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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5章 以德服人

    在辛武贤看来,羌乱是一团乱麻,河湟地方不大,羌人种姓倒是极其繁多。

    这就如任弘来赴任前,在上林苑听赵充国说起的:“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

    一盘散沙的局面,使羌人想要联合很难,先零起头就有罕开、烧当等拖后腿,很难一下子对大汉构成致命威胁。

    但任何事物均有其两面性,汉朝对付匈奴,盯准大单于打就行了,顶多薅一薅左右贤王。可面对羌人这上百大种,几千小落,专门管戎狄事务的典属国官员也是一脸懵逼,不知该如何下手。

    打死一堆又从山里冒出来一堆你连名都没听过的,想谈判……山头林立的,有时一个月换一个首领,昨日的大部落今日就散了,该找谁谈?

    故辛武贤的提议:“与其按下葫芦浮起瓢,诛之不尽,虽降复叛,还不如一刀切了痛快!”

    这看法倒是与历史上东汉凉州三明里的“纪明”段颎有相合之处,但虽是简单粗暴的杀杀杀,可人家段颎有过硬的军事能力在,足以一举平定西羌、东羌之乱,杀得羌中“谷静山空”,且不论手段如何,起码效果挺吓人。

    但任弘不觉得辛武贤有这本事。

    更何况辛武贤不知从哪学来了非我族类、戎狄豺狼这两句话,这时候说出来,无疑惹怒了对面的金赏,他们家可是匈奴休屠王之后,典型的归义汉化分子啊。

    我金家两代忠臣,为孝武皇帝挡过刀,为今上登基保驾护航,兢兢业业毫无异心,学诗书,识礼仪,封列侯,比汉人还汉人,哪里豺狼了?

    “这老辛,没情商,没前途啊!”任弘心中暗暗给辛武贤下了定论。

    果然,金赏立刻出言反对:“诸羌既已投降,何必再行杀戮,若按照辛都尉之策,非但不能平息羌乱,更会让诸再度反叛,是何居心?”

    金赏也开始人身攻击了,质疑道:“莫非为了你的封侯之愿,要连累大汉重新陷入泥潭,每年耗费十数亿钱?”

    “我绝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汉,为了金城永葆安宁。”

    辛武贤仍不觉得自己错,向赵充国说起他认为的道理来。

    “后将军是金城郡人,应当知道,羌虏狼子野心,不容易用恩德结纳,他们走投无路时,虽然降服,但朝廷一收兵,他们又会骚动起来。”

    “只有用长矛挟胁白刃加在颈上,他们才会害怕啊!”

    “金城的羌虏,就好比人身上长的毒疮,若不将浓水挤掉,而将其留在胁下,迟早会再度发作,甚至会更加壮大。因为诸羌不满足于小小河谷,短则十年,长则三四十年,就会再度觊觎湟水。”

    “先零向西逃走了一万落,如今在大河以南占据大小榆谷的罕开约有一万五千落,烧当数千落。而湟中各县的诸羌也还剩下两万落,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乘着先零狼奔,尽斩羌豪,继续向山中发兵,一年时间,足以完全平定,绝其本根,不使能植。其余则永远驱逐出塞,再在湟水两边筑起长城,如此便再也不用担心羌人复寇。”

    虽然带了击羌自重的心态,可就事论事,辛武贤的提议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就比如在湟水筑长城一事,靠基建来减少边塞开销,是汉朝的正常操作,河西走廊上千里都用长城包了起来,在河湟筑道墙也未尝不可。

    但辛武贤估算的一年平乱,任弘以为绝不可能,一旦再度动刀,诸羌绝望之下钻山林里,他们人数没有先零那般多,需要的粮食酪肉自然也更少,足够耗上两三年了,而退到西边的先零、卑禾,大河以南的罕开、烧当也会伺机有所动作。

    河湟的战争绵延数载,这显然与朝廷国策相悖。

    霍光愿意让赵充国这把“宰牛刀”来杀羌人的鸡,就是为了迅速平定,赵充国和任弘合作,靠着屯田、诱敌、离间、招降等招数,能在叛乱开始后四个月内平定先零,已是侥幸。

    未央宫的目光从来就没看向河湟,始终盯着匈奴和西域,现在就是结束战争的好时机,不可能再战了。

    果不其然,赵充国否定了辛武贤的想法。

    “寇白石、河关时曾杀我吏民的牢姐、封养两部,确实可用辛都尉之策,至于其他部落……“

    赵充国摇头:“滥施杀伐,伤和致灾,我会招抚湟中诸羌,与之盟会,加以安抚,只诛首恶。再传令下去,只要是归降的羌部,令三军毋燔聚落,勿掠牛羊牲口,别贪一时之功,而毁了羌人的生计,否则彼辈饿极,秋冬时定会复寇郡县。”

    辛武贤竟认为赵充国此举太过软弱:“后将军这是想要效仿周武王的‘仁义之师’,对羌虏以德服之么?”

    言语中有些讥讽,赵充国肃然道:“古人云,仁者无敌,在德不在险。”

    “这当然是屁话。”

    老将军道:“在老夫看来,不是因为有仁德所以才胜利。”

    “而是在胜利之后,才有条件讲仁德。”

    “仁德,是吾等胜者独有的奢侈之物,也是大汉与匈奴羌虏有所区别的东西。”

    “秦若在与六国纷争时讲仁德,恐怕早就亡了。可在其一统后用仁德装点,现在吾等,或许还是秦人。老夫早就说过,对羌人切不可不分良莠,一味诛灭或绥靖,而要分清好坏,分化处置,辛都尉,你可以下去了!”

    斥退辛武贤后,赵充国瞥向任弘:

    “西安侯怎么看?”

    任弘当时就念了一首诗。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任弘朝赵充国作揖道:“这是在金城征战后,下吏的一点看法,都在诗中了,尽诛不妥,当以后将军之策为上。”

    打完这场仗,按照功绩和斩首,平了羌乱的赵充国也该封列侯了,其地位或将超越韩增,成为中朝仅次于霍光、张安世的第三号人物。

    赵充国则回味着这简单易懂的诗句,微微颔首,心里闪过的想法是……

    “或许等我百年之后,能在朝中妥善处置河湟羌中事务的人,唯有这任弘了吧。”

    这时候,金赏考虑了许久了,提议道:

    “下吏倒是有个处置投降羌部的办法。”

    “哦,秺侯有何妙策?”

    金赏得了皇帝叮嘱,是欲在这场战争里有所建树的,一张嘴就是能让今上得到孝武时功绩的提议。

    “内迁!”

    “湟中诸羌留在当地,容易寇乱,不如效仿孝景时,接纳羌人研种留何,安置于陇西狄道、安故,至临洮、氐道、羌道诸县之事,将其内迁,安置在安定、天水等河谷牧草之地,以为内属。”

    金赏这提议倒不是凭空而来,他们金家的祖先,本是在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部,休屠王被霍去病大败,还夺了祭天金人后,因为害怕单于责罚,便与浑邪王约了向冠军侯投降。

    结果休屠王临时反悔,被浑邪王所杀,两部火并大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霍去病率亲随驰入匈奴军中,斩杀变乱者,浑邪、休屠共四万多人尽降于汉。

    这些匈奴人被分别置于五属国,其中休屠余部就在陇西属国落脚,唯独金日磾一家去了长安,渐渐飞黄腾达,也没忘记老部众,常有联络,为休屠部争取些好处,也令其安心在境内生活。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在金赏路过陇西属国时,发现休屠余部已在那扎了根,渐渐沾染汉俗,很多方面已经和当地纵马游猎的良家子、轻侠没太大区别。

    于是金赏道:“安定、天水不与边境接壤,地方广阔,但人口不过十几二十万,尚不如五陵一县,吏士常得征发,户口增长不快,倒不如迁羌人入安定、天水属国,一来能解决湟中之患,二来也能充实天水、安定。”

    汉之开疆拓土,并非如羌人所想的那般,是为了掠夺每一寸膏腴土地,实是为了控制要害之处,确保边境安宁,因为内郡如天水、安定、上郡,还有好些地方空着,更别说长江以南了,但三辅关东之人宁可挤在一线二线,也不乐意迁去他们看来的穷乡僻壤,更别说边境河西。

    边塞的迁徙移民,都是官府强迁,迁过去的多是刁民、罪犯,极少有自愿去吃沙子的良民。

    在将汉民向外迁的同时,也会将归服的羌、胡、越往内迁,所以在各郡才会有“东羌”存在。

    金赏的想法就是,反正那些郡地多人少,干脆把羌人迁进来,这样既能减少边疆地区的羌人数目,省得他们每隔几十年为了进入湟水就大闹一场,又能充实内地人口增加徭役赋税,简直就是一举两得。

    “孝武徙东瓯、闽越于江淮而闽地宁,如今徙西羌于天水、安定,亦能一举解决湟中痼疾!”

    但一向与金赏客客气气的任弘,这次却态度鲜明地投了反对票。

    “后将军,此策万万不可!”

    任弘立刻道:“西羌与休屠、东越不同,若内迁至天水、安定,使之与东羌勾结,虽得河湟暂安之势,却是将肘腋之患变成了心腹之疾,遗无穷之患于子孙后世也!”

第256章 青海长云暗雪山

    “这隘口看着不高啊,怎么乃公还是感觉喘不过气来。”

    元霆元年三月下旬,通往鲜水海的山坡小道上,韩敢当满脸通红的从马匹上翻落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前面这个“小土丘”。

    他们跟随赵充国与任弘追击先零、卑禾残部,沿着西霆障往西继续走两百里,高大的日月山出现在面前,不过军队只用走山下的一道达坂。

    看上去确实不高,才百余丈,比他两年前随任弘翻过的天山隘口差远了。

    “你看着不高,其实很高。”

    任弘让众人停下休息会,给赵充国和军吏们科普了“海平面”的概念。

    “有传说说,共工怒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总之就是地势西高东低,这是古人早就明白的道理。”

    “如果说东海、琅琊的海滨高一尺,长安约高两千(汉)尺,日月山、天山的隘口,便是一万五千余尺。”

    任弘指着仍被银装包裹的山顶:“至于其顶峰,足有两万尺!我称之为‘海拔’。”

    “海拔越高,气越稀薄,呼吸越是艰难,而到了一万五千尺以上,甚至会头疼、失色,呕吐,极为不适。”

    每一条都符合韩敢当合那些来自平原的士卒正在经历的症状,越听越是难受。

    “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人如此解释冷瘴。”

    赵充国年过六旬,在这高原之上仍脸不红气不喘,“冷瘴”是汉军在西域饱受困扰的顽疾,通往罽宾国的葱岭隘口,沿途便要经过大头痛山、小头痛山、赤土阪、身热阪,别说人了,驴马也受不了!

    冷瘴也是限制汉军出兵深入鲜水海、盐湖的主要原因,但一直归咎于摸不到见不着的瘴气,如今才被任弘揭开了一角面纱,想到他曾在长安乐游原捕获雷电,赵充国和众人倒也信了几分。

    不过任弘虽能揭示缘由,却没太好的办法解决,他让卢九舌派人去蜀中买茶时,也嘱咐他们去找找红景天这种植物,但未能深入蜀郡以西,故一无所获。

    北军射声营的士卒高反强烈,难受无比,山脚就停下了。金城郡兵和募骑症状倒是较轻,小月氏、烧当羌兵就更和没事人一样了。任弘说这是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习惯了高原的气候。

    想要解决,只能靠笨办法,几代人生活在这慢慢适应,或者干脆点,与当地人通婚,生下的后代或能有适应高原的体质,毕竟藏人之所以能在第三极生活,多亏了老祖宗几万年前,跟当地土著的丹尼索瓦人混血。

    赵充国颔首,让士卒们就地休息:“歇会吧,道远将那天在西霆障说的话,再与老夫细细讲一遍。”

    那天在西霆障,任弘反驳金赏的提议,力劝赵充国,绝不可将羌人内迁。

    将投降的蛮夷内迁,肇始于汉景帝时羌部迁于陇西等地,自此便有了东羌诸部。

    到了汉武帝建元年间,东瓯国迫于闽越的压迫,请求内迁,举国徙至江淮,很多东瓯出身的越将在汉朝攻灭闽越、南越时出力颇多。

    而元狩元鼎之后,浑邪、休屠投降,其手下的4万多人,被汉武帝安置到五属国,仍维持原先的部落,过半耕半牧的生活,属国骑后来成了汉朝对付匈奴的利器。

    尝到了两次甜头后,朝廷遂视内迁为解决边患的灵丹妙药,在对付边境反叛、投降的异族部落,一言不合就是帮你搬家。太守得了户口增加的政绩,边郡蛮夷也被削弱,看似一举两得,殊不知祸根已经埋下。

    明白这点后,任弘自是恍然大悟,暗道:“难怪历史上,西羌屡叛屡败,但每次战败,却仍能继续向东发展,不但遍布凉州,涉足三辅,最后竟能寇乱到河东,河内去!”

    究其缘由,还是汉廷为了“充实”关西,胡乱拆迁,结果作出事来了。

    羌人绝对攻不破的边塞陇坂,官府帮他们过,而对羌人来说,这种强迁也非他们之愿,沿途遭到欺压虐待,到了地方后生计没着落,动辄沦为奴隶。日子久了,自是满心怨恨,原本只是族别矛盾,再掺和进阶级矛盾,情况更加复杂。

    加上内迁后仍按照部落管理,因俗而治,很难被归化为编户齐民,与汉人有天然的隔阂,遭到欺压后凝聚力更强。

    等到时机恰当,其首领振臂一呼,便能引发一场反叛,与汉人的破产平民合流后,越发壮大。好比孙猴子进了琵琶公主的肚里,在关中大闹一通了,以至于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羌乱遂糜烂开来。

    到了汉末魏晋时就更夸张了,因为三国乱战中原人口锐减,土地空虚,为了“充实”内郡,不但迁羌人,匈奴、羯人、鲜卑、乌桓也纷纷内迁,像极了后世欧洲大肆收难民入境,最夸张的时候,关中一半人口是羌胡部落,一时有法兰西变法兰西斯坦的节奏。

    民族融合哪是那么容易的,汉化最快的是羌胡的上层人物,但他们学了汉人的文化,长了见识后,遭逢乱世,刘渊,石勒之辈遂出。

    所以当时有名为江统的士人写了篇《徙戎论》,历数了内迁的坏处,并发出了预言,认为再不将羌胡迁回老家,恐怕就要有大祸发生了!

    不出几年,五胡乱华便开始了。

    不过如江统所言反向迁徙也不现实,亡羊补牢已晚,用后世毛爷爷的话说:“迁亦乱,不迁亦乱。在封建时代非乱不可。千数百年后,得化为不乱始辑耳。”

    此为正解,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莫要对自身融合异族的能力太盲目自信,更不能高估己方官吏豪右的素质,若迁徙后杂而未和,莫如不迁。

    仔细一捋后,任弘发现,历史上东汉羌乱、五胡乱华的引子,便是西汉埋下的。

    虽然眼下大汉国力强盛,人口也众,可还是要防范于未然,必须从源头断绝!在将已迁入内郡的羌、胡、越人消化前,还是老老实实将其他人斥逐于境外吧。

    任弘只能危言耸听,既然金赏不在,就能对赵充国说些“内诸夏而外夷狄”“申缯之祸,颠覆宗周”之类的话了。

    “今陇西、天水户口单少,而欲令羌人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蛇虺于室内也。羌人凶悍难驯,而小吏豪右也对其欺压,这一来一往,虽有贤圣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导,而以恩德柔怀也。”

    “一旦日后东西羌合力作乱,威胁到了三辅,恐怕就不是边患这么简单了。”

    再说了,你想迁,羌部还不一定乐意搬,恐怕又有反抗,反而不美。

    任弘不需要说服金赏,他只用劝服赵充国,两个最了解羌事的人意见相合,霍光应会采纳。哪怕金赏单独上疏,哪怕皇帝同意也没用。

    赵充国确实被任弘说服了,也认为维持现状比较好,他的看法是,先将反叛的羌部先零、卑禾彻底赶走,撵到鲜水海以西喝西北风去。

    至于河湟那十多部,两万余落,十多万的羌人,则陆续迁徙,这次不是向内,而是向外,驱至四望峡以西。

    “在四望峡筑起关隘,将金城郡境内的羌人与支姓小月氏安置于湟水上游,设金城属国管辖。”

    属国是个不错的制度,但不可再设于内,而应设于外。任弘以为,往后可以学学满清在内蒙外蒙的盟旗制,将本就一盘散沙的羌人分而治之。

    此外再维持小月氏、羌部的平衡,令罕开、烧当两部在黄河以南两虎相斗,大汉在中间当裁判,谁劣势帮谁,如此可维持河湟数十年安宁。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金城属国的西界要到哪。

    赵充国仰头望着日月山的达坂:“如道远所言,地高于一万五千尺,汉人便会不适,三军还未抵达战场,便已无力再战,焉能在鲜水海与羌人角逐?我听闻先零已西遁,而卑禾羌仍在鲜水海周边游牧,难怪他们有恃无恐啊。”

    “所以金城属国的界限,便西起四望峡,南及大河,西至日月山罢。”

    不过,等他们登上达坂后,赵充国的想法就变了。

    虽然已是三月中旬,山的北坡还星星点点残留着不久前下的积雪,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雾,从达坂上看去,青海湖宛如一面被白绸缎遮蔽的碧蓝天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真壮阔啊。”从来没见过海的赵充国不由慨叹。

    “本以为东方才有海,原来河湟也有,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

    在蔚蓝色的湖水周围,青海湖的北岸和西岸,被宽阔的富含盐分的草原地带所包围,南岸靠近南山的山麓,东岸离山峦较远,布满流沙。

    正好遇上干爽暖和的天气,这里的藏羚羊和野驴很多,草原地带宽阔无边,鼠兔打的洞穴到处都是。

    但斥候四处游弋,却见不到一个羌人的牧团,牛羊也尽数被赶走了。

    “看来先零和卑禾被杀怕,西迁了。”毕竟在西霆障死了七八千人,相当于部落的青壮折了一半,两部得几代人才能缓过来。

    “但吾等一退,他们迟早会折返。”赵充国知道羌人的秉性。

    任弘提议道:“可令小月氏义从骑和金城虎骑在鲜水海设营游弋,再令人去西边招抚先零、卑禾的中豪、小豪。只要愿意归附大汉,受金城属国管辖的,都可以回来驻牧,犹非新败,如此一来便会众叛亲离。”

    “日后若能将鲜水海,以及其西边两百余里的盐池囊括进大汉疆域,令羌人运盐易丝帛粮食茶叶,不但能用关市进行羁縻,金城也能得青盐之利,足以确保整个凉州军民的用盐。”

    赵充国没有立刻表态,只自嘲道:“老夫昔日还讥讽一些边将日夜不忘开疆拓土,欲广地至鲜水海,如今这件事,却是轮到我来做了。”

    不过,任弘是没机会好好下去看一眼青海湖了,去看看茶卡盐湖的“天空之城”了。

    他们在湖边扎营的第一天,就接到了金城太守浩星赐传来的急报。

    “长安急召,令护羌校尉、西安侯任弘立刻返京!承书以次为驾,为驾四封驰传,如律令!”

    四封驰传规格极高,这是要任弘以仅次于驿骑的速度回去啊。

    赵充国和任弘都是一愣,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出大事了!”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57章 奴隶

    龙耶干芒的打算落空了,任护羌并无迁羌人入内郡之意,他多半是做不成东羌了。战争刚一结束,便在各县奔走,在每一个收押官奴的简陋围栏里,寻找过去两年间,自己被变卖得到处都是的族人。

    令居县那边有三四十人,任弘早早履行承诺,下令放了,允吾县、金城县加一起有一百多,得了护羌校尉知会一声后,也顺利解下了枷锁。

    可其他县就没这么顺利了,就比如这破羌县(青海省乐都),专门管刑徒、隶臣的县司空对面前这个据说是立了大功的羌人爱答不理。

    龙耶干芒进去时,留着八字胡的县司空正坐在办公的寮中,倨床使两羌婢洗足,其中一个还是龙耶干芒的族妹,面容枯瘦,还刺了黥字,扎了汉女的发式,见到他后很吃惊,却又立刻埋下头,她昔日在山里时那桀骜的脾气,都被鞭子打没了。

    “任护羌答应,我助他破灭先零后,就放了我的族人。”

    龙耶干芒忍着怒火,将加盖了护羌校尉印的木牍递过去,县司空也丝毫不慌,瞅了一眼后,将它推了回来。

    “西安侯虽然年少位高,可管不到郡县隶臣,这些羌人可都是官奴,光有护羌校尉的印哪成啊。”

    “任护羌还为我求得了太守的印章。”龙耶干芒又将太守的文书也呈上。

    然而县司空是铁了心“公事公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手续不全,从太守长史的印,西部都尉的印,郡司空的印,破羌县令的印,还有平日要派遣这些羌奴干活舂米的仓曹,不管是郡里还是县上,都得补齐……嘶你这羌女手劲真大!滚出去!”

    县司空骂骂咧咧地将两个羌婢赶走,却见龙耶干芒捏着太守、护羌校尉的条子站在寮里不走,冷笑道:“怎么还不去?”

    龙耶干芒很清楚,这些所谓的“手续”,没个把月是办不全的,护羌校尉又是大忙人,先是跟着赵充国前往鲜水海,昨日又匆匆东返,连亲近的随从都带走了,也不知还回不回金城。

    而留下管事的护羌校尉司马张要离,又一直对干芒十分猜疑,觉得他与董长史之死脱不开关系,只苦于没证据。

    干芒想再找人帮忙,哪那么容易,更何况,他最后一批能找到的族人就在外面的牛马栏里受苦,龙耶干芒一天都不想等,现在就要带他们离开!

    他的手摸向腰间,却是空的,兵器外面就被县卒卸下了,门口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卒盯着,而县司空而倨坐于木床上,就等龙耶干芒主动开口。

    干芒知道这汉官想要什么,手遂上移,摸出了一枚金饼来。

    “你这羌虏,还学会贿赂了!”

    县司空好似受了极大的羞辱,挥手赶他:“本官是与蛮夷沟通的人么?拿回去!”

    嘴上如是说,手却接了干芒的金饼,满意地塞进怀中,给他点明了一条出路。

    “你若想立刻将族人带走,只有一个办法,买下来。”

    “买?”干芒皱眉。

    “我听说你斩了先零大豪的头,得了四十万赏钱,护羌校尉还赠你不少丝帛作为赏赐,外面龙耶部的羌奴不多四五十人,够买了。”

    干芒憋了一肚子火:“上吏不是说,官奴要盖许多印章才能放走么?”

    县司空皱眉:“买奴婢的钱,每一分都是要上交郡府的,你莫非是在怀疑我贪墨?”

    太守、护羌校尉印章简牍都办不成的事,一个金饼就成了,之后便是在隶臣们住的简陋窝棚中,一个个找出族人来。

    和干芒在金城县为奴时一样,这里的奴婢有汉有羌,年纪老幼不一,旁边就是牛马栏,与窝棚一样臭气熏天,城旦舂等活又重,身体底子不好的人,在这里干上三五年,就基本夭折了。

    隶臣妾的头发都被髡了,倒也方便认人。族人们听说灭了部落的先零羌已亡,干芒是来赎他们的,都涕泪满面。

    那些与族人结为夫妻的外部羌奴,干芒也一并买了,又低声问那几个汉人隶臣:“谁会种地?”

    只有一个人举起了手,其他人倒不是不会,而是不想离开。

    一个面颊蜡黄的中年人一边掏着虱子,一边懒洋洋地问道:“吾等是内郡人,闹灾荒活不下去自己卖了自己,被送到此地为奴,在这只要不闹,老实点就不会挨鞭子,起码有口饭吃,跟着汝等羌人离开,管饭么?”

    干芒无话可说,只带着那个愿离开的汉奴道:“跟着我,就要做羌人,上了高处后,可能会水土不服死去,也不能每一顿都有食物,但我保证,你教吾等种地,便不会变成奴隶。”

    “以羌人身份死了,也比留在这强。”

    那小汉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他眼中对县司空的恨意,丝毫不比羌奴们少。

    人挑好了,县司空却狮子大开口:“大男六千,大女五千,小男、小女三千,老人两千。”

    似乎怕干芒嫌多,他补充道:“羌奴卖到蜀郡去,一个值上万钱,而这牛马栏中的好马健牛,也得**千钱,这价已是便宜你了。”

    干芒没有多话,他不想当着自己族人的面,对他们的性命身体讨价还价,一手交钱后,众人脖子上的桎梏才被解下,一个个掉落在地上,又脱掉了红色的赭衣。

    四十余人跌跌撞撞,跟着干芒离开了破羌县,忽如其来自由,让他们无所适从。

    “往后要去哪呢?”

    “去西边。”

    龙耶干芒先前还想去东边,可这几日寻找族人跑下来,心却沉了下去,再也不想留在汉地了。

    这些繁华的大城,礼乐之邦,是建在隶臣妾的血汗之上的,留在这,他的族人们语言不通,迟早会滑落到底层,即便不做奴隶,一年到头也会遭到小吏无数次刁难欺诈。

    龙耶干芒算是明白了,汉人里的大人物,诸如任护羌,虽然对他只是利用,但还是讲理的,可这些地方小吏却极其难缠,可与羌人日常打交道的,偏偏是他们。

    干芒有了新的打算:“先零和卑禾已经向西遁逃,几百里地空了出来,吾等去鲜水海南边寻一片牧场,南有烧当庇护吾等,西边则挨着盐池。”

    “护羌校尉向我打听过盐池(茶卡盐湖),想必是有所筹划,比起牛马,凉州的汉人更需要盐!”

    ……

    “蠢羌虏。”

    干芒带着人走后,县司空得意得大笑起来。

    “笨拙的羌奴,哪有机灵手巧汉奴值钱,这也不会那也不能,菜园锄草,平整阡陌用不上他们,还桀骜不听使唤,只能靠鞭子逼着干重活或放牧牛马。故而大男才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钱。”

    县司空翻了几倍卖给干芒,得了三十多万钱,他欺干芒是羌人,除了已走的任护羌外无人护着,便千方百计刁难。

    不服?喊冤去啊!官府会听一个羌人诬告兢兢业业的基层汉官么?

    钱到手后,则可以对县令、郡司空说,这些羌奴是按照护羌校尉的意思,放了,真的,一文钱没收!

    诚如其言,公家确实一分钱都收不到咧,全进了县司空和下属的腰包,再拿些出来孝敬给上司,这件事便轻飘飘过去了。

    县司空洋洋得意,他只需要坐在床上,让奴婢洗洗脚,来一出欺上瞒下,一转手就是几十万,钱不要太好挣。

    听说那些愚蠢的令居募兵在前线拼死拼活,斩中豪十五万,斩小豪二万,要连杀十多个小豪,才能得这么多呢!

    只是县司空的下属看着空空如也的奴栏忧心道:“县中官奴一下子去了一半,入夏后修整沟渠、筑河堤、补城墙的活怎么办?”

    “在金城郡,礼乐和《孝经》会缺,但隶臣妾永远不会缺。”

    县司空却有从业多年来的经验和自信:“虽然斩了许多羌人,但也陆续捕获了些,既然后将军下令封刀,就只能做隶臣了。此外,募兵和小月氏俘虏羌人女子及老小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许多人得了羌虏妻、子,不想带回去,都得在破羌县就近卖了。”

    “汝没瞧见蜀郡那些卖僰僮的隶臣贩子,在开始打仗后云集金城郡么?蜀人掘井盐,好蓄奴,豪人之家,连栋数十,膏田满野,奴婢百群,徒附千计。吾等先以官府的名义从募兵手中低价买了羌奴,再平价卖给那些蜀人,这一来一回,岂不是又能赚一笔?”

    虽然羌奴不好用,但也有一个好处:在大汉,主人随意打杀奴婢,没人告发也就罢了,一旦被举报,是要吃官司的,但打杀蛮夷戎狄的隶臣,没人管。

    这是早在此战数十年前,就已经形成的默契,不管是大汉和羌部的战争,还是羌人自己的内讧,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奴隶送来。

    就在龙耶干芒带着重获自由的族人们离开时,一群人正好被驱赶进了破羌县。

    是这次战争的俘虏,西霆障一战,羌兵虽然大多被杀,但也有些零星俘获的。十个人一排,扛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手被麻绳拴在木头上,依次前行,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想跑也跑不掉。

    其中有一个圆脸、披头散发的汉子,手磨得出了血,走路踉踉跄跄,与龙耶干芒他们擦肩而过。

    龙耶干芒不认识他,但若是烧当在此,定会吃惊地发现……

    这个不似羌人而似匈奴的家伙,竟是在西霆障逃脱小月氏束缚,落水失踪的匈奴使者,醍醐阿达!

    他们被带到破羌县司空面前,一个个检查牙口,然后就将龙耶部刚解掉的桎梏,戴到了脖子上。

    县司空虽然发现一群长脸里有个圆脸的,但也未在意,湟中本就羌胡杂处,羌人里偶尔有个杂胡也是常事,醍醐阿达会说羌话,此刻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沉默寡言,琢磨着怎么才能逃走。

    这些新来的奴隶还没学会听话,目光悲愤,用羌语发出怒吼之声。

    县司空狠狠抽了他们几鞭,旋即背着手,让下属用羌语大声对这群战败者号令。

    “穿上赭衣,从今日起,汝等便是大汉的官奴婢了!”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就比如一日前,从破羌城外纵马而过的任护羌,他坐骑的四蹄激起了河湟的浪花,改变了一些事情,却只及皮毛,远未触及到湟水深处那沉淀了不知几代人的污泥。

    东行的路上,任弘心里在猜想,朝廷忽然急召他回京的原因。

    瞎猜了不少,但才到黄河岸边的金城县,就被揭晓答案了,一个人在此等待他们。

    那汉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渡口,抱着一个馕在啃,听到韩敢当的呼唤后转过身,满脸络腮胡,身材不高,却是久违的孙十万……不对,应是孙百万……也不对。

    任弘打马过去,笑道:“孙千万,我没叫错吧?”

    已实现了两次人生目标,如今正朝着千万迈进的老孙朝任弘拱手:“西安侯,我奉都护之命,以私人名义来金城,让你有个准备。”

    “西域出了何事?”

    孙千万道:“都护府一切都好,只是乌孙开春时遭到匈奴单于、右贤王进攻,元气大伤,西安侯先前给都护的警告果然是对的。乌孙遂遣使者跟着驿骑一起去了长安,哭于汉廷!”

    任弘反倒松了口气,一边招呼众人上船过河,一边对孙千万道:“与我说说具体的情形。”

    孙千万道:“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威胁乌孙,将解忧公主交予匈奴,否则将再起大兵灭乌孙。”

    “乌孙昆弥说,大汉若不相救,乌孙,恐怕熬不过今年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58章 围魏救赵

    四月初,西域轮台城外麦苗青青,西域都护府在此建立一年后,孝武晚年一道《轮台诏》后放弃的屯田都被重新开辟,来自天山的雪水沿着土渠流入垄亩之中。

    来自中原的屯田卒、治渠卒正在修整沟渠,他们戴着西域汉军标配的“道远笠”,其实就是任弘制作的毡笠,商议要不要用敦煌一带的“井渠法”来保护珍贵的水不被炙热的太阳蒸发。

    而城外还有个小集市,当年在龟兹立了功劳的粟特人被特许在此做买卖,每个月都来轮台城交易丝绸、香料,顺便带些胡姬来请汉军士卒照顾一下生意。

    汉人没有说谎,他们带来的的确不只有征服,还有繁荣与和平,铁门关死死挡住了匈奴的出路,诸国翕然亲附于汉,丝路南北两线全面敞开,玉门关的丝绸出口量多了一倍,沿途的绿洲城郭也多了些生机,这是匈奴永远做不到的。

    不过相比于去年,近几个月,粟特商贾脸上多了些忧色,匈奴进攻乌孙已不是秘密,战争随时可能越过天山,再度降临西域。

    数骑从西边赶来,为首的是一位文官打扮的使者,却是奉命前往乌孙出使通洽的都护丞冯奉世,他纵马奔入城中,等进入内城的夯土小楼里时,发现堂堂西域都护、义阳侯傅介子正坐在胡凳上,等他的司马,会稽人郑吉在土灶里烧烤一只鸡。

    “就按平日的来,别弄汝等会稽人的吴越口味,我吃不来。”

    傅介子还是喜欢与士卒同饮食的,除了偶尔开下荤,吃一只鸡,汉人确实是善于建设的民族,屯田卒正式入驻轮台后,将这里经营得有模有样,不但播撒麦种,还在城内外种了菜,甚至养了鸡和彘。

    但每个人的厨艺都被傅介子嫌弃,觉得不如任弘做的好吃,唯独郑吉还有点天分。

    眼下鸡烤得差不多了,香气扑鼻,傅介子正要下嘴,就见到冯奉世回来,犹豫了一下后让他就坐,叫庖厨添饭,不太情愿地撕了只鸡腿放在他碗里,算是犒劳老冯一路奔波了。

    “子明回来了,饿了吧,边吃边说吧,乌孙情形如何,真像昆弥上次派人求援时说的一样,旦夕将亡了?”

    “没那般夸张,但若匈奴入秋后再使把劲,也差不多了。”

    冯奉世苦笑着说起他亲自去乌孙跑了一趟的见闻来。

    这场仗,是去年就开始酝酿的,元凤六年春,托了任弘的提议后,西域都护府刚挂牌成立,匈奴那边也有了动作。首先是匈奴大单于壶衍鞮改封日逐王先贤掸为新的“右谷蠡王”,继承旧右谷蠡王,那个被任弘耍得团团转的倒霉蛋部落,统领匈奴在西域的诸部,而右贤王屠耆堂则遭到惩罚,退居二线。

    先贤掸走马上任后,便发骑在车师国(吐鲁番)屯田,着手整合天山以北的诸部,西域都护府十分紧张,加强了铁门关的防御,设铁门、它乾、楼兰三校尉守备,各率屯田兵千人,互为犄角,一个劲屯粮,哪怕匈奴再如元凤五年那般大军来袭,汉军也能守个一年半载,只要乌孙来援便能解围。

    但屯田一年后,匈奴真正的进攻对象,却是乌孙。

    “先贤掸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比右贤王还麻烦,看准了汉匈争夺西域最关键的一环,正是乌孙。”

    “没错,今年春,匈奴单于忽然调诸王西来,以先贤掸为首,征发车师兵数千,与单于派来的数万骑,共侵乌孙。”

    乌孙、匈奴共分后世的北疆地区,其中乌孙核心在伊犁,东界在塔城,匈奴右部诸王则占据了准噶尔盆地,右谷蠡王庭就设在乌鲁木齐一带,双方的分界,大概在克拉玛依。

    而如今,匈奴却越过了这条界线,拿出了百多年前,冒顿灭月氏的气势来,猛攻乌孙,一来是为了报复乌孙元凤五年帮助汉军,二来是想一举解决这肘腋之患。

    冯奉世道:“下吏亲自去乌孙看过了,损失确实惨重,春季几场大战下来,不但丢了东部的车延、恶师地,几百里的牧场拱手让于匈奴,更被掠走了上千落民众。”

    傅介子最关心一件事:“果如粟特人传言的,泥靡、乌就屠与其母投靠匈奴了?”

    冯奉世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还没有,因怕手下的翕侯不从,他们没有直接反叛,但乌孙叔侄相传,国内部众统属复杂,这两个胡儿与其母早就在乌孙北部自成一系,坐拥数万落部众自保,任凭昆弥被匈奴攻击,却不发一兵相救。”

    也难怪乌孙号称控弦十万,却被匈奴人几万骑打得这么惨,原来是起了内讧实力锐减,还得分兵提防家贼的缘故啊。

    幸亏乌孙家大业大,地域广袤,还有一道高大的天山支脉博罗科努山挡在伊犁河谷与匈奴中间,否则就要走东胡、月氏的老路了。

    数月前,乌孙遭到袭击时,就立刻遣使者来求援,曰:“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

    可西域都护府辖下不过四千余人,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只能安抚乌孙人后,立刻向朝廷请示,傅介子只能加强守备,同时每个月都派人去了解局势。

    冯奉世又道:“下吏抵达赤谷城时,正好匈奴也派使者来,提了要求。”

    “什么要求?”

    “要乌孙立刻交出解忧公主及其子女,乌孙尽屠境内和亲汉人,与汉永远断绝关系!”

    郑吉抓住了要点:“匈奴是试过之后,发觉要一举攻灭乌孙不易吧?昆弥已老,只要没了楚主、元贵靡,乌孙国内自然是亲匈奴一派做主。”

    傅介子颔首,一边唑着油津津的手:“小任料到匈奴派人去湟中鼓动羌人作乱,是欲攻乌孙,但却没料到这一点吧,这下不止是国事,还涉及到他家事了。”

    小任……也就傅介子敢这么叫任弘,郑吉在旁道:“也不知孙司马去金城,可见到西安侯了?”

    “算算时间,任弘都快到长安了。”

    傅介子又问道:“子明,乌孙昆弥如何答复匈奴?”

    冯奉世道:“昆弥当着我的面,将匈奴使者赶走了,声称要与匈奴对抗到底。”

    傅介子露出了玩味的笑:“只是赶走,不是杀了?看来昆弥还是留有余地啊,毕竟匈奴大军就驻扎在天山对面放牧,若乌孙不从,下一次进攻,或在入秋后……”

    “乌孙也想到了这点,正忙着备战。”

    冯奉世又提起一事:“我路过莎车时,乌孙王子刘万年便要带其岳丈莎车王的兵去支援乌孙。”

    郑吉摇摇头:“城郭兵卒弱,去了乌孙,也只是给匈奴送头皮吧?那些最软弱的,甚至可能临阵溃散,否则都护早就调遣西域诸邦去援了。”

    既然乌孙还不愿屈服,而匈奴也势在必得,下一场战争入秋后就要打响,届时,要么是乌孙迫于压力交出了解忧公主与汉断绝关系,或抵抗无果后,被匈奴联合泥靡兄弟所灭。

    汉朝就失去了这新得的盟友了。

    一旦匈奴整合天山以北,西域都护府将时刻受到威胁,西域的地缘政治,向来是以北制南。

    救是肯定要救的,问题是怎么救。

    傅介子听了冯奉世的描述后,心中已有了计较:“这次不同往常,绝非小打小闹,打起来恐怕就是数万人的远征了。西域辽远,从中原发大来此不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他将刀子往吃剩的鸡骨架上一扎:“围魏救赵!”

    ……

    “围魏救赵?”

    四月上旬,刚乘坐驰传回到长安的任弘连家都没机会回,就被传进了未央宫内,霍光之所以令任弘立刻回京,就是要就乌孙之事,征求他这个西域通的看法。

    小任虽然不知道冯奉世打探到的最新情报,但其看法与他家小傅竟出奇一致:

    “大将军,下吏以为,此次没有更好的办法,莫过于效孝武时事,约轻赍,绝大幕,直捣单于庭!”

第258章 围魏救赵

    四月初,西域轮台城外麦苗青青,西域都护府在此建立一年后,孝武晚年一道《轮台诏》后放弃的屯田都被重新开辟,来自天山的雪水沿着土渠流入垄亩之中。

    来自中原的屯田卒、治渠卒正在修整沟渠,他们戴着西域汉军标配的“道远笠”,其实就是任弘制作的毡笠,商议要不要用敦煌一带的“井渠法”来保护珍贵的水不被炙热的太阳蒸发。

    而城外还有个小集市,当年在龟兹立了功劳的粟特人被特许在此做买卖,每个月都来轮台城交易丝绸、香料,顺便带些胡姬来请汉军士卒照顾一下生意。

    汉人没有说谎,他们带来的的确不只有征服,还有繁荣与和平,铁门关死死挡住了匈奴的出路,诸国翕然亲附于汉,丝路南北两线全面敞开,玉门关的丝绸出口量多了一倍,沿途的绿洲城郭也多了些生机,这是匈奴永远做不到的。

    不过相比于去年,近几个月,粟特商贾脸上多了些忧色,匈奴进攻乌孙已不是秘密,战争随时可能越过天山,再度降临西域。

    数骑从西边赶来,为首的是一位文官打扮的使者,却是奉命前往乌孙出使通洽的都护丞冯奉世,他纵马奔入城中,等进入内城的夯土小楼里时,发现堂堂西域都护、义阳侯傅介子正坐在胡凳上,等他的司马,会稽人郑吉在土灶里烧烤一只鸡。

    “就按平日的来,别弄汝等会稽人的吴越口味,我吃不来。”

    傅介子还是喜欢与士卒同饮食的,除了偶尔开下荤,吃一只鸡,汉人确实是善于建设的民族,屯田卒正式入驻轮台后,将这里经营得有模有样,不但播撒麦种,还在城内外种了菜,甚至养了鸡和彘。

    但每个人的厨艺都被傅介子嫌弃,觉得不如任弘做的好吃,唯独郑吉还有点天分。

    眼下鸡烤得差不多了,香气扑鼻,傅介子正要下嘴,就见到冯奉世回来,犹豫了一下后让他就坐,叫庖厨添饭,不太情愿地撕了只鸡腿放在他碗里,算是犒劳老冯一路奔波了。

    “子明回来了,饿了吧,边吃边说吧,乌孙情形如何,真像昆弥上次派人求援时说的一样,旦夕将亡了?”

    “没那般夸张,但若匈奴入秋后再使把劲,也差不多了。”

    冯奉世苦笑着说起他亲自去乌孙跑了一趟的见闻来。

    这场仗,是去年就开始酝酿的,元凤六年春,托了任弘的提议后,西域都护府刚挂牌成立,匈奴那边也有了动作。首先是匈奴大单于壶衍鞮改封日逐王先贤掸为新的“右谷蠡王”,继承旧右谷蠡王,那个被任弘耍得团团转的倒霉蛋部落,统领匈奴在西域的诸部,而右贤王屠耆堂则遭到惩罚,退居二线。

    先贤掸走马上任后,便发骑在车师国(吐鲁番)屯田,着手整合天山以北的诸部,西域都护府十分紧张,加强了铁门关的防御,设铁门、它乾、楼兰三校尉守备,各率屯田兵千人,互为犄角,一个劲屯粮,哪怕匈奴再如元凤五年那般大军来袭,汉军也能守个一年半载,只要乌孙来援便能解围。

    但屯田一年后,匈奴真正的进攻对象,却是乌孙。

    “先贤掸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比右贤王还麻烦,看准了汉匈争夺西域最关键的一环,正是乌孙。”

    “没错,今年春,匈奴单于忽然调诸王西来,以先贤掸为首,征发车师兵数千,与单于派来的数万骑,共侵乌孙。”

    乌孙、匈奴共分后世的北疆地区,其中乌孙核心在伊犁,东界在塔城,匈奴右部诸王则占据了准噶尔盆地,右谷蠡王庭就设在乌鲁木齐一带,双方的分界,大概在克拉玛依。

    而如今,匈奴却越过了这条界线,拿出了百多年前,冒顿灭月氏的气势来,猛攻乌孙,一来是为了报复乌孙元凤五年帮助汉军,二来是想一举解决这肘腋之患。

    冯奉世道:“下吏亲自去乌孙看过了,损失确实惨重,春季几场大战下来,不但丢了东部的车延、恶师地,几百里的牧场拱手让于匈奴,更被掠走了上千落民众。”

    傅介子最关心一件事:“果如粟特人传言的,泥靡、乌就屠与其母投靠匈奴了?”

    冯奉世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还没有,因怕手下的翕侯不从,他们没有直接反叛,但乌孙叔侄相传,国内部众统属复杂,这两个胡儿与其母早就在乌孙北部自成一系,坐拥数万落部众自保,任凭昆弥被匈奴攻击,却不发一兵相救。”

    也难怪乌孙号称控弦十万,却被匈奴人几万骑打得这么惨,原来是起了内讧实力锐减,还得分兵提防家贼的缘故啊。

    幸亏乌孙家大业大,地域广袤,还有一道高大的天山支脉博罗科努山挡在伊犁河谷与匈奴中间,否则就要走东胡、月氏的老路了。

    数月前,乌孙遭到袭击时,就立刻遣使者来求援,曰:“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

    可西域都护府辖下不过四千余人,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只能安抚乌孙人后,立刻向朝廷请示,傅介子只能加强守备,同时每个月都派人去了解局势。

    冯奉世又道:“下吏抵达赤谷城时,正好匈奴也派使者来,提了要求。”

    “什么要求?”

    “要乌孙立刻交出解忧公主及其子女,乌孙尽屠境内和亲汉人,与汉永远断绝关系!”

    郑吉抓住了要点:“匈奴是试过之后,发觉要一举攻灭乌孙不易吧?昆弥已老,只要没了楚主、元贵靡,乌孙国内自然是亲匈奴一派做主。”

    傅介子颔首,一边唑着油津津的手:“小任料到匈奴派人去湟中鼓动羌人作乱,是欲攻乌孙,但却没料到这一点吧,这下不止是国事,还涉及到他家事了。”

    小任……也就傅介子敢这么叫任弘,郑吉在旁道:“也不知孙司马去金城,可见到西安侯了?”

    “算算时间,任弘都快到长安了。”

    傅介子又问道:“子明,乌孙昆弥如何答复匈奴?”

    冯奉世道:“昆弥当着我的面,将匈奴使者赶走了,声称要与匈奴对抗到底。”

    傅介子露出了玩味的笑:“只是赶走,不是杀了?看来昆弥还是留有余地啊,毕竟匈奴大军就驻扎在天山对面放牧,若乌孙不从,下一次进攻,或在入秋后……”

    “乌孙也想到了这点,正忙着备战。”

    冯奉世又提起一事:“我路过莎车时,乌孙王子刘万年便要带其岳丈莎车王的兵去支援乌孙。”

    郑吉摇摇头:“城郭兵卒弱,去了乌孙,也只是给匈奴送头皮吧?那些最软弱的,甚至可能临阵溃散,否则都护早就调遣西域诸邦去援了。”

    既然乌孙还不愿屈服,而匈奴也势在必得,下一场战争入秋后就要打响,届时,要么是乌孙迫于压力交出了解忧公主与汉断绝关系,或抵抗无果后,被匈奴联合泥靡兄弟所灭。

    汉朝就失去了这新得的盟友了。

    一旦匈奴整合天山以北,西域都护府将时刻受到威胁,西域的地缘政治,向来是以北制南。

    救是肯定要救的,问题是怎么救。

    傅介子听了冯奉世的描述后,心中已有了计较:“这次不同往常,绝非小打小闹,打起来恐怕就是数万人的远征了。西域辽远,从中原发大来此不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他将刀子往吃剩的鸡骨架上一扎:“围魏救赵!”

    ……

    “围魏救赵?”

    四月上旬,刚乘坐驰传回到长安的任弘连家都没机会回,就被传进了未央宫内,霍光之所以令任弘立刻回京,就是要就乌孙之事,征求他这个西域通的看法。

    小任虽然不知道冯奉世打探到的最新情报,但其看法与他家小傅竟出奇一致:

    “大将军,下吏以为,此次没有更好的办法,莫过于效孝武时事,约轻赍,绝大幕,直捣单于庭!”

第259章 千奇百怪

    “后将军充国率戎士屯田湟中,布置有度,战西霆障,合短兵,杀先零酋杨玉,斩首虏八千余及,掳人众五千,牛羊十五万。平西羌,定金城,逾日月山,广地至鲜水海,以千六百户封充国为营平侯。”

    “西安侯、护羌校尉弘于浩门水破羌众,斩煎巩酋煎良,获首虏八百,从后将军战西霆障,再破羌,前行捕虏千四百人,益封一千一百户。赐护羌校尉府麾下司马、从事从战西霆障者爵左庶长。”

    朝廷的册封应是准备好些天了,任弘刚结束霍光与中朝几位大佬的咨询,后脚就接到了益封诏书,正式的册封会在赵充国回来后举行。

    打下一场仗前,得赶紧将前一场的封赏落实了,以勉励军心。

    除了他俩外,啥也没干的秺侯金赏也益封五百户,毕竟是皇帝的人。射声营的长史任宣封关内侯,唯独金城太守浩星赐、都尉辛武贤皆有过失,竟无封赏。

    “恭喜西安侯,从此便是两千户侯了,身家翻了一倍啊,是否要请我与子高喝酒庆贺一番?”

    杨恽小友笑呵呵地在苍龙阙等任弘,他早就知道益封的事了,张敞也在此。

    任弘道:“我也要恭喜二位呢。”

    他看向张敞:“子高从未央厩吏升为太仆丞,已是千石吏了。”

    任弘对张敞是佩服的,他不仅善画眉,业务能力也过硬,虽然其祖父张孺为上谷太守,父张福事汉武帝,官至光禄大夫,但因犯罪削职,家道衰败,张敞少而游学,跑去河间过拜贯长卿为师,顺便拐跑了他女儿。

    而后出任乡有秩,在小小乡长任上做得出色,走了家里的旧关系,补为太守卒史,由于为官清廉,又补为甘泉仓长,进一步做到了未央厩监。

    最后因为能力出众,又会说话,得了太仆杜延年青睐。

    从基层做起,脚踏实地,不到三十就奋斗成了千石吏,别看张敞整日拿着个便扇,喜欢开玩笑,似是狂士,实则是个靠得住的人。

    而杨恽嘛,就是真正的狂生愤青了,行事飘忽,嘴上总跑火车,加上人丑,不讨人喜欢,任弘都为他的未来担忧,若能学会几分他爹的胆小怕事就好了……

    “我没升官,西安侯要恭喜我什么?”

    任弘遂笑道:“汝父升了啊,当朝丞相,百僚之首,封安平侯,岂非喜事?”

    杨敞拜相是任弘去金城郡之后的事,虽然老杨胆小怕事,还办砸了很多差,可霍光还是捏着鼻子让他做了丞相。

    大汉的丞相,不就是平日里对尚书台唯唯诺诺,给中朝递个奏疏,然后盖戳子嘛,这点事杨敞总会吧?

    没办法,大将军念旧啊,对敌人要斩草除根,自己人则爱护有加。

    老妻那么作妖尚且不休,老部下和女婿们但凡能用的都高官厚爵,哪怕如田延年般贪财,杨敞这样平庸,都尽量给他们一个好位置,这也是那么多人甘心为霍氏卖命的原因。

    而按照汉家不成文的规矩,拜相必封侯,于是杨敞也混上了七百户的“安平侯”。

    呸,果然阿猫阿狗都能封侯!

    “我父百年之后,爵位也是吾兄承袭,与我何干?想要立功,还是得靠自己。”

    杨二郎摇头,与任弘回去的路上竟似开玩笑的说道:

    “早知道便辞了这郎官之职,随道远去金城郡了。如今羌事已了,范将军也将乌桓打跑了,近日来朝中接到了乌孙救援,若当真要打,那便是大仗。到那时,道远可愿收我与子高,做你的随军长史、从事?”

    任弘诧异:“我连自己是否从征都不知道,为何找我?”

    张敞在旁道:“道远谦逊了,若真打起来,赵老将军必定独当一面,而道远或为其副将校尉。”

    “为何如此笃定?”

    任弘说得自己都笑了:“或许我被安排到范明友将军麾下呢?”

    落政敌手里,那还玩犊子啊。

    “不可能。”杨恽出了未央宫,就什么话都敢说。

    “道远可知我大汉的军中,是分派系的?”

    这任弘还是知道的,武帝朝时,汉军的将军们,就分了卫、霍两个派系。

    大将军系人多势众,都是跟着卫青征战十几年的老部下,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最出名的是公孙贺、公孙敖、李蔡、苏建、张骞、曹襄、郭昌、荀彘这几人,甭管能力良莠,反正是立功封侯了。

    霍去病英年早逝,故其一系人丁稀缺些,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分别是伏波将军路博德,鹰击将军赵破奴。

    当然也有野路子出身的,比如杨恽的亲戚,大汉的“海军上将”杨仆,以灭南越起,以朝鲜事落。

    因为杨仆跟卫、霍都不沾,没少跟他们闹矛盾,打南越闽越时,被霍去病系的路博德抢功,打朝鲜时,想抢卫氏一系荀彘的功。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派系是客观存在的,两千年后也一样,袁大头、**内部山头林立,最后大打出手就不说了。人民军队中早年也有啊,红军时的一二四方面军,解放战争时的四三二一野。

    明面上大家一心为公,和和睦睦,背地里却是竞争关系,故旧亲疏一目了然,而每个派系都有一个核心,一个能征善战,可以带着大伙封侯发财的领袖!

    一场巫蛊之祸,卫霍故旧几乎全灭,李广利也一度成了这样的人物,自己封八千户海西侯,征宛诸将中,斩郁成王的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上官桀敢深入,为少府,后来成了托孤四人众之一;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

    不过政和三年那场仗,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他的派系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与之有瓜葛的商丘成、马何罗、马通也因巫蛊时表现太积极,被汉武帝翻脸清洗了。

    幸好跟过李广利的赵充国,那时候还不出众。

    十多年过去了,大汉军中,又出现了几个派系。

    “其一是左冯翊田广明,始元五年、六年平定西南夷之叛,元凤元年平定武都郡氐人叛乱。”

    老田虽然号称杀了三万多西南夷,但这数字如浩星赐所说,水分很大,却只封了个关内侯,底下人也捞到太多好处,在军中威望只算一般,在益州、武都等地影响较大,就叫……西南系?

    “其次便是度辽将军范明友。”

    老范薅乌桓的羊毛不是一次两次了,斩首颇丰,加上他是霍光的女婿,所以攀附者日众,不少人吹嘘他为卫霍后第一大将,在幽州影响很大,就叫……乌桓系?

    “最后便是这次封侯的赵充国将军。”

    一场仗下来,赵充国也符合派系领袖的特点了,加上他是六郡出身,天然容易得到良家子的认可追随。

    “故若征匈奴,其他人我不知道,但这三位,必为将军!“

    且称之为……破羌系?

    任弘听着不对劲,心中暗道:“田广明区区关内侯也能自成一派,那以我和傅介子为首的西域系算什么?两个列侯呢!”

    杨恽似是看出任弘的想法,讥讽地说道:

    “不管多大功,封列侯,只要没入中朝,便不算。”

    我二十出头还没进常委真是对不起啊!

    按照杨恽的算法,任弘也算赵充国一系的。汉朝的习惯是,打仗时同一系的将军还是放一起比较妥当,少了许多磨合与猜忌冲突。

    虽有派系排外坐大之忧,但再糟,也不会有荀彘直接在朝鲜火并杨仆,夺其兵权的事出现。

    任弘只无奈地说道:”若天子、大将军正要征匈奴,点我为校尉,身边有相识的人自是方便,且先说好……”

    张敞是明白人,立刻道:“吾等一定唯道远之命是从,一切按军中规矩来,若有触犯……”

    杨恽接话,手往自己脖子一比:“尽管斩了吾等的头祭旗!”

    二人虽是想去镀金,但毕竟知根知底,都是能做事的人,处理后勤、文书杂务之类,大可扔给他们。远征时辎重性命攸关,出了差池三军就得喝西北风,犹如将后背交付,得是自己人才能放心。

    以他为首的派系虽然现在没有,不意味着以后没有啊。

    说定后,杨恽又想起一事来,大笑着说道。

    “对了,道远快回家看看吧。”

    “尊夫人快把你在白鹿原的庄园,变成练兵校场了!”

    ……

    ps:第二章在23点30。

第260章 请良人阅兵

    任弘得急诏回长安,跑得比传信的游熊猫还快,故家里人也才刚刚得知。

    让妻子去白鹿原居住,是任弘离开时的主意,他不在的时候,瑶光、夏翁与那霍夫人显同住尚冠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怕会出事。毕竟霍夫人那些手下,可是能暗地里怂恿当地农夫来烧任弘家新作物的,恶心人真有一手。

    惹不起躲得起,任弘一走,瑶光遂搬到了白鹿原居住,此处地方开阔,有山有水,旁边就是农家小园,空气也比拥挤的长安好些。

    而任弘还没到庄园里,就遇到了一群纵马而出来迎他的人,竟是一群……女子!

    为首的是那乌孙女护卫阿雅,然后是解忧公主陪嫁给他家的婢女,多是和亲汉人家的女儿,解忧不忍她们待在乌孙,遂乘次机会遣了回来,此外还有游熊猫的妻子、韩敢当的新妇,夏丁卯续弦的小寡妇,以及厨娘,几个月不见,竟个个扎了帻,能跨乌孙马,隐隐还有点队列,齐齐朝任弘拱手:“妾等见过君侯!”

    声音还挺齐,唯独老夏站在中间,万花丛中一点绿,朝任弘作揖。

    “夏翁,这是怎么肥事?瑶光呢?”

    任弘愣得口音都变了,他听杨恽说瑶光“练兵”,但没想到是学孙武,练女兵?

    “夫人本也要来的,只是显怀了行动不便,被我劝在家中。”

    夏丁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跟任弘吐,主母主妇他见得多了,但乌孙公主却是头一次伺候,虽然瑶光还算讲理,也不刁蛮,但唯独有一样坏处。

    “好动。”

    “一刻都闲不下来。”

    被一众女骑士簇拥下,去往庄园的路上,夏丁卯低声给任弘说着这小半年来发生的事。

    “夫人总想走马,想开弓,这不成啊,虽然夫人马术比君子更好很多……咳,君子别这么看我,老仆没胡说啊。”

    夏丁卯是见过任弘和瑶光游猎的,若非乌孙公主经常停下等他,西安侯随时会被甩在后面。

    “但万一摔下来,或者拉弦时崩到了,那可不得了。”

    夏丁卯道:“万年王子回西域去了,在白鹿原也没那么多应酬,只有皇曾孙之妻偶尔过来陪夫人住几天,其余时间便只能在庄园边上走走。数月前得知君子在浩门水之战时受了伤,夫人大惊,将熊猫、飞龙、乌布这些保护君子不力的亲卫骂了一通,若非有身孕在身,恐怕已经飞马去河湟,亲自保护君子了。”

    “然后便萌生了练家兵的打算。”

    夏丁卯道:“这也不成啊,虽然汉家制度,列侯可以有一些家兵,但君子得罪过霍夫人,还是要小心为妙。老仆虽然愚昧,但绛侯、条侯父子的事,却还是听说过的。”

    老夏指的是文景时著名的两起案子,平诸吕之乱的头号功臣,绛侯周勃晚年被汉文帝排斥,撵回封地就国后,畏惧被诛,每逢河东守尉行县来到他的封地,周勃就披上了甲,令家人持兵器来见。

    于是就被人举报他想谋反了,汉文帝也有心干掉这个功高震主的老臣,遂下狱,亏得薄太后,周勃才活着走出牢狱,这才有了那句感慨:“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然而事情还没完,周勃的儿子,平吴楚七国之乱的条侯周亚夫,也倒在类似的事上,被汉景帝罢黜后,周亚夫已经心死年老,其子偷偷买了五百副甲盾,准备给老周做陪葬的明器埋坟里。大汉诸侯王和军功列侯下葬都喜欢搞些兵马俑摆开阵势,战车骏马甲胄要整全套,在地下也练兵演武。

    就这件事也被人举报,审案的狱吏又来了一句名言:“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夏丁卯自从做了西安侯府家丞后,对这职务很是上心,开始了解大汉列侯故旧往事,听到这两个故事时,真是冷汗津津。

    老家主任安就栽在小人举报上,可别重蹈覆辙。

    于是在他的力劝下,练家兵就变成了练女眷,总不会有人说西安侯夫人教婢女骑马是要造反吧?顶多说她乌孙戎狄习性不改。

    夏丁卯压低了声音:“一年前不是还有人在白鹿原散播谣言,说君子种的各类西域作物吸走了地力么?唯恐再出类似的事,让夫人的亲卫教教女眷骑马射箭也好,一来让夫人有了事做,二来也能吓唬吓唬那些有觊觎之心的人。”

    任弘这下明白前因后果了,汉朝的女子多要参与农业生产,和男人干同样的活儿,出同样的力气,一道维持家庭经济,陇西那边更有”健妇持门户,胜过一丈夫“的歌谣,令居县的女人更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有羌人作乱还能骑马击贼呢,哪怕在关东,“女德”的妖风也还在酝酿,没吹起来。

    家里有这么一些“悍妇”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她们的丈夫,往后恐怕不太敢打老婆了。

    等到了庄园边上,任弘发现这里种上了大片的“芸薹”,又名胡菜,也就是油菜花,关中的油菜开花早,如今已是满地的黄花摇坠。

    瑶光已在此等候,不断垫脚眺望,夫妻已是半年没见了。

    任弘连忙下马过去扶着她,瑶光怀胎八月,肚子已很大了,只是没胖,自己不是留下了饴糖水煮鸡蛋等孕期食谱,而夏翁也每天煲鸡汤给她喝么,莫非是因为忧心乌孙?

    但瑶光却没有急着问乌孙,被任弘搀着进了屋内后,反问起任弘来。

    “让妾看看良人的伤,听说伤到腰了?”

    “是肋,肋。”

    任弘少不得要脱了衣裳,趴床上让瑶光看看,却见其左肋上的箭疮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伤疤。

    光看着都疼,瑶光忍住泪花,没敢去碰,只轻轻吹了吹:“还疼么?”

    阴雨天还是会有点难受的,任弘却装作没事:“只有点痒了。”

    心疼完后,瑶光就恨得牙痒痒了:“当年在龟兹城外,妾与良人一起骑着萝卜逃脱,当时良人的甲胄上扎了好些箭,却只有破皮的擦伤,为何这次竟受重创?”

    任弘开始吹牛了:“我为了激励士气,身先士卒,斩敌无数,吸引了羌人中善射者的注意吧。”

    “还是乌布等人护卫不善。”瑶光仍不原谅他们,摸着肚子道:“等再熬两个月,将这小儿辈生下来,妾便又能纵马了,护卫着良人,一起去救母亲!”

    这恐怕不太好吧,任弘哭笑不得,眼看终于说到乌孙了,便安慰瑶光道:“西域传回的消息虽然紧迫,说什么乌孙旦夕将亡,但我在金城见到孙千万,他说乌孙只丢了车延、恶师,损了些部众,仍有余力。”

    “而匈奴见一口吃不下乌孙,也没有再攻。”

    “只怕是在等秋后马肥吧。”瑶光很清楚草原上什么节点最容易发生战争。

    “妾只担心母亲。”她咬着嘴唇道:

    “母亲为了大汉,已经牺牲过一次。”

    “我不希望她为了乌孙,再被牺牲一次!”

    “绝不会。”

    任弘宽慰道:“前年乌孙应了我的请求,派兵救了西域汉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论如何,我都会力议救援乌孙。”

    “大将军召我回来便是为了此事,我的提议是围魏救赵,发兵击匈奴,直捣单于庭,以此解乌孙之困,现在就等中朝决策了。”

    “朝中会同意救乌孙么?”瑶光握着任弘的手,她也知道,若无汉朝帮忙,乌孙恐怕熬不过匈奴的攻势。

    任弘倒是很乐观:“大汉养士马十余年,如今范明友将乌桓搞定了,西羌的动荡也被我与赵将军压下去了,经营西域也好几年了,大将军肯定会救乌孙。”

    但还有一句话任弘没说完,这也是他最为担忧的事。

    除非,出现某些不可抗力!

    他抱着瑶光,目光却移向案几上的陶罐。

    “虽然年号变了,但确实是今年没错吧?”

    如同知道陶罐会摔碎,却不知其何时落下来,接下来的每一刻,都得屏住呼吸,胆战心惊!

    ……

    “幼公。”

    中朝议事完毕后,除了安排完西羌屯田事务,还在回京路上的赵充国外,霍光之下的六人陆续出来,到了公车司马门时,杜延年却被人喊住了。

    却是被杨恽算成“西南系”将尉之首的左冯翊田广明。

    严格来说,杜延年也与“西南系”有瓜葛,他当年以校尉的身份率领南阳士卒,随田广明进击益州叛军,二人是上司下属关系,如今却平起平坐,霍光甚至更加器重杜延年一些。

    田广明邀杜延年同车,忽然道:“今日大将军使吾等议击匈奴,以围魏救赵之法解乌孙围一事,我还以为幼公会反对。”

    在中朝众人里,张安世是出了名的应声虫,唯霍光马首是瞻。因为他不是霍光嫡系,生怕一个忤逆被霍光当成桑弘羊那样的政敌干掉了。

    与之相反,作为霍光心腹,在平上官桀、燕王“谋反”事时首告封侯的杜延年就没有这样的忧虑,一些他认为不合适的事,便会剧烈反对。

    比如元凤三年,霍光想要借谋反案的余波,将与自己政见不合,越过大将军、尚书台私自召开公车门集会的丞相车千秋一并干掉。

    但杜延年认为车千秋居丞相位已久,又曾在先帝时任职,非有大变故,不可诛弃,近来百姓多言治狱深苛,狱吏严厉凶狠,如果诛杀丞相,恐不合众心。到时候庶人私相议论,流言四起,担心霍光会因此事丧失名誉于天下!

    霍光虽然不快,但还是从了杜延年的建议,将窝藏桑弘羊儿子的涉案人员全部弃市死刑,而不连及车千秋,但老丞相也自此颜面扫地,每一年就病逝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许多,霍光持刑罚严,杜延年辅之以宽,他是霍光手下最好,也最有能力的故吏,连皇帝的医药也交给杜延年负责。

    而杜延年的政见也是众所周知的,认为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继续休养生息,而少些对外征伐,论废除专卖酒、盐铁,皆从杜延年发起。

    故但凡有战,杜延年常率先反对,上次就对朝廷设西域都护和对乌桓、西羌用兵持异议。

    “可方才议论对匈奴开战,幼公竟不反对,这是为何?”张安世、田广明、范明友、韩增、田延年都是主战的,打匈奴是众人一致同意的,分歧只是从哪打,打多大。

    田广明说道:“大将军让我征左冯翊适龄兵卒入伍,右扶风和京兆尹乃至关东郡国亦是如此。”

    “让幼公这太仆筹备天下牧苑的战马,自轮台诏后,这些马匹就没怎么动用过了。”

    “又令大司农田延年筹粮秣、钱帛,水衡都尉的钱袋子也要掏一掏。”

    “少府那边,则开始清点武库甲兵,不足的抓紧铸锻。”

    “北军八校的营地,从即日起戒严,提前演武考校。”

    “范明友则被遣往幽州,募幽冀骑。”

    田广明感慨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虽然大将军还要等赵翁孙回来闻讯,尚无明确定策,但从安排揣测,这场仗,起码是十万人以上,将是今上继位后,前所未有的大战!”

    杜延年岂能不知?听了许久后,却笑道:

    “正如子公说的,万事俱备,如同弓弦蓄满,只等松手那一刻,我阻止,有用么?”

    杜延年是从“大将军幕府军司马”这职位做起的,跟了大将军十多年,还不明白他所想么?

    从几年前,霍光忽然一改执政之初的休养生息,力排众议,派遣傅介子使西域开始,一步步联乌孙,设都护,杜延年已经明白了。

    大将军如此苦心经营,如今又要借援救乌孙之事,打如此规模的大仗,是为了什么?

    “大将军是想完成武帝生前功亏一篑,未能完成的夙愿。”

    什么夙愿?洞察了此事的杜延年却不能说出口,不能叫人知晓,否则定会引来贤良文学震惊,天下沸腾。

    那便是由他,霍光,一个权臣,来为汉匈一百三十年的仇怨,做个了断!

第261章 周公

    大汉的帛画,美轮美奂,尤其是那些要放进墓葬里的“非衣”,上有日月仙山、下有龙虎鬼怪,中间部分描绘的是墓主人的人间生活景象,线条流畅,色彩艳丽。

    可摆在霍光面前的这幅帛画,却极其简单,背景直接忽略,甚至连人物的脸也涂黑使之模糊不清。

    画卷居中而立的是个孩子,头戴冠冕,身形幼小,似是一位君王。分立左右的是头戴进贤冠的大臣,其中一位站立在右侧,躬身执伞盖罩在少主头顶。其余众臣则跪伏于地,正在拜见少年君王。

    这幅帛画可是霍光珍藏在家宝贝,出自黄门画者之手,名为《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是孝武皇帝所赐。

    霍光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幅画,仍能回忆起十三年前,在甘泉宫接到这幅画时心中的激动与感念。

    他喃喃自语道:“老臣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忘了先帝病笃之际,当着金日磾等人的面,对我说的话。”

    “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在大汉,皇帝便是权力之源,是太阳,是唯一的光,只这简单的一句话,便让霍光这七尺出头的身躯,在朝野投射下巨大的影子。

    这幅画和遗诏,是霍光以无功之身,一举成为顾命首辅的唯一原因。

    朝中功劳比他高,资历比他老的大有人在,当听闻这矮子竟为大司马大将军时,朝中多有不服。

    而霍光用短短几年时间做出的成绩,让这些人无话可说,或连嘴巴带人一起消失。

    接下来,他仿佛真拿到了周公的剧本,《金縢》有言,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燕王刘旦是“管叔”,鄂邑公主就是“蔡叔”,加上上官父子、桑弘羊,他们走到了一起,合谋陷害霍光,俨然一出三监之乱。而一如成王不疑周公,今上也委任霍光,有惊无险地平定了谋反,杀得人头滚滚。

    事后霍光还连那个经常坐小马车入朝,被比喻成“召公”的丞相车千秋一起打倒了,自此威震海内,大权独揽。

    天下遂赞曰:“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九州晏然,虽周公亡以加也。”

    但霍光心里明白:“谬赞与谄媚而已,老夫离成为‘周公’还差得远呢。”

    周公是姬姓,周武王的亲兄弟,故可以阼阶摄政。而霍光不过是老皇帝的宠信的臣子,是辅而非摄,迟早是要还政的。

    元凤四年正月,刘弗陵满18岁,加元服朝高庙,正式宣布成年,而霍光以皇帝身体不适为由,既已冠而不归政。

    巧合的是,当年五月丁丑,孝文庙正殿挨了天雷起火,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惹得满朝皆素服,虽然霍光让太常等人免职背了锅,六月份又大赦天下。

    但齐学的儒生们已上蹿下跳,有几个人更说什么:“光无周公之德,然秉政十年,久于周公,故正月加元服,五月而灾见。”

    所以他才那么讨厌齐学儒生,对任弘乐游原引雷持赞许,甚至故意让新年号叫“元霆”。

    有人希望他大政奉还了,但霍光恍若未闻,之所以牢牢把持着权力,一来是皇帝身体确实不太行,心疾时好时坏。

    二来,他被亲家上官氏背叛过一次后,也明白了刀剑必须在自己手中的道理。权力放下去容易,想要再拿回来却很难,与其将性命安危寄于他人,还不如攒在自己手里。

    至于第三嘛,霍光想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故十年不够,再加五年还差不多。

    他曾问过精通《尚书》的鲁学领袖,大鸿胪韦贤周公之事,韦贤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霍光听后感慨:“七年便能做到这些,我不如周公远矣。”

    可在心里,霍光却是将自己的政绩一一对比过的。

    “平燕王、盖主、上官、弘羊之谋,是为救乱。”

    “灭龟兹,逐西羌,是为践奄。”

    “设西域都护府,通南北道,此乃建侯卫。”

    “我辅政迄今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长安恢复繁荣,大汉从孝武晚年的危局转危为安,这也算营成周,为后世奠基了。”

    制礼乐就算了,他不懂儒学经术,甚至打心里讨厌儒生,做不来,延续先帝时奠基的制度,加以损益即可。

    撇去这一条,距离霍光成就周公那样的事业,还差什么呢?

    “东征,克殷!”

    霍光收了帛画,抬起头,那幅任弘制的天下舆图挂在他书房之中。

    对于大汉而言,谁是殷商呢?

    当然不是任弘报上来的所谓前朝余孽,远在两万里外的“大秦”。

    而是正北方,与大汉斗了一百三十年的匈奴!

    先帝在太初四年征宛后,下了一道诏令:“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灭匈奴,这是汉武功亏一篑的夙愿。霍光依然记得十三年前,在五柞宫,先帝弥留之际,让金日磾、上官桀等人都退下,唯独留下了霍光,对他说了最后的遗言:

    “霍光,你跟了朕二十余年,出入禁闼,小心谨慎,未尝有过。”

    “故应是知道,朕极少有后退的时候,不论对外边的四夷,还是对朝野的列侯百姓。”

    “朕这一生,仅仅退过两步。”

    “一步是建元时,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干涉了朝政,赵绾、王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朕忍了,退了。“

    这之后四十余年,便是带着庞大的帝国,一味向前迈进,走入了前人从未想象过的轨迹,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

    然后回过头,发现车上的人精疲力尽,车辆也伤痕累累,几欲土崩瓦解。

    “另一次后退,便是轮台诏。”

    “朕若不退,后人便再没机会进了。”

    “好好辅佐太子,替朕驾着这辆大车,停留在原地,勿要让它退回去。”

    “让朕的后人,不必再从山脚开始爬起。”

    而接着,孝武皇帝说了最让霍光感动的话,让他从此立誓,不论往后发生何事,将永为刘汉忠臣。

    人生走到头,一切恍如梦境,正如孝武皇帝作的那首诗: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如此种种,让素来无情的皇帝在弥留之际,难得流露了真性情,抚着霍光的背道:

    “朕之所以看重卿,不是因为你是霍去病之弟,而是因为你是霍光。”

    “朕怕一手创立的这一切,会被全盘推翻,朕也遭污名诽谤。”

    “但你不会!”

    霍光当然不会如那些贤良文学所愿,打着仁义复古的名义,推翻孝武皇帝开创的制度和功业,但只是承前启后?先帝小看了他。

    “周公若是只满足于守住武王之业,碍于朝中反对,没有第二次东征,那姬周还有成康之治,还有八百年国祚么?”

    车修补好了,休息一代人的将士也精神抖擞,大汉,是时候再度前进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光看到的不止是孝武皇帝,还有站在他身边,死后也依然护卫的兄长霍去病。

    “陛下与兄长未了的夙愿,这一次,光想替汝等完成!”

    遣傅介子经营西域,平乌桓西羌,联合乌孙,就是为了为一场“东征”做准备,没有对任何亲信披露,一点点谋划推进,只等一次契机。

    此番匈奴发国中半数兵力欲灭乌孙,便是天赐良机!这意味着,汉军不用再独自对敌。

    “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杀武庚,收殷馀民,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诸侯咸服宗周。”

    “匈奴已远不如昔,国内乖离,屡战屡败。两年时间,与乌孙联手,约轻赍,绝大幕,足以击破之,纵不能尽灭,也可使其残破割裂!“

    “这之后,便可效仿周公,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gong)如畏然。”

    两年破匈,若是任弘在此听闻定会愕然,稳重如霍光,也有疯狂的时候,因为他知道,自己日益老迈,朝中要求归政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等不起了,必须在辅政时完成此事。

    不仅是为公,为先帝的知遇之恩,为兄长的豪言壮语,霍光也有点小私心。

    他听说过一句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霍光自诩没有圣人的品德,也不擅长经术文辞,无以立言,若想成就不朽,那就只剩下立功一条路了。

    匈奴是大汉宿敌,谁能消灭它,谁就是千古一帝,这是每一个汉朝皇帝生来就扛在肩上的历史使命。

    “那若是我,一个大臣完成了呢?”

    那他就超过了悲凉死去的周勃、亚夫,朝过了身后哀荣的萧、曹,是周公再世!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

    哪怕他死了,也没人敢再碰霍家,就像历代天子,都会对曲阜孔家礼数有加一样。

    孝武皇帝的勉励犹在耳旁,现在,霍光理解那种心态了,害怕自己这十余年含辛茹苦,遭人毁谤,轻易废弃。

    “陛下。”

    霍光朝着那幅《周公负成王》图下拜稽首再三,起来时擦了擦眼睛:

    “臣和你一样,也怕身后事啊!”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262章 成王

    自从霍光领尚书事后,尚书台就完全成了大汉的中枢,郡国奏疏皆呈送尚书台。

    所有上书都要一式两份,大将军可以开启副封,若觉得事情小,就不必请示皇帝,于是正副一同屏去不奏。而遇上那些事情太大,必须请示皇帝的奏疏,一样得用皂囊封装,让尚书里的宦官送给天子,觉得可以推行,则在上面用朱笔批一个“可”字,令尚书台草诏。

    虽然大将军迟迟没有归政,但样子总得做做,毕竟这大汉,还是刘家的。

    四月初的这天,黄门中尚书弘恭小心翼翼将尚书台送来的奏疏呈上后,等待皇帝批复。但刘弗陵打开看了许久后,让他去温室殿外等候,厅堂内只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驸马都尉金建。

    此驸马非后世的驸马,金建是金赏的弟弟,金赏为奉车都尉,是皇帝正驾驶,驸马都尉则是副车驾驶,也只有兄弟俩开车,刘弗陵才能安心。

    金建是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因为刘弗陵宠他,还曾为他向霍光提议也给金建一个侯,被霍光板着脸拒绝。

    所以他敏锐地发现,少年天子看了这制诏后,面色不太好。

    自从刘弗陵加元服后,送来的奏疏就多了起来,可过去三年的所有加起来,也不如今日这一封有分量。

    是霍光及中朝、丞相、御史大夫请求伐匈奴,救乌孙之事。

    “匈奴数侵边,又西伐乌孙。乌孙昆弥及公主因国使者上书,言昆弥愿发国精兵击匈奴,唯天子哀怜,出兵以救公主。”

    “臣光等议:汉与乌孙有姻亲之盟,前者匈奴右贤王侵西域,困轮台,乌孙驰骑数千救之。古人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唇亡齿寒,弗救,则我不利。然乌孙辽远,西域卒少,故不如北攻单于庭、右贤王庭,以成围魏救赵之效。”

    接着就是中朝预计,这场仗需要征发的士、马、粮秣数量了。

    “当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义从骑,幽并突骑,与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合十五万人。”

    “调关东轻车锐卒,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为吏,皆从军。”

    “益发天下七科谪及郡国徭役载糒粮,牛十万,马三万匹,驴、骆驼五万,以运兵弩甲胄,秋后出塞击虏。”

    刘弗陵光看着都倒吸一口凉气,救乌孙的风在朝中吹了好些天了,但鲜少有人能想到,霍光不打则已,一打就是这么大的阵仗!

    出动十余万兵卒,这在孝武朝是寻常操作,比如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对匈奴的首战,武帝派遣车骑将军卫青、骑将军公孙敖、晓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四路出击,共计十余万骑,然而收获唯有卫青斩首七百,烧了龙城,其余皆败北或扑了个空。

    这之后,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大军出塞,帝国的新制度在适应战争,汉军越来越熟练,斩获也越来越大。

    而最后一次大军出塞,是延和三年(前90年),李广利全军覆没,结束了元光后近四十年的出塞远征。

    而匈奴奇迹般地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虽有削弱,但还是没灭亡。

    那之后整整十六年,汉军再未大规模出塞,只按照《轮台诏》里说的:“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汉朝修补长城,建起烽燧,日夜侯望,打防守反击。你别说,虽然保守了点,但效果还挺不错,本打算重新掌握主动权的匈奴鲜少有讨到便宜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省钱!

    这种模式得到朝野普遍认可,可现在,大将军却要捡起轮台诏后就放弃的策略,再度发大兵出塞?

    少年早慧的刘弗陵敏锐地感觉到这不寻常,大将军从不无的放矢,这次发大军进攻匈奴,绝非只为了救援乌孙那么简单。

    刘弗陵站起身来,只着足衣,在厅堂内慢慢踱步,最终想到了一个可能。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将军,真是公忠体国,要替朕分忧到底啊。”

    他忽然有些无奈,又有点烦闷,烦闷到想砸点什么,最后却哑然失笑,看向侍从在旁的金建,问了他一个问题。

    “金建,你知道周公么?”

    “当然知道。”

    “那你说说周公的功绩。”

    金家的家教从休屠阏氏就很不错,积极学习五经,让自己变成真正的汉人,金建道:“周公曾先后辅助周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他摄政当国。平定三监之乱,东征克殷,践奄,行封建,营建洛邑,制礼作乐,最后功成身退,还政于成王。”

    刘弗陵就更娴熟诗书了,他有心疾,能静不能动,除了在建章宫未央宫读书,还能做什么?颔首道:

    “不错,朕听大鸿胪说过,贾谊曾评价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他变得严肃起来:“那你,知道成王么?”

    “当然知晓。”金建理所当然地说起“成康之治”来,却被皇帝下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除了这四个字,还有其他具体事迹么?”

    金建还真没想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周成王七年,刚刚亲政的周成王,曾在洛邑大会诸侯、四夷,那也是周公归政后,他唯一被史书记下的活动了。

    可悲的是,就这一件,还是周公返政前安排好的,叮嘱成王一定要照做。

    然后就没了,周成王据说在位二十载,竟再没一件值得记述的事。

    刘弗陵叹息:“那是当然,因为目光所及能走的路,早就都被周公走完了,成王只需要沿着周公的脚印往前走即可,正如他对周公说过的:汝受命笃弼,丕视功载,乃汝其悉自教工!”

    所以世人记住了周公的功绩,将他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至于成王……

    “不过就是个听话的平庸孺子罢了,除了一句成康之治,他什么都没留下。”

    刘弗陵在学尚书时,读到那些周公留给成王的《无逸》诸篇,心态与盛赞周公的儒生是不同的。

    他仿佛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少年天子,一如那幅“周公负成王图”里画的一般,最初时幼弱,被周公乘着伞庇护,为他遮风挡雨,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是感激,故小人欲谋害他时,对其信之不疑。

    但后面的事,帛上却不会画出来。

    “那少年天子渐渐长大,最终都高过了周公。”

    元凤元年,也就是燕王谋反那年,刘弗陵14岁,他的身高超过了矮个的霍光,也从那一年起,他们君臣互信的关系,产生了变化。

    “尽管成王已经成年,但周公撑着的伞,不管他有多高,却始终罩在他头顶,将其围了起来,隔绝内外。”

    哪怕只是傀儡,小皇帝仍是大汉权力的核心,唯一的光源,但曾经需要依靠先帝遗诏才能坐稳位置的大将军,那虚影早已固化成了实体,挡在芸芸众生与皇帝之间,靠反射皇权的光,来号令天下。

    “周公遮住的,不止是成王发出的光。”

    “也挡住了外人看向成王的目光。”

    “于是世人记住的,赞誉的,便只有周公了!”

    周公当然是忠臣,是良臣,承前启后,奠八百年基业,可他的立场,与天子毕竟不同,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大权旁落。

    虽然身体不好,但年纪轻轻的天子,岂会愿意按照辅政划好的路去走?更何况,霍光是那种劳归于己,功归于上的人么?绝不是。

    金建似是听懂了,看向被皇帝扔在一边的奏疏,他比兄长金赏年轻,也较其胆大,或者说,有些野心,遂怂恿道:

    “陛下,这奏疏,或可留中不发?”

    刘弗陵一愣,然后笑了起来:“金建。”

    “臣在,臣愿为陛下分忧!”

    然而刘弗陵却翻了翻白眼:“你比你兄长金赏,蠢多了!”

    早慧的天子这几年隐忍得很不错,他明白,对这件事,朝中得有人反对,比如贤良文学们。

    他们早在盐铁之会前,便一贯反战,当然会剧烈质疑,痛心疾首,把这看成是大将军彻底推翻轮台诏,走孝武朝老路的标志。

    不管反对是否奏效,但至少得让一件事为人所知。

    曾经假惺惺轻徭薄赋,发动贤良文学狗斗桑弘羊的“周公”,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但身为皇帝,明面上,刘弗陵必须支持此议!

    不止因为击匈奴是大汉的政治正确,区别只是大打或小打,防守还是出击。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让大将军放心下来,霍光日后才可能尽早归政啊。

    刘弗陵压着心里的不快,提起朱笔,在奏疏上很用力地写下了那个字。

    一如他的父亲孝武皇帝,在建元初时迫于窦太后的压制,忍气吞声收回新政,退了的那一步。

    “可!”

第263章 闻鼙鼓而思良将

    元霆元年,四月中旬,继任弘先归后,后将军赵充国也匆匆赶回长安。作为大汉资历最老的将军,他参加过天汉时天山之战等大仗,是霍光决意对匈奴用兵必须咨询的对象。

    而为这位新晋的“营平侯”剖符封侯的仪式也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对河湟之战有功将士的封赏也放一块宣布,任弘亦在其中。

    而仪式结束后,皇帝更分别召见了赵充国与任弘。

    相比于前年冬天的那次召见,刘弗陵这次留了任弘很长时间,让他将平定羌乱的过程一一道来,就差让任弘掀开衣服看看伤疤了。

    他还像一位亲力亲为的皇帝般,仔细询问了任弘为河湟想到的善后事宜,设置“金城属国”的细节。

    暂时不明白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任弘只能耐着性子,指着地图道:

    “陛下,这是鲜水海,又名仙海,方数百里,据说有西王母石室……”

    任弘知道,汉武帝当年想长生不老,只要听说何处有神仙方士,必定极尽所能和他们攀结。

    李少君夸自己能“祠灶致物,炼化黄金”,他就信了;谬忌云“天神贵者太一”之说,他就去祠祭太一;少翁献鬼神方术,谓能以方术夜致武帝已亡之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他就加封少翁为文成将军。

    还有个大骗子栾大说可招致神仙,汉武帝就在数月之间给他封列侯、封将军,还让栾大娶了大长公主,身佩六印,贵震天下。

    不过这群方士最后让汉武帝失望了,连带对蓬莱仙岛也心存怀疑,反倒是张骞探索了西域,让关西早就有的西王母传说重新被捡起来——富贵不能只叫燕齐骗子挣了!

    使者不断往来西域各地,不仅是要满足汉武的探索欲好奇心,也顺便找找有无西王母之国。

    不知为何,任弘总觉得这剧情听上去很熟悉的感觉?

    反正最后西王母国没找到,只找到了“据说”是她老人家居住修炼过的石室,就在河湟西羌以西的青海湖。

    只可惜汉军难以进取高原,汉武帝也没机会去寻访,倒是坊间有传闻。说某年阴历七月七日,西王母最后还是去泾川回山见了汉武帝,降尊纡贵,亲自下厨为汉武帝治膳,并且摘下7颗仙桃,用和田玉盘盛进,汉武帝一吃就吃了4颗。

    然后就死了?看来是普通桃子嘛。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眼前富于春秋的刘弗陵虽然身体不大好,对这些寻仙之事却不太感兴趣,任弘主要想介绍的,是青海湖边的盐池(茶卡盐湖)。

    “盐池周围有二百数十里,比河东解池更大许多倍,湖中尽是青盐,此盐明莹而青黑色,然味极美。盐系天成,取之无尽,光一个盐池的盐所产,不但能满足金城一郡之用,更能分予整个凉州吏民使用。”

    河湟以西的高原边缘,这样的盐湖还有许多个。

    这便是任弘为“金城属国”将鲜水海、盐池囊括进来找的理由。

    只需令西迁的羌部挖青盐,再用其富余的牛马驮运到湟中,与官府交换粮食以及羌人月氏人尝到点甜头的茶叶,一条商路便能由此产生,金城属国不但不需要朝廷拨款,更能反哺凉州财政。

    虽然高原在汉人看来气候恶劣,阴阳不和,寒冬裂地,冲风飘卤,沙石凝积,但也有中原需要的东西。

    盐是刚需,一天不吃心发慌,河西走廊上虽也有些干涸的小盐湖,但只能自给,无法外供。

    “如此看来,设金城属国之议确实可行。”

    刘弗陵似是听懂了,颔首夸奖起任弘来。

    “大汉的边将多喜欢开疆拓土,却说不清为何,是为增加土地?大汉何曾缺土地,是为掠其户口?大汉也不缺户口。不过是为了扼其山川,守在四夷罢了,若能在取地的同时让官府、百姓有所获利,此为大善之事。”

    他话音一转:“朕很喜欢卿在河湟作的那首诗……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颇有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只意,这首诗叫什么?“

    任弘回禀:“《出塞》。”

    这名太普通了,刘弗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过了会才道:“先前那首是《从军行》,如今则是《出塞》……卿取的诗名,真是朴实无华啊,颇有诗三百那般直白的古意。”

    他看向一旁侍坐的驸马都尉金建:“虽然简单,但只要谱出来,乐府中又多了一首好曲。”

    金建应和:“西安侯的从军行,由其夫人乌孙公主谱曲,已成佳话,长安里闾轻侠很喜欢唱和。”

    既然说到乌孙公主,那近来成为朝中热点的救乌孙之事,皇帝又岂能不过问呢?

    刘弗陵让任弘近到三步之内,近得任弘都能闻到他刚喝过的药味,看到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皇帝,因为聊得太久,额头上冒出的汗。

    刘弗陵也不叫宦官,只让金建帮忙擦了擦,仍专注于地图之上,让任弘将他当年赴乌孙求救的路线画出来,哪里是夏都牧场,哪里是热海,何处是赤谷城,这次乌孙被匈奴夺走的车延、恶师在哪,都一一问询。

    末了刘弗陵一拊掌,感慨道:“长安有言,西域事,问道远。听了卿的描述,朕便明白了,为何孝武皇帝定要派遣张骞与乌孙和亲联合,而这次乌孙遭难,大汉也必救的原因。”

    既然说到张骞,刘弗陵又开始念叨这位前朝大臣:“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孝武皇帝言其地形所有。”

    “可惜他没有留下舆图,如今连图都被卿补上了。”

    金建恰到好处地在旁接话道:“孝武有博望,而陛下有西安啊。”

    任弘虽然心里受用,但嘴上连道不敢与前辈博望侯相提并论,同时也有些警惕,小皇帝今天对他是不是太过殷切了?

    “不然。”

    刘弗陵却摇摇头:“如今的大汉,其实不缺博望,义阳侯傅介子,便是这样的人物。”

    那大汉缺的是什么呢?

    刘弗陵起身感慨道:“近来朝中有伐匈奴之议,朕令人去石渠阁寻找孝武时与匈奴交战留下的太史实录,颇有感触。”

    “元光五年,四将军出塞,军各万骑,然公孙贺无所斩获,亦无功;公孙敖亡七千骑;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唯卫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

    “而元狩二年夏,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与公孙敖俱出北地,张骞、李广俱出右北平,皆击匈奴。李广被围,所杀过当。张骞、公孙敖皆失道行留,贻误战机。”

    “唯独骠骑将军出北地,逾居延至祁连山,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刘弗陵越说越激动,激动到他“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停下喘息了一会后道:

    “孝武与匈奴连兵数十载,若论功勋显赫,无过二人。”

    “自轮台诏后,天下承平已经,忽然要起战事,所以朕在读到这些也会想……”

    他看向任弘,放缓了语调,缓缓道:“朕的卫、霍,又在哪呢?”

    任弘是被惊到了,特地聊了半响河湟、乌孙,竟然是为了说这事?刘弗陵想干什么?

    他连忙作揖道:“后将军赵翁孙前朝宿将,左冯翊田子公平定益州,度辽将军屡克乌孙,皆为良帅上选!”

    刘弗陵走近任弘,低声道:

    “在朕看来,诸将不过是李广、敖、贺之辈,放眼大汉一百三十余年,自从高皇帝之后,二十余岁便以军功封侯之人,除了卫霍和卿,还有谁呢?”

    至此,刘弗陵也图穷匕见了,既然无法阻止,那便让此事最大程度为己所用。他忍着心悸,拍着任弘的肩道:

    “古人有言,闻鼙鼓而思良将。”

    “以卿之才,却先为闲置的光禄大夫,有做区区护羌校尉,实在是太委屈了。故这次征匈奴,朕想让卿领湟中月氏胡,再征凉州募骑,自成一军!”

    ……

    ps:只有一章。

第264章 千里一线牵

    “西安侯今晨看到流星了么?”

    四月甲申,食时,听说西安侯一家回尚冠里来住,刘病已第一时间来拜访,说起早上听闻的一件怪事。

    “里监门说,今晨鸡鸣前后,有流星,大如月,将天空划开了一条线,而众星皆随西行,长安城看得明明白白。”

    任弘摇头道:“起得晚没看到,只听人说及。”

    这在大汉是奇异的天象,又发生在这么敏感的关头,让长安人或担忧,或兴奋。

    担忧的是老人、儒生,兴奋的是刘病已这样的轻侠小年轻。

    “虽然西安侯不相信天瑞,雷电做不得数,但这日月星辰,但似乎还是与世事有些关联。”

    刘病已说起他听来的一些传闻:“建元六年八月,有长星出于东方,长终天,三十日乃去,这之后才有了元光的年号。有卜者占,认为那长星是为蚩尤旗,一旦现世,则王者征伐四方。果不其然,那之后孝武皇帝兵诛四夷,连数十年。”

    “而到了元狩四年四月,长星又出西北。是时,伐胡尤甚。”

    他低声问任弘:“如今长星再现,而乌孙告急,西安侯,朝廷要对匈奴用兵了罢?我这几日在市井听闻了一些消息,说大将军欲发十余万大军,牛马驴亦有此数,效仿孝武皇帝时事,分数路讨伐匈奴,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既然霍光拍板,皇帝曰可,那基本就定了。中朝还在做最后的筹划,但没有正式公布出来,却被人泄露了。

    任弘仔细捋了捋整件事,知道此议的人还挺多,某位中朝大佬的酒后多言,尚书台官吏的碎舌头,都有可能泄密。

    但他怀疑的对象,却瞄准了在这件事里最得利的人。

    皇帝。

    “这位历史上没留下太多事迹的小县官,果然不甘心做傀儡啊。”

    也是,非但大权旁落,连宫人穿不穿内裤都被霍夫人插手,霍光虽然被誉为“周公”,可霍家人那飞扬跋扈将自己当皇族的架势,站在皇帝立场上,怎么看都不像纯臣啊。

    刘弗陵很聪明,汉武帝放弃其他几个成年儿子,而一意孤行让幼子做皇帝,恐怕不止是宠爱,而是看中他的早慧吧。

    明面上从不与霍光对抗,可暗地里却也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

    从任弘与他次数不多的交谈中,能发现这位皇帝并不迷信五经儒学,可从他懂事以来,不但拜了鲁学首领韦贤、韩诗大家蔡义为师,还在努力推崇儒术,曾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义。”

    再加上几乎一年一次的减税免租,清流舆论对小皇帝感官是越来越好了。

    反之,儒生们对大将军霍光却越来越失望。

    这十几年来,汉朝和匈奴仍在断断续续地打仗,但多是防守反击,遵循轮台诏里“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的原则。虽然汉武帝在诏书里没有直接否定过去数十年的远征,但却被认为是改弦更张的标志。

    而今,霍光不但重启了对西域的经营,更欲借救援乌孙一事,再发大军进攻匈奴,这是对轮台诏的巨大拐弯,势必引发剧烈反弹。

    在当年帮着霍光斗桑弘羊,试图推翻盐铁,从根本上否定汉武帝征伐事业的贤良文学眼里,大将军就是用完就扔的渣男啊。

    那种遭到背叛的愤怒感,加上今天早上划天而过的长星,势必被齐学博士们拿来大做文章,在朝野引发一连串的动荡。

    而矛头都会指向霍氏。

    一群公知嘴上抨击当然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但也足以在朝野联结起一批反对霍光,希望他早日归政的声音。这场仗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亦或获利不大,嘿,霍光恐怕就要如坐针毡了。

    另一方面,派遣不容易遭霍光猜忌的霍家女婿金赏参与河湟之战,又在未央宫里拉拢任弘,这是在军中培养忠于自己的人啊。

    一个聪明早慧不甘寂寞,一个行事霸道不愿放权,当然不可能坐下来敞开心扉谈谈,这对“周公”和“成王”迟早要闹出事来。

    “地方得小皇帝讨幕密诏,武装推翻大司马大将军幕府,而后大政奉还、王政复古?”

    这段剧情好熟啊,但任弘摇摇头:

    “可惜,可惜。”

    刘弗陵不知道,在他拍着任弘肩膀说“朕之卫霍”时。

    任弘心里琢磨的,却是刘弗陵什么时候驾崩!

    ……

    不过欲有所作为的,又何止是刘弗陵呢?

    就比如对面的刘病已,皇曾孙今天似乎话很多,酒也不住地往嘴里倒,一会激昂,一会又叹息。

    刘病已今日来时,带了些婴儿的衣裳,是妻子许平君亲自缝制的。

    “西安侯家岂会缺这些?”刘病已不以为然,倒是妻子提醒了他。

    许平君却对他说:“这是妾亲手做的,和买的不同,一丝一线,一经一纬,皆是人情和心意。”

    她生产时西安侯家帮了很多忙,近来西安侯夫人日益临近产期,许平君没少往白鹿原跑,甚至会一住好几天。

    结果是回来时,学会骑马了……

    果然西安侯见了许平君制的婴孩衣裳很高兴,留刘病已饮酒。

    妻子接人待物很是周到,越来越适应一家主妇的身份,反而是刘病已,心里的郁结,一日胜过一日。

    一年前,西安侯成婚那天,刘病已便有这种想法了,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御厩中的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实则却处处都是栏杆墙壁。

    他其实很羡慕任弘,不是羡慕其功业富贵,而是能够作为,无畏荆棘,破除了祖父罪过加在他身上的污名枷锁。

    有时候刘弗陵会想,当年他若不被留在郡邸狱,而是发配远方,比如敦煌会如何?

    成年后跑了,隐姓埋名,换个身份生活又会如何?

    他凝望那堵高墙许久,有时恨不得一头撞开它,大丈夫当仗剑行于天下,安能像彘一样被圈养一生。

    但刘病已终究低下了头,认命般地转过身来,只为了妻女,他那小妻子,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

    可今天,当大汉欲再征匈奴的消息传出,当那预示着大时代来临的长星划过天际时,刘病已的心再度悸动起来,推杯交盏间,忍不住多问了些任弘在河湟的征战,以及打听对匈奴战事的准备。

    “西安侯熟悉西域、乌孙之事,肯定会出征,到时候当为一军之将吧?”

    刘病已只是猜测,任弘连忙摆手:“我没有将才,附诸位老将军骥尾,至多做一副将校尉。”

    虽然小皇帝承诺让他单领一军,任弘也当下应诺,但总觉得这件事,成不了。

    刘病已却不知道,他只是一如长安街头,那些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一样,为即将到来的远征心动。

    终于,酒酣之际,刘病已说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想法。

    “终军曾言,边境时有风尘之警,大丈夫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

    “连我岳丈,鸡都不敢杀的人,因为生于征伐四夷之时,都被父母取了‘广汉’的名。”

    “我不仅是高皇帝后人,更是大汉子民,值此大战将起之世,也欲为国家讨贼立功。”

    任弘笑道:“宗室入伍为国效命的也有啊,江都王刘非,吴楚七国叛乱,他年十五岁,有勇力。上书自请击吴,被任为将军,吴破,徙为江都王。”

    刘病已看着手里的杯盏,幽幽道:“但等孝武皇帝继位,匈奴入边,刘非又上书愿击匈奴,便未被允许了。”

    那是自然,汉武帝对兄弟们是十分猜忌的,河间献王刘德搞学术都被阴阳怪气,何况刘非这种?

    其实汉朝也没有完全禁止宗室为官,比如汉武时的丞相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眼下的宗正刘德是楚藩。

    但唯独刘病已不行,身为卫太子之孙,活着已是奇迹,不作为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还敢上书请击匈奴?恐怕连平安日子都没法过了。

    刘病已和任弘都清楚这点,一时间没了话,只到了最后,刘病已才向任弘敬酒道:“愿西安侯武德昌隆,能立下卫、霍那样的大功,与将士们为大汉灭匈奴,封万户侯。”

    他又自嘲道:“虽然赶不上打匈奴了,但看了舆图后,方知天下之大,西边不是还有前朝余孽的大秦么?日后西安侯要去讨伐大秦时,请召我做个马前卒!”

    “一定!”

    任弘举盏,却很清楚,这太难了。

    是日,刘病已大醉,任弘也酒酣,杯盘狼藉之际,拍着刘病已的肩问他道:”皇曾孙,你志在何方?当真只想做一个帐下小兵?”

    “当然不是。”

    刘病已酒劲上来了,声音高了几分:“我才不想一辈子默默无闻。”

    “我想像西安侯一样,得到为祖父雪耻,为家族正名的机会。”

    刘病已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道:“他日若有机会,我愿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去那大秦,去万里之外!”

    他打了个酒嗝,恢复了那一日在霸陵县,横剑站在门前的神采,大笑道:

    “然后,便可横行异域,再也不回来!”

    ……

    在仆从搀着刘病已回家去时,任弘在门口驻足,看了好久,忽然指着刘病已,对一旁的夏丁卯道:

    “夏翁,你看到了么,皇曾孙背后有根线。”

    “线?”夏丁卯没明白,眯着眼睛瞧了一会:“莫非是蛛网?定是哪个奴仆偷懒,没有好好清扫门口。”

    “对,也有蛛网。”

    任弘满口酒气,就在门槛上一坐,眼里有些无奈。

    他在未央宫里,看到一只被供奉在皇榻上,困在精美漆的小蟋蟀,在网里努力挣扎。

    而尚冠里旁的野草里,则有只小蚱蜢,想要跳出这门槛,去更广阔的的世界。

    哦对了,还有那只在昌邑国,尚不知自己命运的呆蛾。

    甚至是将网结满长安、天下,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的霍光。

    这些人的背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线的另一头,连在天上。

    他们身在局中不得而知,唯独任弘这只来自未来的小蝴蝶能看见那“线”,可称之为历史惯性,还是……命运?

    任弘数日前未央宫中见到了刘弗陵的另一面,知其欲有作为,今日与刘病已聊深入后,晓其志向,更觉命运无常。

    而任弘自己,才生出一点“是否应该帮刘病已斩断这线比较好”的念想,便猛然惊觉,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夏翁,我背后有线么?”

    他还以为,自己是局外人么?

    使命感越强,越自以为是救世主,这根线就栓得越紧啊。

    “君子是真的醉了。”

    夏丁卯也在任弘身边坐下,嘴上提醒任弘勿要再这么贪酒,但还是眯着眼睛在他背后找啊看啊:

    “君子穿的这身锦衣,可是全长安最好的织女做的,一经一纬都缝得这么好,哪有什么茬线。”

    老夏指着那些穿着麻布葛衣,收拾杯盘的仆从家丁,那些随着“大人物”一个决策,便面临生死,被斩断命运丝线的普通人。

    笑道:“他们身上的线,才多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65章 乌合之众

    汉太学在长安西北七里处,紧挨着城墙。

    大汉原本是没有太学的,直到汉武帝继位的第一年,大儒董仲舒上贤良对策:“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

    但碍于当时窦太后尚在,黄老思想的余响未绝,汉武帝的改革搁置,直到建元四年才设五经博士,迈出了“置明师”的第一步,又过了十二年,才起太学弟子舍,让博士们招收弟子、如弟子,名额也才有可怜巴巴的五十个。

    到了今上继位,尤其盐铁之会后,刘弗陵允许征辟的贤良文学留于京师,进入太学,这个大汉第一校生员才超过了一百。

    儒家是入世的学派,五经无不跟政治紧密挂钩,加上在京师附近,从贤良文学到博士弟子,参政议政的**,自然也格外强烈。

    “我拿到奏疏副本了,市井中的传言是真的。”

    四月癸未这天一早,当年盐铁会议的主要辩手,来自中山郡的文学刘子雍,在太学校舍中,神情严肃地告诉了河南郡人恒宽、九江文学祝生等人这消息。

    他念道:“当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等十五万人。”

    “再调关东轻车锐卒,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为吏,皆从军。益发天下七科谪及郡国徭役载糒粮,牛十万,马三万匹,驴、骆驼五万,以运兵弩甲胄,秋后出塞击虏!”

    “竟然不是谣言。”

    祝生有些无法相信:“这当真是大将军准许的?轮台诏后十六年,居然又要重拾孝武时的穷兵黩武了!”

    恒宽也有些泄气,仰头自嘲道:“看来,吾等七年前,在盐铁之会里白辩了。”

    盐铁之会里,贤良文学和以桑弘羊为首的朝中大夫们,争辩的主题之一,就是对付匈奴,就是“武折”还是“怀德”。

    桑弘羊当然支持对匈奴武力征服,**消灭。

    而贤良文学多来自关东,没有边塞居民遭到入寇的切肤之痛,却见到对匈开战给关东带来的一系列民生问题,故认为不如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和亲纳币的钱,肯定没有远征花费的多,只要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款塞自至。

    在刘子雍、祝生、桓宽等人看来,当时是贤良文学辩赢了。

    他们提出的伐匈奴三大弊端:第一,文景积累了无数财富,京师之钱累巨万,太仓之粟陈陈相因,都因为对匈奴的远征而耗尽,于是朝廷不得不开辟新财源,那便是盐铁专卖。

    第二,盐铁官营流弊甚多,兴利之臣乘机损公肥私,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卫,或许朝廷设想时是善政,落到地方叫大小官吏执行时,就变成了恶政。

    第三,关东不堪战争负担,在孝武晚年动荡不安,六畜不育于家,五谷不殖于野,民不足于糟糠。多有连糟糠都吃不上的百姓揭竿而起,进攻郡县,虽有绣衣使者镇压,但治标不治本,再这样下去就要复亡秦之迹了。

    桑弘羊默然不对,因为这都是战争导致的问题,只顾左右而言他,夸大战争带来的利好,说得好像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而贤良文学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将武帝朝对匈奴的征伐,贬得一文不值。

    将开拓的广袤土地,说成荒凉无用,直说得河西朔方加起来,还没幽州那边战略收缩放弃的造阳数县之地大。

    当时主持会议的丞相车千秋对桑弘羊多有维护,而将贤良文学召至长安的杜延年,以及他背后的大将军霍光,则是儒生们隐隐的支持者,他们可不得将其吹嘘成“周公再世”。

    可桑弘羊倒台后,贤良文学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非但盐铁没废,大将军还渐渐开西域,击乌桓,平西羌,如今更要举大兵远征匈奴了!

    这已是在挑战贤良文学们的底线。

    祝生原本是对霍光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相信他会如周公一样,开创一个成康般的治世。

    数日前坊间传言散播时,祝生还为大将军说过话,表示大将军如此贤明,轻徭薄赋,绝无这种可能,但今日,却被狠狠打了脸。

    他们当年的努力,口干舌燥的辩驳,真挚称赞大将军为“周公”的感情,都被霍氏今日的作为玩弄了,践踏了!

    “大将军如此英明的人,为何会犯先帝已承认的错?“

    祝生想不明白:“莫非是傅介子、任弘等人贪边功怂恿?那乌孙国被匈奴攻击,任弘乃乌孙之婿,设西域都护府便是他们的主意……“

    “别给大将军找理由,一味维护他了。”

    桓宽却否定了这点:“傅、任虽为边郡大吏,然任弘似非霍氏一党。”

    还是刘子雍直接道出了他的猜测。

    “当年盐铁之议,吾等说过一段话。”

    “今明主修圣绪,宣德化,而朝有权使之谋,尚首功之事,臣固怪之。”

    桓宽是当时的记录者,当然知道这句话,连忙制止刘子雍:“这话说不得!”

    “事实而已,怎就说不得?”

    刘子雍大笑道:“夫人臣席天下之势,奋国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顾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成王,秦失其政也!”

    “这句话原本是针对桑弘羊的,而今,可以原封不动送给大将军!祝兄,你可以对他死心了。”

    好家伙,这是直接质疑,霍光之所以要对匈奴开战,是因为有野心!

    众人缄默,除了这点,他们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这几年,霍家确实是越发飞扬跋扈了,莫非真是大将军生出了不臣之心?

    “现在怎么办?”

    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去,一时间,太学一百多名博士弟子、如弟子和贤良文学咸聚于此,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派,平日里斗得很厉害,唯一能让他们团结到一起的,便是废盐铁,止征伐了。

    “只能指望圣天子了,天子还是英睿的。“有人提议道:“上疏吧。”

    “上疏有什么用,恐怕会被尚书台拦下,根本到不了天子面前。”

    “没错,得喊出来,让天下人知晓!”

    “诸位!”

    这次事件里,被伤害得最深的祝生猛地站了起来,提了个主意。

    “吾等不如叩阙!”

    “叩……叩阙?”

    哪怕如刘子雍,也被这个提议吓到了,想要拦住祝生,可祝生正在被霍光辜负的气头上,哪里喊得住,大声道:

    “汝等可知魏相?”

    众人皆答:“济阴定陶魏弱翁,举为贤良,参加过盐铁之议,舌辩桑弘羊,使之默然无对,名满天下,当然知道!”

    魏相是当年六十多个入京的贤良文学里,唯一不止会耍嘴皮子,还有治才的人,官也做得最大。他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在桑弘羊还位高权重时,便曾抓了其犯法的门客,收捕弃市,茂陵大治。后迁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

    不过前几年,因为被当地豪强怨恨举报,下有司审理,结果引发了一次轰动朝野的叩阙事件。

    “当时,河南郡的卒戍在长安治水任都官的有二三千人,听说魏相被捕下狱,便在苍龙阙前阻拦大将军,自言愿意多在军队服役一年,来赎河南太守魏相的罪。”

    “河南郡的老弱者有万余人,也守着函谷关,想要进去给天子上书。”

    此事导致朝廷迫于压力,仔细审理了魏相被告一案,让他无罪出狱,再为茂陵县令,再迁扬州刺史。

    在祝生看来,这是舆情倒逼朝廷做出让步的好事,也是他们这些清流贤良能够做到的唯一反抗。

    “大将军欲起大兵伐匈奴,不知又会耗费多少钱粮,有多少骨肉离散,尸骸不返,父母延颈而西望,男女怨旷而相思,此事甚于魏相被捕。”

    “而吾等太学博士弟子、贤良文学,难道连河南郡戍卒、都官、老弱的胆气都不如么?”

    “祝生此言甚是!吾等叩阙去!”

    也亏得是祝生悲愤之下说出,此言极具煽动性,这呼声越来越高,哪怕几个如桓宽般还保持理智的人劝阻,也已经拦不住了,而最先将此事告诉贤良文学们的刘子雍,此刻已经傻眼了。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大鸿胪韦贤只是让他来煽动煽动太学弟子,让他们悲愤之余,背地里骂霍光一通,慢慢造势,如此而已。

    但他低估了太学生们的热血,甚至有人提出了更激动人心的口号。

    “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朝廷养士一甲子,今有权臣误国,废轮台之诏,欲重蹈亡秦之迹,焉能坐视不理?我愿从祝生!”

    “我愿从祝生!”

    群体让人的判断变得盲目,仿佛站在人群里,就无所不能。个人的思想被群体的思想所取代,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这就是乌合之众。

    无数只手推攮下,祝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这次运动的领袖,他从未感到如此痛快,振臂一呼:

    “吾等这就进长安,于苍龙阙下叩阙,请陛下准许,再开一次盐铁之议,将征伐匈奴的弊端,给诸公和天下人,说个明白!”

    ……

    而等到午后,当温室殿中,正在喝药的刘弗陵,从匆匆来报的金建处得知,有太学弟子百余人,聚集在苍龙阙叩阙时,登时大惊,连药碗都摔了。

    “谁让他们去的!?”

第266章 苍龙阙

    虽然东西市有斗鸡走马,角抵百戏,但整体来说,长安城的百姓娱乐生活是匮乏的,所以平时没事干的,就爱看个热闹。

    最平常的热闹莫过于秋冬杀人,那是长安人最情不自禁踊跃向往的热闹,甚至从鸡鸣后天没大亮就涌向东市,占好位置,一直站到午后,也要看到那刽子手磨刀霍霍的斧钺在秋天的淡淡阳光下,一道血光将死刑犯的头颅斩落的那一刻,欢呼沸腾响起。

    当然,一些年迈的老人会摇头说起,还是没有他们小时候见过斩晁错大夫时那般热闹:

    “朝服衣冠,直接被接他上朝的御车拉到东市杀了,汝等见过?”

    “晁错大夫被腰斩后,上半身拖着肠肚还动了会,表情仍是惊诧,根本不敢相信是孝景皇帝下令杀的他,那场面,汝等见过?”

    在春夏之际,因为按照规矩不杀人,热闹是稀缺的,所以但凡外国使节入朝,将军远征归来,长安人都会从横门就跟起,为其喝彩叫好,让将军们飘飘然,觉得不枉辛苦。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将军在外立了多大功,只知道他给长安带来了久违的喧嚣。

    偶尔也有突发**件,诸如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戴着黄帽子,直诣北阙,自称是卫太子。

    那天看热闹的简直人山人海,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从早上站到中午,直到那人被京兆尹拿下才陆续散去。经历过的人至今难忘,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卫太子,仍是长安人喝完小酒后低声谈论的八卦。

    此外还有几个八卦:“今上是不是如燕王派人传言的,是大将军霍光的种?”

    女人们低声议论:“宫人穿多带的穷绔,会不会小解时来不及解?”

    男人们则大笑着多嘴,说做那事也不方便,再不能扛腿就上了。

    性与屎尿屁,这是巷尾八卦永远不变的主题。

    而元霆元年四月癸未这日正午,苍龙阙前,又在上演一场大热闹。

    上百名太学生、贤良文学,身着素服至此,为首者举赤黄幡,跪于苍龙阙下,向朝廷诸公请命,希望朝廷收回派遣大军征讨匈奴的命令。

    苍龙阙遂戒严,大门紧闭,而不明真相的群众则在周围越聚越多,指点着儒生们议论纷纷。

    长安人也分不同阶级,故而态度不一:五陵少年和轻侠向往战争,跃跃欲试,对儒生不齿,认为他们是胆小。

    市井的小老百姓,对战争远不如凉州人那般拥护,他们忧心自己被征召入伍,失了生计或死于异域,也担心一旦打仗,口赋要不要加?粮食会不会涨?

    百官诸卿当然不会为他们考虑这些,故对儒生敢站出来为民请命,小民倒是挺支持的。若能安稳过寻常日子,谁愿意去吃沙子啊,一时间喝彩声连绵不绝,倒是让儒生们更加有底气了。

    声浪渐渐越过高高的宫墙,传入未央,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畔。

    ……

    “朕没让他们去,他们怎么自己去了?”

    刘弗陵已经从这困惑中回过神来了,金建还在苍龙阙与温室殿来回跑,禀报最新消息,这让刘弗陵得知,太学生虽然只有百数,但看热闹的百姓,已聚集了数千人!而且越来越多。

    “小民无知。”

    刘弗陵很生气,又想起上一次类似的经历,是他十三岁那年的假卫太子诣阙事件。

    那是刘弗陵的噩梦,当他骤闻其事时,完全没有长兄可能尚在人世的喜悦,而是深深的恐惧。

    从他做皇帝那天起,便从未有过安全感。

    年少时,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正在宫里教他玩河间藏拳游戏的母亲钩弋夫人,忽然被父皇召走,再也没回来,宫人来禀报说是不在了。

    而当几年后,已为天子的他意识到,自己才是导致父皇狠心杀死母亲的原因时,更陷入了无穷的自责与悲哀。

    还不等从这悲伤里缓过来,新的危机紧随其后,燕王派人宣扬,说他不是孝武皇帝的种,而是霍光的儿子!

    而将他抚育长大,一直被刘弗陵视为“母亲”的姐姐鄂邑公主,以及岳父上官氏一族,居然也欲为此佐证。

    “这是六国抹黑秦始皇帝乃吕不韦之子的烂招!”

    再度遭到亲人背叛,让刘弗陵发现,兄弟、宗室都信不过,自己除了霍光,竟无其他能依仗的人了,而霍光也只有背靠天子,才能继续行使大将军之权。

    那之后,他和霍光的关系,与其说是周公和成王。

    不如说是吕不韦和秦始皇帝,最初一口一个“仲父”,但随着皇帝日壮,而霍氏愈发恋权跋扈,迟早,是要闹掰了。

    可刘弗陵有自知之明,他政令不出温室殿,从郎中令到中郎将再到两宫卫尉,都是霍光的亲信、女婿。

    空有皇帝之名,却无兵无权,实力较之平定嫪毐之乱前的秦始皇帝大为不如,只能暗暗布置,绝不可与霍光公开对抗。

    但这些叩阙的儒生,却将皇帝与大将军的矛盾,公开化了!

    “他们说什么?”

    刘弗陵让自己镇定,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金建一一禀报:“劝阻对匈奴征伐。”

    “罢免主战功利之臣。”

    “请求再开一次盐铁之议!将利弊辩个明白!”

    “还有……”

    “还有什么?”

    金建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一些人喊着,要大将军立刻归政于天子!”

    “愚蠢!”

    一阵心悸,刘弗陵感觉天旋地转。

    失控了,失控了。

    那把他藏在袖子里,准备好好打磨后,再在打完匈奴,合适的时机里,刺向霍氏的匕首。在这场混乱中,在儒生们的高声喧嚣中,被人哐当一声碰掉到了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一刻,皇帝脸上无比尴尬,而大将军霍光的表情,又是什么呢?

    “竖儒。”

    刘弗陵骂道:“朕今日方知,高皇帝为何不喜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刘弗陵当然不认为,上百个太学生振臂高呼,真能让霍光撤销对匈奴的用兵计划,至于归政,更是做梦。

    这些儒生在大将军看来,完全没有几年前,河南郡那些为魏相请命的戍卒有分量。而以霍光的能耐,随手一个布置,便能将其平息。

    关键是这场风波后,他们君臣要如何相处?

    情况与元凤元年不同了,现在,刘弗陵自认为不再需要大将军保护,亦能君临天下。

    而已经树大根深,前几年甚至有借泰山立大石异象传出“禅让”风声的霍光,还需要他么?

    刘弗陵知道,这件事必须立刻解决。

    金建下拜道:“臣立刻去让大鸿胪来,将诸生劝走?”

    “不。”

    刘弗陵却止住了金建。

    “去将汝兄金赏招来。”

    接下来的话,刘弗陵说得很轻:“令他带着期门侍卫及羽林郎出去,持甲兵,驱骑从,将太学生统统逮捕下狱,将看热闹的百姓强行轰走!”

    金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这……”

    “不惜动武!若诸生顽抗,杀人也未尝不可!”

    事已至此,只能让它朝最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变。

    “太学生们不是说,国家养士一甲子,用在一时么?”

    这些话,从刘弗陵嘴里说出来,格外冰冷,那个因为悟出父皇杀母立子而痛哭流涕的他,那个屡屡遭到亲人背叛的他,也有了帝王的铁石心肠。

    刘弗陵笑道:“朕待诸儒不可谓不厚啊……现在,该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让鲜血印在苍龙阙前!流淌在横门大街上!

    这笔账,会被记到霍光头上,会让全天下的士人义愤填膺!

    而皇帝,依然是被权臣挟持的圣天子。

    刘弗陵心意已决,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了。

    眼看金建奉命而去,正松了口气,让宫人来搀自己去躺一会,可就在快到床榻之时,却又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他犯病以来,前所未有的绞痛,仿佛心脏被利爪一把攒住!

    ……

    而在距离苍龙阙玄武门更近的承明殿中,正在召开常朝,讨论对匈奴用兵细节的群臣,也是一片慌乱。

    从任弘的位置看去,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杨敞,这个素来胆小怕事的家伙,并没有因为拜相封侯就改变了性格,说话直打摆子。

    再看大鸿胪韦贤,更是汗如雨下,他是诸儒领袖,这件事他会不知道?

    负责管理贤良的太常苏昌,也是呆若木鸡。

    而管着长安街头治安的马适建,则缩着头,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右将军张安世,前将军韩增,这两位朝中二号、三号人物,则在相互打量,等对方出面,却谁也不肯先挪一下,好似在玩“谁先动算谁输”的游戏。

    官僚,这就是官僚啊,处理平常事务、人际关系倒是一把好手,可一旦遭到突发事件,便骤然停摆了。

    当年的假卫太子案也是如此啊,小皇帝诏使公卿、将军识视之,然而从丞相、御史、到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

    出头的椽子先烂。

    更何况,这种涉及到国策、归政的敏感事件,没搞清楚风头,谁敢随便出声,若是判断错了方向,岂不是完了?不做事,就不会错。

    一时间,承明殿上百官公卿,就如同一群站在地穴旁的猫鼬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等一位不怕事的人出马解决,然后大家一切如常。

    任弘当然也不会出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掺和了不讨好还惹一身腥。

    他只冷眼旁观,这种非常时刻,最能看出众人能力高低,而长安城今年的“非常时刻”,恐怕不会少,得明白届时谁能为己所用。

    然后任弘便发现,霍氏集团能在历次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胜出,绝非侥幸。

    却见大司农田延年,仿佛没听到苍龙阙生变一般,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汇报各地府库粮秣储备情况,这人虽然贪财,却有一颗大心脏。

    再看后将军赵充国,更是坐得笔直,面色如常,接着田延年的话,聊起河湟的善后事宜来,保证绝不给打匈奴拖后腿。

    倒是左冯翊田广明让任弘有些失望,竟然在不停往外看,这位老兄心理素质不太好啊。

    而那度辽将军范明友,正在摩拳擦掌,额,磨刀霍霍?

    对了,太仆杜延年呢?他方才被霍光使了一个眼神,就悄悄起身出去了,步履如常。说起来,那些贤良文学,就是数年前杜延年招来的啊,盐铁之会也是他首倡的。

    杜延年去了好一会,仍无下文,范明友这个急性子忍不住了,终于等到赵充国也汇报完毕后,他便下拜道:

    “大将军,诸生吵闹,下吏请勒兵阙下,以备非常!”

    话说得含蓄,但范明友带卫尉兵出玄武门后会干嘛,任弘用脚都能想得到,搞不好就将太学生当乌桓人砍了,批判的武器,当然敌不过武器的批判。

    “慌什么?”

    从听闻苍龙阙出事后,霍光连眉都没皱过一下,扫视众人,浑没把这当一回事,心中冷笑道:

    “不过是老夫当年对付桑弘羊时,玩剩下的手段!”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67章 比你们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

    张敞刚因为管理未央厩业绩出众,升任太仆丞,秩千石,为太仆次官,辅佐太仆杜延年掌皇家车马及官营牧苑。

    而太学弟子和贤良文学在苍龙阙闹事这天,在杜延年身上,张敞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能吏。

    虽然外面声势听着很大,但承明殿诸公卿居然还在议事,只有杜延年和执金吾马适建被派了出来。

    虽然同为九卿,可眼下,被长安人视为当官最威风的执金吾,却只能听杜太仆号令行事,这位可不止是管车马,还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更管着皇帝医药的能人啊!

    大将军党羽中权重者,莫过于杜延年。

    “执金吾,立刻带人去苍龙阙外戒严,以持戟五百二十人,将看热闹的百姓与那百余跪坐在阙下的太学弟子隔开。“

    杜延年很擅长处理敏感问题,几年前丞相车千秋与霍光翻脸,私下召集百官在公车司马们集议,霍光本打算置之于死地,亏得杜延年力劝,加以甄别,既避免丞相受辱从而引发舆情对霍光的不满,也让车千秋因其子卷入谋反处死而颜面扫地。

    他很清楚,和先前河南戍卒为魏相求情叩阙之事时不同,外面的百姓不是跟贤良文学、太学弟子一起来的,只是看个热闹的路人。

    “见过树上的鸦雀么?使劲去拍个巴掌就会散走!”

    杜延年让执金吾的下属,以干练闻名的左辅都尉赵广汉去办这件事:“子都,你带缇骑二百人,就说是京兆尹以及绣衣直指使者奉命办案,仍聚集在未央宫外的人,都要抓去城外修十天沟渠,百姓自然就走了。”

    “诺!”

    安排完这些后,杜延年又点了张敞的名:“子高,你立刻带着几辆车,从朱雀门出去,将太常寺的七位博士接来!我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张敞知道,太常之下,一共设五经,七博士:齐、鲁、韩三家诗,外加礼记、尚书、公羊春秋、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得某位博士死了或者主动告老,才能补上。

    这也造成为了竞争这七个上岗名额,天下诸儒相互斗争很激烈。

    先前特别喜欢利用流星、大旱等灾异来批评朝政的尚书博士夏侯胜,因为乐游原天雷事件名声扫地,被赶出了长安。补上他位置的虽然还是尚书大家,却是与“夏侯尚书”不同的“欧阳尚书”。

    刺头挑去后,剩下的几个博士,都是会察言观色,肯听话的。

    当张敞抵达太常寺时,发现博士们也很惶恐,这次的事件,他们竟不知情?

    而等他拉着这群老家伙折返到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时,外面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杜延年的法子确实有效,执金吾手下的兵卒亮了甲兵叫人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又一听赵广汉说,无故聚众闹事要去城外修沟渠,长安百姓果然丢下那百多名儒生,一哄而散了。

    只有事不关己的热闹,才是好热闹。

    而经常跟儒生打交道杜延年,最清楚博士们怕什么,板起脸,严肃地看着七人道:“我知道,此事当非诸位本意,但汝等白首穷经数十载,方有今日成就,欲毁于不肖弟子乎?”

    和热血方刚,涉世未深,容易被人利用的太学生不同。他们的夫子,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经历残酷的学术斗争才能混上这位置,让自己的学派成了官方承认的显学。

    他们暗地里可能会批评朝政,在著述立说时夹带点”春秋大义“的讽刺暗寓,可要其当面说国策和大将军的不是?绝无可能。即便在设西域都护府等问题上,也是派弟子冲锋陷阵,出了事开除其弟子籍了事。

    果然,先前首倡将新年号命名为“元霆”的公羊春秋博士赢公,立刻表态:“弟子们只是受人蛊惑,误会了大将军,吾等这就出去将其劝走!“

    少顷,当被执金吾包围的百多名儒生,见到玄武门缓缓打开,以及自己的呼声终于要得到朝廷回应,起身抖擞精神准备舌辩一场时,却愕然发现,里面走出来的,是自己那拄着拐杖,气急败坏的老师们。

    ……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这是儒家“天地君亲师”的原则,虽然后世将君排到前面,可实际上,却是亲爹大于老师大于君主。

    嘛,毕竟君主只是给口饭吃的老板,一生可能会换好多个。

    而在门户之见严重的大汉儒林,授业恩师一辈子可能就只有一个。

    他们中确实有些铁骨铮铮的愣头青,不怕官府的鞭笞。

    却怕极了夫子的手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阵斥责后,乖乖跟着走了。对博士弟子、如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被开除学籍,赶出门派更羞耻的事了,那在儒林圈子里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于是一阵吵闹后,外面的赵广汉进来向杜延年报喜:“太仆,太学生和博士弟子、如弟子都散了,只剩下四十多个贤良、文学仍固执不去。”

    “我知道。”

    杜延年能不知道么?这些人,是他当年为了帮大将军斗翻桑弘羊,一个个查其名籍,精挑细选出来的。

    茂陵唐生、鲁国万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刘子雍、九江祝生,或有史鱼之节,或不畏强御,或能言王道,矫当世,皆能言善辩之辈。而都对盐铁、开边义愤填膺,当他们因为共同的敌人团结到一起时,战斗力极强。

    如此才能跟口才了得的桑弘羊打得有来有回,盐铁之议成了一场两种思想的碰撞,一些叙述,堪称精彩,而桑弘羊还真有辩不过他们,默然不对的时候。

    当然,这群人也不给他面子,说什么:“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

    杜周,就是他父亲啊。

    而那之后,杜延年也故意将贤良文学们留在长安,一来向天下显示大将军敬重儒学,二来,杜延年的政治态度,也是反战的。

    他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认为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而贤良文学也持此议,虽然杜延年后来察觉大将军欲完成孝武夙愿,但还是觉得,朝廷里,最好别只有一种声音。

    可今日之事后,杜延年知道,贤良文学聚集于长安的日子,到头了,自己即便再高抬贵手,也救不了他们。

    “太仆,剩下这四十余名贤良文学不去,该如何处置?”

    杜延年闭上了眼,若换了他父亲杜周,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老爹杜周,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审理边境逃亡士卒的案件,不论冤情缘由,一并处死上千名士兵,引得兵士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出逃。

    而杜周做廷尉那些年,也承孝武皇帝之意,兴大狱,诏狱里关着的犯人,多至六七万!偷儿、流民、逃奴、逃兵、偷税的、诽谤的,挤得诏狱严严实实。

    “若父亲来处置此事,肯定是杀得苍龙阙外人头滚滚,血从玄武门一直流到横门去啊。”

    杜延年摇摇头,他被称之为“小杜”,与其父“大杜”不同,性情宽厚,能不杀就不杀,便下令道:

    “先拘捕起来,待我禀明大将军,再行定夺!”

    ……

    杜延年得霍光授权,在外面处置此事时,承明殿里,对战争的筹备会议照旧。

    等任弘禀明义从骑及狼姓小月氏之兵可用于对付匈奴,增加在凉州的募骑人数,并在军中推行马蹄铁这三件事后,杜延年正好回来。向大将军及诸卿禀报说苍龙阙外百姓已散去,而太学生也被其师长劝走,只剩下数十名贤良文学以聚众闹事的罪名逮了起来。

    “这就解决了?”

    任弘是感到诧异的,算算时间,不到一刻,杜延年真是神速,高明,真是高明。有这样的能力卓越的手下,难怪霍氏能牢牢把持朝政,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任弘以为,此事能迅速平息,还是因为霍光足够镇定,在第一时间派出了最合适的人选,又如磐石般压着诸卿,避免了他们慌乱里出昏招。

    而遇上这种太学弟子闹事,最愚蠢的做法就是亲自下场与之辩驳。

    虽说真理越辩越明。

    但和儒生辩论,你只会越辩越晕。想在一件事上说服别人,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一个人数十年经历形成的三观,哪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即便是征辟贤良文学的杜延年也不行。

    而接下来就更有意思了。

    霍光先让负责管贤良文学和太学的太常苏昌,当场被勒令引咎辞职,当场就让这位九卿卸下朝服衣冠和绶带印章,引咎辞职!

    接着,大将军扫视群臣:“诸位以为,这些贤良文学,应当如何处置?大鸿胪,你先说。”

    鲁学大家,清流领袖,身为帝师的韦贤汗津津的,他很清楚此事的缘起,大将军也猜到了,这是将事情怪到自己头上了啊!

    他拜在地上,旁边就是苏昌留下的朝服衣冠,半响说不出话来。

    霍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其他人。

    范明友恶狠狠地说道:“诸生聚众于苍龙阙前,有谋逆之状,应该严惩!”

    “下吏以为不妥。”

    杜延年摇摇头,站出来反对,这几十颗人头斩下去,将引发舆情的轩然大波,对大将军执政不利。

    田广明等人的看法,是下关起来慢慢审讯,但田延年却反对,这样会不会传出去后,引发郡国儒生效仿先前为魏相鸣冤的河南戍卒,串联起来,奔走为其发声?而这数十人罪不至死,放回去后,也就变成了儒林的英雄,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这群儒生,骗廷杖抬高自己地位可是一绝。

    倒是看似与此事无关的任弘站出来道:

    “下吏倒是有个办法,既不引发舆情震动,又可叫诸生不能串联州郡,更能物尽其用!”

第268章 扫地出门

    任弘觉得很可惜,方才大将军霍光太镇定了,群臣都得在承明殿继续议事,他竟不能出去看热闹,瞧瞧杜延年是如何解决这次危机的。

    不过,百多人的儒生叩阙,虽是大汉首次,可放在两汉历史上,简直不值一提。

    要知道,到了东汉,儒学更盛,太学扩招,太学生们动辄上千人,叩阙就成了寻常操作。

    拦截丞相乘车,在皇宫门口集会上书有之。

    跟着师长陈蕃拔刃入宫欲除宦官专权者有之。

    爬到朱雀门阙上写“天下大乱”者有之。

    在州郡搞大串联,做清议和人物品评者有之,领袖被推举,什么三君、八俊、八顾,势力已经形成,从地方到中枢都有,瞄准外戚宦官就是干啊。

    难怪吕思勉都说:“今世学校,有所谓风潮者,汉世即已有之。”

    到了东汉末年,就发展成党锢之祸一条龙了,不过黄巾一起,还是“党人”们笑到了最后,但最终给陈蕃、窦武平反的,居然是西凉董太师。

    后世发生的事难以评价,但只就今日之事看,任弘以为,贤良文学的举动真是蠢透了。

    丝毫没有政治敏感性,任由情绪主导了理智,将霍光和皇帝都极力避免公开的矛盾,给一棍子捅开,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这下连任弘都猜不到,这对君臣会走向何种结果了。

    看霍光罢免太常,问责韦贤的架势,严惩诸生是肯定的,但又不好直接杀了他们。一来骤然杀戮容易引发舆情震动,影响伐匈之事。

    二来汉儒硬骨头不少,越杀越跳得欢。就像窦太后当年杀了协助汉武帝改革的儒生赵绾、王臧,关东儒林非但没有低头,反而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悲壮感,各学派联合在一起,之后十余年人才辈出,最后取代了黄老。

    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这些贤良文学打“赢”了盐铁会议,若这次轻罚,他们认为是朝廷理亏服软,回到地方后,恐将成为“八杰”“八骏”,继续鼓吹反战。

    于是任弘出面,给霍光提了个主意。

    “不如迁之!”

    大汉尚未有流刑之刑名,只有迁刑之谓,迁之偏远之地,以示惩戒,非奉诏不得返回,被迁者上路时的身份可以是刑徒、庶民或者官吏,根据需要改变,十分灵活好用。贤良文学们的罪责,应该也符合。

    精通律令,著有《小杜律》的杜延年不愿杀人,任弘此言却能救贤良文学们一命,遂道:“诸生确实有诽谤、结党、聚众之罪,虽不足死,但可迁之。”

    不足死?开玩笑,大汉的酷吏们,可是连“腹诽”这种罪名都能整出来置人于死地的。

    而杜延年的父亲杜周,更是专以皇帝之意为判狱标准,是放是杀全看上意,他是名言是:“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看来小杜与其父不同,是有底线的。

    这群儒生确实又不好杀,也不愿放,关着也不是个办法,踢得远远的确实是妙招,霍光颔首:“当迁何地?”

    任弘已经为贤良文学们考虑好新家了:”不如便迁去西域都护府!”

    “自从都护府设立,而西域胡王陆续来朝,皆慕大汉制度。鄯善王已征辟河西士人儒生为鄯善国官吏,学《论语》《孝经》,粗备礼乐,扦泥城被称之为小长安。”

    三年了,有了任弘当初的引导,鄯善国上层对汉化慕然成风,成了城郭小邦效仿的模板。

    任弘看着典属国苏武到:“下吏听典属国说,楼兰城主、姑墨王、龟兹三王、尉犁王,莎车王皆曾上书请求朝廷赐典籍,然空有典籍而无人教之,学字尚且不易,恐会误读经典,入了歧途。于是诸王又请求大汉派遣儒生士人入其国,然西域辽远,无人愿往。”

    “不如便让贤良文学前去,许以小邦祭酒之官。”

    任弘笑道“一来数千里路途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作为惩罚。二来,也能在西域推广教化。”

    “贤良文学们不是经常说,要以仁义、道德去感化胡人,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么?眼下有了身体力行的机会,也不枉在太常给他们发的七年俸禄。”

    让这些白左去他们费尽心思要阻止建立的西域都护府,到第一线去,领略一下大漠风光,西域豪情,与西域胡人友好共处吧。

    虽然路上白龙堆什么的,肯定会有物故,但四十多人,起码能到一半吧。西域那么多小邦,一国扔一个去,回是回不来,只能老老实实扎根边疆,将满腔愤懑转化成将西域建设成礼仪之邦的动力,岂不美哉?

    更何况,已是《左传》传人的任弘还有自己的私心:

    “不扫干净屋子,如何另起炉灶?”

    任弘这建议一提,田广明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西安侯此议,与孝武皇帝令狄山去边塞为亭长,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呸,瞎说什么,哪里一样了,明明是将他们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

    韦贤等人是听得冷汗直冒,他们没有任弘考虑那么远,也不相信他所谓的“教化蛮夷”,只当是借刀杀人。

    霍光沉吟了半响后,首肯了任弘此策:“此事要抓紧,廷尉早日判处,典属国要速速做好筹备,将人迁走。”

    言下之意,越早解决越好!

    这不寻常的布置,让最忠于霍光的田延年陷入思索。

    “大将军这是何意?”

    ……

    霍光主持的会议就是高效,短短一个下午,伐匈奴的筹备也议了,苍龙阙的风波也解决了。

    待承明殿群臣陆续离开后,大司农田延年却故意滞后,待殿内无人时,才走到霍光身旁低声道:

    “大将军,为何要急着将诸生判处迁刑,早早送走,依下吏愚见,此事背后定有推手,何不追查到底,抓出幕后主使?”

    “然后呢?”

    霍光没有看田延年,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远处的温室殿,那是皇帝的寝宫,从苍龙阙事发至今,半时辰了吧?

    “揪出幕后主使,这之后呢?又能如何?”

    田延年立刻就听明白了这反问暗藏的意思,登时汗颜。

    看来大将军已经确定“幕后主使”是谁了啊,之所以要迅速将这批贤良文学处置,流放到远方而不细细审讯,果然有其深意啊,对呀,查明真相后,难道要逼宫,揪着他问一句:“陛下何故反”么?

    大将军已经在考虑,这场风波后,君臣该如何相处了吧?是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还是……

    田延年心里闪过一个吓人的念头,但终究没敢说。

    数年前,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推演阴阳,首倡汉室气数已尽,当行禅让,结果被霍光定妖言惑众之罪,砍了脑袋。

    时机,还没到。

    这场苍龙阙之变,没有在霍光心里掀起任何波澜,执政十余年,大风大浪他见的多了。

    唯一想不通的是,今日之事不管是事发突然,还是有所预谋,温室殿那边应有后续动作,为何竟如此安静?

    这不像那位少年英主的做派啊。

    霍光记得,早年自己和天子关系还不错时,二人偶尔会下棋,让外孙女上官皇后在一旁帮数着黑白棋数量。

    刘弗陵从霍光这学得了他的对弈之法,是一个优秀的弈者,但因为太年轻,有时会误判形势,有时甚至会下一招臭棋。

    霍光这样的老手知道,棋子经常会不听话,要训练出一枚杜延年这般的好棋子,比猛然灵感浮现,想到一招妙棋更为重要。

    但即便陷入逆境,刘弗陵也绝不会束手无策,而是立刻冷静下来,开始想办法,试图翻盘,最后总能让霍光有些许意外。

    当他费劲辛苦终于赢时,小皇帝会露出略微得意的笑,左脸颊上浮现一个酒窝。

    皇帝少时便表现出了他的英睿,在霍光最需要时坚定地支持他,年纪渐长后,越发聪慧,而其**,也不再满足于棋盘上,这让霍光又是惊喜,又是暗忧。

    喜的是汉室又有明主,孝武之业有人继承,忧的是君臣再没法如从前那样信之不疑。

    就像孩子大了,总是喜欢挣脱父辈的束缚教导,振翅翱翔。

    成王疑周公的事,似乎要重演了,这也是他担心身后事的原因啊。

    霍光忽然很想看看,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做。

    但为何今日,温室殿却和杨敞等让霍光失望的官僚一般,无所作为呢?

    越是没动作,霍光心中,就越是觉得不对劲。

    不,不是没行动,他看到了。承明殿阶梯上的任弘,也瞧见了!

    一辆小马车,正从温室殿的方向,飞奔而来!

    ……

    ps:第二章在下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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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