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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4章 好慌

    “恭喜君侯!”

    尚冠里西安侯府里,也是一片欢天喜地,他们的主母终于顺产诞下了一位小君侯,大家都很高兴。

    主母有孕时脾气不大好,仆从犯了过错就让其去举靶,令婢女持去了箭头的弓矢射之,总有些射到身上,别提多丢人了。

    而婢女们心里也苦,主母动不动就让她们纵马驰骋,刚开始时还挺新鲜,但第二天胳膊疼腿更疼,如今终于诞下小君侯,应该不会再折腾她们了罢?

    而西安侯也特别激动,亲自出来给众人分发赏钱,一人多领一个月薪水,皆大欢喜。

    等再进寝室内,瑶光仍躺在榻上,哪怕是女汉子,产后也虚弱无比,正偏过头去看傅姆清洗完毕,轻轻放在她身边的婴孩。

    任弘走过去,轻轻抱起襁褓中的婴儿,让她看个清楚。

    “真丑。”

    瑶光嘴上说着婴孩皱巴巴的丑死了,手却很想去摸一摸,又怕自己这能开强弓抡长剑的手弄疼了孩子稚嫩的皮肤,终究不敢下手,还是任弘握住她的掌,放在襁褓上,感受小生命的悸动,夫妻二人都觉得特好玩。

    瑶光想起一事来:“良人,方才平君说,今天可是皇帝登基大典,良人真不去么?”

    “不就是皇帝即位么。”任弘却不以为然,殷勤地帮瑶光擦额头上遗留的汗珠:

    “哪有你和孩儿重要。”

    这话瑶光爱听,她本来每天喝着任弘亲自下厨做的鸡汤,一边拍着肚子恨恨道:“这小畜生让我上不得马开不了弓,等生下他后,便立刻去乌孙!”

    可这会生完孩子,却感觉心里空空的少了点什么,再看那婴儿,虽是皱巴巴眼睛都睁不开的丑样,却让她格外怜惜。

    任弘在旁伺候瑶光给孩子喂了第一次母乳,别看这小家伙眼睛不睁,吮得可比他用力多了。

    少顷,母子两个都睡着了,任弘留下傅姆和三五个婢女盯着照看,自己则出门而来,合上门时又回头看了眼妻儿——他今晚恐怕会蹑手蹑脚过去看个十次八次才安心。

    原来这就是初为人父的感觉啊,只是这一瞬间,很多想法就骤然不同了。

    而任弘更有种欣慰,他在这世上,不再孤单了。

    因为那孩子和他一样,都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生命。

    夏丁卯也正在任氏有后激动不已,拉着任弘到单独设了个屋子的家庙里,将新生儿的脐带烧了献祭,以告慰老任安的在天之灵。

    不多时,因为许平君投桃报李过来帮忙,故而最先知道消息的刘病已就登门了祝贺了。

    进门见到任弘满脸笑意,刘病已忍俊不禁:“西安侯果然也是凡人,这高兴劲头,与我最初得女时一模一样。”

    任弘哈哈一笑,请刘病已就坐,被问起孩子取了什么名时道:“夏翁说,三岁前最好别取大名,只取了乳名,就叫驹儿。”

    在大汉,在长安,新生儿三岁前夭折的概率极高,十有二三是长不大的,纵是皇室也不例外,故多取贱名,好让管控生死的司命注意不到。

    这也是任弘绝不想娶娇弱女子的原因,他在敦煌时,几乎家家都会有孩童病逝,用小棺盛着,或者直接草席一裹埋了,若是头胎可能还有坟冢,慢慢的也就习惯,旧儿才葬数月,新儿已在腹中——极高的死亡率,只能用频繁的生育来抗衡。

    时人习以为常,任弘这被现代医疗体系宠溺大的脆弱心灵,却不愿承受丧子之痛,只希望任驹儿能从瑶光那,遗传到强壮的身体。

    任弘高兴,与刘病已喝了点酒,这位皇曾孙还是没忍住,问道:“我听说今日是新皇登记大典,西安侯竟没有入宫去观礼。”

    任弘大言不惭:“国事重要,家事也重要,礼记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家不能齐,焉谈治国?”

    刘病已倒是颔首:“此言有理。”

    只是心里又有些酸楚了,任弘文能附众,武能威敌,非但为官吏治国,往后作为三公宰辅之臣,使天下太平也是可能的。

    至于他这皇曾孙,就只能停在修身齐家的程度了,刘病已作为皇室为数不多在长安的近亲,此番本也该被宗正召进宫去观礼的,可谁让即位的是昌邑王呢?

    孝武晚年,卫李不两立,巫蛊之祸后,李广利和昌邑哀王没少落井下石,虽然笑道最后的是刘弗陵

    先帝大度贤明,有容人之量,可如今登基的是李夫人的孙子,昌邑哀王的儿子,对他这个卫太子孽孙,又会如何处置呢?

    前几日,掖庭令张贺病笃,刘病已去探望时,老张贺看向他的眼神忧心忡忡的。

    往最坏考虑,恐怕连齐家修身的安定生活都随时可能被剥夺。

    所以刘病已很想知道,新天子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任弘口风紧,打听不到什么,只想起听到的传言,说西安侯一路上与新帝及藩邸起了冲突。

    “能与贤良之臣冲突,大概是个暴戾昏庸之君吧。”刘病已对昌邑王一系的刘贺可没好感。

    可为何任弘脸上丝毫不慌,甚至敢翘了刘贺的登基大典呢?

    “西安侯说,他少时也在郡邸狱里关过数月,与我算是未曾谋面的狱友,如今过了二十年,吾等都有了家室,可再不能回去了。”

    刘病已摇摇头,未敢深问,他不是等死之人,只谋划着若事情到了最糟的程度,就带着妻女跑路,至于方向……逃往西域?或可约上西安侯一起。

    等他前脚刚走,任弘又去看了两遍孩子和老婆,杨恽也来贺喜了,还顺便告诉任弘今日的场面。

    “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是大赦天下,赐民爵一级,每百户彘两头酒十斤,酺五日。”

    任弘颔首,这是汉朝新帝继位的正常操作,给天下人发发福利。

    “然后是封赏,大将军光益两千户,田广明益一千户,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大鸿胪便乐成拜关内侯,奉车都尉金赏益五百户。”

    这食邑来得真容易啊,但不是重点,任弘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没了?”

    “没了……”

    “噗哈哈哈。”

    任弘忍不下去了,直接笑了出来,却不是笑上面没自己名字。

    杨恽也满脸的不可思议:“我本以为这位天子只是年少无知,现在才发觉,是真的蠢笨愚钝,让他做天子,简直是逼彘上树。”

    原本的历史上,刘贺做了皇帝后,估计都没这些封赏,大概是沿途受了任弘刺激,听了龚遂的献策照做的。

    可龚遂万万没想到,这孩子必须手把手教,你少说一句,他就当不用做,龚遂被廷尉带走,即便大赦也没那么快回到刘贺身边,温室殿中再无精明之人提醒,导致刘贺竟做出这蠢出天际的封赏!

    “迎立昌邑,是中朝的集体决策,派人前往东方,三公及二千石九卿皆有参与,都在等着新皇封赏,他居然只赏自己看得见的六个人?”

    霍光和霍光的亲信,可不一定会领情,至于非霍光嫡系的张安世、韩增,虽然畏惧大将军,但也隐隐有所制衡,本来是可争取的。刘贺这操作,恐怕让他们,以及朝中还在观望的所有人大失所望啊。

    外藩入朝该如何封赏,这是一道考题,一百分的答卷,在任弘、杨恽这些日子读了无数遍的《孝文本纪》里。

    即位当夜,刘恒立即大赦天下,赐爵赐酒,先拉拢一把民心,这不必说。其后立即对诛吕功臣进行封赏,安定了他们的心;随后恢复被吕后贬斥的刘姓王爵位封地,获取宗室支持,制衡功勋列侯;期间还封赏了跟随自己进京即位的六位亲信;最后刘恒还没忘记那些跟随父亲刘邦打天下的老臣们,又将他们封赏了一遍,再次收割了一遍开国老臣的忠心。

    面面俱到,没有一点遗漏,跟刘贺这封赏不均引发怨望矛盾天壤之别。

    皇帝是一种职业,政治是门精细活,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如汉文帝那般天纵奇才。但不懂要问,这时候就需要有见识的能臣辅佐,不会要学,宁可闭嘴几个月甚至一年观察,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也莫要刚拿到玉玺,就一通乱操作。

    群臣都是人精,内行外行,新人老手,一件小事就能看出来。

    刘贺这就是典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啊,霍光故意将大赦、封赏的权力放给他,这位新天子就立刻显形了。

    “还有一事。”

    杨恽笑完后道:“道远与我都参与了迎立,却没得到封赏,曾堵门索要大奴善的郎卫们亦然。”

    任弘只想捂脸,虽然当初带着郎卫们“秉公执法”时他就有预谋,但也没想到,刘贺真的往坑里跳。

    这下连宫廷政变最需要的郎官郎卫系统也看清楚他了,得罪整个未央宫官场,真的只需要短短半天时间,也是奇才。

    长安的官僚们嗅觉极其灵敏,最擅长的就是看人下菜,没事还好,都笑脸逢迎,口称万岁。可一旦遇事,刘贺会发现,这群人会立刻弃他而去,从入宫第一天起,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让任弘又好笑又无奈,心里竟有种欺负小学生的罪恶感。

    杨恽又道:“此外,在大赦和封赏颁布后,更有昔日昌邑国谒者千秋,被新皇带进宫封为侍中,上奏疏弹劾你缺席大典,是大不敬,应该交由廷尉治罪!”

    任弘遇上妻子生产,顺水推舟故意露个破绽,那安乐果然发现并咬上来了。

    “疏入丞相府,我家大人看见了,出示给我,特来知会道远一声。”

    你看,有刘贺和他身边的人做比较,连任弘一向瞧不上的杨敞,都立刻成了有大智慧的人。

    老杨虽然胆小可还算精明,这人情,不卖白不卖啊。

    见任弘依然笑吟吟的,杨恽故意道:“道远三番两次触犯天子,就不慌么?”

    “慌,当然慌。”

    任弘有恃无恐,举起酒樽晃悠着:“我现在,心里格外替陛下和安乐发慌!”

第285章 鸡犬升天

    汉制,五日一常朝,但在大丧期间非常时刻,一般三日一朝,好商量丧葬等事。

    但不管几天开一次会,都与刘贺没关系,中朝通知他说,出殡下葬之前天子不朝会,只需要早晚两次哭临大行皇帝灵柩。

    哭还是依然哭,只是因次数太多,没最初时装的那么哀伤了,而每当从温室殿前往前殿时,刘贺身边都是乌泱泱一大群人,当年昌邑王府的侍从、马倌、官奴相随左右,他们都被刘贺封了“侍中”“郎卫”等职务,可以出入未央,相伴左右。

    虽然大奴善才死了不久,但这群新贵可一点不低调,对原先的郎卫宫人呼来喝去,真当自己是未央宫的主人了,他们跟着刘贺将能去的地方都游了个遍,虽然都没什么真本领,但讨好主子逢迎游戏却很擅长,俨然将未央宫当成大一圈的昌邑跑马场了。

    刘贺自从昨日即位成了皇帝,手持天子之玺后就有些飘飘然,觉得再不会有任弘之辈敢对自己不敬,生杀予夺皆出于己手。今日第一件事便是履行对藩邸众人的承诺,给他们赏赐。

    加官进爵程序比较复杂,但赏赐金帛却是他能说了算的,便让安乐去宫中府库取出所藏的金钱、刀剑、玉器、彩缎。但安乐却灰溜溜地回来说,库吏不放他进去,说是必须有天子的符节才行。

    而这时候,那些想要出宫去采买的从官奴仆也来禀报,说被人拦在苍龙阙内。

    虽然刘贺吃了许多天素食粗粮,嘴里都淡出了鸟味,但在这件事上吃过任弘一次亏,掐掐大腿,好歹能忍到大丧结束为止。

    可他带来的两百号人却忍不了,已经有人打着“侍中”的名头去到太官、汤官,趾高气扬,以天子的名义要他们做些平日里皇帝吃的食物来,却被食监黑着脸回禀,说未脱丧服之前,不得有平日膳食。

    从官奴仆们面面相觑:“连口肉都不能吃,酒也不能喝,怎么比虽不理政但能吃喝玩乐的昌邑王还憋屈?”

    也行,龚遂被廷尉带走前,反复叮嘱他们万万不可与宫中旧人起冲突,既然宫里不能吃,那便出宫去消遣。大汉丧服制度传承自汉文帝遗诏,孝文担心自己死后大操大办,遂下令民间只许哭吊三天,不禁止喜丧、祭祀、饮酒、吃肉。

    所以宫里尽是哀色,宫外的长安城里,却依然热闹非凡。

    众人大摇大摆地想要出未央宫,却在苍龙阙被苍龙司马拦住,说无符节不得出宫,还有一个性情直率,名为“盖宽饶”的郎官讥讽了一番:

    “吾曾闻楚人沐猴而冠,山阳莫非也是楚地么?”

    山阳就是昌邑的别称,这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猴呢!那天子是啥,猴王?

    从官奴仆们受了委屈,自然哭哭啼啼回到刘贺面前诉苦一通,说苍龙司马和盖宽饶瞧不起他们,便是瞧不上新天子。

    一早上碰了两次壁,刘贺有些怒了,他最是护短:“符节?朕有的是!”

    他亲自跑到藏符玺的地方,这里放置着十六根节杖:张骞寻找大月氏时费尽心思藏匿不失之节,苏武在北海苦苦守望时慢慢落光之旄,傅介子为使者复仇高高举起捅死楼兰王之杖。

    如今却被分予昌邑从官奴仆们,让他们去府库搬金帛,出宫买小吃,府吏默默开门,卫士乖乖放行,天子的权力果然很好使,得了赏赐的从官奴仆们山呼万岁,捶胳膊捏腿,都眼巴巴等着刘贺再给他们封官,什么黑绶黄绶往身上挂。

    听说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就是这样么?

    果然做了皇帝便一切顺利,刘贺舒服地躺在君榻上,一边催促安乐道:”卿让千秋弹劾任弘大不敬的奏疏,怎么还没送到朕的御案上?”

    “奏疏要先送到两府,再交给尚书台过目,拟定批文,最后呈至陛下面前,陛下觉得可以就批阅‘可’,觉得不行就重新发回去令他们重拟。”

    安乐笑道:“任弘竟敢缺席陛下的登基大典,谁也救不了他,再加上他与霍氏交恶已久,霍夫人深恨之,尚书台那边也不会保他。”

    可一直等到下午,那弹劾任弘的奏疏都不见踪影,刘贺觉得不对,让安乐去问问大将军和尚书令,唯恐别人不知道是自己安排人弹劾的任弘,但安乐却只带了个传话的中黄门弘恭回来。

    弘恭低眉顺眼,心里却将新天子和英明睿智却足够隐忍的大行皇帝比较了一番,只暗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敢告于陛下,那份弹劾奏疏,被大将军留在尚书台了。”

    “留在尚书台了?”刘贺有些发怔,直到弘恭告诉他未央宫的规矩是,所有奏疏都要一式两份,大将军可以开启副封,若觉得事情小,就不必请示皇帝,于是正副一同屏去不奏。

    安乐替刘贺斥骂弘恭:“任弘缺席天子的登基大典,这也是小事!?”

    弘恭稽首,表情却很无奈:“西安侯在前几日就向光禄勋取急告归,光禄勋禀于大将军,准其谒归三日,故而缺席。大汉有律,民产子,复勿事二岁,西安侯之妻产子,情有可原,不必追究。”

    他又道:“尚书令说,其实没来的也不止西安侯,诸侯皆得竹符使者之命,未曾入朝,二千石忙于治事者,也大不必入宫。”

    有急事时向上级申请请假,这是秦朝时就有的制度了,汉高祖刘邦为亭长时,便常告归种田——实际上老刘八成是招朋引伴喝酒去了,田里的事丢给吕后忙碌。

    准假,这确实是领导的权力,总不可能每张假条都要皇帝亲自批示吧?那天因各种事没来的人多了去,追究了任弘,其他人是否也要责罚呢?

    听了尚书台的回复后,刘贺有些发懵,大汉权力运转的规则,和他想象中皇帝一言九鼎,想杀谁就杀谁全然不同,只在弘恭告退后喃喃道:

    “任弘逼死了将朕养大的善,又不敬于朕啊。”

    “难道就这么算了?”

    ……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尚冠里中,再次听到杨恽的通风报信后,任弘心中暗道。

    他之所以有恃无恐翘了即位大典,自然是得了霍光默许的,虽然是事出巧合,任弘主动提出,但霍光那边,恐怕也是顺水推舟,对新天子的试探仍在继续。

    刘贺这次指示手下人弹劾他,大概率是安乐进谗言外加想要报复一时冲动,可在霍氏那,却会被品出不同的味道。

    不管刘贺等人是否意识到,这次事件,都成了他对天子究竟有多大实权的试探。

    尚书台若顺了刘贺的意,多半会让他生出更大的胆子来,而直接扣下奏疏,便能让刘贺触到四壁,让他知道,大汉究竟是谁说了算!

    结果自然不出任弘所料,大将军果然是个讲规矩的政治家,任弘先前站队表忠心,愿做他霍光的“孤臣”,霍光也抬一手护着他,不是任弘吹嘘,他在接下来击匈奴救乌孙的战争里,确实不可或缺。

    任弘先前还犹豫,会不会因为自己扇动的微风,让历史有了改变,可现在仔细一琢磨……

    “多亏了那趟去昌邑的差事,多亏了大将军喜欢以人为棋的做派,就算历史被改变,刘贺一直做皇帝,我也不怕了。”

    从站队那一刻起,他今年的仕途就稳了。

    “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我现在已投靠霍光,他也需要我来增加战争胜算,短期内无人能动俺西安侯,但也不能放过进攻敌人的机会啊。”

    尤其是对方破绽百出的情况下。

    听完杨恽吐露刘贺那些从官奴仆在未央宫里做的事,已然惹了众怒,当年汉文帝只带了六个亲信入长安,而刘贺却将两百多号人,整整齐齐全拉来了,哪怕他自己小心翼翼守着规矩,能管住手下人不狗仗人势么?

    “人多必失啊。”

    偶像要为粉丝行为买单,主子也得为奴婢胡作为非负责啊,两百号人,一人干五件糊涂事,加起来也破千了,事后全归结到刘贺一个人头上,冤么?

    此外,那个名叫“盖宽饶”的家伙,毒舌程度和杨恽有得一拼啊,难怪杨恽说他们二人也是朋友。

    任弘摇头之余,也明白,接下来,该轮到他进攻了。

    但矛头,尚不能直指刘贺,哪怕再不着调,朝廷也是要为新天子留点颜面的,大将军恐怕尚未有废帝之心。

    刘贺身边的安乐,倒是不错的靶子,天子有过,近臣背锅,顺便也将两家的仇怨做个了结。

    “安乐啊安乐,真以为我一路上,只挑出你家昌邑王两个错处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是时候送你升天了。”

    送走杨恽后,任弘脸上露出了带恶人的笑,摩拳擦掌准备写一道奏疏,他决定要当大将军的急先锋,对刘贺集团开第一炮了。

    “是时候让从未经历社会毒打的阿贺,认识到成人世界的残酷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286章 该打屁股了

    “臣冤枉!”

    “臣在昌邑辅佐陛下近十年,尽责尽职。”

    “臣对大将军也四时禀报,绝无隐瞒。”

    安乐不明白,自己分明时常向霍氏通报刘贺的近况,为何天子即位的第三天,他正和过去几日一样,洋洋得意打算进宫,却在公车司马门被人逮了起来。

    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让人弹劾任弘大不敬的奏疏被尚书台扣留,没有送到天子面前批准,大将军说这是小事,直接按下了。

    而任弘弹劾安乐的奏疏,尚书台那边却直接批准了,也不往天子那里送!

    任弘的弹劾是谋划已久的,声称安乐身为昌邑国相,在从昌邑来长安的路上,废礼仪居道上不素食不说,还指使奴婢携带酒肉入馆舍,想要陷天子于不孝。

    这些事都是沿途就开始收集证据,却隐而不发的,有些事是从官奴仆自作主张,安乐也不知情,但既然捅出来了,他就得为天子背锅。

    更何况这几日刘贺身边的从官出宫买鸡豚,酒醉后跋扈于长安街巷,然后醉醺醺地倒持旌节入苍龙阙,影响极坏,导致宫中不宁,这些事郎官郎卫皆可作证,这些事依然要安乐来担责任。

    右将军张安世与前将军韩增在远处看着安乐被郎卫拖走这一幕,面面相觑,韩增叹息道:”右将军,这场面让我想起一事来。“

    张安世看了一眼韩增:“前将军想到了何事?”

    “吾之大伯,韩嫣被王太后诛杀之事。”

    韩嫣乃是韩增的大伯,韩王信之后,出了名的美男子,从小陪伴孝武皇帝骑射读书,相亲相爱。据说一同起卧,可以说是铁杆的胶东藩邸之臣,孝武继位后官至上大夫,受的赏赐可与邓通相比。

    “可我那大伯,他自以为聪明,想讨好王太后,费尽心思为其寻找太后在民间生的女儿金俗,搞了一出兄妹母女相认。殊不知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反而让王太后脸上无光,嘴上道谢,心中暗暗恨之。”

    “然后,他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江都王刘非。“

    江都王刘非在景帝诸子里是特殊的存在,因为他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奋勇参战,立下功勋,封为江都王,也就是如今的广陵。

    可就是这样一位功勋赫赫的诸侯,进上林苑时却撞见韩嫣乘坐着天子的车驾乱跑。刘非以为是皇帝驾到,下拜稽首,事后才知道是韩嫣,耻之,往王太后处告了一状。

    “再加上其与永巷宫人有了奸情,这下,连孝武皇帝都救不了韩嫣了。”

    韩增说完了家族的往事,指着被拖走的安乐道:“他和我大伯还真有些相似,藩邸旧臣,仗着天子宠爱,行为不知检点,又欲讨好当权之人以固身。“

    “我听说,安乐没少给霍夫人送礼物,还顺其心意弹劾西安侯大不敬。殊不知却犯了大将军的忌讳,他是严禁其夫人诸女干涉朝政的,安乐以为得了靠山,殊不知却被山给压扁了。”

    “至于西安侯,更不是他该招惹的,二人本就有仇怨,大将军欲征匈奴,而朝中战将凋零,近年来功勋最显赫者,无过于度辽将军、义阳侯与西安侯。大将军正值用人之际,对以上几人颇为维护。故西安侯反过来弹劾安乐,便被尚书台批了,连天子那边都不必过目。”

    韩增谈论自家大伯没有顾忌,张安世却更加小心:”王太后当年杀韩王孙,其实是出于对孝武皇帝的维护,不希望他被小人迷惑啊。“

    他和韩增不算霍光嫡系,只是半路投靠他的人,在对付盖主、桑弘羊的政变里站对了位置,才有今日地位,能完好无损的活到现在,靠的就是对政治的敏锐,在他们眼里,新天子及安乐等,简直是一步一个错。

    韩增摇头,没有再往下说,维护?安乐被捕,说成是大将军对新天子的敲打更合适吧?

    明眼人都清楚,大将军需要一个不太英明,可以让他垂拱而治的皇帝。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来自昌邑的新天子太不着调,继位才数日就纵容从官闹下许多荒唐事,若再纵容下去,恐怕要上房揭瓦,影响国体了。

    小孩子不听话,该打打屁股了,可巴掌不能往天子身上落,那就让其近臣受过吧。

    “打算好的。”韩增看着张安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时候看到犯了过错却不打,那才可怖!”

    ……

    “朕不知道此事啊。”

    听闻安乐在公车司马门被缉捕,带往廷尉,刘贺吓呆了,听人告知,原来是西安侯弹劾安乐的奏疏被尚书台批准,不由勃然大怒。

    “这大汉,究竟是尚书台的大司马大将军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

    因得了龚遂半路辞官时遣人去信,借口送昌邑王夫人、姬妾来长安,王吉今日才匆匆抵达未央宫,刚进来与刘贺聊了会,就遇上了这么一件大事,冷汗都吓出来了,连忙捂着刘贺的嘴道:

    “大汉自然是天子说了算,但陛下即位当日,将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予大将军,意思便是将政务、官吏进退、征伐等事都交付给他,对违法官吏的处罚自然也不例外。”

    “可安乐他何曾犯错?”刘贺这话说得很心虚,刚离开昌邑时,他作为“孝子”服斩哀丧要米水不进,安乐没少指使奴仆偷偷给他带,还当没人发现,殊不知全在任弘眼里,此刻才爆出来,就是想置安乐于死地啊。

    他这时候真的意识到,皇帝之权,还真没有大将军打,喃喃道:“安乐会被判什么罪?”

    王吉做过云阳县令,熟悉律令,禀道:“不至于死,应是髡刑,城旦舂。”

    刘贺急了:“朕,朕要大赦!”

    “陛下,大赦可不是游戏,说赦就赦,安乐好歹还能留一条性命,他和两百余从官、奴仆的生死,其实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刘贺一愣:“此言何意?”

    王吉苦口婆心,再次说起刘贺今早跟他说的梦境来。

    “大王昨夜不是梦见有异物堆积在前殿西阶的东面,约五六石,用大瓦覆盖么?”

    “没错,揭开一看,是苍蝇屎。”刘贺一脸恶心,今早正为这个梦而忐忑,果然出了事。

    王吉略一思索,道:“诗云,营营青蝇,至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

    “这梦境预示着,陛下身边进谗言的小人太多,这些人就像青蝇一样可恶,安乐被缉捕下狱,不就是因为奴仆从官们不知检点么?若不能疏远驱逐,再继续听信采纳谗言和阿谀奉承,连陛下也必遭其连累!“

    ”将跟朕来到长安的昌邑旧臣,统统赶走放逐?“刘贺摇头:”可朕答应过,要给他们大富贵……“

    “陛下,再这样下去,别说富贵,众人的性命都不保了!”

    王吉重重稽首:”大将军缉捕安乐,看似无情,实则是在告诫陛下,说明事情还有回转余地,还可化祸为福,请陛下立刻驱逐昌邑旧僚,请自臣始!“

    王吉虽然得了龚遂的信,便千里赴难,可来到长安看见这宫中光景,心也凉了一半,甚至有乘次机会脱身的念头。

    “中尉也要弃朕而去么?”刘贺念旧情,竟是哭了,也不明白这几日从官仆从们做的都是小事,为何大将军就大加鞭笞,搞得他们做的好像是亡国之举似的。

    路上被任弘吓唬了两次,加上近日安乐说下狱就下狱,做了天子后就能为所欲为的迷梦,也醒了一半,将王吉当成了救命稻草,极力挽留后向其请教。

    “朕答应卿,给昌邑旧臣从吏发放金帛,遣他们回去,可那之后呢?朕又该怎么做。”

    “宜进先帝大臣霍、张、韩、金等子弟,以为左右。“

    王吉稽首苦劝:“从今以后,不管大事小事,凡事皆先关白大将军,而陛下效仿殷高宗,服丧期间,闭口不言!”

    ……

    任弘刚得知,自己的奏疏刚送上去,安乐就被下狱了,他俨然成了大将军敲打警告新帝的牺牲品。

    “安乐被下的是何狱?”

    “郡邸狱。”

    任弘拊掌:“我少时托他举报祖父的福待过的地方,风水轮流转啊,改日真得去看望看望。”

    不过任弘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大将军的巴掌,还是落下去了。”

    任弘估摸着,若是这巴掌不落,那便是要憋大招下狠手,刘贺很可能七天皇帝都做不了。可大概是因为任弘的介入,作死还不够严重,大将军也不愿击匈奴之事起反复,需要一个皇帝,极其难得的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这次打了,下次还闹出更过分的事来,恐怕就不是打屁股那么简单了,霍光可不是刘贺亲爹,没那耐心。

    只不知以刘贺的性情,能否抓住这机会,转危为安呢?听说昌邑中尉王吉已入未央,大将军故意放他进去,大概也是发觉,刘贺实在不着调,若没个明白人劝着,恐怕会惹出事来。

    那边安乐下狱,刘贺吃瘪,任弘的新差事,却也到了。

    “骑都尉?”

    接到任命时,任弘一愣,腹诽道:

    “这不是李陵征匈奴时的职位么,霍老儿真小气,莫非是打算让我这辈子就在比二千石打转?”

第287章 骑都尉

    “下吏曾听闻,高皇帝时靳歙(jinxi)便任骑都尉之职,随高皇帝定三秦,败赵将贲郝于朝歌,破项籍于陈,封信武侯,后又以骑都尉击代,攻韩王信于平城,并从击陈豨、英布。”

    骑都尉早在刘邦时就有,属光禄勋,秩比二千石,掌监羽林骑,无定员,说起来,这是任弘做过的第四个比二千石职位了,可在霍光面前,他却没了先前的腹诽,显得十分感激,顺便还主动请战。

    “弘不才,幸得大将军擢至此位,愿效靳将军,为大汉东征西讨,不落下任何一场大仗!”

    说起这靳歙,虽然不怎么知名,可他却是大汉建国后,第一批封侯的十位功臣之一,和跟曹参、夏侯婴、陈平一批,比萧何还早,乃是投靠刘邦的梁地豪杰代表,而最后以“车骑将军”的职位去世,在史记列传里混上了个位置,任弘以之为榜样,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霍光哪是这么容易糊弄的,他放下笔道:“道远只想到了靳歙?怎么不说说近三十年的历任骑都尉?”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任弘身旁:“天汉年间的骑都尉叫‘李陵’,李广之孙,当年与我相善。”

    “漠北之战李广自刎,六郡子弟皆哭,但也有人说他屡战屡败,是畏罪自杀。李陵作为李氏长孙,心心念念想要为家族恢复名誉,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为孝武皇帝击匈奴立大功,他当年和你一样年轻,曾越过居延塞侦查地形,深入匈奴二千里。”

    “武帝喜少不喜老,欣赏李陵年轻果决,不但有李广风范,甚至从他身上看到了卫、霍的影子,升为骑都尉,带着五千荆楚之士驻扎在酒泉张掖。”

    霍光当时也才三十多岁,虽然他兄长霍去病射杀了李敢,但同为天子侍中近臣,霍光、上官桀与李陵关系还算不错。

    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霍光相貌平凡沉默寡言,从不露头冒尖,李陵英朗高大夸夸其谈,永远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

    不同的性格,也让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天汉二年,李陵不愿只做贰师将军的后援,想独当一面,说是愿以少击多,五千步卒直捣单于庭,孝武皇帝允之,令其出塞,结果嘛……”

    现在霍光执掌天下权柄,而李陵则在苦寒遥远的坚昆左衽辫发,当年朝廷派人去迎接苏武归来时,霍光令使者任立政游说李陵一同归汉,告诉他:“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辅政。”却为陵婉拒,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霍光收回对旧友的一点念想,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李陵耻于为人下属,觉得自将一军也能做下冠军侯的事业,你呢?是否也要请求自当一队,就像先帝答应的那样?”

    这件事任弘自己都快忘记了,霍光却记得很清楚呢!先帝当初说,让任弘做区区护羌校尉太过委屈,想让他领湟中月氏胡,再征凉州募骑,自成一军!

    若真如此,这次说不定都混上一个杂号将军了。

    可如今,却只是骑都尉,统属部下,估计不会超过五千。

    任弘忙道:“下吏听闻,高皇帝曾问淮阴侯将兵多寡,淮阴侯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高皇帝又问淮阴侯能多少兵,淮阴侯则道:臣多多而益善耳。”

    “弘以使者身份求得乌孙援兵,侥幸灭了龟兹,又于河湟得赵老将军指点,略立小功。”

    在霍光这头真老虎面前,平日里吹得震天响的“一人灭一国”“河湟之虎”都得收起来,拼命露拙:不是我太厉害,而是敌人太愚蠢。

    任弘道:“今又得大将军厚爱,任为骑都尉,然弘自度能将之兵,不过五千,岂敢有非分之思?老子有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大将军有知弘之智,而弘,也有自知之明啊。”

    霍光暗暗颔首,李陵当年就是未能有自知之明,而误入了死局啊,倒不是说他的能力不足以号令一军,而在于忽略了自己如此拼命在皇帝面前表现,同僚们会怎么想?

    他耻于做李广利下属?老将路博德还耻于为他殿后呢!

    结果造成孝武皇帝误会,还以为李陵退缩,一怒之下强令其在不恰当的时机出塞,而当李陵被单于主力围攻且战且退时,路博德与边塞诸军无一人愿救。

    这任弘倒是与李陵十分不同,处理人事上颇有一套,让霍光不由想起另一位政和年间的骑都尉来。

    不过他说自己只能将五千人,实在是自谦了。

    说起来也悲哀,孝武之时名将辈出,能将十万兵者有卫青、霍去病,能将三五万者更数不胜数,苏建、李息、赵破奴、荀彘、路博德、杨仆等,随便都能挑出十几个宿将来。

    可如今承平十余年,老将凋零,新秀未起,大战即将打响,霍光将朝野上下的武吏数了又数,发现能将五万兵者,也才赵充国、范明友、田广明三位。此外前将军韩增,金城都尉辛武贤,以及车千秋的儿子,云中太守田顺都曾打过仗,或许能统领三万兵马不失。

    再多就完全不行了。

    霍光现在算是明白高皇帝那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意味了。

    他只能往好处想:“虽不指望一战灭匈奴,只愿这一战,能将孝武时的锐气打出来,再培育一些将才吧。”

    如此想着,霍光对任弘道:

    “朝中不会给你一兵一卒。”

    啥?任弘心里一紧,霍光却道:“就按先帝的意思,你带着水衡都尉的金帛,去金城和河西四郡征募骑三千,再领湟中狼姓、支姓月氏胡两千,且先屯驻酒泉郡,等待翁孙主力。”

    “诺!”

    任弘暗骂霍光怎么还提这事,但这确实是他喜欢的方案,小月氏人服他,而怎么和凉州老乡打交道,任弘也颇有经验了,相比于忽然塞给他一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带着熟悉的部队打仗心里更安稳些。

    霍光的神情忽然有些许哀伤:“六月初七下葬,没几天了,等送完孝昭皇帝最后一程,再去凉州募兵吧。”

    谥号是大敛正式结束后上的,昭德有劳曰昭,容仪恭美听昭,圣闻周达曰昭,确实无比契合刘弗陵,而且是个美谥,秦昭王、燕昭王都是一代明君的典范。

    嗯淹死在汉水里那周昭王不算。

    据说为了定谥号,“不学无术”的霍光让太史令和太常挑了又挑,亲自一一问询,十分上心。

    想起昭帝音容笑貌,再看看未央宫里现在住着的那位,确实让人感到落差,也难怪霍光待刘弗陵还有些敬意,可对现在这位却挥起巴掌就打,一点面子不给。

    任弘请命道:“下吏愿素帻委貌冠,衣素裳,为孝昭皇帝持幢幡。”

    霍光颔首同意。

    而等任弘告退而出时,霍光却又叫住了他,幽幽地说道:

    “西安侯。”

    任弘立刻站定回头作揖。

    “你知道征和四年任骑都尉的人,是谁么?”

    这句话问得意味深长,如果说先前提及李陵,是一种过来人对于年轻人的劝诫爱护的话,那现在,便纯粹是霍光的又一次敲打,问的是任弘是否有野心!

    这一锤敲在心里,任弘好歹忍住不让身子一震,应道:“知道。”

    “是上官桀!”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88章 豺狼当道

    离了尚书台,任弘琢磨着霍光最后一句是何意。

    说起来,上官桀虽然是为汉武帝撑伞养马起家,可也是有军功的,曾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是见识过葱岭以西异国风情的男人,郁成一战立了功勋,还曾逼退康居国援军。

    他后来作为骑都尉平马通、马何罗之乱,乃是霍光亲家外加同盟,最初二人极其亲爱,在汉武帝驾崩后共同执政,每逢霍光休沐,上官桀代为主事。

    只是上官氏翅膀硬了之后想要单飞,先送上官皇后入宫打算慢慢控制皇帝,见刘弗陵对霍光极其信任后打算另起炉灶,与霍光的政敌桑弘羊勾结,不仅仅要刺杀霍光,还欲将燕王刘旦推上台,企图改变权力格局。

    “他莫不是暗指,我想要将砝码压在下一任天子身上?”

    任弘不得不多想,霍光莫非已经看透自己的计划了?

    该布置的都已布置,刘贺究竟能不能当满27天皇帝任弘已不关心了,看来等孝昭皇帝葬礼后,自己得乘着去凉州募兵,溜出去一段时间。

    正想着时,轺车外却传来一阵喧嚣,抬头一看,他们已出了未央宫,在前往大司农府的路上,路过东市口时,却见这挤满了人。

    东市是汉家杀人的场所,当年晁错就在此朝服腰斩,可一般都要在秋冬行刑啊,秋决未到,怎么就要杀人了?

    让人一打听才知道,既不是杀那些为孝昭皇帝病逝背锅的儒生——他们已于上个月扛着桎梏踏上漫漫征途,去西域传播文明之光去了。

    也不是斩安乐,安乐罪不至死,只扔在郡邸狱受苦。

    今日破例开斩,却是因为苍龙阙事件中表现出众而被任命为“守京兆尹”的赵广汉要在此立威。

    帮任弘经营香铺,负责蜀中茶叶采买等事的卢九舌也在这看热闹,见到任弘后过来作揖,告知他前因后果。

    “还不是因为修平陵惹的祸。”

    平陵是刘弗陵的陵墓,从他继位不久后就在修,只是孝昭皇帝轻徭薄赋,没事就大赦刑徒,减少徭役,陵墓也从简,所以修三天歇两天,直到他忽然驾崩时都尚未完工。

    皇帝忽然没了,平陵的工期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是大工程,自然少不了油水。

    “新丰人杜建,君侯知道么?”

    任弘摇摇头,卢九舌道:“杜建官虽然不大,却是老吏,与宫中尚书台的中黄门都有结交,在长安豪侠圈子里更是个有名的人物,此人便利用职务之便贪腐。”

    替孝昭帝皇帝修陵起封土,要用大量的沙土,租用民间的牛车。京兆掾杜建就负责租车之事,拉沙土肯定是有利润赚的,长安九市造车租车的商贾遂纷纷竞争,杜建就卖名额,一个名额十万钱,卖了三十个,三百万轻松进账。

    卢九舌咂嘴道:“我替君侯卖香料,半年净利润也才这数啊,而边塞将士出生入死,斩**个羌人大豪的头才能得三百万,这些官吏,钱来得真轻松,呸!”

    “此事被察觉后,暂代京兆尹的赵子都警告杜建,要其退回赃款,然杜建当面唯唯诺诺,背后不思悔改,遂被京兆尹逮捕归案。”

    这不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任弘颔首:“敢在天子陵墓里牟利,确实该死,为何要提前处决?”

    卢九舌道:“求情的人太多了,人还没押到牢里,为杜建求饶的人便将赵京兆家踏破了,这其中有宫廷里的黄门,有名门豪强,也不乏官吏。”

    “然赵京兆拒不见客,杜建的族人门客恼羞成怒,放话出来说要劫狱!”

    虽然有些夸张,但这确实是长安五陵风俗,四方移民汇聚于此,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个个都有背景,极难管理,所以历任京兆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官,再加上国丧期间治安也有动荡,赵广汉是临危受命啊。

    卢九舌道:“赵京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尽知杜建门客主谋者居所身份,直接派小吏登门告诉他们,‘若敢如此,必灭汝家’!”

    这一吓唬果然有用,今日杜建提前问斩,围观人潮如堵,其中或许真混杂着一些杜建的门客族人,却无一人敢冒头,那杜建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老叟,被押上来问斩时竟面无惧色,只是大笑道:

    “好一个‘灭家京兆’,但赵广汉,你当真以为我死了,长安的天就清朗了?豺狼居于庙堂之上,汝等自诩循吏,捉的却是在野捡食的狐狸!“

    京兆尹赵广汉今日头戴獬豸冠,一身黑衣,闻言指着杜建道:“你贪了三百万钱,相当于三十个中家之产,这也是算捡?杜建,你现在招出‘豺狼’还来得及。”

    杜建手上脚上都是伤痕,显然是受过酷刑,但却大笑:“不说,只死我一人,若说了,吾家必族!更何况,就算我说出来,汝等敢抓么?”

    言罢闭目不言,趴在地上等死,赵广汉叹了口气,一挥手,斧钺扬起,头颅斩落。

    百姓和往常一样纷纷叫好,其尸体弃市三日,杜建党羽莫有敢近者。

    任弘看完了全程,守京兆尹赵广汉确实一脸正气,可杜建临死前留下的话,又是何意?

    任弘摇了摇头,长安水深且浑,哪怕是他,也只看得清其中的一小片。

    离开了东市,抵达大司农府,任弘此来,却是要找田延年商量后勤补给之事。

    他这骑都尉率领的是偏师,得自己去河西四郡募兵,并管着小月氏义从骑,差不多有五千的兵额,虽是募来的杂牌军和义从胡,可人马都得吃喝。

    任弘算了笔账:一个人一月至少一石粮,一匹马一个月四石茭藁,一个月就是五千石粮食,两万石茭藁。他们是作为前锋先在酒泉驻扎,距离真正出塞开战还有几个月,加起来是一笔巨额的开销了,募兵的钱帛说好由水衡都尉出,可军粮后勤却得仰仗大司农。

    大汉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后,便在张掖、酒泉屯田,田卒必须向官方缴纳相当数额的田租。田租的粮食充入仓中,作为过往使团、军队的口粮。

    屯田之事由各郡农都尉管辖,主屯田殖谷,隶属于大司农。

    “我保道远的人马绝不会饿着!”

    因为任弘曾献曲辕犁的缘故,田延年与任弘关系不错,而他鼓捣出的马蹄铁,除了用于军中外,推而广之弄成牛蹄铁、驴蹄铁,也能大大减少牲畜的伤病。

    二人商议完军粮之事后,任弘提到东市口杜建贪腐平陵工程被诛杀一事,田延年拍手称快。

    “平陵工期赶得紧,这才给了彼辈乘机贪腐的机会,杀得好!”

    “先帝走的太突然,太常又因苍龙阙之事被撤职,陵寝就落到了我肩上,可愁白了不少头发。”

    田延年原本圆圆胖胖的身材,这些日子确实瘦了些,他在孝昭驾崩时表现同样出色,杜延年在内,他则在外,稳住了大局,不愧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

    田延年道:“虽然先帝一直不希望平陵修得高大奢侈,只愿后世扫地而祭,石椁广一丈二尺,长二丈五尺,无得起坟。陵东北作庑,长三丈五步,外为小厨,才足祠祝,可毕竟是天子之冢啊,山陵还是得起。为了加快工期,仅从便桥下的渭河滩拉运河沙,雇佣牛车三万辆,可见陵墓工程之大。”

    他气愤填膺地说道:“本就忙乱,可杜建等硕鼠,居然还想从中渔利,真是气煞我也。”

    田延年跟任弘说起,不止是杜建这种利用职务之便贪腐的官吏,还有一些富商,骤闻天子驾崩,就立刻囤积木材芦苇等修陵必须之物。

    “想要以数倍的价钱卖给我,呵,我哪是这么容易欺负的?直接参了那茂陵焦氏贾氏一本,将他们囤积的木材芦苇全部收缴,令其赔了个血本无归。”

    田延年对此颇为自得,认为是给朝廷省下来一大笔钱,眯着眼道:“虽然桑弘羊与大将军政见不合,可有些事也是有道理的,对这些商贾,万万不能惯着,彼辈满眼都是牟利,最会乘着国家有事发财!”

    桑弘羊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对商贾却也最狠,算缗、告缗几乎将天下大贾刮去一层皮,盐铁酒官营更几乎断了关东巨贾们的命根,他身死之死,天下商贾拍手叫好。这几年大汉对商业的管控确实松弛了不少,市场较过去更加繁荣,新的一批千万级富商也渐渐滋生。

    但再暴利的商贾,赚得都不如杜建这样的贪官快啊。

    直到任弘告辞时,田延年都不忘叮嘱:“道远在酒泉驻军时,少不了会开军市,也得多个心眼,别上了商贾们的当。”

    “多谢大司农提醒。”

    待任弘远去,田延年的笑容才渐渐消失,背着手回到大司农府,合上门后,将一份亲信交上来的竹简账薄扔进炭盆烧成灰烬,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田延年狠狠地骂道:

    “好你个杜建,临死前乱说话,还藏了这种东西,亏得老夫让人找出来了。”

    人皆只知杜建收受贿赂得了三百万钱,却不知道,田延年竟将起封土这花费三千万的工程,在账上报了整整六千万!

    恐怕连赵广汉都想不到,主持平陵工程的主官,操控天下钱粮屯田的大司农,大将军无比信任的干吏,竟就是那只居于庙堂的“豺狼”。

    “杜建啊杜建,原先答应会留着你的妻儿,可现在,我恐怕不能信守承诺了。”

    田延年闭上眼,想起自己初次与杜建谋划此事时,他有些忐忑的脸。

    “大司农,天子的丧钱也能贪么?”

    “天子?不管是那所谓的孝昭皇帝,还是如今这一位,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换掉的小儿。”

    田延年睁开眼,毫无丝毫敬重,冷笑道:“我田延年只认一位主君,那便是大将军!”

    ……

    ps:昭帝之丧,大司农僦民车,延年诈增僦直,盗取钱三千万。——《汉书.田延年传》

第289章 死者长已矣

    六月初七这天,孝昭皇帝出殡,队伍从未央宫前殿出发,在最前方的是铭旌,长三仞,十有二游,曳地,画日、月、升龙,书曰“天子之柩”,作为柩车前导。

    按照大汉的规矩,以巫祝扮演方相,头戴凶恶的傩面具,身上蒙着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楯,为队伍先驱,传说有恶鬼魍魉好食死者之肝,得靠方相士驱邪。

    之后则是司马振铎,铎是一种铜制打击乐器,形如铙、钲而有舌,像一个大铃铛,振动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左八人,右八人,敲敲打打前进,用以号令众人,协调整个队伍行进速度和挽歌的节奏,身后还有六十人跳着巴渝舞。

    既然乐和舞都有了,歌自然也少不了,来自上林乐府,手持白绋的童子们跟着柩车,唱着低沉悲哀的挽歌,一路缓缓出了长安,向墓地走去,唱的是《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本是汉初田横自杀后,其门客所唱,唱完以后,海岛上五百壮士亦随之自尽,汉武帝时令李延年将其分为二曲,以《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

    这之后才是太仆杜延年亲自驾驶的四轮辀车载着孝昭的梓宫,任弘等持幢幡的三百校尉在旁,孝昭皇帝生前的侍卫亲信皆在此列,金赏这厮就在任弘边上。

    平陵在渭北,已是右扶风地界,队伍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到,虽然是赶工期,但主持此事的田延年却顺利完成了任务。

    和任弘曾见过的茂陵一样,陵区宛然一新,只是规模较之汉武小多了。旁边还空了许多地,按照大汉的规矩,帝陵周边会让有功之臣随葬,到地下还是君臣。

    陪葬墓最壮观的自然是刘邦的长陵了,开国一百多个侯,但凡有点功劳的都伴其左近。汉武帝也不逊色,卫青、霍去病的墓如同两个卫士,站在茂陵正北,骏马踏着匈奴,别提多威风了。

    甚至连霍光的墓,也已经预定在茂陵边上了,他终究还是认为,自己是孝武的臣子。

    任弘不由叹道:“先帝哪怕是走了之后,也是寂寞的啊。”

    “我来。”

    一旁的金赏说话了:“只要先帝不弃,我的墓,就在离孝昭皇帝最近的地方,生时未能尽忠,死后泉下再做孝昭皇帝的奴仆!”

    金赏方才在路上就有些忍不住了,边走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似有悔恨,此刻更是对着平陵稽首,确是情真意切,或许他做双面间谍,出卖发小,当真是情非得已?

    感到后悔的又何止金赏一人呢?任弘瞥见一路扶柩至此的大将军霍光,他冠长冠,衣斋衣,今日神情格外凝重,心事重重的,只是读谥策时才恢复了一些神采。

    霍光按照规矩要藏金匮,只是金匮里空无一物,不知是否想起了周公与成王的故事。

    “哭!”

    这时候,太常跪下开始了仪式,大鸿胪传哭,出殡队伍数千人嚎嚎大哭,大概十五个呼吸后,止哭,数千人又安静了下来,漫长的大丧已经将人仅有的悲痛都磨光了,所有人都期盼着葬礼赶紧收尾。

    任弘他们站在东面,能看到送葬至此的刘贺,始终跪坐在白布幕素里,一板一眼地照做。

    说来也奇,自从安乐被任弘反将一军下狱后,刘贺就一下子老实了起来,甚至听了王吉的话,将昌邑国跟来的两百余人遣返大半,似乎有点皇帝的样子了,只不知他能忍多久,天性不可移啊,今天已是其即位的第七天喽。

    等到入葬完毕,霍光亲手将天子铭旌覆盖在棺椁之上,巨大的陵山之下,幽深狭长的墓道一点点往外封闭。

    周边的陪葬坑在填埋车马,甚至还有两峰彩绘木骆驼驾车,大汉是讲人道的,自然不会像秦二世那样杀几百个工匠祭天,再将先帝嫔妃全肢解葬了。人殉这种事或许某些诸侯王在偷偷搞,但汉天子自己也带头用陶俑代替。

    虽然秦兵马俑看上去蔚为壮观,但太费钱,陪葬的都是些小尺寸的车骑步兵俑,小到可以在手上把玩,在任弘眼里,简直就是……

    “手办。”

    葬礼已过半,不止是任弘,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就比如说上官澹,她坐在皇帝隔壁的白布幕里,看着硕大的平陵,以及平陵西面尚未完工的陵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汉制,帝后死后也是要合葬的,帝在东,后在西,长陵刘邦与吕后这对冤家,霸陵孝文与窦太后,阳陵孝景与王皇后,茂陵那边,最开始动工时皇后是陈阿娇,后来变成卫子夫,最后只是追封为皇后的李夫人陪在孝武身边。

    但上官澹想到的,却是安陵,孝惠皇帝与皇后张嫣这对苦命人。

    孝惠皇帝一辈子都被母亲压制着,年纪轻轻便故去,留下的两位少帝也被说成吕氏孽种,被功勋列侯屠戮一空,直接绝了后。

    倒是张嫣,年少入宫为后,却无生养,竟没有在剧变中身死,只被移到幽静北宫居住,直到孝惠驾崩后的第二十五年,她才病逝。

    死者已矣,存者偷生。

    平陵旁边,自然也有上官氏一席之地,可自己要顶着这“皇太后”的凤冠到何时呢?

    会不会也像张嫣那样,在宫里孤苦伶仃数十年,从十五少女,变成五十老妪,而霍氏这堵墙,真能让她靠一辈子?

    回去的路上,远远眺望安陵,上官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可纵明白又如何,她就像被蛛网死死缠在庙堂房梁上的白蝴蝶,纵想挣脱,却无计可施。

    上官澹闭上眼,两行泪从光滑的脸颊上流下,这次不是为孝昭皇帝哭泣,而是为自己而流。

    ……

    不论上官澹心中作何想,今日下葬仪式结束后,除了皇太后、皇帝与宫中近臣依然丧服如礼,群臣皆换上了吉服,开始恢复常态。

    大汉从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大丧中抽身,要专注于伐耽搁了许久的伐匈奴之事了。

    “你说我一个常侍骑,怎么就成了道远的副都尉呢?”

    杨恽摇着头,手里揣着副都尉的印章,虽然先前与张敞说要跟着任弘出击匈奴,但那只是玩笑,这次他却是被身为丞相的杨敞,加塞进任弘队伍里的。

    因为杨敞似乎看准了任弘必能立功,想让不能继承侯位的杨恽镀镀金。

    任弘倒还有些嫌弃杨恽这没上过战场的家伙:“子幼为副都尉,懂如何行军打仗么?“

    “不懂。”

    杨恽老实回答:“但我熟读汉匈历次大战经过,边境舆图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平日有文书杂物,直接交给我来处理,保证又快又好,我还熟悉军法,可以替道远立规矩约束。”

    他笑道:“行军法时,坏人我来当,好人道远来做,打完仗,算我一份微薄功劳即可。”

    “你倒是明白。”任弘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杨恽朝他作揖:“别无所求,只望道远勿要太过冒进,别让我做了韩延年。”

    韩延年,是天汉年间,骑都尉李陵的副都尉,因为韩延年之父在讨伐南越国时英勇战死,韩延年受父荫被封成安侯,却想要实打实的军功,遂自降身价跟着好友李陵出征。

    可没想到,一去不复返,韩延年战至最后一刻,与李陵带着十余骑突围,为匈奴数千骑追击,韩延年英勇殉国,而李陵终降。

    任弘默然,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拿他与李陵相比较了,没有回答杨恽,只嘀咕道:“为何又是‘延年’。”

    大汉叫“延年”的人,怕是能绕长安城一圈哦!

    “谁不想长寿呢。”

    杨恽大笑:“我还有一位燕地来的好友韩延寿,其父为燕王旦所杀,今为谏大夫,也是刚正不阿,道远可想认识认识?”

    任弘没理他,心里计算着,大汉的兵制是征兵与募兵相结合,郡国材官步卒主要靠征召,骑兵则主要靠募六郡良家子入伍。

    自己此去凉州,带上杨恽和十几个跟他一起堵刘贺门的郎卫,加上先前在金城做护羌校尉时张要离、韩敢当、赵汉儿、辛庆忌等班底,大将军也同意他征用。这样军官团就有了,要文化有文化,要资历有资历。

    与杨恽等一行人出长安横门时,任弘心中暗道:“我募兵结束回来复命的时候,恐已入秋,那时候,刘贺应该下位了罢?”

    历史已有改变,是否真会如此,任弘也说不准。

    也罢也罢,就让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勾心斗角去吧,他且先去广阔天地里活动活动手脚。

    一旁的杨恽还在追问:“道远到了凉州,打算如何着手募兵?要我写一篇文采斐然,足以流传千古的募兵文章么?”

    “你写出来的辞赋,凉州人看得懂么?”杨恽这家伙果然一点都不懂凉州。

    任弘白了他一眼:“不用过多劝说,只需将我西安侯的大旗,往各郡城中一插,再将水衡都尉给的三车黄金,往旗前一放!”

    要钱?来!要功勋?跟着西安侯还怕立不了功?

    “就这样?”杨恽笑任弘太过自信:“靠你的名头,就能让桀骜不驯的凉州六郡子弟纷纷响应?”

    “若嫌不够,就再让人吆喝一句话。”

    “什么话?”

    任弘纵马当前,露出了自信的笑:“少年锦带佩吴钩,独骑匹马觅封侯!”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290章 少年锦带佩吴钩

    六月中旬,天水郡首府平襄城外校场,大热天里,骑都尉军旗下空无一人。

    年才十五的辛庆忌看着斗大的日头,不由问旁边杨恽:“副都尉,你说大汉原本好好的征兵,遇事直接征发即可,怎么如今征已不足,得加上募兵才能打仗呢?”

    杨恽白了这小孩一眼:“征兵征的是编户齐民,文景时休养生息,战争甚少,征兵足矣。到了孝武时,连兵数十年,再愿意为国效力,年年征发也受不了啊,家里的农活还干不干?”

    故武帝晚年,长期战争导致了很重的经济问题,许多农户破产,只能出卖土地投入豪户门下做佃农,或者直接做了流民,最多时,关东流民达两百余万……

    这样,国家控制的编户旧减,可征之丁日少,兵源枯竭。

    “此外,法既益严,吏多废免。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征发之士益鲜,这是我外祖父《平准书》中所言,子真啊,听叔父我一句劝,别只埋头练剑,多读书,没坏处。”

    “你怎么成他叔父了?”任弘在募兵聚集的营地里安排军务,姗姗来迟,正好听到杨恽占辛庆忌便宜,遂骂了他一通。

    不过杨恽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秦设军功爵,原为奖励作战,效果甚佳,可大汉的军功爵已经完全崩坏,对国家非但无利,甚至还有害。

    除去失地流民外,还安土重迁的编户齐民里,有大量“复除”者,只要爵位达五大夫的,均可免除兵役,而大汉凡是皇帝即位,太子之立、立皇后、改年号等都习惯性赐个爵,很多人直接躺成了五大夫。

    此外宗室和诸侯功臣世代可免役,博士弟子、秩在六百石以上者可免役,还有通过纳粟、买爵、徙边、以及入奴者均可复除,如此众多免役名目,兵源还能像汉初那样充足反而成了咄咄怪事。

    于是就有了募兵制,朝廷也发现,内地百姓征召来后战斗力很成问题,士卒也思想不积极作战,还不如让他们交一份赋,以此免除兵役,转而用这笔钱来养一支战斗力强悍的军队。

    “这笔免役钱,多是给吾等六郡之人赚了。”

    前护羌校尉司马张要离笑道,他如今被任弘调到身边做了“曲长”,他家就在天水,故为任弘张罗募兵之事,对此颇有感触。

    天水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六郡”,此处乃是秦人老家,军功爵制度遗风尤存,又因迫近戎狄,民风彪悍,故当地人高上力气,熟悉骑射。关东人要么做商贾买卖,要么读儒经入仕,但凉州地界上的天水等郡,青年人这辈子只有两种出路:耕和战。

    要么就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地,要么就扔了锄头拿起祖传的甲兵,牵上或买或借的骏马,跟在郡城征兵的将军去打匈奴征西羌,为子弟拼一个富贵!

    这是孝武以来,天水人习以为常的事,还真有不少人家跟着卫、霍等将军赚到了功名,子弟甚至能直选入宫中为羽林郎,实现了阶级飞跃,可不比每年才一两个的孝廉名额更容易?

    最开始只是强制性的征兵,六郡多出骑士,慢慢的兵制变了,征募相杂,即便不在征发之列,也可以应募从军,募兵被称之为“奔命”,意为常兵不足,故权选取精勇,闻命奔走,拿一笔“赏值”,一般是一年五千钱,自带马匹的骑士万钱,立了功照样有赏赐。

    但究竟哪些仗值得“奔命”,天水人有自己的计较。

    张要离对辛庆忌道:“元封年间募天下兵卒击朝鲜,那种仗就万万去不得,路远啊,从天水走到朝鲜,恐怕得一年,若是要坐楼船过海,就更折腾了。”

    天水人骑射了得,可要论水性,却远不如齐楚之人,上了船能吐得晕死过去。

    又道:“始元元年,朝廷募六郡吏兵击益州郡蛮夷,那也去不得,虽说路途看似不远,可翻身越岭的,益州郡地处南中,到处是山,吾等发挥不了骑射之长,即便不亡于西南夷毒箭之下,也会因为瘴气疫病而十死五六。”

    辛庆忌颔首:“年初时击西羌呢?我看赵将军带的多是关中士卒,应募的六郡子弟也不多啊。“

    张要离低声道:“彼辈是觉得,西羌没什么油水,斩一羌虏才得三千钱,不划算故而懒得去。”

    辛庆忌道:“那按理说,斩匈奴胡虏一首得五万钱,应该纷纷响应才对,可吾等立西安侯旗号名头前,本地的郡都尉也没募到多少人啊。”

    “击匈奴虽然容易多得赏赐,但也有可能殒命塞外,全凭跟的将军是否善战爱惜士卒。所以得看人下菜,瞧瞧募兵的将军是谁,若是霍骠骑,亦或是赵翁孙将军,那自然没话说,可若是贰师将军来募……”

    张要离嘿然,大汉哪位将军厉害,哪位将军无能,皇帝可能不清楚或是装糊涂,六郡人心里却门清,当年被李广利带去大宛、燕然山战死的人可不少,六郡家家举丧,恨透了这厮。

    所以天水人还是给西安侯面子的,任侯爷大旗一举,赏钱一放,还真有不少人应募,只是这几日天水郡该来的基本都来了,故显得门庭冷落,只偶尔有几个从隔壁安定郡听到消息来应募的,嘴里还怪任弘不去安定募兵。

    “征得多少人了?”眼看在天水已待了十天,任弘询问杨恽,身边有个文化人就是好啊,兵卒造册之类,统统都能交给他去做。

    杨恽虽然嘴皮子贱,能力还是有的,翻阅兵卒名册,每个人的名、籍都清清楚楚:“已近千骑。”

    不算太多,因为任弘要求高,征的都是自带马匹,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要求年满二十,高七尺以上,还得当场考试,着甲骑马跑十里地,按照大汉秋日都试的标准,五十步外射弩或射箭十二支能中一半者。

    天水郡人口不过二十万,任弘他们来此十日就募了近千骑,比例很高了,接下来还要去陇西、金城以及河西四郡,三千骑的指标怎么都能完成。

    到了下午,任弘和杨恽回了一趟营地和新募的天水骑士同吃,再到营前募兵大旗转悠时,却发现这里又来了几个应募之士,其中一个牵着马的少年郎,正站在张要离、辛庆忌等人面前急红了脸。

    张要离板着脸驱赶他:“你才十六岁,如何出征?”

    那少年一口边地口音,尚显稚嫩,眉毛很粗,不像是自然生长,反倒像画上去描粗的一样,乍一看有点滑稽。他背后背着个皮袋,里面放着数杆短矛,腰间挂着环首刀,所骑的马匹亦是良马,闻言不服,指着嘴上没毛却能当面试官的辛庆忌道:

    “那他几岁?看年龄与我差不多。”

    辛庆忌连十六都没呢,一时间有点尴尬。

    张要离忙道:“这是西安侯的亲卫郎官,不一样。军中只招傅籍者,不要少年郎,快回去罢。”

    营前的士卒也纷纷起哄让他回去再吃两年奶,少年却不愿,嚷嚷道:

    “既然不招少年,那西安侯为何要说‘少年锦带佩吴钩’呢?我乃北地郡郁郅县人,听了乡人在传这句话,心壮君侯之气,也想杀虏立功,但北地、安定皆无募兵,才跟着同乡骑士一同来此,传符文书齐全,凭什么赶我走。”

    他自觉有理,声音越来越大:“募兵文书里又说,宜募吏民有气力,能以死易生者。”

    “我乃良家子,家世清白,父亲战死于匈奴,我愿跟着西安侯,为他复仇杀虏,不畏死。至于气力……”

    少年左看右看,想要证明自己,最后只拿起地上一块镶旗杆的石头,足有六七斤重,举在肩膀上,一个箭步,猛地一推,将石头朝着空无一人的校场扔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石头高高抛起又远远坠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任弘目测了一下,好家伙,足有二十余步远!后世推铅球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来着?

    这北地郡少年的声音也在校场上回荡:

    “气力,我甘延寿有的是!”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291章 事情正在起变化

    甘延寿按照任弘亲兵的指引,走到五个帐篷围成一圈的队中时,这儿围坐的四五十人都在看着他。

    甘延寿出身北地郡良家子,虽然父亲在他还在襁褓中时便跟着李广利出征,战死在燕然山之役中,连尸体都没运回来,可家中富庶,教养还是不错的,主动朝年龄能做他爹的众人拱手:

    “北地郡郁郅县人,甘延寿!”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大笑起来。

    “竟与我同名,我也叫延寿。”

    “差不多,我名延年。”

    “我名彭祖。”

    “我叫万年。”

    众人此起彼伏地认同义词近义词,倒不是任弘故意将他们凑一起,而是天水郡应募的近千名骑士里,起码有一百个是被父母希望长命的。

    仅次于此的则是广汉、充国之类爱国名,重名太寻常了。

    反而找了一圈都没有叫“十万”的,老孙父母取名真是清新脱俗。

    等甘延寿坐下时,按照套路,找茬的老**就来了,就是那个与他同名的“罗延寿”。

    “后生,乃公听人说,你方才在校场上,将十六七斤重的石头扔了近三十步远,被西安侯亲自称赞为‘绝于等伦’,破例让你应募?“

    有人拍拍甘延寿的胳膊,发现全是紧绷的肌肉,连忙将手缩了回去:“摸着确实挺壮实。”

    甘延寿粗眉毛一扬:“怎么,汝等想试试?我手搏也是一绝!”

    众人在旁起哄,那罗延寿快四十的人了,岂能被一个十六岁少年吓到,遂捋起袖子:“试试就试试,谁力气大,谁就做什长,如何?”

    大汉军制,将军之下分五部,每部五六千人,有都尉、校尉,比二千石,军司马或副都尉比千石;部下有曲,每曲千人,有曲长,比六百石;曲下有屯,每屯二百五十人,屯有屯长,相当于秦时的二五百主,比二百石。

    再往下,就是队率、什长、伍长了。

    天水曲的曲长,任弘让在西羌做过自己下属的张要离担任,他是天水人,管起老乡来熟悉。

    屯长由他从长安带来的郎卫们充当,每屯设一名军正丞,参过军知道行伍规矩的老卒作为队率。基层的什长伍长则让士卒自己推选,或以爵位资历高低,或按各自本事,反正军队就是谁拳头大谁有理的地方。

    故甘延寿也不甘示弱,几步上前就要动武。

    “且慢且慢。”对方却止住了他。

    “军正丞有令,营中不得私斗,有违者别说跟着西安侯击匈奴立功,一文钱拿不到,直接赶出去,你我不如……”

    罗延寿盘腿坐了下来,伸出左手,露出了狡黠的笑:“掰腕吧,用左手如何?”

    ……

    “我没说错吧,小小年纪力气就如此之大,确实是绝于等伦。”

    任弘听张要离说,今日甘延寿的营帐里哀嚎遍声,一整个队的人,都几乎被他掰折了手,笑开了怀。

    没想到在天水募兵到了最后一天,还能捡到这样的宝贝。

    不止是此子有巨力,又善骑射,更在于这名让任弘莫名的感到熟悉,想了半天一拍大腿。

    “这不就是陈汤的搭档么!”

    虽然历史上甘延寿才是西域都护,而陈汤才是副的,可他确实不如后者知名。

    当然,也可能是重名,毕竟叫延寿的人太太太太多了。

    任弘方才为甘延寿的巨力拊掌叫好,又问清楚了他的底细,竟也出身北地将军门世家,代代从军,其父随李广利征匈奴死在燕然山,甘延寿继其爵位,按理说再过几年是可以选为羽林郎去长安的,可他听闻西安侯募兵,按捺不住就来了,还带了两个家中私从。

    那些有意功名的人应募还附带几个私从骑奴是寻常事,这也是任弘他们这么快募满千人的原因。

    不管这甘延寿是否就是数十年后的西域都护,既然来了,任弘也就先收着。

    “只不知陈汤在哪?”

    次日,任弘一行人离开了天水郡,下一站是陇西,六月下旬,他们在陇西待了十天,又募了近千骑,陇西人口和天水差不多,因为陇西郡兵是参加过第二次汉羌战争的,所以任弘名声还更响亮点。

    最后是金城,那儿是任弘一战成名地方,湟水一役,大名鼎鼎的“虎骑”声威尤在,听闻西安侯募兵,当天就来了数百人。

    到七月初一,天水、陇西、金城三曲已全额满员,任弘让韩敢当做了金城曲曲长,陇西曲则让年轻辛庆忌来主事,为此还起了不小的争议。

    “还有河西四郡没募呢,最后一个曲长,留给你。”

    任弘如此对赵汉儿说,韩敢当、赵汉儿跟他立了许多功,也到了六百石这秩禄了。

    他估摸着,自己最后的募兵恐怕要往四千骑狂飙,大概得找朝廷多要一千万钱募兵经费,光为此事,少不了还得回长安一趟。

    任弘安排杨恽带着募骑驻扎在金城郡,按照田延年给的符节条子,同郡府农都尉商量好供应粮秣,就在他东去前,游熊猫却先从长安来了。

    游熊猫是按照约定来的,任弘嘱咐他,在今上即位二十七天后,立刻飞马过来,向自己禀报长安近况。

    游熊猫满头大汗,咕噜咕噜喝了几壶水,叨叨了半天家里夫人安好,小君侯安好,夏翁续弦的女子怀孕了,但就是没说到正题上。

    任弘忍不住了,低声道:“长安这几日没出什么事?”

    “没出事啊。”游熊猫很奇怪,将自己所知一一禀报:“击匈奴之事已经宣扬开了,大将军令人征市籍、赘婿等为民夫,五陵的轻侠恶少年应募入伍的不少,关东的材官陆续集结到三辅,对了,九市的粮价最近涨了不少……”

    任弘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打断了他:“陛下还好么?”

    游熊猫笑道:“好,好得不得了,皇帝就待在未央宫里没出来过,上个月在市肆跋扈挥霍的昌邑从官也都被撵回去了,真是大快人心。”

    任弘扶额,看来事情真的起了变化,这都登基三十一天了,刘贺还好端端的坐在皇位上呢!

    自己在迎立时做的事,安乐的下狱,龚遂王吉的规劝,三合一下,居然真让这二世祖幡然醒悟开始乖乖做孙子了?

    倘若刘贺不被废,那接下来的历史,会如何发展?刘贺甚至刘病已背后的那根线,任弘开始有些看不清了,他曾想过要斩断命运,却没料到是以这种方式,幸好自己没对任何人下预言做承诺,否则这脸真是打得啪啪响。

    “对了,还真有一事。”

    而游熊猫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样来。

    “君侯让我多加注意的掖庭令张贺,六月下旬时亡故了!”

    ……

    张贺从四月份起就一直生病不能下榻,撑了两个月,数次病笃,张安世请名医诊治也没用,终于还是走了。

    刘病已这一生,还从未像过去这几日般悲伤过。

    他虽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儿,但祖父祖母、父母死时他不记事,只事后才被张贺告知。

    而外曾祖母史夫人去世时他虽然也很伤心,但毕竟年纪小,迷迷糊糊也就过了。

    可如今,张贺的去世,却让刘病已悲痛得不能自已。

    “掖庭令待我就如亲父一般,在掖庭抚养我十余年,教我识字,将卫太子之事告诉于我,带我去识父母坟冢,请名师教我学诗懂礼,最后还为我娉得佳妇。”

    张贺辞世那一天,刘病已抱着许平君嚎嚎大哭,等擦干了泪后,他戴上了斩衰之服。张贺儿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虽然张安世将张彭祖过继给了他,但刘病已总觉得,自己也该尽儿子般的孝道。

    张家住在尚冠里内,可或许是自惭于残缺之躯,张贺却自己一个人在城外买了个僻静的小院落,平日里也住得远远的,幸亏如此,刘病已才能去吊丧,否则在尚冠里中,张家对他是避之不及的。

    到张贺家时,张安世也在,这位当朝第二号人物过去见了刘病已,都视而不见,可今日却难得与他打了招呼,作揖道谢。

    “该是我谢掖庭令才对。”

    刘病已对着灵柩行振动大礼,张安世看在眼里,在仪式结束后喊住刘病已。

    “皇曾孙,我听彭祖说,家兄临终前,支开了所有人,他对你……说了什么?”

    刘病已垂首:“掖庭令只说,到了泉下有面目见卫太子了,只可惜,未能看到我封关内侯的那天。”

    张安世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笑道:“家兄虽然不在了,可皇曾孙与彭祖,还是要多往来啊。”

    右将军这态度有些微妙,刘病已心中记下,向他告辞后离开张家,路过长安东阙时,看到来自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的材官途经这儿,前往右扶风的军营,队伍拉得老长,口音各异。

    而路过东西市时,这儿的募兵旗下,亦有伉健习骑射者纷纷参军,赘婿和市籍者则苦着脸被征发,加入七科谪及郡国徭役载糒粮的长队里。

    整个长安,都从大丧的悲哀中抽身,转而举国运转,开始备战!

    从那些从尚冠里以北的武库运出的甲兵车乘中,从长安人脸上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担忧中,刘病已已经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可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孝武皇帝的曾孙,在这场大战里,居然是个局外人。

    刘病已不由想起了张贺对自己说过的话。

    “过去老朽希望皇曾孙隐匿自己于市肆,不引人注目,那是因为孝昭皇帝在世,英明睿智,富于春秋,而大将军自命周公,一心辅佐成王。只要孝昭在一日,皇曾孙就不会有机会,更不能有非分之想。”

    “可现在形势变了,新帝为外藩入继,不为大臣所敬,这或许是皇曾孙最好的机会!且新帝为李氏外孙,与卫氏不两立,如今有大将军制衡还好,他日一旦亲政,将致皇曾孙于何地?生死攸关,不可不虑啊。”

    张贺临终前明白,他是做不了程婴了,可刘病已,终将成为赵武!这便是他给刘病已最后的嘱托。

    养大他,培养他,然后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推他一把!看着他迈步往前,而自己则倒在原地,慢慢闭上眼睛。

    “若皇曾孙欲有所作为,现在就该站出来,让大将军,让天下看到你!”

第292章 五将军击匈奴

    霍光依然记得,自己十几岁初入宫为郎官时,就赶上了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战。

    当时孝武皇帝虽不能亲临战阵,却在大军出征后,也移驾到甘泉宫去,只为早一点获知前线的消息。

    霍光捧着御唾壶出入宫闱时,曾见到孝武皇帝大半夜睡不着,手把灯烛站在地图前反复观看。

    他或许记不住睡过的诸位美人的姓名,却能念出前方每一个地点,每一道山脉河流,记得两支大军的行进路线。

    “卫青走的是定襄,五万骑、战马七八万匹。”

    孝武皇帝的手指东移:“汝兄长霍去病走的是代郡,所将兵卒相当,但都是敢力战深入之士。”

    出战前,原本定了霍去病走定襄,当单于,但捕获的俘虏说单于在东,故孝武将二位将军的出兵路线换了过来。

    霍骠骑仿佛孝武皇帝的化身,他最终还是希望这个年轻无畏的将军,能直面单于,一劳永逸地结束这场百年战争!

    “算算日子,已出塞两千里,过大幕了罢?”

    霍光记得,孝武皇帝问了自己这样一句话。

    “霍光,你见过沙漠么?”

    “臣……臣没见过。”

    作为小吏之子,除了平阳哪都没去过的霍光,全因忽然多了个名动天下的哥哥,才有幸入宫,少年的他懵懂摇头,诚惶诚恐。

    “你这性子,倒是与汝兄相反。”

    孝武大笑起来:“其实,朕也没见过大漠。等汝兄长灭了匈奴,斩了单于首级,等塞外引弓之民与塞内城郭之民并为一家后,朕带你去看看!”

    可发生的事总与预想有偏差,最终遇上大单于的,是卫青,霍去病只逮住了左贤王。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塞外塞内仍然分属两主,而孝武皇帝已长辞于世。

    恐怕连孝武皇帝当时也想不到,如今继承他遗志的,竟是当年甘泉宫里捧御唾壶的小郎卫吧?

    霍光站在地图前,莫名想起那一幕来,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名号可谓继承了卫霍之衔,他带给大汉十余年和平,如今终于要发挥一点武职的功用了。

    而霍光面前的地图,较之漠北之战时,已精确了许多,这多亏了任弘起头后,典属国众人的不断完善。尤其是匈奴地图,更是苏武等人重点描画的,汇集了许多位老将、使者的见闻,大体能做到河流山脉位置七八不离十。

    “度辽将军!”

    尚书台中,随着霍光呼唤,他最得力的女婿赫然出列。

    “度辽将军范明友,将幽冀郡国兵三万余,出云中!”

    “诺!”

    范明友应命,笑道:“幽冀健儿四五月间便已征发,已集结在中山、上谷,只等我去带着他们前往云中,霍骠骑当年重创左王,封狼居胥,下吏愿再临翰海!“

    数十年来,匈奴单于益发向西北移动,左方兵也随着转移,从原先的代郡以北,跑到了与云中相对的地方去了。

    既然范明友要从云中发兵,作为北伐第二将的云中太守田顺就得给他腾位置。

    “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将并州诸郡、属国三万余兵,出五原。”

    田顺出列,却没有范明友的自信,反而显得诚惶诚恐。

    他是大汉丞相车千秋之子,车千秋在昭帝初年与霍光关系要好,号称“光治内,君侯治外”,其实对政事尽听霍光吩咐,霍光以此重之,每有吉祥嘉应,数褒赏丞相。

    可惜二人还是翻了脸,车千秋在盐铁之会上对桑弘羊多有庇护,虽在燕王谋反一事上站在霍光一边,但事后,其女婿徐仁卷入窝藏桑弘羊之子的案子中去,车千秋也险些被霍光处分,因有杜延年从中劝解而作罢。

    对霍光起用这样一位政敌之子,连他的亲信们都颇为惊奇,田延年曾暗暗提议,由霍禹为一方将军,大将军年纪不小,为了长远考虑,该培养接班人了,或其长婿邓广汉挂帅也行啊,起用田顺是几个意思?

    但霍光没同意。

    “左冯翊。”

    他的目光放到田广明身上:“汝为祁连将军,将长水、越骑两营及三辅、三河四万余兵,出朔方(内蒙河套一带)。”

    “下吏领命!”

    田广明面容肃然,他知道,自己才是被大将军寄予厚望的主力,连所将兵马都多出一万来,且为三辅、三河精锐。而按照预定的计划,出朔方后,他便要和田顺一左一右,渡过大漠,目标直指单于庭,完成围魏救赵的战略。

    最后是右方两位将军。

    “前将军韩增为强弩将军,将豫州、荆州郡国三万余兵,出张掖居延塞。”

    “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将骑都尉任弘所募骑从及凉州郡兵属国骑三万余,出酒泉,直击蒲类海(新疆哈密)!”

    这两路进攻右地,正所谓兵不空出,匈奴可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汉军找上门,他们的帐篷往车上一装,赶着牛羊就能走,出塞二千里一无所获的情况,孝武时的将军们就经常遇到过,花费数千万甚至上万万钱,却一无所获,朝中交待不过去啊。

    幸好西域跑不了,就算左路、中路一无所获,右路两将起码也能配合乌孙,击退匈奴右地之兵,顺便将右贤王还占据的蒲类海、车师等地夺下,将匈奴彻底赶出西域!

    “匈奴亦闻大汉有国丧,故尽发右地之兵进攻乌孙,为边境所闻。光禄大夫常惠为护乌孙使者,已于上月赴赤谷城,与西域都护傅介子共助乌孙抵挡匈奴。”

    霍光扫视众人:“大汉凡五将军,兵十五万骑,期以出塞各二千里。边军多已集结于塞下,其余七月初五师发长安,诸位将军勉之!”

    当年漠北之战,十多万匹战马只回来三万,而到了天汉年间,虽得大宛汗血名马,可普通马匹却有些不够用了,李广利将主力去天山,而李陵的五千人竟无马匹可用,只能步行出塞。

    而今日,经过十数年休养生息后,马匹数量恢复,诸将所率十五万士卒,几乎人人有马。

    当然,这不是说竟有十余万骑兵,除了娴熟骑射的六郡、并凉幽州骑士外,多数只是骑马的步兵,在草原上,速度就是一切,他们只将车马当成移动工具,到了地方依然得下马阵战。

    作战计划初步敲定,只等在皇帝刘贺那照例走了流程,七月初五授予五将军印绶斧钺誓师出征而已。

    但在会议之后,丞相杨敞和御史大夫蔡义却没走,杨敞年迈,这一年来身体不大好了,胆子愈发小了,几度打算开口又缩了回去,最后还是蔡义将一封奏疏上呈给霍光。

    “大将军,这是皇曾孙病已上呈宗正,而宗正又上呈两府的奏疏。”

    “皇曾孙?”

    霍光当然知道那是谁,这么多年了,他不能说刻意照顾,但也算暗暗关注庇护吧。起码离开掖庭后,住到管理甚严,外人难入的尚冠里中,刘病已就不会在某个深夜里,全家老小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听说他与任弘关系不错,还认了亲戚,任弘之妻乌孙公主,甚至为刘病已的女儿取了名。

    大行皇帝逝世后,掖庭令张贺似乎有些激动,曾在当夜拉着张安世密谈。

    霍光一直看不上这些所谓的卫太子余党,他们和被贬黜的卫青后人、门客,对自己可没少抱怨呢,甚至说他“忘恩负义”。

    可他霍光,何曾受过卫氏什么恩?在霍光看来,他们固守着门户之见,为十几年前就彻底完蛋的政治势力招魂,才是愚人之行。

    作为大汉的执政者,眼睛该看的是现在,是未来,而不是纠结于过去的蜗角之争!

    好在,张安世是明白人,比他兄长强得多,而这位皇曾孙还算老实,没做出逾越本分的事,可如今怎么忽然冒头了?

    霍光让两府退下,只看那奏疏,瞧了几眼后眉头大皱,骂道:“胡闹!”

    然后就将奏疏扔到案几底下,继续忙着布置对匈奴的战争去了。

    直到脯时已过,即将结束一天忙碌时,他捶了捶酸痛的脖颈,低头又看到了那封奏疏。

    在脸上出现一番郁结和思索后,霍光才又弯腰将那奏疏拾了起来,重新打开看了一遍。

    “秦制,宗室非有军功,不得为属籍,汉虽革秦命,然奉厚而无劳者,亦常为众所轻。病已无横草之功,竟得列宗室之籍,食汉禄十余年,得居尚冠里,心常愧之。”

    “高皇帝时,族人刘贾初从,首定三秦,既渡白马,遂围寿春,始迎黥布,绝间周殷。孝景皇帝时,汝南王刘非年十五,请战,得将军印,驰骋于七国乱军之前。”

    “今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而天子将有击匈奴之事,病已虽年少材下,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然曾习金革剑技之事,愿提三尺剑,为军中小卒,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此欲为国家效力之情,谨拜疏以闻。”

    单看奏疏,倒是有礼有节。

    霍光的手指在案几上敲打,他做事,从来都是两手准备。

    所以孝昭初继位,他却反尊李夫人为孝武皇后,并非不忠。

    燕王谋反,上官氏族诛,他却偏偏将上官皇后留下,并非疼爱外孙女,只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如今上官氏成了皇太后,是霍光名正言顺控制新帝和朝政的妙手。

    而刘贺在安乐下狱后,加上霍光故意放进宫的王吉规劝,似乎看清形势,老实了许多。就算不老实,顶多也只是喜欢吃喝玩乐而已……可未来的事,谁又料得就呢?

    就像孝武皇帝刻意让他兄长霍去病寻找匈奴单于主力,结果却是作为偏师的卫青一头撞上了伊稚斜。

    世事多半如此,故不可不防。

    “参军出征大可不必,但这份心思不错,宗室们应该多学着点。”

    霍光招来宗正刘德:“既然皇曾孙想要为国效力,便让他做个监粮小吏,带着七科谪和商贾赘婿,运粮食辎重去朔方,为田广明做后援吧。”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293章 我本汉家女

    田广明二十年前就做过掌一郡军务的都尉,数次率军征战。他曾深入西南夷,平定了当地持续数年的叛乱,也率三辅太常刑徒击武都氐人,对山地丛林作战颇有心得。

    可征匈奴,在草原打仗,还是头一次,更别说是直扑单于庭,田广明倍感压力,生怕自己的英明毁于此役,只是这种想法藏在心里,未敢表露。

    幸好第二天,霍光就单独召见他,给田广明交了底:

    “匈奴主力在右部,有赵翁孙和任弘对付足矣,单于庭多半是空的,你与田顺两路大军过去以立威为主,让你为帅将四万三辅三河主力,主要是看中你多年任左冯翊,且性情稳健不失,明友那人你是知道的,太冒进了。”

    霍光其实也有苦衷,他连老对头的儿子田顺都起用了,大汉承平已久,当真是无将才可用了。

    田广明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有一事,那便是霍光为何将请战的皇曾孙刘病已,安排到他这一路。

    再直白一点,大将军同意皇曾孙那胡闹般的请战,究竟是什么意思?

    田广明小心翼翼地问了,孰料霍光却抬起头道:

    “不必真如奏疏所说的,带他出塞。”

    “也不必真将他当成监粮吏。”

    霍光似在捻手下一子闲棋,正眯着眼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到了朔方,在远离边境的地方,比如沃野、临戎等县,随便找个周转军粮的县仓将其一扔,留几个亲信看着。找些繁琐杂务让此子去做,勿使近边,等你罢兵归来时,将他完好无损带回长安即可。”

    田广明听愣了,不明白霍光这是何意,但不敢再多问,只顿首应诺。

    他不知道,霍光做事喜欢做双手准备,但那藏着的暗子,必须能控制得住,用得到时能立刻发动水到渠成,不必用时,也能令其乖乖蛰伏,而不可使之成了气候,反过来倒逼弈者挪棋。

    李夫人虽为孝武皇后,但只要孝昭在一天,所谓的“嫡孙”刘贺只是一介闲王。

    上官澹虽贵为皇后、皇太后,但她父族已尽灭,只能依赖母族霍氏在宫中立足,如同攀附墙壁的菟丝子,永远都是一个乖乖听外祖父话的傀儡。

    现在,又多了这刘病已。

    新帝懂事,那刘病已便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宗室子弟,虽去了一趟朔方,却既不能接触士卒将军,也无尺寸之功可言。

    可若是皇帝不懂事……

    霍光瞥向了皇帝亲手交付,挂在大将军幕府中的斩蛇宝剑。

    “那刘病已就是提三尺剑慷慨为国赴难,哪怕在后方小小县仓里,也能立下功勋的孝武皇帝曾孙。”

    ……

    任弘是在回长安的路上遇到冯夫人的,她正带着乌孙使团东行,这位奇女子手持楚主仿制的汉节,只是少了黄缨——汉节最初是纯赤色,因巫蛊之祸卫太子刘据用赤色符节,所以汉武帝才加黄缨作为区别,从此沿用。

    冯嫽在右扶风的置所见到任弘也颇为惊异,向这位乌孙女婿屈身行礼道:“楚主听说孝昭皇帝驾崩了,十分感伤,特遣老妇来吊丧。”

    冯嫽才三十余岁年纪就自称老妇,听上去怪怪的,她少时也是汉家的美人儿,如今虽已中年,但风韵尤在,一眸一笑还能让置所倒水端饭的青年小吏红了脸。

    只是距离昭帝驾崩不过两个多月,从乌孙听闻皇帝驾崩的消息,再派冯嫽前来,恐怕才短短一月,就赶了这么长的路,也难怪满脸疲倦。

    在一同东行的路上,冯嫽也直白地告诉任弘,她此来名为吊丧,实为求援。

    “西安侯,匈奴想必也听说大汉天子驾崩的消息了,故出兵有恃无恐。单于庭不断发兵西进,加上右地诸王,在车延、恶师之地集结的匈奴人帐落越来越多,已近十万落,只等秋后马肥便立刻进攻乌孙,此时都不知是否已开战。”

    冯嫽忧心忡忡,但主要不是为乌孙,而是为她的主人解忧公主忧虑。

    “乌孙之所以难敌匈奴,是因为国内分裂,胡妇之子泥靡和乌就屠二人,拥兵数万骑于七河下游的夷播海(巴尔喀什湖)。”

    “匈奴使者数次前往赤谷城,索要楚主及大王子等,逼乌孙与大汉绝交。泥靡、乌就屠虽未叛归匈奴,可比直接反叛更加险恶,一直在鼓动国中翕侯驱逐汉人。楚主虽然颇得乌孙普通牧民之心,但翕侯们都是各为其利,如今楚主及大王子已在国中被孤立,昆弥左右为难。”

    任弘当然也担心丈母娘安危,只是大敌当前,还是得给乌孙一些信心,遂道:“冯夫人来时,在路上遇到光禄大夫常惠了罢?他被大将军任命为护乌孙使者,持节前往西域,要与都护义阳侯一同协助乌孙抵御匈奴。”

    冯嫽摇头:“我数次前往轮台,知道傅都护的难处,大汉在西域本就只有三四千兵卒,还要守着铁门等要道,至多能出数百人翻过天山支援,面对十万骑匈奴,杯水车薪啊。”

    “如今乌孙最期盼的,还是大汉能出大军击匈奴,如此则困局可解,昆弥也说了,只要大汉发兵,他愿出国中控弦者之半,五万骑协助!”

    “常大夫没有告诉冯夫人大汉必救之心?”

    “说倒是说了,只是……”

    冯嫽摇头,她们本是汉家儿女,只是为国出使和亲,被留在万里之外,天各一方。

    言语不通,她和楚主可以学,嗜欲不同,也能慢慢适应,从吃了酪浆上吐下泻,到习以为常。带着和亲的奴婢们在乌孙打造了屋舍田园,日子过得也不错。

    甚至连夫死再嫁其孙、其侄的屈辱,细君、解忧两位公主心中纵不愿,却都忍了。

    “从其国俗,吾欲与乌孙共灭胡。”

    既然孝武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作为汉家的女儿,便只能从命。

    可对她们而言,最难受的,莫过于当你得知,被父母之邦抛弃的那一刻。

    “孝武皇帝征和年间就是这样。”

    冯嫽想起十多年前那段令人绝望的日子,心里就不是滋味。

    “前脚派去的使者才说要大汉在轮台安置戍卒,与乌孙共灭胡,令楚主说服昆弥协助。可后脚大汉就自绝乌孙,放弃了轮台、渠犁,将屯田卒全都撤回了玉门关,从此之后十余年再未有汉兵出塞。”

    楚主为此被昆弥斥责,认为汉朝不守承诺就罢了,那段时间,在乌孙的数百汉人,都终日胆战心惊,嚎哭不已。如同孩子被父母牵着手到了某处,骗她等一会就回来,却撒手离开后的撕心裂肺,那是被抛弃的痛楚。

    还是解忧公主最先擦去了泪,将众人召集起来,安慰众人,咬着银牙,坚定地告诉他们。

    “大汉绝不会抛弃吾等!”

    就是这句话,让和亲众人在异国熬了十余年,得知汉军重返西域后,又第一时间让子女回母邦看看,当任弘持节出现在乌孙时,他们欢呼雀跃,又背过脸去暗暗垂泪。

    而解忧公主,亦毫无犹豫地协助任弘,促成了乌孙出兵。

    可作为楚主的左膀右臂,那段被抛弃的日子,楚主刻意忘记,冯嫽是不敢忘怀的,她不能再让楚主受委屈,做牺牲了。

    不亲自来长安看一眼,冯嫽便不安心,尤其是大汉出现皇位更迭的时候,更是让她心中忐忑。

    若是因此改变了开拓西域的国策,那楚主就只能自救了。

    任弘听完冯嫽的诉说后,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愧疚,认真地说道:

    “大军已经集结在边郡,我也在出征之列,先前募得骑从三千余,驻扎在金城郡,只等大军开拔,就作为前锋前往酒泉。我这次回长安,就是要参加出征誓师,七月师发长安,八月中大概就能出塞。”

    八月中,冯嫽默然不语,那时候匈奴肯定已对乌孙发动猛攻了。

    “请冯夫人随我来。”

    见她还是踌躇,任弘遂纵马在前,引导乌孙使团。

    众人驰骋于高大如金字塔的茂陵之下,随着日影西移,茂陵的影子投射在黄土地上。孝武皇帝哪怕是去世多年,他对帝国的影响仍不减当年。

    他们从卫、霍两位将军墓前再度经过,石雕骏马踏着匈奴人,那胡虏脸朝上,面容惊恐。

    他们向南进发,靠近了潺潺流淌的渭水,便门桥以北,就是先前任弘初来长安时,空空如也的细柳营。

    可如今,细柳营却不空了!

    离细柳营还有老远时,他们便看见营火的烟柱腾空而起。接着,各种声音飘过田地和原野汹涌而来,朦朦胧胧,有如远海的呼唤,渐行渐近,涛声便愈加强烈,冯嫽能分辨出训练队列的呼喊,金铁交击和马匹嘶鸣。

    等终于瞧见阳光下闪耀的浑浊的渭水河时,众人也看到了聚集在渭北的庞大军队。

    上千座的营帐好似从地里冒出的白蘑菇,遍布四野,造饭的营火使空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排列整齐的马匹和战车绵延数里,这可是轮台诏后,整整十八年休养生息一点点积攒下的。

    长安武库里久久未见阳光的存货,随着大将军一声令下,也全都拉出来装备在士卒身上,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烁,将士的甲胄反射日光,犹如黄金般璀璨。

    而汉家赤黄色的旗帜,正飘扬在每一营上空。

    看到这一幕,忽然之间,冯嫽眼中竟有了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西域寒风里都能咬着牙笑的她,究竟是为什么哭啊?

    “三辅、三河士卒集结于此,据说有四万余人,这不过是此番大汉出塞军队的四分之一,其余凉州、幽冀、荆楚将士,多已开赴前线,这场仗,已是箭在弦上!”

    任弘纵马于前,伸手指着汉家大军,回头对冯嫽笑道,声音嘶哑:

    “冯夫人!”

    “这一次,大汉,绝不会再抛下他的女儿!”

第294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第五卷完)

    出征前夜,任弘陪瑶光练了一宿的剑。

    因婴儿尚在襁褓无法与他同去救援乌孙,夫人的脾气很大,但次日还是好好为他整理甲胄,又弹了一曲秦琵琶送别。

    撑着腰打着哈欠出尚冠里时,任弘正好遇到了刘病已,不知是碰巧,还是他已等了一会了。

    “先前从西安侯府门前经过时,听到里面又在弹琵琶啊,这次奏的是什么曲?”

    刘病已和任弘一样,亦是一身戎装,头上戴着毡笠,锦带上挂着环首刀,许平君仔细准备的衣物干粮驮在马背上。

    他旁边还站着一人,是许广汉的侄儿许嘉,相貌平平无奇,见了任弘连忙作揖,这场仗征兵很广,出塞将士十五万,为他们提供后勤的民夫起码得三十万,故三辅每五户就得出一丁,许嘉也中招了,就跟在刘病已身边作为私从。

    任弘笑道:“是《陇西行》,意思是会在我不在的时候,看好家,正所谓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也……”

    他如此说着,伸头瞧了瞧家的方向,才对刘病已小声吐槽:“乌孙女人可比陇西女子还要蛮横些,不过如此才能将家看好,皇曾孙若是担忧你家夫人,大可让她搬去与瑶光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这正是刘病已想说又不好提的话,闻言大为安心,遂道:“我先前虽与西安侯说过想要为国效力,做一征西小卒……”

    喂喂你当初酒后说的可是“征西将军病已”,怎么成小卒了?

    “只可惜大将军虽允我之请,却指定我与祁连将军一路,未能与西安侯同行。”

    刘病已对此还有些遗憾:“倒是杨子幼,成了西安侯副手,真是羡慕他啊。”

    任弘摇头道:“谁让他是丞相之子呢,张敞张子高先前也说想与我一路,可却被安排跟了虎牙将军田顺,军出五原。”

    刘病已也为此郁结:“我的好友张彭祖跟的是前将军龙额侯,出张掖居延。杜佗跟的则是范明友将军,出云中,这下好了,倒是分属五军,只能各自努力。“

    努力?恐怕不用努力了。任弘心里藏着话没说,他倒是觉得,虽然霍光这次同意刘病已之请,让他做了个粮吏随军北上,可整件事透着古怪,绝不会如刘病已想象中那般,能够亲历战阵证明自己。

    不论如何,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从此以后,任弘也失去了部分先知先觉,必须更加小心。

    但任弘转念一想,就算历史改变,刘贺坐稳了皇位,其实也没什么。

    霍光在时刘贺就翻不了天,不必惧怕,任弘对这位权臣极有信心。

    倘若霍光不在了……

    任弘自己都乐了,心中暗道:“那我,还需要怕谁呢?”

    不对,看着长安里闾中陆续被妻儿老小送别出征的汉家儿郎们,任弘发现,自己还是怕的。

    当然不是怕老婆。

    而是怕,昨日特地登门赠酒为自己送别的苏武那苍苍白发。

    怕茂陵前,卫霍两位将军面朝北方的坟冢。

    怕四年前,与傅介子站在玉门关上的约定。

    怕破虏燧那个名为宋万的老助吏,被匈奴掳杀后,在地上留下的一个“汉”字。

    更怕悬泉置中,徐奉德等夙兴夜寐,只为大汉传讯多一点效率的小吏小民们。

    他只能叮嘱自己:“阿弘呀阿弘,莫管以后如何,都不要忘了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

    ……

    今日是七月初五,五军的将校要在北阙誓师,再从各自营垒带上士卒出发。任弘作为赵充国麾下五部之一,有资格参加仪式,刘病已就没机会了,过了武库后,与任弘告辞,去城外田广明大营报到去了。

    未央宫玄武门外的北阙广场,可是能容两三万人围观伪卫太子叩阙的,在此陈列上万军队也完全不是事,任弘到时,天色已经大亮,这次出征的几位袍泽同僚已先行抵达此处了。

    那位刚正不阿的京兆尹赵广汉为军正,一身黑衣,眼睛盯着旗影水漏,今日观誓师礼的军吏谁敢晚到,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而孝昭逝世后一直戴着孝的金赏亦为一部校尉,将陇西属国休屠部骑从,任弘现在对他可是恭恭敬敬不敢小觑。

    赵充国的儿子,没事总喜欢拉着人聊大秘密的赵卬亦为校尉,在西霆塞之战大显神威的射声营交给他统领。

    还有两部校尉没来,一位是羌乱后,调为酒泉郡都尉的辛武贤,和赵充国用人不必亲不同,辛武贤不愿被人说任人唯亲,遂打发辛庆忌跟了任弘。

    最让任弘没想到的是,据说还有一部在敦煌等着他们,领军的竟是他做燧长时的老上司,否了他突袭星星峡计划的敦煌中部都尉孔某。

    “都是熟人啊。”

    任弘如此想着,随着几声鼓点响起,未央宫玄武门大开,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穿戴一身夸张的戎装出现在五军面前,手持斧钺,车上还载着五面皂纛黄旗。

    按理说,出征时应该由皇帝在宫中召诸将,诏之曰:“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将而应之。”

    将军受命后,才令祝史太卜斋戒三日,然后共赴高庙,钻灵龟,卜吉日,以受鼓旗,然后皇帝就在高庙授予将军鼓旗斧钺,持头而授之以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但今日仪式却从简,皇帝刘贺未至高庙,在前殿就当着百官的面,完成了授予斧钺的仪式,至于是否符合礼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反正刘贺在登基时将斩蛇宝剑都交给霍光了,意思就是“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征伐自大将军出“。

    总之便是皇帝和五将军之间,多了霍光这代理人,他名义上是伐匈战争的总指挥,只是大将军没有画好阵法交给诸将的习惯,还是很敢于放权的。

    霍光既已受斧钺,就再将写有将军名号的旗鼓一一授予五将,让他们也有专事征伐之权。

    “祁连将军、强弩将军、蒲类将军、度辽将军、虎牙将军。”

    霍光扫视赵充国、韩增、田广明、田顺、范明友五将,大声道:“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五将军既有鼓旗斧钺之威,自此不必还请。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阵前打不打如何打,你们都都自行决策,不必事事请示朝廷,完成出塞两千里,各自被霍光叮嘱的任务即可。

    五将军及身后众校尉兵卒纷纷朝着霍光,也朝北阙下拜:

    “敬受诺!”

    然后五将军就齐齐做了两件事……

    剪指甲!披冥袍!

    这当然不是为孝昭皇帝戴孝出征,而是爪鬋(jiǎn)冥衣,以示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然后也不向霍光告辞,站上载有旗鼓的戎车神情肃穆,调转车头背对北阙,这也有讲究,正所谓“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仪式还不算结束,毕竟大汉尤敬鬼神之祀,还差点迷信活动,未央宫里的太史站在北阙之上,为五军告祷泰一神,祈求他给将士们赐福,这可是汉人信仰的至高神。

    今天的太史令完全没了儒雅模样,头戴高冠,手持灵旗,此旗以牡荆画日、月、北斗登龙,以象泰一三星。

    简短的兵祷仪式之后,太史令将旗帜往正北方一指!

    那是所伐国的方向。

    “匈奴!”

    任弘忽然想到,汉武帝时出征频繁,司马迁恐怕也没少干这活吧?这灵旗,曾向东南指着东越、南越;向西南指过西羌、滇国、夜郎、昆明,向东北指着朝鲜、乌桓,向西北指于大宛,向正北瞄准匈奴!

    灵旗既指,汉军将士就成了太一神的天兵,所向披靡。

    他们曾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己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撤席卷,后无余灾。

    唯匈奴为不然,屡没屡起,被汉武卫霍打断了骨头还能自己舔舔恢复过来,至今仍是百蛮大国,真中国之坚敌也。

    伟大的帝国,永远是相互成就。

    游牧者的帝国与农耕者的皇朝是相生相克的,一统的秦朝对北方的压力,造就了一统的引弓之国,又是强悍嚣张的匈奴向南压迫,造就了忍辱负重,逆势而起的大汉!

    这样的对手,你可以痛恨,但绝不能轻视,甚至在打倒他后,还得心存感激。

    但那都是胜利者事后踩在败者尸体上,才能发出的感慨,现在,这座汉武帝未能搬完的大山,总得有后人去铲平。

    “誓扫匈奴!”

    北阙广场上的校尉士卒皆拔出环首刀,与灵旗指向同一方向。

    鼓点横吹奏响,尽是马上之曲,北阙广场上五军陆续开拔,先是主力祁连将军田广明出城,然后是强弩将军、度辽将军,蒲类将军排在第四。

    “走罢。”

    任弘拍了拍萝卜,四年下来,萝卜已经从还有些瘦弱的小萝卜变成了膘肥体健的壮萝卜,而任弘的胡须,也蓄满下巴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插着灵旗的北阙:“自从龟兹王,首级取下来后,北阙之上,已空许久了!该挂点新的上去了!”

    出了横门,度辽往东,祁连、虎牙向北,刘病已回首长安,手压了压自己的毡笠。

    而任弘则跟着强弩将军和蒲类将军的队伍,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西行。

    阳光普照,不止洒在出征的士卒身上,也照在被迫应命相随的七科谪、赘婿商贾刑徒脸上,连城外一百六十闾中出来看热闹送亲友的二十万百姓,也好似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和对西羌、乌桓的小打小闹不同,这场对匈奴的战争,将是全民参与,没有旁观者。

    不论是在前线冒矢石催战云的十六万将士,在路上飞刍挽粟的数十万民夫刑徒,还是在家默默为丈夫儿孙祈福,料理家园的老人妇女,甚至在里巷中学着父辈模样,骑着竹马手持木棍胡乱打闹的孩童,每个人都是战士。

    “此去绝域,只候功成,再朝北阙!”

    ……

    ps:第五卷完,第二章在晚上。

第295章 战争使者

    元霆元年(公元前74年)七月中旬,敦煌郡效谷县。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些狗吠将常惠从睡梦中惊醒,他这一路走过的置所太多了,躺在榻上想了会才想起,今日在哪。

    “悬泉……对,就是悬泉置。”

    他穿戴好衣冠,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坞院里走。

    敦煌虽然绿地不少,但也偶有风沙从远方吹来,尤其是入秋后,这才一夜,先前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又多了一小层细细的黄沙,常惠带来的军候在吐诉井水里也有些许沙粒,被常惠斥责了一番。

    “塞北皆是如此,本地的啬夫官吏日日都喝,汝等怎就喝不得?到了西域大漠,能喝一口水便不错了。”

    这时候,头发比三年前又白了几分的悬泉啬夫徐奉德一瘸一拐过来作揖:“常大夫,昨夜睡得可好?”

    常惠是做过小吏的,知道斗食们的难处,笑道:“好,是自出长安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褥子垫得够厚,徐啬夫有心了。”

    徐奉德只关心一件事:“没跳蚤吧?”

    旁边常惠带着的官吏弱弱地想说有,被光禄大夫瞪了一眼。

    开什么玩笑,驿置里楼上贵人的房间或许没跳蚤,下吏士卒住的大通铺就挨着马棚,怎可能没点虫子,次日醒来全身是包乃常事,悬泉置算干净的了。

    “不愧是西安侯曾待过的置所啊。”

    这个小驿置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招待他这三百多人的队伍不慌不乱,常惠看在心里,哪怕放在三辅也算出类拔萃了,难怪连续四年都能成为敦煌九个置所之“最”。

    也就是任弘嘴里“省级优秀驿置单位”的荣誉。

    更加分的是,菜还极好,这不,今早常惠他们要离开悬泉置继续往西赶,徐奉德就让庖厨张罗了许多吃的。

    “这是悬泉置名菜大盘鸡,义阳侯最爱的一道,这是羊肉焖饼,诸君要赶远路,管饱。”

    使团里有几个跟常惠来镀金的世宦子弟,则盯着端上来的汤发愣:“徐啬夫,这汤水里怎么全是头发?”

    徐奉德心里暗笑他们没见识:“这是头发菜,沙地里的野菜,晒干后犹如人发,只河西才有,出行前都要喝一碗。”

    外乡人觉得恶心,还在犹豫喝不喝,老徐却悠悠地说道:“老朽也不瞒汝等,西安侯弘就是从小喝这汤吃发菜,如今才得了大富贵的。”

    使团年轻点的吏士闻言,立刻抢起那发菜汤来。

    “徐啬夫,太丰盛了。”常惠连连道谢。

    徐奉德却道:“不逾越规格,就像我家西安侯说的一样,只要是持汉节出使的,都得做最好的菜,才配得上诸君的劳苦。”

    老徐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将自己的话包上任弘的壳,唬得过客不停颔首。

    而常惠尝了羊肉,眼前一亮,食指摸着嘴边的油赞道:“西安侯在尚冠里置办宴席时常说,长安的羊,哪有敦煌西北的好,吾等还笑他恋乡,如今才知所言不虚。”

    他敬了徐奉德一盏酒,这下可不得了,老徐就一个爱好,几口黄汤下肚,开始吹牛了。

    徐奉德道:“常大夫不知道,西安侯与其家监的厨艺,其实都是在悬泉置,跟我学的!”

    常惠惊讶:“竟是如此?”

    “那是当然,不然为何西安侯总说,他家里的菜是西北菜呢?”

    徐奉德红了鼻子,指着自己笑道:“我手把手教的,阿弘从小聪明,老朽我才愿意传艺与。”

    “就说那军中作为干粮的烤馕,便是我吃了胡饼后悟出来的,阿弘吃了后说真香,又提议说撒上胡麻或许更香。常大夫卒置所外的田地里看看,胡麻、安息芹,都比长安那边早种了许多年,听说孜然料在九市价比黄金?在悬泉置随便吃!”

    徐奉的话,和后世喝酒后在饭桌上意气风发的长辈们一样,半真半假,常惠还真信了,对这位徐啬夫添了几分好感。

    其实这两年来,徐奉德也是寂寞的,置所里的小吏几乎换了个遍,夏丁卯跟任弘走了,罗小狗去郡里做事,吕多黍与其弟一起,去帮任弘经营白鹿原的庄园。

    也就粮仓里趴着晒太阳那只狸奴没走。

    任弘也没忘记徐奉德,派人来请过他,依然以晚辈自称。老徐祖籍是关东,年轻时响应大汉开边号召被迁徙到敦煌,一待就是几十年,富贵没混到,却瘸了条腿。

    只要他答应,任弘跟敦煌郡知会一声,完全可以带着妻妾子孙,去临淄旁边的西安侯国养老。

    家里人都动心了,但徐奉德不愿走。

    “年轻人根浅,就跟在沙漠里活不下来的小草一样,风一吹就跑。我这老朽却是在敦煌扎了根,如同骆驼刺,喝惯了河西的水,挪不动喽,就死在这吧。”

    自从任弘封侯后,悬泉置备受敦煌郡瞩目,不止是县令、县尉、督邮,连郡丞都亲自来过,对他别提多客气了,承诺徐奉德可以升官,但他还是宁可继续留在悬泉置。

    “老朽要才无才,要德无德,不仅好酒爱说胡话,甚至还会去女闾,更好赌,去做一县楷模的三老?汝等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能管好小小置所几十号人,让驿骑文书不失,往来使者吏卒不饿着便足矣……我就是这样跟郡丞说的。”

    常惠赞道:“大汉之所以是大汉,就是有许多徐啬夫这样的地方少吏啊。”

    虽然少吏已白头,但常惠摸摸自己的头发,又何尝不是如此。

    等到酒足饭饱,众人启程时,徐奉德像往常那样送他们出门,置所三十七号人皆跟着老啬夫,朝汉节作揖。

    而常惠则在车上回望悬泉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还会经过这很多次。

    但徐奉德在常惠他们走后,脸嘴就没刚才那么好了,骂骂咧咧让置卒干活洗涮,好为接待下一波人做准备,只不知来的是戍卒,还是大军。

    他自己则到了二楼,搔着灰白的头发,用一手有点丑的字,记下常惠使团的每一笔开销。

    “悬泉置元霆元年七月过光禄大夫护乌孙使者常惠费用薄。”

    徐奉德喜欢这个年号,听说跟任弘有关,那孺子当年吹嘘,悬泉置会经常听到他的消息和传闻,果然没说大话。只可惜换了新皇帝,明年就要变喽,只希望通知更换的文书来早点,很多时候换了年号敦煌却不知道,还在沿用去年。

    他继续记录:“入羊五,其二羔,三大羊,鸡十二枚。以过护乌孙使者及军长史二人,军候丞八人,司马丞二人,凡十三人。”

    “出鱼十枚,出肉百八十斤,以过斥候五十人。”

    “出米二十八石八斗,出十八石置所自酿酒,出豉酱一石二斗,以食施刑士三百人。”

    对常惠带去支援乌孙的军吏而言,在物资不怎么丰富的河西,算得上大鱼大肉极为丰盛,哪怕三百施刑士,也能管饱。

    这些记录,自然是为了向上司报账,是否多记,很大程度上看的是置啬夫的良心。

    徐奉德不敢说自己一点没贪过,但只偶尔多报只鸡,两条鱼,用来给自家的孩子开荤,也顺便让夏丁卯带来的小任弘啃个鸡腿,否则怎会长怎么高大壮实,虽然手搏剑技还是差。

    若再往深处想,其实徐奉德也不知道这些琐碎的记录,对整个大汉,对这个文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上面规矩说得记,那就记下来呗。

    “真能吃。”

    记完后,徐奉德日常开骂,边骂还洋洋得意:“我悬泉置的饭菜,就真这么好吃?”

    “不过这位常大夫莫非心里有事?同是汉使,饭量可比那义阳侯傅公差远了,居然才吃了半只鸡!”

    ……

    常惠他们离开悬泉置后,在途经效谷县时,遇到了敦煌中部、宜禾都尉被调去冥泽,等待赵充国和任弘的驻军,领兵的是中部都尉孔璋,四年了,一直谨慎不愿冒险的孔都尉,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大概是听说此去要和昔日下属小小燧长任某人共事,脸色愁苦。

    到了七月下旬,常惠终于抵达玉门关,长安至玉门抵达这里,

    常惠抵达玉门关,按照典属国地图上所画,从长安到玉门,四千余里。

    而从玉门到乌孙赤谷城,亦是四千多里。

    到了这,才算走了一半的路。

    “解忧啊解忧。”

    站在玉门关上眺望西方,初次出使乌孙的常惠低声暗道:“你当年,究竟是去了多远啊?”

    当得知乌孙遭到匈奴袭击时,常惠心急如焚,甚至主动请缨为使者,这一路走下来,常惠明白了,当年解忧公主的和亲之路,一点不比他随苏武前往匈奴时轻松。

    是啊,都难,事到如今,便没必要再为过去的事郁结为难对方了。

    正想着时,远处若隐若现的胡杨林中,却有一骑沿着大道奔腾而至障下——如今大汉已开始经营西域,设都护,而驿站也从玉门关,越过魔鬼城和白龙堆,延伸到了楼兰,直至轮台。

    西域有任何风吹草动,傅介子都能在十日之内让玉门都尉知晓,再回报长安,沿途有烽燧保护,再不必像三年前奚充国等人那般,遭到匈奴人追击。

    那驿骑满身黄沙,身上插着几面小旗,这是最紧急军情的标志,常惠眼皮一跳,立下下了障城,来到玉门都尉府邸里,得知了刚刚从西域传回,还热乎着的消息。

    “西域都护义阳侯介子令禀玉门,传报长安:七月初,匈奴七八万骑过天山,已于伊列水破乌孙军!”

第296章 属国过居延

    七月底,常惠已入西域之际,蒲类、强弩两支大军才至张掖郡首府觻(lu)得县,正欲分道扬镳。

    赵充国置酒与韩增告别,而众将吏则勒军于羌谷水(黑河)两畔,看着同行近一月的友军走上另一条路。

    强弩将军韩增要带着豫州、荆楚之士三万人,沿着羌谷水,过肩水金关去往居延塞。居延塞乃是孝武时强弩校尉路博德所筑,从地形上看,犹如河西这只手臂高高翘起的大拇指,深入匈奴腹地。因为居延已经完全打造成了一座要塞烽燧群,匈奴啃掉了牙也无法拔除,只能让这根肉中刺扎了几十年。

    反而是大汉从此掌握了主动,居延成了汉军骑兵出击匈奴的跳板。

    至于任弘,则继续跟着赵充**,沿着大道往西至酒泉郡。

    看着两位将军在远处话别,任弘身边的副都尉兼军司马杨恽,偏过头说起悄悄话。

    “道远,我得知韩增将军路线后琢磨了一宿,觉得这场仗,跟天汉二年(前99年)那一战真是像极啊,总感觉不太吉利。”

    你又开始了?

    任弘瞪了他一眼:“不吉利你还说?”

    杨恽却笑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那场大败仗可是吾等的前车之覆啊,岂能不仔细捋捋为何而败?”

    他低声道:“道远你想想,天汉二年,今上的舅翁李广利……你瞪我作甚,按照辈分确实是舅翁没错啊,贰师受命领三万骑兵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这一部的路线,是不是与吾等一模一样?”

    “结果李广利被右贤王大军团团包围,多亏了赵老将军悍不畏死,破阵溃围,这才能脱险。”

    当年的天山之战,赵充国确实是勇。单于主力明明在追李陵,李广利这厮却还能中计被右部击败围住,汉军乏食数日,死伤甚多,若非赵充国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让李广利跟着出去,恐怕要全军覆没。

    所以两相对比战果,杨恽他外公,才会为李陵喊冤。

    杨恽摇头叹息:“当时,因杅将军公孙敖领军出西河,与强弩都尉路博德在涿邪山会合,这不是酷似祁连、虎牙两位将军的路线么?至于骑都尉李陵那五千步兵,正好是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到了单于主力……也是巧,龙额侯所部也有不少荆楚材官呢。”

    任弘听杨恽这意思,简直是在阵前诅咒大军,尤其是咒韩增啊!

    不过二十多年前那场仗的教训,确实得牢记,这次朝廷出兵,还是做了微调的,比如要求韩增出塞后就不用去李陵栽跟头的浚稽山了,直接顺着涿邪山西麓往西走,掩护赵充国部侧翼,汇合于蒲类海(巴里坤湖)。

    韩增虽然是继承了父、兄的侯位,没有太多战功,可二十多年前,也是曾跟其父韩说,参加了天汉四年对匈奴的另一场战争,在塞外跑过一趟的,此人素来稳重,应该不会重蹈李陵覆辙。

    而田广明与田顺,则要渡过大漠后,在范夫人城会师,再视匈奴主力所在,决定是向西加入赵、韩两军对右部的会战,还是继续北上去把单于庭端了。

    至于东路的范明友,天天嚷嚷着先攻左方,这次逮到机会,在他颇为熟悉的战场打仗,应该也无大碍,起码能牵制住左贤王。

    “吾等绝不会重蹈贰师之败。”

    任弘淡淡道:“因为这次的统帅,不是李广利,而是赵将军!”

    “也对。”

    眼看任弘又瞪他,杨恽终于说了句好话:“还有汝妇翁乌孙昆弥承诺,会发五万大军,与吾等合击匈奴呢。”

    结果才走了十里,就遇到了前方急报,证明杨恽这厮果然是乌鸦嘴。

    “乌孙战败于伊列水,主力退至热海。”

    赵充国看完玉门关发来的紧急军情后摇头:“乌孙自身难保,更别说发兵与吾等会师蒲类海了。”

    好在赵充国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乌孙,打仗就是这样,预定的前提永远赶不上变化。就比方说他们本想在七月底到达酒泉,可在武威遭遇了几场大雨,根本无法行军,耽搁了七八天,而士卒们也疲倦不堪,等到了酒泉郡,肯定是要休养一段时日的,出塞起码是九月初的事了。

    晚上扎营军议时,赵充国将急报示于诸校尉,笑道:“幸好那冯夫人等不得大军先行一步,否则又要恳请速救乌孙了。”

    西行路上,冯嫽数次请求赵充国能让任弘带上五六千兵,跟着她先走一步去救乌孙公主,赵充国不允。冯嫽据理力争,赵充国只懒得跟他眼里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只请她先走。

    赵充国看了一眼帐下的任弘:“西安侯,你就不急?”

    乌孙受点损失是好事,就生怕乌孙昆弥顶不住国内亲匈一派的压力,交出解忧公主,任弘岂能不着急?此刻却只能镇定自若,禀道:

    “将军,乌孙距此近五千里,哪怕是骑兵,也得一个月才能到达,既然吾等没法插上翅膀飞过去,那便只能按照原先的方略,一步步稳扎稳打。先抵达酒泉休养士马数日,再发兵西向,攻右贤王庭,以达围魏救赵之效。”

    只希望在此之前,乌孙能撑住吧。

    右贤王庭在天山东麓,蒲类海边,正是“蒲类将军”的目标。

    “这条道,老朽当年走过啊。”

    离那个地方越近,赵充国身上在天山之战时留下的二十多个疮疤,就隐隐发痒。

    “自从进了河西,虽行程遥远,但沿途皆有郡县和大司农属下农都尉提供粮秣。”

    河西虽是一个整体,但从玉门关到黄河边,东西两千汉里,环境差距很大。敦煌较旱,故人口稀少,一个郡才三万人。而张掖武威则湿润,到处都是森林草原,大军一路来不愁没有牧草。

    加上大汉富得流油,霍光得了任弘提议后,一个月时间内,一声令下给上万匹战马钉了马蹄铁,加上行军没人会骑它们,所以损耗不大。只是没钉蹄铁的驮马就惨了,路上死了不少,好在张掖郡删丹县有隶属于太仆的军马场,养着几万匹马,补充了一波。

    “可出了酒泉后,就不同了。”

    赵充国忘不了那条路:“出酒泉至伊吾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虽偶有泉井,然常碱苦,无水草。行旅负水担粮,履践沙石,往来困弊。”

    但没法,去右贤王庭只有两条路,好走的那条涿邪山西麓,赵充国让给韩增了。经过这么多年战争,朝廷也知道分兵容易失期和被各个击破,但两军挤一起,路上的牧草恐怕都不够吃,没到战场马儿就死伤过多跑不动了,只能引兵而还是常有的事。

    只希望这一次,马蹄铁真能起到奇效。

    赵充国是宿将,别人出兵挑肥拣瘦,他却是骨头挑硬的啃,默默接下了更难走的一路。

    他们只能在酒泉进行最后的补给,带上一个月的干粮,期望抵达伊吾和蒲类海后,能逮到匈奴人的牛羊,否则大军还得挨饿。

    如此想着,赵充国心中已有计划。

    “匈奴人虽西击乌孙,右部当有所防范,在敦煌酒泉以北的马鬃山,定有一二小王勒兵防备,扼守星星峡,破不了这道天险,就进不了右地,吃不到伊吾的甜瓜,蒲类海的鲜鱼……”

    老将军一边盘点军情,一边谈笑如故,食指抚着胡须,似又想起了那些历经千辛万苦后品尝鲜甜的滋味,毕竟是将上林弄成养殖场瓜果园,把昆明池搞成鱼塘的赵塘主啊。

    他旋即又点了一人的名:“骑都尉任弘!”

    “末将在!”

    任弘出列应诺。

    赵充国拿起虎符和令旗:“汝为河西本地人,熟悉地形,所率又为凉州募骑及小月氏军,便以你为前锋兴军。抵达酒泉后,先大军六日而行,在前方两百里外索敌,据此要害!”

    ……

    ps:新卷大纲得捋捋,今天只有一章。

第297章 军门频纳受降书

    任弘先赵充国大军六日而行,八月上旬出酒泉郡,抵达敦煌郡冥安县。

    公元前的河西,并非某些人想象中到处都是原始森林河流密布,也不同于二十一世纪的戈壁沙漠,在这里你能看到荒凉与丰饶共舞。

    来自祁连雪山的疏勒河滋润了干涸的土地,在两岸留下星罗棋布的片片池沼和盐渍草甸,即使在已干涸的滩地上,仍然生长着茂密的芨芨草、红柳和芦苇。

    对任弘来说,这就是家乡熟悉的感觉,敦煌就是大汉的西部世界,轻侠和恶少年则是骑行在此的牛仔冒险者,塞外亦随时有野蛮的原住民挥舞着弓刀呼啸而至。

    远远一线土黄色的夯土长城庇护着这一方水土,每隔十多里就屹立的烽燧如同站岗的哨兵,凝视着塞外的风吹草动,燧卒发出的每一个信号,任弘都能下意识地辨认出所代表的含义,毕竟他也曾当过半年边防战士。

    “距离悬泉置、破虏燧只不到两百余里,只可惜大军不从玉门阳关走,乱绕路就算失期,去不了啊。”

    在河边喝着烧开的水,任弘只如此感慨,他们走的这条路,和后世从甘肃入疆的高铁路线完全吻合,过了冥安(安西县)后,直接往北。

    不过沿途有一处风景,却是后世高铁车窗里见不到的。

    顺着疏勒河往下游走,在长城之外,一片广袤的大湖赫然出现在面前,这便是疏勒河中游的蓄水池:冥泽。

    瞧着眼前的碧波荡漾,杨恽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任弘跟他说过的海市蜃楼:“我还以为敦煌干涸荒芜,不想竟还有这样的大湖。”

    敦煌就这样啊,湿的地方湿死,旱的地方旱死,此泽东西二百六十里,南北六十里,差不多有半个青海湖大。

    任弘看着坐下已经瘦了一圈的驮马,又瞧瞧一旁舍不得骑着赶路的萝卜:“还是淡水湖,丰水草,宜畜牧,吾等的马匹能吃上夜草喽。”

    对人类而言,马这东西若非解锁了骑乘功能,是真不划算养。脾气又臭,生育能力不高,不同于牛和羊能反刍好伺候,马吃食很快就会消化完,所以晚上还得加料,否则时间长了就会又瘦又弱,直至瘦死。

    可就算将河西二十万人口全发动起来伐茭,就算三军士卒不吃不喝省下豆粟,也不够几万匹畜生吃。路上只能在有水草的地方有一顿没一顿的凑合,群马日益消瘦,来到这冥泽,终于能让它们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回膘了。

    眼看马儿们低头闷头啃牧草,战马还得吃粮食,留下一地新鲜的马粪蛋,还酸性大对土壤有害无益,跟味道鲜美人人都爱的牛粪完全没法比。

    任弘不由想到,文景两代的积蓄,大半就是被这群畜生嚼光的,对农耕民族来说,养骑兵果然费钱啊,非得是汉唐这样的强盛时代,才有决心和本钱每次出动十几万骑出塞。

    冥安泽南岸的长城内外,已驻扎了两部军队近万人,分别是前几个月才走马上任的酒泉都尉辛武贤,和负责大军引导后勤的敦煌宜禾都尉孔璋。

    与辛武贤出营迎任弘的时候,孔璋心情复杂。

    四年前,他还在做敦煌中部都尉,堂堂比二千石,当时任弘只是他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一个小小燧长,见了面都得下拜稽首口称上吏。

    可如今再见,任弘已是名震天下的少壮将领,食邑二千户的西安侯了。虽然骑都尉与郡都尉平级,可朝官压地方官一头是不成文的规矩,见了任弘后,孔璋少不了得朝他作揖,低头的那一刻心里有点酸。

    谁让当年承诺他在边境谨慎不失,就能将孔璋调回内郡的靠山王老丞相,已经不在了呢。

    让孔璋惊讶的是,在自己面前一直高傲的酒泉都尉辛武贤,都对任弘客客气气——怎可能不客气,他儿子都在任弘帐下做事呢!

    辛武贤这个喜欢痛击友军的家伙在金城郡“误杀”卑禾羌三千人,差点毁了任弘堪称完美的困敌计划,事后之所以没被惩罚,亏得在湟水一战和任弘配合得当,将功补过。

    如今霍光又给了辛武贤一次机会,将他调到酒泉待命,辛武贤卯足了劲,这次一定要证明,谁才是六郡第一悍将!

    好在任弘没有得志便猖狂,见面时一口一个孔都尉十分谦逊,在三人议军务时,更刻意规避,没提四年前他就曾向孔璋提议过,乘着匈奴进攻张掖之际,发敦煌兵袭击冥泽以北匈奴右犁污王老巢的计划。

    赵充国麾下共分五部,三部已先大军之前集中于此,他们的任务各有不同。

    “蒲类将军命我为兴军前锋,在大军前两百里而行。”

    “而辛都尉为踵军,在我之后百里,大军前百里而行。”

    “孔都尉为辎重之兵,等待赵将军抵达。”

    说白了孔璋就是物资大队,最早来最晚走,跟在大军屁股后面吃灰的份。

    不过孔都尉还是有梦想的,在敦煌一待就是五六年他也疲了,每次边塞有事他都稳重谨慎,结果一点功勋没得,反而是任弘这种去西域冒险的小后生,竟已封侯。

    所以他想抓住这场二十年一遇的大战,好歹捞点军功离开敦煌。

    于是一直被动的孔璋竟主动道:

    “胡虏夏秋常驻牧于冥泽以北,近几个月察觉到汉军频繁调动,故早早撤离冥泽,回到了北山(马鬃山)南麓,西安侯和辛都尉要去往星星峡,中途恐为其所袭扰。”

    任弘颔首:“胡虏必有防备,对了,现在驻牧冥泽北山的,已不是右犁污王了吧?”

    孔璋道:“然,四年前,匈奴单于令右贤王与右犁污王进攻张掖郡,为张掖属国都尉郭忠所败,斩首四千级,右犁污王也死了,郭忠封成安侯。”

    那也是个让孔璋嫉妒的人,若当初他听了任弘的话试试出击冥泽以北,或许如今便不在敦煌了。

    孔璋走了下神,连忙轻咳一声说到重点:“右贤王屠耆堂将过错全推到犁污王身上,导致单于取消了犁污王之号,将其在河西以北的领地,给了温偶駼王。”

    杨恽已经沦为任弘的书记员,在旁挥笔记录,只摇头感慨:“匈奴这些小王的王号啊,真难记。”

    任弘同意,也就犁污王有个“污”字让他产生了记忆点。

    孔璋瞧了这个貌丑的军司马一眼,抛出了自认为是大功的消息:“故犁污王旧部对此颇为不满,尤其是犁污王子皋牙胥,他如今只为一介千骑长,月前察觉我军驻扎冥泽,有出塞动向后,皋牙胥派人来请降!”

    辛武贤奇了怪:“孔都尉,皋牙胥请降?为何我不知道?”

    因为孔璋想一个人吞下引降的功劳啊,遂打哈哈道:“或是皋牙胥离敦煌近吧。”

    匈奴小王、千骑长等投降大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从汉文帝起就时常发生,强弩将军韩增的祖宗,就是从匈奴投回来的。而孝武之后,随着大汉日强而匈奴屡败,边塞小王投降更是家常便饭。

    最著名的就是砍了金赏祖宗休屠王脑袋火并其众投诚霍去病的浑邪王,而为了招揽降人,汉武帝还令人去塞外筑了受降城。

    而投过来的匈奴小王,基本都封了侯,起码有十多个,安置在五属国,许多人作为属国骑参战,在汉匈战争里立了功。

    那犁污王子失了王位和驻牧地,因为内部矛盾而萌生投降的想法,再正常不过,条件任弘都猜得出来。

    “犁污王子只恳求,事成之后愿归顺大汉,做一个归义王、侯,能将被温偶駼王占据的冥泽以北,北山以南的牧场,还给他。”

    孔璋倒是想直接跟蒲类将军禀报,但谁让任弘做了兴军前锋呢,此子和辛武贤是在金城击西羌的老搭档,据说极其莽撞,号称河湟之虎,而辛武贤更有喜欢痛击潜在盟友的恶名。

    这两人一前一后,若将犁污王子和温偶駼王一起击溃消灭了,他孔璋唯一能混到的功,不就没了么?

    所以孔璋一心想要促成此事,开始极力渲染冥泽以北环境恶劣,匈奴人就潜藏在大山戈壁间,就等汉军远行疲敝以逸待劳。

    “孔都尉是怕了么?”

    辛武贤嘴里说着没有那犁污王子,他和西安侯两部近万骑之众,击破区区匈奴小王也如囊中取物。

    杨大嘴也想发表意见,任弘却在案几下蹑其足,颔首道:

    “兵法云,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兵者生死之地,有人做内间自然好,孔都尉可派人回复犁污王子,只要他能助吾等取了温偶駼王的人头,我一定向蒲类将军和大将军为其表功……”

    “送他一顶归义胡王的银鹰冠!”

    ……

    “道远踩我脚作甚?”

    而等议事之后回到本部营帐,杨恽摸着被任弘踩疼的足尖抱怨,任弘却召来韩敢当、赵汉儿这两名曲长,提及此事,一向冷静的赵汉儿竟赫然起身。

    “君侯,便是个皋牙胥,四年前曾犯破虏燧!”

    “竟是如此!”杨恽也才知道这过节,一时惊讶。

    任弘笑道:“孔都尉位高多忘事,又或许是不在乎小小烽燧死了三个人,也对,一部都尉辖下,每年与匈奴冲突,死个数十人都是常有的事,事后不过让长史记一笔名籍发放葬费,他自己都不会过目。”

    而那皋牙胥,更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当然记得,犁污王子皋牙胥,就是杀了宋助吏的那个匈奴小王子,真是冤家路窄,竟一头撞到我面前了。”

    虽然当年双方没打照面,只被韩敢当飞龙骑脸一屁股坐死了个百骑长,可任弘事后可好好打听过背后主将是谁,默默记在了心里。

    西安侯的笑变得冷森森的:“我这人,可记仇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98章 黑戈壁

    太阳老大,甘延寿站在沙土里,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另一手解腰带。

    谁让这该死的黑戈壁,连一根拴马的桩子都没?众人歇息时要么将矛杆往地里使劲一插,要么就像他一样,在马儿那对睫毛贼长的大眼睛注视下小解。

    八月中旬,在冥泽养足精神后,他们随着西安侯离开了汉塞,折向西北方,只一天功夫,塞内那一片片葱茏的农田不见了踪影,胡杨也越来越少,出塞第三天,凉州募骑们一头撞入了雄浑浩瀚的黑戈壁。

    这是真正的“黑戈壁”,不管是平滩,还是起伏的山峦,都是同一个颜色:黑。整个戈壁好似刷上了一层黑漆,而抬起头,隐约可见东北方的巨大山脉昂扬起伏,形似奔腾万里,昂首长嘶烈马的红鬃。

    如果说祁连山像一位冰清玉洁女子,那被西安侯在典属国地图上叫做“马鬃山”的北山就是一个粗旷豪放的塞北汉子。

    但这壮阔之景,倒是很符合少年郎对异域的想象,弄得甘延寿尿完还看了好一会,直到同队的队史,那个同他掰腕子耍赖还输了的罗延寿喊他。

    “甘队率,你怎么这么慢,莫非是尿不出来?”

    甘延寿连忙归队,清点人数,他们要在两天之内穿过黑戈壁,抵达马鬃山南麓,歇息时间往往很短暂。

    但对甘延寿而言,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在他看来,前方是梦想和功名,就像西安侯那样,少年锦带佩吴钩,万里觅封侯!

    不过罗延寿这胡子拉碴的兵油子总喜欢打击小年轻甘延年的积极性,他一边用滚烫的沙子搓脚边道:”不止有你想的那些,不打仗时还有脚气病,马虱子,饥渴和腹泻。打起仗来,当场死了算幸运,受伤的人则有坏疽和伤残,你见过白蛆在袍泽伤口里蠕动的场面么?我可见得多了。“

    十个,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痛苦哀嚎加起来的声音。

    说归说,行军途中如何才能让自己舒服点,最好还是听罗延寿的。

    黑戈壁鲜少有木头,募骑自己携带干牛粪取火,挤在篝火边,众人除了数天上那些无比清晰的星星,就是听罗延寿这等数次被征募的老卒说打仗的事。

    罗延寿自称参加过征和年间对匈奴的战争,幸好没跟李广利,跟的是重合侯马通。

    “那时候,我与甘队率一般大,还斩了两个胡虏的头,被升为屯长。“

    “那怎么……”

    罗延年知道甘延年想说什么:“为何十多年过去了,我却连队史都混不上?”

    他无奈地说道:”当时年轻不懂事,得了赏钱便傲啊,在郡城里出入女闾,天天喝酒吃肉玩六博,一沉浸进酒色里,不但身子垮了,什么前程,全忘脑后了。“

    蹉跎十余年,他既不会五经也没经商做买卖的天分,原本打算买田的赏钱则花完了,眼看没什么出路,罗延寿参加这场战争,不为什么功名,只为了钱。

    他们队里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有的人是为了攒娶妻本钱,有人则有了妻儿,不忍她们过苦日子,想要再来拼一把。

    反倒像甘延寿这样念着为父复仇,又心怀封侯之志的人鲜少。

    “汝父是死在匈奴腹地,想必他杀的匈奴人也不少,怎不见他们的后人来找你寻仇?”

    罗延寿似是经历多了,看什么都玩世不恭,觉得甘延寿的复仇之论简直是可笑,不过是为自己砍匈奴首级换富贵找的借口,气得甘延寿痛骂了他一通,又扬言等到了与温偶駼王对决时。

    “我便是斩其首级的勇士!”

    入睡时,暮色苍茫中,远方丘陵时远时近,怪石突兀,就象传说中的中了魔咒死去的城市。

    大军抵达马鬃山脚下,黑戈壁上多了些青色的山岗,路经的小小湖沼又布满野兽的足迹,半干的小小湖沼又布满野兽的足迹,野羚羊和北山羊在此生活,被大军惊得到处乱跑。

    很可惜,甘延寿期盼中的大战并未发生,四五千骑出塞动静太大,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温偶駼王就像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般,察觉后立刻带着部众,赶着牛羊往北转移走了。

    “这温偶駼王真是个懦夫,右贤王没有令他死守北山么?”

    甘延寿看着山脚下空空如野的营地,有些郁闷,罗延寿却笑话他说:“与匈奴打仗就像狩猎,胡虏聪明得很,一点风吹草动就溜了。出十次兵,能逮住一次便算运气好,这些匈奴小王又不像汉家官吏,守土有责,利则进不利则退,见到吾等人多当然要走,难道还等在原地让你来砍首级?”

    事情还没完,因为犁污王子不敢去汉塞,先前遣使去告知汉军犁污王所在,并希望能在马鬃山下约降,在汉军抵达不久后,远方也出现了一阵烟尘,有千余骑之众。

    天水曲曲长张要离让本曲不得松懈,继续厉兵秣马,保持临战状态,甚至唤来各屯长、队率,对他们说了一件事:

    “西安侯说了,那犁污王子,很可能是诈降!”

    ……

    皋牙胥真不是诈降。

    他的打扮依然很匈奴,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着一顶以羽毛装饰的鎏金铜冠,两撇小胡子挂在圆脸上,骑的是白色乌孙西极马,马身上还装点着小件的黄金佩饰。

    但杏眼里的神采已不再如四年前兵临敦煌烽燧时那般年轻张扬了,脸上尽是被生活磨砺出的褶皱。

    过去他是犁污王子,北山地区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坐拥数万头牛羊马匹,是敦煌奸商走私货物的大买主。

    可如今,却只是温偶駼王帐下,一个小小的千骑长,一切都因右贤王不公!他父亲战死于张掖,右贤王非但不抚恤,更乘人之危夺了他家的领地牧场,让自己的亲信来占据此地。

    皋牙胥心中暗恨,这次右部主力西进攻击乌孙,温偶駼王部奉右贤王之命驻扎北山,侦查河西汉军动静,近来敦煌酒泉频繁调兵,有上万兵驻扎在冥泽,一旦出塞,部众老弱加起来不过万人的温偶駼王恐不敌。

    是跟着温偶駼王一起狼狈逃窜,还是学着无数匈奴小王那般投靠汉朝,混个属国归义胡侯甚至胡王的身份,根本就不用选。

    用汉人话说,就是右贤王不仁在先,休怪他皋牙胥不义在后!

    皋牙胥遣使与敦煌都尉孔璋通洽,孔璋对此事倒是很积极,只可惜这次出塞的汉军,为首的是西安侯任弘,并非皋牙胥更信任的孔璋。

    加上温偶駼王提前得知风声逃了,双方少了合击共同敌人的友谊,此刻只隔着十余里便停了下来,相互观望,只派遣译者沟通。

    皋牙胥选择在此地投降而非汉塞,有自己的打算,他听说过一些匈奴小王投降后,与自己的部众分离,被带到汉地,从此杳无音信,若是可能,他还是希望能保留自己的武装,并在这次汉匈交战里立些功劳,往后长驻冥泽北山,汉强投汉,匈奴复强则伺机叛归。

    所以他也不太愿意只身前往汉军阵前,希望那位数年前曾名动西域的西安侯,能派使者过来让他随便一拜完成仪式,但任弘坚持要皋牙胥来拜见。

    双方一时间僵住了,直到先前为孔璋联络皋牙胥的敦煌尉史陈彭祖亲来游说:“西安侯之尊贵,不亚于昔日霍骠骑,王子究竟能否被大汉接纳,全凭他一人说了算,王子之众不如浑邪王,焉敢不往,难道还想要西安侯只身过来不成?“

    皋牙胥寻思了一番确实如此,最好不情不愿带着几个随员前往汉军阵前。

    迎面而来的,是汉军吏士被黑戈壁的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几千双眼睛都定定地看着他,而等入了汉军阵中,已无退路,就更由不得皋牙胥了,那些站在两侧的甲士,玄甲也散发着和黑戈壁一样的反光,刺得皋牙胥眼睛发疼,在皋牙胥经过时,他们忽然架起一把把长戟拦住去路,让皋牙胥心惊不已。

    “请王子下马。”

    陈彭祖做了个请的姿势,率先在前带路,而皋牙胥的随从便被拦在这之外,他只能硬着头皮,微微弯腰,从那片戟林中穿过。

    虽然才短短几十步,但对皋牙胥来说,却是从未经历的耻辱之路,这一刻,别提多后悔投降之事,更懊恼自己不该亲自过来。

    更屈辱的还在后面,他被一个身高体壮,身着重甲的浓髯大汉拦住,那双手粗暴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将佩剑和尖锐之物取走,甚至连脖子上挂着的狼牙也不放过,皋牙胥实在忍不了了,咬了咬牙,用匈奴话大声道:

    “难道大汉的君侯,就是这样对待投诚的壮士么?“

    西安侯任弘骑在一匹枣红母马身上,为甲士簇拥,威风凛凛,正居高临下看着有些狼狈的皋牙胥,听了赵汉儿的翻译后道:“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利剑,犁污王子,你是真心愿降么?”

    译者如是问他,皋牙胥单膝下跪,他也豁出去了,解开左衽胡裘露出胸口,手往上面一拍:“自是真心,从此我皋牙胥就是大汉的归义胡长了!”

    任弘笑道:“甚善,只是本侯有个规矩,在纳降前,得问你三个问题。”

    皋牙胥昂着头:“请西安侯尽管问!”

    任弘慢悠悠地说道:“第一,你杀过汉人么?”

    “杀了多少?”

    “为何要杀?”

    赵汉儿一只手摸着弓弦,嘴上如此问了皋牙胥,却见这位王子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昂起头就是叽里呱啦一通匈奴话,似是想解释什么,但赵汉儿这次却不帮他翻译了,径直过去飞起一脚将皋牙胥踹趴在地上,一旁甲士立刻过来按住绑了,也不管小王子不甘的声音响彻军中。

    另一边,一直紧握弓刀候着的甘延寿等人,终于接到了他等待已久的命令。

    曲长张要离飞马过来,指着对面十里外的匈奴人下令道:“犁污王子果是诈降!而其部众欲遁去,西安侯有令,全军出击,斩其欲亡者,以斩虏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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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