独金城郡西部都尉辛武贤不在场,听说是巡视西塞未归。

    酒过三巡,浩星赐问道:“金城郡的吃食,西安侯可还习惯?”

    任弘答道:“郡守叫我道远即可,此来金城,仿佛回到了河西,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军民杂处,凉州就是凉州啊。”

    “凉州人”,这是任弘为自己与金城大小诸吏找到的共同身份。

    在大汉官场想要做事,人际关系太重要了。他初来乍到,在朝中没有过硬的靠山,手里无权无兵,若与当地政府部门关系再没搞好,谁也指挥不动,恐怕就只能干瞪眼了。

    所以任弘在努力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会气氛,给众人除了“年少封侯”的标签外,留一个好印象。

    好在金城与敦煌同处边地,也有亭障烽燧之事,他履历丰富,不但做过使者,还当过燧长,很快就与几个同样从基层提拔上来的武吏热络地攀谈起来,说起被数百匈奴人围攻的事来。

    那些诗书也没白读,这边同武官掰扯完镇守烽燧的要点,那边还能同文官对上几句经术,长袖善舞间,很快就成了宴会的中心。

    “不瞒诸位,我今年才刚刚成婚,我家少君刚有了身孕,便接了诏令星夜来金城郡了。”

    此言引来不少人的同情和叹息,在金城为官的不尽是本地人,也有不少外郡征调,边郡的孤独,对家人的担忧,共情效应开始发挥作用,这就进一步被他们认为是“自己人”,不管土吏客吏,初次见面的壁垒,就这样一点点打开了。

    然后任弘举起酒杯,再次向稳坐正中的浩星赐敬酒:“在长安时曾听闻,天汉二年时,贰师为匈奴右贤王所围,缺食数日,伤亡惨重,幸后将军率壮士百余人拚死冲破重围,郡守亦在其中为吏卒,矢如流星,百发百中,遂溃围而出。”

    那本该是浩星赐走上仕途的一场仗,但这位郡守却表现得很冷淡,饮罢后淡淡说道: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我不过是一匹侥幸活下来的驽马,何足道哉。”

    被任弘好不容易弄热的宴会气氛,在这句话之后,顿时冷了些,金城郡吏们悻悻坐回了位子上,没人再敢放肆大声谈笑。

    这份尴尬持续了好一会,直到被门外传来的哈哈大笑打破。

    “迎西安侯的宴飨,岂能少了我老辛?”

    一个披挂着甲胄的将军大步踏入厅堂,边走边解身上的裘衣,任其落在地上,这位鬓须如飞的大汉来到宴席间,不等众人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我来晚了,且先自罚三盅。”

    这位便是金城郡的二把手,金城西部都尉辛武贤了,他和郡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浩星赐沉静稳重,而辛武贤一言一行都体现着暴躁急促。

    他真的当场自己倒酒满饮三杯,第四杯则端着来到任弘面前,笑道:“一年多前,两府为西安侯是否应该封侯一事集议,当时我便怒斥那群迂腐的贤良文学,我辛武贤虽与西安侯非亲非故,但我身为六郡良家子,深知斩将立功的不易,只要是想抹杀边郡将士功绩的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晃眼,西安侯已成了护羌校尉,今后你我二人,便要在金城郡共事,共饮此酒,明天起,吾等便是袍泽了!”

    ……

    辛武贤的到来,彻底主导了宴会走向,后来浩星赐先借故告退了。

    任弘装作被辛武贤灌得醉眼惺忪,却细心地发现,浩星赐和辛武贤只打了声招呼,象征性地互敬了酒,期间再无任何交谈。

    围坐在浩星赐身边的长史、诸曹掾们,也谨慎地与到处招呼人喝酒的辛武贤保持距离。

    “看来这金城郡的一把手二把手,关系很一般啊。”

    等宴会在欢乐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

    虽然护羌校尉常驻金城郡,但“护羌校尉府”却不在允吾县,而在令居县,所以任弘只能暂时住在提供给外地官吏的置所里,条件是差了点,但好歹有热炕暖身。

    次日一清早,天刚大亮,辛武贤便又派人来,邀请任弘去西部都尉府吃朝食。

    任弘头还有些疼,他听杨恽说过,在一年前封侯之议时,当时还在做千石校尉的辛武贤确实帮自己说过话,还差点和儒生打起来。

    但很快辛武贤被调到金城郡做西部都尉,与任弘没太多往来,不过昨日他表现得极为热络,今日又一早相邀,且去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了门后,任弘发现这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允吾城身处河谷海拔不高,可翻过山到了高原,这个冬天恐怕会更加可怖。

    不过辛武贤的热情依然不减,朝食居然是一头他昨日归来时,在水边新打的黄羊,用的是任弘家香铺的孜然香烤制,看来这位西部都尉十分富庶啊。

    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任弘只得勉为其难,辛武贤亲自为任弘分肉,说了一会长安的事,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带着一身汗,持剑小跑过来拜见。

    “父亲,剑练完了!”

    他扎着一根少见的紫色帻带,眼睛却朝任弘看,发现他不如自己想象中伟岸雄壮。而早就藏在肚子里的许多话,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此乃犬子庆忌,十分崇敬西安侯,先前一直在陇西狄道老家,我做了金城都尉后,带他来历练长长见识,这孺子早就嚷嚷着要见西安侯,今日见了,怎么又木讷少言了?”

    辛武贤骂骂咧咧的,还是任弘替辛庆忌解了围:“凉州人不都是这样么,讷于言而敏于行。”

    “既然没话,那就再去练半个时辰。”

    辛武贤不太待见儿子,一挥手让他退下,又笑道:“昔日六郡孩童以竹马为戏,常以卫、霍为榜样,几代人下来也腻了,如今他们效仿谈论的人,却是西安侯啊。”

    任弘摆手:“岂敢,卫霍之名可流传千年,譬如星辰日月,我却只是划过的流星,不值一提。”

    辛武贤却不按套路出牌,竟顺着任弘的谦辞说了下去,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没错,若是道远满足于如今的富贵,失去了锐气,就此止步,你的功名,恐怕真不能持久啊。”

    他身子微微倾斜,看着任弘道:

    “道远昔日横行西域,一人灭一国,名动天下。可如今,却先闲置了大半年,又被打发到金城郡来,做一个无兵无权的护羌校尉,可会觉得委屈?”

    戏来了,任弘正色道:“为国做事,何来委屈,更何况,比起我先前的光禄大夫之职,护羌校尉好歹能保境卫民,安缉诸羌,弘不敢因事小而怠慢怨望。”

    辛武贤却冷笑起来:“难得道远这么年轻,却如此看得开,汝可知晓,会被派来做护羌校尉、护乌桓校尉这种无权无兵,与诸羌打交道的苦差事,都是在朝中没什么背景的人。”

    是啊,就是知道这点,任弘才打算约郡守、西部都尉一起甩锅前任的护羌校尉,毫无风险,根本不担心会得罪人。

    仔细算算,朝中也就苏武能帮他说说话,至于常惠、傅介子混得跟他差不多,本来与大司农田延年关系不错,可任弘拒婚之后,田延年也对他没那么热络了。

    若是去年遂了大将军的“好意”,做了霍家的女婿,他的处境恐怕完全不同。

    但任弘却也不悔,他可不做祁同伟。

    辛武贤说罢,却又自嘲道:“当然,我也不是笑话道远,因为会被调来做金城西部都尉,也是因为在朝中没有背景。这就是六郡良家子……以及凉州人士的痛楚啊,你来时路过陇西、天水了罢?”

    任弘道:“途经上邽、狄道。”

    辛武贤道:“狄道便是我故乡,过去天水、陇西同属于陇西郡,孝武皇帝时才分出来天水。因为李陵投降匈奴之事,天水人耻于与李氏同郡,说他们是陇西人,陇西人亦耻之,说其为天水人。”

    “可他们都忘了,在数十年前,漠北之战刚打完那几年,李广不愿受刀笔之吏侮辱,引刀自刭,不但军士大夫一军皆哭,连六郡士庶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论老壮皆为垂涕。”

    “那李广心胸狭窄,打仗也屡屡战败,还十分傲慢容易与人生隙,沦落到如此境地实属咎由自取。但六郡皆哭,不是因为爱戴他,而是哭吾等自己啊。”

    辛武贤有些愤愤不平地将刀插在黄羊肉上:“六郡和凉州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所以六郡良家子常被选为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可实际上,吾等不过是六博里的小卒,挡在前面流血流汗,历经百战,却很难当上枭子,混到大功封侯,好的差事和立功机会,过去多让外戚子弟得了去,如今嘛……”

    辛武贤打住了没往下说,但任弘知道,如今能混上好差事和大功的,确实多为霍氏亲信故吏。

    他笑道:“不然,孝武时六郡子弟立功封侯的仍然不少,如公孙贺、公孙敖、苏建、赵食其、李蔡等人。”

    辛武贤摇头:“彼辈之所以能封侯立功,多有其缘由,其中公孙贺夫人为卫皇后姊,故能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

    “公孙敖则因有私恩于长平侯,故颇得提携,屡废屡起,凡四为将军,漠北之战时,长平侯弃李广而用公孙敖,便是想让他再度立功。”

    “至于苏建、赵食其、李蔡等,多是沾了卫、霍的光,担当其校尉裨将,故侥幸封侯。”

    任弘又道:“近年的傅公以斩楼兰而为义阳侯,他也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翁孙公则为后将军、关内侯,位列中朝。”

    辛武贤亦不以为然:“赵翁孙固然有大功,可他哪怕被孝武皇帝接见过,仍做了二三十年小吏,之所以能有今日地位,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做过大将军都尉,是大将军的人。”

    同理,在辛武贤看来,傅介子之所以能顺利封侯,也与他得大将军赏识分不开。

    “若不为外戚子弟,无父辈荫蔽,更没有得到大将军瞩目的人,就只能靠自己了。”

    “就像我,就像道远。”

    辛武贤指着任弘笑道:“道远此行作为护羌校尉,恐怕也被朝中赵翁孙等人叮嘱了一番‘大局为重’之类的话罢?可道远,肯定不会甘心赴任后无所作为吧?否则也不会刚到金城郡,就在金城县赎买了一个叛羌。”

    得,这么快就被知道了,任弘停止了咀嚼,看向辛武贤:“辛都尉知道龙耶部之事?”

    辛武贤道:“我毕竟早道远来金城郡大半年,也就朝中诸公被蒙在鼓里,此事在金城郡不是秘密。而先零羌意欲重返湟水,更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面容肃然地说道:“我前几日去湟峡巡视,发现先零羌已不满足于占据龙耶部的地盘,开始渡过湟水,侵入北面小月氏的草场了,想必今日,郡守就会召道远去商议此事,道远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失礼了。”

    任弘将嘴里那块有硬硬的羊皮吐了出来,它真像极了金城羌中之事,难咬难嚼,咽下去也没啥营养,搞不好还会噎住脖子。

    见任弘不答,辛武贤索性道明了自己的意图:“我相信以道远在西域的作为,绝不会对此坐视不理,然而浩星郡守老成持重,一味绥靖先零羌,去年我没来时,便坐视龙耶部被吞并,如今越发猖獗。”

    任弘颔首,心里飞速消化着入金城郡以来获知的情报,果然如他所料,金城郡守、都尉在羌事上是有矛盾的。

    浩星赐主绥靖,而辛武贤主攻伐,大汉的太守权力比秦时更大,尤其是边郡,下马能治民,下马能治军,浩星赐手下有属官太守长史“掌兵马”。

    而都尉也要听太守号令行事,辛武贤这西部都尉权力有限,只能被动应敌,若想主动出击,根本绕不过浩星赐。

    所以他需要盟友,任弘的到来,犹如久旱甘霖。

    任弘看向辛武贤,低声道:“敢问辛都尉以为,应该如何应对?”

    辛武贤道:“绝不可对先零羌一味忍让,此养虎为患也,道远作为护羌校尉,有将羌事回禀朝中的权力,不如将此间原委说得严重些,一一奏与典属国,叫大将军知晓,我也会一同上疏。”

    “而身为护羌校尉,对诸羌可安缉,安缉之,可击,击之。如今既然先零羌自寻死路,不如你我合力做一番大事业,道远负责定计,我来调兵遣将,在先零羌侵犯湟北时果断出击,将彼辈驱逐回鲜水海去。”

    任弘故作迟疑:“如此就要打大仗了,我听说钟种先零羌种类繁多,胜兵两三万,一旦起了冲突,绝不是金城一郡能对付的。”

    “就是要大打!”

    辛武贤击案道:“先零羌一定会伙同诸羌反击,明年朝廷举大兵时,你我必能为帅,西征拓地至鲜水海,屠灭诸羌,彻底解决羌虏大患,成就不世之功!”

    ……

    ps:第二章在23点30。

第230章 你们这些年轻人

    到了日失时分,金城太守浩星赐果然派人来请任弘去太守府议事,随意聊了一会后,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连最亲信长史也不例外,然后就与任弘说了这么一句话。

    “金城县真是不懂事,道远身为护羌校尉,向他们索要叛羌隶臣,居然还要你花钱?等会将所费钱帛告诉郡司空,让他给你报销。”

    任弘没有感到意外,这事连辛武贤都听说了,掌控着全郡的太守还能不知?

    他只笑道:“我来的路上翻越从典属国得到的卷宗,觉得有些怪异,龙耶区区千余人的小部落,为何胆敢反叛,故私下寻觅龙耶遗民,也是凑巧找到一个。”

    “道远若想知道其中缘由,直接问老夫即可。”

    和说话粗粒粗气,容易激动愤怒的辛武贤相反,浩星赐表现出了一种老于世故的波澜不惊:

    “龙耶部的事确有隐情,但也不能全怪前任护羌校尉。”

    嗯?不能全怪!那就是还得怪喽,看来浩星赐已经猜到自己下一步棋了,任弘袖子里弹劾前任的帛书还没捂热乎呢。

    于是任弘开始肆无忌惮地痛批起自己的前任:“身为护羌校尉,本该敕视诸羌,随时将羌中情状回禀朝廷,但前任护羌却有所隐瞒,这样使有罪的先零羌得到开释,无辜的龙耶羌遭到诛灭,会让投靠大汉的诸羌小部寒了心啊。而朝廷不知此种真相,在处置上也会有所偏颇。”

    “其实龙耶羌之事,朝廷是知道的。”

    浩星赐却笑道:“去年四月,龙耶部被灭,太守府、都尉府乃至凉州刺史都分别将真实的情形暗暗上报过,按照流程,直接送到两府,再奏与尚书台。”

    不是四位主官相护瞒报?这倒是任弘未想到的:“然后……”

    浩星赐长叹道:“然后大将军将三份奏疏留中不发,却单独批准了护羌校尉关于惩戒龙耶羌,将其种类作为奴婢的那一份。”

    也就是说,此事霍光从始至终都很清楚,但却默许了前任护羌校尉的举动。

    浩星赐看向任弘有些失神的面容,露出了会心的笑,仿佛在说,年轻人,这就是官场啊,不要自作聪明。

    而当下人将羹汤送上来,浩星赐尝了一口后,说出的话就更让任弘心惊了:

    “对了,辛都尉早上邀你过去吃的黄羊,滋味如何?”

    ……

    任弘止住了手中的汤匕,抬头看向浩星赐,他的语气和神情,满满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想搞一些大新闻。

    “那黄羊肉……有点硬,有点膻,不若太守家的羹汤味美。”

    浩星赐笑道:“有点膻就对了。”

    “辛都尉与道远说了什么,我猜都猜得出来,还是他平日在议事时的那一套,寸土必争,不能容先零羌重返湟水,一定要打回去,甚至还喊了些‘攻克鲜水海,屠灭诸羌’的口号。”

    任弘故作惊讶:“太守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

    浩星赐摇头道:“辛都尉志向高远,嫌弃金城郡太小,故有些不平,觉得自己才干被埋没了,他想立功,想要封侯,六郡良家子谁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谁不想封侯呢?”

    任弘接话道:“已经封了侯的,跳过了龙门的,就不会那么热切了。”

    “没错。”

    浩星赐大笑:“所以老夫才愿意与道远说这些交心的话,道远封侯靠的是自己,借的是乌孙之力,但有人想要以羌事封侯,就得用数千上万的士卒、百姓性命,乃至于耽误国事的代价,方能染红他的剖符!”

    这话已经很严重了,浩星赐又道:“其实翁孙给我来过信,说你赴任前,去向他请教羌中之事,他是怎么说的?”

    任弘道:“后将军说,羌地不求有功,但求无事。”

    浩星赐拊掌:“没错,翁孙总结的好,很多边郡的长吏,就是不明白这点,孝武时那么多例子我就不说了,就说发生在几年前的吧。道远可曾听说过始元四年益州郡叛乱?”

    益州郡就是后世云南,任弘颔首:“有所耳闻。”

    浩星赐道:“其实叛乱早在今上继位之初的始元元年就开始了,益州郡太守想要扩大辖区,逼迫一些部落投降为编户之民,结果导致廉头、姑缯、牂柯伙同二十四邑皆反。朝廷遣水衡都尉吕破胡募吏民,及发犍为、蜀郡士卒奔命而击益州郡,给朝廷的回复是‘大破之’。”

    “可实际上,不过是那些蛮夷逃入了深山老林中继续负隅顽抗,而汉军闹了疫病无法久持,便班师回朝了。”

    “于是益州郡继续动乱,到了始元三年,再度席卷全郡。因为朝廷远师救援不及,益州郡太守被杀,而这一次,吕破胡也打了败仗,上报说,士卒战死及溺死者四千余人,其实战死病死的人,是此数的两倍!”

    “直到始元四年,朝廷派出的援军才再次抵达,这次打了大胜仗。大鸿胪田广明回禀说,斩首捕虏三万余人,获畜产五万余头。而朝廷则宣布,斩首捕虏五万余级,获畜产十余万。”

    浩星赐当时在朝中负责此事,故记得十分清楚,嘴角的笑略带讽刺。

    “至于究竟捕虏多少,只有田广明他自己知道。”

    任弘了然,田广明事后被封了关内侯,而按照大汉律令,阵战斩捕首虏两千级以上就能封列侯了,可见水分真的很大啊。

    浩星赐继续道:“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始元五年,句町侯毋波吞并那些已经投降大汉的小部,壮大自己,扩地至益州郡南界。但汉兵又遭了疫病,已无力再战,于是朝廷称赞句町侯率其君长、人民击反者,立毋波为句町王,益州之事遂平,代价嘛,是放弃了几个县给了句町王。”

    故事讲完了,浩星赐语重心长地说道:“最初时,益州郡太守不甘一直呆在边郡,想要开疆拓土,立下大功。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才能,搭上了性命不说,还捅了蜂窝,让南方大乱五年,汉兵死伤万余,朝廷耗费了三十万万钱帛,此得不偿失也。”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老夫参加过征大宛之役,也打过天汉二年的仗,知道不考虑后果,贸开边衅会如何。”

    “先零羌种类繁盛,所有部落加起来,人口十数万,胜兵两三万人,且擅长在河湟山地作战。若真打起来,金城郡的三五千驻军,是无法将其平定的,肯定会牵涉到整个凉州,甚至得从关中调兵。兵祸连绵数年,最后也只能将先零羌驱逐,就像始元元年的益州一样。”

    浩星赐的表情变得轻松:“反过来,牺牲一个龙耶部,却换来了一岁和平,这对金城郡有好处,也是朝中希望看到的。”

    任弘小心地说道:“但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如今先零羌这是在一点点试探汉朝的底线,后将军也让我多注意他们。”

    浩星赐点头:“老夫当然知晓,金城郡也不是一味退让,只要先零羌不过湟峡,不侵犯我县邑亭障,忍它一时又如何?要知道,匈奴人在丢了西域南北两道后,已经忍了一年多,他们最希望看到羌中大乱。更何况乌桓已与大汉开战,这个节骨眼上,西羌万万乱不得。”

    他再度严肃起来:“所以道远,不管是谁在西羌引了战,谁就要担责任。”

    “你别看度辽将军进攻乌桓引发战事,他非但无事,还封了侯。”

    “可你却不一样。”

    是“我们”吧?任弘知道浩星赐的顾虑。

    浩星赐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跟任弘兜了底,若是西部都尉和护羌校尉联合起来独走,他还真有点压不住,很希望将任弘争取过来:

    “会被派来做护羌校尉这种无权无兵的苦差事,道远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出了事,朝中没人会帮你说话,大不必为了别人的功名,而将自己来之不易的侯位、前程送出去,道远明白了么?”

    “多谢太守赐教,小子受益良多!”

    任弘起身表态,在浩星赐面前拱手作揖说道:

    “我是明白大局的,和太守一样,主绥!我愿助太守,将辛武贤这匹烈马勒住,保金城羌中无事!”

    此言情真意切,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就像他早上对辛武贤信誓旦旦的承诺一般:

    “我主战!愿共谋大事,但太守权重,此事不能明着与浩星赐起冲突,不如欲擒故纵,我负责与之虚与委蛇,暗中助都尉推进战事。”

    ……

    等回到居所时,任弘有些饿了,下午他在浩星赐府上吃饭,因为得提防这老官僚的每一句话,根本没吃饱。

    可惜夏翁没来,不能给他下面,吩咐下去后,置啬夫只让庖厨送来了三颗煮鸡子来。

    在案几上搓着这三个滚烫的鸡蛋,任弘只觉得这趟羌中之旅,真的越来越刺激了:

    “主绥的浩星赐,主战的辛武贤,还有态度莫测,明明知晓一切,故意派我来羌中,却又不给明确指示的霍光,加上羌人……”

    “我任老西,这是得在三个……不,是四个鸡蛋上跳舞啊。”

第231章 百闻不如一见

    金城郡湟水的支流名为“浩门河”,也就是后世甘肃青海交界的大通河,水流峡山,岸深若门也。

    “此地真是像极了乌孙。”

    带着一众骑从勒马河边,乌孙骑将乌布只想大呼痛快,自从跟着瑶光公主来到大汉以后,他们很久没这么快活的驰骋了。

    长安周边就不提了,到处都是人人人,城里居然还不能纵马,要将速度压得很慢。

    唯一的绿地上林苑乃皇家园林,不得擅入。顶多去乐游原跑跑马,汗都没出就到头了,更多的时候,他们这些被楚主安排来“保护”瑶光和刘万年的乌孙护卫,就只能在蛮夷邸和西市喝酒看人角抵为乐,马和人都胖了一圈,还顺便学了点汉话。

    不过在西安侯赴任护羌校尉后,十多名乌孙骑从就被瑶光打发跟着任弘来金城郡,再度回到了山高天近的广阔天地,乌布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在两侧的山脉之中,是宽阔的河床和碧绿的河水,枯黄的草地间,间或有落下后没化的初雪。纵马于此,黄白色块随着马匹飞速奔驰扑面而来,在眼底留下一个惊艳后又倏然而去。

    抬起头,更远一点的祁连山和达板山分列两厢,下半为茂密森林,地势起伏,线条柔和。上半边因海拔高,积雪时长,植被难以形成,是裸露的青石本色,在午后太阳的明丽的光影下,黛蓝与青灰交映,棱角明晰,山顶则是终年不化的皑雪。

    唯一不同的就是植被,河边长满了沙柳,还有成片的黑刺林,入冬后河水变小,露出了河心洲。

    一群羌人正驱赶着牛羊淌过河床,朝一条支流的河谷中走去,十余骑副武装的羌人骑着高大的河曲马,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将畜群和赶着驮马驮运庐帐的妇孺保护在内。

    一年多前,乌布曾带着三四十人,在龟兹与任弘的使节团并肩作战,顶着数百龟兹兵围攻而坚守不退,眼下见羌人在瞪他,他也瞪了回去。

    好在任弘等数十骑及时赶到,一个汉官上前用羌语呵斥羌人,他们才加快速度过河,朝一个背风的山谷走去,只是回头看向汉官的眼神不怎么友善。

    “董长史,这是哪个部落的羌人?”

    任弘骑着萝卜来到河边,望着那群羌人的背影,他们披散着头发,裹着羊皮衣,天热的时候解了缠在腰上。

    董通国是令居县人,他作为长史,秩六百石,乃是任弘麾下佐吏之首。护羌校尉经常换,但长史却总是他,对羌事十分了解,他禀报道:“是煎巩羌,就住在浩门河两岸。”

    任弘颔首:“煎巩羌……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仅次于先零、卑禾的河湟第三大部?有庐帐数千落,胜兵五千骑?”

    “正是。”董通国已经侍奉过四位护羌校尉,这西安侯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不耻下问的一位。

    “煎巩羌本是先零羌的一支,孝武皇帝时先零被将军李息击溃,退往湟中和鲜水海,留在当地的先零羌就散居各处山谷,蕃息分化开了。”

    据董通国说,除了煎固羌外,先零羌的血亲、姻亲是遍布金城的,破羌县有“黄羝羌”,允街县有“当煎羌”,安夷县有”勒姐羌“,河关县有”封养羌“,白石县有“牢姐羌”,实力还都不弱。

    毕竟河湟本就是羌人世居之地,汉人陆续迁入,却只占了开阔肥饶的湟水两岸。湟水支流那数百上千个山谷,以及陡峭的高山森林则难以涉足,便成了羌人的居留地。

    如此一来,金城郡几乎每个县,都是汉羌杂处,不夸张的说,出了县城十里,就是羌人的天下了。

    “所以在金城,汉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才理解了浩星赐的顾虑和担忧了,和对付匈奴那种御敌于外的战争不同,一旦羌乱开始,汉军要应对的不止是东进的先零羌,还有全郡数百条大小河谷里聚集的羌人。

    打进入金城郡后,任弘就时常见到,羌人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除了像龙耶干芒那样沦落为奴婢的。普通羌人也常为豪右所徭役,小吏奸商侵夺欺压,怨气日积月累。

    一旦乱起,平日官府士吏对他们的欺压有多重,到时候反抗就会有多大。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任弘若有所思,来到金城郡后他才发现,典属国提供的地图也好,奏疏记录也好,都无法真实反映羌人的详情。如此复杂的形势,若是不亲自在当地走走看看,光在长安和郡城看地图拍脑袋做决定,肯定要出大事。

    “辛武贤眼睛只往外看,却忽略了内部这些潜在的敌人啊,若无朝廷发大兵来,光靠金城郡,绝对无法弹压住。”

    “不过浩星赐的一味绥靖也有问题,越是忍让先零羌,他们就越是猖獗。羌人也是欺软怕硬,眼看大汉不保护小部落,坐视其灭亡,金城郡内部诸羌的向背,还用说么?”

    听说之所以叫金城,是因为西方属金,且希望边境固若金汤,如今看来,还真像极了一口在柴火上的汤釜啊,羌人就是底下的柴。

    他迫切了解羌人的一切,随时让董通国待在身边,问这问那。

    不过在跟在任弘身为作为“护羌校尉从事”的少年辛庆忌看来,这些对话十分无聊。

    ……

    辛庆忌久慕西安侯之名,听说他来做了护羌校尉,便恳求父亲让自己随其北上令居县,辛武贤居然答应了——他虽然相信了任弘愿助他推进战事的承诺,但还是多了个心眼,派亲儿子来跟着任弘。

    护羌校尉手下除了长史、司马由朝廷任命外,还可以自行征辟从事随员,儿子年纪不小了,很快就要步入仕途去长安为郎,也顺便让他跟着任弘历练一番。

    辛庆忌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出于少年郎对偶像的仰慕,不过同行数日,光环消散,让辛庆忌失望的是,一路上,西安侯并未表现出不俗之处,哪怕休息时,不是在翻越简牍,就是同董长史聊些无趣的事:

    “这群煎巩羌人是要去冬场么?”

    董通国知无不言:“羌人的习俗是,每年冬天会回到河谷,聚集在一起过冬,住在简单的草木搭盖的屋子或庐落里,燃烧羊粪和木柴以取暖。”

    “因为冬天是最容易发生劫掠的时候,邻近的部落若没积蓄足够的粮食和牧草,便会抢掠邻居,即便同一种类部族,也可能发生战争。”

    “羌人在背风的冬场待到三月份,草开始长时,就烧一烧地,种下庄稼……”

    “种的是大麦,小麦?”

    “小麦。”

    “羌中天寒,宿麦活不了,只能种春麦吧。”

    “确实如此。”

    和后世生活在这里的藏族还是有区别的,因为这一带海拔不够高,靠东的羌人一般不养牦牛,种的不是青稞,连油菜花都没有,七八月间,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日后西部和南方随处可见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称之为胡菜或者芸薹(tái),任弘在白鹿原有种,但不太适应那边的气候,产量一般,只能吃叶子榨不出油。倒是可以在湟中试种,让这个在朝廷许多人眼里的“无用之地”多一种经济作物。

    但前提是要解决此间大患。

    任弘如此想着,却见坐在他们旁边的辛庆忌打起了哈欠,便笑道:“子真莫不是觉得,我尽问些小事?”

    “下吏不敢。”辛庆忌嘴上说不,眼睛里却就是这意思。

    “这可不是小事。”任弘笑了起来,让董通国退下后,对辛庆忌道:“子真可学过兵法了?”

    这是辛庆忌的长项,他骄傲地说道:“在狄道老家时就在学,不论是齐孙子还是吴孙子,我都已烂熟于心。”

    “那你肯定知道兵法上这样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任弘道:“从董长史处,吾等知道了羌人虽然务农,但十分粗放,麦子播下种后便任其生长。四月份,大部落开始分散成单家独户,带着庐落,赶着牛羊到各处放牧追逐水草。一般是沿着河谷往山上走,走到**月份抵达半山腰,便再回到河谷,如此循环往复……子真,按照这些讯息,若要你袭击反叛的羌部,该挑什么时候?”

    辛庆忌想了想:“夏天?夏天时羌人分散,出兵容易各个击破。”

    任弘却道:“夏季用兵,轻骑山间剿杀,看上去是容易得手,但羌人往林子河谷里一钻,吾等却拿他们没办法,反而使其惊觉。若想一网打尽,就选在秋冬,其聚集在背风山谷里聚族互保的时候动手,还能顺便捕获大批牛羊,使兵不空出。”

    他笑道:“还有更狠的,羌人不是撒了种子就不管么?那便派人抢先割麦,因粮于敌,或者一把火烧了,如此便能使其冬日里陷入饥荒,要么相互劫掠,要么乖乖投降归顺。”

    看着辛庆忌恍然的神情,任弘道:

    “你还觉得了解这些‘小事’没用么?”

    辛庆忌面露欣喜:“如此说来,西安侯问这些时,已经在筹划对先零羌用兵之事了?”

    “嘘。”

    任弘示意他小声些:“此乃机密,要瞒着太守暗暗去做,只有你,我,还有汝父亲知晓,其余人等万可不能泄露。”

    辛庆忌颔首,将这当成了大秘密,而当两个人有了同一个秘密后,便会更加亲近。

    他压低声音,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西安侯此去令居,又是为了何事?”

    令居县是护羌校尉府所在地,任弘手下唯一的武装,两名校尉司马带着的两百亲随骑从就驻扎在那。

    这点人马,浩星赐和辛武贤当然看不上,可任弘现在想在鸡蛋上跳舞,也得有本钱,当然得去装进口袋里。

    除此之外,他前往令居,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任弘神秘兮兮地说道:“在令居,有能助我与辛都尉对付羌人的帮手。”

    “帮手?”辛庆忌兴奋了起来,看来西安侯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从不非无的放矢,韬略都在心中啊。

    “没错,就是以首鼠两端而闻名的湟中小月氏!”

    ……

    ps:第二章在23点30。

第232章 要离

    辛庆忌知道,在吴越春秋的传说里,公子庆忌为天下豪杰,折熊扼虎,斗豹搏貆,万人之敌也。

    所以父亲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希望以后能继承家业,勇捷为人所闻。

    但在随西安侯来到令居县后,年轻的辛庆忌却发现,在城门外相迎的护羌校尉司马竟叫“张要离”。

    这是姓名克制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以‘要离’为名,还与我共事。”

    辛庆忌哭笑不得,实在是想不通,要离妻子以事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虽然最后也自刎而死,但他的作为总让辛庆忌觉得不舒服。

    连带着,他对这个面相敦厚老实的张要离司马也无甚好感,虽然张要离听说他是西部都尉之子,总想搭话,但辛庆忌故意离他远远的,在护羌校尉府里就坐时也不想挨一起。

    因为他总觉得这家伙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子。

    令居县的护羌校尉府不大,除了张要离统领着驻扎城中的两百骑外,就只有他们这些追随任弘的僚属了。长史为董通国,辛庆忌和韩敢当则被辟为“从事”,享受比六百石的待遇。

    此外还有西安侯的家吏门大夫游熊猫,以及“私从”身份相随的羌奴龙耶干芒,以及十几个乌孙武士。

    “月氏?手下败将那是乌孙的!”

    乌布虽然在长安学了点汉话,但总是按照乌孙语的思维,习惯性倒装,众人听起来很是费劲。

    他有些得意地说起三代人前,乌孙的英雄先辈跟着昆弥猎骄靡,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遂居其地。

    一连串的倒装句,辛庆忌直接听傻了,不过张要离却很耐心地与乌布解释。

    “小月氏不是大月氏。”

    张要离道:“早在百年前,月氏王为匈奴冒顿所杀,余种分散,大部西逾天山葱岭,但也有不少羸弱者向南遁逃,翻过祁连山到了南山羌笛,与羌人杂处,称之为湟中胡,也叫小月氏,习俗饮食言语渐渐和羌人一样。”

    “孝武皇帝时,冠军侯破匈奴,取河西地,开湟中后,小月氏便降服于汉,同金城、河西汉人杂居。如今小月氏分布在令居到湟中的地域间,虽然依附于金城县,时常被征募随汉兵战斗,但总是随势强弱而持两端。”

    任弘端坐在厅堂中,复问张要离:“我听说其大种有七个部落,胜兵合九千余人?”

    “然也,四种为支姓小月氏,在湟中,胜兵四千余。三种为狼姓小月氏,保于南山,在敦煌、酒泉之南,胜兵五千余。”

    任弘颔首,赵充国跟他说过,河湟最需要注意的,一是先零羌,因其强盛而对重返湟中念念不忘,另一个就是一度被汉朝当成羌人,封为羌侯的小月氏狼何部,这一部月氏人与匈奴往来密切,敦煌酒泉以南,那位置是……柴达木盆地?

    而狼何部再往北,还有一个“赤水羌”,再往北就到了鄯善境内,任弘打过交道的老朋友若羌部就在那,只可惜隔得太远,唐靡当儿帮不上忙,他只能寻找新的盟友。

    有别于诸羌,时常作为汉军雇佣兵的小月氏或能争取一番,护羌校尉虽然无权调动郡兵县卒,但却能号令归义羌胡,若能让支姓月氏为他所用,任弘便不是一个光杆司令了。

    他们已来了令居数日,长史董通国奉命去召在浩门河畔的小月氏首领来见,眼下已到城外。

    不多时,董通国风尘仆仆地进入厅堂:“君侯,支姓小月氏的两位首领到了,但县令要他们在城门处卸掉兵器,月氏人不肯。”

    任弘想了想道:“告诉令居县令,从其俗,让小月氏人带兵刃入内,别让他们觉得我这护羌校尉胆小。”

    又等了一会后,董通国带着两个左衽皮裘,辫发的胡人入内:“这便是新上任的护羌校尉,西安侯任君。”

    眼下已是十一月初,外头十分寒冷,其中一个黄须碧眼胡儿脸上还沾着点霜,另一个则年纪稍大,鼻子冻得红彤彤的,几代人混血后,他相貌与普通羌人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头上是扎成两个辫子而非披发,还戴着不少黄金饰品,羌人豪帅可没这爱好。

    黄须碧眼者只随意拱手,半天憋出来四个字:“支胡赤儿。”

    另一位则朝任弘单膝下跪,低头道:“早就从若羌处听说过西安侯威名,吾乃浩门水东岸豪长,支书!”

    ……

    “支书!”

    在护羌校尉府的宴飨上吃饱喝足后离开了令居县,支书醉醺醺地骑在马上,呼喊声从后方传来,却是支赤胡儿在追赶他。

    两部在浩门水中游,远离另两个在湟中的部落。他们南方便是强大的煎巩部,西边则是破羌县的黄羝羌,只能抱团,互为唇齿兄弟。

    因为支赤胡儿不太懂汉话,所以常以支书为主。

    “兄长觉得,那新来的护羌校尉如何?”

    支赤胡儿虽然没怎么听懂,但那姓任的汉人君侯没有前几任护羌校尉的傲慢,准许他们带兵刃入厅堂,一起吃喝敬酒。他还听说这位西安侯曾以一人之力灭了西域的小国,让匈奴几位大王都知难而退,有些佩服。

    支书在宴席上不管任弘说什么,都满口应是,可这会却十分清醒,指着队伍后面,护羌校尉送他们的肉、酒和那些据说能让小月氏人少病痛的“茶叶”道:

    “不过是用烂了的老计策。”

    支书不屑地说道:“你的部落里没少养羌狗吧?驯野狗要先做什么?先扔一些肉,羌狗吃多了后,便乖乖跟着,套上绳索拴在庐落外。遇到追猎时,放出去撕咬黄羊,将其扑翻,但捕猎结束后,吾等不过在其头上摸一摸,让它吃肠肚和骨头,狗老了便杀掉,毫不怜惜。”

    “那护羌校尉任弘,也是想将我等当成羌狗来喂养啊。这些汉官都一个样,觉得吾等小月氏与羌人不同,勇健富强,每与羌战,常以少制多。羌胡相攻,汉人之利,用他们的话说,这就叫以夷伐夷,不宜禁护。”

    “平日里汉官给点小恩小惠,在与羌人作战时让吾等冲在前头,死伤的是小月氏的勇士,日后羌人联合起来,最先报复的,也是小月氏,到那时汉官还会管么?”

    支赤胡儿道:“但护羌校尉说,你我两个部落夹在几个大羌部中间,他愿意保护吾等免遭其报复凌辱……”

    支书摇头:“前任护羌校尉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各部说的,但龙耶羌被灭时,汉官做什么了?”

    龙耶部的事后,河湟各部不论羌胡,都对汉朝官府再无信任。

    他拍了拍自家兄弟:“靠汉人,不如靠自己!护羌校尉的好处吾等拿着,但也要约束好部众,别惹羌人。”

    “我听说,近来先零羌的使者奔走在各县羌部,要与诸豪解仇结盟,万不可得罪!等羌汉起了冲突,小月氏只躲在山谷里,两不相帮。”

    ……

    虽然仍独立于诸羌之外,但一百年的混居,也让小月氏的习俗与羌人区别不大,他们夏天在烧过的田地里播散种子,离开河谷到山坡上放牧,入冬前收割麦子,搜集干牧草,回到背风的山谷中躲避严寒。

    当十一月中旬霜雪降下,整个河谷变成了一片雪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浩门水也被一点点冻上。

    帐篷中,夏天积攒的干牛粪缓缓燃烧着,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也将陶壶里的酥油煮得滚烫,从护羌校尉处得到的茶饼被掰开一点放了进去,让微腻的酥油多了些清香。

    端着陶碗喝下一口这原始的酥油茶,支书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确实是好东西啊。

    他将陶碗递给自己脸色黝黑的大儿子,他喝了一口后,传给一口黄牙的二儿子,瘸了耳朵的三儿子,最后是被火烤得脸色发红的妻子、女儿、儿媳们,酥油粘在大伙嘴唇上,围坐在火边的一家人相视笑了起来。

    相比于外面的冰天雪地,他们无疑是幸福的。

    这是只属于豪酋家的奢侈品,较为平等的羌人不同,小月氏的豪酋需要黄金等物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省着些。”支书将只剩下一点的茶饼小心裹好,看来过些天,汉人过什么冬至节、腊日的时候,他还得派人去恭贺,再骗点好处来,从前的几个护羌校尉都很吃这一套。

    虽然好东西只与家人独享,不过支书确实是位好族长,在填饱自己肚子后,他会披上那件又厚又重的熊皮去巡视河谷。

    数百座庐帐点缀在浩门河东岸,屯下的干牧草还算充实,羊群也早就养足了膘,希望它们都能熬过这个冬天。用后世的比喻,畜群是本钱,它们的奶水才是利息,能吃利息就别动本钱。

    当然也不可避免一些庐帐干草不够,得杀掉几头羊才能撑过去。

    而对岸的支赤胡儿也会时不时派人渡水过来交换些情报。

    比如破羌县的黄羝羌遭了牲畜疫病,死了一半的畜群。

    “仲冬时,平日里分散的牧团聚集到一起,连牲畜也挤在一块,确实容易染病。”

    这就让支书更加佩服自己统御有方,他从父亲手中接管部落十多年了,从未让牧民们大规模饿死过,反而接收了不少从其余羌部逃来投奔的人。再加上从汉官那骗的好处,胜兵一千骑的体量,足以让他不必向南方强大的煎巩羌屈服。

    但他也没多想,只叫人让支赤胡儿小心,多往西边派些斥候,黄羝羌的人没了吃食,可能会来东边抢掠,这就是河湟的生存之道,死邻居,勿死我。

    三天后的那个夜晚,因为冬日的照射,雪开始化了一些,所以格外的冷,喝完最后一点酥油茶后,支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即便是族长,一家人连同狗一起睡在一个帐篷里,装酥油茶的罐子被舔得干干净净,牛粪缓缓燃烧,温暖而喷香,偶尔有女人的轻哼传来,也不知道是他哪个儿媳发出的。

    直到半夜,正在抓痒的支书被惊慌的族人推醒。

    钻出庐帐,支书瞪大了眼睛,看到了西岸兄弟部落那冲天的熊熊火光!

    ……

    十一月十五这天,任弘来到令居城头时,只看到了一行狼狈不堪的小月氏人,下了马拜倒在城下,为首的便是那支书。

    支书发辫都没顾得上扎,那辫子上的黄金饰品也不知去向,只披散着头发大声哭泣道:“护羌校尉,煎巩羌与黄羝羌袭击了支赤胡儿,又渡河击破追杀我部,如今青壮在阻挡追兵,其老弱妻子随我逃至此处。”

    他身后,是拉成长队的逃难队伍,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小月氏人神情惶恐地牵着马匹牛羊,他们是支姓月氏最靠东的一支,当西路被断后,竟没了去处,只能带着最后一分希望,来向他们也不信任的汉人求助,只期盼这高高的墙垣,能挡住羌人贪婪的追击掠夺。

    “望护羌校尉开门纳之!”

    支书将头深深稽到了冻得梆硬的地上,而站在城头,任弘能看到在极远的地方,羌人与小月氏的骑士们在雪还没化完的山谷中追击搏杀。

    “不能开!”

    令居县令名为富昌,见此情形连忙劝阻任弘道:

    “西安侯,羌胡相攻实属寻常,更何况令居地处金城、武威要冲,小月氏向来持两端,常为羌人刺探我虚实,恐其有诈。”

    “这门,万万开不得!”

第233章 绕城骏马谁能借

    令居城头,县卒们艰难地拉开弩弦,满矢瞄准外面,但对上的却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逃难的小月氏人正不断涌来,有人冒失地靠近,却遭到了一阵攒射作为警告,他们只能站在扎在地上的箭羽之外,哀求地仰望着城上的护羌校尉。

    扶在女墙上,任弘感觉手心很凉。

    “怎么这么巧,我前脚才欲笼络收买小月氏,羌人后脚就袭击了他们,这究竟是意外?还是羌人欲提前折我外援?”

    冷静下来后,他认为黄羝羌的遭灾,和对小月氏的劫掠应是意外。

    赵充国说得好啊,羌人如流沙,难以预料其动向。各部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今天你抢我几百牲口,明天我夺你一些帐落,仇恨与混乱在数百个山谷中延续了千百年。

    这就是河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畜产充足的煎巩羌也掺和进来,恐怕就有所蓄谋了。

    突发事件是照妖镜,是试金石,他这护羌校尉究竟是骡子是马,一试便知。

    连同手下人的能力高低,也要接受第一次考验。

    “西安侯,羌人动乱,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令居县不失,决不能开城!”

    令居县令富昌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护羌校尉府之所以设在令居,就是因为此地地处要道,扼守金城、武威交通。

    令居县东边是“乌亭逆水”,也就是后世的甘肃庄浪河,南边为宽阔的河谷盆地,适宜屯田耕作。西北为乌鞘岭,众山环抱,高耸入云,巍峨险峻,一条蜿蜒道路穿过山岭与河水间的峡谷通向河西走廊。四十多年前,霍去病便带着万骑翻越这道天险,开始了对河西的征服。

    如今在令居城背后的河谷中,土垣烽燧一直延续到武威郡,毫不夸张地说,在金城,令居比郡府还重要,郡府丢了顶多丢金城,可若是令居失守,连河西四郡都会被危及,匈奴做梦都想要与羌人联合夹击狭长的走廊。

    “但也不能对羌人攻击小月氏坐视不管啊。”

    与令居县令持相反看法,长史董通国说道:“追究河湟诸部与大汉离心的原因,除了豪右官吏欺压勒索外,也是因为护羌校尉府对各部落恩信不厚,未能禁大欺小。”

    “眼下西安侯欲招揽小月氏为我所用,今因其迫急,以德怀之,岂不正妙?前几日校尉才说会庇护小月氏,如今彼辈却为羌人攻灭,河湟诸部,恐怕再无人愿意依靠官府,反正只是一些妇孺,不如开门纳之。”

    令居县令富昌一听急了:“董长史这是想用全县百姓的性命安危,来换取小月氏的首鼠两端么?想要开城,除非杀了我!”

    “富县令。”这时候,僵了许久的任弘终于出言了。

    富昌眼睛盯着任弘,郡县与护羌校尉府是两套平行的系统,富昌守土有责,心里打定主意,若是西安侯犯了糊涂,执意开城,富昌便要与之翻脸,让县卒们“请”他回护羌校尉府去冷静冷静了!

    却听任弘道:“派人召集青壮自带兵刃,来城头戍守,再叫县卒们将南门顶死,做好最坏打算。”

    这是不欲开门了么?富昌大喜,任弘却又道:“放下绳子,拽小月氏豪长支书上来说话。”

    令居县的城楼不高,支书抓着麻绳爬上来,双手被摩得破皮,却也顾不上疼,朝任弘再拜顿首:“请护羌校尉救救我部!”

    任弘却不急,问起支书详细经过来,比如袭击的过程,对岸的支赤胡儿真的全灭了?煎巩羌出了多少骑追杀他们。

    支书没敢瞒报:“光吾等看见的起码有三千骑,黄羝羌那边则不知道。”

    “你的部落有多少人马在抵御他们?”

    “千余骑,由我长子支屈大,次子支屈二带着,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支书忧心忡忡,他们是存是灭,全凭任弘了。

    煎巩羌精锐尽出,且不是简单的掠走牧团牲畜,而是欲灭之而后快,这起袭击恐怕谋划好些天了,绝非临时起意。

    “果然是针对我来的啊。”

    任弘心中了然,对富昌道:“富县令,我知道你守土有责,而我虽然秩禄更高,却没有权力开令居城。”

    “但让小月氏妇孺靠近城下,在羊马墙后暂避,这却是你我二人能决定的事。”

    所谓羊马墙,便是在主城墙外十步修筑的矮墙,四面壕内,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和平时期用以安置羊马牲畜,也为战时护城多了一道防线。

    不到万不得已,富昌也不愿同西安侯翻脸,小月氏人躲在羊马墙被,既能得到城头弩矢的保护,也不至于危及城内编户齐民。

    他立刻表示同意,叫县卒放下弓弩,而支书则如蒙大赦,招呼族人近前,老人和妇女带着孩子钻到羊马墙背后蹲下,当靠在这不及人高的矮墙上时,才感觉到了一丝安全。

    眼看族人陆续躲进羊马墙内,支书长舒了一口气,正欲再谢,任弘却止住了他。

    “支豪长,你留在城头上,安抚约束好汝部族众,勿要使其慌乱。”

    支书了然,这位君侯仍不太放心,要留他在城头做人质:”但我诸子和族中青壮还在被羌人追击围困……”

    “他们自有人去接应。”

    任弘点了自家司马的名:“张要离,去城北召集护羌校尉府麾下两百骑,准备好弓矢刀剑,准备随我出城!”

    “两百对三千?”

    张要离略为迟疑,心里想着两百人加上千余小月氏,能退三千羌虏么?但他没敢质疑。

    倒是方才意见相冲的县令富昌和长史董通国闻言,竟齐声劝诫道:“西安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羌虏或已反叛,万万不能出城啊。”

    “不出去,难道还要躲在城中,坐视他们追击小月氏到令居城下,耀武扬威不成?”

    任弘摇头道:“富县令,我丢得起这脸,我所持的节杖也丢不起。”

    “护羌校尉有监视羌人动向之责,如今煎巩羌欺压小月氏,还追着他们到县城周边,恐怕是想要试探我这新任护羌校尉的能耐,若我躲在城内不出,必为其所轻,今后内外羌人更不能制。”

    “更何况,若坐视羌人深入,周边十几个里闾的百姓怎么办?如今不只要接应小月氏,还要将羌人逼退才行,否则百姓在你我眼皮底下有了折损,事后恐怕连富县令也要被府君责备啊。你只管守好城池,他事勿问。”

    富昌讷讷不敢再劝,董通国、韩敢当、游熊猫、辛庆忌等却怕任弘出了意外,请命说愿意代他走这一趟,让任弘坐镇城头指挥即可。

    任弘却不以为然:“汝等莫非忘了我是因何封侯?”

    当然没忘,对这位西安侯的每件事迹,辛庆忌都耳熟能详。

    他曾纵马天山请援兵。

    也曾借乌孙之力灭龟兹,救轮台。

    更胆大包天,用自己的机智周旋于匈奴诸王两万大军之间,保全了铁门关不失。

    比起他横行西域的日子,城外不过区区三千羌骑,何足挂齿?

    反正辛庆忌一点都不担心。

    “南门不能开,吾等且绕城一圈,从北门出。”

    任弘接过韩敢当递来的节杖,将那赤红色的牦牛尾捋顺,下了城楼,翻身上了萝卜,操辔而去:“老韩,你嗓门大,一路上帮我喊些话。”

    “喊什么?”

    “羌虏犯界,西安侯、护羌校尉任君出城退贼,素闻令居城中多射猎侠义儿郎,可有一二人携弓马同行?”

    ……

    任弘手持节杖缓缓从街上走过,火红色的牦牛尾微微摇摆。

    后面是辛庆忌、游熊猫、以及乌布的那十余骑乌孙人扈从左右,在硕大的城池中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而韩敢当则朝街道两侧密集的里闾大呼,声音穿过紧闭的里门,回荡在小巷中。

    “会有人应么?”

    乌布心存疑虑,这要是放在乌孙,牧民们肯定纷纷响应,但在他印象里,长安街头的汉人终日忙碌于生计,商贾也十分功利,只不知这令居县如何。

    确实没人回应,只有一扇里门开了,一位里监门脚步匆匆,边走边往身上套一件旧皮甲,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箍得他有些紧,尤其是肚子部位。然后接过女儿递来的矛,跨上老马,也不说话,就默默骑行在队伍后面,马蹄踩得路面啪嗒啪嗒。

    “是一人灭一国的西安侯么?请带上吾等!”

    紧接着,三五个轻侠少年大呼小叫地牵着马跑了出来,他们背着弓箭,欢喜地加入了队伍,有说有笑,好似是去狩猎。

    但凡家里有马匹的,都陆续走了出来汇入小小的队伍里,他们衣着各式各样,年龄老少皆有,兵器也五花八门,来自各行各业,狗屠、猎户,将干草叉当矛使的农夫。唯一相同的是,面色轻松不像是御敌作战。

    这一幕,让任弘想起在敦煌时,当他和韩敢当镇守的破虏燧被围攻时,先到的是闻讯赶来的当地轻侠骑士,而非官军。

    比起传统的“六郡”,金城郡更加迫近戎狄,被迁到这里的移民也不是什么善茬。两代人下来,皆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青壮男子几乎个个都能当骑兵用。

    这时候,几个为丈夫牵马扛矛出来的健妇嚷嚷了起来:“校尉也别光呼唤男子,吾等令居县的女子,也多半能骑马,会射箭,可否同去?”

    任弘道:“汝等可以去城头协助县令。”

    那几个健妇不干了,叉腰道:“西安侯不也娶了一位能纵马杀贼的乌孙公主,怎就瞧不起吾等妇人?妾虽然没杀过人,却杀过彘椎过牛。”

    任弘可不想惹她们,告罪道:“不敢,只是怕汝等太过悍勇,不仅吓退了羌虏,还吓坏了被他们追杀的小月氏人。”

    这就是凉州的女人,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想要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生存,就得比戎狄更戎狄。

    当他们来到城中央的十字路口时,这里更聚集了数十名丁壮。

    与任弘身后挤满街道,有些杂乱的众人不同,他们统一皂色衣裳,披着漆成红色的甲,甚至还有拎着弩的,显得缄默而可靠,一看就是训练过的。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叟,手持握着一杆矛,骑在马上身子挺直,看到任弘的节杖后朝他拱手:“后将军家监赵甲,带赵氏家卒四十人在此,愿随护羌校尉出城逐寇。”

    任弘朝他还礼:“既然是后将军的家兵,长者做得了主么?”

    赵甲大笑道:“四十年前,诸羌动乱围令居县,家主带着城中百姓坚守了半年,等来援兵,老朽我当时就在城上拉弓,之后四十年但凡羌虏动乱,也不管家主和君子在不在,老朽都是第一个带人上城的,当然做得了主!”

    任弘肃然起敬:“将门就是将门,稍后出了城,有劳长者在后为我约束众人。”

    “君侯是故意让我在后,怕老夫拉不开弓?”

    赵甲有些不高兴,却也十分熟练地吆喝其乡亲们来,骂骂咧咧地帮任弘维持秩序。

    再往前走,连没有马匹的人也纷纷来询问可否能一同出城,甚至有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孩童,被赵甲喝退后,羡慕地看着骑行在任弘左近的辛庆忌。

    “西安侯就是西安侯,我不枉此行。”

    辛庆忌此时此刻万分激动,握缰绳的手都在发抖,从城南到城北,每加入一批人,他都忍不住去看一眼,如是数十次,反而将脖子扭酸了,又怕被人笑话不敢去揉。

    反倒是持节而行的任弘有大将之风,从未回首一次,只是快到北门时问道:“子真,多少骑了?”

    辛庆忌又回头看了看:“大概五六百骑,街道都挤满了,地上全是马留下的矢尿,城里有马的人恐怕都来了。”

    “差不多了。”

    任弘招呼众人加快速度:“若再多绕一会,恐怕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要被我带出去,富县令又要哭了。”

    少顷,当北门大开时,心怀疑虑的张要离与两百护羌校尉亲卫们,只看到在血红的节杖牦尾和赤黄汉旗引领下,六百骑咋呼呼的令居县丁壮老少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张要离十分惊讶,连忙带着众人汇入,来到任弘身边。

    “张司马,你带一百骑散开,为我斥候前锋。”

    “诺!”张要离催马而去,这次再无迟疑,心里骂自己瞎操心什么,羌人有三五千又如何,他们有西安侯啊!

    和张要离一样,追随而出的六百令居人,除了自身善骑射外,他们敢于同行的底气,也源自大名鼎鼎的西安侯,有他在,怕什么!

    已成众人之胆的任弘持节在前,他也感觉到,和在西域时不同了。

    “那时候,我是只假龙虎之威的狐狸。”

    任弘想起在罗布泊见到的那头斑斓猛兽:“而现在……”

    “我便是虎!”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34章 刁民

    任弘是见识过大汉正规军的,不论是尚未完全丧失战斗力的长安北军八校,还是傅介子麾下,临时组成的大汉西域远征军。

    相比于他们,他今日带出令居的这六百余骑可谓乌合之众,不但衣裳武器五花八门,也没什么秩序,靠着几个里长、亭长和赵充国的家兵们才勉强维持秩序。

    隶属于护羌校尉的两百扈从,也是当地征募的杂牌军。

    但当他们抵达城西南十余里外,羌人和小月氏火并的地点时,发现双方比他们更乌合。

    汉人骑从好歹还有点阵列和前后,羌人与小月氏就没这讲究了,两边几千人乱糟糟的挤在一起,骑马步行者各半,你能看到骑兵挤在步兵里干瞪眼,也能看到步兵被骑兵裹在一起进退。

    袍泽比敌人还危险,这哪是打仗,简直就是中学生打群架。

    双方衣着也十分相似,都是捂了半个冬天臭烘烘的皮裘,唯一能用来分辨敌我的就是发式了,羌人披发或椎髻,小月氏则扎了辫子,他们在努力向羌人抛射箭矢,羽矢杂乱地在空中飞舞,不断有人中箭坐倒在地。

    而羌人似乎是舍不得射箭,亦或是箭术太差,用的居然是皮带飞速甩动抛出的飞石。

    任弘听羌人龙耶干芒说过,住在稍高处的羌部养牦牛,那些畜生皮厚,若是抽它鞭子,你手都酸了,它还在雪里慢慢地拱着寻食,得扔石头吓唬,所以羌人飞石准头很高,中者头破血流。

    扔完一轮石头后,羌人便开始了他们最擅长事,猪突冲锋——骑着高大河曲马的羌人果于触突,这种马体格强壮,适合突击或者拉挽重物,却见他们披着简陋的甲,从山坡上悍不畏死地持着矛朝敌人发动冲击,小月氏毕竟人少,渐渐不敌。

    而诡异的是,前面的三千多羌人在战斗,后面还有许多人也不助战,坐在地上烤火,他们已经发现了靠近的八百汉人,牛角号被吹得震天响,跳将起来上了坐骑,看来那是羌豪留着的预备队……

    “羌人不止三千啊。”

    任弘算着羌人的数量,不知是支书报错了还是刚赶到了一匹,这些羌人起码有四千,是煎巩羌和黄羝羌合兵追击么?

    张要离提议道:“西安侯,吾等插入两阵之间,将两边分开如何?”

    在他看来,西安侯此来是要接应小月氏,然后将羌人斥退的,护羌校尉起到的是仲裁的作用,那六百人是拉来壮胆充数的。

    但没想到任弘观察了一阵后却道:“直接朝羌人侧翼冲杀过去,喊杀声越大越好。”

    “啊?”

    张要离一愣:“吾等不是来调解的?”

    任弘有自己的打算:“羌人不会与吾等讲理,彼辈人多,若是道明来意,反为其所轻,非但不放小月氏离开,甚至有可能袭击吾等。不如乘彼辈不知我方虚实,先做出冲击之势,羌人本就没准备好与汉官为敌,以为我有后援,势必退却。”

    “将话传下去,没有金鼓,跟着我走,跟着赤黄旗走,马速不要太快,吓唬吓唬羌人即可,不要与之恋战。”

    他看了有些紧张的辛庆忌一眼:“第一次打仗?”

    “不是第一次,之前见过。”辛庆忌嘴硬。

    任弘一笑:“待会跟紧我,今日只是小场面,多半打不起来。”

    话被传了下去,引起一阵嘈杂之声,但在赵充国家监赵甲的训斥下很快就没了。

    令居县人与羌人供出了数十年,时常发生冲突,因为汉民有官府撑腰,从来不带怕的。乌合之众们跃跃欲试,随着任弘抽出剑纵马上前,也一批批从山坡上冲杀下去,直指正在围攻小月氏的羌人侧肋。

    原本迎过来想要看看汉人打算做什么的几十名羌人见此情形大惊,还不等逃远,为首的乌布便带着乌孙人开弓瞄准,将他们一个个射落,乌孙人的射术显然要好过羌人。

    几十支牛角号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急促的音调寓意着危险到来,正在鏖战的羌人偏头一看,一支数百骑的汉人竟朝他们侧方杀来,也顾不上小月氏了,忙不迭地退了回去,小月氏乘势反击,反而杀死了百余羌人。

    而任弘却没有直接冲入阵中,反而带着众人绕了个弯,重新回到了山坡之上,小月氏人发现这是友军,也陆续撤了上来,多是伤痕累累。

    任弘派人过去道:“我乃护羌校尉,汝等豪长支书去向我求援,来救汝等了,谁会说汉话?”

    “我乃支屈二。”一个头发微微发黄的长脸青年来向任弘下拜,头上被羌人的石头砸出一个伤口,鲜血不断渗出来。

    “汝兄长呢?”

    “死了。”

    支屈二看向身后——那原本是白马,他兄长的尸体放在上,鲜血将马染成了鲜艳的花红色。

    双方就这样分出狭窄的河谷两方,任弘人少不希望令居县人有伤亡,懒得去仰攻,而羌人不知他虚实,也不敢再攻过来。

    羌人显然没搞清楚状况,许久后才派了人过来试探:“来的是哪位汉官?”

    任弘一挥手,让人将这译长按倒,先打上十几耳光:“护羌校尉至此,煎巩羌、黄羝羌豪长何在?为何袭击小月氏,立刻来见我!”

    方才任弘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冲了,对面的羌帅哪里敢过来拜见,继续让脸肿着抵达译长来传话:

    “煎巩豪长煎良、黄羝豪长黄羊儿敢告于护羌校尉,煎巩羌和黄羝羌的牛羊走失,原来是被小月氏人偷了,于是便来讨要,小月氏不还,这才起了冲突,护羌校尉要庇护小月氏么?”

    “荒唐!”任弘大怒,让韩敢当再扇了译长几下,骂道:

    “丢的是头金牛还是金羊?要三四千人一起来找?还敢跑到本校尉驻地二十里内交兵。回去告诉煎巩豪长,立刻交还掠夺的牲畜人口,收兵散去,否则将视为叛逆,天汉大军即时诛灭!”

    译长被扇得晕头转向,连连讨饶,最后稽首去了。

    对面的两个羌部也在观察汉人,张要离将斥候布得很开,羌人的游骑过不来,见赤黄旗牦牛旌,应该就是那新来的护羌校尉,但他们没想到此人会直接带兵出城接应小月氏。

    “可比前任的护羌校尉大胆多了。”

    煎良对黄羊儿道:“西岸的小月氏支赤胡儿已散,吾等也掠了足够的牛羊妇女,答应先零羌的事也做到了,不宜直接与汉官起冲突,不如撤走。”

    眼看羌人陆续撤离,支屈二急了:“护羌校尉,不能放他们走!”

    赵氏家监赵甲过来讥讽道:“你这湟中胡,要报仇便带着部众追上去啊,还等什么?”

    支屈二不说话了,额头的血还在流,任弘示意游熊猫给他包扎一下:“穷寇莫追,归师勿掩,小月氏伤亡颇多,且先收拢部众,想要报仇?”

    他笑道:“只要汝等愿意,有的是机会!”

    ……

    相比于西岸几乎全灭的兄弟部落,因为支书带族人溜得快,损失的主要是牛羊牲畜,人却大多都活着,在任弘带着被解救的小月氏千余骑回到令居县时,先逃来的妇孺和丈夫兄弟儿子见了面。

    从一百年前开始,月氏,不论是大月氏还是小月氏,就失去了故乡,成了流浪的民族,东奔西走,却要么被紧紧追杀,要么遭到排挤。

    大月氏跑得远,已经抵达阿富汗和北印度,翻身做了主人。小月氏更惨些,在湟中这苦寒之地,夹在汉羌之间,小心翼翼地度日。

    可没了牛羊,丢光了秋天积蓄的粮食,这个漫长的冬天要怎么熬过去?狩猎绝对填不饱大多数人的肚子,等二三月冰消雪融,他们部落恐怕要死三分之一的人。

    一个小豪帅在支书耳边说了几句话,支书阴沉着脸颔首,目光看向还没进城的任弘。

    相比于唉声叹息不知要怎么度过这么冬天的小月氏,任弘身后的令居县众人则兴高采烈,虽然今天没打起来,但他们却以八百人吓退了四千羌人呢。

    支书忽然抽出了刀,一下捅进了那对他耳语的小豪帅肚子里,又在惊呼中,当场砍了他的头,然后膝行来到任弘面前,将血淋淋的头颅献上。

    任弘在韩敢当等人的扈卫中,丝毫不担心安全:“支豪帅,他犯了什么罪?”

    “忘恩之罪。”支书道:“此人居然提议劫持任使君,抢掠令居,小月氏最重恩义,他该死!”

    “汉家常视我为贼寇,历任护羌校尉欲使我与羌人相斗,紧要时却又不救,今任使君待我以恩信,开门内我妻子,部族乃得保全,吾等不知何以为报。”

    支书用月氏语吆喝着部众,带着这些蓬头垢面的难民,朝任弘下拜叩头道:“从今以后,我部千余青壮,任凭君侯差遣!”

    这意思就是:要管饭。

    支书能猜到这位护羌校尉的所求,过去三十年间,他们小月氏经常做汉人的雇佣兵,如今不过重操旧业。

    任弘心中暗喜,多亏了煎巩羌抬一手,小月氏无法保持中立,他急需的第一支武装到手,起码不再是空头司令了。

    不过,别看小月氏现在惨兮兮,支书满口恩义,可湟中胡出了名的狡猾和摇摆,得提防他们变成中山狼反咬一口,妇孺老幼,就作为人质吧。

    在任弘看来,真正靠得住的,还是今日帮了大忙的令居人。

    于是在派人送小月氏去城东的山谷暂时安顿后,任弘在城门前朝溜达了一圈,准备回家吃饭的令居县众人长拜道:

    “今日多亏诸位义士,方能斥退羌虏,本校尉会向朝廷为诸位表功!”

    按照套路,众人应该惶恐回拜,下一句应该是“西安侯不必如此,保卫家乡本就是吾等该做之事”。

    然后各回各家,不留身与名。

    唉,凉州的乡亲们就是朴实啊。

    可让任弘没想到的是,他这话一说出来,便引发了一阵咋呼。

    不知是谁第一个叫了起来:“表功?好啊!诸位听到了么?西安侯要为吾等向长安要好处了!”

    “大善,今日不枉我白跑了一趟,这甲可紧了。”

    这是那第一个加入队伍的里监门,中年发福后,年轻时制作的甲胄有些紧,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却忽然高兴了起来,让任弘大跌眼镜。

    “西安侯,要表功就替吾等要些实惠,那些没用的爵位,就不要再发了,我邻居家的痴儿都已经是公大夫了。”

    “我也是五大夫了。”

    “没错,直接赐酒比较好,宁少一级爵,换得一盅酒。”轻侠们已经在舔嘴唇了,边塞儿郎,酒是永远不够的。

    “若是能免口赋一年就更妙了。”一个商贾懒洋洋抱着矛如是说,嘴里哈欠连天。

    赵甲也哈哈大笑:“羌人践踏了好几处田亩呢,西安侯给长安的奏疏里说夸张些,若是能免赋三年、五年,吾等定会念你的好。“

    这……

    任弘哭笑不得,他来金城郡前听说,此地是“民俗质木,不耻寇盗”。

    当时还奇怪,老实人和强盗,这两个词怎么会合在一起用,如今才知道,这些金城郡人啊,真是又质朴,又刁蛮,做事时靠得住,要起好处来也毫不客气,蹬鼻子上脸的。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才能将根深深扎在这片穷山恶水里,在战火连天的边塞活下去,强悍到羌胡都怕他们三分。

    任弘只得答应了他们那些不算过分的请求,回过头后,望着欢天喜地回家的众人,笑骂道:

    “这群凉州人,真是一群刁民!”

第235章 不开第一枪

    十一月十八日,当任弘带着十多名随员来到金城郡府允吾县以北,湟水渡口郑伯津时,发现相较半个月前,此地的障塞起码多了上千兵卒,住得满满当当。

    那一日收拢小月氏后,任弘让辛庆忌飞马前来报信,郡府已得知令居县的事变。

    天气寒冷,郡卒们正围在大大小小的火堆前烤火取暖,听到马匹嘶鸣,任弘持节风尘仆仆进来后,都站起身肃然作揖。

    任弘钻进暖和的厅堂里,金城西部都尉辛武贤盘腿坐在里面,披着一身熊皮裘等待任弘到来,辛庆忌跪坐在旁,火炉旁放置着酒壶,已经烘得发烫。

    “道远来得刚好,酒已温。”

    辛武贤嚼着牛肉干,让儿子做起侍酒的活来,等任弘喝了一盅暖了身子后,便看着他道:“令居之事,我都听这孺子说了,道远贵为列侯,却不顾安危,亲自出城斥退羌虏,可谓勇矣。”

    “但煎巩、黄羝羌贸然进攻小月氏,还侵犯到县城附近二十里内,已形同反叛,道远对他们太过客气了,当时就该一鼓作气,配合小月氏冲阵,歼灭其主力!”

    这话语里,似乎还嫌任弘太过保守?

    若真按他说的做,汉羌之间的第一枪就打响了,这开衅的锅,岂不是要任弘来背。

    更何况,任弘并不认为现在与羌人全面开战,金城郡会有胜算。

    任弘还不及回答,辛庆忌就为他抱不平来,捧着酒罐道:”父亲,当时小月氏人如惊弓之鸟,在吾等与羌人缠斗时。完全可能自己跑了,令居县人再勇锐也是民,羌人可有四千多……”

    这孺子才被派到任弘身边半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辛武贤瞪了他一眼:“我与西安侯说话,你这孺子插什么嘴,好好倒酒!”

    见辛庆忌缩了脑袋,任弘笑道:“辛都尉,令郎虽才弱冠,却有公子庆忌之勇,弓马娴熟,当日勇锐当先,颇为鼓舞士气啊……不过之所以未能当场惩戒煎巩羌,确实是只依靠令居县人,不足与羌人对敌,还是得靠都尉手下的郡兵才行。”

    任弘开始尬吹辛武贤:“我方才进来时,发现障城上的士卒不管寒风再冷,都在站岗,此雄兵也,不亚于长安北军。”

    “西安侯看出来了,我老辛别的不说,带出来的兵卒,确实比北军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八校要强!”

    辛武贤吹完牛后道:“道远,羌人竟敢袭击小月氏,除了除去将他们分隔的小月氏,掠夺牲畜人口外,也是欲试探你这新上任的护羌校尉啊。黄羝羌势力弱小,竟能攻灭一个青壮上千的部落,定是得了先零羌相助,破羌县来报,说先零羌的豪帅杨玉,确实有向东移动的迹象。”

    “杨玉……”任弘多次听闻此名,作为河湟最强大的部落,先零有两位大豪,一个叫犹非,一个叫杨玉,都被汉朝封为归义羌侯,一年多前,就是杨玉灭亡了龙耶部,是龙耶干芒的仇人。

    辛武贤一直主张重拳出击:“早打也是打,晚打也是打,羌人反相已露,吾等再不动作,就要受制于人了。不如你我现在就去说服郡守,发郡兵北上,先奇袭煎巩羌,将其剿灭,以震慑河湟,也免得与先零羌开战时腹背受敌。”

    你还知道腹背受敌啊!

    任弘连忙劝阻道:“奇袭恐怕不可能了,煎巩羌十分小心,我派斥候去查探过,他们掠夺小月氏后,便往山里迁徙,守于深山,这天寒地冻的,我军想要一举攻灭恐怕不易,反而会损兵折将。”

    “更何况,除了煎固羌、黄羝羌外,先零羌的钟种血亲遍布金城,允街县有当煎羌,安夷县有勒姐羌,河关县有封养羌,白石县有牢姐羌,都因为汉人迁入与之争地,颇为不满。源于研种的枹罕羌也与先零解仇结盟。”

    金城郡其实是被诸羌团团包围的。

    任弘劝辛武贤道:“一旦起了冲突,以上诸羌若助先零,势必让各县都陷入危局,对战事不利啊。到那时半郡沦陷,吾等被诸羌围困,反要长安发兵来救,辛都尉,你我非但无功,反而有过!“

    “我看先零羌仍在试探,想要翦除可能会助汉军的小月氏,煎巩羌也没下定决心直接与大汉翻脸,因为他们不敢将妇孺丢在冬场,远涉河塞来攻我,既然羌人犹豫,那吾等也先拖一拖,做好准备,此谋而后攻也。”

    辛武贤有些不耐烦:“那要拖到何时?先零羌正与诸部解仇结盟,每拖一天,敌便强上一分。”

    任弘道:“过了今年,初春时羌人粮食将尽,马匹最为虚弱时再开战!”

    “辛都尉请相信我,在那之前,两个月内,我会改变形势,让敌对于我的包围,变成我对敌的包围!”

    ……

    好容易按下辛武贤想立刻开战的念头,任弘又进了允吾城,他还有个更精明的对手要应付。

    在进郡守府前,任弘好好揉了揉自己被冻僵的脸,好让待会同那浩星赐交手时表情更生动些。

    果然,任弘才进门,浩星赐就没给他好脸色看,阴着面孔道:“道远不是答应过老夫,会以大局为重,主绥,保金城羌中无事么?为何你刚去令居,就出了这等大事,莫不是想遂了辛都尉的愿,这个冬天就开启边衅?”

    这句话甩锅意思明显,一旦此事成了河湟动乱的导火索,浩星赐了不愿承担任何罪责。

    任弘能甩锅前任,浩星赐也可以甩锅给任弘啊,反正被撵来做护羌校尉的家伙,都是在朝中都没什么背景的倒霉蛋。

    任弘也没有愤怒,反而故作惊讶:“太守莫非是听了谁的谗言,说我与羌人起了冲突?”

    “我只是履行护羌校尉的职责,羌人与小月氏火并,便出城去将其劝解开来,让煎巩羌大豪煎良知错而退,又安置了小月氏,免得他们饥荒无序冒犯县乡,如此而已。”

    “在太守治下,令居、浩门仍是一片安宁,长安也不会在腊日、正旦这大喜日子里,收到任何金城郡有羌乱的消息!”

    “如此甚好,老朽就知道道远能办好护羌校尉的差。”

    浩星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猜到了煎巩羌袭击小月氏的目的:翦除可能会为汉人所用的异类,试探金城郡的反应,顺便立威,通过掠夺分给血亲诸部,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任弘则证明了他的才干,应对十分得当,不卑不亢,没有像龙耶部那次一样,让诸羌轻视金城,也未引发剧烈冲突。

    事到如今,浩星赐是看清楚了,先零羌恐怕真有心重返河湟,明年或后年,战争随时可能开打。

    他现在只希望,即便真的开战,也不是由金城郡先动手。

    出头椽儿先朽烂,这是浩星赐在官场混迹多年明白的道理。

    浩星赐不想做首倡与匈奴开战,事败后自杀的王恢,也不愿做因为守备边塞不力,羞愧而终的韩安国,他想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比如让金城郡的和平,维持到自己调走……

    “还有个好消息要告知太守。”这时任弘又道:

    “小月氏浩门东岸的大豪支书为羌人欺压,得我相救保全妻儿,十分感激,愿带着整个部落降于大汉,成为金城郡的编户齐民。”

    “他还主动请命,亲自去浩门水西岸,招揽另两个支姓月氏部落来降,合计共有三千余户小月氏愿归附于汉。”

    这确实是好消息,招徕蛮夷来降,增加人口本就是边郡太守的政绩。金城郡户口不过三万,一夜之间多出十分之一!明年的上计会变得很亮眼,浩星赐真得谢谢任弘。

    但浩星赐却注意到了另一点,暗道:“三千户小月氏,能出两三千骑青壮吧?依照汉制,归义羌胡不归太守管,也不归都尉管,直接由护羌校尉统率,西安侯不再无兵无权了。”

    这年轻人在金城郡说话的份量,一下子举重若轻,他是否会变得激进起来?偏向恨不得马上对羌人开战的辛武贤呢?

    浩星赐从来没相信过任弘,也猜到,任弘对辛武贤恐怕也做了相同的承诺,否则那辛庆忌为何会跟在身边?

    浩星赐遂笑道:“素闻小月氏勇健富强,每与羌战,常以少制多,如今为羌人所迫,为护羌校尉收复,若是打起来,多了一支生力军相助啊。”

    任弘摇头道:“太守误会了,小月氏虽常为汉所用,可惜首鼠两端,不堪大用,招降他们,主要是让羌人多一分忌惮。别说三千户,就算降了五千户,我还是主绥,能不打,就不打。”

    见浩星赐依然不置可否,任弘道:“不瞒太守,我这几日北上令居,亲自考察羌人虚实,想到了一个不必用兵,便能让先零羌联盟土崩瓦解的办法!”

    说着他抽出袖中的帛书,走到浩星赐案几前双手奉上:“已经拟好了奏疏打算上报朝廷,或有不妥之处,可否请太守过目指点?”

    这倒是让浩星赐十分受用,护羌校尉与太守是两套平行的系统,完全可以自行上报,任弘在上疏前先与他商量,给足了浩星赐尊重。

    浩星赐暗赞任弘会做人,接过那帛书,展开一看,却面色一变,读完后将其放在案几上,手指敲打着那份长长的名单道:

    “西安侯,这也太儿戏了!”

    ……

    ps:第二章在23点。

第236章 攻守之势异也

    十一月底,长安未央宫尚书台,以霍光为首的中朝八人小组又在开小会了,讨论的便是护羌校尉任弘从金城郡所上的奏疏。

    奏疏里先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开场,陈词痛批前任,认为其对诸羌的管理无度,导致先零羌坐大,河湟不宁。又盛赞金城太守浩星赐和都尉辛武贤和衷共济,积极协助任护羌展开工作,这才能在两个月内取得小小成果:

    在任弘积极斡旋奔走下,小月氏三个半部落归顺大汉,愿由“湟中月氏”更名为“义从月氏”,四千户人口纳入金城郡管辖,任弘希望能招募其青壮,组成“义从骑“三千。

    在地方上任官,是否解决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特别是让朝廷看到你在做事。

    相比于前任几位护羌校尉上任几年啥也没干,任弘上任两个月交出的答卷十分炫目:金城郡多了十分之一的人口,三千义从骑让郡兵如虎添翼。他还乘机为令居县人请求免口赋一年。

    任弘也总结了不足,因为前任的愚蠢,汉羌矛盾巨大,河湟羌人躁动不安,若是再像从前那般放任不管,恐怕会导致又一起羌乱,为此他提出了一策,列了老长一份名单……

    正是这份名单,让中朝产生了分歧。

    “大将军,归义羌侯也就罢了,但‘归义羌王’?大汉尚无此先例,还一次封两位!任道远当这是不值钱的军功爵位,随便发么?”

    对任弘提议封金城郡境外河曲“罕开羌”和鲜水海(青海湖)“卑禾羌”的大豪为羌王一事,左冯翊田广明是持反对意见的。

    这与他的履历有关,田广明是被公认的“酷吏”,以郎为天水司马,后来迁任河南都尉,他为官的作风便是“以杀伐为治”,在汉武帝末年郡国盗贼并起的时候,迁为淮阳太守,屠刀之下亡魂无数,还平定了一起震惊天下的城父县令谋反案,从此成了九卿。

    数年前益州郡西南夷叛乱,霍光派田广明南下镇压,他也是以杀为治,不分良莠老弱,一口气杀了三万西南夷,人头堆满了滇池畔,或许是杀无关平民太多让霍光不乐,事后只被封了关内侯。

    所以田广明在对待边境戎狄事时,就一个办法:杀!

    这一点上,倒是与范明友、辛武贤很像。

    “武者止戈,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有何不可呢?”

    对面的前将军韩增轻声提出了异议:“当年子公平西南夷时,县官不也封了一位句町王么?句町王助官军平叛,从此益州郡再无大寇乱。”

    韩增朝霍光拱手:“西安侯在奏疏里也说了,他用的,其实是是昔日大将军故计也。”

    他认为任弘的奏疏是符合汉家制度的,对居于境内的属国部落,一般封为归义侯、长,比如百年来匈奴来投降的诸王,基本都能混个归义侯,加起来也有三四十个——这种侯没有封地,待遇同列侯、彻侯天差地别,只是个名号而已。

    而境外的蛮夷君长,则加封为王以示拉拢,西南有句町王、夜郎王,西域就更多了,鄯善王、若羌去胡来王、莎车王,凡此种种,倒是河湟只封过几个羌侯,未曾有羌王。

    “羌人与西南夷不同。”

    太仆杜延年轻咳一声说话了:“孝武皇帝时之所以未封河湟羌人豪长为王,一来是其俗氏族无定,种类繁多,难以分辨,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

    “所以如今只有四位归义羌侯,分别是敦煌酒泉以南的小月氏狼何;先零羌的犹非,杨玉;罕开羌的罕靡当儿。”

    “如今非但要封罕靡当儿和那鲜水海卑禾部的大豪良愿为羌王,还要封先零羌两位大豪之下,十多位小豪为羌侯,以及金城郡内诸羌豪长为侯,加起来二十多个,是否太多了?”

    杜延年语重心长地说道:“名与器,可不是这样乱用的,若是用多了,就和爵位一样,不值钱了,所以金城太守才认为西安侯此策有些儿戏啊。”

    “不多。”

    大司农田延年却有不同的看法,大笑道:“打二十几个金印,用金顶多十余斤,十万钱而已,加上赐予的丝帛,顶多三十万钱。”

    “可若是河湟起了战事,一年就要花费最少三万万钱。”

    在大司农看来,能省钱的办法,就是好办法,若真如任弘所说,此策能够分化羌人,让先零羌孤立,这买卖一点都不亏。

    霍光看向赵充国,他一直保持沉默:“翁孙最知晓羌事,你以为如何?”

    “老朽以为,这是西安侯为了稳定湟中的权宜之策。”

    赵充国道:“羌人很注重种姓,异种如仇雠。先零羌是钟种,罕开羌乃是研种,其地域东起金城郡枹罕县,西至为先零占据的大小榆谷,南达积石山,地域广大,人数众多,胜兵上万。但土地贫瘠,对大小榆谷觊觎已久,却又打不过先零。”

    “罕开正好在先零羌之南,挡住了先零与其别部河关县封养羌、白石县牢姐羌的联系,这两部也参加了孝武时先零羌的反叛,至今与先零往来密切。”

    “再说卑禾羌,卑禾也是一个大部落,胜兵万余,居住在鲜水海,孝武年间先零羌被驱逐出河湟后,西至盐池(茶卡盐湖),没少与卑禾羌起争端争夺草场,至今卑禾仍与先零有隙。”

    “所以正如道远在奏疏中所言,一旦先零反叛,罕开羌、卑禾羌的向背,十分关键!”

    “若能从道远之策,封这两部为羌王,尊崇其位,赐以金帛,许以利好,甚至承诺瓜分先零羌,拉拢他们依附大汉,则西、南就多了两个盟邦。加上东方的金城郡,北边的小月氏,先零便被包围,若其反叛,就会遭到四面夹击。”

    这就是任弘说的“敌困于我”了。

    “至于加封诸多先零别部小豪为侯,是为了使其与犹非、杨玉二人同等,对先零进行分化,羌部分合频繁,恐怕诸位小豪也会起别样的心思。如此一来,河湟攻守之势,异也!”

    赵充国的分析十分到位,看到霍光微微颔首后,一直在看形势的右将军张安世才连忙道:“原来如此,西安侯在西域时便对纵横之术运用纯熟,在河湟小试牛刀,大将军善于识人,一眼就挑中了任弘。”

    张安世笑道:“翁孙,你那时还反对他出任护羌校尉来着,幸亏大将军力排众议。”

    这一捧就连霍光也捧了:任弘有能力不假,可更重要的,还是大将军会用人啊!

    赵充国嘿然:“老朽没有大将军识人之明,看走眼了。”

    议到这也差不多了,杜延年已将该说的说了,田广明还有些异议,但这一切,都在霍光敲击案几的声响中平静下来。

    “从高皇帝起,我大汉四夷之事上,便一向重实利而不务虚名。只要能让河湟安定,让先零羌众叛亲离,别说二十枚金印,二百枚又何妨?”

    送公主岁币都不嫌丢人,送几枚金印和王侯虚名有什么?朝廷又不用给他们封地俸禄。

    “准其奏疏,立刻让典属国制作归义羌王侯之印,立刻送去金城郡,让任弘速速开始派遣使者,与诸部接洽。”

    霍光倒也干脆,只是最后捋须道:“不过,任弘的纵横之术再花哨,也是小计,想要让河湟安定,还是如翁孙所言,老老实实屯粮、屯田最重要。戎狄狡诈无信,顶多可权宜一时,最终能倚靠的,还是自己人。”

    “任弘不是为令居县请命,免口赋一年么?改成三年!整个金城郡,都免去明年口赋!开春后,再调陇西、天水两郡各一千郡卒入驻金城郡,以备不测。”

    这就是朝廷能为金城郡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霍光有预感,明年是汉匈博弈至关重要的一年。

    “西域争战后,匈奴整整忍了一年,明岁定有大谋。幽州乌桓战事尚未结束,河西四郡近来抓到了不少欲往羌中的匈奴间谍。”

    “河湟安危,关系到河西四郡存亡,河西若失,西域都护府也完了。”

    他伏在案几上写一封帛书密信,帛的一角总是会卷起来,霍光得找些东西将其压住,好腾出双手。

    而任弘,就是他压在河湟的一枚印纽,份量不重,也不是必须,随时能换成赵充国这样的大印。

    书罢,霍光将那枚印纽放在手心里,这枚印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他一度产生过永远不用的念头,可却舍不得,藏了许久又拿出来了。

    “压不住,往后便可束之高阁。”

    “压得住,你或能重新挂回老夫腰间。”

第237章 印钮

    元凤六年已经到了尾巴尖,腊月下旬,冰天雪地的青海湖畔,一行人顶着如刀子般割脸的寒风跋涉。

    “还剩下五枚归义羌侯印,意味着要走五个部落,看来吾等正旦前回不了令居县了。”

    护羌校尉长史董通国怀里有五枚小巧的金印,这是朝廷的授予,一旦接受,就意味着成了大汉的外藩,被纳入了朝贡体系。

    董通国听说很多年前制定属国蛮夷规矩时,有人认为归义侯没法跟真正的列侯相提并论,用铜印即可,但被否决了——蛮夷都喜欢金子。

    但赐予不同地域归义侯的印形制是不同的:给匈奴乌桓降者的印为马钮,西域城郭小邦的印为驼钮,东夷君长的印为蛇钮,给氐羌和西南夷的印为羊钮,篆书阴文:“汉归义羌侯”。

    董通国此番便冒着腊月严寒,怀揣十多枚羊钮金印,深入西羌,只为完成西安侯“敌困于我”的战略。

    他们先南下枹罕县,在大汉疆域外找到了罕开羌的牧民,在崎岖多山的黄河谷地里走了好几天,才抵达位于河曲的罕开羌大本营,见到了罕开羌首领罕靡当及其弟雕库。

    罕开羌的领地在金城之外,同汉人没太大矛盾,反倒与先零羌有世仇,虽然近来先零尝试解仇结盟,但罕开羌见到汉使仍十分欢迎,得了金帛茶饼等礼物,又接受了“归义羌王”的大印。

    罕开羌大豪与汉人打过交道,知道汉之强大,手里恭敬地捧着金印,询问董通国:

    “先零羌的犹非、杨玉也被封为王了么?”

    董通国告诉他:“大汉奖励忠诚保塞的部族,惩罚那些欺辱邻居的恶徒,为王者唯独罕开、卑禾而已,先零两位大豪,只是羌侯,位在君下。”

    罕开羌首领十分高兴,先零羌的咄咄逼人确实让他担忧,只是前任护羌校尉懦弱,投靠汉朝的龙耶羌被灭都没放一个屁。

    但近来新上任的任校尉风格截然不同,不但庇护了被先零盟友进攻的小月氏,还找到了龙耶部的干芒,他此行便作为董通国的向导。

    罕开盛宴招待了董通国等人,密谈了任弘提出的条件,又让其弟送他们去鲜水海之畔的卑禾羌。

    卑禾羌之行有些惊险和波折,但靠了董通国的唇舌还是顺利送出了金印,只是卑禾羌不与汉通,与大汉联合的态度,不像罕开羌那么积极,还嫌汉给的金印太小。

    他们回程的路走的是高原,空气稀薄,哪怕董通国常年行走羌中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山坡上星星点点残留着几天前下的积雪,回过头能看到被冻住的鲜水海,空中弥漫着淡淡雾,那冰居然是蓝色的。

    离开了渐渐封冻的鲜水海,使命还不算完成,按照计划,他们要绕行湟水以北的山区,摸到安夷县、破羌县附近,对五个先零羌别部进行游说,诱使他们接受归义羌侯之印。

    “幸好有这羌人带路,否则这些山路小道,所有地图上都找不到。”

    董通国抬起头,远处龙耶干芒打头带路。这个被护羌校尉赎为自由身的羌人始终缄默地履行着职责,他知道哪个山谷中会有羌人聚集,知道哪几个小豪和杨玉、犹非有矛盾,他也恨这两人入骨。

    所以在休息时,龙耶干芒孤独地蹲在一边吹羌笛时,董通国会走过去给他一壶烘烫的酒和烤熟的肉,尽管这猎物也是龙耶干芒猎到的。

    甚至会与他聊些过去的事。

    “三年前,你与汝父来过令居县拜见前任护羌校尉,然后送了护羌校尉府众人礼物,给我的是熊皮。”

    董通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熊皮裘:“便是这一件。“

    护羌校尉府的官吏勒索收取羌人贿赂是寻常事,这样一说,龙耶干芒也想起来了。

    那是初春的时节,他和父亲走在去拜见汉官的路上,湟中不像现在这么寂寥酷寒,听到青蛙叫的声音,意味着河水要化了。

    父亲教他如何射杀一头刚结束冬眠的黑熊,当场剥了皮,夜晚宿营时,族人们聚在一起一边烤火,在一个碗里喝着奶酒,一边听释比说着古老的故事,关于鲜水海和积石山,关于他们伟大的祖先的传说。

    如今父亲已战死在保卫部落的战斗中,族人四处流落,成了先零羌和汉人的奴隶。

    但他面对董通国的示好,却只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龙耶干芒很清楚,这绝非朋友和故人的善意,而是猎人对猎犬的态度。给汉人做了一年多隶臣后,龙耶干芒已经学会辨识这两种态度,就像会分辨羚羊和野驴一样简单。

    不管是西安侯还是其长史,在伪善的目光下,骨子里仍是高高在上,当你对其无用时,他们又会恢复傲慢。

    但现在帮汉人做的事,有助于自己对先零羌复仇。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先零羌在面临四面是敌的情况下,不敢作乱了。

    接下来的旅途寒风更甚,一张口就感觉唇舌都要冻僵,一路无话,东返的前几天十分顺利,跟着龙耶干芒东绕西绕,居然真的没碰上先零羌。他们抵达了四个部落,将归义羌侯之印一一送了出去,却不提任何要求。

    但在最后一站,好运终于到头了。

    还是敏锐的龙耶干芒发觉了不对劲,对面来的不是迎接他们的别部小豪,而是愤怒的先零羌!

    他第一个调转马头,对众人大喊:

    “跑!”

    ……

    董通国的马走不动了,它屁股上中了两箭,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迹,而董通国背上也挨了一飞石,疼得不行。

    方才真是险极,他们进入先零羌的陷阱,多亏龙耶干芒察觉不妙。

    董通国紧随其后,死死跟着龙耶干芒,在湟中,不识路径与死无异。此刻回过头,随从尽失,可他好歹脱身了,西安侯让自己所持的节杖无恙,怀里那最后一枚羊钮归义羌侯印也在。

    出使总会有意外,董通国在来之前已做好了准备,一来是不相信羌人敢杀他堂堂六百石的护羌校尉长史,先零羌虽然屡屡试探,却始终不敢直接进攻郡县,与汉开战,说明他们也在犹豫。

    二来若能立功,封赏确实诱人,自从傅、任二人以西域事封侯后,敢于冒险的人就多了起来,董通国不求能拿到龟钮的列侯之印,可若能在千石位置上结束仕途,也足以在故乡留名了。

    外头的先零羌肯定还在搜捕他们,最紧要的是逃出去,西安侯说了,只要能顺利封罕开、卑禾为羌王,便算全功。

    “龙耶干芒。”

    董通国脑子转得很快,知道自己失了马,受了伤,只能仰仗这羌人了,也害怕他起了歹心,抛弃自己独自逃跑。遂走过去,将怀里最后一枚羊钮金印递给龙耶干芒。

    “这枚归义羌侯印,你先拿着。”

    “董长史这是何意?”龙耶干芒倒是神色如常。

    董通国诚挚地说道:“此番深入湟中,你立功不小,如今只用护送我回到令居城,我便会禀报君侯,说你立了首功,待日后恢复了龙耶部,你也能得到朝廷册封,成为一位归义羌侯!”

    龙耶干芒看着那金印,一头小巧的绵羊塑像,打磨得发亮的黄金,他在金城为奴一年多,没掘出来一粒金子,如今见到了,心里却没有半分波澜,反而合上了董通国的手,对他笑道:

    “我不想做什么羌侯,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董长史,你的马折了,骑我的。”

    说着龙耶干芒下了马,要搀扶董通国上去。

    “真是条好狗啊。”董通国松了口气,这是他被冰冷的箭簇射入后背前最后的想法。

    董通国的身躯歪歪斜斜掉下马,龙耶干芒走上前,发现他还有口气,便干脆地又补了一箭,同样射在后背上。

    而后捡起落在雪地里沾了血的羊钮金印,摸了摸上面的字后,将其抛在董通国尸体旁。

    “我只想对先零羌复仇,若先前还不够汉人与先零开战,如今死了一位持节出使的护羌校尉长史,便够了!”

    半日后,龙耶干芒才与跑散的使团吏卒们汇合,在众人问他可见到董长史时,龙耶干芒矢口否认。

    “董长史是追着你而去的。”

    龙耶干芒摇头。

    “我回头时,已经没人跟着了。”

    ……

    “究竟是谁杀了汉使?”

    与此同时,湟水之畔,赶来后面对董通国的尸体,先零羌大豪杨玉不喜反怒。

    “我说了要生擒,汝等怎带回来了一具尸体!”

    诸小豪缄默,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在湟中,大豪指挥不动小豪,小豪吆喝不动部众是常有的事,虽然下令活捉,但羌人追高兴了胡乱射几箭是寻常事。

    先零羌虽有意回到湟水,但四十多年前的惨败,族中老人还记得,参与过那场战争的杨玉亦未曾忘记,所以先零羌屡屡试探金城郡,却一直没踏出聚众作乱,围攻郡县的那一步。

    倒是他的侄儿,正值壮年的犹非跃跃欲试,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契机。

    “汉使前往罕开、卑禾,封了其大豪为羌王,你我却还是归义羌侯,这是侮辱,汉人已拉拢了小月氏,如今又要联合两部对付先零。”

    “再拖下去,等小月氏彻底臣服于汉,等罕开、卑禾和别部都背弃吾等,先零就要四面受敌了。如今死了一个汉使,就算先零不动手,汉人的护羌校尉也会出兵,打罢,立刻召集别部诸豪,解仇立盟,更何况,吾等还有匈奴单于相助!”

    “不错,汉人最恨人杀其使者,当年龟兹国只杀了几个吏士,就惨遭灭国,大豪切勿再有迟疑,汉人不封你为羌王,大单于封!”

    已来羌中两个月,屡屡怂恿先零叛汉的匈奴使者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却是任弘的老熟人,昔日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

    醍醐阿达脸上那代表耻辱的疤痕尚在,汉使的死,对他来说也是大喜事:

    “只要先零进攻金城,大单于和右部将一同出兵,配合敦煌以南的狼何,夹击河西。先零只需要在河湟拖住汉军三个月,大单于便能踏平河西,让那片土地,重新变成羌胡的牧场!”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38章 为了部落!

    “任弘就是任侍郎,任侍郎就是任弘。”

    这是醍醐阿达近来才弄明白的事。

    搞了半天,他一度以为是“父子”的两个敌人,居然是同一个人。

    如此细细算起,从铁门关上那泡尿开始,到龟兹城的伏击,轮台城的大战,最后是对右谷蠡王和右贤王的离间。自己在此人手下屡战屡败,被撤去了僮仆都尉之位,这次右部派他来出使西羌,是最后的赎罪机会。

    不料又碰上这冤家了!

    “任弘凭了在西域的功劳,封为列侯,如今还做了护羌校尉。”

    过去任弘是小人物,如今小人物成了他,醍醐阿达恨得牙痒,打起两倍的精神来,势要让匈奴联合西羌的计划得以实现。

    他看向手中那汉人使者死后遗落的节杖,多亏了此人的死,战争已不可避免,今日先零羌便要在大榆谷与湟中诸羌会盟解仇,对汉人开战。

    这大小榆谷是先零羌成为湟中最强的依仗,此处三面环山,是一处温暖的谷地,严冬里居然没有外头寒冷,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数万先零羌人聚集在此,被他们的帐篷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火堆,无数柏木堆积而成熊熊燃烧。先零羌的释比们披着虎皮,头上插着野鸡羽,手持羊皮鼓,围绕着火焰跳跃舞蹈。

    醍醐阿达听人说,这是羌人的传统,据传承部落史诗的释比说,不管是钟种研种,先零羌还是罕开羌,都是一个共同的祖先:弋爰剑。

    弋爰剑本是汉人(秦人)的奴隶,后来逃了出来,藏在石穴中,汉人烧火焚之。就在弋爰剑岌岌可危的时候,有景象如虎,为之蔽火,得以不死,这便是羌人能追溯到最早的历史,他们相信,是几波尔勒神赐下神迹,救了先祖,每次祭祀都要披着虎皮绕火舞蹈,并祭祀诸神的化身:白色的石头。

    今日,受到先零羌的号召后,河湟诸羌的首领都手捧各自部落的白石来赴会,有了白石,就不会在宴席上被伤害,哪怕有天大的仇怨,也得回到各自部落后才能交战清算,否则定会被几波尔勒神厌弃。

    先零羌的大豪犹非便在数到了几块白石:“卑禾羌、罕开羌果然未到。”

    先零羌里,真正拿主意的大害杨玉没有侄儿犹非那般强壮的体魄,他已经步入衰老,头发花白,浓密的山羊胡须垂在颔下,多一双羊角,便全然是一头心事重重的头羊。可部落大权仍牢牢握在手里,杨玉此刻把玩着从汉使那缴获的归义羌侯印,有些忧心地说道:

    “想必是得了汉人的王号,不欲与先零解仇了。”

    先零种姓繁盛,所有别部加起来,胜兵两万,零七零八的盟友兵力也有万余。

    若将卑禾羌、罕开羌拉拢,西羌足以举兵五万,虽不如四十年前第一次战争时那般强大,却也足以打得金城郡无还手之力,有望一举夺回河湟。

    可如今亏了那护羌校尉的奸计,本就与先零羌有隙的卑禾、罕开不欲参与反叛,西羌便少了许多胜算。

    他还担心另一件事:“先零的血亲盟友里,牢姐羌、封养羌、勒姐羌、黄羝羌、烧当羌,哪怕是最远的当煎羌都到了,唯独煎巩羌未来。”

    犹非疑心大起:“莫非是中了汉人的计,收了归义羌侯的印?”

    “煎良先前听了我的话,攻击了小月氏,试探汉人的动作,不会蠢到以为那护羌校尉会放过他。”

    想到这,杨玉站起身来:“天要黑,不等他了!”

    二人走向围坐在火堆旁的各部首领们,他们已经喝高兴了,正在且舞且歌,犹非作为主人,率先引吭而歌。

    “大树自有根,大河自有源;

    盟会不忘祭天事,应该好好来盘算。

    牦牛杀了十二头,白羊黑羊三十三;

    千斤肥彘宰九条,祭品供在白石前。

    篝火烧了十七堆,奶酒罐子摆中间;

    羌人欢庆幸福日,酒歌声中鼓喧天。”

    这一曲点燃了气氛,一个年轻的酋帅立刻接上,却是住在大允谷的烧当羌首领烧当,他将汉人送去的羌侯金印送了过来,表示对先零绝对忠诚,尽管他的部落种小人贫,只能出千余骑作战。

    杨玉当下便承诺,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烧当。

    烧当更加殷勤,拍着羊皮鼓应和犹非道:

    “大树从小芽长起,大河汇集着滴滴清泉;

    羌人能安居乐业,是前人用血汗来换。

    凭了祖先的智慧,弋爰剑的子孙才有今天;

    凭了祖先的勇敢,弋爰剑的子孙才居住在湟水两岸,

    歌声鼓声响彻云天,祖先的功勋数不完!”

    各位豪帅少不得都要来一曲,主题要么是歌颂祖先,要么是感谢主人宴请,轮了一圈,终于该杨玉了。

    杨玉已端坐在地上,缄默了许久,却见他站起身来,解开了裘服,大声道:

    “大树九枝桠,枝枝叶长满;

    湟水地方好,绿水绕青山;

    四山水草茂,气候更温暖。

    地方三条河,尽是好草原;

    河外十七沟,沟沟翠绿山果甜。

    柴多水足广出产;十七羌种驻谷间;

    各沟各寨设栅栏,沟沟人旺畜满山。”

    羌人在秦人驱赶下,从陇西跑到了河湟,将这里当成了家园,汉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对他们来说却是富饶之地,先零羌的祖先钟舞生子十七,繁衍成了今日到场的十多个部落。

    还不等诸位豪帅叫好,杨玉的声音,却忽然悲愤起来。

    “大树九枝桠,风起便飘散;

    汉兵入湟中,羌人尽流散。

    汉人四面细巡逻,搜了岩洞又搜山;

    燃起大火焚山林,烧我谷子毁我田。

    捕得羌人为隶臣,桎梏笨重日头毒;

    湟水上下十七沟,沟沟不再有羌人。

    豪长官吏勒索紧,万千羌人心悲苦。

    牛羊瘦削马卑弱,只因汉人占家园!”

    如今的湟中,好的地方全被汉人占了去,建起高大的城池,将羌人驱赶到不能种地的高处去,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欢快的气氛一下子便结束了,豪帅们放下手里端着的酒,吐掉嘴里嚼了一半的肉,他们知道,今日会盟的正题开始了。

    杨玉唱罢,对部落里的大巫道:“释比,占卜!”

    羌人对占卜十分崇信,凡出兵必先卜,卜法有四,一是“炙勃焦”;二是“擗算”;三是“咒羊”;四是“矢击弦”。或以羊毛作索,陈各物于地,用谷子洒之曰打索卦;或取羊脾骨,以薪炙之,验纹路,占战争的吉凶,曰炙羊骨。

    不用说,在篝火中烤得开裂的羊脾骨纹路,自然预示着羌人此次举兵可以大胜,夺回家园。

    释比将占卜结果一一告知众人后,数万先零羌人齐声欢呼,声音从大榆谷传到了小榆谷去,连那些虚弱的老朽也不例外,举着矛叫嚣。

    羌人的习俗是,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能在病老之前战死沙场意味着荣誉,先零羌已经忍耐太久,他们也等待战争太久了。

    杨玉大喜,再歌一曲:

    “吹起牛角号,号声洪亮多庄严;

    敲起羊皮鼓,鼓声咚咚震云天。

    白石台前设供物,皮鼓声声祷上天;

    我杨玉率羌人,威风凛凛入湟水。

    九个儿子前开路,十七血亲跟后边。

    杀尽汉人复河湟,波尔勒神助我建家园!”

    “波尔勒神助我建家园。”今日能到场的各路豪帅,都是平日里与汉人移民矛盾巨大,或是遭到过郡县小吏豪右欺压的,自是齐声应和。

    烧当率先将自己带来的柏木扔进火中,这是盟会后的规矩,意味着前仇化作青烟,大家都要出力,一起凑这把火。

    各位豪帅纷纷将带来的柏木投入这巨大的火堆中,他们是坚韧民族,不畏风雪和死亡。

    醍醐阿达也走上前,手里拿着那根汉使的节杖,将其扔了进去,牦牛尾很快萎缩燃烧,木杖也被烈火包围。

    “任侍郎……不,任弘,你我的旧仇新恨,此番便一起报了。”

    醍醐阿达此番作为匈奴使者入西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开春后,匈奴是要出兵不假,这是大单于和右部谋划许久的事,但究竟是不是河西、金城,就不一定了!

    是夜,盟会到了尾声,豪帅们喝得大醉时,煎巩羌的族长才姗姗来迟。

    犹非有些不满地讥讽他:“煎良,你晚到了,是路上遇到了黄羊还是黑熊?为何空着手来。”

    煎良不理会他,径直走到火堆前,将自己带来的柏木投了进去,又朝杨玉下拜:

    “先零大豪,我要求援,护羌校尉得知汉使死讯后,便带着小月氏人袭击了我的部落,幸亏发觉得早,撤到了浩门水以西!”

    “大战,开始了!”

    ……

    ps:羌人歌谣参考《羌戈传说》,然后自己瞎jb编了些,还是只有一章。

第239章 震天的战鼓再一次响起

    “听说西安侯在浩门县大捷,杀了好几百羌虏,俘获了上万头牛羊?”

    当任弘再到金城郡首府允吾县时,发现城门已经戒严,开始限制出入,城门官在放他进去时好奇地发问。

    “没错。”韩敢当替任弘回答,声音喊得城门内外都听得到。

    “几百颗头颅,在河水边堆成了京观,一夜就冻成了冰坨坨!”

    “壮哉!”守城的吏卒们欢呼,此处和令居颇似,民风彪悍,瞧他们的神情,对羌人作乱似乎不是很怕。

    任弘却有些忧心,原本按照他的提议,由汉廷封先零羌周边豪帅为羌王羌侯,加以笼络,叫先零腹背受敌。如此便能让他们不敢造次,或能顺利阻止大乱。

    可历史的进程,总会因为“小人物”的选择而产生转折,董长史的遇害,成了汉羌第二次战争的导火索。

    作为公元前的世界灯塔,汉朝对杀害自己使者的邦国一向是诉诸武力,能打就绝不谈。

    而任弘前几日让小月氏义从骑袭击煎巩羌的战斗,便成了双方的第一战。

    亏了任弘力荐,支姓小月氏剩余的三个部落都被封为归义胡侯,出了两三千为义从骑,可都不怎么尽力。加上煎巩羌早有准备,袭击不算成功,只斩了百余没来得及撤走的羌人,俘获牲畜五千,却叫煎良带着大部跑了。

    但写在书面上禀报朝廷的斩俘数,却翻了一倍,倒不是任弘贪那点功劳,而是迫不得已:虽是羌人杀害使者引发了战争,但任弘作为护羌校尉难辞其咎,这场算不上胜利的胜利,对他十分重要。

    今日来郡城,除了要与太守、都尉商议备战之策外,还要为自己争取主动权,避免被二人甩锅,尤其是浩星赐这老官僚,任弘这次顾不得他的态度,直接将使者被杀、羌人作乱,任护羌及时勘乱拿下首捷的消息送去长安了。

    别看城头的士卒不是很多,郡府附近倒是守备森严,隔着两条巷子就有人站岗,这算不算“外松内紧”呢?

    金城太守浩星赐眼中有些血丝,这几日他确实不好过,大汉的二千石们,肚子里有一本难念的经,但表面上千篇一律,永远都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看不出他对任弘的所作所为是赞赏还是痛恨。

    只是两声叹息表明了他的遗憾和无奈:“千防万防,仗还是打起来了,金城的黎民百姓要遭殃喽。”

    辛武贤倒是十分高兴,羌人主动挑起战争,正遂了他的意,便为任弘说话道:“朝中的苏子卿说过,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近来更有龟兹欲杀汉使,国灭族亡,一分为三。”

    “而那时的汉使便是道远,只可惜董长史无道远之能,竟未逃出来,为国捐躯了,此事使者被杀,我金城郡若无反应,定会叫诸羌小觑,更加愿意附从先零、煎巩为乱。”

    任弘应道:“董长史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的死,护羌校尉府上下都很痛心,弘也十分自责。不过此番发兵袭击煎巩羌,报仇倒在其次,将煎巩羌赶到浩门水以西,也方便以河为界,抵御羌虏。”

    辛武贤颔首:“确实,先前最忧虑与先零开战后,煎巩等在后击我,如今或许以侯位招抚,或驱逐到西边,如此便能一面对敌了。”

    话说到这份上,见任弘与辛武贤一唱一和,浩星赐心中嘿然,随着董长史的死,主绥的路彻底堵死,任弘便彻底倒向了辛武贤,与之抱团,或许是怕自己将羌乱的责任全推给他吧。

    也罢,虽然若形势变得更糟,浩星赐还真有心让任弘接锅,但这可不是内斗的时候,且先同舟共济吧。

    “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何况吾等?”

    浩星赐是聪明人,知道船若翻了,他们三人都要湿着身上岸,说不定直接淹死在羌人的海洋里。

    浩星赐便道:“既然任校尉到了,那吾等便开始商议如何抵御先零作乱,辛都尉,你可有方略了?”

    “有!”

    辛武贤拳头一砸案几,震得酒盅都在跳舞:

    “乘着先零羌召集诸羌解仇会盟,朝夕为寇,吾等应乘此良机,发精兵奇袭大榆谷,将聚集在那的大小羌豪一网打尽!”

    ……

    “不可!”

    浩星赐喊完后,看了一眼与他异口同声的任弘,看来在阻止辛武贤疯狂太过激进这点上,他们是一致的。

    他索性闭了口,让任弘与辛武贤掰扯。

    任弘只得耐心地劝辛武贤打消这念头:“诸羌得先零杨玉、犹非号召,在大小榆谷一带盟会,聚集在谷中的羌虏多达数万,而我军能出动的骑兵,连同小月氏义从骑在内,不超过四千。”

    “更何况大小榆谷远在数百里外,群山环绕,道路崎岖,长途跋涉过去人马已疲,反而容易叫羌人守株待兔,此不智也,恐兵未胜而为虏所笑。”

    言罢他就停了,且听听太守这边又有何妙计。

    浩星赐让他的郡守长史上来推演方略,提出的意见却与辛武贤正好相反,闭门自守而已。

    “西方土地寒苦,汉马不能冬,金城郡这三五千人马,是无力进取大小榆谷的,现在最好的计策,便是以不变应万变,派兵镇守四望峡等关隘,尽力抵御羌人进犯,等待朝廷援兵抵达。大将军不是说了么,开春后天水、陇西各发兵一千来协助金城戍守。”

    辛武贤却嫌这方略太过保守,灭了自家士气,涨了羌虏威风,与太守长史争辩起来。

    “要想完全解决虏患,两千哪够,长安起码要再派五千人来。”

    任弘接过话:“不过以我愚见,太守、都尉的方略,倒是可以合在一起,守自然是要守,但也不必一味防守。可在派兵镇守四望峡,抵御羌虏攻击县城的同时,益骑兵及小月氏马食,使其西出袭击羌人后方。”

    “羌人以畜产为命,如今与大汉交战,男丁跟着豪帅来侵犯郡县,剩下老弱妇孺在后照顾牛羊牲口,小月氏纵不能尽诛羌人,但只要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羌人便会士气低落。等朝廷援军抵达,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他取了中庸的意见,浩星赐和辛武贤倒都觉得能接受。

    一个太过保守官僚,一个太过激进好战,这或许就是霍光派任弘来的原因?

    接下来的议题便是细节了,浩星赐处置这种突发大事还是有些能耐的,布置得十分周密:

    “辛都尉亲自带人守西边的湟水四望峡及破羌县,四望峡与道远西域筑的铁门关一样,都是险道,只要扼住那隘口,羌人便不能深入金城。”

    “现在只恐羌虏从南、北绕道袭击郡府。河关、枹罕两县,我会让太守长史带一千郡兵去守着,不消半月,陇西援兵也会从那边过来。”

    “至于北边的浩门、令居,虽然远离先零羌老巢,但也可能会有羌人犯界,且有通往武威的要道乌鞘岭。再过几日,河水就完全冻上,羌骑往来自如,数百里的河道恐怕不太好守。”

    浩星赐看上去犯了难,任弘哪能不知道,这是在暗示自己分担责任呢!

    虽是意外的导火索,但这场战争的爆发与任弘有直接关系,霍光见他未能压住羌乱恐已不满,再不表现积极出众些,怕是要秋收算账。

    “北边交给我!”

    任弘请缨道:“只要太守允许我募浩门、令居青壮为卒,再由郡城提供够小月氏义从骑家眷吃的粮食三万石,使其没有后顾之忧,我可以保北部安定!”

    浩星赐看了任弘良久,最终才点了点头:“便依道远。”

    ……

    要太守放权可不容易,虽然只有区区两个县的民兵武装,但这却是任弘拿到手最大的兵权,别看小月氏组成的“义从骑”人多,可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反而是令居县那些“刁民”让任弘有种信任感。

    “有道远坐镇北边,老夫便无忧了,眼下只剩一件事……”

    等辛武贤先告辞后,任弘正要走,浩星赐却叫住了他。

    “道远发给朝廷奏疏,已发出去了吧?”

    任弘解释道:“事关金城安危,没来得及给太守过目。”

    “你又不是老夫下属,自有奏疏之权,当然不必经由我手,只是道远,你没有算一算,上奏抵达长安时,是什么日子?”

    “算过。”任弘叹息道:“从金城郡到长安,一千六百里,驿站飞骑行七八日足矣,若路上不耽搁,奏疏抵达未央宫尚书台的日子,应该在正旦前夕,或者当天。”

    浩星赐已经很多年没回长安了,但却依然记得正旦的喧嚣。

    “正旦前几日是朝廷最忙的时候,大傩从未央宫演到长安城,讲究的是驱邪,辞旧迎新,把坏运气留在旧岁,让新的一年国泰民安。“

    “正旦当日,未央宫前殿还会举行大朝会,公卿百官和外国使节依次上前为天子拜贺。陛下往往会赐下酒宴,作九宾彻乐,还有百戏表演,又热闹,又喜庆。这次遇上了六年一次的改元之岁,肯定会更加隆重。”

    浩星赐看向任弘,让任弘搞不懂他是好意提醒,还是试探。

    “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你一封金城羌乱的奏疏递上去,恐怕不太妥当啊,道远当时就没叮嘱你派去的人,故意在路上耽搁一两日,避开正旦之岁?”

    任弘想了想道:“我当年在西域为使者时,遇上龟兹反叛,匈奴南下,虽然找来了乌孙援兵,但若抵达轮台晚到了半个时辰,轮台数百汉军就要全军覆没,我有些要好的袍泽,恐怕便再也看不到了。”

    “军情如火,不敢不急,大汉之所以在道路上设置驿站,让邮使如飞,就是为了让边情及时抵达长安,叫朝廷及时应对。”

    “所以别说迟几天,就算迟半个时辰,都可能对形势产生影响,够打完一场鏖战。若因我的迟疑和私心,让金城郡多死了几百人几十人,我便是大汉的罪人!”

    浩星赐感慨道:“道远素来圆滑,但没想到,你骨子里,却是一心为国啊。”

    曾几时何,浩星赐在贰师军中拼杀时,也有过这样的岁月。

    然后便尝到了代价。

    他好意提醒道:“但道远的苦心,旁人是不会理会的,你的奏疏可能会毁了正旦欢宴的气氛,让天子、大将军不快,也扫了不少人的兴。再加上你身为护羌校尉,此番羌乱,虽是先零杀害汉使,但与你脱不了干系,道远知道后果么?”

    “知道。”

    任弘深吸一口气,震天的战鼓再一次响起,敌人绝不止是西羌先零,还有朝中各色人等。那些在他掌控雷电一事时改了口风的儒生,那些被霍夫人授意抨击他,却被霍光按下的御史,这次逮到机会,恐怕要火力全开了。

    “正旦一过,朝中对我的弹劾,将如疾风骤雨!”

    ……

    ps:第二章在23点3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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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