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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0章 元霆元年

    “陛下,该喝药了。”

    元霆元年正旦后一日,严冬刚过,长安仍是银装素裹,唯独未央宫温室殿里有天然的温泉,热气腾腾。

    让寝宫的内侍宫女都退下后,秺侯金赏端着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才双手奉于皇帝刘弗陵。

    刘弗陵身材高大,已有八尺三寸高,只是从小便有心疾,少时不明显,越是长大就越严重。近几年来连行房、走路都成问题,还不能激动,随时都要人用步辇抬着,宅在宫里久了,也微微胖了些许。

    大将军霍光对皇帝的病很上心,安排了亲信、建平侯太仆杜延年主管方药,征召天下名医。

    近来征得一名齐地医者,确实有一手,喝了他开的药后,刘弗陵的病情有所好转。尤其是腊日之后,都能在温室殿里走动,参加正旦大朝会,似是恢复了少时的轻盈。

    只是椒房殿那边,他去的还是少。

    不过对杜延年和太医煎来的药,皇帝是十分小心的,从小便陪伴在他身边的金赏、金建兄弟便轮流代为尝药,皇帝对金日磾的两个儿子十分恩宠,比待上官皇后都要亲密几分。

    喝完药后,刘弗陵笑道:

    “也不知是这药有用,还是腊日逐疫有了起色。”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不仅长安接头热闹非凡,牛鬼神蛇纷纷登场,汉宫中也要行傩。

    因为皇帝有疾,每年的行傩都搞得很隆重:选出黄门子弟十到二十岁的少年共一百二十人为逐鬼的童子,他们都头戴大红头帻,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还有为首一人扮演驱邪之神方相氏。

    方相氏为主舞者,头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时率领十二人扮成的野兽与一百二十童子呼喊舞蹈,击鼓而行。其声势浩大,整个未央宫都有所听闻。而后将代表疫病的邪恶面具扔进火里焚烧,羽林、期门卫士点着火把出未央宫,代天子参加这场全民的狂欢。

    过去十多年的行傩无甚效果,但这一次,刘弗陵却能感觉到身体明显好转。

    “亦或是‘元霆’这个年号真的吉利?霆者电也,有雷有火,确实有除疫之效。”

    提到元霆,刘弗陵就想起与这年号有关的某个人来,看似不经意地问金赏:“朝中还有人攻击西安侯么?”

    金赏笑道:“陛下应该问,朝中还有谁没攻击西安侯。”

    正旦当天,任弘从金城郡飞马送来的奏疏,在让朝廷第一时间开始应对羌乱外,也的确让开开心心准备放假喜迎新年的百官公卿扫了兴。

    而后针对任弘的抨击就来了,先是几个侍御史尝试着批判任弘,而后贤良文学也开始响应,最终演变成一场对任弘的猛烈弹劾。

    “有人说,前几任护羌校尉在任时河湟都没出事,怎么任道远才去两个月就出了乱子?”

    “还有说不该从其议,封羌王羌侯的,若不封王侯,就不会有使者前往湟中,便不会被先零杀害,大汉也不必出兵与羌人交战。”

    在汉朝,除了黑秦和打匈奴外,第三条政治正确,便是使者不能白死。

    从汉武帝时起,大汉平均死一个使者,就要换来一个郡国,最夸张的是元鼎年间,终军、韩千秋、安国少季三个正副使,换了南越九个郡。

    所有朝堂上人敢说不该与西羌交战,更无人敢提出任弘在得知长史死讯后出兵,虽然理清头绪后便能发现羌中起了乱子,护羌校尉任弘确实责任不大。

    可谁让他在朝中没靠山呢?

    你看金赏的连襟,引发了乌桓屡屡反叛的度辽将军就没事,谁敢弹劾?还不是看与大将军的亲疏贵贱行事,任弘曾得罪过霍夫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叫嚣着要立刻问责,将护羌校尉撤职的人不在少数。

    刘弗陵笑道:“朕猜猜看,大将军没发话罢?”

    “然也,大将军将所有弹劾都留于尚书台,未发。”

    “这是在帮西安侯啊,看来大将军还是不想临阵换帅,毕竟羌乱已起,朝中援兵要一个月后才能到,在此之前,河湟不能出乱子。”

    “更何况,任弘这护羌之职,就是大将军力排众议任命的,若是这时候撤下来,不就是承认用错人了么?”

    “陛下英明。”

    刘弗陵信任金赏,哪怕他是霍光的女婿,而金赏在霍家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胆怯,可对待皇帝却忠心耿耿。他们同岁,少时便与弟弟金建一起,被带进宫做这位“尧儿”的玩伴,为侍中,皇帝和他们共卧起的日子,绝对比皇后更多。

    所以金赏最清楚,面前这位身体不佳的少年天子,是一位难得的英睿之主。

    在天子继位刚一年的时候,因为金赏与金建是要好的玩伴。有一天,刘弗陵忽然仰着头问霍光:“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

    金赏继承列侯之位,佩绶,而金建则无,在得到霍光否定的回答后,刘弗陵竟笑着说了一句让金赏现在都记得,霍光也肯定印象深刻的话。

    “封侯的事,不是我与将军两个人说了算么?”

    这话看似孩童戏言,但考虑到前不久刚去世的金日磾始终不愿接受霍光、上官桀借口“遗诏”,要拉他一起封的侯位,便能让人冷汗津津。

    不过这件事后,刘弗陵再未表现出过人之处,直到元凤元年,那场差点颠覆了朝堂的燕王、上官桀、桑弘羊、盖主谋反案。

    亲兄弟燕王言之凿凿说霍光欲谋反篡位,将刘弗陵养大的盖长公主擦着眼泪为之作证,岳祖父上官桀半吓唬半威胁,御史大夫桑弘羊大义凛然表示会重整朝纲。

    从后宫到地方诸侯王,似乎都被这四人党控制,只需要皇帝点点头,答应撤去霍光大司马大将军之职。

    可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刘弗陵,却在最后关头反将了四人党一军,觉其诈,当有人站出来谮诬霍光时,刘弗陵辄怒曰:“大将军国家忠臣,先帝所属,敢有谮毁者,坐之!”

    霍光得以扭转局势,一举掀翻四人,虽然看似一切都在他操控中,可皇帝能意识到没了“专权”的霍光,自己也难逃四人毒手,也十分不俗。

    不过自那以后,昔日诸臣尊遗诏共治的局面彻底被颠覆,霍光一家独大,确实到了独揽天下权柄的程度。

    三年前刘弗陵正式成年,加元服谒高庙,理论上霍光应该大政奉还,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刘弗陵力不从心,只能无奈地看着权势一点点旁落。

    可霍家人却是越来越过分了,为了让上官独宠有子,竟到了刘弗陵掀宫女裙子都不行的程度了。当面对那些结了死扣的穷绔,得知这是霍光夫人显安排的时,一向好脾气的刘弗陵心中勃然大怒!

    “宫人尚不能幸,何况天下?”

    刘弗陵没有像小时候那般发出尖锐的质问,反而开始“无为”起来,居于深宫,偶发鹤音,他唯一坚持做的两件事,一是不断赏赐恩宠诸侯王,向天下表明自己是个重亲情的皇帝。虽然自己的兄弟们都不省心,而诸侯实力衰弱,也早已无法成为依仗了,但好歹能让那些叫嚣刘姓天子禅让的人有所忌惮。

    另一件事,便是每年都要做的轻徭薄赋。比如元凤六年夏,赦天下,诏曰:“夫谷贱伤农,今三辅、太常谷减贱,其令以叔粟当今年赋。”

    他过几天还打算颁布元霆元年的诏令,减外徭,减口赋钱。

    “虽然有人言,天下人知大将军而不知皇帝,但这些轻徭薄赋毕竟是以朕的名义颁布的,世人得了好处,会记在朕的头上。”

    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日后亲政做准备,他已经做了整整12年皇帝,总不能一生都是傀儡吧。

    尤其是在大汉正式改元,开始了六年一次新的轮回后,和后世对新的一年充满期许一样,刘弗陵往年只求身体好转,眼下确实应验后,便开始想得更多。

    如此想着,刘弗陵看着霍光按照惯例,送进宫来的奏疏,是关于朝廷派遣赵充国为破羌将军,率北军胡骑、长水,期门佽飞,羽林孤儿等一万人为援军,前往金城郡平羌乱的事,不同于对任弘的弹劾,如此大事需要皇帝的批准。

    “先前不是说只派天水、陇西各一千人入金城协助守备,其余大军要防备匈奴么?”

    “大将军认为,和四十多年前一样,羌中之乱肯定是匈奴在作祟,匈奴单于庭西移,开春必有大谋。”

    “只是不知其欲攻河西与羌人联合,还是向西袭扰乌孙、西域。”

    “朝中肯定是要向西调兵的,便先派一万人去金城、武威做准备。”

    刘弗陵颔首:“此老成谋国之策也。”

    他一如过去数百次那样,在霍光和尚书台决定的诏书上批了“制曰可”,但这一次,却不想先前那般无条件地同意,他决定在西征的队伍里,加塞一个自己人为副将,一个霍光也不会反对的人选。

    “金赏,你作为赵将军副将,带着羽林、期门为支军,驰援河湟。”

    还有谁比皇帝的亲信,霍光的女婿更合适呢?靠着这次战争得到进攻,让金赏掌握实权也是顺理成章,长乐、长信卫尉,中郎将等宿卫之职,全部是霍光的女婿们在担任啊。

    大将军还是国家忠臣,却不是纯臣,在这点上,远不如金日磾。

    金赏有些惊讶,但这是钦定的事,由不得他退缩,在金赏下拜领命后,刘弗陵却又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

    “到了金城郡后,要多给任弘一些助力,他是位能臣,也是一位不党之臣。”

    不党,不入霍氏的党,朝中能臣很多,这是刘弗陵开始对任弘另眼相看的一点,相较于刚封侯的好奇,乐游原掌控雷电时的接触,从他拒绝霍氏招婿后,刘弗陵开始对任弘多了几分关注。

    “这样的不党之臣,如苏武、隽不疑、刘德,现在又多了任弘。他们忠于大汉,在朝中没有依仗,常常遭到小人抨击打压,可实际上……”

    刘弗陵笑道:“朕,大汉的天子,便是他们的依仗啊!”

    ……

    ps:晚了点,因为陪伴我五年的小鼠标坏了,o(╥﹏╥)o。

第241章 得加钱

    元霆元年一月初,来自长安的援军尚未出发,金城郡的羌乱却已全面爆发,一共十七个部落在大榆谷盟誓,追随先零羌反叛,开始进犯郡县。

    而看似远离前线,被太守交给护羌校尉任弘守备的金城郡北部,暂无战事,但任弘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他回到令居县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县令富昌招来里长、亭长们,商议募兵一事。

    汉朝的兵役主要是征兵制,每个23岁以上的男子,理论上都有服三年兵役的义务,先是在本郡据其地方性质当一年“车骑材官卒”,即郡国兵,受训获得必要的军事技能,然后回乡务农,成为国家的预备兵。

    以后再据实际需要,或当一年“戍卒”,即在边郡服役一年,做边防战士,或当一年“卫卒”,即在京城警备部队站岗。

    倒霉的韩敢当,十多年前就是在做卫卒期间,因为愚蠢的上司卷入了巫蛊之祸,这才发配敦煌的。

    不过随着军功爵制度瓦解,户口迁徙流散,加上武帝朝对匈奴频繁的战争,到了太初年后,光靠兵制显然已经不够了,于是战国时就有的募兵制便成了救急的药方,或直接以钱帛募之,或承诺免除赋税募之。

    傅介子带去西域的士卒,就有半数是募到的。

    “汉之常制,边郡有警,募选健壮习射能骑者从军,今羌虏寇乱,郡兵不足,太守准我在令居、浩门募兵为扈从,以御羌寇。”

    任弘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动员文书,连同募兵的赐钱待遇一起,让县令派人去里坊里宣读。

    “除了赐钱赏值外,与羌人交战时,斩得大豪有罪者一人,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下豪二万,大男三千,俘虏女子及老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

    然后他便再度见识到了这群凉州“刁民”的厉害之处,光对他们喊口号是没用的,可比长安五陵的热血青年们难忽悠多了,两天了,应募的才五百人。

    “五百人?”

    对这个数字,辛庆忌有些无法接受:“先前煎巩羌追击小月氏犯令居县境时,西安侯振臂一呼,不是就有六百人从之出击么?怎么如今羌人作乱,金城危在旦夕,官府特地出钱募兵,应战的人却更少了,难道众人不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么?”

    嘴里只差骂令居人不爱国了。

    听到辛庆忌的埋怨,代表应募县人来与任弘商洽的赵氏家监,名为赵甲的老汉闻言嘿然:

    “小都尉,这大道理谁都会讲,可汝可知吾等令居人是如何考虑的。”

    他不搭理辛庆忌,看向任弘道:“上次就好似被贼人摸到家门口,自然要出去将其赶跑,就算打一仗,完了便能回家吃饭,晚上继续睡妻妾,打不听话的孩儿,与老父老母吵嘴,次日又是如常的一天,什么事都不耽误。”

    “如今就不同了,羌虏叛乱,整个金城郡都受波及,吾等若不应募,羌虏侵犯令居时一样能登城守御家园,令居城高,就算来五千羌虏,也一样能守住。”

    “可若应募,入了行伍,就要受军法制约。西安侯带着县人离开令居去追击羌虏,或驰援郡城,众人跟还是不跟?值此举郡动荡的当口,谁愿意远离家眷?更何况冬日作战,物故者十之二三,亏得是西安侯有威名在,加上你为令居人求得三年免除口赋,这才有五百人不顾父母妻子而从之,若换了别人来,嘿,恐怕连一百都不会有。”

    辛庆忌有些发怔,原来令居人还有这顾虑啊。

    “这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五百便够多了,兵在精不在多,更何况我在浩门也募得三百人,加上护羌校尉骑从两百,合兵一千。”

    任弘估摸着……以自己现在的军事水平,也就能对一千人指挥自如吧,多了恐怕要手忙脚乱。

    他这样的人啊,网上指点江山时好似百万大军皆在掌中。

    可现实中连组织个七八人的小活动都拙计。

    哪怕只有五百令居人应募,也还有不少条件,又不好意思跟任弘提,便汇总到一起,请身为赵充国家监的赵甲替他们来诉说。

    ”莫非是要加钱?“任弘下意识地往那方面想。

    赵甲却道:“敢告于西安侯,老朽家住天水,跟着后将军搬到此地,一待就是四十年,令居人大多是从关中迁来的,本非孝子贤孙,民俗不耻盗寇,能合法杀人抢掠还有钱拿的募兵,但凡有机会,都会应募。“

    “比如元鼎年间先零伙同牢姐、封养叛乱,令居县里从十四岁到六十岁的男子,几乎人人都应募参战,也捞了不少好处,虏了些许羌人为奴隶。”

    “可自从太初年间两次远征大宛,令居去了百多人,却只回来寥寥数人后,再遇上类似的募兵,便谨慎多了。”

    任弘恍然,想起路过白龙堆时,看到那些标记出道路的尸骸白骨:“原来令居人也参加了大宛之战。”

    太初元年第一次远征,汉武帝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其中大半是募兵。因为低估了大宛的实力和沿途损耗,仗倒是没打,往来二岁,士卒却只剩下十之一二。

    第二次远征规模更大,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

    可等他们带着天马归来玉门时,却只剩下万余,四五万人就这样在路上就没了……

    “战死者其实不多,多是因为染上了疾病或者乏食。”

    说起此事,赵甲还有些愤怒,他的亲弟弟就死在征宛的路上:

    “而将吏贪鄙,不爱士卒,骤然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而本该属于士卒的赐钱,就归了当官的。事后天子因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没任何人受惩处,反而加官进爵,官吏倒是高升了,只是苦了死在路上的募兵士卒,他们应募万里远征,是为了那不多的归葬钱么?”

    在这年代,小卒的生与死,不取决于看敌人强弱,而是看你的主官是否有一点良心,不求爱兵如子,不作恶就谢天谢地了。

    辛庆忌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帝国极盛时的黑暗面,不由瞪大了眼,想要为伟大的孝武皇帝反驳几句,归咎为李广利一个人的无能,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倒是任弘喟然长叹:“我知道令居人在顾虑什么了……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征战几人回!”

    赵甲道:“如今天寒地冻,更容易物故,即便是冲着西安侯名头应募的县人,心里也在打鼓啊。不是吾等不信任西安侯,只是这些年,真没遇上几个好将军、校尉,有些事关乎生死,不得不请老朽来替他们问清楚。”

    这是五百份的疑心,不解决掉,他们作战时也不能尽力,任弘肃然:“壮士们有什么条件,赵翁请说。”

    “首先是鞋履。”

    赵甲道:“应募的人,都是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可以自带衣物,什么裘、袍、襦、禅、袜,都能带齐,行军打仗不讲究那么多,两套便能凑合半年。唯独不够的就是鞋履,若众人随西安侯出击,跋山涉水的,脚上的履肯定磨破了,边郡不比内地,有钱都没处买,又不是人人都会自己编,敢请西安侯多筹备些,一个月给他们发一双。”

    “其次则是甲兵,跟羌虏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吾等也知道对方斤两,羌人骁勇不畏死亡,汉人最大的优势,便是甲兵了,兵器多是自带,只是长短不一,甲胄便不是人人都有了。过去应募参军,因为将军校尉小器,只将甲兵给嫡系,吾等便只能轻装与羌人战斗,为此多有死伤。”

    “最后是粮食,不求有酒有肉,糙米能吃饱就行。可别再出现像太初年征大宛时,饿死的士卒比战死更多的情形了。”

    赵甲说到这动了情绪:“想当年,应募的都是好男儿,名字取了‘广汉’‘充国之类,一心想要为大汉建功立业。可他们中的七八成,没死在沙场上,却亡于粮吏庸官的贪婪恶念,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

    说完这三个”小小“的要求,赵甲长拜:“令居县人就是这样,穷山恶水养大的刁种,绝非孝子贤孙,还染了些戎狄之俗。心里想法很多,嘴上要价也狠,还望西安侯勿要怪罪。可等真打起仗来,吾等却也最靠得住,披坚持锐,足以为君侯摧强敌,凌西羌!”

    任弘十分动容:“我也出身行伍,知道小卒的艰难。不论鞋履、甲兵还是粮食,我都会给他们备足,像对待自己亲兵一样,爱护众人……赵翁你看在赐钱上,是否要给令居人再加一些。”

    赵甲却大笑起来:“西安侯啊,你还不明白么,令居人应募,冲的不是钱,而是你的名头,是保卫金城让羌虏不能靠近,是让令居安定!”

    “相比那几件关乎性命的事,钱,倒是最不重要的。”

    “打过仗就知道,临阵前,满兜的金饼,也换不来一顿饱,一套能防箭矢的甲胄,不怕西安侯笑话,光着脚站在冰天雪地里时,面前是碎石地时,若能谁能给我一双暖和干燥的鞋履,老夫愿用全部家当去换!”

    这老头潇洒地站起身:

    “众人说了,反正西安侯都包吃喝管粮秣了,等打完仗,君侯看着给点就行!”

    ……

    等赵甲告辞后,任弘看向若有所思的辛庆忌:“子直有何不解之处?”

    辛庆忌多是从兵法和想象中了解战争,在他看来,这三个要求简直简单到可笑:“晁错大夫曾言,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粮食、甲兵、鞋履,这不是每个为将者都应该为士卒准备好的事么?”

    少年人的天真啊,可到了任弘这年纪却明白,有时候看似理所当然的事,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不信只要去前线看看,他老爹辛武贤手下,估计也一地鸡毛。

    汉独以强亡是不假,可毕竟是封建军队啊,能强到哪去?

    哪怕如冠军侯霍去病那样的“战神”,说出了“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豪言,可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因为少而侍中,身份尊贵,用后世的话说,也是个赵家人了,看待问题的高度不同,目光太远,有时候自然就听不见底层的苦楚。

    冠军侯不爱省士卒,汉武帝却很喜爱他,每次出征都让太官带吃喝跟随,做饭也单独开小灶。等打完仗回来时,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士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将军依然带着亲兵蹴鞠依旧。

    但为将者嘛,能打胜仗即可,又不是举孝廉,私德不重要,结果好就一切好。

    至于中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李广利那样打了败仗的,才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唾骂。

    “只希望这大汉将来的治世,能当得起无名之辈们的牺牲吧。”

    任弘没打击这年轻人的三观,只想尽己所能,不作恶。

    勿要辜负令居人对自己的信赖,别让他们倒在上战场前,背后挨了自己人的冷箭。

    不但要保证甲胄、粮食、鞋履充足,还要给他们冬日骑战时,最好的装备。

    “人要穿鞋,战马也得穿啊!”

    任弘便招来县令富昌,问道:“富县令,我让县里铁官铸的马蹄铁,除了装备护羌校尉府两百扈骑外,可还能多造一些?”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42章 美甲

    在一根胡萝卜诱惑下,萝卜被任弘牵到两根柱子框架中间,缰绳拴在横木上,任弘用粗麻绳绕缠几圈马身,连四肢都固定好,期间尽量别让它看到自己藏着的刀子!

    任弘手握马右后腿,小心翼翼将萝卜的三寸金莲曲起,使其翻转朝上,放在一个胡凳上。

    萝卜忍住撅蹄的冲动,它知道,又到修掌的日子了。

    或者用任弘的话,称之为:

    “美甲。”

    马儿喜好奔跑,一来是它们生性好动,而是一天不跑脚就发痒,一个月不跑,四蹄上的角质层便能长到可怖的长度,需要靠四蹄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来将其磨去。

    但对萝卜而言,从元凤五年三月份,跟着任弘护送乌孙使团起,它蹄子上的角质磨损的速度,便超过了生长。

    草原、砂砾、岩石、溪流、高山、雪峰,只要是能想到的地形,西域都有。任弘来回数千里跋涉,士卒身心俱疲,马儿也在苦苦支撑,它的蹄子磨损严重,柔软的肉都快露出来了。

    与它同行的许多同类,便是因蹄上角质磨尽,被木刺石子伤了脚,变得一瘸一拐,最后卧着动弹不得,只能被其主人结束了性命。

    它不知道,数十年汉匈决战,当时官府和私人马匹共十四万匹,而当他们胜利回师的时候,剩下的战马已经不满三万匹了。

    征大宛亦然,三万匹马出去,回来的只有千余,还多是在大宛补充的。

    战马和士兵一样,都是消耗品。战场上马匹的死亡,五成是疾病,四成是蹄子磨损导致的受伤,只有一成是死于刀兵箭雨。

    萝卜是幸运的,任弘在使团停下休憩时,便会按照汉人的习惯,以葛编蹄,或者为它制作革鞮,尽量减少蹄子的磨损,没事就为它清理蹄子上的污垢。

    等到了长安有了条件,更是请最好的铁匠,为其量身打制了大汉朝第一套马蹄铁。锻打后的铁条形为u状,着蹄下。又以子铁如莲子状,高凸尖底、每蹄钉着八颗钉子,好似给萝卜穿上了四只铁靴。

    最初它还不太适应,抬蹄总觉得笨重了许多,在长安城里行走时踩得石子路也啪嗒啪嗒脆响,频频引来回首。但从此以后不管怎样的地形,萝卜都如履平地,任爸爸再不用担心它磨伤。

    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马蹄铁换下来修掌,为此任弘来金城任职时,特地要了两个会打铁的军士随行,也暗暗盘算着在边军推广此物。

    在确定萝卜不会一撅蹄子将铁匠踢死,任弘才招呼道:“上罢!”

    铁匠走了过来,穿着一条被火星烧得大眼小窟的皮革围裙,缄默地铆下萝卜的马蹄铁后,任弘亲自手持小刀,将它那些长得飞快的角质老茧削去,又清理掉锈铁和杂质。

    萝卜似是很享受,打了打鼻息,晃了晃满头马鬃,时值严冬,鬃毛也故意养长了些,马虱亦在其内滋生,它这是在暗示主人:“该给你马梳梳了。”

    “你这畜生。”任弘捧着萝卜臭脚笑骂道:“我堂堂大汉列侯,还要给你梳毛修甲,瑶光都没这般待遇。”

    没办法啊,这马性子烈,上次任弘太过忙碌,让马童代劳,那可怜的少年差点被萝卜踢死。

    不过话说回来,就任弘所见,以那张要离为首,护羌校尉府的骑从们,对马儿确实比对自己还好,每月必为马匹修掌,削了又磨,生怕骑着骑着这畜生便给自己一个大惊喜,那可是要命的。

    可他们自己那又长又脏的指甲呢,却是直接用牙齿啃掉。

    铁匠那边,按照任弘的吩咐,冬日用的抓掌也早就准备好了,在平掌蹄铁的基础上,加上三角形的小铁尖。

    u形的镔铁按照萝卜的蹄子大小,打制成合适的形状,在炉火里烧得通红,用火钳夹起按在马蹄上,顿时冒出黑烟,散发出一股焦味。

    虽然隔着角质层,但萝卜似乎还是被烫了一下,昂首嘶叫,用蹄刨地,尘土溅人一身。

    任弘连忙安抚它:“萝卜啊萝卜,有了这抓掌后,你虽行冰上,着冰不滑,最适合在河湟这种冬日山地战场用,等上阵时可要踩稳些,别马失前蹄将我甩了下来。”

    马掌焊实后,铁匠将马蹄放进桶里的冷水中去冷却,提起来用自己的围裙拭干,最后拿出小铁钉,再一次提起马蹄,举起小钉锤,开始钉马掌。

    钉好之后,放下马蹄,试试马掌落地是否平伏,如高低不平,还得将以上步骤重来一遍。

    忙活完后,一刻钟已过,等任弘将萝卜牵走后,铁匠也不休息,擦了擦汗,看向后面牵着马排队的护羌校尉骑从们:“下一个!”

    马蹄铁虽是罗马的黑科技,但双方尚未接触,更别说科技交流,如今倒成了任弘的发明。

    对西安侯这种给马穿铁靴的举动,令居也经常跟马打交道,没少为马的蹄子操心,见后都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吾等怎么没想到呢!”

    再看萝卜健步如飞,几乎没受影响,连赵甲都拍着自己的老马,很是羡慕:“金城谚云,多走高山伤骏马,如此一来勿论冬夏,以铁着蹄,虽涉远道马不伤足也。”

    只可惜铁匠不多,每匹马的蹄子大小不一,得临时锻打,给马上蹄铁的速度很慢。从去年底开始,花了好几天功夫,才让护羌校尉手下两百亲卫骑从完成换装,成了一支真正的“铁骑”。

    任弘还想让新募的民兵们也体验体验,令居县令却对他叫起苦来。

    “光为了打制一千只马蹄铁,可将令居小铁官存着的铁全耗尽了,再寻不出更多来。”

    令居县令富昌很是心疼,汉制,凡产铁的郡里均设置铁官,全国共有铁官48个。即便不产铁的郡,也要在县一级设置小铁官。铁的冶炼和铁器的制作与销售,一律由铁官负责,是妥妥的国营单位。

    他们金城郡也不产铁,整个凉州较大的铁工坊,唯独陇西郡有,所以边塞不缺马也不缺盐,偏偏铜铁稀少,陇西每个月才给金城送一千斤来,作打制修补兵器、农具之用,如今库存全给任弘清空了。

    这也是任弘不搞马镫马鞍,害怕其流传到周边弊大于利,对马蹄铁倒不担心的缘故:匈奴虽然也产铁,但却比汉朝更不富裕,否则右部诸王也不会费尽心思从内地走私铁了。

    急也急不出铁来,任弘只好先让募兵里的军吏,那些昔日的里正、亭长们的马钉上蹄铁。他不指望募兵有多高的组织度,七八天时间也练不成一支强军,只能靠现成的亭里什伍制来约束,同里同乡归一队。

    在令居训练了几日后,任弘便带着骑从前往浩门县驻扎,以提防对岸的煎巩羌。

    前线的战报也陆续传到他耳中,消息有好有坏。

    先是他刚离开令居时听到的消息:“先零羌击安夷县,辛都尉西出四望峡击之,大败羌虏,追至湟中,羌虏四散。”

    听上去是喜讯,辛庆忌很高兴,但任弘心中却暗道不妙。

    “遭了,老辛还是冲动了。”

    金城郡的地形,像一个十字,横为湟水谷地,竖为大河、浩门水,除了这寥寥两道河谷外,其余皆是大山丘陵。

    郡城之所以设在允吾县,就是因为它位于十字中央,四通八达。在这种情况下,允吾西边的湟水边处处是险塞,尤其是在三人合议时,要辛武贤亲自带兵驻扎的落都(青海乐都县)四望峡,只要一千人守住隘口,以汉军擅长的强弓劲弩射之,羌人便无能为也。

    但辛武贤不愿放弃西边安夷县,坚持要到更远的湟峡守,那倒不是不行,只是会造成一个问题:辛武贤和郡府太远,出了事难以相互呼应。

    更别说他一口气打到了湟中,羌人这几天里,早就将部落转移到黄河以南,打通湟水又有何用?扑了个空而已……

    “等等,辛武贤莫非真要直接去打大小榆谷?”

    一念至此,任弘冷汗直冒,总感觉剧本又在朝换家的方向走。

    从先零羌的大本营大小榆谷东出,顺着大河东进,便能绕开湟水谷地。虽然汉军在南部也设置了河关塞,以庇护郡城,但那边也有牢姐、封养两羌响应,与之内外夹击。

    果然,等任弘抵达浩门县时,浩星赐便从郡府发来急报。

    “先零羌大豪杨玉东进,勾结牢姐、封养羌陷白石,过枹罕,正猛攻河关,贼有万余之众,河关恐怕有失,望护羌校尉援之!”

    ……

    ps:元宵节快乐,第二章在晚上。

第243章 当年万里觅封侯

    元霆元年,一月中旬,浩门县以西的浩门水上,冷飕飕的狂风卷过高高的河岸,荒野中枯树簌簌,南方已经春暖鸭知,青藏高原的边缘却仍是一片寂寥。

    在浩门水西边缘一条溪流逆行,便进入了一条狭长的山沟,此处地貌陡峭奇特,风光秀丽,植被垂直分布极为明显,顶部是丰富的草场,辽阔的牧场,山腰则林木矗立。

    此地后世叫做“吐鲁沟”,在羌语里是美好的猎场之意,本是煎巩羌的夏季牧场。因为他们在浩门水东边过冬的宽阔河谷被护羌校尉带着小月氏袭击,不得不迁徙至此。十分之一的牲口死在了路上,眼下其首领煎良迫切希望打进浩门县,通过抢掠来弥补损失。

    “犹非大豪,长长的浩门水一整条都被冻住了,结结实实,我看到一群找食的黄羊毫无阻碍地跨了过去,过大队人马也没问题。”

    作为本地土著,煎良知道,河水要到二月才开始解冻,三月份种麦前化完。这就意味着,金城郡北部,已对煎巩羌和先零羌的五千名羌兵敞开了大门。

    在举兵后拿下一场大胜,或者占领金城郡府,是先零羌杨玉在大榆谷会盟时定下的计划。他们很清楚,汉朝的援军下个月便能抵达,在此之前,要让金城境内接受了归义羌侯印,正在观望战局的诸羌知道,汉军并非不可战胜。

    等汉军主力到来时,羌人便往数百上千个山沟里跑,汉兵只要敢进山,便会在有利于羌人的陡峭河谷里遭到袭击。利用地形慢慢磨,而非决胜于一战,拖个一年半载,只要匈奴切断河西走廊,这场战争便大功告成了。

    熟悉本地山川的杨玉明白,想要图谋金城,光靠他带着万余人进攻河关是不够的,还得从北部打开局面。

    于是便有犹非带人绕山谷来到煎巩羌落脚的地方。

    眼下,杨玉帅主力攻击河关的计策,似乎起了效用,前些日子镇守浩门县,每日都派人日夜巡逻河岸的护羌校尉任弘,已带着千余骑匆匆南下,浩门水东岸只剩下零星见到的小月氏义从骑,总数不会超过三千。

    作为邻居,犹非很清楚湟中胡的尿性:“小月氏虽然做了汉人的狗,但绝不肯卖命,见吾等人多,随便打一打便会撤走。”

    伺机渡过浩门水,沿着河谷南下允吾,出现在汉军后方,定能叫他们士气瓦解。

    就算不能攻克允吾,也能搅乱金城北部,或取令居打通匈奴进入金城的路径,或等待北方千里外狼姓小月氏五部,其首领狼何已经受够了柴达木盆地的苦寒,不论多大的代价,都愿意重返河西。

    但随犹非一同来此的匈奴使者醍醐阿达却劝阻道:“莫要高兴得太早,既然护羌校尉是任弘,便不会轻易中计。”

    醍醐阿达对犹非和煎良说起自己在西域的惨痛经历。

    “三年前的楼兰之战,我与日逐王帅两千骑抵达,那任弘募了一两百若羌人为助力。为了拖延时间,竟让他们早上抵达营地,晚上悄悄撤走,次日再来一遍。如是一二,让我以为若羌也有上千,遂未能及时进攻楼兰,竟叫汉军援兵赶到。”

    至于铁门、渠犁之战时,任弘对匈奴诸王的离间,更让醍醐阿达记忆犹新,他和右谷蠡王被任某人空手套白狼,耍得团团转,最终让右部重夺西域的计划功败垂成,从而成就了任弘的侯位。

    “此人在西域有一个名号,叫沙漠之狐,意为狡诈如狐,用汉人的话说,就是擅长兵法,有他在,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醍醐阿达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絮絮叨叨地对二人说着任弘的厉害之处,却被犹非和煎良一阵嘲笑。

    “本以为敢穿过汉地来羌中的匈奴使者是勇士,没想到竟如此胆小。”

    羌人虽然臣服过匈奴,却从未给他们做过奴隶,两位骄傲的高原战士没理会醍醐阿达的警告,依然在次日带兵出了溪谷,进入浩门水宽阔的河岸,朝浩门县城气势汹汹地赶去,任弘带走了募兵,现在城头的守卒应该不多。

    对岸游弋的小月氏义从骑很快发现了羌人大军的行动,那些安置在亭舍的烽燧也点燃了烽烟,根据看到的人数远近选择不同的烽、积薪,还是熟悉的配方。

    而等羌人抵达浩门县城对岸,准备渡过长达一里的冰河时,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蹄声,理论上去了南边驰援河关的汉人募兵却络绎出城,在对岸摆开的阵势,在赤黄的汉帜旁,是一杆“任”字旗。

    虽然醍醐阿达不识汉字,却猜到出了何事,一摊手,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对犹非、煎良道:

    “我说得没错吧?虽然离了沙漠,来了河湟山谷,但狐,还是狐。”

    ……

    “西安侯果然没有料错。”

    看着对岸密密麻麻的杂乱羌兵,辛庆忌松了口气,变得兴奋起来,终于要有仗打了!

    当初,他父亲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去西部都尉军中做扈从,二是继续在护羌校尉府任事,辛庆忌最终选择了后者。

    当数日前任弘拒绝了太守的请援时,辛庆忌是很不理解的,郡府有难且向护羌校尉告急,为何不去救呢?西安侯和父亲议事时,最常说的一句话不是”大局为重“么?怎么轮到任弘时,他就不管大局了。

    辛庆忌还是太小,不明白做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准自己的位置,做好职责边界的划分。既然在议事时,早就定好了辛武贤管西边,浩星赐管南,任弘管北,那就各司其职,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南边吃紧时喊任弘去救了,若是在此期间北边出了事,算谁的?任弘知道,浩星赐这老官僚绝对会坐视不管,让自己承担后果。

    即便放在大局层面上看,他也不该南下,用令居县令富昌的话说:“允吾丢了只烂一郡,若令居丢了,整个河西四郡都要面临腹背受敌!”

    更何况,任弘知道,自己若带着募兵南下,看似乖乖狗的小月氏没了约束,难说就会重新变回狼。

    “小月氏之所以愿为我所用,一是在支书遇难时我伸出援手,得了他们些许信任。二是羌人十分排外,逼得小月氏倒向大汉。三是得了粮食,得以度过这个寒冬。四是狗链子在我手里拿着,便是安置在乌亭逆水边的三个小月氏部落老弱妇孺。”

    至于任弘自己不动,派小月氏去驰援……

    若是他们到了金城郡腹地,野性不改,抢劫了村庄,杀了人,事后追究,又算谁的责任?

    这就是利用戎狄部落的原则,永远留一手,不要完全信任他们。

    任弘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动。

    河关就算破了,允吾应该也能守住,毕竟天水、陇西的援军旦夕可到,就让浩星太守焦头烂额一阵吧。

    更何况,任弘料定,对岸的煎巩羌肯定会有所动作,毕竟年前遭到他袭击,死了百多人,头颅还堆在浩门水岸边,成了一大座冰雕,煎良必来浩门县复仇。

    还是老套路,任弘故意让人大张旗鼓离开浩门,又收了浩门水边的巡逻部队,造成南下的假象,实则将兵收拢在城中,继续给马钉马掌,又将浩门县的铁全用完了,最终装备了五百骑。

    果不其然,今日终于让他等到了!

    一千汉兵跟在任弘后面,多是骑从,按照承诺,每个人都穿着暖和的靴子,几乎人人都着皮甲。而随着烽烟直直升起,驻扎在附近的三千小月氏部落的义从骑,也在陆续赶来。

    “三支义从胡骑看到烽烟,欲赶到此处,最近的要一刻,远的也要两刻。”

    张要离有些焦虑,因为对岸的羌虏足有五千余,可他们只一千人:“西安侯,还是将队伍拉回县城里守备罢。”

    “无妨,羌虏不知我在县城里留了多少兵卒。”任弘自信满满:“他们见我兵少,反而会疑心后面是否有伏兵……”

    话音未落,西安侯就被打了脸。

    韩敢当的大嗓门报讯道:“西安侯,羌虏开始过河了!“

    确实,对岸的羌骑开始分成两支,各两千余骑,缓缓走过冰冻的河面,朝东岸进军。因为羌人的马匹踩在冰面上有些打滑,所以大多下了马,牵着它们缓缓而行,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走来。

    任弘不知道,这是醍醐阿达鼓动的冒险,他对犹非、煎良道:“我左思右想,这任弘就会用计故意吓唬人,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像狼捕捉狐狸一样,不要犹豫,直接冲杀过去即可!这河谷地形开阔,就算冲出来一群火牛也无妨。”

    “火牛是什么?”

    煎良和犹非不懂,但醍醐阿达先前怕这怕那,见到任弘后就像见了仇人,变得跃跃欲试起来,也正遂了他们的意,便吆喝部众分成两队渡过这条冰封的长河。

    醍醐阿达抽出箭矢,跟煎良走了左边,他死死盯着对岸那杆旗下,骑红马披白袍着玄甲的汉将,暗道:

    “任弘就是任侍郎,任侍郎就是任弘,这次别以为换了一身毛色,从赤狐变成了白狐,从谒者成了护羌校尉,我就不认得你!“

    ……

    “西安侯,小月氏还没到,吾等以一千敌五千,恐不是对手,撤吧!撤回县城里。”

    张要离急了,再度出声提醒。

    而失了算的任弘回过头,看到的是令居、浩门募兵们的面孔,不同于初战会吓尿的征召新兵,在这群主动应募的老卒、轻侠、恶少年脸上,竟瞧不到畏惧。

    赵甲说得没错啊,这群金城人应募时要这要那,条件贼多,可上了阵,确实没有露怯,不愧是不耻盗寇的“刁民”。

    任弘知道,今日首战格外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场战争里,总不能单单指望小月氏出力卖命吧?

    “冲。”

    他拔出剑,指向左侧那队两千余人的羌兵,那是煎巩羌,也是稍纵即逝的战机。

    “张要离,带人在岸上接应。子直、老韩,汝等带上装备了马蹄铁抓掌的五百骑,跟着我,在冰面上跑起来,对着冰河上的羌虏,冲垮他们!”

    醍醐阿达若凑近了看,便能发现,任弘这一刻还真不像狐狸,而似一头风雪里迈步的老虎。

    一月初的金城很冷,呵出口便是白气,但任弘纵马而过时的话语,却让辛庆忌热血沸腾,叫募兵们心中燥热。

    “诸君,当年在西域,我单骑万里觅封侯,一人灭一国。”

    “而今日,吾有五百骑!够灭几国?”

第244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醍醐阿达对霜雪冰河并不陌生,他生于以苦寒闻名的漠北,又随日逐王先贤掸到了西域,那儿入冬后寒冷程度更甚河湟,最冷的时候,整个博斯腾湖都会被冻住,如同一面晶莹剔透的身毒琉璃镜。

    在那种时候,尽量不要骑着马儿乱跑,一来是埋在雪下的鼠兔、旱獭洞防不胜防,成了最致命的陷阱。

    其次是湿滑的冰面,经常有少年牧民不听长辈劝,骑着马在冰湖上招摇而过,结果连人带马滑翻,马儿倒是没大碍,人却摔断了脖子。

    所以,牵着马行走在这布满起伏不平冰渣子的冰河上,醍醐阿达和羌人最担心的,不是那寥寥千人的汉兵下河来进攻他们,而是顶着汉人密集的弩矢登上河岸会有多少伤亡。犹非将羌兵一分为二,让汉人不好防守,也避免冰面不堪重负。

    可当他低头看着冰面缓步前行时,前面却传来报警的惊呼,接着醍醐阿达便听到了羌号声!

    “呜呜呜呜!”低沉而悠长,有如来自北方的冷风,令人不寒而栗,这是示警。

    “汉人来了!”

    河水虽然被冻得结实,但厚厚的冰面下依然有水在流动,煎巩羌不敢太过聚集,遂排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列,此刻已走到河中心,却忽然停了下来。

    醍醐阿达抬起头,愕然看到,岸上的汉人,竟然直接骑着马下到了冰河上,有四五百骑之众,朝煎巩羌缓缓走来,赤黄色的旌旗在风中飘荡,翻飞于长竿之上。

    羌人们觉得有些可笑,他们对这条河太熟悉了,反正双方都没法骑马作战,羌人短于平地,长于山谷,最厉害的就是混战,汉人舍其弓弩,下到河面短兵相接是自寻死路。

    羌人就等着看汉人人仰马翻的笑话,唯独醍醐阿达却大为警觉,连忙对煎良道:“那任弘在西域待了这么久,不会不知冰面不利骑兵啊,大豪小心。“

    果不其然,很快,羌人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母亲河上,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汉人的骑兵并未如羌人们想象中,纷纷滑倒阵型大乱,而是在最初试探性的迈步后,渐渐加速,群马奔腾之际,本该不断打滑的马蹄,好似被施了什么法术似的,竟牢牢踩在冰面上,起蹄时掀起一点冰渣,径直朝煎巩羌冲来!

    啪嗒啪嗒,这是醍醐阿达在襁褓时就听起的音,梦乡里的配乐,熟悉到一听便能判断数量,上面骑没骑人,是大人还是孩子

    可这一次,马蹄却格外清脆,仿佛无数镔铁在撼动冰面!

    羌人们被犹如神兵天降的汉骑惊呆了,若他们是汉兵,此刻肯定会在将领吆喝下聚集起来,持盾放矛结阵。虽然对面有挂,但骑兵在冰面上依然速度大减,周旋不利,很容易在坚阵劲弩前撞得头破血流。

    可惜,羌人打仗从来就是群架,冲就完事了,压根没有阵型。

    “上马!”

    “聚拢!”

    “散开!”

    “射箭!”

    “往前顶住!”

    “往后退吧!”

    汉骑转瞬将至,煎巩羌中的各位中豪、小豪也不等煎良的命令了,只能按照自己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向部众发号施令。

    于是两千人的煎巩羌中,起码有十几种反应:或聚拢,或散开,有人骑上马跌跌撞撞地准备迎面交刃,有人掏出飞石和弓箭,想要对汉骑迎头痛击,有人奔跑中打滑摔倒,兜里的石子落了一地。

    总之一团乱麻,唯一的好消息是,没人逃跑,他们都定在原地,用各自的方式迎接敌人,倒也不是勇敢,而是发懵。

    煎良也是懵的,指挥是没法指挥了,醍醐阿达的提醒他也听不到了,这位羌豪只能下意识地拎起自己的剑,用力敲着盾牌,站到了最前面,用最大的声音嚎叫道:

    “天神高处站,用眼两方看;

    浩门水旁尽峭壁,羌汉各自站一边。

    羌人得胜高歌还,鲜血洒满大雪山!“

    ……

    “待会交战时,看护羌校尉跟不跟吾等一起冲,冲的话我出七分力,不冲我只出三分,你呢?”

    “若他带头冲在前,我出八分力,与我并排五分,在我后面便三分。”

    这是辛庆忌听到两个令居县募兵的对话,当时便气得不行,这群令居人讲条件时一个比一个厉害,打起仗来却各怀心思。

    当然,这是在任弘说“当年万里觅封侯”的话鼓舞士气之前。

    在任弘那一番鼓动后,士气全然不同了,眼下西安侯和五百骑一起下到了冰面上,走到了最前列,虽然被亲卫团团护着,但那面赤黄旗昭示着他的位置。

    方才那“七三分”和“八五分”两位募兵,也都主动站到了前排,嘴里嗷嗷叫着,似是用上了十分的劲,眼睛里只剩下前方的羌人,早就忘了留点力气自保。

    这种小规模冲突里,士气往往比策略更有效,羌人作战最喜欢的就是触突,是优秀的突骑,今日任弘便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韩敢当做了前锋,引领众人前行,疾驰中是没法发号施令的,众人只按照任弘事先说好的,干脆放弃了将军队展开,而是收束成锥子状,盯好自己的亭长、里长和邻居,驾驭马匹前行。

    在冰面上加速,对护羌校尉府的两百扈骑来说不难,他们在令居时便在乌亭逆水的冰面上练习过。来到浩门才装备此物的募骑就差一点,虽然抓掌能让马在冰面上站稳奔跑,但仅这一里地的距离,便有数十人因为滑倒摔倒而掉队。

    辛庆忌戴着笨重的铁胄,丝绸裹头外的冰冷甲片保护着头部,只露出了口鼻眼睛,速度快起来后,第一感觉就是冷,冷到流涕。

    辛庆忌身上是最好的鱼鳞襦甲,西安侯的装备和他差不多,算是“重骑兵”了。

    其余人则差一点,多是罩了一层皮甲,手里兵刃或长或短,跑了一里地后阵型全无。

    幸好羌人比他们更加无序,乱糟糟地挤在冰面上。一些羌人在中豪小豪带领下,上马跌跌撞撞朝他们迎了过来。

    但没钉马蹄铁和抓掌的羌马,在冰面上作战确实是太勉强了,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辛庆忌控制着马,堪堪越过一匹惊慌的羌马,这群人的无畏为后面的羌人赢得了一点时间,箭矢和石头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些骑士的勇气和技术,只有不多的倒霉蛋中招落马,其余人则憋着一股劲,紧随任弘的赤黄旗,杀入羌人之中,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任弘坐下的萝卜也披上了一层马铠,被游熊猫和数十骑穿着重甲的亲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们和手中的矛组成了任弘的剑尖,随他臂使而挥动。乌孙人乌布则带弓骑兵游走在左右两翼,赤黄旗得以安然无恙,劈开一群又一群羌人阻碍,坚定地向前突进。

    先锋大将韩敢当则连人带坐骑撞进人堆里,被一群羌兵团团围住,一刀砍断了数根矛,还削了一个羌人的头皮。虽然坐骑最终支撑不住倒下了,但韩敢当本就是步卒出身,毫发无伤地起身,一身铁扎重甲无视羌人,手擎盾刀,疯狂攻击。

    辛庆忌也乘着羌人混乱之际冲了进去,战场瞬间缩小到坐骑周围几尺。

    他是第一次上战场,不知是激动还是被寒风将脑袋吹木了,平日练习的技巧招式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能下意识地挥动手里的环首刀,让锋利的刀刃收割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羌人性命。

    周遭混乱而无序,辛庆忌也没感到害怕,只是鼻孔里的涕一点点流出来,粘在唇上贼难受,辛庆忌每挥一次刀,就得猛地吸一下,坐骑的速度慢了下来,危险接踵而至。

    坐下的马儿忽然遭受重击,以山崩之势轰然倒地,辛庆忌则跳开脱身。在坚硬的冰面上一个翻滚起身才发现,是一个高大的羌人豪帅,头戴以羊角装饰的皮盔,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从侧面一矛刺翻了自己的马。

    那羌人扔了矛,捡起地上不知谁遗落的一把卜字戟,大步流星朝心庆忌冲来,嘴里报着自己的名:“我,煎巩羌大豪,煎当之子,煎良!”

    “西部都尉之子,辛庆忌!”

    辛庆忌没摸到盾牌,勉强举起环首刀抵挡,挨下了第一记猛击,只觉得手一阵发麻。他虽然从小习武,但毕竟才十五岁,身子没完全张开,可那羌人战士却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下又一下朝辛庆忌猛刺,最后将他的环首刀击飞了出去!

    辛庆忌狼狈地寻找着武器,那羌人又一戟刺过来,堪堪避开后,在他头盔上拉出可怕的金属摩擦,而辛庆忌也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一下刺进了他的胸膛里。

    却被厚厚的皮革挡了力道,只扎进去几寸。

    “不好!”

    辛庆忌来不及追悔,仰面摔倒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他已经没武器了,只眼睁睁看着这羌人豪帅高高举起了戟,就要扎死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铁胄从不远处扔了过来,正中煎良脑袋,砸得他七荤八素。还不等他重新起身,一个高大的甲士已几步过来,将刀送进了煎良的后背,贯穿皮革,肌肤和肺腑。

    煎良软软瘫倒在冰面上,鲜血将冰面染成了殷红,他泛白的眼睛看向云端,不知羌人崇拜的几波尔勒神,是否在上面注视着这一切。

    韩敢当砍下了煎良的脑袋拴在腰上,这起码是个中豪,价值二十万呢!也不要铁胄了,只将煎良的羊角盔戴到自己头上,大小正合适,又走过来,虎口迸裂出血的手伸向有些呆愣的辛庆忌,将他拉了起来。

    不止用铁胄杀人,还曾用屁股杀人的韩敢当有些嫌弃辛庆忌:“你这小都尉还不错,敢与吾等一起冲阵,不过武艺还差些,人也呆,混战起来就别计较刀啊剑啊,铁胄也能当武器,咦,你怎么流涕了,吓哭了?”

    韩敢当哈哈大笑起来,辛庆忌则羞愧不已,他一擦已经进嘴的鼻涕,解释道:

    “是风,是风吹的,我没哭,也不害怕!”

    他很担心西安侯看到这一幕,对了,西安侯何在?

    左顾右盼之下,辛庆忌发现,在方才的战斗里,他们已经完全撕开了煎巩羌的队伍,至少造成了数百人的死伤,尸体横七竖八倒在灰白的冰面上,让冰河变成了粉红色。

    而任弘的旗帜,更是彻底击穿了羌人,抵达对面的河岸。

    任弘的刀刃还是白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不让任何一个羌人靠近,他这才有机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看已达到了目的,便让人向周围大呼:

    “勿要恋战,跟着旗帜走!”

    两里外的先零羌,也在朝这边赶来——他们放弃了坐骑,步行而来。

    己方亦有一些伤亡,马匹更是折了不少,早一分抽身就是大胜,迟一点就要陷入苦战了。

    任弘看着驰援的敌人,唤着杀昏头的手下,关注的是整个战场,他将自己当做棋子激发士气,也是下棋人,必须一心两用才行。

    但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却有一个人,无视了周遭一切,只死死盯着任弘!

    ……

    ps:第二章在23点30。

第245章 河湟之虎

    醍醐阿达一直以为,自己过去几次失败,都是计策的原因,可今日他却眼睁睁看着,两千余煎巩羌,被五百汉人硬生生击穿!

    他瞥见仓促上马的羌人被冲得七零八落,看到那些朝汉骑射箭抛石的羌兵被长矛刺穿了身子。在骑兵的冲击下,羌人们渐渐大乱,各自为战,渐渐中豪小豪们抱头鼠窜,跑得到处都是。

    最后注意到一个杀得兴起,太过深入的汉人募兵。

    醍醐阿达在他只顾着与羌人交刃时,从背后开弓一箭射死了他,又飞奔过去,骑上了那汉兵的骍花马。

    此马性烈,连跳带撅,却未能将从小生在马上的醍醐阿达甩下来,被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用自己娴熟的经验,很快就安抚了。

    醍醐阿达方才看了良久,已猜出汉人能在冰面上驰骋冲击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马匹四蹄上的铁块,还有铁块下凸起的小尖刺。

    奢侈,真是太奢侈了,在匈奴,一斤铁能换五头羊!在西羌也差不多是这个价,而汉人竟然用来安在马蹄上,这让醍醐阿达感到恐惧。

    如醍醐阿达所料,抢了马后,果然能在冰河上小跑,他能够抵达的距离便大了数倍。他游走在纷乱的战场上,无视了煎良的战死,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统统不在意。

    眼睛只盯着那面将羌人击穿后,打算调过头再冲一次的赤黄汉帜。

    护羌校尉任弘,就在旗下。

    这是醍醐阿达第六次与任弘对上了。

    在楼兰时,他怂了。

    在铁门时,他退了。

    在龟兹时,他叫任弘逃了。

    在轮台时,是他自己逃了。

    在渠犁时,醍醐阿达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从始至终,醍醐阿达却连自己的敌人一面都没见到过。

    更可悲的是,对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醍醐阿达这个人。

    在河湟又一次遇上,这或许是长生天给他的机会。

    这一次,他定要做出反击。

    醍醐阿达小心地游走在战场边缘,避开乱跑的羌人和追杀他们的汉兵,他看着任弘调转马头,看着他带着身旁的扈从再度催马加速,打算对负隅顽抗的羌人再度冲击,彻底击垮他们。

    以混乱做掩护,醍醐阿达一点点靠近了战场的中心,走向那面旗帜,这种混战里,交战范围只在马匹数尺之内,不会有人注意到数百步外一个杂兵在悄然靠近。

    在马蹄踏入百步范围内时,醍醐阿达眼睛眯了起来,亲吻了一下箭矢,将其搭上弓弦。

    护羌校尉又带着他的战团完成了一次冲锋,煎巩羌的中豪小豪抱头鼠窜,他在召集手下从战场抽身,眼睛没有看向这边。

    而那个在龟兹差点射杀醍醐阿达的神射手赵汉儿,似乎不在任弘身旁……

    这一次,任弘作为万众瞩目的将帅,需要让士卒看到自己一马当先,也再没法让人冒充了吧。

    醍醐阿达如此想着,继续靠近,六十步,五十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是几个乌孙人,不能再往前了。

    他立刻停了马,猛地拉开弓,用尽了全力,大拇指扣弦,瞄准了旗下那白袍校尉,心无旁骛,周遭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他三岁玩小弓,五岁射狐兔,练箭四十年,似乎只为了今天!

    从沙漠到高原,这只狡猾的狐狸,终于被逮到了。

    醍醐阿达松开手,弓弦猛地弹回,将箭矢送出,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一切都凝滞住了。

    唯独飞矢如追星,它飞速旋转着前进,从惊怒之下瞄准醍醐阿达的乌布面前掠过。

    穿过忐忑朝任弘走去的辛庆忌身侧。

    跨越了五十步距离,游熊猫和亲卫们始终举着的盾也没能挡住它。

    倒是护羌校尉缓缓转过头,目光无意瞥了过来,顺着箭矢拉出的长长一条线,与仍保持开弓姿势的醍醐阿达对上了一眼。

    这是三年来,这天杀的死敌,正眼看醍醐阿达的第一眼。

    时间又猛地加速,由慢变快,快到醍醐阿达没看清任弘这一刻眼中的情绪,只知道自己的箭,中了!

    下一瞬,在众人惊呼中,任弘已摔落马下,重重砸在冰河之上!

    还不等醍醐阿达心中大喜,任弘便又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翻身上了萝卜,比先前坐得更直了,不仅拒绝了亲卫们的询问,还朝左右大喊道:

    “虏中吾甲!”

    只是眼睛又朝箭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一个背影。

    醍醐阿达却早已调头便走,躲开了乌布等人的追杀,朝先零羌的位置飞奔而去。

    他要力劝犹非撤退,因为煎巩羌已经被击溃,还活着的人也士气大降,只剩下犹非独木难支,若小月氏赶到,他们恐怕就要遭到一场追亡逐北的屠杀!

    “吾等又败了。”

    但这一次,醍醐阿达却不似过去几次那般愤怒遗恨,虽然那一箭没能致命很可惜,但最起码,他第一次对任弘发起了反击!

    至于胜利……

    “下次,下次一定!”

    ……

    当片刻后,支书等三名小月氏首领赶到时,冰河上的战斗已经结束,只留下数百具尸体和伤残后卧在冰上嘶鸣的马匹,张要离正带人收拾残局,送己方那些重伤布治的马上路,再将其蹄子上的马蹄铁卸下来,边郡铁金贵啊,一点都浪费不得。

    至于先零羌,也放弃了这场虎头蛇尾的袭击,犹非和醍醐阿达已经收拢了煎巩羌的残部,回到了浩门水西岸,朝他们来时的溪谷退却。

    这一幕,让先前在远处巡梭观望的小月氏人十分震惊,羌人足足有五六千之众,却连浩门水都没过,就被一千……不,应该是五百汉人骑从轻松击溃了?

    要知道,煎巩羌可是几乎灭了两个小月氏部落的,如此看来,这位护羌校尉手下的亲卫,加上临时征募的民兵,战斗力该多么可怖!

    如此看来,他们方才看到烽烟信号后,故意挪了一会,欲让汉羌交战死伤,以此增加自己说话分量的打算,是多么可笑啊。

    砍下的羌人头颅码在河边,而支书等三人得从这边恐怖的行为艺术旁经过,哆哆嗦嗦地来到任弘面前,拜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任护羌脸本就白,今天就更白了,正坐在胡凳上闭目等待三人,听到动静后睁开了眼,却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三位归义胡侯,姗姗来迟啊。”

    支书听任弘语气便觉得十分不善,似乎暗藏着恼怒,心中顿时大骂另外两人给自己出的馊主意,只能将头重重磕在坚冰上,找了冬日行军不易,故而来迟作为理由。

    “看来三位的归义胡侯之印,捂热乎了啊。”

    西安侯竟然笑了起来,旋即便板起脸:“汝等妻儿部落在后方嗷嗷待食,汝等自愿募为义从骑,金城郡才给他们一些吃食,如今看来,这份钱,是白花了。我以五百骑败六千羌人,一千骑足以横扫湟中,有没有小月氏相助都一样!”

    任弘身后,是虎视眈眈的一千士卒,在韩敢当带领下齐齐怒喝,吓得小月氏三位首领连连稽首认错。

    “没有下一次了。”

    任弘没有起身,只指着浩门水以西道:“煎巩羌残部和先零羌退回溪谷去了,小月氏未能参加会战,追击残敌总会吧?追!立刻追!从今天起,我要浩门以西,直到湟中的方圆百里之地,再看不到一个叛汉的羌部!”

    小月氏人应诺而去后,任弘才泄了口气,露出了虚弱的神情,满目焦急的辛庆忌、韩敢当和游熊猫等人,才唤来医者,让他为任弘继续处置伤口。

    “君侯大可处置完伤口再训斥小月氏啊。”

    辛庆忌眼里都有泪花,方才那一箭十分刁钻,扎进任弘铁札甲前后的缝隙里去了,幸好他里面还穿了一层皮甲,一层丝帛,只伤了肌肉,没危及肺腑。

    但那箭上的倒刺很渗人,在拔出来让任弘痛不欲生,中箭的是肋部,动一下就疼,血虽然止住了,但还是会往外渗,他一两个月内,是别想上马了。

    “不能让小月氏和羌人知道我受伤之事。”

    任弘抬着手让医者包扎,对那些黑乎乎的疮药持怀疑态度,这只是临时将就一下,回到县城里他得重新处理一遍,可恨不是学医的,只懂点常识,别闹破伤风病死就成大笑话了。

    “熊猫,你驾车,老韩在后扶着我,别叫我倒了。”

    如此安排下去后,任弘已感到天旋地转,但他是金城郡北部的顶梁柱,决不能在众目睽睽时倒下。

    硬撑着上了戎车后,整个人也晕晕沉沉的,伤口的疼痛让他五感都出了问题。

    只勉强在脸上维持着笑,却看到簇拥在马车左右的募兵,城头的县卒、门外来迎的父老百姓,所有人都在张嘴呼喊,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喊什么?”

    任弘无力地问韩敢当,韩敢当帮任弘取下了冰冷的铁胄,解开将头部紧紧裹着的丝绸帻带,任弘才重新听到了众人的欢呼,这是响彻浩门水西岸的赞颂。

    “西安侯,湟中虎,跃冰河,扫南羌!”

第246章 重伤不治

    对响应先零羌举兵的河湟诸羌来说,一月中上旬,好消息接连不断。先是安夷县的勒姐羌诱敌成功,让西部都尉辛武贤带着两千多郡兵深入湟峡,却被断了粮道,又找不到羌人大部队。

    辛武贤不愿空手而归,在面临进退两难时,一发狠,竟带着兵卒钻河谷爬高山,朝先零羌的大本营大小榆谷而去。

    而另一边,先零大豪杨玉将族人安置在深山老林里后,便带着主力离开了大小榆谷,沿大河向东进发,与白石县的牢姐羌合兵,同北边的封养羌一道围攻河关县,兵力足有两万余!

    金城郡兵大部分都被辛武贤带走,所剩不多,河关坚持了十天后告破,太守长史战死,羌人将满城汉人屠戮一空,渡河后长驱直入,很快就抵达了金城郡城允吾,开始围而不攻,只等北面的犹非、煎良打通浩门水,南下前来汇合。

    可随着时间到了下半月,形势却对羌人越发不利起来。

    先是进军浩门水的犹非败北,连煎巩羌豪帅煎良也战死了,犹非和醍醐阿达带着残部向西撤退,后面是紧追不舍的小月氏义从骑,他们不敢正面与羌人作战,痛打落水狗倒是厉害,拼命想从退却的羌人身上多咬几块肉下来。

    这还没完,到了一月二十日,一支汉、胡混杂的千余骑兵更出现在了湟水对岸,打头是一面“任”字旗。

    护羌校尉任弘,自从浩门水一战后,此名便传遍了湟中。而其麾下骑从,更如犹非派人来禀报的有些古怪,竟可以直接横越冰封的湟水,袭击驻扎河边允吾的羌部!

    羌人吃了一次亏后,只能一边问几波尔勒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将在水边的部众撤到了内陆。

    虽然任护羌的驰援给羌人带来了一定困扰,但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湟水上的冰也越来越薄,那些装备了马蹄铁抓掌的骑兵迟早会失去奇袭的优势。

    可另一个消息从东边传来,却让围困允吾好几日,却因为郡城墙高弩强,连城头都没摸到的诸羌炸了窝,竟开始相互责难起来。

    “早就劝过杨玉,不要急着反,现在汉人皇帝派遗赵充国将军前来,他年已六七十岁,熟悉河湟,善于用兵,听说带来的兵卒不比吾等少,这下该怎么打?“

    汉军援兵的前锋已经抵达金城郡东部,光听说是赵充国挂帅,便足以让羌豪们心里直打鼓。

    赵充国是汉武帝元鼎年前第一次战争里出名的,当时他便以勇锐闻名羌中,也多次奉命来河湟处置羌事,几乎走遍了所有部落,对羌人十分了解。

    允吾城迟迟攻不下来,又来了这样的对手,真是雪上加霜。

    随着又一次强攻未能得逞,各部都有了些死伤,一些封养、牢姐羌的中豪、小豪便在私底下开始抱怨:

    “其实没必要造反,在汉人郡县治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吾等现在能喝上更好的酒,用马匹牛羊,甚至是其他部落的羌人,跟汉人换取粮食和农具,不必像从前一样只能靠猎杀才能生存。”

    “是啊,如今赵充国带汉兵赶到,先零羌即便退了,还能回金城郡外的大小榆谷,吾等怎么办?”

    他们的谈话被杨玉听到了,当场拔剑杀了带头动摇军心的那个中豪,目光看向牢姐、封养的豪长们。

    “被汉官统治好么?”

    杨玉咬着牙道:“三十多年前,我跟着我的父亲起兵时,也和今天一样,先与诸部解除怨仇,订立盟约,进攻令居,与汉人对抗,经过五、六年的大战,最终落败,撤离了湟水,去鲜水海躲避。”

    “从那以后,曾经庞大的先零羌四分五裂,投降汉官的豪长们,被迫让出了自己的土地和河谷,带着部众迁徙到贫瘠的山上。”

    “羌人男子要为汉人服役,平日里弯腰搬木头,战时上马为其进攻匈奴。女人则成了臣妾,遭受那些豪右黠吏的欺压。汝等除了多喝上几口汉人酿的酒,许了些中看不中用的丝帛外,还得了什么好处?”

    “祖先的土地没了,猎场牧场越来越小,最好的牛羊也供奉了出去。汉人修筑起土做的城池,霸占平地,吾等迁徙都受到限制,羌人和汉人起了冲突,官府永远帮着汉人。”

    “我没有看到河湟的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只见到他们活得越来越不像一个羌人,不像无弋爰剑的子孙。”

    杨玉打这场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二十多年前,我取了汉名叫杨玉,在汉人的城池里住过,与其共处了几年,知道他们的想法。”

    “我听说汉地很大,有一百个河湟那么大,可却填不满汉人的贪婪,他们偏要来到这狭小的河谷里,与我们争夺每一寸适合播撒种子的土地。”

    “吾等的祖先叫无弋爰剑,无弋就是奴隶!我告诉汝等汉人想要什么,他们想要夺走吾等每一条河谷,将所有羌人,都变成为他们修城墙种麦子的隶臣妾。吾等必须发起反攻,否则再等到下一代,吾等的后代要么待上桎梏失去自由,要么被赶得远远的,连鲜水海都守不住。”

    “所以这场仗,关乎到每个几儿波勒神的子民,关乎无弋爰剑每一名后代,绝不是先零一家的事。”

    杨玉一席话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诸羌按捺下投降的心思,更何况攻破河关时,所有部落都参与了抢掠和杀戮,杀戮汉人,就像汉人放任小月氏对煎巩羌的人赶尽杀绝一样。

    可现在该怎么办,允吾城是打不下来,大军粮食且尽,伤马和牛羊也杀完了,对岸任弘虎视眈眈,赵充国的前锋已出现在百里之外。

    杨玉可没忘记,第一次战争时羌人是怎么败的:围攻令居不下,被赶到的汉人援兵击溃。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

    “该撤了,羌人的血流得够多了,赶在赵充国抵达前,各部撤到山上去。”

    战争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不再是攻城略地,正面对决,而是羌人占据深邃的高山溪谷,开始与大兵进剿的汉人捉迷藏。

    “汉人入谷吾等就上山,汉人上山就钻林,他们若敢跟着进林子,定会吃尽苦头。”

    “让金城郡变成一个烂疮,没法治愈,吾等在夏季牧场将马儿喂饱,到了秋天冬天,汉人会先撑不住,西羌已经做到了该做的,引来了长安的汉军,并将他们拖在这,接下来,就看匈奴的了!”

    ……

    羌人前脚刚退兵,赵充国从长安带来的一万大军,后脚就到了黄河边,赵充国用兵素来谨慎,恐怕被敌军中途拦截,当夜派了三校人马不声不响地先渡,渡河后就在岸上安营列阵,到了天亮,一切都准备完毕,才接应对岸的大部队。

    羌人的斥候远远有数十百骑,在汉军旁试探,奉车都尉金赏和赵充国的儿子,校尉赵卬请求出击,却被老将军拒绝。

    “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这多半是先零大豪派来的,想要引诱我军偏离方向,驱退即可,大军且先赶赴允吾城解围为上。”

    等赶到允吾城边,城外仍是一片狼藉,羌人的帐落没有拆完,城门缓缓打开,浩星赐步行而出,拜在赵充国马前。

    “允吾孤城坚守半月,好在翁孙来救金城了!”

    赵充国却没有笑意,只是看着浩星赐,良久才下马扶起他,轻声道:“少贡啊少贡,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四个字让浩星赐心里直打鼓,过去半年,辛武贤屡屡说羌人欲叛,但浩星赐认为不会。结果,羌乱来势凶猛,即便金城郡早有预想,但还是叫羌人攻破了白石、河关,允吾也岌岌可危,这失土之责,事后他这做太守的恐怕要被追究。

    好在这次平定羌乱的赵充国是浩星赐袍泽老友,不会置他于死地,而浩星赐已经在盘算着,应该将责任分给谁了。

    辛武贤是肯定要分的,这厮带着郡兵主力闷着头往西打,至今音讯皆无,最好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所责任都能怪到他头上了。

    至于对岸的任护羌,浩星赐半个月前就派人去告急,让任弘驰援河关,却被任弘拒绝。

    那也倒罢了,毕竟先前就说好任弘为金城守住后背,也确实打退了一支欲南下的羌兵。但近来羌人围困允吾,任弘带兵到湟水北岸,却学起巨鹿之战里的诸侯们,作壁上观起来,只偶尔朝羌人发动一次夜袭吓唬吓唬。

    不过在任弘渡过湟水来拜见赵充国时,浩星赐就再不敢生出给任弘分责的念头了。

    因为任弘,竟是被人抬着过来的!

    “西安侯,你这是……”

    金赏十分惊讶,他记得皇帝给自己嘱托,连忙上前问候。

    却见任弘被韩敢当和游熊猫抬在担架上,嘴唇泛白,脸色甚至还有些青,似乎瘦了一大圈,却还强撑着起身,朝赵充国、金赏拱手道:

    “后将军、金奉车,弘不才,半月前浩门水一战受了伤,恐怕不能行大礼了。”

    一旁的护羌校尉司马张要离为其作证:“西安侯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奋勇杀敌,在冰河上以五百骑败三千羌兵,却挨了羌虏的暗箭,虽然伤重,但君侯不希望动摇士气,令吾等不得声张,强撑着南下。说不能坐视允吾不管,但却伤口崩裂,强撑到现在……”

    “没他说的那般严重。”

    任弘笑道:“士卒们轻伤亦不下阵线,我这点皮外伤,不算什么。”

    确实不严重,任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没感染。

    但他很明白,在敌人面前,要学荥阳城头的刘季,装作毫发无损,谈笑风生。

    但在朝廷派来善后问责的大员面前,却是越重越好,最好是重伤不治,差点死掉的程度!

    “那句话说得好,伤疤,就是军功章啊!“

    就在与众人说话间,任弘却又皱了下眉,表情十分痛苦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强撑,为了大局,为了胜利!

    一时间,从金赏到赵卬,众人都很动容,连赵充国也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天山之战时受的那二十多处伤。

    赵充国看了一眼缄默的浩星赐,如此一来,金城郡两县被破,郡府被围半月的责任,哪怕只因为这伤,也没法怪到任弘头上了。

    后将军也不问任弘更多了,只让他躺回去:“既然老夫来了,道远便不需硬撑,先将伤养好再说。”

    “诺,赵将军驰至金城,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矣!咳咳。”

    任弘在那咳了好几下,半真半假十分用力,好像马上就要鞠躬尽瘁一般,喘息后方道:“只是有一桩关乎河西、西域安危的军情要事,弘要禀报赵将军知晓!”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247章 同时打赢两场战争

    “你是说,有匈奴使者潜入了西羌?”

    少顷,在允吾城中的郡守府吏,任弘将浩门水一战后,从俘虏到的羌人中豪口中审讯来的情报禀与赵充国。

    任弘依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虚弱到让赵充国无法让他去做出使、向导之类的苦差事,披着一身貂,坐在炭盆旁道:

    “没错,俘虏的羌人中豪说,有匈奴使者名为醍醐阿达者进入羌中,参与了先零羌和十七个大豪在大榆谷的盟会!看来此番西羌叛乱,果然是匈奴在煽动作祟。”

    任弘只觉得醍醐阿达这名好耳熟,却忘了是在哪听过,也没有太在意。

    赵充国听完后颔首:“这不奇怪,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

    他对金赏和赵卬道:“元鼎年间那次先零、封养、牢姐勾结匈奴进攻令居的大战就不提了。至征和五年,先零豪又一次通使匈奴,当时西域尚在匈奴手中,遂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人降匈奴。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

    匈奴与西羌有共同的敌人,地缘方位使他们成了天然的盟友。而河西之地,又是西羌垂涎的,只可惜羌人越是反汉,他们失去的就越多,已经被逼到湟水上游和青海湖,离匈奴越来越远。

    “虽然西域诸邦服从于汉,但匈奴使者还是可能会偷偷进入西羌。”

    任弘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西域地图来:“道从沙阴地,出盐泽,绕开鄯善城,过长坑,南抵狼姓小月氏,再经过鲜水海,与先零交通。”

    也就是后世丝绸之路的支线:羌中道,经青海柴达木盆地翻越阿尔金山口到西域去。

    金赏听明白了:“既然匈奴使者能走通这条路,便说明敦煌、酒泉以南的狼姓小月氏,也倒向匈奴了!”

    任弘颔首:“没错,匈奴与西羌、狼姓小月氏勾结已是事实,但我担心的是,这次匈奴图谋的,恐怕并非河西、金城。”

    赵充国来了兴致:“哦,道远何出此言?”

    任弘道:“元凤三年匈奴派右贤王等入寇河西,我当时正在敦煌,结果匈奴人被张掖属国都尉击破,死了一个王,折损四千余骑。匈奴由此知道了河西塞防严密,再不敢入寇。如今就算加上西羌举事寇乱金城,加上狼姓小月氏滋扰敦煌酒泉,但若想重新夺回河西四郡,还是不大可能。”

    绵延向西的长城,已经将狭长的河西走廊庇护起来,在河西开战,汉军能一个打三个,长安的军队一旦驰援,匈奴必败无疑。

    “所以我认为,匈奴这是在用淮阴侯之计,明伐栈道,暗度陈仓也!派遣使者鼓动西羌滋事,吸引大汉发兵金城,而另有他谋!”

    赵充国颔首:“道远指的是……西域?”

    任弘道:“准确来说,是乌孙!”

    金赏听后开了个玩笑:“西安侯很关心妇家啊。”

    任弘又咳嗽起来:“秺侯,我绝非因为私情,而纯为国事!元凤四年的大战已让匈奴人明白了,只要乌孙站在大汉这边,光靠右贤王,决难夺回西域南北两道。”

    这也是当年傅介子跟他说过的,大汉在西域的国策,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而是奔着与乌孙结盟去的。

    说起来,任弘便不能不想道霍光去年底的一系列操作:答应了莎车王的请求,让他的女婿,大汉的外孙,任弘的小舅子乌孙王子刘万年作为莎车太子,跟莎车王回国,待莎车王百年之后,继承其王位。

    在任弘和瑶光的个人眼光看,这是将一辆陌生的马车八辔交到一个车技不好的孩子手中,夫妻二人只担心他车毁人亡。

    可若任弘站在国家立场上,便觉得霍光这一手十分漂亮,这是在给乌孙吃一颗定心丸:“西域的利益,汉与乌孙共享之!”

    此事之后,乌孙昆弥应再无疑虑,彻彻底底倒向汉朝了。

    眼看汉武帝、张骞孜孜以求的汉乌联盟即将达成,匈奴很快要面临腹背受敌,不但西域抢不回来,还可能被一点点围堵窒息而亡。

    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

    “在大汉陷入乌桓、西羌两场仗时,单于、右贤王发动奇袭,一举征服乌孙!”

    “什么?”

    此言让金赏大惊,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啊,赵充国也沉吟了起来,虽然没有证据,但任弘的分析确实是匈奴最好的应对之法。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匈奴拿下了乌孙,让数十万乌孙人变成“匈奴”,那汉朝的西域方略,就彻底落空了,靠代价较小的合纵连横、借力打力再守不住西域。非得像太初、天汉年间那般,派遣十数万大军远征西域、乌孙方可。

    但那种战争方式对国力民生影响太大,是霍光极力避免的,胜了还好说,若是败……他的专权也就到头了。

    西域是任弘起家的地方,他也记得历史上,确实有一场匈奴对乌孙的攻势,心里最焦心的就是此事:“我已派人飞马赶往西域,通知义阳侯,请他警告乌孙,早做准备。”

    “还望后将军也能回禀长安,不可不防啊。”

    “这是自然。”

    赵充国倒没有慌乱,镇定地说道:

    “纵然如道远所言,匈奴中有了你这样的有识之士,学会了暗度陈仓之策,吾等身在河湟,对万里之外的事鞭长莫及,还是先将这千里之内的西羌之乱平定吧。”

    “若西羌久乱,金城、武威不宁,即便匈奴真的进攻乌孙,大汉也难以抽出手来支援。”

    大汉可以同时打赢两场战争,但第三场嘛……

    赵充国摇摇头,他是水衡都尉,知道每场仗要花多少钱,遂不再提乌孙,反问起浩星赐,先零羌撤兵后的动作来。

    “先零沿着大河撤往大小榆谷,而牢姐羌、封养羌则撤往河曲。”

    “杨玉这是要带着人进山了啊。”

    赵充国哑然失笑,他对羌人的习性太熟悉了,知道他们一旦打不过汉军,就会钻到山林和高处去,河湟地形复杂,可谓八山一水一分田,羌人熟悉地利,尤其擅长山地作战,若是化整为零跟汉军捉起迷藏来,还真是件麻烦事。

    第一次汉羌战争,就是因为羌人钻深山老林负隅顽抗,过了五六年才最终平定,耗了十万万军费。

    赵充国心里自有主意,但却看了看在场众人:“汝等以为,当如何才能彻底平定西羌?”

    金赏想了想:“将森林一把火烧了如何?”

    任弘差点笑了出来,这金赏虽然是匈奴后代,但从小长于长安未央,既不熟悉边事,也并无将略,之所以能成为副将,大概是皇帝塞进来镀金的。河湟广袤,山地又大,得放多少把火才烧得尽啊?

    赵充国却不觉得好笑,严肃地说道:“毁其藏身之地,确实是好办法,但羌人一样可以往有冷瘴的高处走,羌虏不避风雪,吾等却不行,浩星太守,你以为呢?”

    浩星赐想很久了,连忙道:“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后将军曾与下吏提及的方略,广积粮,常屯田!”

    “从浩门水以西,到湟中一带,有诸羌在春天时耕作的田2000顷以上,可使大军驻扎各处,修筑障塞,罢骑屯田,如此便可益积蓄,省大费,湟中地形有利于汉军,羌人却在风寒之处,最多支持到明年春天,羌人就会全军败亡。”

    这确实是赵充国一直强调的平羌良策,浩星赐知道事后自己少不了要问责,只能指望老友帮衬了。

    可既然任弘猜测,这场羌乱是匈奴为吸引汉朝精力而鼓动的,那他们就不能拖太久。

    赵充国遂看向任弘,方才,他已经听令居县的老乡们对任弘又夸又赞,还看了那神奇的马蹄铁,决定上报朝廷推广,这个年轻人总能给人惊喜。

    “道远出任护羌已四月,成果斐然,你以为,西羌该如何平定?”

    任弘应道:“屯田积粮之策,是后将军数月前就在上林苑教过我的,此乃稳妥之法,为正合,但还得以奇胜。汉军屯田之余,还得盯着首恶先零羌围剿,可以让小月氏以及愿意投降的诸羌协助,他们可以登上高寒之处取,如此足以让先零羌疲敝。”

    “吾还有一计,那便是将大小榆谷,许给虽然接受了大汉归义羌王印,却尚未有动作的罕开羌、卑禾羌,让这场汉羌之战,变成羌人与羌人之间的内战!”

    “道远之言甚善。”

    赵充国露出了满意的笑,正要与任弘聊聊细节,却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道:“西部都尉捷报!”

    众人面面相觑,消失很久的辛武贤终于露面了,没有全军覆没就是好消息。

    却见使者入内道:“敢告于后将军、太守、护羌校尉,西部都尉率军西出湟峡数百里,南下烧大榆谷,又折返至湟源,斩羌虏三千而还,已还师至四望峡,不日抵达允吾。”

    站在门外的辛庆忌闻言大喜,终于听到他父亲的消息了,赵充国扫视众人,却见任弘若有所思,而浩星赐面色阴沉,反问了信使一个关键的问题。

    “且慢,辛都尉斩的是先零羌,还是什么羌?”

第248章 西宁

    随着关中冰消雪融,通讯速度快了近一倍,元霆元年一月二十八日从金城郡发出的三份前线战况,在驿书飞马传报下,二月初六就送到了未央宫尚书台。

    快倒是快了,但分别来自后将军赵充国,太守浩星赐,都尉辛武贤的三封奏疏里说的金城战事,却大不相同,霍光少不了要仔细权衡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首先是浩星赐弹劾辛武贤,说西部都尉:“不顾郡腹安危,贪功冒进,今置先零,先击卑禾,释诛亡辜,起一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

    总之,浩星赐认为,辛武贤一手导致了后方空虚,使诸羌得以长驱直入,让金城两县被破,还坏了拉拢其他羌部围攻先零的大计,当诛!

    而辛武贤的奏疏里则为自己辩驳,提到羌乱爆发时他与太守、护羌校尉三人议定,辛武贤击西方,浩星赐守郡府,而任弘守北部。是浩星赐守土无能,导致了后方沦陷,羌虏在郡城耀武扬威,还让他不得不提前还师,否则定能创造比火烧大榆谷、斩羌虏三千更大的战果。

    至于为何没打先零羌,而打了已接受汉朝归义羌王印的卑禾羌,辛武贤没敢说他太过急切,见到湟源有羌人放牧就杀了过去,事后才发现打错了。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辛武贤只能强调卑禾羌首鼠两端,暗助先零,打算袭击他的远征军,自己不得已带兵反击,夺其畜产,虏其妻子以示惩戒。

    看完二人奏疏后,霍光大摇其头:“浩星赐若是在内郡,是个好官,可在边郡,却有些手忙脚乱,至于辛武贤……李广之流也,空有勇名而好虚言,真打起仗来却常出差错。”

    可尴尬的是,他们已是霍光能找到最合适的人选了,若换了旁人去,恐怕做得还更糟。这就是用人者的无奈了,霍光有时候会怀念孝武皇帝时,人才济济的景象。

    回想当年,长安殿堂之上,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他们受遗诏的几人更不必说,其余不可胜纪。

    “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啊,可惜如今大多凋零了。”

    这后汉武帝时代,都是太初年后崭露头角的老家伙们撑着的,就比如他霍光,还有苏武、赵充国。

    赵充国的奏疏较为中肯些,将他抵达金城郡所见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包括浩星赐的举止失措,辛武贤的顾前不顾后,以及任弘在金城郡北部大放异彩,是这个年轻人在浩门水的大捷,让金城郡局势好歹没那么难看。

    大将军霍光在金城落的最后一子,被证明十分正确。

    不过赵充国认为,当此非常之时,不宜骤然换将引发动荡,先合力将羌乱平定最为紧要。

    可浩星赐、辛武贤二人都已经相互攻讦到这种程度了,还怎么共事?赵充国没说,但霍光明白,这位后将军在要权啊,要河湟的军政大权。

    而后就是赵充国的长篇大论了,分析了眼下先零羌引兵离去,进水草之地,入山林之中的打算,若汉军深入追击,敌军就利用河湟复杂的地貌,据险于前,断汉兵粮道。即便能杀伤羌虏,俘虏部分牛羊,但也会有倾覆的忧患,一旦有失,反倒涨了先零的士气,也叫诸羌多了观望的想法,故不如驻兵屯田为便。

    “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

    按照这个原则,赵充国一口气提了屯田湟中的十二个好处。

    “征羌大军步兵九校,骑兵两校,将吏兵卒私从,合计共一万零二百八十一人,每月用谷二万七干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零八斛,金城粮乏,陇西天水转运路远且损耗太大,且易为诸羌所袭,不如就地屯田为便,因田致谷,以水为路,舟船载粮,节省朝廷开支,此一。”

    “大军屯戍湟水交通要地,隔绝诸羌部,使之不能联合,此二。”

    “占先零、勒姐羌河谷二千顷田,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使其困于苦寒高处,以使羌虏之间互相埋怨背叛,此三。”

    “以兵卒闲暇时伐木采石,筑城障险塞,缮治邮亭,以守卫金城,使百姓不因战乱而失本业,此四……”

    “整治湟峡一带道路桥梁,使通道直至湟源,以此控制河湟全境,直通鲜水海,扬威千里,此十一。”

    “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此十二。”

    这第十二条,就是关于任弘提出的匈奴鼓动西羌叛乱,而别有图谋之事了。

    “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策,唯县官及大将军、公卿议臣采择!”

    霍光读罢,对西羌再也不担忧了。

    “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此万世之策也!”

    这也是他重用赵充国的原因。

    可惜太老,做不了他霍家的女婿。

    而其子赵卬又太平庸,不足以让霍光扔一个女儿过去。

    说到女儿,他便又想起一人来。

    “护羌校尉任弘的奏疏,怎么还没到?是受伤了连上书都念不出来让人代笔了?”

    最后,任弘的奏疏居然比三人的晚了半天,霍光很清楚他的用意,这孺子又耍小聪明了,浩星赐与辛武贤相互攻讦,他是摆明了不想得罪任何一人啊,反正有了二人衬托,护羌校尉的政绩功勋显得鹤立鸡群,两只鸡互啄,他就没必要掺和进去了。

    任弘只委婉地提及,卑禾虽然因为辛武贤的失误,与先零同反,叫先零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后方,然尚可安抚南方罕开羌,捐大小榆谷予之。北方的狼姓小月氏五部在匈奴使者怂恿下向南进发,任弘也有一个招抚他们的计划……

    而其奏疏后半段,一直在强调匈奴的动作,担心单于会效仿冒顿灭月氏、东胡,对乌孙发动突袭,若叫胡虏得逞,大汉联合乌孙灭匈奴的策略,恐怕要落空了。

    中朝的杜延年、田广明等人也对此忧心忡忡。

    霍光却道:“任道远的担忧不无道理,匈奴乘着大汉在乌桓、西羌有事,要进攻的方向,确实更可能是乌孙,而非河西。”

    “但如今的匈奴,又岂是冒顿时那引弓之民尽为一家,控弦四十万的百蛮大国?被孝武皇帝打了那么多年,胡虏的实力已削了泰半,连小小乌桓都灭不了,想要一举吞并控弦十万的乌孙?谈何容易。”

    霍光竟不怎么担心:“反正现在派遣使者去警告也来不及了,吾等只能秣马厉兵,为大仗做准备。“

    “让乌孙被匈奴打疼一次也并非坏事,一向只有汉使去怂恿乌孙结盟,这次,要让乌孙使者来哭汉庭,求大汉发兵与之联合!”

    ……

    另一边,任弘虽然“身负重伤”,但仍做出一副带伤办公的架势,二月初时,他与金赏奉赵充国之命,一同带三千兵卒过了湟峡。

    赵充国将大军分成数部,分别驻屯在交通要道处。等到河冰解冻运下木材,修缮亭隧,疏通沟渠,整治湟峡以西的道路桥梁,使通道到达鲜水附近。

    再过半个月春天田耕开始,每个兵卒授田二十亩,到四月青草生长,由任弘带着熟悉当地地形的募兵、胡骑干,副马二百匹,在河边放牧吃草,作为保卫耕田人的流动部队。

    在抵达湟峡以西数十里,一处名叫“西平亭”的地方时,任弘被一座独特的烽燧吸引了注意力。

    任弘做过燧长,在河西更是见过数不清的烽燧,可它们多是夯土筑成,但西平亭的燧,却是石头的。

    他绕着这高近十丈的建筑看,却见其建筑材料是当地常见的石片和黄泥土,石墙内侧与地面垂直,外侧由下而上向内稍倾斜,一共三层,功能同任弘待过的破虏燧差不多。

    但坚固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弘招来当地亭长,问道:“这烽燧修多久了,为何是石砌的?”

    “敢告于任护羌,早在数十年前,李息将军征羌时就修了,作为金城郡的西界,后来废弃了,至于为何用石……”

    亭长指着将这个河谷团团包围的大山道:“因缺少能夯的生土,石头倒是多,当然弃土用石了。”

    话虽如此,但任弘瞧这西平亭烽燧的形制,不就是后世甘、青一带的羌人碉楼么?但听说河湟羌人是没有城邑的,在过冬的河谷里也只住简陋矮小的石屋,没有修筑这么高大建筑的能力。

    用后世的羌人碉楼来对付现在的羌人,这真是个歹毒的法子。

    任弘琢磨道:“连我要新修的障城,也可以用石头砌成。”

    作为赵充国屯田策的补充,任弘提议,在湟峡以西修筑一座障城,当成屯田兵的驻地,而未来平定羌乱后,更可以新设一个县。

    任弘这么说是有私心的,他赴任护羌校尉五个月来,成绩斐然,先是招募支姓小月氏降服,户口多了。

    又带兵击羌取得大胜,保住了金城不失,战功有了。

    只差最后一项,那便是辛武贤念念不忘的开疆拓土。

    他这护羌校尉的政绩,就刷全了,到时候再报一个“旧伤复发”,或许霍光就会将他调回长安去,反正西羌有赵充国坐镇,大乱平息只是时间问题。

    “秺侯,我看这西平亭,便是一处筑城的好地方!”

    任弘环顾左右,却见这附近河湟环带,万山环抱,三峡重围,有一座气势恢宏的高大红崖峙左,往西数百里就是青海湖,扼束羌戎,屹为襟要。

    这位置,应该就是后世青海的省会了。

    地点定好,工匠们要相地卜居,两位君侯只需要在一旁看着,为其想个名儿,任弘假惺惺地请示皇帝派来镀金的金赏。

    金赏想起自己来前,天子说过,以”元霆“为年号确实很祥瑞,有除疫之效,他的病情都好转了许多,便提议道:

    “今岁乃是元霆元年,不如在其名里,加一‘霆’字?”

    “霆?”

    任弘看向左方那气势恢宏的红崖……雷霆崖?

    却听金赏道:“若无意外,这应会城内今年新增的第一个县,就叫西霆罢,只愿后将军能以雷霆之势扫灭诸羌!”

    “便如秺侯之言。”

    任弘真后悔自己多问了一句,这名还不如原本的西平呢,他只暗暗抱歉,对未来会伫立于此的西宁说了声对不起,她只能再等等了。

    但又觉得“西霆”怪怪的,半响才回过味来:

    “还西霆,你咋不叫西电!”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49章 游击

    正在动工修筑的西霆障紧挨着湟水边的台地,河流冲刷着向下切割,原先的河床就变成了高高的台地,留下肥沃的土壤。

    冰雪消融后,铁灰色的河滩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赤黄色田亩,这本是羌的的土地,如今他们放弃了这儿。屯田卒们光着上身,穿着犊鼻裈,手把近年在长安附近流行开来的曲辕犁,驱赶着牛耕地,洒下小麦或裸麦的种子——裸麦是护羌校尉任弘提议种的,它在后世有另一个名字:青稞。

    远方的黄土台地上,几座石砌的碉楼烽燧已拔地而起,上百骑从在汉军驻地周边巡视,茂密的森林开始恢复青绿,绵延向上的远山长着寿命长久的针叶林,云雾隐隐罩着一线银霞般的雪山。

    先零羌大豪杨玉就藏身于森林中,裹着一件老山羊皮,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阴沉而忧郁。

    “狡猾的汉人。”

    杨玉在听闻赵充国率大军抵达河湟后,便果断选择撤兵,将各羌部化整为零,分散到位于山腰和高原上的夏季牧场去。按照他的设想,河湟地形复杂,沟壑万千,若汉军进山追剿,便可据前险,守后厄,利用羌人熟悉的山地森林,痛击汉人,让金城变成汉朝不断流血的伤口。

    若他的对手还是那辛武贤,这招或许便奏效了。

    可领军进剿的赵充国家住令居,太了解羌人习性了,竟对杨玉的引诱毫不理会,只派兵卒沿着湟水修石头城堡,就地种起田来了!

    “那是吾等的田。”

    随他来探查汉人虚实的羌人武士愤愤不平,这片红石崖下宽阔的河谷,是湟水地区最富饶的土地,曾经居住在此的是龙耶部,龙耶被先零所灭后,河谷就归了杨玉,分给他最中意的勇士们。

    半耕半牧,这就是河湟的生存法则:每年三四月冰化后在河谷里种下麦子踩实,赶着牛马上山去,靠狩猎和野果肉酪度日,等秋后回来收获自己长成的麦,靠粮食渡过漫长的寒冬。

    赵充国看准了羌人的命门,将湟水河谷一占就不走了,这样的膏腴之地在河湟本就不多,雪上加霜的是,先零羌非但无法在湟水立足,连大小榆谷都回不去了。

    当然不是因为辛武贤扑空后,气急败坏放的那把火,而是因为,一直观望局势的河曲罕开羌,终于按捺不住,进军占据了大榆谷,开始堂而皇之在那肥美的山谷里种麦。

    罕开羌的大豪还派人来与杨玉商量,说只要先零羌不回大榆谷,罕开就不攻击他们。

    这要换了过去,杨玉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杀了罕开的人,带儿孙们狠狠教训他们,可如今不愿再添一强敌的杨玉,忍痛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与罕开羌达成密约,以大河为界,先零的马,再不会去河南边。

    失去大榆谷带来的后果不止是春耕没了着落,还让先零与东边的封养、牢姐断了联系。在解了允吾之围后,汉朝陇西、天水两千多兵卒协助收复了白石、河关,同样封赵充国之策开始屯田,封养、牢姐倒是请求先零支援,但杨玉是万不放心将后背交给罕开羌的。

    东、南皆有敌,那北部呢?在那位护羌校尉任弘的布置下,支姓小月氏人聚集在湟北到浩门水之间的地域,亦难以突破。

    唯一的好消息是,一月时,深入湟源的汉人攻击了卑禾羌,卑禾大豪认为汉人欺骗了他,愤怒之下将归义羌王的金印扔进了鲜水海,协助先零抗汉,让杨玉躲过了任弘谋划的“四面受敌”处境。

    虽然勒死先零的绳子松了一环,让他们得以喘息,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萦绕在所有部众心里。

    “夏天能熬过去,但秋冬要怎么过?”

    回到位于深山的驻地,先零羌直属于杨玉的几千落就藏身于此,因为汉军封锁了湟水,加上有支姓小月氏在,湟北很多牧场去不了,先零诸豪只能挤在湟南和河水之间沟壑万千的山腰和狭小河谷里,为了草场的划分闹了不少矛盾。

    这不,杨玉一回来,犹非就极其败坏地来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叔父,你不在时,有七家小豪带着数百人跑了!”

    杨玉眉皱得更紧了:“逃往哪个方向?”

    “南边!”

    这是去投奔罕开羌去了,虽然他女婿先零已经带人去追,但杨玉并不抱希望。

    “追回来七家,再过几个月,也会跑十七家、七十家!”

    先零羌虽然以杨玉为首领,但实际上却是个部落联盟,三十多个中豪各有领地,其下还有两百多个小豪。有的小豪直接就是一个大家庭组成的牧团,部落的联系就是共同的血缘祖先。

    羌人的风俗习惯虽然不同于汉,但人类想避害趋利、害怕死亡都是一致的。现今先零失去了美地肥草,苦于寄居高山贫地,骨肉同胞离心离德再正常不过。

    并不是人人都能意识到反抗汉人的必要性,在先零羌攻城略地那段日子,他们还愿意团结在杨玉身边分利,如今先零受挫就开始各怀心思,甚至出现了叛逃的情况。

    那首羌人的古歌唱得好啊:

    “岩下不冷又不热,

    岩下农田连成片。

    猪膘够你吃三年,

    咂酒够你喝九年。

    岩下快活似神仙!”

    虽然去投靠罕开可能会被歧视,但起码能分到一片地,避免了与汉军的冲突,冬天也不用待在凄风寒冷之地,遭受霜雷雨露疾病、凉疮断指的祸患,而能待在“岩下”。

    眼看几次派人引诱,汉人却不进山追击,部落里士气一天低过一天,犹非也很着急:“叔父,必须想想法子,否则汉人住在能熬得住,羌人就要先熬不住了。”

    杨玉蹲在燃着牛粪的火堆旁,半响才问道:“醍醐阿达有消息了么?”

    “有了,他派人来告知,说已劝服小月氏狼何部沿着浩门水南下。”

    醍醐阿达在浩门水之战后,就与犹非分开,说是去北边联络放他来西羌的狼姓小月氏五部,劝狼何南下配合羌人反汉,最起码要将湟北那三千支姓小月氏驱走。

    这却不是杨玉希望听到的消息,狼姓小月氏能顶什么事,关键还是匈奴何时出兵河西啊!

    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将希望寄托在匈奴人身上。

    想要赢得胜利,还是得靠羌人自己!

    看着火堆里的干牛粪一点点燃尽,杨玉下了决心。

    “不能再拖下去,得打一场仗了。”

    一场让先零恢复士气,让河湟诸羌重新追随他们的大仗!

    犹非大喜,他早就忍许久了,比起龟缩于山上,他更乐意与汉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攻击何处?”

    杨玉早就选好地点了,他在雪山森林中亲自审视,那座伫立在湟水边,尚未完工的障塞:西霆塞。

    “护羌校尉在的地方!”

    “是那任弘让先零陷入现在的局面,若吾等能斩了他的头颅,不但能够报仇,河湟也必将大震!”

    在杨玉心里,任弘和赵充国一样,都是难以对付的人,他为了引诱汉军进山,甚至派一个小豪去诈降,假言知道先零羌在山里的位置,要给汉军带路。

    结果汉军还真跟来了,却到了一半停住扎营,他的女婿烧当没忍住带人出去攻击,岂料反着了汉人的道,损失了数百人。

    杨玉这才认同了醍醐阿达说过的,千万别跟这任护羌耍阴谋诡计。

    既然羌人世代内斗的那点计策不够看,便索性不用了!

    杨玉对犹非道:“你去联络卑禾羌大豪,请卑禾出五千人,而我先零所有中豪、小豪都要参战,出一万人!加上其余烧当羌等小部,两万人聚集到湟源一带。”

    “就如大雪山流下的一万条河,都汇在湟水里一般,跟着天神,跟着我,往下游冲,冲垮汉人没修完的石头城堡!”

    ……

    当张要离匆匆来向任弘和金赏禀报,说大批羌人从各个藏身的河谷和山中出来,在向湟源汇集时,金赏因为城障尚未修好有些紧张,犹豫着要不要放弃西霆障退回湟峡去,任弘却松了口气。

    “终于还是出来了。”

    最初见先零羌退兵,钻进老林子里不出来时,任弘还担心来着,因为羌人看上去很像要打游击战的架势,若坚持个三五年,那金城就会血流不止。

    可等他见到先零自己先乱起来,不断有小豪往外溜,甚至来修了一半的西霆塞请降时,任弘就释怀了。

    游击战、农村包围城市听上去简单,可想要执行,首先得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和铁一般的纪律。

    否则,就是只是慢慢分崩离析的游寇而已。

    所以不论前人后人,都难以复制那个奇迹。

    任弘一面宽慰金赏,让他将屯田兵撤回来准备这场硬仗,一面派人去向赵充国报讯。

    “才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就忍不住了?速速去禀报赵将军,兔子,要出窝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推荐一本历史新书《我要做阁老》,一袖乾坤也是老作者了,真的不是隔壁小号。

第250章 有朋自远方来

    龙耶干芒被蒙着眼,绑着手脚驮在马背上,只偶尔在烧当羌休息时扔在地上,已经饿了整整两天没得到一点食物,但根据渐渐远离的森林气息,越来越浓的黄土味,以及听到的流水声,以及马匹行进的方式,判断他们正在往湟水谷地里走。

    当烧当羌在坚硬又寒冷的岩地上休息时,他才被解开了勒嘴的布带,但眼睛依然被蒙着,一阵酪香从鼻前飘过。

    “干芒,想吃酪么?”

    是烧当,先零羌大豪杨玉的女婿,烧当羌的首领是龙耶干芒儿时的朋友,那时候他们都是小部落,而现在他却成了被其擒获的俘虏——虽然是龙耶干芒主动送上门的。

    他前些日子主动请命,前往罕开羌劝罕开大豪对先零动物,条件是事后将大榆谷交给罕开,但罕开羌在汉军无端攻击卑禾后,也起了疑心,决定再等一等,龙耶干芒遂由河曲北上,前往烧当羌所在的大允谷,按照任弘的要求,去劝烧当归汉。

    然而他这少时的老朋友,却没有给他好脸色。

    龙耶干芒咽了下口水:“烧当,你要将我绑到哪里?“

    “绑给先零,杀了你的头!“

    烧当大笑起来,笑的时候还打了个干嗝,在龙耶干芒印象里,他们年少一起出猎时,烧当便经常如此。

    龙耶干芒丝毫不惧:“若你真这么想,送去的就是我的头颅,而不是我了。”

    烧当的笑停了,刀子逼近干芒的脖子:“我要从你口中问出关于汉人的防备,干芒,天快黑了,湟水的夜冷,可不比汉地,想坐到火堆边过夜么?还是继续挨饿,在露水里被冻上一整晚。”

    他的威胁同样没起到作用,干芒笑道:

    “收起刀子吧,但凡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火堆在哪边?“

    当他被烧当拽着来到火堆旁时,竟有种年少时二人一起追寻猎物,晚上在坐在篝火旁听释比讲羌人古老传说的时候,也不知烧当是否想起?

    反正绑他的绳子,被松了松。

    “我在汉军里也只是个小人物,不受重任,虽然派我出使前,任护羌没有告诉我实情,但我看得出来了……”

    龙耶干芒吐露了这件惊人的事:“那修了一个多月还没修好的西霆障,是个陷阱!”

    “什么?”烧当有些惊讶。

    干芒却道:“那西霆塞的汉军有三千余人,不论是搬石还是伐木,都做得很快,足以在一月内修好那障塞,可却收着力气,可不就是像猎手等待猎物那样,留下一个诱饵么?杨玉希望汉人进山去追剿,被他所伏击,汉人虽然屯田修塞,但也希望羌人出山来,早点与之决战,就看谁先没忍住。”

    说完后他道:“是杨玉忍不了了罢?我在大榆谷时,正好有几个先零小豪过去投靠,再不打仗,先零就要散了,我听出来你的队伍有上千人,是要过去协助先零进攻西霆障吧?”

    烧当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告诉了干芒事实,他冷笑道:“烧当,我龙耶部的干芒,仍拿你当朋友,但凡知道的,都告诉了你,现在改轮到你了,说罢,你要杀了我,去警告杨玉不要攻西霆障,然后跟着先零一起慢慢被困在山里败亡?“

    “还是接受任护羌的条件,投降汉人,事后可以得到肥饶的小榆谷!”

    和龙耶一样,烧当也是小部落,世代居住在黄河以北的大允谷,种小人贫,臣服于先零,烧当亏得是在大榆谷盟会时率先响应,又因为他年轻而武艺高,得到了杨玉青睐,将女儿嫁给了他。

    而眼下,确实是到了部族存亡的时刻了。

    ”干芒,醒醒吧,任护羌在利用你。“

    烧当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揪着干芒斥责道:“让你来烧当游说,却不管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当然是在利用我,把我当成了犬、马。“

    龙耶干芒笑了起来,一如他杀护羌校尉长史董通年时一样:“我不也在利用他,以此对灭了我部族的先零复仇么?”

    烧当站起身来:“杨玉说过,这场仗不止是关乎先零,也关乎所有无弋爰剑的子孙。汉人占了我们的土地,羌人一代代困在山谷里,一代代自相残杀,只为了争夺几个温暖肥沃的河谷,这不该是羌人的命运。“

    干芒对这口号不屑一顾:“我也流着无弋爰剑的血脉,却是谁灭了龙耶部,又把我变成了奴隶?他杨玉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无弋爰剑的子孙而战,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帮先零多占一些土地。”

    烧当仍在反复强调:“但先零的释比说了,战死的人,能升到天上,和天神一起敲着羊皮鼓,很多人都信以为真。“

    “每个部落的释比讲的故事都不同。”

    干芒说道:“龙耶部的释比就说过,天神下面有云彩,云彩下面有重岭,重岭下面有柏香林,柏香林下面有杉林。而羌人就住在杉树林和河水中间的土地上,在考虑天上的事前,先想想地上的吧,小榆谷,可比你的大允谷肥沃多了,能养活好几倍的族人!”

    “是跟着杨玉一起上天去见天神,还是成为一个大部落的大豪?”

    又是漫长的缄默,直到蒙眼的布被解下,干芒看到了在火光映照下,脸上满是眼泪的老朋友,也不知是为谁而哭。

    为羌人的命运,为杨玉,还是为自己?

    擦了擦眼泪,烧当将一件厚厚的裘衣扔给了干芒。

    “遮住你的脸,待会到了湟源,可有不少你认识的熟人,或者说……仇人!”

    ……

    新修建的“西霆塞”并非全是石制的,而是先夯土为基,再在外面加石片和黄泥土,在烈日的暴晒下,粘稠的黄泥迅速凝固,一座因地制宜的障塞慢慢筑起。

    只是还有一面墙没有合拢,障城四角那高高的烽燧角楼也才盖到第二层。

    一来是任弘提议故意留个破绽,将西霆障当做鱼饵,就看羌人来不来咬,遂让士卒们不必修这么快。

    二来则是修后世的羌式碉楼确实很费时间。

    如今鱼是上了钩,但钓鱼的人却有些没把握了。

    奉车都尉金赏最初时同意了任弘的计策,但眼下羌人真的在湟源集结,随时可能杀到西霆障时,他却有些惊慌,毕竟待在一座没合上城墙的要塞里,总有种不安全的感觉。

    任弘只好宽慰金赏道:“羌人之兵长在山,短于平地,不能持久,攻城连胡……连匈奴都不如。”

    当着金赏这匈奴人后代骂胡虏似乎不太妥当,虽然金家早不拿自己当胡人了。

    金赏有些怀疑:“那先前的白石、河关二县是怎么沦陷的?”

    任弘道:“守卒太少,加上有牢姐、封养羌里应外合。”

    “而我军有三千屯田卒,五百令居募兵,北岸还有三千小月氏巡梭,见到烽烟可以疾驰来救。汉军甲胄精良,弓弩也都运来备齐了,只要将墙堵上,就算羌人来两万,守城亦不在话下。至于东边的辛都尉、赵将军,也能在三日、五日内驰援……”

    虽然贪功的西部都尉捅了大篓子,但朝廷没有立刻处置辛武贤,只让他戴罪立功,归赵充国调遣,先来这个急先锋听闻羌人出山,会第一时间带兵杀过来吧。

    话音刚落,张要离便来禀报:“西安侯,东边来人了!”

    金赏面露喜色:”是援兵?“

    “只有数骑,应是信使。”

    等任弘他们来到最后一刻仍在动工堵墙的城头时,却见东边的路上数骑正飞马奔来,其中一人渐渐领先,最先赶到城下。

    近了以后,却见此人长了一张圆饼脸,细细的眼睛,有点异族的容貌,头发扎髻,穿着一身汉军骑吏的装扮,仰头朝城头高呼道:

    “任君,下吏赶上这场仗了么?”

    任弘已笑了出来,这竟是本应在敦煌做侯官的赵汉儿!任弘开春后让人去敦煌征辟他,这是得了消息后,立刻飞马奔来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已是高兴坏了:“赶上了,护羌校尉从事还空着一个位置,专程给你留着!”

    任弘让人打开城门将赵汉儿和他后面一起赶来的使者放进来,瞥见赵汉儿身后背着一副角弓,想起两年前二人在长安道别时,赵汉儿说过他的弓开太多次崩裂了,要重新制一把,言下之意是想歇一歇。

    等赵汉儿来城头拜见时,先被韩敢当哈哈大笑着锤了一下,任弘看着白了些、胖了点的赵汉儿道:

    “弓制好了?“

    赵汉儿朝任弘作揖:“好了,还多了个儿子,任君有子乎?”

    任弘大笑:“快生了。”

    赵汉儿又看着韩敢当问道:“飞龙有子乎?”

    韩敢当有些尴尬:“尚无,出征前续了弦,肚里还没动静。““回去时或许便有了。”赵汉儿话里有话,惹得韩敢当怒骂,这时候,却听到一阵梆子的清脆响声,城上城下的士卒都紧张起来,而导尿管任弘他们回过头,却见修筑在西边十余里外的烽燧,燃起了浓浓的积薪。

    赵汉儿眼尖,又常年做侯官,一眼看出来了。

    “虏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三积薪。”

    “可不止两千。”

    任弘肃然:”据斥候回报,湟源那边,至少聚集了两万羌虏,先零羌、卑禾羌、烧当羌等,都出动了几乎所有青壮!“

    赵汉儿一愣,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我赶上了一场大战。“

    半个时辰后,随着远处烽燧的沦陷,众人也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如同秋后冰雪融化,百川并流汇聚到一起,变成了劈山越岭的湟河水,浑浊而汹涌,愤怒地从上游冲下,想要将汉人筑起,拦住羌人自由迁徙的堤坝冲毁。

    决战,开始了!

    ……

    ps:标点还没改。

第251章 腰佩雕弓汉射声

    随着城门缓缓关闭,笨重的木棍从内将其撑起,意味着西霆障东门彻底封死了。

    而任弘则“带伤上阵”,含着泪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已带着刚到的赵汉儿,以及五百亲卫、募兵组成的铁蹄骑从出了门去,与刚渡过湟水来支援的两千余小月氏义从骑汇合。

    金赏带着长安来的三千中央军守于内,任弘则带着杂牌军和义从胡,组成三千骑的外援,游弋在西霆塞附近的黄土台地上,以牵制羌人兵力,使其不能全力进攻城障。

    毕竟城障刚刚修成,容不下太多人,将灵活机动的令居募骑当守城民夫用也是极大的浪费,至于小月氏人……还是留在外面让任弘直接号令着更让人安心。

    除此之外,任弘主动与金赏商定如此应战,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没有说破,倒是韩敢当刚出来,就憋不住,对刚来不明真相的赵汉儿吐诉起来。

    “方才出城时,你瞧见那中郎将长史任宣,以及北军吏士看吾等的眼神没?”

    韩敢当憋着火:“就像在看一群逃兵!”

    在修筑西霆障的这段日子里,若非任弘约束着,暴脾气的韩敢当,早就带着同样不好惹的令居士卒,跟金赏手下的北军赤膊而战了。

    至于原因嘛,若说北军是大汉的中央军,金城郡兵是晋绥军,那护羌校尉麾下的令居募兵就是……游击队?总之在北军眼里,令居募骑和小月氏差不多。

    将他们放一处同吃同住两个月,没火并已是奇迹了。

    即便令居募骑跟着大名鼎鼎的西安侯,在浩门水之战里赢得大捷,但北军却认为,那是羌人太弱,外加马蹄铁的功劳,他们在背地里原话是这么说的:

    “有良将为帅,对上羌虏,带群狗上阵都能赢。”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北军那群以六郡、三河良家子为主的士卒,甚至连他们的主官,堂堂列侯,从来没有战阵经验的奉车都尉金赏都看不起,经常自诩:“换条狗带着吾等,也能常胜不败。”

    北军的战史确实丰厚,早在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带着他们平定吕氏之乱,从那以后,南军坐了冷板凳,而北军成了中央军代名词。后来,太尉周亚夫率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北军曾以主力参战,并获大胜。

    汉武帝时多次以北军八校为核心组建远征匈奴的大军,巫蛊之乱里,不算任安这小插曲的话,北军大多数人又站对了队伍。

    如今的大汉很倚重这支军队,作为天子亲军,每一个北军士卒,都是曾在边塞当过一年兵的老卒选出的,所以兵将素质较好。训练严格,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几乎人人着甲,手持铁制的长铍和长矛,腰持精铁环首刀,强弩是标配,导致韩敢当一边对赵汉儿骂着北军的傲慢,又止不住羡慕他们的装备。

    和平时期,北军八校保卫长安,只要有征战之事,他们就会在出征之列。常从将军出征,或西北击羌胡,或南下定夷乱,成了鼎鼎大名的一支王牌野战军,再有“王师”的光环加持,不傲慢都难。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难带的一支军队了,金赏没过硬的功勋和本领,再加上谁也不得罪的好脾气,在军中看来确实“软弱”,反被鄙夷。这批北军士卒,其实是射声校尉长史任宣在管事,听说他与霍光之子霍禹走得很近,也是个“霍家人”。

    虽然任宣表面上对任弘客客气气,但任弘能感觉出来,这个不是本家的同姓军官,对他的功绩不以为然,对底下人愈演愈烈的派系歧视也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

    “搬运石头,拌黄泥筑墙等累人的活,北军总想使唤吾等做,种田时也懒洋洋不想卖力,说什么金城的地金城人种,他们为何不说金城的米金城人才能吃?”

    韩敢当很喜欢金城人的脾性,早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亏得被任弘三令五申不得滋事,否则定要为其出气。

    幸好任弘名头比较大,还打了胜仗,粮官不敢克扣物资,金赏也同意两军在吃住上同等待遇,这才省去了很多冲突。

    加上赵充国就是令居人,故北军也不敢对后将军的小老乡们欺负太甚,但心里也股傲慢,却是掩藏不住的。

    “省着点力气吧,别抱怨了。”

    任弘听到了韩敢当的埋怨,想到自己先前还笑羌人一盘散沙,其实汉军也好不到哪去,连前线军队里,都派系斗争严重,地域歧视到哪都有,关西关东老恩怨,关西里也分三辅、凉州,凉州里各个郡又有鄙视链,真叫人头疼,便斥责韩敢当道:

    “你也是老行伍了,难道还不懂得,军中的一切暗地里的比拼,最终都要在战场上才能见真章?确实,若汝等在障中,恐怕会被那任宣安排递送弩矢石块,连墙都没机会上,可现在,汝等却有了与之同场竞技的机会。”

    他们已经登上了西霆障附近的红石崖,占据了制高点,能看到浩浩荡荡的羌人正朝西霆障涌来,似能轻易将这座还没彻底完工的小要塞淹没。

    “羌人约有两万,吾等只要能牵制一万,使其不能专心攻城,西霆塞便能轻松守住。”

    任弘捏着马鞭指点下方,对手下们预测战局:“初战时,强弓劲弩守要害之处,那是城内北军射声营的专长、而辛武贤和带着北军越骑营的赵卬接到我急报后,已过湟峡,天黑之前能加入战场,到时候羌人必撤,追亡逐北,拖住羌虏,就要靠吾等的铁骑了。”

    虽然任弘也说不准他派去游说诸羌反正的龙耶干芒是否成功了。

    众人听罢,跃跃欲试,这两个月他们确实受够北军的气了,得在此叫他们好好见识见识,河湟之虎手下的“金城虎骑”不是浪得虚名。

    任弘道:“别的我不能保证,事后斩首绝对比射声营的士卒多便是了,届时彼辈再讥讽汝等,便数着各自砍下的羌人头颅,骂回去!实打实的功绩在,看彼辈还有何好说的。”

    “君侯说得有道理。”

    赵汉儿拍了拍韩敢当:“老韩,我这新弓尚未射杀过人,你我也比比?”

    话虽如此,但在旁牵制的骑兵不可能直接冲入两万羌人中,按照事先说好的,等城中举旗为号,再发动内外夹击,任弘只先开启了观战模式,远远看着西霆障的攻防战。

    ……

    “咚咚咚,咚咚咚。”

    戴着猴皮帽,敲着单面羊皮鼓,一边行走一边舞动歌唱,这便是羌人巫师“释比”的标准装扮。

    用羊皮为鼓,是因为羊吃了白石,大概是盐块,故因恨羊,剖其皮为鼓敲之。以猕猴皮为帽,则是因为在羌人危难时猕猴舍身,让他们食用渡过难关,故将其皮制作成帽子永远戴在头上以示尊敬,永远供奉。

    至于为何是单面鼓,又有传说,昔日至高无上的天神木比塔从凡间归来的女儿口中,得知凡间仍有不少伤风化的习俗和危害人畜的鬼怪,便派天神几波尔勒下界整治。几波尔勒因劳累睡过了头,致使两面鼓的一面受损,只有一面可用。

    龙耶干芒很久以前便听说过,想要成为一位释比,不但要拜师,还得经过艰难的考验,最难的一关是,需得须以一刀自右颊插于口中,然后再以一针插入左颊,针头悬一杉木小旗,至仪式结束,应试者如能保证滴血不流,才算成功通过,成为一名释比。

    猴皮帽羊皮鼓能造假,但右颊的刀疤却做不得假,羌人有不成文的规矩,部落争夺河谷的战争里,也不能杀害释比,因为他们是传承史诗的智者,也是释法术的巫医。

    眼下,龙耶干芒便跟在烧当后面,从人缝里死死盯着自己的仇人:先零羌的大豪杨玉,正是他灭了龙耶部,将自己卖作奴隶。

    此刻的杨玉,正跪在整个河湟最德高望重的释比面前,释比已让人在地上用松柏木生起了一圈大篝火,木头噼里啪啦,松脂滋滋作响。

    然后释比接过了杨玉献上的羌剑,在篝火中烧灼,等取出来时,原来乌黑的剑已经变得通红发亮,老释比念了会咒语,竟将烧红的铁剑举到嘴边,伸出舌头,在铁铧上飞快地舔了一下!

    “嗞嗞嗞”的声响从嘴边传了出来,看得众人心惊肉跳,释比却面无惧色,神态自如。

    而后就将一碗水从灼热的剑尖上倒下,起了白雾,碗里多了滚烫的水。

    释比喝了水,在杨玉、犹非和一众需要打前锋,羌人武士面前喷了他们一头一脸!

    按照说法,这样就能得到天神庇护,刀箭不入了。

    到底入不入,并不难证伪,一试便知,但偏偏羌人就和后世义和团大师兄一般,对此信之不疑,或者说,不能不信。

    除了迷信于自己的神明和祖先,寄希望于神迹外,羌人还有什么是能拿出来和汉人斗的呢?

    甲兵不如人口不如战术不如。

    能拿得出手的,不就一条不怕死的歹命么?

    篝火熊熊,羊皮鼓咚咚作响,像是他们又害怕又无畏的心跳,像是羌人上千年的迁徙,挣扎,困顿。

    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汉地不是很大了么,为何非要来这小小的河湟争夺最后一片沃土呢?他们一直逃啊逃,最后前方只剩下雪域高原,再无可去之处了。

    河湟内部诸羌弱肉强食,这硕大世界,万千邦族,又何尝不是强食弱肉。

    “鲜血洒满大雪山!”

    “鲜血洒满大雪山!”

    伴随着一阵阵疯狂的吼叫,被释比施加了法术,相信自己已经刀剑不入的羌人武士们,索性连甲都扔了。反正他们的父辈已经试过了,这些玩意根本防不住汉人的劲弩,与其相信甲胄,还不如相信跑得飞快的双腿。

    他们握紧武器,踩在刚被汉人撒了麦种和青稞的柔软田地上,一步步朝西霆塞走去,而后在向东流淌的湟水哗啦伴奏下,小跑,狂奔,就这样不着寸甲,朝西霆障发起了冲锋!

    如同一群黄羊,被逼到了绝境时,转过身,低下头,藏起惊惶的眼睛,只将自己那不算锋利甚至有些笨拙的角,对准紧追不舍的猎人,一头顶了过去!

    ……

    西霆城头的金赏没见过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场面,有些发愣,但北军射声营的长史任宣,却很镇定地指挥开来。

    “彀者,准备大黄弩!”

    西墙之上,安放着三十架汉军中射程最远的武器,大黄弩。

    此弩为石石弩,三百公斤的拉力必须两人合力方能操作,加上有些笨重,常作为城头攻防之器,除非是李广那样单兵怪物,才能在马上轮着单独发弩。

    当自信“刀箭不入”的上千先零羌前锋冲出了农田,来到距离西霆城还有三百多步的距离时,最先迎接他们的,便是一支支破空而出的粗弩矢,中者都如同被炮弹打中,贯胸穿腹而死,有两个倒霉的还被穿了串。

    虽然看着很吓人,好在命中率也很感人,但更可怖的事来了,因为城头的巨弩竟是连发三矢!

    射声,冥冥中闻声则中之,因以名也。

    作为大汉最精锐的远射部队,任宣带来的大黄弩,还有几架是射声校尉才拥有的神秘武器“大黄参连弩”。每次击发之后,弩自动钩弦杆,将匣内的箭矢上膛,同时“牙”与“悬刀”恢复原位,可连续发三矢!

    上个月,任弘看到这恐怖的兵器被运到西霆障,心中一阵无语,帮守军开点挂的心思,顿时没了。

    和羌人那些简单的弓矢、飞石相比,汉军的装备已经有代差了,锦上添花这种事,没必要。

    羌人受到了这轮可怖的打击,虽然死亡不多,但不少年轻的羌人,没经历过三十多年前的战争,都吓懵在原地。但其余人,却乘着大黄弩射出一轮后上弦极慢的弱点,冲到了两百步内。

    掌握大黄弩的,是射声营中一支名为“彀者”的部队,所谓“彀”就是弓弩持满之意,正所谓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彀者曲的兵卒个个人高马大,都能开六石强弩,正是两百步内收割性命的利器。

    而当一个羌人小豪不断大声给部众鼓劲,举着盾,带他们顶着六石弩落下的箭雨,扛着松木梯跑到百步左右时,自己却被一支无声无息的箭射中要害,猛地惯倒在地上,脖子扎着一根羽箭。

    射箭的是射声营的又一支精锐,名为“迹射”,言能寻迹而射取之也,能入射声营的,都是秋日试射演习的优异者,而射声校尉再对这群人精挑细选,选出了最善射的一批,或精通箭,或精通弩。

    迹射之士对标的对手,便是匈奴的“射雕者”,个个都能在百人之中,取其小帅酋长首级,也不知较之赵汉儿孰强孰弱。

    在这些持续的远程打击下,仍有大半羌人毫发无损地冲到城墙下,可等待他们的,除了轮番往下激射的弩矢外,还有抛下的石块,松木梯刚搭上去就被推下,戈矛剑戟伸出来乱捣。

    即便有侥幸登上城头的羌人武士,就会发现,在上面等着他们的,是一群站在彀者、射声背后的重甲士,身披铁甲胄,唯独手臂是皮的,方便端弩瞄准。

    可他们脚边,又放着盾牌和环首刀,没人上来时客串弩兵,有人来时将弩一放,抽刀持盾就顶了上去。

    此乃“佽(ci)飞”,取的是春秋时期,入水杀蛟的勇士之名,正所谓“不以腐肉朽骨而弃剑者,其次非之谓乎”,说白了就是假装弓弩材官的重甲环刀手。

    能躲过大黄弩贯胸,六石弩取命,冲到最后的羌人,发现自己的刀刃伤不了眼前的重甲士分毫,然后便被佽飞武士捅死,倒在不算高的城墙上,鲜血没有洒满大雪山,却渗入了石墙的缝隙里。

    短短半刻,羌人死伤数百,城头的北军却只有一两个倒霉蛋受伤。

    这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黄羊再勇敢,冲得再猛,也敌不过真正的尖牙利爪。

    可羌人毕竟人多,而城内三千人,也不尽是射声精锐,很快,在杨玉的指挥下,已试探过西霆城的羌人开始一拥而上,试图从东墙、南墙破城,唯独没走濒临水边的北墙。

    羌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刺,而以战死为荣耀。

    狠起来自己都捅,何况别人?他们前赴后继,这场面,真如迁徙的角马群,毫不犹豫地跃下深涧,一个踩着一个,跃了上去。

    连远远眺望的任弘,面对这群不算强者的敌人,都感到了一种悲壮之感。

    羌人的悍勇确实远超想象,起码气势是足的,若是加上巧妙的战术,在冷兵器时代,有时候高昂的士气,还真足以追赶装备的不足。

    任宣和北军虽然有些中央军的傲气,却并没有盲目自大,当面临三面围攻时,他还是请金赏派人举起了城中烽燧上的赤黄旗,摇晃了三次。

    这是信号,眼尖的赵汉儿立刻禀报了任弘,已旁观了半响,让坐下马儿吃饱豆子的任护羌这才收回目光,让韩敢当同样举旗回应。

    城中的旗帜再动,指向了南墙,这是请任弘他们进攻正围南墙的羌人,解一面之困。

    “走罢,轮到吾等上阵了。”

    任弘将笨重的铁鞮瞀罩到头上,如同一位骑士手持环刀触了触额头,又拍拍萝卜,回头看向观战许久,早已按捺不住的骑从,相比于装备单薄,甲兵落后的羌人,汉兵,才是强者。

    任弘深知这场决战里,没有冰河取巧,没有突然袭击的便利,敌人是己方近十倍,自己恐怕不能再如上次那样,白刃而出,不但穿上了厚厚的甲胄,装备了最锋利的百炼环刀,还给萝卜制办了一套“当胸”。

    当然不是胸罩,而是熟皮制的甲骑具装,分别保护马颈和身体,颜色髹漆成了虎皮的黑黄条纹,格外醒目!

    此物在北军里的越骑营多有装备,只是价格昂贵,非富家子弟置办不起,这两个月里,见任弘如此,有条件的募骑也纷纷效仿,或发挥动手能力,自己买革制备。

    河曲马本就高大,驾驭皮质具装不在话下,当骑从们跟着跃动起来时,黑黄花纹直晃人眼。

    远远看去,还真如一群猛虎,在“河湟只虎”带领中下了红石崖,朝羌人扑去。

    “猛虎,下山了!”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第252章 虎骑摇风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不知过了多少年,久到先零羌已经离开了河湟,一头扎进茫茫高原中,身边的牲畜只剩下不多的马和一路驯服的牦牛,羊则适应不了这高寒的气候陆续被宰杀死去。

    他们生活的地域不再是肥沃的湟水河谷,也远离了熟悉的鲜水海、拉脊山,放目望去,皆是一片陌生的荒凉。远处是直耸云霄,像倒扣银碗一样的大雪山,先零羌只是过客,成群结队的藏羚羊、野牦牛和狼……才是这片高原的主人。

    每当子孙受不了寒风和一年年迁徙的辛苦,问起先零为什么要离开丰饶的故乡,来到这苦寒之地时,已两鬓斑斑,成为最后一位大释比的犹非,就会为他们唱起一首史诗。

    关于悲伤与苦楚。

    关于凄凉与艰辛。

    关于身世与创伤。

    关于迁徒与希望。

    诉说着祖先的英勇。

    诉说着祖先的坚强。

    “他们从旷野的湟水滩迁徒而来。”

    “他们从莽莽的草原上迁徒而来。”

    “他们与狡诈的魔兵刀光血溅!”

    伴着羌笛声,围坐在干牛粪燃烧的篝火旁,犹非用歌谣告诉年轻人们,魔兵来自东方,自称为“汉”,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征服目光所及的整个世界,将所有羌人变成奴隶。

    “魔兵居住在石头和土制的要塞里,有七八个人叠一起那么高。”

    “魔兵的弓箭与众不同,射程是羌弓的两三倍远。”

    “射出的箭有婴儿的手臂粗,能将人当场贯穿,再射死他背后的下一个人。”

    “魔兵身上长着铁鳞片,羌人的刀剑豁了口砍都不破。”

    “魔兵骑的不是马,而是老虎,羌人的战马吓得魂飞魄散。”

    所以他们败了,他们逃了,逃得远远的,举族迁徙,向着西南前行,去投奔同样远徙的亲戚部落“发羌”,也寻找那传说中,在大雪山另一头温暖肥沃的河谷,岩下的天堂。

    一路上,作为掌握部落记忆的释比,则要将过去经历的事编成歌,好告诉子孙,吸取两次战争的教训,永远不要再回东北方去,离汉人,离魔兵越远越好!

    “虎是什么?”

    部落里的年轻人没见过虎,离开了河湟后,在高原根本找不到这种动物,这儿的猛兽只有狼和岩石峭壁上形单影只的雪豹。

    每当这时,老迈的犹非便会回忆起那场西霆塞外的大战,年轻时的自己与“魔兵”交战时的场景来,那面怎么也斩不落的护羌校尉大旆。

    “是身上有黑黄花纹的猛兽……”

    ……

    西霆障之战那一日,进攻南墙是犹非的任务,当他看到红石崖上的护羌校尉大旆和小月氏开始下山朝这边缓缓靠近时,不忧反喜。

    城塞里的汉军,比羌人在金城郡几次攻城遇到的对手更难对付,连摸上城头都很困难,杨玉已改变了策略,决定以歼灭游弋在外的汉军、小月氏骑兵为主。

    而犹非他们这四千余将脊背面向红石崖的羌人,便是诱饵。

    这里不是那该死的冰河,而是羌人熟悉的河谷山地,地貌并不平坦,恰恰能发挥羌骑的长处。

    “上马!”

    和南方羌人远支建立的滇国一样,羌人的战马也有单边的上马踏绳,看上去好似单边马镫,这让他们上马速度快了不少。

    四千羌骑调转马头,对准了来势汹汹的护羌校尉,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按照羌人的习惯,他们不会和匈奴一般下马步射,或者更硬核的骑射,而是手持杉木杆的长矛,直接冲杀,谓之为“果于触突”,冰河一战,他们没来得及发挥就被冲垮,今日正是雪耻的好机会。

    但双方还隔着老远,犹非就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这怪异感来自汉军骑兵的战马,居然也披着甲胄:一整片的面帘随马脸成型,双眼开孔,任护羌的坐骑更在两耳间装饰缨饰,那红缨随着奔跑抖动,格外精神。

    相较于春秋战国时一整块牛皮裹身的原始马甲,汉朝的马甲已先进了许多,鸡颈、当胸、身甲、搭后用长方形甲片连缀成,髹漆彩绘上了黑黄相间的花纹,五余骑但凡有条件的都如此效仿,远远奔来叫人眼花缭乱。

    犹非当然知道,那不是虎,只是披着甲,涂了花纹的战马。

    但他的马儿不知道。

    羌人勇敢悍不畏死,即便对方甲胄精良也没有畏惧,可羌骑的战马却拖了后腿,被那黑黄花纹吓得受了惊,前排的脚步开始凌乱迟疑起来。

    羌人持矛哇哇大叫,对面的骑士则高高举起环首刀,双方错身交战时羌人纷纷落马,触突前的这一瞬间惊惶,让很多羌骑白白送了性命。

    两边骑兵如两头庞然巨兽相撞,“金城虎骑”组成的是菱形阵,以韩敢当为首的前锋横冲直撞,锋利的环刀不断举起落下,矛戟你来我往。在这近身肉搏时,汉军人与马的甲胄有了大用,反观羌人,简陋的甲衣和没有防具的马匹被兵器划得皮开肉绽。

    但禁不住羌骑人多,不断从左右围拢过来,想在虎骑击穿阵列脱身前将他们团团围住。

    小月氏义从骑这次没有拉胯,按照自己的作战习惯,在左右两侧展开,反过来包围了羌人。

    他们的射术比羌人好,忽而往前射出一波箭雨,在羌人突骑上前时又立刻后退,如此反复,不断杀伤拥挤着想包围护羌校尉旗帜的羌人。

    金城虎骑如同尖锐的鹤喙般重重啄进羌人的血肉里,而小月氏犹如鹤的双翅,来回扑腾,双方配合下,逼得遭受重创的羌骑不得不后退,韩敢当等人还杀过瘾,还想继续追击,却被尖锐的鸣金喊住了。

    鸣金的是任弘,他那把据说是金城郡最好的百炼环首刀丢了。

    没错就是丢了,方才冲杀之时,任弘的刀总算见了血,只可惜劈砍时对方冲得太猛,一刀砍进脑壳里,刀卡在敌人头上,被惊慌的坐骑带跑,任弘没来得及拔出来……

    比白刃更尴尬的,是空刃。

    他只能换了杆矛,重新做回了枪兵,收拢骑从后扫视左右:“折了多少人?”

    张要离报了大概的数字:“数十。”

    而就在方才短短的交战里,对方起码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眼下一瘸一拐的马匹和哀嚎的羌人到处都是。

    赵汉儿的示警响起:“君侯,羌人从北墙绕过来了!”

    “果然是陷阱。”任弘看到原本在西墙作为预备队的羌骑从北、南两面包抄过来,人数已不知有几千还是上万,反正西霆塞周边的田地在其践踏下,这个月的春耕全白干了。

    虽然羌人缺乏秩序,包抄也乱糟糟的,可人数也足够吓人。不愿有大伤亡的任弘立刻招呼众人向东撤走,而让支姓小月氏们殿后。

    小月氏相较于羌人更善骑射,赵汉儿和乌布带着的乌孙骑也混迹其中,在追逐中,赵汉儿故意放慢马速,屡屡反身开弓,射落十余名羌人。

    只是马儿披甲的坏处这时候显现出来了:身子沉,速度慢,眼看羌骑越来越近,先前殿后的小月氏已经跑前面去了,唯独笨重的虎骑再差几百步就要被追上。

    就在紧紧夹着马腹追击的犹非盯着那护羌校尉的大旆越来越近,觉得报仇有望面露喜色时,随着一声号响,虎骑忽然在任弘带领下一分为二,向两边的台地跑去。

    羌人也止住了追击,出现在远方河谷中的,是一支急行军抵达的汉军步骑,人数有两三千之众,戈矛如林,勇武的少年辛庆忌跃马于前,先前被朝廷狠狠申饬,一心证明自己的辛武贤亲驾戎车,横于羌骑面前!

    是前来驰援的金城郡兵。

    双方都停了,羌人乱糟糟地占据了河谷西端,刚经过数十里急行军抵达的汉军在河谷东端与任弘汇合。

    谁也没有动手,因为没到最佳的时机,谁也没有退却,因为都清楚这是关键的决战。

    汉羌两军,就这样隐隐对峙起来。

    打破这一平衡的,是来自湟水北岸的隆隆蹄声,一支生力军,赫然出现在河对岸……

    他们有三四千之众,其马匹较河曲马更矮些,毛却更长,骑从的发式为辫发,是小月氏,却不是已归顺大汉的支姓三部,多挽弓带剑,眺望对面的两军。

    东边的辛武贤面露凝重,西面的犹非却大喜过望。

    “是醍醐阿达带来的援兵!狼姓小月氏!”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53章 请自重

    “湟水真是好地方啊,比穷水好多了。”

    狼姓小月氏的首领,因为被汉人误会成羌部,很多年前被封为“羌侯”的狼何看着春日的湟水两岸,草木萋萋,植被茂密,田地被汉人开垦过后十分规整,只可惜被人马踩踏庄稼几乎全毁了。

    狼姓小月氏倒不是如任弘想象的住在柴达木,他们生活于祁连山大草原,后世青海省的门源、祁连两县,随着人口滋生,渐渐分散到祁连山南麓的诸多河谷中,北到酒泉南边的疏勒河,南到张掖武威的黑河,都有狼姓小月氏种的游牧地,统一被汉朝称之为“穷水”。

    穷水,听名字就知道有多穷,海拔比河湟谷地高了近一千米,被祁连雪山相夹,高山积雪形成的硕长而宽阔的冰川,很难从事农业。

    春夏还算美丽,可一旦入冬,便不是人呆的地方,他们只能看着一山之隔的河西富饶之地流口水,听部落的胡巫讲起昔日强大的月氏国的辉煌。

    那些高寒贫瘠的土地,已不足以养活狼姓小月氏越来越多的人口

    ,只是南方的河湟已经足够拥挤,不但羌部为了几个河谷你争我夺,还有他们早早分化出来的同族支姓小月氏在此落脚,而这边的富饶程度,也不足以让狼何加入这场厮杀。

    狼氏遂将希望寄托在昔日的敌人,匈奴身上,因为匈奴大单于的使者承诺,若重新夺回河西,便让狼姓小月氏回到他们的故乡游牧生活,还愿意封其为小月氏王。

    于是从狼何的祖父起,便让匈奴使者穿过他们的领地南下河湟,醍醐阿达,是狼何继任酋帅后接待的第三位匈奴使了。

    醍醐阿达这两个月没有白白浪费,他狂奔至小月氏,终于说服了狼何出兵,他已经听说汉军赵充国部抵达河湟的消息,那些长安汉军精锐的甲兵让匈奴遇上也会头疼,更勿论羌人,狼何的介入,是让战争在河湟持续下去的唯一办法。

    “过河。”

    眼下,醍醐阿达在鼓动狼何:“只要协助羌人击退汉军,等大单于夺取了河西,狼姓小月氏便能得到最好的牧场,单于更愿意以公主和亲。”

    狼何的马上装饰着许多金饰,不少是匈奴使者送的,但匈奴给小月氏的好处,也仅限于辞了。

    他纵马在湿软的河边踱步,看着湟水南岸对峙的汉羌两军,以及安如磐石,羌人两万人都没啃动的西霆障,忽然问醍醐阿达:“使者,大单于真的会发兵河西么?为何我部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这是自然。”醍醐阿达不假思索:“只要汉军被羌人吸引到河湟,大单于和右贤王便能轻易击穿河西。”

    狼何点了点头,让人准备渡河,眼下湟水较小较浅,泅渡并不困难,不过得有羌人在对岸掩护才行。

    对岸的犹非得到呼唤后,立刻让各部向前移动,好让小月氏在他们侧后方的河滩上从容登岸,心细的羌人发现,对岸的小月氏打出了三面红旗。

    而河谷东侧,眼看狼姓小月氏已开始小心翼翼地渡河,辛武贤忍耐不住了,便要下令士卒列阵向前推进,先将羌人逼退,再来个半渡而击!

    “且慢!”

    任弘却在眺望小月氏打的旗帜,又与支书低语几句后,纵马来到辛武贤面前:“辛都尉,再等一等!”

    辛武贤之前犯下大错后,犹未吸取教训,依然喜欢打急仗:“等什么?等小月氏渡河后列好阵,让他们与羌人以三倍之众来攻击我军么?西安侯,莫做宋襄公!”

    还敢跟我讲春秋古事,我可是《左传》专家!

    任弘一听乐了,肃然道:“兵以胜为功,而不必讲究君子之道,但横冲直撞,可不一定能获胜。既然是西部都尉与护羌校尉协同作战,辛都尉便多听听我的建言,若想立功,便勒马等上片刻,若想再度铸成大错,便请下令进攻!”

    “父亲。”眼看辛武贤与任弘起了冲突,辛庆忌连忙过来劝诫。

    辛武贤瞪着任弘,这任护羌一直好说话,今日却变得格外强势,可他今日还能单独领兵,都是任弘在赵充国面前屡屡美言才得来的,最后还是咽下了不快,不情愿地说道:

    “那便再等上片刻。”

    时间一点点流逝,急行军至此的汉军已歇息够了,金城虎骑和义从骑的马儿也拉完了一轮马粪蛋,空气变得臭烘烘的,待会辛武贤的郡兵们就得踩着一地的马粪球前进。

    而小月氏也几乎全部渡过到了湟水南岸来,马匹甩着身上的水珠,而狼何则与犹非派来的人接洽,商量着等会先零羌打头阵,小月氏在侧翼掩护,朝汉军的阵列发动冲击。

    羌笛和号角响彻峡谷,犹非吆喝着乱糟糟的羌人驱马上前,有了三四千狼姓小月氏相助,他们又多了一分胜算,只要能在野战中击溃汉军,最好杀了那护羌校尉,斩断他的大旆,先零羌便又能聚集诸羌的人心,将这战争仗坚持下去。

    可就在羌人将后背交给狼何时,这位带着部众不远千里来此的酋帅,却下了两道令人震惊的命令。

    他指着正在马上寻找任弘位置的醍醐阿达,喝令道:“绑起来,待会献给任护羌作为礼物!”

    醍醐阿达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小月氏人拽下马按住,吃了一嘴的河沙,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抬起头骂道:“狼何,任弘许了你什么好处?小月氏王的名号?还是这河湟谷地?大单于都能给!”

    难怪狼何在自己抵达后数日始终不肯松口南下,直到某天才忽然同意,八成是见到了任弘派去的使者,醍醐阿达知道,任护羌很善于离间拉拢。

    “都不是。”

    狼何却大笑起来:“我部三代人与匈奴联合,却依然没踏入河西半步,反倒匈奴越来越弱,我部也因此为汉所恶,绝了关市,日子愈发难熬。反正都是做狗,能给匈奴这月氏的仇敌做,就不能给大汉做?跟着汝等小月氏连骨头都吃不上,跟着汉人,或许和支姓同族一样,有块肉吃。“

    “更何况,任护羌还真许了我匈奴绝对给不了的东西!”

    言罢也不理会醍醐阿达,抽出了剑,指向还蒙在鼓里,依然勇敢向前行进,与汉军交战的上万羌骑。

    “向羌人进攻!打完这场仗,吾等也是义从骑!”

    ……

    “西安侯,你做了什么?”

    当看到汉羌两军接阵之际,羌人背后的狼姓小月氏忽然反水,朝盟友发动进攻时,辛武贤站在戎车上也一时惊愕。

    招抚狼何这种事,他这金城西部都尉,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是意味着,他被排斥在以赵充国为首,任弘为副的前线决策圈外了呗。

    任弘却笑道:“可击,击之,可安缉,安缉之,察乱羌胡之谋,乱其盟会,以为大汉所用……这不过是护羌校尉的本职,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罢了。”

    “我在月余前,便上奏说服了大将军,给我招抚狼何之权,遣支书秘密北上。答应若狼姓小月氏归顺大汉,便可重开穷水塞关市,还许给了狼何一个地方,一个对大汉来说无用,却是小月氏梦寐以求的地方。”

    “何处?”辛武贤皱起眉来,他以为是湟水,觉得这是引狼入室,没想到任弘说的竟是……

    “甘露川。”

    “甘露川是何地?”辛庆忌有些惊喜,他也不知道这里面的谋划,只见任护羌谈笑间,就让战局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如今羌骑虽众,却夹在汉军和狼姓小月氏之间,已是阵脚大乱,诸豪各自为战。

    辛武贤却是知道的:“甘露川便是敦煌以北千余里,天山东麓,如今的匈奴右贤王庭。”

    任弘笑道:“没错,那儿在一百多年前,是月氏王的夏牧场,也算月氏发源的故乡了。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草肥美、宜耕宜牧。比狼何想要离开的穷水好无数倍,这地方,匈奴能给他么?”

    虽然是空头支票,但对小月氏而言,也有极大的诱惑,大月氏在北印度做人上人不想回老家,他们却在穷山恶水间苦熬,怀念昔日故乡的美好时光呢。

    在任弘看来,小月氏不但在河湟有用,到了未来汉匈决战之际,也能作为一支奇兵来使,而能驾驭得动这反复无常戎狄的人,除了威震金城的“河湟之虎”,还有谁呢?

    早在先零羌忍不住出山那一刻,战争就结束了,河湟的鏖战接近尾声,任弘也要为下一场仗做谋划,抬高自己的身价和话语权,这叫做“自重”,他可不想回长安后又去光禄大夫。

    这场战争,注定改变河湟诸族的命运。

    有人即将远离故土,迁徙去遥远的高寒之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有人在流浪了一百多年后,看到了回归故乡的希望。

    而有的人,距离复仇的夙愿也不再遥远。

    任弘看向远方十余里外的西霆障,一股浓浓的烟,从红石崖上升起,那是他与龙耶干芒约定的信号,看来烧当羌,也在胜利者和失败者中,做出了抉择。

    他催动萝卜,汇入向前朝羌骑突击的金城虎骑中:“走罢辛都尉,你我是时候给这场仗,收个尾了!”

    ……

    ps:推荐一本科幻新书《赛博英雄传》,赛博朋克的故事,吾道长不孤也是《走进修仙》的作者,身在疫区,创作不易,故事很硬核,感兴趣的去康康。

第254章 东羌

    被捆了扔在小月氏人的马背上,醍醐阿达眼里的世界是颠倒的。

    蓝天朝下黄土地在上,那万千奔腾的马儿头朝下,四蹄朝上,连同那迎风而勿的护羌校尉大旆旁,一身玄甲铁胄的任护羌,也是被他那匹虎纹当胸的小母马骑着。

    从醍醐阿达的视角看,汉、羌、小月氏三方的战场就更加混乱了,狼姓小月氏忽然发难袭击了羌人的侧后方,汉军的步卒乘机列阵上前,一下子缩短了距离,让羌人失去了机动姓,支姓小月氏则跟着任弘的金城虎骑,瞧准羌人最乱的位置一头冲了进去。

    喊杀声震得远处的红崖岩上的烟也在微微颤动,不过半刻功夫,护羌校尉就带人将羌骑击了个对穿。

    而远方西霆障外也重新响起了喊杀声,城内的汉军直接打开城门依次出城,佽(ci)飞甲士不装弓弩手了,以戈矛环刀橹盾列阵在前,彀者和迹射持弓弩在后,羌人攻城不是其对手,阵战也落了下风。在城外盯着他们的杨玉军,其身后似也出现了一阵骚乱,一时间无暇救援犹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汉人和小月氏冲得七零八落,失去了建制和战斗力。

    一面是四下奔逃的羌骑,一面是稳步前进的汉军,这场战斗,胜负已分。

    “又输了。”

    醍醐阿达绝望地闭上了眼,方才反抗时挨了打,眼角破了,鲜血沿着他的鼻梁往下滑落。

    他心中满是不甘,还有再度失败的屈辱,到头来反而是他找来的“救兵”给了羌人致命一击,提前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叛乱。

    但羌人亦是英勇的,即便腹背受敌,仍有不少人坚持战斗,犹非在退走前,甚至组织了一次对狼何的反扑,羌骑持矛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逼得小月氏不得不往河水里退了退。

    这倒是给醍醐阿达找到了机会,他忽然跃起想要夺刀斩断绳子,结果却在争抢中滚落马下,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湟水河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

    湟水在夏秋发洪水时浩浩荡荡,可一旦洪流过后,却又会恢复干涸低浅。

    西霆塞一战,本就吃力的他们遭到了狼姓小月氏和烧当羌的前后背叛,一时间兵败如山倒,犹非带着残部向鲜水海败退,其大豪杨玉甚至和主力跑散了,被烧当羌堵在了山中。

    湟源的山中石穴里,先零羌大豪杨玉披散着头发,身上中了两箭,身边的亲随皆已战死,他只堪堪挥刀逼退了烧当羌的追兵,朝外面破口大骂。

    “烧当,汉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背后捅了先零一刀!”

    缄默良久后,烧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榆谷。”

    杨玉按着伤口,骂声不绝于耳:“你就为了一个山谷,出卖了自己的同族?出卖你妻子的父亲。”

    “杨玉,你不也为了湟峡的河谷,灭了龙耶部么?”

    烧当反驳:“小榆谷能让烧当羌离开贫瘠的大允谷,多养活一倍的部众,这场战争后,肯定会有很多先零小豪投靠我,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中豪,而是坐拥几千帐落的大豪!再无人敢欺辱!”

    河湟弱肉强食,诸羌对待实力不济的小种,往往是劫掠吞并,掠取财畜,夺居其地。如龙耶部那样在内战里惨遭灭族的不在少数,烧当作为小部落,只能依附于先零,小心伺候,生怕重蹈龙耶的命运。

    “然后呢?”

    杨玉反问道:“一代人后,人口滋生,你会发现,小榆谷不够养活他们了。”

    “为了部众能活,你便会进攻那些小部,掠其牛羊,或者与占据了大榆谷的罕开羌开战,为了一个河谷,战死数百上千丁壮。但羌人有饶妻之俗,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寡嫂,部落里没有鳏寡之人,种类繁炽,人口很快就能补回来。”

    于是延续前代人的仇恨,再厮杀一回,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数十年间,羌人在河湟的命运。

    如先零这样侥幸独霸一方后,南得大小榆谷以广其众,北阻大河因以为固,又有西海鱼盐之利,缘山滨水,以广田蓄,故能强大,常雄诸种,恃其权勇,招诱羌胡。

    这时候便会发现,大小榆谷仍是不够,西方是高寒之地,作为首领,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肥饶的湟水谷地,可那是汉人霸占的禁区。

    杨玉吐出了一口鲜血,但身上的箭却不敢拔:“汉人贪婪,宁可霸占土地闲置,也不肯让吾等去放牧。是他们堵死了羌人的出路,若不想一代代自相残杀,羌人便只能联手,冲破这篱笆!”

    “我虽然败了,但一两代人后,下一个联合诸羌反汉的羌人大豪又会站出来,或许便是你烧当!”

    他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不过是将我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那便由我,龙耶部的干芒来杀你!”

    一个身影却冲了进来,搏斗厮杀声响彻石穴,等烧当进去时,杨玉已经倒在地上,双目睁得老大,龙耶干芒的刀深深扎在他的胸口,干芒拔出刀,犹不解恨,又刺了一下,然后便要去割杨玉的脑袋。

    按照约定,割了杨玉的头去呈送给护羌校尉,烧当羌便能得到小榆谷,而龙耶干芒,也能见到自己流散各处为奴的族人了。

    “他说得没错。”

    捧着杨玉的头颅,烧当眼中竟有一丝惭愧。

    “是汉人堵死了羌人的路,才逼得吾等不得不困在这狭小的山谷里,自相残杀,三十年后,今日的大战,又会重来一遍。”

    干芒却看得比烧当更明白:“汉人应会扶持烧当,因为罕开坐观先零覆灭,收降了不少先零小豪,汉人官吏喜欢以羌制羌,为了防止他们坐大,必须有其他部落制衡,最好的人选,便是烧当。”

    “三四十年后,你我或许早已死去,那时的事交给子孙去做罢,你现在该做的,便是对汉人假意臣服,尽力获取好处,留给子孙一个强大的部落。”

    烧当重新打起精神来,邀约干芒道:“带上你的族人,加入烧当。”

    “然后为你攻灭吞并那些小部落?”

    龙耶干芒却摇头:“我会请求带着部众迁入金城郡,甚至是陇西、天水,去做东羌。”

    羌人不止是塞外才有,内郡也有不少,譬如汉景帝时,羌人研种留何率种人求守陇西塞,于是徙留何等于狄道、安故,至临洮、氐道、羌道县。而如今在朔方、北地、上郡、五原、西河也有些归附的羌部,隶属于各属国都尉,为了与河湟诸羌作区别,名之为“东羌”。

    龙耶干芒选择另一种道路,逃离互相残杀的另一种办法,便是离开河湟,去别处寻找生存的机会。

    “汝等会遭到汉人欺辱。”

    烧当忧心忡忡,他听说过东羌的处境,虽然不必为了争夺几个河谷自相残杀,如果说西羌是隔绝在篱笆外的黄羊,虽然条件艰辛,但较为自由。那东羌则是被困在圈里山羊,虽然食物充足,但随时会被宰杀,不但劳役繁重,经常要应募入伍作为羌骑随汉军击匈奴,还常遭到豪右小吏甚至是汉人平民轻侠侵凌。

    “但也能学会汉人的许多本领。”龙耶干芒在金城县做过奴隶,对汉朝的了解较烧当更深,可谓又爱又恨。

    爱他们那优越的文化,恨其对羌人的欺压,他的仇人,可不止是先零。

    干芒道:“杨玉说得对,三四十年后,汉羌恐怕又要有一场大战,光靠西羌的勇敢和血肉,无法战胜汉军,只有学会他们的长处,才能与之为敌。”

    “我要学会他们的文字,农耕,兵法,甚至是如何制作精良的甲兵。”

    烧当想了想:“远离了先祖和天神,迁入了汉地,又学了他们的言语和习俗,那你不是变成了汉人?”

    干芒大笑起来:“羌人不会变成汉人。”

    “我做过汉家的隶臣,知道他们那骨子里的傲慢,不管吾等学了多少,穿上右衽的袍服走入城邑,但在他们眼里,吾等仍是戎狄,仍是异类。哪怕是那护羌校尉,也只将我当成狗,而不是人。”

    “更何况,豪右和官吏欺辱起汉人小民隶臣来,比欺压羌人更狠,庶民隶臣穷困潦倒,为了逃离官府赋税,往往会加入羌人中,一两代人后,也变成羌人了,所以东羌才会越来越壮大。”

    “烧当,你我就着杨玉的人头,立下血盟。”

    干芒蘸了杨玉的血,抹在自己的额头:“倘若三四十年后,烧当真举兵反汉,我的部落,也会鼓动饱受汉官豪右欺辱的东羌诸部加入。”

    “东羌、西羌大合,内外夹击,才能撕破汉人设下的藩篱,将战火烧遍凉州!”

    ……

    赵充国带着屯田兵从四望峡抵达西霆障时,正好赶上烧当和龙耶干芒带着杨玉的头颅来献,而羌人的首级,早已堆满了湟水边。

    老将军看过杨玉的头颅,让人腌好立刻传首金城,再送回长安去告捷,又看向来迎他的任弘、金赏、辛武贤,笑道:“秺侯以射声营守未成之塞而不失,辛都尉率军及时赶到。西安侯将募骑与小月氏与羌人角逐数溃其阵,更有招降狼何、烧当之功,有汝等年轻有为之辈在前顶着,老朽才能慢悠悠地赶来啊。”

    此战立功最多,部众斩首最多的任弘立刻道:“后将军上疏屯田,此举正中羌虏要害,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如今果然羌虏瓦解,期月而决!吾等不过是费了点唇舌手足之力,可真正盘活全局,运筹帷幄的,是后将军。”

    任弘倒也没乱吹,正是赵充国的屯田策让先零羌乱了阵脚,打了胜仗首功当然是领导的,别看赵充国只是一个关内侯,可任弘和金赏加起来,在朝中说话也不如他一半份量。

    赵充国却没吃这一套,只看着他三人道:“老夫从下游来时,湟水尽赤,斩首恐怕颇丰吧?”

    金赏禀报道:“后将军,羌本可两万人军,凡斩首七千六百级,溺河湟死者两三千,其余万人或溃逃入山,或跟着犹非西遁。”

    赵充国笑道:“真没有俘虏?”

    三人倒是异口同声:“无有!”

    赵充国没有多问,这里面的猫腻,大家心照不宣。

    虽然羌人的斩首没有匈奴那般值钱,一颗五万,但早在冬天时,任弘就宣布:与羌人交战时,斩得大豪有罪者一人,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小豪二万,大男三千,俘虏女子及老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

    战后一人分一个首级,让郡兵募卒不白跑一趟,是地方军的基本操作,金赏手下的北军虽然看不上这点赏,但军吏们也希望能蹭些斩首好升官。

    当场被杀的羌人都算负隅顽抗斩杀,汉军继续在烧当羌带路下,进山搜剿,俘虏先零羌西遁后遗留的牛羊十余万头。

    现在的问题是,那些一度附从叛乱,听闻先零羌完蛋后,陆续来降的诸羌该怎么处置。

    比如烧当羌、莫须羌、勒姐羌、黄羝羌、煎当羌、牢姐羌、封养羌,以及先零别部若零、离留、且种,加起来也有两万帐落,七八万人,得知杨玉死,犹非西遁后,都遣人来西霆障请降,言:“愿得还复故地。”

    在诸羌看来,既然没打赢,那就老老实实各回各的狭小河谷过日子去呗。

    “诸羌伙同先零叛乱,可不能轻易饶恕。”

    赵充国召集任弘、金赏、辛武贤三人议事时,辛武贤面露狠辣之色,将手往下一挥: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应该假言盟会,将其首领及青壮诱至此处,坑杀于湟水之畔,以儆效尤!”

    且不论赵充国和任弘作何想,光听这句话,对面长着张匈奴种大饼脸的金赏脸色顿时就黑了。

    提议就提议,你这陇西鄙卒,骂人干嘛!

    ……

    ps:第二章在23点3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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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