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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9章 小马车

    “那是……小马车?”

    远远望见那辆驰来的车时,任弘正在下承明殿最后几级阶梯,颇为诧异。

    未央宫大致上分内外两圈,外圈可以行驶车马,而内圈,也就是公车司马门之内,则必须停车步行入内,上到三公九卿,下到外国贵宾皆是如此。

    一百年前,还是太子的汉景帝和梁王同乘一车入朝,兄弟俩到了司马门径直入内没下车——毕竟是自家大门,那么讲究作甚?

    结果就被大臣张释之靠两条腿追上,扯住车辔,将太子梁王拽了下来,检举他们犯了不敬之罪。最后还是汉文帝免冠为两儿子在薄太后面前赔罪,下诏赦免,太子梁王才能入宫。

    唯独的特例,便是未央宫的主人皇帝、皇后以及皇太后,皆可乘形制较小,只能容一人坐的小马车往来各宫室间。

    而先前刘弗陵怜悯老丞相田千秋老迈,从司马门到承明殿路远走不动,特许他也能乘小马车,时人遂称之为“车丞相”,家族以此为荣耀,遂改了姓。

    车千秋已死,连霍光也无此殊荣,今日见到小马车驰过,上面坐着的究竟是皇帝,还是任弘素未谋面的上官小皇后呢?瞧它来的方向,是温室殿没错……

    “不对劲。”

    正在阶下与任弘说起方才杜延年如何行事的张敞,这位专管车马的太仆丞,一眼就看出那小马车的异样来:

    “太快了,车速太快了!”

    确实,完全不是平日里,小心谨慎的金赏载着皇帝的缓缓而行,而是飞奔驰骋,直朝承明殿而来。

    到了跟前仍不减速,在诸位没走完的大臣惊呼下,在郎卫们的目瞪口呆下,那小马车竟一头撞在承明殿门前!

    伴随着一声巨响,门关上闩门的横木被车撞折了,马匹哀鸣一声倒在地上。

    “是天子的车!?”

    任弘和张敞、杨恽对视一眼,三人连忙跑了过去,万幸,车上只有御者一人,未曾载着皇帝,那驾车的人却是驸马都尉金建,被甩到车下,似乎折了手。

    他平日里车技娴熟,从未出错,今日竟撞了车?莫非是酒驾,闻了闻,好像也没喝醉啊。

    任弘立刻上前将其扶起,在脸上拍了拍将其喊醒:“驸马都尉,出了何事?为何如何慌乱?”

    “西安侯。”

    金建从晕厥中醒来,眨眨眼,见面前是皇帝称之为“吾之卫霍”的任弘,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立刻揪住这低配版卫霍的胳膊,声音已带上了绝望的哭腔,好似天塌下来了。

    “我要见大将军,陛下,陛下他……”

    ……

    “陛下忽发心疾,已晕厥多时?”

    听得金建禀报此事,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又陷入了苍龙阙出事时的呆滞状态了,这一次,连方才镇定的杜延年、田延年也脸色大变。

    皇帝身体不好他们很清楚,但若是在这微妙的时刻皇帝有何不测,那就说不清了。

    前脚儒生才在宫门前高呼大将军归政天子被缉捕,后脚皇帝就病危驾崩,说是巧合你信?哪怕是真的周公,也承受不住如此恐怖的流言啊。

    群臣都急着要去温室殿看看,这时候唯一还没慌的,只有霍光了。

    “御史中丞!”

    霍光点了那个酒量极佳,三石不醉的御史中丞于定国:“金建身为驸马都尉,无天子允许,在宫内驰车无状,触宫门,当何罪?”

    于定国一愣,立刻应道:“渎职,不下公门,大不敬!”

    “拘起来。”

    霍光处置了急着来报信,引发了未央宫内骚乱的金建,扫视群臣:“不管什么时候,汉家制度和宫里的规矩,都不能乱!”

    “诺!”

    这一席话,叫六神无主的群臣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们亦步亦趋,跟着大将军往温室殿步行而去。

    任弘跟在靠后的位置,他目光下移,落到众人的脚上。

    有的人老迈蹒跚,有的人凌乱匆忙,唯独走在最前头的霍光,依然如往日上朝那般,沉稳有力。甚至连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能准确踩在相隔三块的地砖上!

    这已经不是强迫症了。

    这得心脏多大,才能如此啊,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大汉真正的主心骨,不是皇帝,是大将军啊。”

    连任弘也感到一阵骇然,难怪与霍光为敌的人,下场都那么惨。

    温室殿真远啊,而一旁的田延年,已经低声和田广明沟通了。

    “陛下突发心疾,是被外面的诸生惊到了吧?”

    田广明先是怔住,然后立刻颔首:“确实如此,当年上官桀污蔑大将军,陛下便曾气得心悸,怒曰,‘大将军国家忠臣,先帝所属,敢有谮毁者,坐之’,今日气不过彼辈诽谤大将军,才会如此。”

    这是将锅甩给贤良文学们了,走在前面的杜延年瞥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

    霍氏一党内部,宣传口径已经统一好了,万一真有不测,该怎么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一路上,来报讯的人络绎不绝。

    从霍光的侄儿,掌宿卫殿门之职的右中郎将霍云;到管着未央宫诸殿内大小杂务的詹事宋畴翁;最后连为皇帝诊治的太医都跑来稽首请罪了。

    顺便将殿内的情景,一一禀报给大将军。

    任弘知道,若非情况不允许,恐怕还会有婢女、宦官来报,大将军的耳目遍布皇帝身边,难怪刘弗陵找自己谈话,身边除了金建谁都不留,生怕隔墙有耳。

    不多时,群臣来到温室殿前,霍光的女婿,没来得及执行小皇帝计划的奉车都尉金赏拜伏在此,诚惶诚恐。

    “大将军,皇后已在里边了,陛下他……”金赏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情况可能真的不妙了。

    霍光重重地看了金赏一眼,正要进去,田延年却拦住了他:“大将且慢!”

    在田延年心里,已经对皇帝和大将军的关系,做了最坏的打算,设身处地,田延年觉得,小皇帝唯一的翻盘机会,恐怕就在温室殿中。

    大将军虽在温室殿里有眼线,但并不能做到万无一失,小皇帝假意病发,只需要埋伏几个亲信,待大将军进去探视时杀出……

    霍光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在此之前左将军上官桀等多次谋杀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进见大将军的官民都要露体被搜身,摘去兵器,由两个侍卫挟持。

    田延年暗示小心殿内有诈,霍光也想起,自己过去与刘弗陵对弈时,他总会绞尽脑汁设法翻盘,沉吟后道:

    “子宾提醒得对,老夫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君臣之仪、汉家制度都不能乱,是应当遣人进去禀与陛下和皇后准许再入内,霍云,你进去!”

    作为中郎将,霍云是有资格持甲兵入殿门的,他立刻领命入内,就在这等待的间隙,霍光又抽空做了些布置。

    一个眼神,田延年奉命离开,他将被霍光派出宫外联络霍氏的女婿、故旧们,看住北军。

    至于今天表现最好的杜延年,则被霍光唤过去耳语一番,居中调度就靠他了。

    又道:“群臣人多,恐怕再度惊扰到陛下,丞相、御史大夫,汝等带着群臣留在外面,明友,你带卫尉之兵勒于玄武、朱雀二门戒严,以备非常,吾等出来前,不得放任何人离开未央宫!”

    “右将军、前将军、典属国。”

    霍光语气稍缓,不称呼字而称官职:“三位随我入内看望陛下。”

    张安世、韩增是名义上的朝廷二号、三号人物,不算霍光的人,而典属国苏武德高望重,更非霍党成员。

    万一皇帝真有不测,他们也好做个见证啊,苏武说话,天下人都信得过。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霍光还点了任弘的名。

    “道远也一同进去吧。”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任弘,此子虽然年少封侯,屡立奇功,但非朝中元老,说话分量不重,何德何能得入?

    任弘也有些意外,倒是霍光,走到他面前,手掌轻轻落在任弘肩上——刘弗陵当日在宫里拍的那一边。

    霍光在任弘耳边低声说出的话,令他毛骨悚然,好似寒冬腊月里赤身**,站在大将军面前一般。

    “毕竟,道远可是天子属意的‘卫、霍’啊。”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270章 上官

    霍光拍得很轻,可这话语中的敲打犹如巨锤猛击,任弘只感觉肩膀都要垮了。

    好在双腿还立得住,多年来的行伍生涯,在西域河湟出生入死,对一个人意志锤炼是很有帮助的,若换了还在悬泉置做小吏,刚穿越的自己,受此惊吓……

    肯定直接跪了。

    任弘还站得住,且面色没有大的惊惧,也因为那一日皇帝召见问对时,他的回答,十分小心,哪怕今日再复述一遍,也无所畏惧。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任弘立刻垂首,对霍光低声道:“下吏当日得陛下谬赞时也说过。冠军侯一直是弘少时仰慕的英雄!小子虽无卫霍之方略,但也当大汉扫清胡尘尽绵薄之力,愿再复封狼居胥的伟业!”

    下一句,则是他今日才补上的。

    “在天子和大将军麾下!”

    有毛病么?

    一点毛病都没啊。

    其一,我没有向皇帝表忠心,与之联合对付霍氏。

    其二,我与大将军的目标,是一致的,更愿为君马前卒。

    也是啊,他任弘跟贤良文学从一开始就不对付,怎么可能与之为党?

    这一点,霍光自然也清楚,这忽如其来的摊牌,只是敲打敲打任弘,告诉年轻人一个道理。

    别自作聪明。

    顺便让他收起多余的心思,乖乖听话。

    因为霍光也需要任弘。

    不仅是征匈奴时有用,还有今日入宫,霍光非要拉了四个非其党羽的人进去,其中有苏武这种名重天下的人物,任弘这种拒绝了他招婿,绝非霍氏一系的列侯,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将军一边极其揽权,连皇帝都监视上了。却又爱惜羽毛,还是想做周公啊。

    见任弘没被吓趴下,霍光又暗叹了声可惜,他若做了霍氏女婿,该多好。

    这时霍云也已排除危险出来了,步履匆忙,到霍光耳畔说了如此这般,大将军再不耽搁,立刻带着群臣进了温室殿。

    进殿的路上,任弘心里想的却是,将自己与皇帝密谈的内容泄露出去的,究竟是谁?

    第一嫌疑人自然是当日在场的金建,可瞧他关心皇帝安危,慌张到开车撞殿门上的做派,又有些不似。

    任弘的目光,不由瞥向了一同入内的奉车都尉金赏,越发觉得这霍家的四女婿可疑。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汉忠良金日磾的儿子,居然是双面间谍!任弘还是小觑了他啊。

    金赏似乎感受到了任弘的瞩目,抬起头回望过来,竟没有躲闪,反而笑了一下,笑里满是无奈。

    刘弗陵将这位玩伴当成金日磾第二,忠诚厚重,可作为霍光女婿的金赏,深知大将军的可怖之处。霍氏党羽盘根错节遍布朝野,未央宫里也尽是其眼线,怕的就是落了吕不韦的下场。

    从始至终,都只是刘弗陵自作聪明,一切都落在霍光眼里,只是未加干涉,任由天子绞尽脑汁。

    再加上小皇帝身体本就不好,一旦山陵崩,金家除了大将军,还能依仗谁呢?

    任弘复又望向前方霍光那虽然不高,却撑起了大汉半边天的身躯,暗姜,还是老的辣!

    “在河湟,在西域,我可以逞逞虎威,可回到长安……我还是做狐狸吧。“

    他知道,往后得十倍小心,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了。

    ……

    温室殿内,上官小皇后一直在轻声啜泣,虽然皇后詹事要求她做好“天下母”,不轻易流露感情,可这也太难为一个年仅15岁,放后世才刚初三的小姑娘了。

    因为椒房殿离此较近,上官小皇后最先抵达,也目睹了丈夫最后的清醒时光,以及之后持续的晕厥。

    据金赏说,天子先是胸口卒然大痛,咬牙噤口,而后舌青气冷,

    汗出不休,陷入昏迷。

    期间天子奇迹般的复苏醒来一次,还保持着清醒,并对上官皇后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再度昏迷,再未睁开眼。

    见皇帝手足乌青,上官皇后犹豫之后握上去时,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如冰,像极了腊月的雪。

    上官澹还带着婴儿肥的稚嫩脸上,满是惶恐和畏惧。

    她害怕生死离别。

    始元四年,上官澹才五岁,便被祖父、父亲送入宫中,初封婕妤,月余,立为皇后。

    她可以说是在宫里长大的,最初时懵懂,哭着抱着母亲的腿,死死拉着车门不放,进了宫也终日哭哭啼啼。

    而那时候刘弗陵也才12岁,年少多慧,自然没耐心与这动不动就红眼想父母的小哭包玩耍,不爱搭理她,偶尔共食完毕,就拂袖而去。但宫里生活还算惬意,除了地方大点外,与寻常的贵族淑女没什么不同。

    但元凤元年,上官澹8岁那年,剧变袭来,祖父、父亲因为参与推翻大将军的“谋反”,上官氏一夜之间族灭,只有她活了下来,多亏了霍光外孙女的身份,得以继续在宫中为后。

    那之后,一切便不同了,身边的人,换成了外祖母霍显派来的亲信。少女不敢哭了,她必须懂事,听话,否则连自己都随时可能被换掉,换成某位姓霍的妹妹、侄女入宫取代她的位置。

    而从小便是孤儿的刘弗陵,从那时起倒是对她对了几分同情,时常来椒房殿看看上官澹,甚至会带她去太液池玩耍,因为皇帝有心疾,不能下水,便怂恿她卷起衣裳下去玩水,但才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却被皇后詹事板着脸阻止了。

    元凤四年,帝加元服后,这对已经在未央宫里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夫妻,甚至还尝试了夫妻之事,那时候她才12岁,身体都未长开,自是十分艰难,痛得死去活来,皇帝是个温柔的人,也未强求。

    之后数年,天子身体越发不好,太医令说应减少房事,一夜之间,宫女都穿上了穷纨,本打算让上官澹专宠,但刘弗陵似乎很厌恶霍氏对宫闱的干涉,对上官澹遂再度冷淡下来。

    这种名义上的夫妻身份,便一直持续至今。感情说不上极好,也说不上坏,完全符合相敬如宾。

    这之外,或许再加上一点“同病相怜”吧。

    至少上官澹觉得,除了霍家,天子也是她的依靠。

    可现如今,这依靠倒下了。

    曾经高大俊朗的天子,却无力地卧在床榻上,总是聪慧睿智的他,却一句话都发不出来,原本白皙的脸色发黑,太医为其诊治时,上官皇后甚至看到皇帝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紫痂。

    死亡,似乎就要光顾他了。

    上官澹的手松开了,但鼓足了勇气后,又再度握住了他,轻轻的摩挲着,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与勇气。

    只是她脑海中,却充斥着刘弗陵清醒过来时,与她说得那些话。

    那些要她务必告诉大将军的话!

    “陛下那是何意?那些话,我能对外祖父说么?”她眼里更加恐惧了。

    这便是入殿后,霍光与群臣见到的景象。

    在那一瞬间,坚如磐石,在踏入殿门前一刻还在怀疑里面有没有埋伏,小皇帝打算如何翻盘的霍光,见此光景,竟有些动容,上前几步,跪在刘弗陵的床榻前。

    “陛下!”

    张安世、韩增等人也相继拜倒痛哭起来,苏武则重重稽首,老泪纵横,许多年前,他在匈奴,曾为汉武帝的死哭得吐血。

    而任弘也用衣袖擦起了眼睛,心里确实有点眼睁睁看着刘弗陵难逃命运的悲哀,但他和皇帝的交情浅,远没到哇哇大哭的程度。

    唯独霍光,既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落泪,但唯独上官澹看到,永远铁石心肠,永远是一副坚毅表情的外祖父。

    此刻他轻触天子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陛下,何至于此啊?”

第271章 对弈

    太医令叫“淳于灸”,乃是齐地名医,仓公淳于意之后。

    当年淳于意犯法将被施肉刑,其女缇萦上书鸣冤救父,促使汉文帝废除了部分肉刑。在淳于意被释之后,孝文帝召见了他,精通医术的仓公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学医经过及为人治病的情况,这些答词变成了司马迁《扁鹊仓公列传》里的内容。

    而汉文帝欣赏淳于意的坦率,于是这个家族与皇室有了点渊源,常为太医。

    淳于灸便是淳于意的曾孙,如今也是老迈的医者了,孝武晚年便常侍奉于御前。任弘听说他有个女儿叫“淳于衍”,在大将军家做女医,专门为霍夫人和霍光的女儿女孙们看病。

    此刻,淳于灸恐怕是温室殿内压力最大的人,他拜在霍光脚边,战战兢兢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陛下平日里所得的,是心痹之疾,心痹者,脉不通,烦则心下鼓,暴上气而喘,犯病起来就会变成厥心痛。症状是与背相控,偶有痉挛,如从后触其心,痛如以锥针刺之,动作痛益甚,故当少动作,禁房事,精心休养为上,决不能生气。”

    “臣等按照灵枢厥病之术,此病当食麦、羊肉、杏、薤,禁咸……”

    这是食疗的范畴。

    “至于所服药方,也是太医官署众人商议过开的,有13小方,其中以黄连、桃仁、桂心、枳实分别主治心痛或胸痹,有清热、活血、温通、行气之效。”

    虽然双黄连里并没有黄连,任弘还是诧异了一下。

    大将军默然不语,倒是韩增斥责了淳于灸:“没问你平日,问你现在该如何?”

    淳于灸擦着额头的汗,咬牙道:“现在……现在陛下是动了怒气后,其肺腑之气上冲于心,心如寒状,痛不得息,已经不是厥心痛,而是‘真心痛’了。”

    “故犯病之初,咬牙噤口,舌青气冷,汗出不休,面黑,手足青过节,冷如冰,晕厥而身起紫痂,此疾……”

    哪怕是祖先仓公复生,也是无计可施,淳于灸只能说实话:“旦发夕死,夕发旦死,不治。”

    也就是绝症,没救了,众人登时没了话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殿内只剩下上官小皇后难以忍住的抽泣声。

    任弘虽多次进未央宫,但后宫和前朝分开,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后本人,才十四五岁年纪吧,身形娇小,哭得梨花带雨,群臣见了不免哀怜。

    可在大将军这,没有这两个字。

    霍光回头看了淳于灸一眼:“再说一遍,不什么?”

    方才任弘遭到霍光吓唬没跪,眼下淳于宇和室内的太医们却直接就跪满一地:

    “下吏……臣等不……不能不治!”

    ……

    任弘也不清楚,这是霍光真不愿意皇帝走,还是要当着张安世,苏武等人的面,必须再抢救一下。

    淳于灸抢救的办法,还是他最擅长的针灸。

    因为不愿担责任,每扎一针,太医们都要来请示一下,叙述一番,什么针刺手少阴心经或手太阳小肠经,取穴当在腕踝部位,如大陵、鱼际、太渊、太白、京骨、昆仑等。

    任弘完全听不懂,他是外行人,也不明白心脏病为何要扎脚。

    针刺不管,淳于灸与众太医低声商议后,又决定用“启脉”法,又称刺络放血疗法,用锋利的三棱针刺入络脉,使之溢出一定量的血液,从而达到通络止痛、祛瘀消肿之效。

    但皇帝的血,是能随便放的?同样战战兢兢地来请示,霍光首肯后才敢下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尽管心跳都已经几近停了,但脉搏还有微微反应,呼吸若有若无,仍不算彻底死亡。

    任弘想了想,前世军训时学过的心肺复苏还有点印象,但他没动。

    哪怕在21世纪,每年心脏性猝死人数也有50多万吧,症状多种多样。若是随便来个外行,再胡乱按一按就百分百能活,那也太瞧不起心脏病了,更是对现代医学、古代中医的侮辱啊。

    量子力学疗法或气功,他也不会啊。

    再说,这可是天子!插一手,若还是死了,说句抱歉就完事了?可是要担责任的,见有人分锅,那嘴上说“不能不治”,但脸上却越来越绝望欲哭的太医令淳于灸,恐怕要别过脸偷笑了。

    任弘可不想陪那群肯定要作为刑徒远徙的贤良文学一起上路,做他们的西域导游。只能看着被太医们来回折腾的刘弗陵,心里默默对其说了声抱歉。

    那根连在刘弗陵身上的线,他斩不断了。

    “西安侯,过来。”

    右将军张安世低声唤了正感慨命运的任弘,一同站在寝宫外室的除了韩增、苏武外,还有太仆杜延年,以及再度入宫的大司农田延年,都神情凝重。

    里面仍在做最后的抢救。

    而他们,已经开始为大将军分忧,低声商量小皇帝的后事了。

    任弘虽得霍光唤了一同入内,得到了旁听的资格,但年轻人懂个屁的丧葬,只能乖乖听老家伙们聊细节。

    听杜延年说已经让未央宫前殿安排入殡之事,听田延年说着平陵那边还没完工多少,顺便瞥了一眼宫殿之外。

    龙首原上,今天的太阳,快落山了。

    ……

    而寝宫之内,上官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后,几度犹豫后,还是强忍着恐惧,来到仍站在殿内,愣愣看着太医令抢救天子的霍光面前。

    “外祖父……”

    “请皇后称呼臣大将军。”即便这个时候,霍光仍要她按君臣规矩办事,可上官澹觉得这很可笑。

    眼下宫里的规矩,不都是霍氏插手定的么?

    “大将军……”上官澹从小就很怕这外祖父,不敢看霍光,弱弱地禀报他,皇帝先前苏醒过一会,在她这,给大将军留了些话。

    “陛下说了什么?”

    霍光打起精神来,那或许便是遗诏了。孝武皇帝病笃五柞宫时,诏立弗陵为皇太子,又让群臣以自己为首受遗诏辅少主,眼下有口诏也行啊,至少能知道皇帝的想法。

    但他没料到,刘弗陵留下的,却是些与此无关的话。

    上官澹低声道:“陛下说,大将军或会觉得他太急,觉得何至于此?”

    “但大将军,还记得甲申日划过天空的流星了么?”

    霍光当然记得,前几天的流星,被视为战争的征兆,也是诱发了贤良文学和太学生叩阙的直接原因。

    “大如月,众星皆随西行,看似威风,但它既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在那天上停留的时间,不过短短片刻。”

    “陛下说,他就是那流星啊,再不抓紧时间发出点光亮,便要消失陨落了,故不能不急,望大将军勿怪。”

    霍光默然无对,半响后才道:“陛下有没有说继嗣之事?”

    上官澹虽在宫里小心翼翼的活着,但毕竟太年轻,未敢有假传遗诏为自己谋利的心机,更不敢对外祖父撒谎。

    “陛下说,生前政事一决于大将军,死后亦如此……”

    “他说……汉室江山能否延续,就全靠大将军了!”

    霍光如鲠在喉,刘弗陵留下的口诏,真是夹针带刺啊,但确是事实,皇帝无子,不管刘弗陵属意哪位宗室继位,最终还是大将军说了算。

    “还有么?”

    “还有最后一句。”

    上官澹偷瞧了一眼外祖父,发现他双眉紧紧拧在一起,这是大将军难得的情绪流露。

    “陛下说,待朕大行之后,谥号……不要是‘成’!”

    “不要是‘成’……陛下不想做成王?”

    霍光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挥挥手,让皇后回到刘弗陵病榻前,他则久久不能释怀,一瞬间仿佛老去了十岁。

    大将军权倾天下,除掉了所有政敌,连宫中都眼线遍布,没人能伤害到他。

    但这句话对霍光的打击,比亲家上官桀的背叛,燕王的诽谤,十多年来所有政敌恶意的中伤加起来,还要重!

    而就在此时,哭声从病榻那边传来,手忙脚乱的太医们,也最终回天乏术,宣布了一个事实。

    “陛下,大行了!”

    ……

    张安世、苏武等人轮流上前再三确认后,大汉的第六位天子,终究是驾崩了。

    虽然该哭的人还是在哭,比如上官小皇后,已在榻前成了泪人,太医、宫人、女婢们也都跟着哭哭嚷嚷起来。

    但群臣就缄默多了,他们方才商议了一番,已经做好了准备,按照规矩,为皇帝更换殡服后,要入殡于未央宫前殿,本该负责此事的太常早些时候被罢免了,一切只能杜延年、田延年二人布置下有条不紊进行。

    本该主持丧葬的霍光,却一点发号施令的**都没有,只跪坐在皇帝尸体前,回想那些刘弗陵让上官皇后传给他的话语,回想他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孝武皇帝晚年时,很喜欢小孩子,不论是金日磾的儿子,还是幼子刘弗陵。霍光常年主尚书事,经常能在宫里遇上老皇帝弄子膝下。

    只是霍光素来拘谨,不苟言笑,连自家儿女都不逗,更别说别人家了——他还嫌他们脏。

    所以并不讨小孩子喜欢,但刘弗陵对他已很熟悉,每逢霍光来觐见,常拊掌笑道:“矮尚书又来了。”

    孝武后元元年,二月乙丑,诏立弗陵为皇太子,时年八岁,丁卯,孝武皇帝崩于五柞宫,戊辰,太子即皇帝位。

    继位那天,如同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一般,由霍光背着他去前殿,那时候小皇帝便十分懂事,趴在霍光背上不哭不闹,只弱弱地问他待会该怎么做?

    “陛下放心,一切都交给臣。”

    那时候,霍光是真相信,自己能成为周公,而刘弗陵将为成王的。

    最初的几年,他们的关系很复杂,君臣,师长,甚至是……父子。小皇帝将鄂邑长公主当成了母亲,而霍光,则在不知不觉,扮演父权的角色。

    也只有他能板起脸来,教训皇帝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刘弗陵对霍光是非常尊敬和惧怕的,但也十分依赖,敏感地知道,唯有这位“矮尚书”,才是“忠臣”。

    可忠臣不一定是纯臣,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刘弗陵身材越来越高,高过了霍光。君臣之间,也由相互信任,到相互依赖、利用,最后相互猜忌。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清楚,究竟是周公先疑成王,暗暗布置提防以求自保。

    还是成王先疑周公,跃跃欲试想要早点夺权了。

    曾经的尊敬依赖,最终变成了憎恶与逆反。寻常父子尚会如此,何况关系复杂的“臣父”和“帝子”?

    周公和成王是士大夫们的理想,最贴近事实的,反而是秦始皇与吕不韦。“臣父”虽好,政绩显著,夺了皇帝的权,一切都是要双倍偿还的,于是就有了那封绝情的书信: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这是霍光不愿承认,也不希望的结果,他还是要做周公,而刘弗陵,哪怕只作为傀儡,也必须是成王!

    于是二人的关系,变成了他们下棋时的样子,看上去和和睦睦你推我让,实则步步落子暗藏心机——尽管刘弗陵下得很认真,却不知道,霍光作弊了,他的每一步子,金赏都立刻向霍光密报,不能不防啊,多年的残酷斗争让霍光明白,他对付皇帝,终究会留一点人臣的底线,但皇帝下定决心要对付他,却绝不会留情。

    刘弗陵拉拢任弘,说出那句“吾之卫霍”时,霍光捋着胡须暗暗点头,这是步好棋。

    刘弗陵错料诸生,导致他们苍龙阙前叩阙时,霍光则大摇其头,觉得是招臭棋,心里竟有点失望。

    不过刘弗陵接下来的反应又叫霍光眼前一亮,他让金赏对贤良文学举起屠刀,叫霍光成为天下众矢之的,霍光简直想为他鼓掌:

    “妙啊!”

    但下棋耗心力,刘弗陵下累了,下不动了,他最终以自己性命为代价,用几句话,草草结束了这盘棋。

    “朕非成王。”

    “君为周公乎?”

    这已经不是在下棋,而是在赌气了,刘弗陵知道命不久矣,便以自身充当一枚黑子,跪死在棋盘一角,想要锁定胜局,胜天半子!

    霍光不得不承认,皇帝真的翻盘了——连棋盘都掀翻了,还怎么下?

    此时此刻,霍光知道自己在进温室殿前,为何有些情绪不宁了。

    他不相信皇帝倒下了,他仍在期待他翻盘那一刻狡黠而得意的笑,那左脸颊上的小酒窝。

    可现在一低头,霍光却只见到刘弗陵那张乌青僵硬的脸,再无一点生机。

    他赢了么?

    他又赢了么?

    霍光无视了嚎哭的众人,起身走出殿外。

    今天的太阳落了,夜色渐深。

    仰起头,霍光想要再看到前几日的流星,看看它最后时刻发出的光芒,却一无所获。

    这元霆元年四月癸未的夜晚,注定黑暗而漫长。

    自从孝武皇帝死后,就再也没流过泪的霍光,两行清泪沿着满脸皱纹沟壑而下。

    每一道都是呕心沥血,为延续大汉,恢复国力留下的丰功伟绩。

    每一道,也是他把持着权力,迟迟不交给皇帝的借口。

    “陛下啊,这场对弈,你我,都输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2章 牌局

    女要俏一身孝,皇帝登遐后,还有些发怔的上官澹,已经在宫人们摆弄下,换上了斩衰素服。

    用布把头发束起,用竹制的簪子插在头上,麻发合结的丧髻露出,麻带系在头上,一切妆容都去了后,反而显得格外清纯可人。

    她还没从皇帝驾崩中缓过神来,他才21岁啊,说走就走了,而身为皇后,待会还得强撑着出去,诏三公典丧事。

    好在霍光也知道光外孙女一人恐会六神无主,霍家的女人们最先得到这惊变的消息,络绎进宫,为首的自然是其夫人霍显。

    大将军是不指望了,上官澹本来还希望从一向护短的外祖母处得到点安慰和支持,可霍显刚来到未央宫,就掐住了上官澹的手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澹澹,你有身孕了么?”

    “没有。”上官澹声音微弱,好像15岁的少女没能怀孕是极其丢人和失职的事。

    霍显的脸顿时就黑了,冷冷道:“不是三年前皇帝加了元服后,就让汝等同房么?为何还没怀上?”

    “是皇帝不能生。”

    “还是你不能生?亦或是皇帝看不上你,不愿与你行房?”

    说起来,若非这蛮横的外祖母插手后宫之事,让宫女们着穷绔多其带,想要制止天子亲近其他女子,专宠上官皇后,天子也不会因此生出了逆反之心。断了与她渐渐好起来的关系,再度冷淡,数年都未有夫妻之事,焉能有孕?

    上官澹满心失望,原来外祖母护短,只护霍姓的姊妹、侄女们啊。要是母亲在就好了,但她的母亲,已于半年前逝世了,如今丈夫也已登遐,她成了寡妇,孤苦伶仃。

    想到这,上官澹不由低下了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不许哭,哭什么!让你哭,才能哭!”

    霍显却不依不饶,逼问起宫闱之事来。

    “既然皇帝不愿与你同房,那平日比较宠爱谁?”

    上官澹小巧的门牙咬着下唇,低着头道:“陛下常……常招宫人蒙侍奉身旁。”

    “那她有孕了么?”

    “太医试过了,也没有。”

    “这下麻烦了。”

    霍显觉得头疼,若是小皇帝有遗腹子,那就拖一拖,等到生下来扶为新帝即可,等过上几年,嫁个孙女进来做皇后,这未央宫,还是霍家可以随意出入的天地。

    如今小皇帝竟绝后了,莫非要学她听闻的秘闻:高皇后将吕氏的孩子当成孝惠皇帝之子推上皇位?

    霍显没有吕后的手段,却有吕后胆子,可丈夫警告过她,帮年幼的外孙女管管宫闱就算了,不要过问政事。

    她便又瞪着上官澹,指头点在她哪裹了麻带的额头上:“都怪你,这未央宫,要换主人了,等丧礼结束,你就不是皇后了,要搬离椒房殿了!”

    上官澹大惊,以为霍氏这是要抛弃自己,连忙跪下,抱着外祖母的腿哀求,因为她留着上官氏的血,叛徒的血。

    “外祖母,我一向很听话。”

    霍显却笑了:“女孙,你糊涂了么?届时,你就是大汉的皇太后了,要搬到长信宫去了。”

    她拍着这位年仅十五岁准皇太后脸蛋,让上官澹打起精神来:“记住了,不管大将军让谁做皇帝,汉宫的主人,还是你,还是我们霍家!”

    ……

    汉人本就重厚葬,其中又以皇帝的大丧最为隆重繁杂。

    这一夜,先是换上斩衰皇后出来,诏三公典丧事,始终在未央宫内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哆哆嗦嗦的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立刻登温室殿,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

    皇帝的尸体仍躺在榻上,霍光祭拜时行的是凶拜礼,以右手覆左手,稽首而后拜,而后才与杨、蔡二人上前,按照丧葬礼节,为天子解衣,启皇帝手足色肤观之。

    据说此礼源于曾子,检查手足,以明临终前受于父母的身体完整无毁,是为善终。

    虽然瞧刘弗陵面色和胸前的紫痂就知道绝非善终,天子死得实在太突然了,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不明不白。

    这光景,杨敞有些不忍看,蔡义也不住叹息落泪,他与刘弗陵毕竟有师徒之谊,教其诗经。

    唯独霍光熟视无睹,一板一眼按照许多年前,为孝武皇帝入殓时的规矩来。他已经没了在外暗暗垂泪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肃穆。君臣对弈彻底结束后,霍光只允许自己悲伤了一刻钟,然后那个铁石心肠的权臣又回来了。

    霍光捧着刘弗陵手检视时,心里对他说道:“虽然陛下不愿做成王。”

    “但老臣,还是要做周公!”

    若成王先周公而去,周公会自怨自艾,放弃天下么?

    当然不会!他只会继续辅佐“康王”。

    霍光坚信一件事:周朝之所以有成康之治,不因成王康王,而因周公!

    只要有他为大汉掌舵,换谁来做皇帝,都一样!

    东征、克殷,都不会因此而摒弃,顶多因为国丧推迟数月。

    三公检视完毕后,接下来才是皇后哭踊如礼,宫人为皇帝沐浴、饭含珠玉,穿上珠糯玉押的敛衣。

    霍光已经命令守宫令兼东园匠,将女执事,立刻将随时准备着的黄绵、缇缯等丧服,以及金缕玉衣送来,被称为“牙桧梓宫”的棺材也正在来温室殿的路上。

    等到一切做完,将皇帝放入棺里,由三公九卿亲自扶棺抬到前殿去入殡,才算完成小敛,这只是漫长葬礼的开端罢了。

    霍光招手让杨敞、蔡义这两位故吏过来,虽同为三公,但两府都对霍光为马是瞻。

    二人作揖道:“大将军,是否要按照惯例,立刻以竹为符,遣使出长安城,星夜告郡国二千石、诸侯王、列侯大丧的消息?”

    霍光却摇头:“不急,推后一天。”

    “待明日大敛结束后,诏九卿及二千石,在前殿集议,先定下典丧之人,再公布丧事,以免天下不安!”

    ……

    “今夜道远得在宫里过了。”

    身为郎卫的杨恽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按照规矩,皇帝登遐后,未央宫要紧闭宫门,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

    亲眼目睹皇帝驾崩的群臣自然只能留在宫中守夜,都立在前殿阶下,等着三公完成小敛后,与九卿一同将梓官运过来。

    虽然皇帝未曾亲政,少了他中枢一样转,但毕竟是山陵之崩,群臣都忧心忡忡,因为这次很不寻常,天子竟没有后代可以继承大统,大位该由谁继承都是个未知数。

    自有汉以来,类似的事,只出现过一回,那便是周勃、陈平剿灭诸吕后,他们不承认吕后扶持的皇帝是孝惠后代,而从刘邦儿孙的诸侯王里挑选继承人,最终是代王躺赢。

    时隔一百多年,又一场博弈与压注的牌局,将在未央宫里上演了。

    这场游戏,有资格参与的玩家很多,丞相御史大夫、九卿都有资格建言,但只有一个庄家定胜负,那就是大将军霍光。

    但他们恐怕不知,任弘,这区区比二千石护羌校尉,被霍氏排斥的异类,按理说没资格参加这场游戏,只能站在边上旁观的小家伙,手里其实藏着张或许能赢得牌局的王炸。

    对任弘来说,这是好消息。

    但还有有个坏消息:

    任弘只有这张王炸,扔出去就没了。

    而牌局还很漫长,还不止一局。

    所以什么时候将底牌露出来,是个大问题,扔早了没效果,甚至会提前暴露自己的目。扔晚了也不安心,虽然刘弗陵未能逃脱命运,任弘不能确定,之后的历史是否还会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进?

    再加上他今天才被霍光拍在肩上那一掌吓唬过一次,任弘不得不更加谨慎,攒紧手里的牌,仔细盯好这场权力的游戏,经过今日的事情后,他已经明白。

    “落子无悔,赢或者输,都只有一次机会!”

    不过,似乎有人比他还着急。

    就在任弘等人站在灯火通明的前殿下等待时,一个给他们送水来的小黄门,乘人不注意,将一张小小的帛书,塞到了任弘手中!

    任弘没有动作,将那帛条塞进宽大的袖子中,直到太祝令宣布小敛结束,大行皇帝的梓官由三公九卿扶着,缓缓从温室殿朝前殿而来,群臣立刻行礼,长拜不起,行的是凶拜礼,以右手覆左手。

    任弘这才找到机会,悄悄展开帛条看了一眼,瞧见内容后,心中会意。

    他眼睛瞥向右方,群臣队伍的边角上,有一位穿着皂衣的低调老人,无须,在燎火中形销骨立,似乎不久人世,也在若有若无地朝他瞥。

    任弘见过此人,却没打过招呼,平日里两人甚至故意不接触,以免落人口实,只是遇上时,交换一个眼神。

    那是昔日卫太子刘据的死忠。

    酷吏张汤的长子。

    朝廷二号人物,右将军张安世的哥哥。

    巫蛊事后下蚕室被阉的掖庭令。

    将刘病已养大的人,张贺!

第273章 太子党

    从去年两次患病几死起,张贺就知道,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过去十几年间,甚至起过很多次自杀的念头。

    第一次是征和二年,听闻卫太子死于湖县时,身为太子洗马,却在巫蛊事起后犹豫未曾直接参与兵变。张贺当时颇为惭愧,也找了数尺白绫打算追随卫太子而去。却在最后一刻,被他弟弟张安世死命抱住腿,救了回来。

    张安世不是卫太子的人,始终跟在孝武皇帝身边,以其过目不忘之才颇受信赖,也由此救了张家,甚至替张贺求得宽恕,留了一条性命,但亦推下蚕室挨了刀。

    那是张贺第二次生出自杀的念头,垢莫大于宫刑啊,**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瘦了二十斤,从此形销骨立。即便被孝武皇帝任命为掖庭令,也是终日浑浑噩噩。

    直到他听说,卫太子的孙儿尚在人世,并被赦免出狱,诏掖庭养视!

    之后十余年,将年少多病的皇曾孙抚育成人,成了张贺活下来的最大动力。

    最初是伤怀卫太子之死,尽那份当年没尽的忠,视养拊循,恩甚密焉。

    可慢慢的,早年丧子,除了一个孙女再无后人的张贺,开始视刘病已如己出,亲自教他识字,聘请儒者教其《诗》。掖庭抚养皇曾孙的经费有限,刘病已平日所需之额外费用皆由张贺掏腰包承担。

    待其壮大懂事了,又一点点将卫太子、史皇孙的事告知刘病已。

    十余年间,张贺扮演了刘病已“父亲”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庇护。令过继给自己的张彭祖与之同席研书,让被困在掖庭的刘病已得到了第一个同龄好友。最后见其对许家淑女有好感,更为他做媒,叫刘病已娶得佳妇。

    刘病已成婚搬进尚冠里那日,请张贺作为男方家长,带着新妇下拜敬酒,张贺喝得大醉。

    如今皇曾孙在尚冠里小日子过得不错,还生了个女儿,张贺觉得差不多了,等到了泉下,也有面目见卫太子一面,说自己没有辜负于他。

    可就在张贺以为自己可以撒手时,剧变发生了。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富于春秋的少年天子,竟先死在他这残废老朽之前,最关键的是,无后!

    皇位继承扑朔迷离,而张贺得知这个消息后,更是激动莫名!

    “这莫非是天注定,要我做卫太子家的‘程婴’?”

    上次张贺与皇曾孙见面,问他最近在读什么说,答曰从隔壁西安侯府借来的《太史公书》,刘病已最喜欢其中的一篇《赵氏孤儿》。

    张贺也看了,深受震撼。

    下宫之难,程婴牺牲了自己的亲子,抱赵氏孤儿匿养山中,而十五年后,又暗暗谋划,联合韩厥等人,攻灭赵氏仇家,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虽然没有弟弟那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张贺始终记得程婴的一句话。

    “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

    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在那一刻仿佛找到了知音,让张贺泪流满面:“然也,巫蛊之时,蚕室之内,我非不能死,我思立卫太子之后也!”

    皇曾孙既立,成人,现在就差复故位了!

    平日里总不忘嘱咐皇曾孙低调莫出风头的张贺,此刻却豪情万丈,他决定,要让皇曾孙,赢回卫太子在巫蛊中,失去的东西!

    心念既定,张贺便开始琢磨起来,他一个身体残缺的老宦,是没有资格参与迎立之事的,得找个人出面才行。

    “谁是能帮助赵氏孤儿复位的‘韩厥’呢?”

    最先想到的是弟弟张安世,但张贺旋即摇了摇头,他那弟弟,年少时也轻狂,堪称天才,可自从父亲张汤自杀后,就性情大变,一天比一天胆小,他的“忠厚”得了霍光欣赏,成了右将军,朝中二号人物,但在中朝之内,却唯霍光是命是从。

    张贺也明白此事不易,且有很大的风险,张安世恐怕不会出面。

    他立刻想到一个人,西安侯任弘。

    虽然任弘三天两头被霍光吓唬敲打,让他闲置就得闲置,让他护羌就得护羌,完全被当棋子印章来用,在朝中只是排不上号的边缘人。这不,连这场牌局里坐下来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一旁看着。

    但在张贺眼里,这位列侯却非同一般。

    他年少有为,才比皇曾孙大几岁,已为二千户侯。

    他屡立奇功,被称为河湟只虎,在军中威望很高,也算有点兵权。

    他还是大将军带入温室殿探视大行皇帝的四人之一。

    最最重要的一点,他与皇曾孙关系莫逆,但刘病已朋友中,最位高权重的。

    平日里宫里碰上,二人虽未交谈,但张贺瞧任弘看他的小眼神,似乎也有些话想说……

    于是张贺偷空写了一张帛条,在前殿等待大行皇帝梓宫时,差亲信塞到了任弘手里,约他待会密谈,张贺在宫里十多年,知道一些隐秘的地方。

    然而,西安侯看完帛条,朝张贺回望过来时……

    却摇了摇头。

    “别!千万别!”

    ……

    被拒绝后,张贺心中一凉,这西安侯,也十分谨慎啊,连碰面密谈都不愿。

    但仔细想想也也对,今夜乃非常之时,未央宫戒严,到处都是郎官卫士巡视。外臣与掖庭令密会,想干什么?被人发现可不得了。

    而任弘与他张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又焉能冒险呢?

    “但错过了今夜,就再没机会了!”

    张贺很急,他清楚,至迟明早大敛之后,就会定下典丧之人——也就是继位者,他必须今晚就与西安侯谈妥,请他明早大敛后,提议由皇曾孙嗣位。

    可小敛结束,群臣在宫里守夜时,尽管张贺在帛条上写明的地方等了又等,但西安侯还是没来。

    “‘韩厥’不足依仗,看来还是得靠我自己啊。”

    张贺感慨,他反复思索后,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找到了弟弟。

    兄弟相见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张安世此时正在金马门外,群臣待诏的屋子里更衣穿大敛素服,张贺却走了进来,很自然地接过小黄门手里的麻带:“我来为右将军穿戴,你先出去罢。”

    在这非常时刻见到老哥,张安世却一点不高兴,低声道:”兄长怎么来了?莫非又要来我面前称许皇曾孙?”

    张安世在霍光面前唯唯诺诺,实则十分精明,竟是猜到了张贺的来意。

    也怪张贺,虽然经常嘱咐刘病已,让他去了尚冠里低调些勿要引人注目,只有无所作为,才是最安全的。

    可张贺自己却做不到低调,经常有意无意,在张安世面前,夸赞刘病已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称其材美。

    这还算正常,可另外一些内容就不对劲了,比如皇曾孙在掖庭里住过的房子晚上不点灯却会发出光耀,比如皇曾孙喜欢吃汤饼,在长安集市上每买饼,那家就会生意兴旺,市人怪之……

    等等,这不就是高皇帝在沛县王大娘,武大妈家赊酒喝醉卧留饮,那两家生意就立刻火爆的套路么?

    原来天子还活着时,张贺心里,早就存了心思了。

    甚至连刘病已腿毛长这点,也被张贺算成“奇异”,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都是他未来将有大作为的征兆。

    但张安世总是禁止张贺说这些,认为有失人臣本分,而当张贺想要将孙女嫁给刘病已时,张安世更是极力阻止。

    “曾孙乃罪人卫太子之后,幸得天子宽厚,让他以庶人身份衣食于尚冠里,足矣,勿复再言!”

    张贺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刘病已娶了许氏女。

    这便是张安世一贯的态度,小心翼翼地与皇曾孙保持距离,张贺是卫太子党,他可不是。

    故今日张贺一来,张安世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摇头:“我早就说过,兄长不必开口,你恳求的事,绝无可能!”

    张贺不愿放弃,低声道:“吾弟,你我都清楚,不管谁来典葬嗣位,这天下,仍是大将军说了算。相比于那些有自己臣属、势力的诸侯王,皇曾孙孑然一身,骤登大位,岂不是更感激大将军,垂拱而治,政由霍氏么?”

    “他就是大将军最需要的人啊,而我张氏亦有拥立之功,何乐而不为呢?”

    “住口,你哪里是为了张氏,你是为了卫太子!”

    张安世大恐,捂住兄长这惹祸的嘴,低声道:

    “谁都可以垂拱而治,唯独皇曾孙不行。”

    “因为他是卫太子之孙!”

    “一来辈分太小,作为大行皇帝的孙辈,轮谁也轮不到他,宗法这关过不去。”

    “二来,你别看大将军姓霍,与卫氏有些瓜葛。但这些年,大将有一件事始终不变,那就是绝不为巫蛊翻案,试问他又如何能立皇曾孙为帝,自找麻烦?”

    巫蛊,这个历史问题太敏感了,谁碰谁死,强如霍光亦如此,所以张贺希望的人选,根本不会出现在大将军面前。

    因为没人敢提,提了也会被否决。

    今日先是贤良文学叩阙请求归政被捕,而后天子忽然驾崩,大将军已经有点说不清了,非得拉着张安世、韩增、苏武、任弘入殿以示清白。若霍氏紧接着拥立卫太子之后为帝,岂不是更坐实了这是一场“卫霍余党”弑君复位的阴谋?

    其利远不如其弊,立了干嘛?嫌场面不够乱么?

    这是张安世明白的道理,也是任弘不见张贺的原因,时机不到啊。

    “可……”

    张贺还不死心,张安世却道:“兄长勿要再言,你怕是糊涂了,现在要我举荐皇曾孙,无异于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不但是害了张家,也会害了他,快收起这痴梦吧!”

    张贺大失所望,不再言语,看来这“程婴”还真不好做啊,只默默将麻带给张安世系上,问道:

    “那依你看,入主未央宫的,会是谁?”

    张安世看了看外面,在兄长耳畔,说了三个字。

    ……

    报丧的竹符使者被霍光按下暂不出宫,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按理说宫里的消息应该传不出来。

    但总有漏风的地方,尤其是一些知道发生何事,打算提前投机的公卿大臣,已经在暗暗通风报信了。

    长安戚里附近,是诸侯王们在都城的邸舍,入朝时再次居住,平日里也会派人来管理,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

    而诸王邸舍中,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当数广陵邸。

    这未央宫群臣皆哭的夜晚,“广陵国驻京办事处”中,却响起了一声开心的大笑。

    广陵王太子刘霸年方二十,正在长安学礼,刚刚从某些投机者口中,得到皇帝大行的消息。

    “那小皇帝真死了!看来父王找的女巫李女须有些本领啊,下神诅咒居然应验了!”

    刘霸心里盘算开来:“孝武皇帝有五子,卫太子刘据死巫蛊事,齐怀王刘闳早逝,燕刺王刘旦谋反自杀,如今身为幼子的天子则驾崩了。”

    “五子去其四,唯独我父广陵王尚在!”

    刘霸顿时大喜过望:“那岂不是……”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4章 闲棋

    夜漏未尽,鸡鸣之时,大行皇帝刘弗陵已经躺在他那奢华无比的“牙桧梓宫”中了,这棺材表里洞赤,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璧、偃月。

    而棺中的刘弗陵也不会被人瞧见他猝死后略显狰狞的面容,东园令每一年都会根据皇帝最新身材,定制一套的金缕玉衣,已将他每一寸皮肤都遮蔽起来。

    玉是最好的于阗美玉,西域输入中原的大宗货物,每一片都圆润光泽,不知被工匠打磨了多久,皆以金丝镂为蛟龙莺凤龟龙之象。

    梓宫放置在未央宫前殿两槛之间,上面悬挂着绘有日月升龙底纹,书写着“天子之柩”的铭旌,长三仞,十有二游。旁边加了宫中窖藏的冰块,半时辰换一次,以免尸体腐烂发臭,必须撑到数日后大敛结束出殡为止。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但按照大汉之前诸位皇帝的惯例,一般不超过两个月,日子就定在六月初七,下葬之前,新帝必须继位。

    时间紧迫,一晚上没睡的霍光,先带着群臣在灵前哭了一场,又迅速开始了今日的议题。

    还是老规矩,大将军自己先不发表意见,而让群臣有说话的机会。

    意见出奇的统一,群臣一一发言,从前将军韩增,到典属国苏武及九卿二千石,都持相同的看法:

    “孝武皇帝六子,今唯广陵王胥在,应使广陵王赴京典丧。”

    任弘知道,广陵王刘胥,乃是汉武帝的第四子,燕剌王刘旦的同母弟,元狩六年(前117年)就被封为广陵王,封国位于后世扬州一带。

    那一年,刘弗陵他妈钩弋夫人都还没生呢。

    这么算起来,刘胥起码四十多岁了,很符合那些大汉真正纯臣的要求。

    “国赖长君!”

    这是白发苏武和光禄大夫常惠提议立广陵王时的理由,大汉的战车不会因为帝位更替而停下。眼下乌孙告急,不救援的话,不知能否撑过下一次匈奴人的攻击,一位长君继位,能让朝廷很快渡过动荡期,继续执行任弘、傅介子提议的围魏救赵。

    但按照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广陵王40多岁,半截身子入土了吧?

    然而并不是,任弘听说,这位广陵王身体贼棒,身材高大,体魄壮健,喜好游猎,力能扛鼎,甚至能在兽苑里和熊彘猛兽格斗过招。

    且慢,任弘寻思着,项羽是这样,江都王刘非也是这样,这年头东南出来的都这画风?

    总之,在被刘弗陵忽然驾崩吓唬过一次后,群臣都希望来个身体好,活得久的皇帝。就算刘胥日后出什么意外,他也有好几个儿子,那广陵王太子刘霸就在长安呢,朝廷再不会陷入今日的尴尬中。

    宗正刘德的理由则是,大行皇帝在世时,和广陵王关系极好。

    “始元元年二月,大行皇帝加封广陵王食邑一万三千户。元凤五年正月,广陵王进京觐见,又加封食邑一万一千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千斤,赐给宝剑两柄、安车一辆、乘马八匹,还送至公车司马门,让广陵王好好为大汉镇守东南。“

    言下之意,广陵王或许便是刘弗陵没来得及指定的继嗣之人——刘德对天子临终前醒来过一次,却没对皇后留下遗诏心存疑虑。

    任弘倒是没站出来说话,但群臣咸持广陵王已是大势所趋,若是少数服从多数,那刘胥的帝位已经稳了。

    然而,聪明人很容易就能发现,从丞相、御史大夫到田延年、杜延年等实权人物,霍氏党羽无一人发言。就连张安世也在装死,这位富平侯素来精明,想必也猜到霍光不愿广陵王继位了吧。

    按照套路,在陷入这种窘迫境地时,就会有小人物不失时机的站出来,为当权者解套了。

    霍光道:“大汉从未有今日之境,诸卿群臣应当畅所欲言才对,哪怕无权入殿的人,也该听听意见,丞相,读一读御史、郎官们所上的奏疏吧。”

    杨敞应诺,然而明明说好的广泛参考,却只念了一封。

    “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胥,好倡乐逸游,动作无法度,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故不可以承宗庙。”

    这奏言出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小郎官,如此之快就炮制出来,显然是大将军让人准备好的,意思明摆着,群臣立刻就知道霍光的心思了:

    “刘胥,不行。”

    就任弘猜测,原因有四:一来,刘胥和霍光的死对头,燕刺王刘旦是同母亲兄弟,皆为李姬所生,大将军心胸不算广,总有点膈应。

    二来,刘胥年纪太大,作为刘弗陵之兄,霍光用来操纵政事的“皇太后”上官氏竟成了他晚辈,如何号令得动?

    其三,刘胥做了四十多年诸侯王,有自己的势力班底,也将封国治理得不错,做了皇帝摸到天子剑,哪甘心垂拱南面,乖乖做傀儡。

    其四,刘胥个人武力太过强大,能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还是空手!

    他若想要除掉霍光,都不必埋伏刀斧手,自己下场就行,万一奏对的时候,起身一个怀中抱妹杀,把霍光给格杀了咋办?

    种种麻烦,都让看上去距离帝位最近的广陵王,成了最不可能继位的人。

    只这一封奏疏,前殿风向瞬间变了。

    从咸持广陵王,到除了苏武等寥寥几位外,再无一人支持广陵王。

    先前广陵王的种种好处,在群臣口中,都变成了弊端。

    大行皇帝亲兄?

    ”父死子继,兄终死弟及,天下之通义,然未闻弟终兄及者也。“

    国赖长君?

    “广陵王年已近五旬,恐寿不假年。”

    身体棒棒可与狗熊搏斗?

    “丝公曾谏孝文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广陵王自持有勇力,空手格熊,常为兽所伤,如此自轻,若有不测,奈高庙何?“

    就连宗正刘德,也改变了初衷,垂首不语了。

    最后只剩下苏武仍在坚持,认为刘胥继位,是对大汉社稷最好的选择。

    但却不是大将军最中意的选择。

    广陵王,就这样出局了,庄家通吃的牌局,霍光有一票否决权,那些提前押注广陵王的人,恐怕要赔得血本无归喽。

    排除一个人选后,霍光让丞相宣布:“留中朝、御史大夫及九卿议事,其余暂退!”

    从扩大会议变成开小会,任弘也在暂退之列,这次,霍光就没有喊下他了:大将军忙于正事,可没心思再和年轻人玩敲打游戏了。

    又是这样,任弘发现了,自从他拒绝霍氏招婿后,便总是被排斥在决策圈之外。想起来时当棋子、印章用一用,用完又继续丢在一边,而因为他年纪尚轻,即便在河湟立了大功,却仍未能候补上一个九卿席位。

    有点烦的还不止他一个,光禄大夫常惠也不能参与最后的决策,出来后看着任弘道:“道远方才为何全程一言不发?是不支持广陵王继位?“

    常惠是力挺任弘“围魏救赵”之策,希望早点帮乌孙解困的,既有公心,也有私情,最新消息是,匈奴给乌孙国开出的条件是,昆弥将解忧公主及其子女交出,与汉决断关系!

    所以常惠和苏武,才希望帝位更替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勿要耽误秋后战事。

    在常惠看来,任弘作为乌孙女婿,应该和他、苏武站在一边才对。

    任弘低声道:“我知道苏公和常兄心系乌孙,但只要大将军秉政,不管谁继位,救兵迟早都会北上。”

    ”所以,我方才就算一同附和,难道就能改变大将军心意么?”霍光心里,恐怕早就定好人选,说不定以“皇太后”名义写的诏书都拟好了,前殿集议?讨论广陵王是否合适?过场而已!

    常惠颔首,又问道:“道远的意思是……大将军已意有所属?是谁?”

    任弘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前殿,想必很快就能出结果,这时候也不必瞒了。

    他招手让常惠过来,在其耳边低声说了三个字:

    ”昌邑王!“

    ……

    “昌邑王……刘贺?这不可能啊,昌邑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道远何从知晓?”

    因为我看过正确答案啊,抄作业谁不会?

    任弘笑着反问:“常兄为何觉得不可能?”

    这还用说么?常惠看着任弘:“昌邑王刘贺,乃是昌邑哀王刘髆之子,巫蛊事后,贰师与刘屈氂欲使哀王为太子,诅咒孝武皇帝,事泄,刘屈氂诛,贰师降匈奴,李氏族灭,而后到大行皇帝继位前不久,哀王便忽然薨了……”

    虽然刘髆是汉武帝最爱的李夫人独子,可当他选择了刘弗陵时,能做出杀母立子的选择,为何就不能狠一狠心,连昔日爱子也一并除去呢?

    昌邑王一系,从那时候起,应该就失去对帝位的角逐了。

    更何况,卫、李两家外戚不两立,人尽皆知,大将军霍光,怎么会立昌邑王刘贺呢?真是好笑。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是他。“

    任弘没有明言,昨天发生的事太多,长安、天下注定会到处飘满谣言,质疑刘弗陵驾崩的真正原因。

    而选择昌邑王,恰恰成了破除流言的最好回击。

    什么,你说大将军谋害天子,是为了给卫氏外戚的死对头,李氏外戚的孙子昌邑王贺挪位子?

    长安街巷里那些爱聊八卦的百姓,都会笑掉大牙。

    这也是任弘断定,大将军这一次,绝不会选刘病已,提议也白提的原因。

    而目前看来,那位昌邑王刘贺年纪尚轻,才十**岁,容易操控,辈分又小,是大行皇帝的侄儿。大将军手里的王牌,那“皇太后”正好能将其吃得死死的,至于宗法……

    “茂陵边上离孝武皇帝最近的,是谁?”

    “是孝武皇后!”常惠恍然:“是李夫人!”

    昌邑王刘贺,乃孝武皇后嫡孙,这身份,还不够说服天下人么?

    而仔细回想,将李夫人尊为孝武皇后,使陪于茂陵与帝同葬,恰恰是霍光刚执政后做出的决定……

    当时,所有人都看不懂霍光这个操作是何用意?一般人看来,霍光为巫蛊翻案在情理中,为何会反向尊卫氏之敌李夫人?

    包括那个任弘初次入长安,在茂陵卫青墓遇上的卫氏老门客,对霍光可没少抱怨。

    而今日回头再看,世人不由恍然,同时不寒而栗:

    这一步闲棋,霍光十多年前就落子了,隐而不发,直到今日!你说他可怕不可怕?

    常惠就唏嘘了良久,有点信了,旋即想到一件事:“若真是昌邑王,那道远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常惠看着笑吟吟浑不当回事的任弘:“道远的仇家,乃是昌邑国相安乐啊……”

    任弘却不答,反道:”常兄,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昌邑王是否继嗣?”

    “不,此事不用赌。“

    任弘忽然想起霍光那恐怖的情报网,想到金赏那双面间谍,又改口了:“也罢,就赌此事吧!”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别做霍光的敌人,至少明面上不要,可任弘却也明白,霍光,已经变成了压住自己的大山,是躺平任霍氏敲打,还是试着松松土?

    既如此,那就从第一步,料敌开始吧,猜一猜,霍光下一步,会拎起哪颗棋子。

    这就是任弘最终没对常惠说出口的事。

    “我想赌的是……”

    任弘站在天渐渐亮起的前殿前,心道:

    “大将军派去迎昌邑王刘贺的群臣中,有我!”

第275章 以善人则大臣安

    日出前二刻半,为昼漏上水,天边已出现鱼肚白,而前殿的大门,终于开了。

    有资格参与最后决意的丞相、御史大夫、九卿陆续走了出来,常惠看到苏武面色不太好,挪到他边上:“苏公……”

    “入京典丧的人,是昌邑王贺。”

    苏武知道常惠想问什么,直接告诉了他答案,不消片刻,此事就会以诏书形势公布,百官皆知。

    “真是他!”常惠心中暗暗佩服,回头找了找,却没瞧见任弘身影,他是个能为人保守秘密的人,也未暴露任弘。

    对这个人选,苏武心中是复杂的,他支持广陵王刘胥,完全是出于公心,奈何被大将军否决。方才在前殿中,其党羽田广明、田延年等纷纷提议,可由孝武皇后嫡孙,昌邑王贺继承大位。

    非霍氏嫡系的众人都很惊讶,然后张安世便立刻拊掌赞同,韩增犹豫了一下后亦附和,九卿皆承大将军意,唯独苏武默然,明白霍光为何舍广陵而取昌邑了。

    “类似的事,一百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次啊。”

    那是平定诸吕之乱后,被吕后扶持的少帝被认定不是孝惠的儿子,要从诸侯王里挑选新帝,当时呼声最大的,自然是高皇帝的长孙,在诛吕中率先起兵的齐王刘襄。

    刘襄自己也这么觉得。

    然而周勃、陈平等开国列侯却不喜刘襄,借口是他母家娘舅恶戾,恐怕重蹈吕氏专权的覆辙。实际上,却是害怕齐国强大的兵力,若是齐王入主长安,其兄弟朱虚侯刘章等辅佐,那还有军功列侯们什么事?

    于是列侯支持高皇帝还活着的诸子中,最年长的代王刘恒,看中的自然是其母家单薄,国力弱小,入朝后应该能任由列侯摆布:“以善人则大臣安。”

    虽然事实证明,他们小觑代王了。

    当年是舍长孙而立高帝子,今日则是舍孝武子广陵王,而立“孝武皇后”嫡孙。礼法上虽然说得过去,可还不是因为,年纪轻轻的昌邑王继位,比广陵王更让大将军放心,可以继续弄权。

    苏武仔细想想,若广陵王继位后太过强势,与大将军起了冲突,反而更耽误国事。

    也罢,也罢,只要是对大汉有利就行,他最后还是赞同了此议,全票通过,皆大欢喜。

    天色大亮起来,这黑暗而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么?

    不,还没有,那钻出地平线的日头,仍被一层厚厚的乌孙遮蔽,透不出光亮来。

    苏武喃喃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长期权臣专政也不是个办法,如今大位已定,虽然对昌邑王知之不多,无法判断他是否英明睿智,但苏武心中还是有隐隐的期待和奢求。

    “只希望昌邑王贺,会成为孝文皇帝第二吧!”

    ……

    前殿中,跪在天子之柩前,一夜未眠的霍光有些疲倦,忙碌了一夜,如今大事算定下来了,但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仍未敢松懈。

    大将军是个好棋手,能做到走一步看十步,虽然无法完全预料未来,但不管出什么事,他都有一手准备。

    就比如说征和二年,为了向孝武皇帝表明,自己绝无为巫蛊翻案,否定他数十年征伐之意,霍光小心翼翼地提出,以李夫人为孝武皇后。

    这主动与卫氏外戚斩断关系的做法,为霍光赢得了孝武的信任,赐了那幅周公负成王图,而这件事也成了一招闲棋,今日天子骤然驾崩,就派上了用场。

    霍光的底线是广陵王决不能继位,与之相比,昌邑王贺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还能破除注定会在天下流传的谣言。

    事情走到这一步,霍光的党羽们也不敢大意,田延年便低声建言道:

    “大将军虽决定使昌邑主丧,然不可不慎,昌邑王毕竟是十多年的诸侯,入朝时藩邸旧臣必定追随,一如当年孝文入长安,便有薄昭、张武、宋昌等相伴左右。”

    汉文帝初入长安,多亏了这些代邸旧臣辅佐,才在未央宫中立住了脚,然后便慢慢着手对付周勃、陈平了。

    和被霍光牢牢监视,连金赏都在给大将军打报告的大行皇帝不同,昌邑王的旧臣规模庞大,不乏有才干者,天然能得到新君的信任,这将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昌邑国有哪些臣僚?”

    霍光看向御史大夫蔡义,蔡义便将名单一一报上。

    “汉制,王国置相、中尉、太傅、内史等各一人,皆二千石,又有郎中令、少傅,秩千石。”

    “安乐,巫蛊事时为北军粮吏,举咎护军都尉任安,迁官,始元五年为昌邑国相,统众官,总纲纪辅王。”

    “王吉,琅琊人也,以孝廉补授若卢县右丞,不久升任云阳县令,后举贤良,参与盐铁之议,元凤二年,为昌邑王中尉,掌武职,备盗贼”

    “郎中令龚遂,山阳人也,以明经为官,始元六年至昌邑郎中令,护卫左右。”

    按照七国之乱后大汉管理诸侯的新规矩,相、中尉、傅不得与国政,辅王而已。其实权在内史,治国如郡太守、都尉职事,有权调除吏属,向长安负责。

    所以汉初时,王国相经常跟诸侯王相爱相杀,是高风险职业,七国之乱后,一来诸侯王没了实权无力造反,二来国相也不太管事,双方关系就和睦多了,只是国相为长安直接任命,兼有监视诸侯王的任务。

    蔡义还提到了一件事:“昌邑王少傅为夏侯胜,先为尚书博士,元凤五年因天雷之争罢官,归于昌邑,年初被昌邑王升为少傅,教王子学书。”

    昌邑本就是夏侯尚书学派的大本营,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样一来,昌邑王那边,居然有两个跟任弘有过节的人?

    霍光心中了然,觉得有趣,虽然对昌邑潜邸之臣要了解,但说实话,若主人不行,鹰犬再厉害又有何用?

    他选择昌邑王刘贺,当然不是因为其“贤孝有为”,霍光听说过刘贺的两个事迹。

    一是这位昌邑王年少失怙,被昌邑国的奴仆们伺候养大,于是对待下人不讲究尊卑,常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还出手大方,赏赐无度。

    其二则是他不喜五经,倒很喜欢打猎,驱逐奔跑于封地内,被某位想抓政绩的兖州刺史举报,说成“行为无法度”。

    且慢,这不是和广陵王一样的罪名么?

    在霍光看来,这其实没什么,孝武皇帝做了天子后,还在长安附近跑马打猎踩踏百姓农田呢。

    最让霍光中意的,是昌邑国内史和国相安乐给朝廷打的小报告,说刘贺“清狂不惠”。

    说白了就是不够聪明。

    霍光就需要这样的人做“康王”啊,吃喝玩乐没事,喜欢打猎也没事,南面垂拱,政由霍氏不是挺好么。

    毕竟英明的天子,霍光已经侍奉过两位了,心累。

    大将军做事永远有两手准备,虽然事出紧急选了昌邑王,也略知其为人,但还是仔细试探一番,了解他真的清狂不惠、游猎嬉乐呢,还是装出来的!

    不可不防啊,君不见,昔日周勃、陈平迎孝文入主未央,看中的是“辅佐善良厚道的人继位则大臣放心”。

    放心个屁!

    前脚置吕氏出身的发妻和四个儿子于死地,后脚就开始挑拨周勃、陈平,让列侯分成两派各个击破拉拢。最后借口让他们就国,将老周一脚踢出长安,最后甚至还系于狱中,为小吏所辱。

    霍光可不愿落了那样的下场,所以这次派去迎昌邑王入朝的人,可得好好挑选一番。

    “当年曲迎孝文入长安的人都有哪些?”

    太仆杜延年禀报道:“典客、宗正、太中大夫、中郎将。”

    典客就是现在的大鸿胪,专门负责诸侯事,太中大夫则是现在的光禄大夫。

    “大鸿胪韦贤属吏刘子雍,伙同诸生诽谤朝廷下狱,韦贤未能阻止,已主动辞官,子公,你做过大鸿胪,暂代其事,这次迎昌邑入朝,便以你为主!“

    田广明应诺,他是霍光的心腹,又是老臣、九卿,军功显赫,以他为首足以主持大局。

    “光禄大夫的话……让丙吉去吧。”

    丙吉也是霍光的人,他乃是儒生大本营鲁地人,却是学律令做狱吏出身,在巫蛊事后负责过关押犯人的郡邸狱,后又迁大将军长史,霍光甚重之,不但让丙吉做了光禄大夫,还加给事中。

    有丙吉和田广明这两位亲信在,这次迎昌邑王路上发生的事,刘贺及其藩邸群臣的言辞反应,都能一件不差地传到霍光耳中。

    宗正刘德自不必说,霍光掂量了一番后,只差一个能用来试探昌邑王器量、心性的人了,这将是一枚关键的棋子:一边是藩邸旧臣,一边是与之有仇,却声名赫赫的朝中新贵,昌邑王会如何处理双方的关系呢?

    而被他敲打过一次后,先帝之“卫霍”在新君面前又会如何表现,也是霍光要观察的。

    霍光将那个人选说出来后,田延年、田广明等面面相觑。

    “大将军,可他不是中郎将啊。”

    霍光淡淡地说道:“现在是了……玉玺送到皇太后处去了么?”

    “送去了。”

    高皇帝斩白蛇的天子剑和从秦朝传下来的玉玺,都是新皇继位时,至关重要的道具。

    在这大行皇帝驾崩,而新天子未登基的特殊时期,它们就由皇太后上官氏保管,大汉的权柄,竟落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里,虽然她也不过是霍光的印章。

    霍光依然记得,当年他初辅幼主,孝武皇帝灵柩停于未央前殿,一日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

    他遂召来掌玉玺的“尚符玺郎”,索要玉玺。

    那郎官不肯授,霍光想要强拿,郎官竟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

    时隔十余年,此言仍掷地有声,让霍光久久不能忘。

    虽然那个被霍光破例提拔的尚符玺郎,已经不知道去大汉哪个遥远的边郡做大官去了。

    而朝中群臣对自己唯唯诺诺,再无一人能站出来,制止他取玺。

    霍光该为此高兴得意么?可为何他心里,只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疲倦呢。

    大将军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朝天子之柩重重稽首。

    而不多时,一封诏令,自皇太后处传出:

    “承皇太后诏,遣左冯翊兼行大鸿胪事田广明、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左中郎将任弘,迎昌邑王贺入京典丧!”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6章 昌邑国

    “道远……”

    杨恽从来不知尊卑,尽管任弘已是两千石侯,嘴里却仍称呼其字。

    今天任弘却不惯他,接完“皇太后”的诏后一扬眉道:“你这区区常侍骑郎,什么道远,不称呼西安侯也就罢了,我如今已为左中郎将,成了你上司,还不叫我上吏?”

    任弘接诏后第一件事,就是点了杨恽做亲随同往,因为他对郎官系统不够熟悉,杨恽却做了好几年常侍骑,知道郎官、郎卫底细优劣,假手于他挑人即可。

    杨恽嘿然,故意朝任弘作揖:“西安侯莫要高兴太早,敢问你这‘上吏’,当得了几日?”

    聪明人啊,任弘自己也知道,他这“左中郎将”绝非霍光忽然要给他放权,交付宿卫之责,只是拿他当棋子使唤,临时的差遣罢了。

    隶属于光禄勋的中郎将有三,分别是五官中郎将、左右中郎将,皆有统领期门、羽林,担负宿卫之责,五官与右中郎将分别由大将军的子侄霍禹、霍云担任,牢牢看着宫里。

    而左中郎将就经常空缺,一般是临出使才任命,因事而立,即时拜官,以示使者亲贵,毕竟是比二千石的高级官员啊。

    故当年汉武帝拜司马相如为左中郎将,使之建节往使巴蜀,贯彻皇帝的西南夷战略。又令张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第二次出使西域,去联结乌孙一同对抗匈奴。

    苏武也是以左中郎将身份使匈奴被扣留的。

    这种差遣式的任命,使命结束,自然也就做到头了。

    任弘颇觉无趣,只打着哈欠回答道:“大概能不超过一月吧。”

    “还真有可能这么久……”杨恽不知任弘话里有话,颔首:“道远可知当年文皇帝从接到朝中群臣之邀,到抵达长安,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

    “你不是看过我外祖父书中孝文本纪么?”

    任弘摸了摸下巴:“忘了。”他读书不求甚解,掌握大略即可,谁会将里面的细节都一一背下来呢。

    杨恽就背得。

    他低声对任弘道:“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张偃。”

    “壬戌,以帝太傅审食其复为左丞相。此后第六天,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

    “也就是这一天,诸大臣乃相与共阴使人召孝文皇帝。”

    “然孝文皇帝使人辞谢,又遣薄太后弟薄昭往见绛候,诸大臣使者及薄昭两度往返代与长安之间。而孝文皇帝则缓缓启程,至高陵休止,使其中尉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最后才于九月晦日己酉,乘六乘传至长安,舍代邸。”

    “共历时三十五日。”

    杨恽数学不错:“长安到代国中都,千八百里,长安到昌邑国都,千六百里,还真有可能走二十七天,当然,前提是这位昌邑王,与孝文皇帝一样谨慎。”

    别啊,任弘方才就那么一说,此刻掐指一算,真花这么长时间,他那怀胎九月的老婆都快生产了,这差事当真烦人。

    任弘和杨恽年轻人还好,一宿未眠不算个事,此番征昌邑王的主官,曾领兵出征的田广明也还算精神,另外两位就不行了。

    头发有点秃的刘德年纪不小了,从昨日天子驾崩后精神状态就不大好。对这位天子,他是报以很大期待,相信其能成为一代圣君。刘弗陵在时,大将军还能在朝中容下他、苏武、任弘这样的外人,孤臣们多少有点指望,可现在……

    “只希望新君,是孝文皇帝那样的人物吧。”刘德暗暗叹息,为刘姓江山忧心忡忡。

    另一位则是光禄大夫丙吉,头发花白,也是哈欠连天,每当忍不住时,则用宽大的朝服衣袖遮住嘴。

    任弘虽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光禄大夫,但因为这职务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与丙吉并无交集,此刻却走过去朝丙吉作揖。

    “多谢丙大夫。”

    丙吉连忙还礼:“西安侯无缘无故,谢我作甚?”

    任弘道:“听说丙大夫曾做过廷尉右监,征和年间治郡邸狱,审理巫蛊之事,连岁不决,很多人得以活命,平日里也提供衣食,不使狱卒虐待。”

    “当年弘为祖父牵连,虽才三四岁,也系于狱中,侥幸活到远迁之时,算承了丙大夫的照拂,一直没找到机会道谢。“

    任弘还曾闻,汉武帝临终前,想要将邸狱关押的巫蛊相关人士统统处死,丙吉拦住使者郭穰力谏,最终使汉武帝收回了成命。并宣布大赦,邸狱里上千犯人,独赖丙吉得生,而大赦之恩又遍及天下。

    可惜汉武帝和郭穰都死了,而丙吉又低调不居功宣扬,故无人知道他当年究竟劝了什么话。

    算起来,刘病已,也是那时候得以赦免出狱的啊。

    “份内之事罢了。”丙吉低垂着眼睛,言辞谦逊,怎么看都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实人。

    但自从知道金赏真面目之后,任弘对这样的人反而更加小心,丙吉作为昔日大将军长史,能被霍光看中,不但提拔为光禄大夫,又加给事中衔,霍氏幕府之下,岂有庸碌之辈?

    嗯杨敞例外,对杨敞总是办砸事又总是被霍光原谅,步步升迁,别说任弘了,亲儿子杨恽都不明白是何道理。

    奉诏前往的几人聚齐后,田广明简单明了地说了下自己的安排。

    “皇太后有诏,令吾等征昌邑王典丧,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长安至昌邑千六百里,四天,吾等四天内必须抵达!”

    乖乖,日行四百里,也就是将近两百公里,足见事情之紧急,任弘出身行伍,马术虽然不如瑶光却也扛得住长途车马劳顿,平日里沉浸在书斋里的刘德脸色就苦了,这一趟下来,他老命恐怕都要颠掉半条。

    更糟糕的是,因为事出紧急,他们立刻就要启辰上路,连熬了一夜后觉都不能补一个,更别说回家取几件换洗衣裳。

    任弘决定不带萝卜了,这种高强度的赶路,是会跑死马的,这趟出差开公车吧。在一行人出未央宫时,只来得及让游熊猫将马牵回去,低声嘱咐他道:

    “告诉夫人和夏翁,我会尽快回来。”

    “此外,将白鹿原别院那些被夫人训练过弓马队列的女婢,带几个入尚冠里!”

    ……

    经由函谷关而东西方向横亘的交通大干道,过洛阳向东,途经大梁而抵达于号称“天下之中”的定陶。过了陶,再向东稍行,就是昌邑国地界,便是后世鲁豫交界,菏泽一带。

    任弘听说过,秦汉之际的风云人物彭越,家乡就在昌邑,于巨野泽中打渔为群盗,在诸豪杰相立叛秦时,没有急着扯旗,而是观察形势,很晚才下场。也没有立刻依附哪一方,只与刘邦有点交情。

    所以项羽分封时,当然没彭越的份。

    不过彭越带着手下的水寇,却让项羽吃尽了苦头,他以昌邑、巨野泽为大本营,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俨然是“游击战”的创始人。

    汉五年秋,刘邦大军撕毁鸿沟之约追击项羽,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军、齐军食,保证了大军在垓下前的补给,居功至伟,故事后被封为梁王。

    虽然最后还是逃不过被做成红烧肉酱的命。

    一百多年前就能提供数十万大军的口粮,可见农业发达,如今的昌邑地方虽然不大,但却十分富庶,又有定陶菏水水陆交通之利,工商农业虞猎都十分昌盛。

    入其国境后,虽是傍晚,却见卢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

    “二十多个县,七十余万人口,是俺们敦煌的二十多倍啊。”

    任弘暗道:“看来李夫人临终前故意以被掩面,不与汉武帝见面,以使他更加念念不忘自己完美的容颜,好让兄、子继续得宠,这一招是管用的。在这做诸侯王,可比河间国那穷乡僻壤舒服多了。”

    不过昌邑王虽然富贵,哪里比得上天子头衔有诱惑力呢?

    夜漏未尽一刻,经过四天没日没夜的跋涉,肩负使命的众人终于抵达昌邑县,马跑死了不少,每隔百里在驿置换一批继续上路,人却换不了。每天吃喝都十分急促,觉也不能好好睡,宗正刘德腰已经快颠断了,丙吉累得几乎虚脱,哪怕任弘、杨恽年纪轻轻,也都疲倦不堪。

    倒是田广明仍神采奕奕,出示符节后,叫开了已紧闭的昌邑城门,来迎的是两位中年官吏,看其印绶,一个两千石,一个千石。

    “昌邑国中尉王吉。”

    “昌邑国郎中令龚遂。”

    “见过上使!”

    使者跑得比小道消息更快,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没传来,二人都有些忐忑,朝中使者深夜忽然抵达昌邑,意欲何为?不会是……

    他们都吓出了冷汗,天子素来待诸侯王甚厚,燕王屡屡谋反都数次原谅,要对昌邑国下手的话早就做了,没必要等到现在吧!

    田广明扫视二人:“昌邑王及相、内史何在?”

    王吉与龚遂对视一眼:“内史在外行县,至于昌邑王及相……”

    二人咬咬牙,心里闪过为昌邑王打掩护的念头,但最终还是照实说了:“大王在大野泽狩猎驰逐!”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7章 刘贺

    汉武帝《瓠子歌》曰:“吾山平兮巨野溢。”

    巨野泽处于梁宋与齐鲁之间,是济水中游的大蓄水池,方圆数百里,山幽水深、灌木林莽,乱世时是盗跖、彭越等落草为寇之地,天下承平之际,则成了昌邑王狩猎的私苑。

    四月下旬,巨野泽畔结驷百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虎嗥之声若雷霆,昌邑王刘贺来此数日,围猎已经乏味了也不要紧,汉代的贵族最会找乐子。

    巨野泽行宫外有一大片空地,用木栅栏围成了方数里的大圈,又设望楼使人站在上面,看的就是场中的驰逐之戏。

    驰逐源于战国时的田齐,田忌的故事赛马人尽皆知,到了汉代,发展成了驰车和驰马两种,当年汉文帝巡视霸陵,便欲亲自驾车驰下峻阪找找刺激,被大臣袁盎扯住马辔阻止。

    今日在昌邑国,却无人能阻止昌邑王刘贺亲自上阵,享受高速飞驰的快乐。

    却见场中遥遥领先的,是四匹白马拉着的戎车,身穿劲装骑士服的御者乃是刘贺最喜爱的大奴“善”,车技精湛。昌邑王自己则坐在后面,他才十八岁,身材高大,明明是个贵族,脸色却被太阳晒得发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胡须很少。他或回头瞧瞧后边的人还有多远,或指着终点对善道:

    “快些!再快些!”

    刘贺年纪小小其父便薨了,母亲也不久于人世,是由昌邑哀王的奴仆们养大,少时经常哭闹,怎么哄都不管用,最后奴仆们发现,将少主带上飞驰的车上时,他竟破涕为笑。

    渐渐年长后,刘贺显现出了很像其祖父汉武帝的一面,那便是闲不住,时常带人驰骋于封国之内,二十多个县都去了个遍,但还是最喜欢山清水秀的大野泽。

    不过刘贺的快乐时光很快就结束了,一骑不顾卫士阻拦,驰入场中,在尘土飞扬的赛车场中大声呼喊,让刘贺停车。

    刘贺一开始还有些不快,可等他看清来的是中尉王吉后,连忙拍了拍大奴善:“快停下,是王子阳来了。”

    这位琅琊儒生出身的中尉,可是真会冲过来扯他马辔的。

    王吉过来后,刘贺不等他发话,就主动下车认了个怂:

    “上次寡人不到半天,就带着亲随驾车在国中跑了两百里,中尉便劝诫寡人,说古时候军队每天行三十里,《诗》云: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意思是说,飘风发发不是古时有道之风,疾驱如飞不是古时有道之车。寡人在外驰骋,让百姓停止种田养蚕,修路牵马,实在不该。”

    他指着这广袤的赛马场,得意洋洋地说道:

    “如今寡人吸取教训,在路上就不驰骋了,只在大野泽畔画了圈跑马,这就不耽搁农事了罢?”

    然而王吉却叹息一声道:“难道在农忙之时被征召来修缮场地,筑起望楼的不是百姓么?大王不爱经术而以逸为乐,从小就喜欢坐在车上奔跑不息,早上冒着雾霜,白天蒙受尘埃,夏天被烈日暴晒,冬天被风寒所袭,弄得疲惫不堪,身体逐渐瘦弱……”

    他看着刘贺满是汗的面容道:“脸也晒黑了,这不是保全寿命的好办法,更不是提高仁义的好手段。”

    然后便是一番劝诫刘贺“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的话。

    王吉结合自身经历道:“读书能使人发愤忘食,日新厥德,那种快乐,岂是车马之乐能相提并论的?”

    然而刘贺想到那少傅夏侯胜教的尚书之类就头疼,学习并不能使自己快乐,玩耍才能,他就是个坦率的俗人啊。

    年轻的昌邑王虽然不守常道,却并非听不进人话,暴戾拒谏的王,尤其是对王吉十分礼遇尊重,只点头认错,又下令道:

    “寡人年少,做事难免有不周的地方,中尉王吉忠诚,屡次辅佐寡人改过。夏侯少傅给孤讲过齐威王的故事,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谒者千秋,去庖厨取牛肉五百斤,酒五石,干肉五束,赐给中尉作为奖赏!”

    “牛肉!?”王吉大惊,压低声音:“大王又杀牛了?”

    为了保护耕牛,在大汉,杀牛是犯法的,诸侯无故不杀牛,除非遇上隆重的祭祀。

    刘贺连忙矢口否认:“是野牛,大野泽中的野水牛,寡人猎到的。”

    王吉又叹了口气,重新进入进谏模式了:“大王,当今天子仁慈圣明,至今尚思念孝武皇帝未敢懈怠,绝无宫馆、囿池、弋猎之事,大王也应该效仿,以承圣意啊。”

    “唯唯,夏侯少傅也是这么劝寡人的,寡人以后会收敛些。”

    刘贺没听出话中之意,也知道要让中尉闭嘴的办法是迅速承认错误,然后便问起王吉为何忽然来此。

    王吉请刘贺走到左右无人处,才禀报道:“国中来了长安的使者,持玺书至,要大王回宫中才能开启。”

    “玺书?”

    刘贺面露惊讶:“朝中为何忽然派使者来,没到入朝进谏献酹金的时候啊,寡人也没犯错。”

    不就是驰逐多了点、嘴馋杀了几十头牛么?虽然狩猎好玩,但野兽肉硬又骚,哪有牛肉好吃。

    刘贺最喜欢的,就是让奴仆将小牛肩肉切成如蝉翼的薄片,在名为“温鼎”的青铜炊具里涮着蘸酱吃,此为人间至美。

    想到吃的,刘贺一下子就担心起来:“会不会是来问罪寡人的!会不会像高后对付梁王彭越一样,把寡人剁成肉酱?”

    从小失去父母让刘贺很没有安全感,必须由那些信得过的奴仆近臣环绕,才能安心。更何况,一些老奴还隐晦地对他提及过,先王年纪轻轻忽然暴毙,死得有些蹊跷,这让刘贺在纵情驰逐之余,也会有富贵不久的忧虑。

    “大王勿忧,不一定是坏事。”

    说话的是昌邑国相安乐,他年纪才四旬有余,也穿着一身驰逐的劲装,刘贺对王吉是惧怕,对安乐却是喜欢,因为安乐极少劝诫,更多是顺从和放纵,甚至能跟他一起纵马比赛。

    安乐问王吉:“中尉,来昌邑国的使者都是什么身份?”

    王吉道:“左冯翊兼行大鸿胪事田广明,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还有……左中郎将,西安侯任弘。”

    刘贺一下来了劲头:“是和国相有过节的那位西安侯么?”

    安乐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冷静下来,笑道:“然,就是成婚时态度傲慢,没接大王贺礼的西安侯。”

    他当初却是将刘贺的贺金说成是自己的,被任弘拒绝后反告了一状,又让仆从奉厚礼去拜访厌恶西安侯的霍夫人显,霍显因任弘拒婚恨透了此子,只要能恶心那小孺子的都愿意做,倒是满口答应会庇护安乐。

    王吉肃然,批评道:“这件事却是大王有失妥当,列侯确实不能私下接受诸侯之礼,国相,事关重大,现在不是论私人恩怨的时候。”

    他看看左右,低声道:“夏侯少傅说,这使者的规格,与当年绛侯、陈丞相派人征孝文皇帝入长安一模一样!”

    刘贺还没反应过来,安乐眼中却已满是惊喜。

    “这就对了!”

    安乐拊掌道:“我早就听闻,天子身体欠佳,而诸侯之中的至亲,没有谁比大王还亲的。大王于位则臣也,于属则子侄也,若有不测,典丧之人,除了大王还有谁呢?”

    刘贺还不明白,甚至觉得这件事麻烦,嘟囔道:“为何要寡人去典丧,广陵王呢?他可是皇叔啊。”

    安乐只能直接告诉刘贺:“大王,天子无后,典丧之人,就是嗣君呀。”

    “啊!?”

    刘贺恍然大悟,也面露欢喜,表情定格了好几秒才喃喃道:“竟会有这种好事,难怪这几日经常做奇奇怪怪的梦。”

    王吉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对君臣:“事情还没定论,大王还请立刻随我回国都去,究竟何事,一开玺书便知。”

    “没错,没错。”

    刘贺这会对驰逐一点兴趣都没了,更高级的快乐在等着他,遂下令道:“立刻备马,最好的马,日行两百里,今天必须赶回去!”

    先前满口答应王吉以后不在路上驰逐,这会却是忘到脑后了。

    刘贺急匆匆地去更衣,王吉还在追着他请求待会表情收敛些。

    而那位侍奉在刘贺身边的谒者千秋,则靠近若有所思的安乐:“国相,朝中明知任弘与你有仇,却指派他作为使者,这是何意?”

    安乐也想不明白,先前他为了能得到霍夫人庇护,没少送礼物金帛,但仍不能安寝,如今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靠山,顿时放心了。

    他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昌邑群臣中,刘贺最亲近的莫过于自己:“若吾等猜测的没错,大王当真要进长安继帝位,我便是潜邸功臣之首,一如孝文皇帝之张武、宋昌,是要封侯甚至拜相的啊!”

    安乐冷笑道:“现在不该我怕任弘,该他怕我了!”

    言罢,安乐想到了霍氏故意派任弘作为使者的原因,一拊掌道:

    “我知道了,这或许是霍夫人的意思,让我在去长安的路上,挑挑此子的错处,之后便可寻个理由,夺了他的侯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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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演员请就位

    玺书只能在昌邑王宫大殿内开封,中尉王吉匆匆去巨野泽召刘贺归来,使者们得以在馆舍睡了一下午,养足了精神。

    是夜,他们再度入宫,灯烛之下,是昌邑王刘贺那紧张得冒汗的黑脸。

    此去大野泽两百里,还真叫刘贺连夜干回来了,却见其冠远游冠,穿着朴素的衣服,大概是路上被王吉等人劝着换上的。可看这宫室富丽堂皇,这昌邑王又哪里会是个节俭低调的人。

    而跟在起身后的,便是任弘初次见到的昌邑国相安乐了,这厮四十多岁年纪,留着三叉胡,腰杆倒是挺得很直,与任弘目光对上时,竟毫无畏惧之色,反而有些得意。

    哟。

    这时候田广明回过头来:“西安侯,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一直在盯着宫里计时的水漏,现在他看这玩意已经和后世看手表一样熟练了:“夜漏未尽一刻。”

    “夜漏未尽一刻,开玺书,昌邑王接诏!”

    当诏书念完,果然是天子驾崩,皇太后征昌邑王入京典丧时,刘贺立刻大哭起来。

    “陛下啊!”

    但只是干嚎,却没眼泪,这演技,在场的官场老油条们都看不下去,任弘小敛大敛当日好歹也使劲想伤心事,挤了点泪出来呢。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刘贺嚎了一会后,竟“晕”了过去,往地上一躺就不动了。

    演技太过夸张,还不等使者们上前,昌邑群臣便一拥而上将刘贺包围起来,掐人中的掐人中,中尉王吉朝他们抱歉道:“大王因过于伤心晕厥过去了,这就令医工来诊治,还请使者稍待。”

    他们七手八脚将刘贺搀回寝宫内,刘贺就立刻转醒过来,满脸的兴奋,还问安乐:“寡人方才扮得像不像?”

    刚刚却是群臣教他的,先装晕争取点时间商议一下如何应对。

    安乐垂首:“大王哪里是扮,是真的伤心啊!”

    刘贺又夸赞少傅夏侯胜:“少傅的阴阳推演果然厉害!”

    夏侯胜这神棍还是老套路,将天子的死和前些日子的天象结合起来:

    “三月丙戌,流星出翼、轸东北,干太微,入紫宫。占曰:‘流星入紫宫,天下大凶。’果不其然,如今宫车晏驾。”

    若是三月没有,那就继续往前推找,天下这么大,反正能找到他们需要的灾异或祥瑞,跨年也没事,还能推到四五年前呢!

    果然,夏侯胜又提起元凤三年昌邑社中出现的“枯木复生“异相,认为这是昌邑王一系将重新获得大位的标志。

    然而不等刘贺沉浸在这“喜讯”里,郎中令龚遂立刻就泼了他冷水。

    “大王,朝中由大将军霍光主政,掌权多年,霍子孟多谋善诈,天子在世时便委以政事,而天子年纪轻轻忽然驾崩实在蹊跷,此时来人名义上说是迎接大王,其实不可轻信。还望大王假托听闻天子病逝的消息过于伤心得病,暂勿前往,而效仿当年孝文皇帝,先派亲信入长安打探虚实。”

    这是稳妥的做法,夏侯胜也支持:“没错,昌邑社中枯木复生,虽是吉兆,但四月甲申,晨有大星如月,有众星随而西行。乙酉,又有牂云如狗,赤色,长尾三枚,夹汉水西行。”

    刘贺一愣:“这天象又是何意?”

    夏侯胜的解读与公羊派认为流星是战争的预兆不同:“大星如月,大臣之象,众星随之,众皆随从也。天文以东行为顺,西行为逆,此大臣欲行权以安社稷,太白散为天狗,应的是昌邑忽然重新得到大位,但朝中权臣运柄,福祸未知,不可不慎。”

    国相安乐却急了:“汝等糊涂!这次定大王为嗣君,实乃大将军之意,臣过去两年,没少在霍夫人面前为大王美言,王的英睿贤能才能让大将军知晓。”

    安乐这是在给自己邀功,要抢从龙首功了,虽然他给朝中报告的是:“王贺清狂不惠。”

    这也是为了昌邑王好啊,朝廷最喜欢这种吃喝玩乐不琢磨造反的诸侯王了,结果却歪打正着。

    “再加上大王是孝武皇后嫡孙,理应继嗣。故以玺书召王,使者驰四日行千六百里至昌邑,足见事情紧迫,怎么能耽搁呢?大行皇帝的至亲可不止大王,还有广陵王刘胥。如今大位空悬,若大王犹豫不往,朝中生变该如何是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没错,若是刘贺错失这良机,他如何从终日被任弘报复的恐惧中翻身?

    刘贺思来想去,还是按捺不住心里对大位的欲念。

    虽说他平日吃喝玩乐优哉游哉,可一些昌邑哀王的老仆、李氏外戚的门客,也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说当年李夫人和先帝的感情,说哀王是孝武皇帝最疼爱的儿子,理应继承大位,最后皇冕却落到幼子头上,为此愤愤不平。

    这些念叨留在刘贺心里,平时不敢有想法,此刻却全都冒了出来。

    “寡人不过是去取回本该属于我家的东西罢了。”

    一念至此,刘贺恨不得立刻就去长安,哪里还肯派人跑个来回观察情形。

    还算理智的几人见劝不住,只好与刘贺讲明利害。

    中尉王吉下拜稽首:“大王前往长安也未尝不可,但还请听臣一言。”

    “臣听说殷高宗武丁居丧,三年不言,现在大王因为丧事被征召,应日夜哭泣悲哀,慎勿兴举众事,哪怕丧事结束后,作为南面之君,也是不必多说话的。“

    “大将军霍子孟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皆知,他作为尚书,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武帝舍弃群臣,而把天下嘱托给他,大将军抱着襁褓之中的幼帝,发布政令施行教化,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

    “如今帝崩无后,大将军考虑可以奉宗庙之人,提拔而征大王入京,他的仁厚如此深重,切不能忘!臣望大王对大将军能事之敬之,政事专一听从于他,垂拱南面而已,愿王留意,常以为念!”

    王吉是聪明人,知道就算刘贺真做了皇帝,天下也是姓霍的说了算,而刘贺想要坐稳君榻其实不难,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

    听话!

    “理当如此,寡人会记着大将军的功劳。”

    和王吉劝他别驰逐,别杀牛一样,刘贺满口答应,但在换上了一身斩衰孝服后,却对还在商量准备事宜的众臣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寡人也睡不着啊,诸卿快些备好车马,吾等天一亮就上路!”

    ……

    这一夜,昌邑王宫鸡飞狗跳。

    诸侯国的宫廷虽不如未央动辄数千人,但也不小,刘贺让人将他们聚集起来,仆、师、侍中、卫士长、礼乐长,及被称为驺宰官奴的内廷从官,足有两百多人,从睡梦中被惊醒,都打着哈欠,或窃窃私语,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刘贺长于奴仆之手,对他们十分亲昵,虽然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脸上却掩不住笑意,对众人道:“都速去收拾行囊,天亮后跟寡人一起去长安!”

    “长安!?”

    群僚从官们皆惊,面面相觑,也有已知道消息的人暗暗传递,说这是大王要去当皇帝了。

    如此一来,众人就从诸侯王的亲信,变成了天子的亲信,皆面露喜色,甚至大声欢呼起来。

    还是郎中令龚遂立刻呵止了他们,将带头欢呼的几人押下去责打,又劝诫刘贺道:“大王既然急着入京以防生变,就不该带太多人。”

    “不行。”

    刘贺却坚持道:“父王母后早逝,从小到大,众人服侍了寡人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寡人要做皇帝了,岂能忘记了他们的好处?别说是人,就算平日养的鹰犬,也要带进长安去吃吃皇家的食粮!”

    刘贺是个很念旧情的人,虽然平日听了谏言点头应诺,可一旦做了决定也不容置喙。

    看着簇拥在刘贺身边对他恭贺谄媚,乱哄哄的群僚从官,龚遂越发忧虑。从去长安路途遥遥,人越多地方驿置接待越麻烦,就越容易出岔子,越会被有心人挑出错来啊!

    而朝廷的使者们,也在看着昌邑王宫内的这出闹剧。

    田广明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觉得这位王果然清狂不惠,相比于孝文之谨慎小心,这位是真的好急。

    刘德则暗暗摇头,眼里尽是失望,刘贺果然还是没有孝文之城府啊。

    光禄大夫丙吉则默默看着,将每一件事都记在心里。

    而他的神情,也在任弘眼里。

    任弘先前笃定霍光会派自己来,靠的不是对历史的先知先觉,而是被霍光坑过几次,敲打一番后琢磨出来的。

    果然,大将军还是想以自己为棋子,一来可以试探刘贺如何处理安乐和自己的关系,二来,也想看看任弘如何对待新君。

    而有一个人,则是负责将刘贺、任弘的反应,沿途发生的一切禀报给霍光,应该不是田广明,而是曾做过大将军长史的丙吉!

    这种老实人,最适合暗中观察了,原本的历史上,刘贺被废时遭列举了一千多条罪状,路上就有不少,莫非就是丙吉记下的?

    这场大将军霍光故意安排的戏,如今刘贺、任弘两位主演已经就位,配角安乐也自以为翻身眉飞色舞,丙吉那边摄影准备就绪,只等天亮上路,好戏就要开幕了。

    而路上该怎么做,任弘已经了然,相比于刘贺这忽然被推上前台,演技“炸裂”的流量小生,任弘在长安的大染缸里混了几年,不敢跟老戏骨们比,演员的自我修养还是有的。

    “大将军想看什么……”

    “咱就给他演什么呗!”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79章 孤臣孽子

    任弘是置所小吏出身,对邮传制度十分熟悉,知道大汉的公车按照拉车马匹多寡、优劣,一般分为四等:置传、驰传、乘传分别是四匹上、中、下等马拉车,一匹马或二匹马拉传车为“轺传”。

    当年傅介子出使西域归来,以及任弘从金城郡回长安,都只有资格坐驰传。

    除上述四种外,还有特级传车,谓之“六乘传”,为汉文帝从代国前往长安时所乘。

    而霍光给刘贺准备的,乃是自大汉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七乘传”!规格之高,一来突出其钦定的嗣君身份,二来也意味着得快马加鞭。

    急性子的刘贺确实不像谨慎的汉文帝,接到玺书的次日,因为带的人马太多,张罗到正午才离开昌邑,下午脯时,也就是四点左右便抵达定陶,赶了一百三十五里路。

    他好似是将整个昌邑王宫的从官都带上了,洋洋洒洒两百余人,或乘车或骑马,规模庞大,引发了沿途骚动。因为大热天赶得及,马也一匹接着一匹死在路上,最后还是郎中令龚遂力谏,刘贺才不情不愿地让人将疲倦不堪,已经无法跟上队伍的五十多名侍女、郎官、谒者留在定陶。

    眼看还早,又赶了百余里抵达冤句县,本来习惯了驰逐的刘贺还想继续走,一来是刘德有点受不了了,年过五旬又为了服丧一天没吃饭的龚遂甚至中暑晕厥,二来连备用的马匹都死得差不多了,只能停在冤句更换。

    队伍太过庞大,而冤句小县也,置所区区几十个人忙张罗吃食草料,又要派医工照顾中暑的龚遂、刘德,手忙脚乱。

    在这当口上,任弘正就着清水咽粗糙的麦饭,刘贺却遣其亲信,谒者名千秋者来请他过去。

    “昌邑王找我有何事?”

    “西安侯去了便知。”

    任弘想了想后,擦干净嘴,将佩剑卸下来不带,又喊了杨恽同行,不可不防啊,眼看天就要黑了,万一安某人要给他整一出林教头夜闯白虎堂,这场戏就不好演了。

    进了刘贺居住的单独小院内,案几上倒是没有酒食,但有一口正在冒热气的“温鼎”,温鼎乃青铜三足器,上端是一个肚大口小的容器,便于盖上盖子,下端连接着一个炭盘,其实就是后世的火锅,任弘在长安就用这东西涮过羊肉。

    未来的海昏侯脸依然很黑,见任弘来了十分热情:“寡人在昌邑就极好以温鼎为炊器,去年起便听闻西安侯府庖厨乃是一绝,其中一道菜便是以红铜制鼎,涮以羊肉,再蘸着胡麻捣制的酱食用。”

    “西安侯国产的胡麻酱在梁、齐、楚地都很受诸侯豪强喜爱,刚一到摊上就被抢光,寡人好不容易派人购得些许,尝过之后果然极妙。”

    用二人都喜欢的美食作为开场白,套了半天近乎后,刘贺起身招手道:“今日寡人服斩衰之丧,三日不食,带着它也没用,只能空着肚子喝点温汤,想要以水代酒,与西安侯说说话,听你讲讲西域和河湟的事迹。”

    任弘才不信刘贺真能像龚遂那样饿两天,多半仆从们偷偷带些鱼肉食物进来,自以为隐蔽,却逃不过丙吉和他的眼,可这又是哪出?

    他却不坐,目光瞥向刘贺身旁的那人,却是安乐,看任弘的眼神,依然是得意而无畏。

    任弘一拱手:“大王应该知道,我与昌邑国相是何关系吧?”

    刘贺轻咳一声:“是有些误会,寡人今日请西安侯来,就是想要为汝等解开,国相,快向西安侯敬酒赔罪!”

    安乐心里是不愿意的,都怪那中尉王吉,虽然被留在昌邑国处理后续国事,得晚点才能赶到长安,送刘贺出城时却不忘唠叨。叮嘱刘贺要对四位使者敬重些,其中“西安侯国之骁将,大王切不可轻慢”。

    于是昌邑王便一拍脑袋,来到定陶后,见任弘看向安乐的眼神总冷冷的,手还摸着剑,竟自作主张,想要为安乐和任弘解仇。

    安乐却不以为然,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反杀此子,毕竟看起来,任弘在朝中毫无依仗,还得罪过霍家,被霍夫人记恨。

    两千户列侯?军功赫赫?当年魏其侯窦婴的食户难道比他少,平定七国之乱的功劳比他小?一旦窦太后去世没了靠山,还不是被田蚡轻而易举弄死了!

    但既然昌邑王执意,安乐少不了装一下,起身慢悠悠地举装水的樽,端到任弘面前。

    任弘却不接。

    “误会?”

    任弘摇头:“不是误会,是仇雠,居大父之仇,当与居兄弟之仇同,虽然可以入仕,然弗与仇人共国,更何况同席?弘今日街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否则……”

    西安侯虽然武艺不行,但别人不知道啊,真当他是能仗剑横行的勇士,此刻眯着眼睛盯着安乐,还真有点虎视之意。

    安乐不由后退了几步,看了一眼任弘腰上,没带剑,这才再度硬气起来:“否则如何,君侯还要当场将我杀了不成?”

    “我大汉有律令,若己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当年郭解少时以躯借友报仇,尽管逃过一时,但是法网恢恢,最终还是被孝武皇帝下令族诛。”

    安乐接下来的话是说给刘贺听的:“更何况,西安侯读书读得不透啊,儒经里说,父无辜被杀,子复仇可也,然父有罪被诛,子仇,推刃之道也,我当年举咎任安合法合理,孝武皇帝做了最后裁决,下狱审讯诛杀了他。西安侯该怨,就怨大汉律令和孝武皇帝,恨我这个尽忠职守的小吏作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从安乐那张有些得意的脸上说出来咋就这么欠揍呢。

    更何况大汉复仇成风,谁跟你讲理智?任弘只知道,想要在江湖上混,孝孙就必须演到底。

    但虽然民间鼓励,律令却禁止,除非舍得一身功业,否则确实没法学匹夫们,直接仗剑杀之。

    “止!”

    这时候,刘贺眼看二人非但不能解仇,甚至当场吵了起来,连忙制止了他们,他今日就想做个和事老,便亲自勺了两盏热水,一盏递给安乐,一盏给任弘:“二卿皆是国家重臣,今后是要同朝共事的,何必如此呢。“

    “大王此言有理,我愿和解。”

    安乐立刻接杯盏放到嘴边,任弘却仍不动。

    刘贺走到他面前,将盏递了过去:“再过些时日,寡人就要称朕了,西安侯难道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给么!?“

    任弘看着刘贺,他本性不算坏,甚至有些少见的人情味,但就是太天真。

    这小年轻十多年来生活在温室里,要啥有啥,也从来没和人耍过心机,不懂社会人心险恶啊。

    他莫非真以为,名为天子,就真的有天子的权势?若这世上的事,都是名与实符,那刘弗陵也不会含恨而终了。

    权力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霍光一天还在,权柄和杀人的剑,就都攒在其手中。

    所以,我不给你面子又如何?

    任弘接过杯盏,当着刘贺、安乐以及身后杨恽的面,将其倒在那温鼎的炭盘里,将其浇灭:

    “亲始死,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大王为大行皇帝服子丧,非但不能食,连火也不能点,这次请记住,下回不要再犯了。”

    言罢一作揖,扔下满脸尴尬的刘贺和大喜的安乐就往外走,只到了门口才故意停下,回过头道:“昔日伍子胥为父复仇,春秋大之,有时候至亲之仇,哪怕天子之令也无法化解。”

    任弘的话提高了音量,连外头的奴仆都听得到:“所以,别说大王如今还不是天子,就算已登基佩皇帝玺绶,将天子剑架在我脖子上,这解仇之水,弘也不能喝!”

    ……

    出了刘贺居住的小院门后,外边天色已大黑,刚才的事惊动了整个驿置。

    刘贺那些随着他鸡犬升天,正得意洋洋,全无礼仪尊卑的随从们这会却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任弘,觉得此人真不怕死,竟敢开罪未来的天子。

    而从长安跟来的几名郎卫则对任弘侧目,作揖时不敢视之。

    任弘倒是一眼看到,对面楼上,和他一样穿着齐衰孝服的光禄大夫丙吉,在负手看着这一幕,方才的一切都没逃过丙吉的眼睛,未来也会传到霍光耳中。

    而等出了驿置大门,任弘去远处露天的旱厕撒尿时,杨恽却默默站到他身后,嘀咕起来一段话:“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意思是,只有孤立无助的远臣和贱妾所生的庶子,正是他们持有警惧不安的心理,经常操心着危难之事,深深忧虑着祸患降临,所以能往往能明晓事理。”

    这个聪明过头的家伙,看着一脸淡定的任弘笑道:

    “道远,让我来猜猜看。”

    “你莫非是要故意开罪新帝及安乐等藩邸众臣,与之彻底结怨,借此来斩断退路,好做大将军一个人的‘孤臣孽子’么?”

    任弘白了一眼杨恽,此时此刻,这家伙的脸嘴,与他们弘农杨家的后代杨修像极。

    “杨子幼。”

    “嗯?”

    “你知道的太多了。”

第280章 寡人有疾

    平心而论,虽然带着将近两百名近臣奴仆,但昌邑王的队伍居然没在路上出什么大乱子,这得益于昌邑郎中令龚遂对他们的耳提面命。

    老龚是昌邑国本地人,身材和大将军霍光一样矮,为人忠厚,性格刚毅临难不苟。他是明经儒士出身,竟真的遵循着人臣为天子服丧的齐衰制度,两日不食,只喝一点清水,赶路中暑几乎倒下,但还是硬撑着起来管束众人。

    自从被任弘在冤句置鸡蛋里挑骨头后,刘贺消停了许多,在龚遂劝诫下一板一眼恪守礼制,虽然背地里肯定由奴仆夹带食物去吃,但使者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之后的行程一路无事,路过济阳县时,为了让队伍能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路,刘贺让人去买了当地著名的长鸣鸡。

    途经洛阳时,又令大奴善去市上购买了豫州著名的“合竹杖”,赠送给田广明、刘德、丙吉和龚遂,连续赶路可把这群五旬老臣累坏了,这算敬老之举。

    这两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出格值得被谴责的罪过——起码现在不是。

    离开昌邑后第四天,队伍抵达弘农郡,三日不食结束,刘贺可以开始食用稀粥,不用再每天装作虚脱了。但这一夜,他却在弘农馆舍里失眠,也不知是明日就要入关故而激动,还是别的原因。

    大奴善是昌邑哀王时就服侍于宫中的人,抚养刘贺长大,陪他玩耍驰逐,最了解这位小主人的性情,守在外面听到刘贺辗转咂嘴之声,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大王不可一日不御女啊。“

    好色无厌,是刘家王爷们的通病,大概传自永远管不住下半身的刘邦,除了身体不好早丧的那些,多年优渥的生活让他们成了精力旺盛的大种马。无不多纳妾婢,多者百数,昔日沛县小姓刘氏迅速繁衍成天下大姓,最高纪录中山靖王刘胜生了一百二十多个儿子。

    刘贺虽无法和前辈相比,但也纳十余妾婢,年仅十八就生了两个娃,还收集了一些关于房中术的书籍。

    汉人对性尚不特别忌讳,房中术可不是什么荒淫放荡的事,而是堂而皇之的养生手段,贵族讲究这样的法术,是为了乐儿有节,和平寿考,据说修炼得法,可以白日飞升!

    正因如此,民间石画像上男女交合图随处可见,当年孝武皇帝还公然和据说精于此道的韩安国深入探讨过呢。

    故刘贺每夜无女不欢,然而因为赶得急,婢女们都在定陶时遣回昌邑了,起居都是能吃苦的男奴在伺候,上哪找女子去?

    但身为奴仆,最必备的技能是什么?识天下大势,分清轻重缓急?

    都不是,他们最重要的便是体恤主人,主子没说的要想到,没吩咐的要提前做到,如此才能伶俐讨人喜欢,恩宠不绝。

    “买。”

    大奴善颇通此道,摸出一枚金饼,扔给几个下奴:“春后有旱灾,如今正是青黄不接,肯定有庶民撑不下去将儿女插着草标出卖。一个时辰内,去打听到谁在卖,或者想卖,然后买一个年龄合适,模样周正的来,记住,万万不可像在昌邑国中一样硬抢。”

    一个小奴迟疑道:“民间孝子为父辈服丧尚不能御女,何况是大王?再说了,当着朝廷使者的面,如何能带得进去?”

    “你这拎不清的蠢奴。”大奴善板起脸:

    “劝诫大王清心寡欲守丧,那是大臣的事,可若是让大王寂寞无眠,便是做奴婢的无能。“

    “按理说前些天大王也不能吃饭,吾等不也照样偷偷夹带进去让他饱腹么?”

    他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教众奴从官:“用布带将买来的女子勒住嘴,勿使出声,塞进我奉命为大王置办丧服和换洗内裳的车中送进去,侍卫多是大王的人,自会放行。“

    而一个多时辰后,还在辗转反侧十分烦闷的刘贺,却听到了轻叩门扉的声音。

    是满脸焦急的安乐,下拜压低声音道:“大王……出大事了!”

    ……

    “善他将女子藏在衣车中欲云进馆舍,寡人不知道此事啊!“

    刘贺满脸惊讶,他方才确实动了点派人去城中寻女子来泄欲的心思,但又收回去了。

    任弘当日那句“大王尚未为天子“让刘贺又气又怒,但也清醒了点,没那么得意忘形了,大位就在眼前,刘贺自己也不想出岔子,怎么也得忍到登基真正成了皇帝再说。

    到时候就和孝武皇帝一样了,想上谁就上谁,想杀谁就杀谁!

    安乐很焦急:“臣也不知啊,大概是善自作主张,他还以为自己做事隐秘,却因夜里遣奴婢出去形迹可疑,被任弘小儿派人跟踪,又在衣车里逮了个正着!如今任弘带人堵在门口,要求交出善来审问,中郎将正在与之周旋。“

    “任弘,又是任弘。”刘贺发现此人偏偏与自己过不去,大惊:“郎中令怎么说?”

    安乐道:“郎中令说,不管大王有无号令,为何要因为一个蠢奴败坏名声,毁了大事呢?请立刻将善定罪,交给郎中令和卫士长处死,来洗刷大王的污名!”

    刘贺却不同意:“不行,寡人年少时父王、母后皆薨,是善等老仆忠心侍主,将寡人抚养长大,寡人想要释其奴籍,他却死活不愿,说要服侍寡人到死。“

    言语中刘贺真情流露:“眼看寡人就要登基为帝,可以让他享受富贵,得封侯之位了,焉能坐视其死去?更何况善之所以寻了女子来,也是为了寡人好啊……”

    他竟将藏在院子里瑟瑟发抖的善召来,问那女子究竟是买的还是抢的。

    “确实是买的,女子父母自愿,她也自愿服侍大王,以求富贵!”善稽首如捣蒜,现在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但还有一丝侥幸心理,昌邑王很快就是天子了,对天子来说,找个女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贺竟也松了口气:“大善,既然你情我愿,是正常买卖,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奴婢愚钝,大王也不分轻重?”却是龚遂从院外匆匆赶来,严肃地说道:

    “大丧宣淫,重罪也!昔日常山王刘勃,其父常山宪王丧期内,刘勃与女子奸淫,废徙为庶人。”

    “而楚王戊以薄太后国丧期间**饮酒,被人告发,削地。“

    “汉家以孝治天下,故历代先帝谥号皆加一‘孝’字,如今大王为大行皇帝服子丧,却闹出了奴婢想要带女子入馆舍的丑闻,于大王继嗣十分不利啊。”

    龚遂跪下,苦口婆心地说道:“西安侯察觉此事后,倒是没有大肆宣扬,只带着亲信来将事情告知于臣,说是善身为奴婢,想要带女子进入驿置淫乐,犯了死罪。他说,大王要么自行诛杀,要么就将善交出去让法官审讯。”

    “这西安侯是想要以臣逼君么?寡人的家奴犯错,由王国官吏自己处置不行?”刘贺瞪圆了眼睛,心里乱如麻。

    倒是善也终于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此刻一咬牙一顿首:”老仆几坏大王之事,愿以一死而洗刷大王不孝污名。“

    言罢竟起身夺了侍卫的剑,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而当龚遂拎着善的头颅来交给任弘时,静静站在门口堵住昌邑王退路的任弘却向他一作揖:

    “昌邑王大义灭奴,无愧为大将军看中的贤王。”

    任弘抬起头,看着龚遂道:

    “善固有大罪,但郎中令作为昌邑王的侍卫近臣,常在王左右,行则参乘,职责是为昌邑国管理宫廷从官,仆役犯了忌,龚君就没有责任么?”

    龚遂面色凝重,良久后,解下了自己的印绶:“老夫为昌邑王驭下无能,当……坐之!”

    ……

    少顷,一直在置所另一个院子暗暗关注此事的丙吉听说,任弘得了善的头颅,又逼得龚遂向刘贺引咎请辞昌邑国郎中令职位后,便停止“逼宫”,放了那女子离开,不再追究此事。

    只派杨恽来,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禀报给此次主官田广明知晓。

    丙吉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西安侯,没有被仇怨冲昏头脑,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他当然知道大将军派任弘来迎昌邑的原因:以其为棋子,进一步考察刘贺的为人处世,这些日子基本都试出来了,果如传言,清狂不惠,徇私情而无大智,是个好糊弄的主。

    至于其沿途犯的错,虽然通过丙吉,会一事不落传到大将军耳中,可大将军会因此反悔,打消让刘贺继位的念头么?

    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过,这样的人,看上去挺适合垂拱南面,为何要反悔啊?

    四人的主要使命,是征刘贺迅速入朝承继大位,让霍氏迅速解决政治危机,进而继续推进对匈奴的战争,完成大将军的夙愿。

    而不是要揪着刘贺的小错不放,将丑闻公开,闹得天下皆知,耽搁了其继位,那反而是在给大将军添麻烦!

    而任弘做的事,虽有故意逼宫与新帝结怨,以再度得霍光信任之嫌,却能适可而止,颇有分寸。

    丙吉默默颔首:“昔日大将军冷落闲置西安侯,但此事之后,或将重用。“

    而后又露出了无人知晓的笑:“皇曾孙能与这样的人为友,真是大幸啊!”

    ……

    ps:只有一章。

第281章 存亡之机

    “道远为何不索性将此事声张开来,让昌邑王陷入丑闻中,在大汉,国丧期间**可是大罪啊。”

    这一夜的惊变结束后,跟着任弘“逼宫”的郎卫们都有些忐忑不安,这下他们跟着左中郎将一起,将新帝彻底得罪了。

    倒是杨恽满脸淡然,甚至故意如此发问。

    “楚王刘戊稍淫暴,在位二十年,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薛郡,昌邑王这更严重,按理说,他为先帝服的是子丧,一旦坐实,便是废王位远迁徙,其属臣也要受罚,道远大仇岂不得报了?”

    任弘白了杨恽一眼,懒得理这个装糊涂的家伙。

    霍光想用他试探刘贺,观察其沿途举止,甚至让丙吉暗暗收集黑料。

    但用不用,什么时候用,只有霍光能够决定,轮得到他一枚棋子启衅?自作聪明,冲锋陷阵,和那一心为主人“分忧”,最终却制造麻烦的大奴善有何区别?

    几百年前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是人类最高的学问,此言不虚,在政治运动中,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什么时候开第一炮是有讲究的,有时只差了几个月,下场却完全不同。

    任弘听过一位名为“胡建”的循吏事迹,胡建字子孟,是河东人,大将军霍光的老乡,汉武帝天汉年间做了北军正丞,虽然清贫却爱护士卒,深得军心。曾带着士卒斩了贪婪犯法的监军御史,此事震惊北军,却被汉武帝认可,胡建由是名声大噪,成了敢于向权奸开炮的急先锋。

    胡建后来做了渭城令,天子的姐姐盖主情夫丁外人骄纵,与京兆尹樊福有仇,竟派人刺杀了他而逍遥法外。盖主抚养天子长大,恩宠颇厚,内有上官氏庇护,外结燕王为援,三辅官吏皆讷讷不敢处置此案,唯独胡建又站了出来,直接前往盖主家中搜捕刺客,与公主门客骑奴爆发了一场流血冲突。

    这成了元凤元年极大的**,盖主反诬胡建目无尊卑,伤主家奴,当时反霍光的势力已开始联结,就在众人都以为霍光会为胡建主持公道,杀杀敌人们的锐气时,霍光却只将奏疏留中不发,看似维护胡建。

    后数日,轮到上官桀代霍光主事时,便令人逮捕胡建,胡建自杀,一个正直循吏就这样死了,三辅吏民称冤,对上官、盖主集团的民愤彻底被掀起。

    沉寂数月后,杜延年告发燕王与上官氏谋反,再度开炮,大将军光族上官氏,杀盖主,天下人拍手称快,事后杜延年封侯。

    国家当然需要胡建这样秉公无私的人,看到“奸邪”之事便立刻发难。

    但任弘能敬之,却不愿做胡建,稀里糊涂为人前驱。

    原本的历史上,刘贺在位27日被废有很多原因,但绝不是因为荒淫无度和糊涂不惠,而是在其登位后,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触到了大将军的禁脔。

    任弘只需要带着工具人的觉悟,将绞索交给霍氏,顺便提前站队表明立场即可。

    他已逼得龚遂辞去昌邑郎中令一职,到长安后可能会被追责远徙,恐怕不能留在刘贺身边。刘贺此行本就如履薄冰,只是他没有意识到危险,在旁提醒的人又少了一个,掉进冰窟窿中的概率大大提高。

    接下来交给时间即可,也算救了龚遂一命。

    不过任弘也有隐忧:“背后有霍光的人盯着,我不得不有所作为,可做得越多,对此事的影响也越大,会不会导致历史发生变化?”

    从刘弗陵等人身上,任弘虽然看到了名为“命运”的东西,但还是觉得,除了身体不好猝死似乎没得救外,没有什么天注定,每一件事都有因有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刘病已与他家的往来,或许只是多吃了碗面条,竟导致头胎从男娃变女娃,历史上的汉元帝直接被抹杀了。

    那他今日如此刺激刘贺,又会导致怎样的变动呢?

    见任弘默然沉思,一旁的杨恽讥讽仍然不停,打趣道:“道远啊,大将军当年招婿你不愿,这时候才投入霍氏门下,会不会晚了点?”

    当然不晚。

    任弘一笑,对这件事,他倒是一点不担心,因从霍光招婿时起,任弘就摸清了一件事。

    等杨恽走后,任弘暗道:

    “大将军他……想要我啊!”

    ……

    而刘贺那边,因为善的死哀痛不已,又对挂印请辞的龚遂十分不舍。

    “郎中令一定要弃寡人而去么?”

    虽然平时很烦龚遂三天两头进谏,到了掩着耳朵逃跑的程度,但刘贺对这位父王留下的老臣还是尊敬的,这几日经历了波折后,不安全感剧增,一时竟舍不得龚遂起来。

    龚遂已免冠,露出了花白的发髻:“老臣只能以待罪之身再陪伴大王几日,等进了长安,恐怕将因此事被再度追责远放,就不能服侍左右了。”

    龚遂很清楚大汉问责的规矩:诸侯王有错,王国大臣也要受过。这样的丑闻被人发现,虽然没有张扬,但光死一个善是不够的,他龚遂,得为刘贺背下这罪名。

    经过这几日的事,刘贺已意识到,在拿到天子剑前,他仍只是昌邑王,号令不动任何人,任弘方敢蹬鼻子上脸,遂咬牙道:

    “郎中令放心,等寡人登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你重新召回,第二件……便是让那任弘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

    “万万不可!”

    龚遂大惊,因安乐不在,才有机会说以下这些话:

    “臣倒是认为,西安侯没有恶意。”

    刘贺不解:“这还没恶意?他非但对寡人不敬,口出狂言,还因为小事逼死了陪伴寡人十多年的忠仆,寡人看,他就是恨屋及乌,因为安乐与其祖有仇,便想阻挠寡人顺利继位!”

    龚遂摇头:“西安侯若真这么想,便会故意让善将女子运入馆舍再发难,并将事情闹得天下皆知,而不会如今日这样适可而止。”

    “春秋时,司马穰苴拒绝齐景公夜饮之邀,非不敬其君也,立表下漏杀宠臣庄贾,非不忠于齐也,只是因为刚直。西安侯功勋赫赫,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与司马穰苴颇似,此社稷之臣也。”

    还有些话龚遂不敢说,后齐景公听信谗言,将司马穰苴罢黜,未几抑郁发病而死,而国人因此悲愤,不爱公族,反附田氏,遂有田氏专权代齐之事。

    龚遂是忠诚的,只能赶在自己彻底离开刘贺前,为他安排好以后的事。

    “故大王登基后,一定要褒奖重赏西安侯!”

    刘贺默然不言,龚遂知道年轻的王性子直,想法也简单,还是过不了心里的坎,遂低声劝道:“大王还记得先前做的怪梦和昌邑宫中出现的怪事么?”

    刘贺颔首,那些事让他困扰了很久,也不知是御女太频繁眼花了还是真的:他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后见熊出没于宫中,然左右皆莫见,又有大鸟飞集宫内,王榻上更出现血污的痕迹!

    这年头,当然没有走近科学一点点探寻真相,众臣都只认为是异相。龚遂和夏侯胜曾一一为刘贺分析过,分歧只在于,龚遂认为这是昌邑亡国之兆,夏侯胜则推演阴阳,觉得昌邑宫空,是昌邑王或将移往他处。

    如今看来,似乎是夏侯胜的推演更接近些,但龚遂仍坚持己见。

    “在昌邑时,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悦,虽然有所改观,但没几日就将伴读的儒士轰走,依然亲近群小,渐渍邪恶之习。”

    在龚遂看来,这位年轻的王本性不坏,起码不像江都王刘建那般禽兽行,或者学胶西王,杀戮劝诫他的大臣,每次都是讷讷认错,只是没耐心,几日后又我行我素了——少年人谁不是这样?

    “这趟入长安典丧,其凶险臣与王中尉也都为大王说明过,然大王仍没放心上,以至短短数日,西安侯就揪住了大王两件过错。等进了长安,会有先前百倍的眼睛盯着大王的一举一动,他们恐怕就不会如西安侯一样,轻轻揭过了。再这样下去,大王能否继位,还是未知数。”

    “此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接下来该怎么做,大王宜深察之!”

    放在昌邑时,刘贺嘴上应诺,心里肯定不以为然,哪家诸侯不这样,哪有龚遂、王吉说得那么夸张?

    可这几日来,这个从小到大都顺顺利利,从来没被社会毒打过的青年,第一次遭遇了挫折和亲近人死在面前的痛苦。

    原来世上的事,并不总是如他心意啊,更担忧的是,连一区区列侯都敢对他如此不敬,更何况龚遂、王吉频繁提起的大将军霍光?

    这趟入京,莫非真如夏侯胜算的,大臣运柄,福祸未知?

    他有点怕了。

    刘贺严肃起来,朝龚遂作揖:“这次寡人一定听龚公和王中尉的话,继位之前,加倍小心,不会再给任弘挑出错来!”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82章 母后

    “昌邑王在鸡鸣前后抵达灞上,新上任的大鸿胪便乐成郊迎,主管车马的奉车都尉金赏奉上天子的乘舆车。”

    虽然丙吉年纪不小,经过来回跋涉后满脸疲倦,仍将过去十多天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霍光,如今已说到刘贺入京的表现了。

    “昌邑王贺称自己只是诸侯,不敢受,再三推辞后,按照大将军的吩咐,按照皇太子规格的舆车接他入京。刘贺只请求大鸿胪,让已引咎辞官的昌邑郎中令龚遂同行入长安,大鸿胪允之。”

    “天明时分,车队抵达广明东都门。”

    长安城区之外,还有广袤的郭区,所谓一百六十闾,起码一百五十个里闾在郭区中,东郭区也有墙垣和大门,称之为东都门。

    “广明”则是广明苑,丙吉知道,卫太子之子,即所谓“史皇孙”刘进以及他的妃子王夫人,安葬于附近。而史皇孙的儿子,皇曾孙刘病已,还是婴孩时系于郡邸狱中,恰巧丙吉便是廷尉右监,管理监狱。

    他同情这孩子无辜,挑选了两个女囚徒,命令她们轮流护养刘询,花钱为他治病照顾,如是数年,直到获得大赦出狱为止。

    这件事是个秘密,丙吉从来没对人说,但他一直记得并关注着那皇曾孙,反倒是自称小时候同样系于郡邸狱,受过他恩的西安侯任弘……

    丙吉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眼下,他专注于将事情一五一十回禀霍光,句句属实,因为丙吉知道,大将军在征王使团里安排的眼睛,可不止他这一双。

    但语言这东西就是这么奇妙,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语气说出,强调不同的部分,给人的观感完全不同。

    “龚遂步行于昌邑王车下,一看到东都门,便下拜道:‘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

    “昌邑王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在车上大哭起来,然哭而无泪,声音沙哑。”

    “昌邑王就这样干嚎了一路,等进了长安城,将到未央宫东门苍龙阙。龚遂又说,昌邑国的吊丧帐篷在阙外驰道北,离此不到几步,大王应该下车,向着宫门面向西匍匐,哭至尽情哀伤为止。”

    “王贺如是照做,眼下待在昌邑国长安邸舍处待诏,龚遂仍以门客私从身份跟随。”

    霍光听罢,给了第一个指示:“龚遂既因驭下无能而请罪,为何还能待在昌邑王身边?让廷尉将他带走审讯,按照律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在意昌邑王。”

    根据丙吉所见所闻,这昌邑王最初确实如其相安乐上禀朝廷奏疏里说的“清狂不惠”,虽然明面上只被任弘揪出来两个错处,但在丙吉这样的老吏眼里,起码能罗列二十条罪过。

    但都是小事,霍光不打算追究计较,值得注意的是,在弘农被任弘吓唬一通,死了亲近的大奴后,昌邑王一改先前做派,变得谨慎起来,对龚遂言听计从,礼仪上不敢大意。

    霍光不希望君主太聪慧,但也不愿他是个不识大体给中朝添麻烦的,现在的昌邑王倒是还行,起码像个会听话的,符合霍光心中垂拱之君的形象。

    没有比昌邑王更符合大汉和霍氏公私两利的人选了,那就凑合着用吧,还能换不成?

    霍光抬起头:“任弘何在?”

    “按照规矩,向光禄勋回禀复命后就匆匆归家了。”丙吉道:

    “听说其妻乌孙公主已临近产期。”

    霍光颔首,任弘还是有弱点的,那就是情,为了与乌孙公主的情,不惜拒绝了他女儿,换来了一年的闲置,恐怕不好受吧,呵,让你当初满脑子都是长腿胡姬。

    而霍光又给他一个“护羌校尉”的职务,同样无兵无权,但任弘硬生生做出了成绩。

    没兵?自己说服太守,募当地民众入伍,招纳小月氏。没权?自己创造,一举解决了河湟羌乱,金城属国设立后,不专门设置都尉,而归护羌校尉管辖,地位较以前有所提高。

    霍光明白,他们这样的人,尝到权力的滋味后,再想放下来,可就难喽,所以任弘才如此急迫地与昌邑王结怨,用斩断退路的狠招,来向自己表忠心:

    “我连未来天子都开罪了,除了大将军,还有谁能庇护我呢?”

    确实,随着对他以“卫霍”视之的大行皇帝驾崩,任弘只能回头,回到大将军这。

    一招妙棋试探了两个人,霍光十分满意,甚至还有些自得。

    “昌邑王可承大统,让大鸿胪立刻安排,让他明日入宫谒见大行皇帝灵柩及皇太后,先立为皇太子。”

    至于任弘……

    霍光阴沉了多日的心情似乎有些转晴的迹象,暗道:

    “下半年击匈奴救乌孙,此子还要出大力,是时候给他一点实权了。”

    ……

    这一日,仍是在未央宫前殿,百官会临,位定,谒者引昌邑王当御坐殿下,北面。御史大夫蔡义站在刘贺西北,东面立,开始读策书。

    “《春秋》之义,有嫡立嫡,汉制承爵,若无子,传嫡孙。今大行皇帝无嗣,孝武皇后嫡孙昌邑王贺,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宜继大统。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皇太后之懿诏,昌邑王贺立为皇太子,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策书念毕,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亲持皇太子印绶,东向授刘贺。

    这不是刘贺第一次见霍光,他六七年前也有一次入朝觐见,只是当时年纪小,满脑子都是玩,根本没印象。

    而今日就不同了,面前的人,就是王吉、龚遂们提及都要小心翼翼的权臣,自己能不能当皇帝全凭他心意。

    此时看着霍光缓缓走来,刘贺第一反应就是:

    “好矮!”

    霍光起码矮了他一个头,容貌也不出众,除了双眉间距有些宽,其余都很普通的样子嘛。

    但按照对龚遂的承诺,刘贺还是放低了姿态,躬下身子,恭恭敬敬接过霍光递来的印绶。

    霍光打量着刻意弯腰,好让他能够平视的刘贺,目光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沉声道: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邦,太子可以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哭踊如礼,尽孝子之仪了。”

    “谢大将军!”

    刘贺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但又感觉有些奇怪。

    “执掌天下权柄的大将军霍光,看上去挺和蔼的嘛,说话轻声细气,还这么矮小,哪有别人形容的那么骇人。”

    相比之下,那个声音贼大,三番两次朝他吼的任弘似乎更可怕可恨些。

    刘贺太年轻,不懂有人凶在外表,有人凶在内心,在他面前不卑不亢,能直犯君颜的西安侯现在见了霍光,比谁都乖巧。

    这一迟疑,原本刘贺答应龚遂,接过印绶后要自己加点戏,就对着霍光再拜三稽首的流程,竟没来得及做了。

    “不做也不碍事吧。”

    刘贺懵懵懂懂地跟着礼官走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开始痛哭,还要边哭边顿足。

    虽然迫不得已,让昌邑王以外藩入承宗庙,但宗法辈分不能乱,昌邑王要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经过被册封为太子,认比他只大三岁的刘弗陵当父亲。

    从此以后,刘弗陵才是刘贺宗法上的亲爹,而昌邑哀王则只是血缘上的假爹。

    百官都盯着这位“皇太子”的一举一动,昌邑王虽然放任悠游,性情跳脱,可诸侯皇室礼仪是从小就学的,也算“贵族底蕴深厚”,尽管他是个差生,但被礼官引导着也能照做个七七八八。

    等刘贺哭了半响,脚都跺疼后,三公升阶上殿,仪式才算结束。认完爹还要认妈,刘贺又得绕过灵柩,来到“皇太后”上官氏面前拜谒。

    刘贺身边不缺漂亮女人,可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新脱俗的:

    只见上官澹头上是素白麻带,身上月白葛袄,玄色披麻,着白素裙,跪坐在灵柩旁。其容貌眉弯柳叶,脸上不施粉黛,神情哀伤,因为长期服丧少食,下巴越发显得尖俏,清洁若九秋之菊,人见皆怜。

    但即便是斩衰丧服,故意盘起的成熟发式,也遮掩不住她十五岁妙龄少女的稚嫩,刘贺跪拜于她,身材娇小的她亦伸腰还礼,叫刘贺眼睛都快直了。

    好歹忍住,连忙低头看大殿地板,心道:

    “皇太后好容貌,还这么年轻就守了活寡,真是可惜,可惜。”

    身后有无数双眼看盯着,面前则是刘弗陵梓宫,刘贺再不着调也不敢当众失礼,只能压着心里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将头低低稽下去,叫了比他还小些的俊俏少女一声……

    “母后!”

第283章 既寿永昌

    广陵国位于后世江苏扬州,南边挨着大江,河流纵横,湖沼密布,此时仍非富庶之地,种的是稻谷喝的是鱼羹,方言风俗近于东楚,而与关中截然不同。

    一些在中原已经渐渐式微的古朴信仰,籍此继续扎根在扬州要服之地上,故广陵巫鬼盛行,楚巫和汉武帝时流行的越巫在这杂糅。

    五月底,在广陵城外一处隐秘的园囿中,一个秘密仪式正于此举行,虎背熊腰,能与狗熊格斗的广陵王刘胥,此刻却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眼中满是敬仰。

    六十四个童男童女在篝火外围舞蹈,边跳边摇着铃铛,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迈的女巫,此乃楚地著名的巫者李女须,正在不断地打摆子,抖了许久后忽然两眼往上一翻,大喊了一声:

    “孝武皇帝上我!”

    话音刚落,童子巫女们纷纷撞钟击鼓,弹奏丝竹,又吞刀吐火,使周围云雾缘绕,流光电发,在这氛围烘托下,李女须的嗓音从尖细的女声变成了老叟低沉的声音,一时间灵谈鬼笑,飞触挑袢,酬酢翩翻。

    而刘胥将头低低稽了下去,这表明孝武皇帝的鬼魂已附体于巫女身上,他让亲随立刻将准备好的牛杀了,然后便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类似的仪式,在广陵国其实做过许多次了。广陵王刘胥作为汉武第四子,一直认为先帝临终时让幼子刘弗陵继位不合常理,没少与他同母兄长燕王刘旦眉来眼去,甚至约好过刘旦起兵之日,刘胥也立刻响应:

    “敝国虽狭,地方三百里;人民虽少,精兵可具三万。弟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并楚王刘延寿兵。因定梁宋,与兄长会于洛阳,共入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

    可这兄弟俩全然没当年吴王刘濞的胆量,燕王是嚷嚷造反数年,但直到被霍光派去的使者赐死都没敢动一兵一卒。而刘胥就更不行了,始终观望,终于忍不住时请巫师占卜,被告知兴兵不利,便悻悻而罢,事后还安危自己:

    “天子无子,只要他死了皇位就自然轮到我,没必要冒险。”

    于是刘胥便找来李女须,这老巫婆很擅长降神,让孝武皇帝附身,将刘胥小时候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他屁股上有块胎记都知道,又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刘胥肌肉发达头脑简单,十分迷信,自是多予金帛,让李女婿去巫山祷祝诅咒,还真有了效果!

    四月下旬,刘胥的儿子,广陵太子刘霸从长安传消息:天子驾崩!

    “孝武皇帝诸子唯独我在,那岂不是……”

    刘胥闻言大喜,一边重赏李女须,一边为入朝典丧做准备,甚至考虑如何除掉朝中权臣。

    比如继位典礼当日,在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按照惯例授玉玺给他时,忽然暴起,一巴掌拍死那老儿!叫霍氏群僚作鸟兽散。

    刘胥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场景,还在犹豫纠结是用左手拍,还是右手。

    “要不还是双手掐死吧,显得郑重些。”

    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昌邑王贺被征入朝的消息,而朝廷发竹符使者命广陵王在国中服丧即可,不必入长安。

    刘胥如五雷轰顶,越发悲愤起来:“刘贺不过是寡人的子侄辈,焉能为天子?这一定是权臣想继续揽权,故意而为之!”

    气是气不过,反又不敢反,怎么办呢?还是继续诅咒吧。

    刘弗陵的死让刘胥认定李女须有真本事,已将她视为广陵国的秘密武器,今日便再度杀牛塞祷,扎小人埋地里,刘胥亲自用朱笔写下目标的名字!

    “刘贺!”

    “必让那昌邑小儿失天子之位!”

    ……

    李女须的诅咒似乎没有立刻生效,元霆元年六月初一这天,刘贺的即位大典举行得很顺利。

    笼罩未央宫一个多月的黑白两色今日终于迎来了些许改变,群臣夜漏时分就入了未央宫吗,脱去丧服,穿上吉服,开始由凶礼转变为嘉礼。

    气氛依然庄严肃穆,宿卫宫中的光禄勋、五官中郎将各率所部,执虎贲戟,屯前殿端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

    昼漏上水时分,天色大亮,大鸿胪设九宾,随立殿下,谒者引宗室诸侯抵达,西面北上。又治礼引三公就位,殿下北面,依次在后的是中二千石、列侯、二千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依次步入前殿。

    皇太后也来了,其身边是贵人、公主、宗室妇女以次立后,东向,但刘贺还是能一眼瞧见她,暂时换下丧服使上官氏恢复了少女的明媚俏丽。

    位置站定后,便开始了皇帝即位的正式程序,大司马大将军登场由阼阶登上殿中,对安置在那里的先帝灵柩北面礼拜,接着奉读《尚书·顾命》。

    当年周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作《顾命》。

    但大汉的这位宰辅,却是打算将周公、召公的活一起干了,辅完成王辅康王。

    “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连霍光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古文念完后,大将军走向刘贺,将在皇太后手中保存多时的传国玉玺跪授给刘贺。

    这一刻,霍光似乎显得更矮了。

    刘贺有些激动,咽了一下唾沫,喉咙隐隐疼痛,双手接过盛放玉玺的精美漆盒,上面描绘的各种瑞兽缠绕着它,没有想象中的沉,只可惜不能当场启封来好好把玩把玩。

    从此以后,他就是皇帝,可以称朕了!

    事情还没完,在礼官轻咳示意下,刘贺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发现霍光还拜在面前。

    他只能将玉玺交给刚任命为“尚符玺郎”的昌邑谒者千秋,又接过中黄门掌兵使者递过来的三样东西:

    玉具、随侯珠,还有高皇帝当年在沛县大泽斩蛇宝剑。

    此剑最初只是普通的一柄铁剑,刘季不仅用来斩蛇,也用其杀人、割肉。如今模样大变,剑上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杂五色琉璃为剑匣,据说剑挂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

    和刘姓皇帝们一样,明明是普通甚至平庸的一把兵器,却被权力包装成了神器。

    “这剑为何要交给臣子啊,朕自己佩着不行么?”

    刘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只听说这规矩本是孝文皇帝继位时受创,以斩蛇剑授予太尉周勃,后来先帝刘弗陵继位时,太尉已经变成了大司马大将军,重复了百年前的故事。

    这次典礼沿用此礼,意思其实很明白:祭由天子,政及征伐由霍氏!

    群臣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刘贺接过玉玺时他们没有山呼,直到大将军接了斩蛇宝剑起身后,才纷纷松了口气,皆伏称万岁。

    欢呼阵阵,刘贺眉毛扬了起来,享受这一时刻:“今日方知为皇帝之贵也!”

    但站在殿尾的杨恽却感觉怪怪的,心里暗道:

    “这声万岁,究竟喊的是新皇帝呢,还是大将军呢?”

    ……

    主要礼仪结束后,戒严多日的未央宫终于解除了城门、宫门警备。群臣脱去吉服,再着丧服,即位礼仪告一段落,接下来朝中的大事,就是为大行皇帝出殡,抓紧陵园下葬事宜——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事可比讨伐匈奴救援乌孙更加重要。

    而刘贺则带着被封为”驸马都尉“,接替了金建位置的安乐,进了温室殿中,从今以后,这硕大宫殿就是他的房子了!

    刘贺首先便迫不及待让人将那大大小小的玉玺打开:不止是传国玉玺,还有皇帝行玺、皇帝皇帝信玺登,一共六个,玺皆白玉螭虎纽,凡封之玺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徵大臣;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天地鬼神。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从有史以来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帝那传下来的传国玉玺。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和氏璧啊,果然一点瑕疵都没有。”

    刘贺抚摸着美玉制成的神器,呵了口气,在洁白的帛上按下去,李斯亲笔篆刻的八个字出现在上面。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啊,受命于天,他的天子之位,才不是来自权臣的垂青,是直接受命于天的,受命于高皇帝的血脉!

    刘贺坐在天子之榻上打了个滚,在前殿忍了许久后,此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父王当年未能得到的位置,朕帮他得了回来,朕是皇帝了,大汉的第七位皇帝!”

    吕后立的那前后两位少帝不算,连刘贺都知道,他们据说不是孝惠的儿子,而且……

    在位时间太短啦!一人才当了四年皇帝。

    “而朕不一样,朕的皇位,将既寿永昌!”

    在刘贺看来,此玺的拥有就代表权力的拥有,从拿到它那一刻起,刘贺精神气大不相同,没了刚进未央宫时的小心翼翼。

    他迫不及待要施展皇帝的权力了。

    按理来说,新皇帝发布的第一个诏令,往往是大赦天下,刘贺将龚遂也列在了大赦行列,勿要使其因小过远徙。

    而第二封诏令,就得按照龚遂离开前的建议,对迎自己入长安的群臣大加封赏,从大将军霍光到使团里的四位大臣,都必须在内,无侯的封个关内侯,有侯的加个几百上千户。

    迎立本来就是大功,当年汉文帝入长安后,便立刻论功行赏,益封太尉周勃万户,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连齐王一系的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也邑各二千户,让所有出力者都得了好处。

    唯一让刘贺心里膈应的是,龚遂特地强调,对任弘要重赏,如此才能显示出新天子的心胸宽广。

    “天子一定要心胸宽厚么?朕怎么听说,孝景皇帝就挺记仇的。”

    刘贺嘀咕着,不情不愿地草拟封赏名单,但就在此时,安乐乘机上前道:

    “陛下今日即位大典,二千石及列侯百官毕至,但臣却发现,唯独一人没来!”

    “谁?”

    刘贺抬起头来,他一直处于亢奋和飘飘然中,眼睛都在玉玺、斩蛇剑和皇太后身上,没注意群臣里是否少了一二人。

    安乐却始终盯着:“西安侯任弘不在其位,连未央宫都没入,他公然藐视天子,此大不敬之罪也!”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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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