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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9章 性质极其恶劣

    匈奴是总是自诩雄鹰群狼,而汉人是羊,今日在马鬃山却完全换了过来。

    皋牙胥带来那一千犁污王旧部如同惊慌失措的绵羊,被任弘麾下如狼似虎的募骑追逐。

    反应快的匈奴人,看到对面动马就调头侥幸跑了,而记着皋牙胥“不可妄动”嘱咐的老实人则呆愣了片刻,就是这短短的犹豫让他们丢了性命。

    一场单方面追逐杀戮后,马鬃山周围到处都是人马尸骸,而凉州募骑们则按照建制,欢天喜地的割脑袋,其间自然少不了争抢甚至拔刃相向,毕竟一个胡虏脑袋五万钱是军律上明码标价的。

    幸好任弘在每个屯都放了一个郎卫作为军正丞,死死盯着这群不省心的家伙,发生冲突便立刻上前三令五申,才避免了这群所谓“大汉精锐”因为五百首级分赃不均而火并自相残杀。

    罗延寿看着这光景,对甘延寿说:“我倒是觉得,这群匈奴人不是诈降,而是真降。你想想,岂有诈降却主将自己孤身入敌营的?再者,这周边方圆百里再无第二支匈奴兵,诈降了又有何用?”

    甘延寿面前摆着足足五个首级,今日来自北地的少年轻侠一马当先,连斩两名百骑长,有匈奴勇士反抗将他扑飞到马下,岂料甘延寿力大无穷,反身将其压在身下,用拳头将那厮活活敲死。

    他白了罗延寿一眼:“休得胡言乱语!西安侯和张曲长都说彼辈有诈!”

    罗延寿却无所谓了:“吾等已应募两个多月,在金城等待许久,路上奔波劳碌,运气不好的人,自带的马儿已死两匹。就指着君侯做了兴军前锋,能多砍些胡虏脑袋回本。若彼辈真降,岂不是在这黑戈壁又白跑一趟?”

    他一边笑眯眯往腰带上系头颅,一边咂嘴道:“西安侯真是体恤部下啊,乃公没跟错人!”

    ……

    等任弘回师至冥泽以北时,赵充国的大军还未抵达此处,按照之前的分工,辛武贤已去夺取星星峡。

    倒是满心等着分功的孔璋看着他们带回来的头颅,先以为是温偶駼王的人,暗暗嘀咕觉得太少,这西安侯远不如吹嘘的那么厉害嘛。

    而后得知这些脑袋是犁污王子部下时,顿时勃然色变。

    “诈降?这不可能!”

    “何止是孔都尉,本侯也没料到。”

    任弘叹息道:“不过昔日浑邪王、休屠王欲降大汉,休屠不也一度反悔,而浑邪王部下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骠骑也斩了其欲亡者八千人,胡虏言降者多,然常常临阵反复,真降者少。”

    孔璋听任弘振振有词,愣了半天追问道:“西安侯,犁污王子何在?”

    当然不可能活到现在,任弘摇头:“犁污王子故意放温偶駼王遁逃,又在阵前辱骂大汉天子,被我下令斩了。”

    任弘反过来安慰孔璋:“不怪孔都尉中其诡计,只怪皋牙胥豺狼本性,其部众欲遁走,为我军追击,或死或逃,黑戈壁方圆数百里,再无一座匈奴人的毡帐,蒲类将军的大军不论去来,都不必担忧了。”

    事实其实是,皋牙胥被任弘交到前两年娶了宋助吏女儿的赵汉儿手里,按照承诺,送了一心想赢回王位和领地的犁污王子一顶银鹰冠——摘了皋牙胥坐骑上的银饰扔铁釜里融化,滚烫的银液直接倒在他头上,只是不如想象中的当场死亡,而是嚎了半响,不少人听到了。

    昔日在敦煌与任弘本就是同僚好友的陈彭祖已改换了门庭,投了任弘做起帐下文书,自然一问三不知。

    但同去的孔璋部下不止他一人,也听到了犁污王子临死前的痛苦哀嚎,此刻在孔璋耳边轻声说起自己见闻。

    孔璋先是以为任弘是为了抢功,满腹委屈却又不敢发作,直到愤愤回营后,他的长史回忆过往,一拍额头:“都尉,下吏想起来了,犁污王子元凤三年犯塞时,曾杀了破虏燧一助吏,两燧卒,皆是西安侯下属。”

    “原来是为了此事!”

    孔璋更是大怒,骂道:“皋牙胥杀的只是三个烽燧小卒而已,当时两邦交战,各为其主,任弘守破虏燧,也杀了皋牙胥二三十名下属啊,皋牙胥都既往不咎了,他记什么仇!”

    杀良冒功,违背承诺,性质实在是太恶劣了,长史也气不过,提议道:“都尉,等蒲类将军抵达后,将此事状告上去罢,我大汉还是有王法的!”

    孔璋却反手就给了长史一个大耳光:“怎么告?”

    西安侯是蒲类将军在金城时的旧部,从赵老将军任命他为前锋就能看出器重程度。辛武贤更与之沆瀣一气,这二人果然名不虚传,专对潜在的盟友下手,杀良冒功!

    孔璋还听说,西安侯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弹劾倒了新帝藩邸大臣安乐,自己却平安无事。而任弘的副手杨恽,则是丞相之子。

    “军中朝中,皆是那任弘党羽故旧,就算告到大将军案几前,也没用啊。”

    他不由想起许多年前,任弘还是区区燧长时,自己对他的敲打:“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张,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孔璋自认为是吠犬,看好门户不出差错就能得到主人摸头赞许,当时教训任弘时自诩有理,如今回味这段话,心中百味杂陈。

    今日在朝中吃香的,是任弘这种敢于追猎并次次能捕获猎物的田犬,吠犬却不受待见,若他这吠犬敢对着田犬狂吠,你看主人会踢谁屁股?

    孔璋只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悲愤地说道:“这迁虏小儿,竟为了私仇而忘公义,坏了国家大事!”

    ……

    任弘敢公报私仇,确是有恃无恐,他也懒得为自己找道德上的制高点,要的就是顺心意。

    反正就算传出去,连儒生都只会称赞他不忘旧:在大汉,复仇既是正义!

    更何况他斩的,也只是一个“诈降”的匈奴千骑长,多大点事。

    另一方面,这场仗还是有好处的,初战极其顺利,让渴望富贵的老兵们尝到了甜头安了心,也让没和匈奴打过仗的新卒见了血。回到冥泽北岸休整时,西安侯又让人通知各曲,说是从此以后要立下规矩:

    每战之后,挑出表现最优异的曲,和斩获最多的个人来开个表彰会。

    除去狼姓小月氏义从骑一千人外,任弘麾下共四曲,按照征募地划分,分别是天水、陇西、金城、河西。

    而其成分又有不同,天水、陇西两曲多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不少人带私从出塞,有人帮忙端水喂马。

    金城、河西两曲则多为被发配边疆的恶少年,平日就做点翦径盗寇之类的不法勾当,凡事都得靠自己,很瞧不上这群富家郎,早就议论说,等真正打起仗来,要叫彼辈大开眼界。

    集体斩获最多的自然是金城曲,毕竟是西安侯做护羌校尉时的嫡系,号称“河湟虎骑”,几乎每匹战马都钉了马蹄铁,金城募骑轻侠也求胜欲极强,卯足了劲追击。

    四个曲扎营休整时团团坐,在任弘点名下,韩敢当作为金城曲曲长登上土丘,他已经把自己当金城人了,嗓门很大,神情高傲,言下之意很清楚:

    “俺老韩也没有针对谁,在座其他三个曲,都是弱旅!”

    河西曲还好,天水曲和陇西曲那些平日瞧不上恶少年的良家子听罢就受不了了,嘘声四起,一时间表彰会成了大骂战。

    韩敢当声音大,一人喷两曲不落下风,赵汉儿笑着摇头在旁看热闹,张要离知道他是任弘老部下不好与之对骂,辛庆忌则是在冰河一战被老韩救过性命,听呆了不知如何还击。

    这时候金城募骑也加入进来帮衬自家曲长,这群人满口污秽,大大方方问候对方父母,还喜欢搞地域歧视,让人不忍细听。

    杨恽听得直摇头:“原来这就是凉州人,都尉在尚且如此,若你不在了,彼辈恐怕要抄弓刀打起来了。”

    换了他,绝对驾驭不住这群桀骜之辈啊。

    什么叫我不在了,听听这是人话么?

    任弘直皱眉:“这世上哪有和和气气你谦我让的行伍,有点相竞之心也好,别看彼辈在平日势同水火,待面对匈奴时,一样能同仇敌忾。”

    话音刚落,底下就有人起身隔空挥拳,差点打起来了。

    眼看众人越闹越大,任弘有些尴尬,说道:“不过还是得给彼辈定个统一的名号,好让他们别忘了彼此是袍泽,就叫……”

    杨恽正想提建议,任弘却已想好了名头,拊掌笑道:“就叫‘西凉铁骑’!”

    最后还是西安侯出面才镇住了场面,之后便轮到天水曲扬眉吐气了,因为个人斩获最多的,是他们曲的一名队率,那个力气大扔石头极远而被西安侯破例招入的北地人甘延寿。

    旁边的金城人反嘘起来:“这位甘队率,他是北地人,不是天水人啊。”

    天水人和陇西人今日特别团结,大声回击:“六郡皆一家!”

    底下人唇枪舌剑互不相服,甘延寿虽然骁勇连斩两名百骑长,可毕竟年轻,没当着四千人的面说过话,竟有些紧张。

    当任弘笑着示意他说点战斗时的心得时,甘延寿半天都没动静,急得罗延寿抓耳挠腮,恨不能上去替他,定要好好吹吹自己。

    终于,甘延寿张开嘴,憋出来一句话:

    “胡……胡虏非但不投降,还胆敢向吾等还击!”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00章 右贤王庭

    “说话的猛兽,奔走的石头,歌唱的沙丘,凝固的河流。”

    任弘后世曾听人提起过这首大西北神秘的歌谣,它那特殊的韵味至今还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说话的猛兽,乃是近代让西北各省闻之色变的黑喇嘛,奔走的石头是黑戈壁上的雅丹,歌唱的沙丘则是过了星星峡后,在西域那呼啸的风中沙沙作响的大沙海。

    八月下旬,当他们远远望见东天山那道雪白的峰峦时,“凝固的河流”便到了。

    后世东天山南麓的土地叫做“哈密”,如今则唤作伊吾卢,任弘他们抵达此处后,奔波半月的士卒们得以痛饮清冽的天山雪水。

    而前来迎接的蒲类后国牧民,还献上了一些野生的瓜,发音称之为“穹窿”。

    任弘将一个瓜在手上掂量,却见圆而长,两头微锐,或间青花成条,隐若有瓣,按之甚软,心中确定无疑。

    “这就是后世的哈密瓜啊!”

    新疆有句谚语: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伊犁的马儿,还有库车的姑娘美如花。

    吐鲁番如今是车师国,乃是匈奴人的铁杆盟友。库车便是龟兹,龟兹的姑娘任弘没仔细看,但那些喜欢蓄长发的小伙确实美如花。

    至于伊犁,也就是乌孙的马儿。

    任弘已经骑过两匹了。

    而杨恽没见识过新疆的瓜果,这大热天里涌蒲扇扇着脸上的汗,嘴里还在那叨叨着道:“还能比东陵瓜好吃?”

    东陵瓜是薄皮甜瓜,起码春秋时中原就在种,而种瓜最出名的,乃是秦亡之后的东陵侯邵平,这位大秦遗老在长安东南的霸城门开了片瓜田,瓜美甚甜。

    “大如斗,味如蜜,还皮薄。”

    虽然东陵瓜很贵,但杨恽作为丞相之子,自然吃得起,此刻嫌弃地看着军士们切瓜品尝,嘴里不停:“瞧这西域的瓜,皮真厚,厚皮的瓜都不好吃。“

    这就是他不懂了,东陵瓜是薄皮甜瓜,而哈密瓜却是厚皮甜瓜,就不是一个品种,强行对比是耍流氓。

    任弘不搭理他,却见剖开去瓤后,瓜肉呈桔红色,遂拿了一瓣不由分说塞到杨大嘴嘴里。

    杨恽捂着嘴嚼了嚼,一时间呆住了,不知怎么说才好。

    香柔如泥,甜在蔗蜜之间,爽而不腻,因为刚在雪水里浸过,咽下去只觉得无比止渴。

    连吃三瓣后,杨恽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舔着脸道:“这伊吾瓜与东陵瓜,确实各有千秋啊,任都尉,让我再吃一瓣可好?”

    任弘大笑:“往后对西域的瓜果,多些敬意。”

    而他对大老远从山谷里出来,载歌载舞迎接汉军的蒲类人也表现得十分敬重,让会蒲类话的译者代为道谢,又问起匈奴右贤王部动向。

    任弘听说过蒲类国的悲惨故事,这个邦国百年前定居在蒲类海附近,最初是月氏的属邦,月氏被匈奴赶跑后,军臣单于征服了蒲类,将六千余蒲类人作为奴隶,掳到右部阿恶地,将蒲类海封给了右贤王作为王庭。

    蒲类就此亡国,只剩下躲到东天山谷中的老弱病残,在天山各谷中游牧迁徙为生,到处躲着匈奴人,号“蒲类后国”,能撑到今天实在不容易,个个衣衫褴褛,穷是穷,却极其热情。

    蒲类人的首领下拜自陈,说二十多年前曾遇到过汉军,为其做过向导,算算时间,大概是赵充国参加过的天山之战,如此说来,赵塘主也吃过哈密瓜?只可惜这种瓜只在西域才长得好,关中移栽后世都是难题啊。

    他又言,蒲类人近来游牧至伊吾卢以北的山谷中,发现留守此地的匈奴人仓皇撤离,过了不久汉军前锋抵达,蒲类人看到熟悉的赤黄旗帜,这才来相迎。

    任弘让译者告诉蒲类人:“吾等只是前锋,后方还有数万大军,将军名为‘蒲类将军’。”

    他手一挥,又画了个大饼:“便是要来赶走匈奴,帮蒲类人复国的!”

    蒲类人欢呼雀跃,捧着瓜和羊羔犒劳汉军,蒲类人的首领愿为任弘做向导,带他翻越山谷,袭击右贤王庭。

    “过了山,就是蒲类海,待会哪个曲为前锋呢?”

    任弘仰望巍峨的东天山,回过头,四名曲长跃跃欲试,哪怕次次高反的韩敢当也不愿认怂。

    但四曲之外,又一个头戴鹿角盔的人站了出来,用生硬的汉语请战。

    “君侯,请让小月氏人为前锋。”

    却是一路上没找到机会立功的河湟狼姓小月氏,这一次,狼何有自己必为先锋的理由。

    “一百年了,自从被匈奴击灭四散后,再没有月氏人回过蒲类海边的月氏王庭!”

    ……

    越往山里走,天气越凉,小月氏人也将腰间的皮裘重新穿回身上,这是河湟羌人的习俗,在那片土地寓居百年后,小月氏已经羌化了。

    支姓小月氏几乎将自己当成了河湟土著,协助汉军赶走先零羌侯,从汉人手中得到了湟北的牧场,自此乐呵呵地在那生活下来。

    可狼何却始终记得,自己父亲曾在篝火前给自己讲述的故事。

    “在雪山的那头,沙漠的那头,有一座广袤的大湖,湖边是月氏人的古老王庭,气候温暖,阳光普照,四季都有牧草。”

    四季温暖,这对高原上流浪的小月氏人来说,是极其渴望的,他们虽然能适应高原的气候,但毕竟太过恶劣。重返故乡的愿望萦绕在每一代狼姓首领心中,哪怕回不了蒲类海,回富饶的河西也行啊。

    在匈奴强盛的那段时间,他们不惜逼迫自己忘了两代月氏王被匈奴砍头做酒器的耻辱,投靠单于,为其沟通西羌,只望匈奴重夺河西后,能分给狼姓一片土地。

    可狼何却不看好匈奴,他选择与过去一刀两断,向汉人投诚:做谁的狗不是做?自然是挑给骨头多主人的效劳。

    让小月氏人重返蒲类海,任弘的承诺,狼何无法拒绝。

    昨日遇到的蒲类人,又让狼何想到了月氏人,同样是流浪,蒲类人只在天山南北打转,可月氏人却走得很远很远,小月氏跑到千里之外,而他们的远亲大月氏五部,已至万里迢迢。

    可今天,他狼何,终于有机会成为月氏崩溃百年后,第一个回故乡的月氏人了,他不断抬头仰望巍峨的天山,眼神恨不得能洞穿它。

    但狼何的部下们,或许是篝火边的故事听得少,对归乡却没那么热切。

    “河湟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冷了些,地势高,一年没几个月暖和。”

    他们跟着汉军从酒泉出发,经过荒芜的黑戈壁,过了星星峡后,则是干燥的大沙海,即便到了天山脚下被雪水滋润的绿洲,也不足以养活狼姓五部数万人啊。

    前往蒲类海的路,与后世“哈巴高速”重合,要翻过一条叫“焕彩沟”的山间沟壑,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夹杂,马蹄艰难走过后,则是不断的上坡路,周围景致与河湟高原像极,小月氏人就更失望了。

    若是费劲辛苦回到的故乡与如今所居的地域相差不大,那冒着减员近半的代价迁徙,还得面对匈奴人的报复掠夺,又有何意义呢?

    这些怀疑随着坡度抬高慢慢积累,在到达已蒙上一层霜雪的坂达上时达到了顶峰。

    然后,他们就顺着狼何那激动指向远方的手指,看到了祖辈父辈在篝火旁反复怀念的一切!

    东天山的山顶终年积雪,山顶并不陡峭,像被刀横着切过一样,狭长而平坦,山顶就和云彩仿佛连接在一起,诸多冰川河流自山顶流下,形成一片广阔的草原。

    最初是五彩斑斓的森林,针叶林长绿不黄,其余阔叶则或赤或红,颜色一点不比先前经过的焕彩沟逊色。

    而森林之外,是小月氏人在河湟从未见过的广袤草原,也已褪绿变黄,八月底的草原少了齐腰的草,看不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但随处满眼野兽成群也让人看着兴奋。

    极远处那片如月牙般弯曲的大湖,好似在朝他们招手,让小月氏人快些回家。

    这是小月氏人在苦寒的高原上,从未想象过的富饶土地,对首领的怀疑完全不翼而飞,小月氏回到这驻牧,定能兴旺壮大。

    但前提是,必须帮助汉军,击败匈奴!

    行进至于山脚下时,狼何甚至找到了典型月氏人风格的岩壁画,那是祖先蓄养牛羊,捕猎大角鹿,祭祀白山神的场景。

    小月氏人跟着狼何,祭拜这些先祖的遗迹,不少人已是泪流满面,哭完后却又欢呼雀跃,按照月氏人的习俗,拿起石子在岩壁上添加进小月氏归故乡的这一幕。

    可在小月氏人之后抵达蒲类海大草原的任弘,面色却格外凝重。

    因为本该人畜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毡帐的右贤王庭,此刻却空无一人!

    右贤王甚至连羊,都没给汉军留一头。

    “这场仗,难打了。”素来多智的杨恽站在任弘身旁,也一筹莫展。

    这是战国的兵法家们在诸夏内战时,绝不会遇到的状况。

    “若孙膑和田忌抵达大梁城下,发现里面居然空空如也,魏人竟举国迁走了,那齐军该如何逼‘庞涓’放弃唾手可得的‘邯郸’呢?”

第301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八月底,自张掖一别后各自努力的蒲类、强弩将军两支部队,在蒲类海胜利会师。

    “八百,八百。”

    杨恽瞧见在韩增军中为亲卫的张安世之子张彭祖,便招手唤他来问话,其字八百,寓意彭祖寿八百。

    “你老实与我说,强弩将军斩首多少?”

    张彭祖作为右将军之子,也是早早在宫里做了郎卫,还跟过杨恽,不好拒绝,看了看左右后低声道:“说是三百级,其实就一百多,其余两百皆是滥杀的老幼,子幼兄,可千万别说是我泄露的。”

    “一定,一定!”

    也不知是一定嘴大泄露出去,还是一定闭口不言,任弘觉得是前者,于是打探情况后,杨恽给他带来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前将军的大军出居延塞后西行千余里,也没逮到匈奴人,只在沿途遇到一个小部落,斩首捕虏‘三百余’,还没我‘西凉铁骑’一部斩获得多。”

    好消息不用他说任弘也看到了,韩增运气好,还顺便掳获了马牛羊七千余,驱赶至此,统统宰了吃肉,好歹能解大军燃眉之急,可即便加上捕猎、捕鱼所得,也只够十来天口粮。

    赶到预定的战场后发现袭击目标没了,接下来这场仗该怎么打,就成了两将军咎待解决的问题。

    两军在辕门下合议,韩增军中的军正,光禄大夫义渠安国率先提议道:“汉军出塞找不到匈奴是常有的事,就比如元鼎六年,匈奴乌维单于在位,汉已灭两越,遣故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义渠安国摊手道:“大将军令吾等出兵至蒲类海击右贤王部,可如今右王远遁不知所踪,而大军粮秣将尽,乘着还够回程所食,还是暂退为妙。”

    他那边话音刚落,蒲类将军这边的军正赵广汉算了比账:“国家耗费十数万万,以五将军出塞,蒲类、强弩斩首合计八百而还?恐怕朝中交待不过去啊。”

    义渠安国摇头:“可若不退,万一断粮为匈奴所乘,损失更大。”

    各部议论纷纷,虽然也有不少萌生退意的,但最后还是不退占了上风,六万人才砍了数百级人头,丢不起那人啊。

    而且赵充国也表态了:“大将军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兵不空出’。”

    所以范明友几年前击匈奴救乌桓,结果匈奴先退,宁可砍几千个乌桓人也不愿空手而归。

    作为昔日大将军幕府都尉,赵充国岂能不知道这场仗,霍光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打的,若最被寄予厚望的自己空手而归,大将军的脸怕是要黑了。

    可若不退,汉军也面临几个难题,一是如何解决补给,二是上哪寻找匈奴人交战?第三,则是此次出兵的主要目的,如何解乌孙之困?

    隔着戈壁、雪山仰仗千里之外的敦煌运粮来显然不现实,有人想到了西域都护府,这蒲类海就在西域边上,想来离着不远吧?

    但任弘冷冷打断,告诉这几个不知新疆多大的人一个事实。

    “蒲类到敦煌郡冥安县汉塞,一千二百里。”

    “蒲类到西域都护最近的屯田点铁门关,二千余里,其间同样有雪山、戈壁阻碍。”

    多看看典属国官吏们接连熬夜辛苦画出来的地图啊!

    这时候,辛武贤急吼吼地提议道:“蒲类人说,匈奴是半月前离开了蒲类海北上,彼辈带着牛羊定走不快,沿途留下的牲畜粪便是抹不掉的,末将愿以轻骑追赶,行于水草丰饶之处,只要遇到匈奴帐落便击之!”

    任弘听出来了,这是卫、霍对付匈奴的战术。

    汉武帝欲击胡复九世之仇,可匈奴人是不同于吴楚七国的敌人,经济、战术、思维都与中原大相径庭,春秋战国传下来的传统战术不顶用了。

    经过数十年交锋,汉军躲在烽燧长城后被动防御有经验,可要如何才能将战火引到匈奴境内去打疼他们?这是元光五年那次四将军出塞,想要解决的问题。

    大汉是幸运的,一个战前名声不显,名叫卫青的皇帝小舅子,找到了对付匈奴的妙招。

    以骑兵的高机动性深入草原数百里,奔袭匈奴各部,以投降的匈奴人为向导,找水草丰茂之处行军,以免大军饥渴而难以远行。派斥候骑兵抓俘虏审讯,侦察敌军所在位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奇袭。破敌后顺势掠夺牛羊马匹,以补给稀缺的口粮,也顺便摧毁匈奴的经济基础。

    故元光之战,诸将皆北,唯独卫青龙城大捷!

    凭借这套战术,卫青屡立奇功,由车骑将军升迁为大将军,再封长平侯。

    而汉武帝也以卫青为模板,开始塑造一支全新的帝**队,车、步校尉们纷纷转型为骑将,多次跟着卫青闪击匈奴,其中最得卫氏战术精髓的人,自然是霍去病。

    霍去病的战术较卫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追求更快的行军和更大范围的机动,一次奔袭往往可达两千里!出山第一仗就带着八百人抛下大部队走了,汉军主力找不到这位大将军小侄急得不行时,他已带着属下,人人携虏首而归。

    元狩年间,霍去病只带了一万骑兵入河西,转战六日,过焉支山上千里,先后跟五个匈奴小王接战。这种毫无预兆的奇袭让匈奴右方诸王猝不及防,由于霍骠骑动作太快,匈奴完全跟不上速度,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已经找不见人了。

    战争从汉军在茫茫草原上盲目寻找匈奴,变成了匈奴人急得火烧眉毛,到处寻找霍去病。

    这种高速的运动战让霍去病部能以一当十,把散布在数千里范围内的匈奴右部诸王打得鸡飞狗跳,在右王们到处寻找霍去病时,霍将军直接将其老巢连窝端了。一仗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王母阏氏一打一打的带回来,让长安人大开眼界。

    这样的将军,孝武岂能不爱?

    而漠北之战,霍去病更将自己的侵略性发挥到极致,对匈奴左贤王穷追猛打,不断缴获敌军粮草补充给养,追了他整整两千里,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和瀚海才停下脚步。

    卫霍战法各有千秋却又殊途同归,其核心精神都是充分发扬骑兵的机动进行奇袭,然后对败敌展开连续追击。

    辛武贤提议的,便是这种战术。

    这是无数次战争证明,对付匈奴最高效的办法,只有一个缺点。

    太考验将领素质了。

    “不管是谁,麾下有骑兵,再加上敢于出塞的胆子,就能当卫霍么?”杨恽在任弘背后小声嘀咕,对辛武贤的提议不以为然。

    确实,若真这么简单,匈奴在汉武帝时,早就被灭七八次了。

    汉武晚年为了灭胡无所不用极其,战术上舍得公主联络乌孙,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迁乌桓至长城外断匈奴左臂,任桑弘羊改革经济解决军费,改征为募创造新的兵源。

    一切都筹备得不错,可最终就差了一件事。

    “这世上,再无龙城飞将!”

    任弘出塞前,是好好琢磨过的,想要用好卫霍的战术,将领不仅要有过硬的指挥功夫,对舆图了如指掌,还必须对大局具备清晰的认识。

    唯有如此,才能在茫茫草原上准确捕捉不断流动的匈奴力量重心,向敌军最薄弱环节发起雷霆一击。

    除了卫霍双星之外,没几个将军能做到这点。

    卫霍麾下那十几二十个侯爷不行,李陵不行,李广利更不行。

    汉武帝晚间多次派人出塞数千里寻歼匈奴,显然想复制长平、冠军二侯的成功经验,结果事与愿违。

    太初二年,赵破奴率二万余骑兵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打算行至浚稽山就回朝,结果被匈奴察觉。单于不断调兵遣将,赵破奴斩杀数千敌兵后,被八万胡骑包围,不幸被俘。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斩虏敌军万余。谁知汉军在回师的路上被匈奴大军包围,士兵阵亡十之六七,李陵那边就不必说了。

    天汉四年、征和年间两场仗亦是如此。

    曾经屡试不爽的战术,怎么就忽然不灵了?是汉军将领们飘了?还是士卒拿不动环首刀了?

    不止是汉武困惑,任弘也一度狐疑,他前段时间在长安,一边手推着婴儿的摇篮,一边将当时的记录一一找来琢磨,发现这几场败仗的共同点是先胜而后败。

    汉军击败敌军一部后,匈奴立即快速集结成重兵群,在对方归路上打伏击,导致汉军寡不敌众。

    在大草原上作战有个难题,汉匈双方的骑兵群都在快速流动,位置不断变化,很难形成包围之势。谁先一步发现对方,并迅速集结兵力、展开队形,谁就能赢得先机。

    这点上,草原的主人匈奴人显然是有优势的,这就得逼得汉军必须比对方更快,更敏锐。

    但当后来者模仿冠军侯出塞两千里的打法时,行动路线单一,战术呆板,作战节奏迟缓暴露无遗,对敌情的判断也远不如霍去病那么准确。这都给匈奴留下了重新组织反击的时间和空间,全身而退尚且困难,克敌制胜更是无望。

    最终任弘明白了:

    “不怪众将太无能,只怪卫、霍有高达啊!”

    卫霍的横空出世给了世人错觉,竟忘了汉将的平均水平,是比李广还低许多的。

    而放眼今日帐中,可有卫霍一般能将兵出塞两千里索敌而不失的将领?

    赵充国用兵持重,从每到一地就琢磨屯田来看,性情与卫霍全然不同,非要他学是难为人家。韩增打仗水平如何任弘不知,只看行军,也带着一些迟钝,走更好的路,居然比他们跨戈壁越雪山更慢。

    其余人就更不必说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出面请战,除了太过自信的辛武贤外。

    说辛武贤是李广第二任弘信,卫霍?算了吧。

    连任弘自己,也不敢来揽这瓷器活,他虽被孝昭过誉为“朕之卫霍”可任弘自个却很清楚。

    “我虽有小功,可要论统兵之能,连两位将军的马尾巴都摸不到……”

    纸上谈兵时人人都是卫霍,可真打起来,才发现自己还不如李广利。

    更何况,卫霍除了第一仗外,好歹是带着被无数次战争锤炼的军官和下属出塞,能做到如臂使指,任弘麾下的募骑大多才刚应募两个月,半生不熟的,让他带着彼辈出塞数千里寻敌?

    算了,别害他们。

    给任弘五年时间,将手下兵卒千锤百炼,每年都拉到草原上练练,不断换新的血液进来,他才有信心效仿前人龙城之勇。

    至于现在?还是找准自己的定位,胜而后求战,打有把握的仗,柿子捡软的捏。

    “下吏倒是有一策。”

    眼看无人响应辛武贤的号召,任弘起身提议。

    赵充国示意任弘只管说,他遂指着西方笑道:“诸君眼睛也别只盯在不见踪影的右贤王部身上,围攻乌孙的匈奴人,还有前日逐王,今之右谷蠡王先贤掸部众。而右谷蠡王庭,就在西方千余里之外的天山北麓,骑兵数日可达!”

    右谷蠡王庭约在后世乌鲁木齐附近,从蒲类海过去一路皆有天山雪水滋润的水草。

    同是部校尉的金赏却有顾虑,说道:“既然右贤王部众能预料到吾等兵锋,提前半月将老弱迁走,那右谷蠡王的帐落,恐怕也已不在原地。”

    说走就走,这便是匈奴的优势,只有先将老弱安顿好,匈奴青壮才能安心跟着各自的领主打乌孙抢人抢羊啊。

    且右地广袤,幅员万里,连坚昆、呼揭也加进来的话,不是吹牛,真比中原还大,若是到了地方发现空空如也,短时间内大军饿着肚子上哪找去。

    任弘笑道:“金校尉所虑甚是,但匈奴右贤王、右谷蠡王能跑,同是西方千里之外,有人却跑不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02章 先打孩子

    曲长没资格参加辕门军议,赵汉儿、韩敢当、张要离与辛庆忌只能在营地旁的松树林里纳凉。

    辛庆忌才刚满十六,就被任弘提拔为曲长,行伍间多有不服者,说因为西安侯与辛武贤是同僚,特地照拂其子,这让辛庆忌很渴望证明自己,证明西安侯的眼光。

    马鬃山一战,辛庆忌所率的陇西曲斩获不如金城曲也就罢了,与他同龄的甘延寿却得到了表彰。按理说堂堂曲长是没必要羡慕小小队率的,可辛庆忌却渴望,站上去得到众人目光敬佩的人,是自己。

    所以翻越天山时,他很希望接下来是一场大战,堪比卫将军河南之战大败右贤王的大战!结果却扑了个空。

    眼下辕门军议,有风言风语说蒲类、强弩两将军可能会退兵,这让辛庆忌很着急,在树下来回踱步。

    倒是赵汉儿、韩敢当这两个老搭档不慌不忙,赵汉儿依然在调整他的另一把弓,韩敢当则寻来了伊吾瓜,正在那啃得锵锵有声。

    这时候,远处的辕门传来一阵骚动,只不知是争吵还是什么,少顷,各部校尉、都尉陆续出门,辛庆忌看到自家父亲辛武贤拍着任弘的肩出来,有说有笑。

    而西安侯手里,还拿着蒲类将军的符节令旗,走过来朝他们一挥手:

    “立刻召集各曲集合,清点粮秣准备出发,吾等与辛都尉一道,又要做兴军前锋了!”

    辛庆忌大喜:“君侯,吾等要去攻何处?”

    任弘却先不答,指着脸上还沾着瓜籽的韩敢当道:“伊吾瓜甜么?”

    “甜。”

    “那汝等可知,这硕大西域,何处的葡萄最甜?”

    众人面面相觑,赵汉儿举起手道:”听说是车师。”

    “没错。”

    任弘翻身上了萝卜,他当初差点就给它取名“葡萄”了:“就去车师!”

    ……

    在典属国所画的地图上,蒲类海西边千余里,自然就是车师国,也就是后世的吐鲁番了。

    任弘和辛武贤作为赵充国部的兴军、踵军,一前一后,这次只隔着十余里好有照应,离开蒲类海西行。

    第一天扎营的时候,在篝火边啃着馕,就着强弩将军先前分给的牛羊肉,任弘对杨恽与曲长们讲起关于车师的事来:

    “车师地处冲要,乃是匈奴进入西域的必经之地,乃是西域仅次于龟兹的大国,当然现在龟兹没了,它便是第一大邦了。”

    说到这,某个经常吹嘘一人灭了龟兹的骑都尉在旁听着,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而辛庆忌等人果然投来钦佩的目光。

    任弘继续道:“车师忠于匈奴,历代车师王都与右贤王、右谷蠡王联姻,孝武皇帝经营西域,车师便不从大汉,而甘心为匈奴耳目,出兵遮绝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

    车师是个城郭之国,因为做得匈奴好狗,被匈奴单于默许吞,并了天山南北不少城邦,而其都城名“交河”,位于天山南麓的吐鲁番盆地里,那儿堪称西域的粮仓,匈奴右部先前进攻铁门,靠的就是车师的粮食补给。

    杨恽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你在辕门下说,匈奴跑得了,而车师跑不了。有城郭而农耕,自是和汉人一样,安土重迁。如今西域秋收完才过了不久,大批粮食刚入了仓,匈奴人可以赶着牛羊,将毡帐装上车迅速搬走,车师人却没法丢下城郭、粮食。”

    任弘笑道:“然,而且车师一向自诩都城交河易守难攻,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会弃土。”

    “强弩将军走天山北,击车师国在山北的数城,破卑陆、东西且弥,而蒲类将军走天山南,击车师都城交河。”

    天山南北,后世吐鲁番、乌鲁木齐周边的城郭小邦如车师、卑陆、东西且弥等,过去百余年一直是匈奴的奴邦,完全可以成为汉军的前进基地,顺道解决了军粮问题,伤病也可就地安置。

    这就好比找不到大人,先把你家孩子打了!后院哭声四起,看你回不回!

    任弘以最坏的可能性预测,就算匈奴主力不管车师等邦死活,闻讯后竟不回头,硬是将乌孙打残,最终也会落得西域仆从国全部落入汉军手中,尤其是失去了最重要的车师,得不偿失。

    而汉军若能得到车师,这个历史上汉匈五次反复争夺的土地,也足以让都护派兵至此屯田,推动西域战略,哪怕乌孙被匈奴打垮,在大局上汉朝也是不亏的。

    只是在沙土上推演战略颇易,身体力行推行却很困难,车师能屹立至今,也有其依仗。

    杨恽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外祖父书中所记,孝武时,因使者王恢数为车师、楼兰所苦,上书言兵事。于是从骠侯赵破奴以七百兵破了楼兰,掳楼兰王。”

    他抬起头,看着离开伊吾卢的绿洲后,前方茫茫一片的大沙海,面露忧虑。

    “可攻破车师,他却足足用了数万人!”

    ……

    哈密盆地到吐鲁番盆地绝不是一路无阻,先要经过名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其荒芜程度,仅次于白龙堆,长八百里,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

    就杨恽目光所见,到处是高台,像塔一样的黄土悬崖,土壤掺着沙砾的卵石覆盖着,戈壁中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连蜥蜴和昆虫也没有,白天地面灼热,笼罩着一层像充满烟雾的浑浊空气,劣风拥沙,散如时雨。一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骡马和骆驼的骨头,甚至还有穿着汉军衣着的尸骸,呈现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

    入夜之后,数十年前跟着赵破奴击车师死在路上的汉军士卒骸骨亮起了点点磷火,犹如妖魑举火,灿若繁星,似是在警告他们勿要再深入大漠,吓得一向桀骜不驯的凉州儿郎们也在地上拜起泰一神祈求保佑来。

    但任弘却拍了拍看得失神的辛庆忌,带着他们朝那些磷火作揖:

    “那是先来者,为吾等后来者指明前进的道路。”

    好在大沙海虽然长,宽度却不大,加上军中有曾去过车师的使者吏卒为向导,花了五天四夜的时间,终于过来了。

    亏得任弘的解暑偏方,虽也有些人物故,但大军精神还在,起码没过一趟沙漠就崩溃了,只是马匹倒下的有些多,连萝卜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接下来的路好走许多,只要沿着再度出现的天山脚下走,就总有些雪水融化的河流绿洲供给补给。

    在他们离开后蒲类海的第十一天,一座赤红色的巨大山丘赫然出现在眼前,从他们的角度望去,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烈日炎炎下,砂岩灼灼闪光,炽热的气流翻滚上升,就像烈焰熊熊,火舌撩天。又犹如一块被太阳烤红的烙铁,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散发出阵阵热烟。

    “火焰山。”

    任弘当然知道这座山,西游记好像就是这取的景吧?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指着它道:“过了山,就是车师!”

    他们花了半日时间才绕过火焰山,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广袤绿洲,士卒们都被太阳晒得有些变形,明明是秋天,却仿佛闻到了绿洲中的鸟语花香。

    车师人地处要冲,极其警觉,在汉军抵达时发现了他们的到来,第一反应不是投降,而是抵抗和退守都城,毕竟是匈奴人的铁杆盟友。

    任弘他们很轻易便击破了一个典型的车师圆形障塞,里面储存着许多胡饼,让省吃节食数日的士卒们就着天山的雪水吃了个饱,而绿洲中还真有许多葡萄园。

    可等他们抵达车师都城交河下时,杨恽一下子明白,为何七百人就破了楼兰的赵破奴,打车师国要数万人长期围攻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普通的城郭。

    而是两条河流中央的河心岛屿,千万年的冲刷,使河床不断降低,形成了两条深谷,给这个岛屿形成了天然屏障,高足有十余丈,30多米!

    车师人的都城,纯粹是在岛屿上筑就,墙壁贴着岛屿的崖壁,里面屋舍井然,远远能看到站满了防守的车师人。

    交河城如同一艘高大的战舰,在河中昂然屹立,当真是易守难攻,也难怪车师人敢不投降。

    而汉军士卒也不由摸着头唏嘘,连罗延寿都仰头感慨道:“这城……”

    “居然比长安还高!”

    杨恽也有些犯难,回过头看了看轻装至此的汉军前锋,发现在异域立功名,是真的不容易,每往前一步,都能刷新对这片天地的认知,低声道:”这如何攻打?“

    他不知道,任弘前世在新疆旅游,是来过此城遗址的,此刻便笑道:

    “其实,也不难!”

第303章 黄昏饮马傍交河

    车师旧称“姑师”,本是塞种后裔,一百多年前游牧于罗布泊东岸,随着月氏、乌孙的迁徙也受到波及,遂北迁越过大沙海,占据了这片天山南麓炎热低洼的土地,开始定居下来。

    所以车师人容貌习俗与同为塞种后裔的焉耆等邦颇似,皆是图兰人种,普通臣民半农半牧,穿的是毡衣毡帽,只因地域炎热,也有不少穿罗布麻的。

    但其国内贵族上层,最钟爱的还是来自大汉轻薄凉爽的丝绸,贵人、王子着颜色较素的绢衣,唯独老迈的车师王最显眼,一身绛紫色蟠纹嵌对凤立人兽面绮服。

    从他们的位置,能将交河一览无遗,它在西域,在全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此城不是按照一般城池那样,用砖瓦土石垒起,而是在这块位于两河中间的岛屿台地上,由车师先民们,用简陋的工具,一寸一寸向地下硬掏出来的!

    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它的模样。祭坛、王宫、城门、民舍的墙体基本为厚厚的生土墙,特别是街巷,狭长而幽深,像蜿蜒曲折的战壕。一代又一代,就这样不停地掏挖雕琢,生生把交河打造成一个巨大的黄土雕塑。

    它与大地连成一体,坚固到两千年的风雨冲刷,都无法将其摧毁,长安已经建起又消失数次,交河却能保持原样,遗留到后世。

    作为交河的主人,车师王自然是骄傲的,左右簇拥的奴仆努力伸手,让蒲伞能为王遮阳,好让他站到高台上观察汉军动向这一小会功夫,也不至于额头冒汗。

    眼下已近正午,空气十分闷热,车师王看到,扎营一夜休憩后,汉军一前一后两支队伍皆已抵达交河城外——也就是隔着两条又宽又深的河谷,在对面的数百步外的土垣干瞪眼,共有近万之众,这已经比交河城中六七千居民更多了。

    却见汉军陆续下到了河谷里,一军对着河对岸的东门,一军对着已经砍断木索桥的西南门,还有大嗓门的译者,用车师和汉话大声呼唤,要车师王出去迎接他们的将军。

    车师王则让译长回应,说交河以北的石城里有些粮食,是专门给大汉天兵留的,请汉军笑纳后离开,但城恐怕不能开,因为车师人正在祭祀白山神。

    话是传出去了,但汉军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警告车师,再不开城相迎,便要自己登门拜访了!

    “王,大汉可不像匈奴诸王,能用一点食物就轻易打发。”

    穿着一身素白绢衣的贵人苏犹下拜,将头触到地面上:“还是应该派人相迎汉使入城款待解释,勿要得罪大国啊。”

    二三十年前,车师就因为夹在汉匈之间常遇战火,后来汉军退走十余年,而匈奴右贤王直接派了四千骑来车师,效仿汉军屯田积谷,保证了几年前右部对西域的用兵。

    近年来大汉开始重返西域,并且离车师越来越近,终于到兵临城下这一天,而匈奴田卒闻讯惊走。在苏犹看来,以小邦事大国,伺候不好哪边都不行。

    然而车师王最信赖的王子乌贵却不这么看,这老车师王有二子,长子军宿乃是焉耆外孙,匈奴屯田之兵撤走时,将他也带走为质,而二王子乌贵乃匈奴妇所生,天然亲近匈奴,低声对车师王道:

    “若是迎了,等汉人撤走,右王的使者再来,车师又要被教训了,汉军要来趟车师可不易,要跨越大沙海,十年能路过一次便不错,可匈奴,却是年年都能从白山以北南下。”

    车师王颔首,比起汉军,他还是更怕匈奴多一些,僻壤小王也不可能有汉朝中枢官员的全局意识,更不了解汉军经营西域的决心,只想像打发右地那些过来敲诈的部落一样,随便一点粮秣打发走。

    但毕竟汉军人数颇多,回到冬暖夏凉的王宫中,老车师王遂端着葡萄酒,慢悠悠说起自己的经验来。

    “我做王二十多年,一共三次遇到过汉军围交河。”

    约是三十年前,汉军首次兵临交河时,车师王还是王子,敌人有乌泱泱数万吧。只是太过乏食,只随便围了围,车师投降就撤兵了,他们一走,车师又一转头继续投入匈奴怀抱。

    二十年前,汉朝则是派遣一个匈奴降王,将楼兰国兵击车师。楼兰是车师的老邻居,有多少斤两彼此还不清楚?这次连假意投降都不想,匈奴遣右贤王将数万骑救之,汉兵不利,引去。

    最后一次是十六年前,汉军去攻击匈奴的大军路过车师以北,又让一将带着楼兰、尉犁、危须凡六国兵击车师,这次人看着多点,车师王遂主动降服,臣属于汉,但汉军仍无法留一兵一卒在车师,很快就撤离了西域。

    一百年了,不管是匈奴的马王还是汉朝的将军,都无人能真正攻破这易守难攻的绝地。

    “这次的人数,只与第二次差不多,远不如第一、第三次,不必惊慌。”

    车师王安慰手下的领主们,骄傲地举起了葡萄酒:“龟兹国都延城号称西域最大的城郭,永不陷落。”

    “那是他们自夸,在我看来,交河,才是是西域这片沙海上,永不沉没的大船!”

    ……

    任弘能够想象,若是能与天空中盘旋的鹰共享视野,他便可看到,交河故城像是一片细长的柳树叶子,像是一艘黄土筑就的方舟,漂浮在吐鲁番盆地上。

    乍一看,它确实是形势险要,易守难攻。

    汉军若想进攻,首先要面对的,是秋天丰水期宽阔的河流。他让人试过了,足以没过到七尺男儿的脖颈,且河中淤沙不少,光是将队伍渡过来就颇为不易。交河城下的低地无法站太多人,摆不开进攻梯队,许多人得挤在没过小腿的泥水里等待。

    第二道麻烦,则是高达三十米的黄土崖壁,外加九十度的垂直坡度,无一草一木可攀附,就算他们将中原的云梯扛来也够不到。

    所以能进攻交河的道路,就只剩下一道凿除来的窄坡弯曲向上,交河如今唯一通向外界的东门了。

    “原本是有西南门,与对岸土塬有木板索桥相连,如今被车师人砍了。”

    去周边侦查了一圈后,赵汉儿回来回复。

    而杨恽这家伙在那想破了头,将史书上见过的攻城之法一一提了出来。

    “水攻如何?上游筑坝,效仿知伯水淹晋阳。”

    你举个王贲水灌大梁会死么?为啥要举被赵无恤砍了头做酒器的知瑶?

    任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了他一眼:“交河不怕水。”

    “这河流来自天山,流速缓慢,筑坝蓄水不易,且洪水想要漫过交河……”

    任弘笑道:“除非整个天山冰川忽然融化,将整个盆地,连同吾等都淹了,交河里的众人,才可能湿湿脚。”

    旁边辛庆忌想到兵法中的“火攻”一篇,提议道:“火……”

    任弘继续否定:“火也没用,交河不怕火,城内是生土硬生生挖掘而成,谓之为‘减土筑城法’,且是半入地穴,几乎不用木料,就算把整个绿洲都烧完了,交河依然能安然无恙。”

    “穴攻呢?挖条地道……”

    张要离说一半就自己否定了这种可能,脚踩着地上的河水自嘲道:“这种地方掘穴,不等挖到交河底下,吾等就先被水倒灌了。”

    辛武贤那边遣人来提议强攻,但城内人口不少,足有六七千,车师人会冶铁,装备不弱,强攻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而且任弘记得,交河东门还有些古怪,城门进去不是通道和广场,而是一个很方便守军瓮中捉鳖的……地穴。

    若是任弘三十年前和赵破奴一起来此,交河或许还有一个弱点,枯水期河流大半干涸,取水不易。但这两代人的时间里,被匈奴俘虏又送给车师的“秦人”工匠,带来了中原的科技:凿井。据抓来的当地人说,在车师王重金赏赐下,工匠一口气在交河开了几***,口口有水,补全了最后一块短板。

    所以一般的做法,就是往死里围,围到弹尽粮绝为止,就比如历史上,北魏时匈奴沮渠部来围交河,也就……围了8年吧。

    任弘可等不了八年,八天时间都没有。他之所以主动请缨,选择这条路为前锋,便是抱着一蹴而就,以迅雷之势解决匈奴的小弟们,再抄近道前往乌孙支援解忧公主。

    眼看众人都一筹莫展,任弘却笑道:“也别尽想取巧借助水火地穴了,其实攻城最终要靠的,难道不是‘人’么?”

    ……

    又是伐木,又是制作器械,大张旗鼓闹了一天后,到了次日,黄昏时分,车师人感觉到,汉军终于要发动进攻了。

    任弘依然仰头看着,黄昏与汉军在东门外点燃的营火,将交河点缀得沧桑落没,无边的斜阳,倾斜在土墙上。这异域风情美不胜收,想必会成为许多汉军士卒一辈子无法忘怀的景象。

    后世来此旅游时,任弘是很喜欢这座交河故城的,普通游客可能嫌晒,嫌全是黄土疙瘩没意思,可这种触手可及的历史废墟,他简直不要太爱。

    在炎热的废墟里,闭上眼,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人声喧嚷夹着骆铃,依然是热闹的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可睁开眼,豪华的宫阙已化为一片废墟,千年的悲欢离合,找不到一丝痕迹。

    国内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了,难怪被人称为“东方庞贝”。

    可任弘现在要做的,却是拔出剑,进攻它。

    真是造孽啊,只希望能少些破坏,别让自己变成和匈奴人一样的文明毁灭者吧。

    随着辛武贤一声令下,他的部下涌向东门,声音鼓噪喧天。

    而任弘拿起鼓槌,最后一次问杨恽:“那些东西,发给众人练熟了么?”

    “练了一天一夜,敢死之士们都用熟了。”

    杨恽难得有些佩服,任弘明明和他一样,没来过交河,是如何在酒泉敦煌屯驻时,就悄无声息做了那么多准备的?连自己这个军司马都不知道,这莫非就是兵法所谓的“料敌于先”?

    “果如道远所言,在这黄土塬上,几能飞檐走壁!”

    ……

    车师的丁壮,都被吸引到辛武贤开始猛攻的东门去了,那边杀声震天,将平日里交河城旁清晰的虫儿尖鸣,草木沙沙全掩盖住。

    一同被掩盖的,还有群摸黑顺着交河下未来得及清理的芦苇,低身前行的敢死之士。

    带头的是身手矫捷的赵汉儿,其后是河西曲最精锐的三百士卒,天水曲的甘延寿等人,也在其中,来自北地的少年心跳得很快,不时仰头望着高高的交河城,似乎想永远记住这一幕。

    他们在夜色和疑兵掩护下到了交河北面,紧紧贴着土塬壁,藏身于阴影之下,调整着呼吸和心跳,头顶十余丈,是车师人匆忙支援东门的脚步和呼喊。

    若是在崖边巡逻的车师人警惕些,将大半身子伸出去,便能发现,这些汉军士卒将卷卷粗麻绳绕在一侧肩头,斜挎过胸,然后换上奇特的软鹿皮靴,靴子顶端有突出的铁尖刺。

    而手里捏着的,赫然是一把把鹤嘴锄!

    没有任何人说话,直到听到东门那边汉军士卒“必克交河”的口号此起彼伏,才立刻转过身,由赵汉儿和甘延寿带头,将鹤嘴锄深深钉进了常年被流水滋润,不是那么坚硬的天然黄色生土中。

    他们今日,是攀登者!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04章 只要肯攀登

    当鹤嘴锄深深钉入土崖中,而足下鹿皮靴的铁尖也契入土缝之中,靠一手一足交替拉拽着他的身体向上时,赵汉儿松了口气。

    “稳了。”

    他想起自己少时从北山烧了匈奴父亲的帐篷向南逃窜,翻过长城,逃到破虏燧,被那位姓赵的老燧长收留。

    燧卒最经常要做的一件事,便是修补长城烽燧,最初时,汉人筑墙的方式在赵汉儿看来是极其新鲜的,在匈奴虽也偶尔堆土建墙,但绝不会像汉人这般,在版筑中加入芦苇、麦秆等物,然后用大杵一点点夯实。

    讲究点的障城外墙,生土甚至要蒸过,拌入米浆,直到干后硬得像石头,锄头使劲凿上去只会震得双手发麻。

    而不像现在,如砍瓜切菜,用点力气就凿进去了。

    这便是真正的夯土墙,与这松软土崖的区别。车师人找到了交河这处得天独厚的河心岛屿,以天然的岛屿土台为墙,得以百年不失。但今日,终究要为他们的讨巧付出了代价。

    但让赵汉儿哭笑不得,任弘选他作为敢死队领头的理由,竟然是……

    “你少时连长城都翻过去了,何况这区区交河?”

    这能一样么?河西长城矮的地方不过丈余,防马不防人,可这交河的土崖,足有十五六丈高!

    好在,交河也很大,周长足有五汉里,建筑集中在东、南。以如今辛武贤已带着四五千兵卒,在东门处发动了声势浩大的佯攻,城内几乎所有丁壮都过去驰援了,剩下的人根本盯不死每一个点。

    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处处都可以是破绽。

    任弘挑了金城曲、河西曲精锐各三百人,由赵汉儿、韩敢当带领,分两批摸着黑到交河之下,以偏僻少人防守的北、西为突破点。想要靠数十名擅长翻山越岭的勇士以鹤嘴锄铁尖靴先登,再放绳让后续甲士登上去。

    尽管有西安侯在敦煌酒泉时,就料敌于先开始筹备的攀登工具,专为这一战做准备,但想爬上去,哪怕身手最敏捷的赵汉儿,起码也要半刻钟。

    他必须紧紧贴着崖壁,勿要让在远处守夜的车师人听到铁镐敲击土壁的声音。

    好在东门那边战况似乎很剧烈,不是说好佯攻么?总感觉辛武贤完全是在真攻打,交河城里的车师人也很紧张,到处都是呼喊和吆喝,掩盖了这土壁上窸窸窣窣。

    墙壁下,弩手弓手已上矢随时准备掩护,任弘在敦煌酒泉没有白白给他们吃肝脏、胡萝卜,就希望有支夜里没得雀蒙眼的部队。而土崖上,一个个敢死之士跟在赵汉儿后面,在夜色遮蔽下,如同壁虎一般攀爬。

    这次任弘挑人很别致,竟要求,最好是翻过邻居家墙,偷过鸡摸过狗的。

    天水、陇西那些良家子当然不合适,倒是金城、河西四郡相反,能被大老远发配迁徙,哪有什么家世清白的人?要么是自己犯了罪,要么是任弘那样,被祖辈连累了。但都没他幸运,能被穿越者看上,众人苦出身没教养,少时翻墙越货没少干,没想到今日竟能重拾旧业。

    更有人请命:“俺没偷过鸡也没摸过狗,但翻墙偷过邻家之妻,一个月翻十次那种。“

    就这样的人,也被任弘拉进了敢死之士吏。

    好笑之余,却又憋了口气,他们河西曲跟着赵曲长不争不抢,可真轮起来,他们才是西安侯的乡党,比金城曲还嫡系!

    但无声的攀爬是艰难的,更何况只在十多里外的土台上练了一天。还是有人出现失误,在赵汉儿快到顶时,他旁边的人靴上的铁尖折断,双脚踏空,只剩下一只手拽着铁镐,整个人吊在十丈高的地方。

    这便是那个翻墙偷邻人之妻的武威郡游侠儿,赵汉儿记得,他好像是姓王,单名一个老?

    王老这人,平日受点皮外伤都哼哼,何况现在一松手掉下去起码断腿。赵汉儿生怕他惊慌下呼喊出来让众人功亏一篑,可王老却硬是忍住了,掏出腰间的匕首插在土壁上,一点点往上挪。

    “关键时倒是个好儿郎。“

    赵汉儿呼了口气,抬起头,交河的崖顶,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上面却出现了人小跑的脚步声,边走边和人说话,车师话赵汉儿也听不懂,只知道大事不妙。

    然后是叮当一声响,有兵器落在地上,那人匆匆走到土崖边,却是个皮胄歪戴的车师人,正在双手解着腰带,男人都懂,这显然是憋急了要小解,掏出来的那活儿正好对准了赵汉儿的脸!

    “尔母婢也!”赵汉儿无声怒骂,滚烫的金汤躲还是不躲?

    这时车师人一低头时,才发现崖壁上竟挂了不少敌人,顿时目瞪口呆。

    赵汉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在这厮尿出来前,拔下腰间匕首往上一抛,准确击中了他的喉咙,然后在其捂着脖子嘶哑哀嚎时,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结果了其性命。

    “暴露了。”

    赵汉儿心跳都快停了,抬起头,却见左右空无一人,只能听到交河东门,汉军士卒越来越大的呼喊。

    方才这车师人的同伴呢?竟是没等他先走了?

    而或许对交河的高度太过自信,车师人居然只在远离崖壁的地方,筑了一道低矮的墙垣,高不过一人,相当于没有。

    对爬上来的人而言,永不沉没的交河,已如同不设防一般。

    赵汉儿大喜,他手上动作比脑子还快,肩膀上的粗麻绳立刻卸了下来,和后续爬上来的王老一起,将它系在不远处的土墙上,往下使劲一掷。

    然后就瘫坐在地上,赵汉儿累坏了,抬起头大口喘气时,他发现月亮,也刚从乌云中钻了出来,给战火中的交河投下一丝温暖的月光,落在赵汉儿脸上,好似要给予他杀戮前片刻的宁静。

    赵汉儿坐在原地喘息之时,一个又一个敢死之士顺着绳子爬了上来。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五十个,直到这时,才又有两个巡逻的车师人发现了他们,大声示警。可交河里的丁壮大多在东门,隔着几里远恐怕是听不到。

    “来不及了。”

    赵汉儿喘够气了,抄起弓刀,因为他隔着老远便听到,韩敢当金城曲的敢死之士攀爬地点,也响起了那厮的怒吼:

    “二三子,既然都暴露了,那便让彼辈知道,什么叫一汉当五胡!”

    交河城西,响起了赵汉儿对他的回应,好似在对暗号:

    “韩飞龙,喊你母!”

    ……

    任弘从城外抓获的车师人处,问清楚了这年头交河城里的区域分布,还真和后世遗址差不多,最西边的荒地是墓葬群,西区为手工作坊和居民住宅,东侧有军营方便防守东门。

    此刻的交河已经彻底乱了,汉军主力强攻东门,那凶狠劲前所未见,让经历过三次交河之围的老人都胆战心惊,这不是佯攻,绝对不是!

    所以东门处督战的车师王子乌贵,甚至还不知后院失火了。

    因为连道路也是硬生生挖出来的,故全城虽无外墙,但内部却七拐八绕,就象一个层层设防的大堡垒,人行路中,像处在深沟之中,无法窥知他处。

    赵汉儿也不讲究,反正这些生土墙足够厚,他们索性乘着韩敢当沿着城中大道,一路朝东门杀过去,搅得交河大乱之际,让眼尖的王老爬到了墙上寻找道路。然后便带着下属们,顶盾持刃,或者直接以方才的鹤嘴锄为武器,朝城内最高大显眼的建筑赶去。

    那是车师的王宫,就算里外夹击失败,也能逮了车师王及其嫔妃子女做人质。

    沿途还是遭到了一些抵抗,除了不断过来送,却很快被河西曲三百勇士打得屁滚尿流的车师人外,最棘手的当属留在城中的匈奴。他们蹲在墙上朝敢死之士射箭,不少人应声倒地。

    但在赵汉儿眼里,那些人不过是活靶子,此时月光明朗,城内也有举火,他不断避让开弓,连杀三人。

    要射第四人时,那人却被一颗呼啸而至的大石头砸烂了脸,仰面掉了下去。

    却是甘延寿所为,他夜晚时弓箭命中率低,情急之下开始捡石头砸。

    甘延寿是天水曲的人,此番因自告奋勇,说在北地郡时曾徒手爬上十丈高的黄土塬,被任弘准许参加夜袭。

    赵汉儿看出来了:“力气不错,准头也好,平日经常用石头打鸟?“

    甘延寿笑道:”不敢,只用来打鹿和野猪。“

    赵汉儿无言以对,匈奴人这下不在墙上开弓,而挥舞着刀冲杀过来了,只是他们马上功夫了得,巷中步战哪是轻侠出身的汉军对手?

    不多时,靠着甘延寿的蛮力,他们推开了车师王宫大门。

    说是王宫,其实就两栋大屋,破开宫门就到庭院,进了庭院则是宫室,沿途已经不再有抵抗,男女老少,所有人都乱窜一气,哭声震天,逮住后也语言不通,他们急,赵汉儿也急。

    “译者,译者呢?”

    敢死之士此行主要是为了抓获车师王,是带了译者的,这会跑哪去了?

    王老一瘸一拐过来道:“好像半路中箭死了。”

    赵汉儿有些头大,没法,只能让甘延寿将王宫一把,将见到的所有人都逮起来,可仍然没有类似车师王的人。

    当王老抓到一个头上扎帻,穿白绢衣的中年人时,他竟然说了汉话。

    “军侯饶命,我是秦人……不,是汉人,汉人!”

    赵汉儿诧异:“汉人为何会来车师?“

    “我叫苏犹。”

    此人下拜道:“祖先乃是秦末之际,从新秦中被掳至匈奴的工匠,三十年前,跟着匈奴人辗转来到车师,就此留了下来,为车师王凿井数十,遂得为贵人。”

    他伸出手给赵汉儿摸,果然满是老茧,不是天生享福的贵人:”小人常劝车师王与大汉为善,可他为二王子蛊惑,不听啊。“

    赵汉儿不管那么多了,揪着衣襟追问道:“车师王何在?“

    苏犹指着院子里的那口井道:“在井里!”

    赵汉儿一愣:“井里?投井殉国了?“

    但等他小心翼翼,伸头去到井口一看,却见井壁中央,身材有些臃肿的车师王正艰难的拽着打水的井绳,脚踩着水桶艰难维持平衡。

    听到动静后,车师王抬起头来,就着月光,看到了赵汉儿的圆脸,对他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

    ps:去年专门去过交河故城,边看边琢磨如何攻打2333。

第305章 收刀

    交河的陷落,韩敢当和赵汉都立了大功。

    数千车师人正在艰难抵御东门辛武贤部的猛烈攻势,忽然一个重甲大汉带着数百汉卒从背后的城里杀将过来,正在车师阵脚大乱之际,车师王又被赵汉儿押了过来,命令他们放下武器。

    一时间,数千人以为汉军竟是从天而降,已夺取城中,他们的妻儿还在里面呢,顿时便没了斗志,只有二王子乌贵和留在城中的匈奴人负隅顽抗,很快就被剿灭。连乌贵也被斩首,送到了纵马入城的两位将军面前。

    “只是一个王子,不值钱啊。”

    辛武贤根本没告诉部下士卒方才是佯攻,全都卖力攻打,可交河东门确实险要,即便破了门,却会一头冲挖空后低洼的凹处,遭到车师人痛击,付出了上百伤亡。此刻他心疼损失,嫌弃王子乌贵的头颅,却又看向被押解出来跪迎王师的车师王,目光凶恶。

    还记得,任弘就是斩了龟兹王的头颅才封侯的,这车师王的首级,恐怕一样值钱吧。

    任弘倒是对斩头不是很感兴趣,见到车师王身上湿漉漉的,一问赵汉儿,才知道此僚居然躲到井里去了。

    西安侯不由莞尔,笑道:“车师王去井中作甚?欲做井底之蛙乎?”

    军中懂车师话的译者死于流矢,被俘的车师贵人苏犹主动顶替了这份工作。他家本是被匈奴掳走的中原匠奴,父辈曾协助匈奴筑了赵信城,二十多年前,跟着右贤王援助车师的大军,辗转来到交河。

    他从一个筑墙凿井的工匠,变成拥有自己葡萄园的贵人,苏犹对老车师王还是心存感激的,眼看对面那个大胡子都尉看着车师王暮光森森,知道老王生死,全在眼前年轻的“任都尉”一念之间。

    苏犹有心报答车师王,便立刻跪下代他答道:“敢告于将军,车师王是为了迎接大汉天兵到来,亲自下井里打水,尝一尝甜不甜!”

    此言有趣,让任弘失笑,连一旁面露杀机的辛武贤也哈哈大笑起来,车师王不知道苏犹说了什么,见众人皆笑,也跟着笑。

    这一笑,汉军那股杀气就泄了些。

    而当辛武贤想要与任弘商量,砍了车师王脑袋传首长安时,任弘思索后道:“辛都尉,车师王虽顽抗被俘,但此事干系重大,该如何发落,还是等赵将军抵达再议更为妥当。”

    辛武贤有些不高兴:“义阳侯昔日斩楼兰王首,道远数年前斩龟兹王首,难道也要先回禀上司再做决定么?与其等赵将军和其他各部校尉分功,倒不如你我立刻杀了他,此功你我共有!”

    老辛啊老辛,你说你怎么一直不得重用呢,领导那份功劳都不想分!刚出兵没就敢这样,信不信赵充国脾气上来,让你再没做前锋的份?

    任弘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义阳侯手持节杖,目的就是刺杀安归。而龟兹王是乌孙人杀的,我只是顺道捡了他的首级报功。若是一般的平庸将军,你我二人撇开他提前分功也就罢了。但赵将军乃三朝老臣,大将军麾下宿将,素来公正,何苦得罪于他?”

    “更何况,车师只是开胃前的小菜,真正能助辛兄封侯的大餐,是匈奴右贤王、右谷蠡王啊!”

    这么一说,辛武贤才收起了马上去砍了车师王的心思,但想到自己人受了些损失,怒气上来,又提了个馊主意:

    “此行千里迢迢,士卒多有劳苦,今又因车师顽抗而受了损伤,不如让他们入驻交河,赶在赵将军抵达前,大掠三日,任其淫辱车师妇女!西安侯,我听说,你不是罪喜欢胡妇么?”

    这话说得,连他亲儿子辛庆忌都眉头大皱,辛武贤却还自我感觉良好,笑道:“昔日贰师过西域而诸国闭门不内,直到他屠了轮台,诸邦骇然,才不敢阻留,供应食物粮秣恭恭敬敬,为了接下来一路顺利,就该屠了车师立威。”

    辛庆忌站了出来,低头道:“父亲,沿途小邦皆与车师一样,有匈奴人监视,彼辈本就在汉匈之间犹豫不决,坐观此战双方胜负。听说车师为汉所屠,恐怕会适得其反,更加附从于匈奴,抵御汉军前进吧?”

    辛武贤怒了,一挥手:“你这孺子懂什么,滚出去!”

    辛庆忌还是怕父亲,讷讷欲退,杨恽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支持:“子真说得倒也不错,屠了车师,反而会引起沿途邦国恐惧,更不欲降。此去乌孙,还有两千余里,若一路都像交河一样必须强攻,等到了地方,恐怕都入冬了。”

    说完杨恽看了任弘一眼,从任弘提议不杀车师王起,他就猜到其目的了:以车师为马骨,诱惑那些匈奴属邦投降汉军,减少沿途的战斗,以最快速度驰援乌孙!

    明白了这点,杨恽便站在任弘一边:“虽然老是骂儒生满口仁义,但恽窃以为,纯言仁义不可,不言仁义也不妥。大汉欲经营西域,需要立威,但也需要立德。,匈奴对车师,尚且知道只勒索粮食却不杀戮其人民,更何况是大汉王师?纵兵烧杀抢掠,只会让车师人日夜思念匈奴啊。”

    辛武贤手下的一个曲长却支持屠城,笑道:“杨司马多虑了,将满城男女老少,包括刚出生的婴孩也全部杀光不就行了,如此便不怕其报复。”

    这话触犯了杨恽的底线,他顿时变色:“那吾等与匈奴,又有何区别?”

    杨恽是为自己身为诸夏之人而深深自得和骄傲的,但若今日,汉军对车师做的事,比匈奴还糟糕,那这份文明人自诩礼仪之邦的自豪感,又该如何自处呢?

    “昔日吴人破郢后屠戮江汉,淫辱妇女,虽为姬姓之裔,而春秋贬之,斥之为返禽兽。”

    “楚庄王破郑而不屠,曰:止戈为武,当时楚国虽被中原视为蛮夷楚子,然春秋赞之。”

    杨恽朝辛武贤、任弘作揖:“放纵士卒,做夷狄禽兽之行,还是守着礼仪之邦的底线,望二位都尉深思!”

    辛武贤不以为然,点着杨恽道:“杨子幼是书读太多了,皆是虚言。你不懂行伍之人最想要的,便是大战之后痛痛快快杀戮掳掠一场,如此能提升士气。”

    “我看是辛将军书读少了!”

    杨恽声音大了起来:“昔日高皇帝入咸阳秋毫无犯,而秦人父老莫不希望其为秦王。项籍屠关中焚宫室,新安坑卒二十万,秦人杀尽了么?没有,数年后,吾祖秦人赤泉侯等,于乌江畔裂项羽之尸!此事不过百余年,历历在目。”

    辛武贤冷笑:“高皇帝也屠过城,你欺我不知?”

    杨恽等的就是这句话:“汉之所以胜楚之所以败,不纯在于一方仁义而一方残暴,而在于……高皇帝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刀,什么时候,应该收刀!辛都尉颇类项籍啊,刀抽出来,便收不回去了,小心最后割伤了自己!”

    “你这竖子,敢讽刺本都尉?”

    辛武贤大怒,拍案而起,手却被任弘按住了。

    任弘方才一直缄默,此刻才表明态度:“自从义阳侯出使以来,将士暴露西域数年,所争者,土地人民耳,得地无民,将焉用之?”

    相比于中原,沙漠雪山边上的车师并不富庶,甚至可以称得上恶劣。汉军夺取这里,贪的不是其财货,而是地利,作为匈奴进出西域的桥头堡,这次汉军夺下来,就不能让了。

    可驻军总得有人种田,全从中原迁?代价太大。若得不到车师人的拥护,汉军是难以在这片土地站稳脚的。这次破了交河,可以将汉军吹成是得了白山神庇护神兵天降,足以立威,接下来,就该辅之以德了。

    “立威?有轮台、楼兰加上龟兹,已经够了,车师可以作为虽为虎作伥得罪大汉,却被释而不诛的榜样。亦如当年高皇帝释雍齿,吾等这时候,确实需要有高皇帝的胸襟和智慧啊。”

    任弘笑着阻止辛武贤去暴打杨恽:“不过,此事重大,和车师王的生死一样,还是等待蒲类将军抵达再定夺吧……至于提升士气,车师王府库中的财帛,我分文不取,皆分与两部有功士卒,足以壮其气!”

    赵充国是一向主张哪怕对戎狄,也适可而止,不多杀戮的,任弘那句“岂在多杀伤”颇得其赞许,屠城的事,不用想当然是黄了。

    此事若无任弘配合,辛武贤也不好独走,只得气呼呼地告辞,出门前撂下一句话。

    “想不到,西安侯也有迂腐的时候。”

    迂腐的人,会骗杀了皋牙胥,对嚷嚷着要投降的匈奴人动手?

    他只是和刘邦一样,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收刀。

    任弘却不反驳,竟大笑着承认了:“辛都尉莫怪,毕竟,我也读圣贤书啊!”

    ……

    辛武贤气冲冲地离开时,车师王和苏犹还等在外面,手里捧着献给汉军的水和土,以示臣服,他们不知道,方才里面的争吵,决定了交河城中,六七千车师人的命运。

    任弘接纳了水与土,又要苏犹带着汉军一曲入城搬运东西。

    “将城中所藏的葡萄酒统统运出来,粮食也运一半作为军粮,车师人可自留一半,够撑过冬天了罢?”

    车师王宫的府库当然也要搬空,还要苏犹指认城中哪些贵人是亲匈奴的,全抓起来抄家,和车师王一起押送到河流北部的石城,那将是汉军在车师的大本营。

    考虑到大军入城,就算不下达屠城令,这群凉州募兵也定会军纪大乱,于是入城的部队,任弘只点了辛庆忌的陇西曲。

    辛庆忌受宠若惊,任弘则对他道:“因为陇西曲的军纪最好,而你心中有仁义。”

    对自己这些手下,任弘再清楚不过了,若是韩敢当进城,他会带头劫掠,扛起个胡妇自己快活去。

    赵汉儿进城,他自己不抢,却会对手下人胡作非为假装没看到,等众人完事才默默带他们离开。

    唯独辛庆忌,虽然年纪轻轻,身上却有一种陇西贵家子的骄傲,学过点儒术心存底线,能律己,也能律人。

    再加上是辛武贤的儿子,老辛的部下也不敢顶撞他,所以得罪人的事,还是让辛庆忌去干吧。

    等辛庆忌奉命而去后,任弘拍了拍杨恽。

    “子幼,你说得很对。“

    任弘目光看向这座还要历经两千年历史的交河城,如今还是“外国”,可两千年后,却会成为中国境内璀璨的遗迹瑰宝。

    “所有人都痛恨匈奴对大汉边塞的屠杀淫掠。”

    “但吾等不该为了消灭匈奴,而让自己在西域,变成新的‘匈奴’。”

    “想要夺取西域,当然少不了恃强凌弱,少不了杀戮与掠夺。”

    “但我相信,战争之后,大汉能带给西域诸邦一些新的东西。”

    杨恽道:“道远以为,吾等能带来什么?”

    “繁荣与安定。”

    任弘指着东方的黎明,赵充国的大军,来自大汉的王师,已越来越近:“带来一条融合共利的路!”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06章 搂草打兔子

    “老夫现在算是明白,为何大将军如此看重于任道远,一度想要招他为婿了。”

    抵达车师河以北的石堡中后,赵甲为赵充国卸甲,这位跟了赵充国数日年,在令居赵氏府邸为家监的老仆,这次也随他出征,闻言笑道:

    “甚少听到主君夸人,不过西安侯确实是难得的英杰。”

    赵充国觉得有趣:“哦,你这对年轻人最挑剔,觉得一代不如一代的老朽,也看中了他?”

    赵甲笑道:“就说去年在金城,西安侯虽是护羌校尉,然无兵无卒,可他在令居城里绕了一圈,就能骗了六百骑随他击敌,后来还建了一支‘虎骑’。金城人的德行主君是知道的,却对他心服不已,这得有真本事才行。”

    赵充国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心里却是想到了在这次出征里,对任弘新的认知。

    智谋就不提了,西安侯素有多智之名,在他还是使者时展现得淋漓尽致,被西域士卒誉之为“狐”。

    勇亦不必多说,上天山灭龟兹,皆是胆大妄为之举,常人所不能行,在金城时,又以劣势兵力在冰河大破羌虏,被称为“河湟之虎”。

    而且最妙的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虎而勇,什么时候该为狐用智,赵充国本以为车师得等自己大军抵达才慢慢围攻,岂料任弘居然两天就打下来了,事后听他叙述经过,声东击西,敢死之士攀崖夜袭擒车师王,都是寻常将军想不到的智慧。

    赵充国还听说了任弘的治军之法,五个曲管理得当,严能立威,信能赏罚,他甚至亲自旁观了这“西凉铁骑”的破车师后的“表彰大会”,这次集体功是擒了车师王的河西曲,个人功劳之最则是披重甲杀得交河大乱,给赵汉儿创造机会的韩敢当。

    看完后赵充国暗暗颔首,对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赵卬道:“这法子用来激励士卒不错,汝所率之部,也可以学学。”

    然而赵卬却不以为然,叫赵充国十分失望。

    而任弘身上,最让赵充国赞许的,是他的“仁”。

    在金城那首“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颇合赵充国之意,这次远征,任弘也在车师贯彻了他的仁义,留了车师王等赵充国发落,对交河城竟做到了秋毫无犯。

    这是赵充国在所有出征西域的汉军队伍里,都从未见过的。

    当然,抢了府库里的钱帛分予士卒这种事,无伤大雅。

    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这不意味着要妇人之仁,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心硬痛下杀手,什么时候该心软高抬贵手。

    比如黑戈壁里那一千匈奴人,有人暗暗报上来说是任弘公报私仇而“杀降”,但赵充国没有明说:就算不杀,那千余匈奴也无法放心收下,任由其在北山活动,反而会让大军有后顾之忧,大军一路胜利也就罢了,若是不利仓促撤回,彼辈会不会反复?

    更何况,任弘就算动刀,也是知道分寸的,这点和辛武贤不同。

    “智信仁勇严,五德齐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大将军能识人啊,早老夫一年就看出来了。”

    老将军心里有点感慨,又有些欣慰,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不知不觉,赵充国也和大将军一样,对任弘越来越重视,正因为这种器重,当任弘在军议提出不一样的看法时,赵充国也愿意多听取他的意见。

    “下吏以为,大军不应只白山以北。”

    按照先前与韩增的约定,蒲类将军夺取车师后,经天山之间的宽谷,后世的“达坂城盆地”北上,与强弩将军在东且弥国(乌鲁木齐)会师,以那儿为后勤基地,沿着天山北麓向西,穿过整个准噶尔盆地,寻找匈奴右贤王主力决战。

    但五六万大军行军是快不起来的,尤其是在敌人的腹地上,按照赵充国和韩增的风格,定是缓缓推进,从东且弥到乌孙夏都草原,足足一千五百里路,他们恐怕能走上一个多月。

    而任弘却不能保证,在匈奴已发动夏末攻势三四个月后,乌孙可还能撑到入冬。

    他为大汉拿下了交河城,大家已经顾了,现在该考虑下小家了。

    所以任弘希望能抄一条近道,在入冬前抵达乌孙。

    “西安侯不愧是乌孙之婿啊。”赵卬笑着如是说,看向任弘的眼力有些嫉妒。

    任弘不卑不亢:“赵都尉,保乌孙,尤其是保解忧公主不失,这也是大将军之令。”

    赵充国示意任弘继续说:“你想到的近道,莫非是南下走焉耆,沿着开都水去日逐王庭,最后再入乌孙?”

    “然也!”

    任弘知道赵充国对西域舆图是好好琢磨过的,此路比从天山以北绕道走更近,虽然开都水路况差点不能行数万大军,但数千轻骑驰逐,二十日可至乌孙!

    军正赵广汉提出了异议:“但在车师西南方的焉耆、危须两邦,依然附从匈奴,只怕不比破车师容易。”

    这可以说是任弘的老对手了,早在他数年前在铁门关一夜成城时,焉耆、危须就作为匈奴僮仆校尉的仆从军兵临城下过……对了那个僮仆校尉叫啥来着?名字明明就在嘴边,但任弘就是想不起来。

    他只能抛出了自己保全车师国后,得到的最大回报:“下吏刚得到消息,焉耆王有意附汉。”

    “哦?”

    这是个大消息,焉耆人口三万,丁壮六千余,在龟兹灭亡后,成了西域第二大邦,也是匈奴在天山以北最牢固的基地,当年先贤掸围攻铁门,靠的就是焉耆之兵。

    任弘将事情前因后果告知了赵充国。

    “数年前铁门一战,下吏效仿田单火牛阵立功,杀伤了数百焉耆人,焉耆损失惨重,又常为匈奴征兵勒索,苦不堪言,认为不如投汉,已暗暗遣使去往西域都护府,声称只要大汉出兵,便愿反正。”

    “只是西域都护兵少,迟迟未能出铁门,如今却是个机会。”

    “此外,老车师王有二子,二王子乌贵乃匈奴妇所生,天然亲近匈奴,已在破城时被斩了。而车师太子军宿乃是焉耆国外孙,常与贵人苏犹一同劝车师王与大汉为善。匈奴车师屯田之兵撤往焉耆时,将他带走为质,如今就在焉耆国都员渠城!”

    “若能分出一支偏师走焉耆国,一来可助西域都护夺取此邦,二来也可迎接军宿,让车师有一位亲汉的王。”

    “车师已扬汉旌,焉耆再反正降汉,危须、山国必望风披靡,匈奴在天山以南,将再无立足之地!”

    这就叫搂草打兔子,将匈奴在西域的小弟一锅端了,加上天山以北肯定敌不过韩增的卑陆、东西且弥等,足有十个之多,诸邦虽小,但名字凑一起,在奏疏上也能写一长串啊,足够唬人了。

    这么丰厚的战果,是不是很符合大将军霍光“兵不空出”的期望呢?任弘相信自己不明说,赵充国也清楚这点。

    一旦拿下焉耆,只要沿着开都水往高处走,就能抵达后世新疆最大的草原:巴音布鲁克,那是先贤掸做日逐王时的老巢。

    过了巴音布鲁克再往西,就是乌孙东南边界的那拉提草原了,说不定刚好出现在匈奴人后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任弘拱手道:“人言,狡兔三窟,先贤掸如今兼任右谷蠡王,右谷蠡王自是一窟,僮仆校尉所在的焉耆、危须之间,乃是二窟;第三窟,当然是日逐王庭所在的草原了。”

    “就算他能提防大军会走天山北击右谷蠡王庭,提前撤离,但其部众妇孺老弱牲畜总不至于交给一向不睦的右贤王,更不可能放到呼揭、坚昆去吧,入秋后必在水草丰饶的安全之地,或许是昔日的日逐王庭!此分偏师南下之巨利也!”

    看着任弘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赵充国明白了。

    这位智勇双全的西安侯,在取交河用智之后,又要开始勇往直前了!

    赵广汉还是摇头:“如今已知焉耆有从车师撤回去的三千匈奴人,而日逐王庭处,除了老弱牲畜外,也可能有匈奴留下防备汉军的引弓之士,究竟有数千,还是上万,吾等不得而知,西安侯只带一部五千骑,恐怕……”

    话音刚落,将位上却响起了赵充国的笑声。

    “五千确实不够,这偏师,得加一部,万骑方可!”

    这意思是许可他的计划了,任弘大喜,而赵充国目光扫视帐内众都尉。

    “诸校尉中,谁愿为道远踵军后援?”

    赵充国一军五部,孔璋留在蒲类海为大军守着后路,不在场,在也不可能跟在任弘屁股后面。

    赵卬偏过头,他是堂堂蒲类将军之子,羞于为任弘后援。他更希望能和父亲一起,同匈奴主力大决战,不相信任弘的战略。

    辛武贤原本与任弘多次共事,合作还算愉快,但因为三观不合,在屠不屠车师的争吵后闹得有点僵,此刻没有站出来。

    最后却是营中平日里话语最少,最为低调的一名都尉出列,朝赵充国作揖,又看了任弘一眼,对他一笑:

    “末将金赏,愿与西安侯同行!”

第307章 正议灭乌孙

    九月上旬,汉军尚在车师之际,乌孙人却已经失去了整个伊列水河谷,草原上扎满了匈奴人的毡帐。

    没来得及撤走的乌孙人已经变成了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河边,昔日的日逐王,如今的“右谷蠡王”先贤掸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姿态,审视这片富饶的河谷。

    河边成片的芦苇花连成白色的浪花,在秋风中摇曳生姿,草原已经渐渐枯黄,但仍能让牛羊马匹咀嚼果腹,空气中飘荡着牧草的清香夹杂着畜粪淡淡的草腥味儿。而远处,落日余晖将山脚下的白桦林点染成金色,再往上是青色的针叶林和雪白的峰顶,一朵黑沉沉的云正将草原和雪山分隔开来,带来一场疾风骤雨。

    换了匈奴本部,这使节极其干旱,根本别指望下雨。

    先贤掸很满意,对自己的姊夫,一个长着浓密胡须,瞳孔淡蓝的胡将道:“乌禅幕,你说的没错,这伊列水,确实是整个西域最湿润富饶的地方。”

    乌禅幕是这胡人的姓,名为“须”,他们乌禅幕部落,本是乌孙、康居间的小行国,常常被两个大行国欺辱侵暴,十多年前,在被乌孙肥王抢掠后,乌禅幕须忍不下去了,索性带着数千人降了匈奴。

    当时的狐鹿姑单于做主,将先贤掸的姐姐嫁给乌禅幕须,让他带着部众安置在右地,隶属于右谷蠡王。

    作为昔日乌孙近邻,乌禅幕须也没少羡慕过被乌孙占据的这块宝地:群山在伊列水东方形成了一个夹角,不但挡住了炎热的沙漠,还让伊列水谷地,变成了整个西域最湿润的地方。来自西方的水气在山脉高处变成了云朵,又化为雨雪降落滋养大地,让伊列河畔鲜花盛开,且就算秋冬亦十分温暖。

    相较于伊列河,不管是龟兹还是车师,都成了干燥的贫瘠之地。

    哪怕先贤掸的曾经的日逐王庭,右贤王的蒲类海,都略有不如。

    先贤掸感慨:“难怪大月氏为冒顿单于所破,离开河西和蒲类海后,便辗转来此落脚。”

    “也难怪百多年前,隶属于胡的小部落乌孙,奉老上单于之命击走月氏,在此繁衍几代人后,就成了控弦十万的大国。”

    先贤掸看得眼热,乌禅幕则恨恨道:“十多年前,乌孙将我部赶走,而今日,乌孙人也尝到失去牧场,举国流浪的滋味了。”

    先贤掸萌生了一个想法:“乌禅幕,你想回故乡去么?“

    乌禅幕须叹息道:“我当然想带着妻、子,回去祭祀乌禅幕部先祖的石冢,但我的故乡,还在此地西边很远。”

    先贤掸大笑:“若是我将右谷蠡王庭迁到这,立足为伊列水,迟早会帮你打回去!”

    乌禅幕须一愣:“大王想要迁帐?”

    迁徙,这是先贤掸一直在考虑的事。

    作为统治西域,站在面对汉朝第一线的小王,从傅介子夺取楼兰开始,先贤掸就能感觉到,汉人夺取西域,斩断匈奴右臂的决心,和铁门关一样坚定。

    铁门关的存在,让匈奴永远失去了西域南部,汉人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屯田卒和士兵越来越多,一场决定西域归属的大战,迟早会打响。

    而到时候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的部众。

    先贤掸见识过汉军的厉害,比起与之正面较量,他宁可将这机会让给别人,自己寻个安全的地方蓄养力量。

    远离汉军兵锋的伊列水,便是上上之选。

    他的马鞭抽打着脚下肥沃的土地:“月氏能击走塞人,乌孙能击走月氏,我为何就不能击走乌孙,占据此地呢?”

    乌孙连败数役,损失了上万骑,余部撤往热海,而其北部的七河夷播海一带,泥靡和乌就屠公开分裂乌孙,迎接匈奴,自称“单于外甥”。

    就算乌孙能坚持到入冬后,乌孙昆弥肥王也只剩下热海周边,而先贤掸,正好可以将部众从开都水上游迁徙至此,与肥王、泥靡三分乌孙故地。

    先贤掸对乌禅幕道:“若能以伊列水为驻牧地,不断吸纳周围牧民,十年之内,就算不靠大单于和右贤王协助,我也能彻底吞并乌孙。“

    再往外走,南边是城郭之邦大宛,在匈奴人眼中,那就是一个提供优良马种和葡萄酒的奴仆,从来不敢对匈奴说不。而康居国号称行国大邦,控弦数万,先贤掸却不将其放在眼里。

    匈奴虽然不太打得过汉军,可要凌虐乌孙、康居、大宛,简直轻而易举!

    是继续在东方挨打,还是到西方打别人,根本不用选。

    等到二三十年后,控弦十万的,就是他的部落了。

    乌禅幕有些担心:“眼馋伊列水富饶的小王不少,大单于和右贤王,会答应将此封给大王么?”

    先贤掸道:“我的部众就在旧日逐王庭,来此不过十日,仗一打完,就让他们来过冬,先占住地盘,大单于和右贤王只能认。”

    自从诈杀了旧右谷蠡王后,先贤掸产生了一些变化,不再一心为匈奴着想了,开始更多考虑自己的兴亡。

    更何况,他还能暗地里和右贤王达成一笔交易:

    “右谷蠡王庭,甚至日逐王庭,焉耆、危须等向我纳贡的属邦,统统拱手让给右贤王,往后十几二十年里,就让他挡在我面前,承担抵御汉军兵锋西进的重任吧!”

    “就像我仍为日逐王时,为右部做的事一样!”

    ……

    到了次日,先贤掸在昔日的乌孙昆弥温泉行宫,同右贤王等汇合。

    匈奴进军乌孙分兵两路,一路为先贤掸、乌禅幕的两万骑,从开都水上游而来,另一部以右贤王为正,大单于的执政大臣,郝宿王刑未央为副,从右地推进。除了右部诸王联军共四万骑外,还有刑未央与右大且渠、右大将等从单于庭带来的两万骑。

    眼下经过数场大战,乌孙肥王放弃了伊列水,败退热海赤谷城,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随着冬天越来越近,是时候决定去留了。

    这场战争是右贤王屠耆堂牵头,他将数年前在龟兹、轮台的失败全都归咎于乌孙协助汉军,此战欲灭乌孙而后快,只有彻底斩除乌孙对右部侧翼的威胁,才能重新夺回西域,树立右贤王的威名。

    奇怪的是,过去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先贤掸,也附和屠耆堂,极力鼓动继续用兵,赶在入冬前灭亡乌孙——事到如今,不管乌孙交不交出解忧公主,尝到了甜头的匈奴诸王都不愿轻易结束战争。

    但匈奴使者还是要继续催促,若真让乌孙交出汉公主,同汉绝交,汉朝兴许就会坐视乌孙灭亡而不救。

    但刑未央带来的一个消息,让战争有了新的变数。

    “汉军来了。”

    刑未央看着二王道:“句林王和温偶駼王都派人来报,说汉军数万人分两路出塞,蒲类海的游骑则看到数万骑聚集在那。”

    这便是最近的情报,至于韩增攻天山以北右谷蠡王庭,赵充国派任弘智取交河并欲借道焉耆驰援乌孙的事,他们尚不知晓。

    蒲类海是右贤王屠耆堂的王庭,众人都看向他,屠耆堂却大笑起来。

    “我帐下有位来自汉地的吴先生,同我讲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我料就汉军出塞后必像二十年前那样,进攻蒲类海,遂早早将部众北迁到金山(阿尔泰山)去了,汉军扑了个空,想必十分懊恼。”

    对匈奴人来说,只要部众牲畜不失,蒲类海汉军要占就占,反正也无法久待,到了冬天整个草原都是大雪,他们还是得灰溜溜回塞内去。

    就算汉人气不过,一把火将秋日的蒲类草原烧了,明年大雨浇下,春风拂过,草原会长得比今年还要好,屠耆堂还得谢谢他们!

    虽然汉军出塞,但右部诸王言谈之间,皆神情轻松,和汉人打了这么多年仗,对彼辈常以骑兵出塞一两千里,袭己方部众的战术早已十分熟悉。丁壮控弦之士跟着右贤王、刑未央西征,老弱妇孺牲畜自然要提前北迁安顿好,都不怎么担心。

    倒是先贤掸心中一惊,但算了算蒲类海到日逐王庭的距离,便又安心了。

    “中间还隔着车师、焉耆,汉军想袭我部众,也不容易。”

    同时先贤掸又念叨起一个人来:“多亏了醍醐阿达为右部使者,骗得西羌反汉,让胡得以在春天时进攻乌孙,夺取车延、恶师之地。”

    还得感谢死得正是时候的汉朝皇帝,导致汉军现在才出塞。

    只可惜西羌被汉军平定后,先贤掸就再也没听说过醍醐阿达的消息了。

    如今,灭亡乌孙,对大单于、右贤王、先贤掸都有利,三方遂达成一致:

    “不必搭理汉军,八万骑继续向南,向热海进发!一举击灭乌孙!”

    ……

    而与此同时,热海之畔的乌孙冬牧场中,乌孙国的翕侯、大将们齐齐朝连吃败仗后忧心忡忡,终日沉溺于杯中美酒浇愁的肥王翁归靡请命:

    “乌孙已失去伊列谷地,失去七河夷播海,热海不能再失,还请昆弥交出汉公主,以使匈奴退兵!”

    ……

    ps:后面情节要捋捋,今天只有一章。

第308章 背叛

    热海(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纵流交凑,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乌孙人来到此处后,以之为神,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乌孙人还相信,全年不冰的热海之水,有一种魔力,可以治愈伤口,让濒死的人复苏。

    这种传说今日被证明是不管用的,在乌孙本部放弃伊列水后,很多人受了伤,却撑到了赤谷城,挣扎着来到热海,褪去衣服露出腐烂的伤口,缓缓走入热海,任由洪涛浩汗拍打身体,疼得龇牙咧嘴,又喝下那些色带青黑,味兼咸苦的水,以求伤愈。

    他们中的许多人,再也没从水里站起来。

    除了伤痛带来的哀嚎,失去牧场牛羊亲属的苦痛让乌孙人对着热海大哭,他们眼泪似乎让热海的水苦咸了几分,但也有几位身穿汉式衣裳的人拄着杖,背着药囊,行走在牧民中间,试图用自制的草药,诊治那些轻伤的人。

    这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医者,最初随细君来到乌孙,三十年过去了,他们从年轻的小医工变成了头发花白的乌孙御医。保住了解忧公主几位子女未有夭折,可谓奇迹,平日也受公主之命,救治贵族、平民,颇受乌孙人尊敬。

    可今日,败亡的情绪撕开了平日里的温情脉脉,乌孙人对医者们没了好脸嘴,幽怨地看着他们,甚至有个小翕侯站出来大声唾骂:

    “是汉人将战争带给了乌孙!”

    一直嫉恨这些医者的乌孙胡巫也加入了指责的行列:

    “全因汉人筑起的木头城,热海才失去了治愈伤病的神力。”

    医者们是被胡巫和翕侯带着牧民们赶离热海的,他们颇为委屈,公主的第三子大乐也义愤填膺,觉得乌孙人忘恩负义。

    正在巡视宫室武库的解忧公主却没有感到意外,这世上事,其实一点不新鲜:

    解忧心中暗道:“吴楚反叛大汉前,晁错大夫是长安人敬仰的卿士,是孝景皇帝的夫子。吴楚反叛后,他却成了引发战争的罪魁祸首,孝景将他朝服骗斩于市,长安人也无不拍手称快,因为诛晁错,是吴楚反叛的借口,杀了他,七国就能退兵了。”

    和平时,解忧常效仿细君公主,置酒饮食,以币、帛赐王左右贵人,对热海边的牧民,也会分他们一些汉人种的粮食蔬果,没少得到感激,他们那时是真心认可,觉得她是乌孙唯一夫人的。

    但这一点不耽误,同样是这批人,在乌孙遭到灭顶之灾时,将一切过错就归咎于解忧,那些胡巫、贵人日夜游说肥王,希望将解忧交给匈奴,换取和平。

    自私而又健忘,汉人、乌孙人、月氏人,谁不是如此?

    解忧公主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能救乌孙的,能帮上我的,只有大汉了。”

    “而若在汉军抵达之前,乌孙便无法挡住匈奴……”

    解忧公主抬起头,赤谷城公主宫室武库中,装满了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就攒下的汉式甲胄、刀剑、弩机和箭矢。

    还有女儿瑶光年少时最爱用的那把狼牙装饰的匕首,此刻被她收在了袖中。

    解忧神情坚决:“我虽为罪王之后,却也是被孝武皇帝亲自册封的大汉公主,焉能再辱!”

    ……

    七国之乱,晁错当年虽被推到悬崖边上,但只要孝景铁了心不欲杀他,晁错大夫依然能活。

    而现在,解忧的“孝景”正从城外乌孙人的大帐,醉醺醺回到赤谷城。

    翁归靡还是不喜欢这座木头制成的城邑,更多时候宁可待在穹庐帐中,就算需要解忧时,也让人来召她出去,极少入城过夜,今天他的表现,有些不寻常。

    但解忧依然如往常一般,侍奉翁归靡沐浴,为他奉上醒酒的蜂蜜茶--茶叶是她女婿,西安侯任弘夏天时让人辗转送来的,据说是蜀郡南边的东西,有助于解食肉酪过多的肠胃毛病。

    乌孙人和小月氏、羌人一样,加奶和黄油煮食,但解忧却更喜欢瑶光和任弘在信里说的另一种吃法,清水烹煮,顶多加点淡淡的奶和蜜。

    翁归靡清醒了一些,自从泥靡、乌就屠背叛乌孙投靠匈奴,导致乌孙大败于伊列水后,肥王就一直是醉醺醺的状态,但再烈的酒灌下去也有醒来面对现实的时候。

    他转醒后想起自己是在赤谷城中,问解忧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汉的援兵到了么?”

    解忧垂首,声音柔和:“数日前西域都护义阳侯派冯奉世带着百余人来,并告知说,大汉已经出兵,从长安出发的大军,足有十六万!任弘也在其中。”

    “十六万!任弘也在?”

    翁归靡不知道这大军里,只有六万是奔乌孙而来的,顿时十分振奋:“到何处了?”

    “七月初出发,如今应已出塞进入匈奴右地,入冬前,定能抵达乌孙。”

    解忧也不能笃定,乌孙距离大汉太远了,不管是新皇帝派出的汉使,还是代表她再度向母邦求援的冯嫽,都尚未回到赤谷城。

    翁归靡看出了妻子的神态,刚燃起的希望再度熄灭,匈奴八万骑已离开了伊列水向南推进。

    而泥靡和乌就屠这两个背叛乌孙的贼子,也带着五万军须靡一系的乌孙控弦之士协助匈奴,听说匈奴单于已封泥靡为“乌孙大昆弥”。

    他为之叹息,说出了自己的难处:“只怕乌孙,撑不到那时了。”

    富饶的伊列河谷让乌孙壮大,周边羸弱的邦国供给他们财富,让乌孙不必像生活在干旱草原的匈奴那样为生存所迫,必须时刻保持战力,一百年的养尊处优,让乌孙面对匈奴的攻势时竟节节败退。

    非但外来的敌人无比强大,而隶属于翁归靡的人已折损万余,仅能退守热海,从大将到翕侯,都已经没了战心,武士牧民也惶恐不安。

    夫妻二人一阵缄默,解忧长拜:“那昆弥是否要将妾交出去,以使匈奴退兵?”

    她的声音不再柔和,若真如此,那解忧死意已决:“若昆弥打算如此,只望让赤谷城中的数百汉人,带着儿女子孙,跟着冯奉世离开,他们从细君公主时便滞留乌孙,三十年,足够久了。”

    若她注定是被捧上祭坛的牺牲,至少不要再连累他们。

    “翁归靡在你眼中,是能舍了自己的妻子,换取屈辱存活的那种人?”

    体态有些发福的翁归靡却扶起解忧,长叹道:

    “解忧,你可知,我何时看上了你?”

    他说道:“从二十多年前,你作为和亲公主来到乌孙,嫁给军须靡为夫人时开始。”

    翻山越岭后,从车上下来的汉公主,让年轻时还瘦削的翁归靡惊艳了,不同于细君的幽怨柔美,她虽然身材瘦小,但举止却十分坚定,那双眼睛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让人看了就无法忘怀。

    “我那时只是大禄之子,整个婚宴之上,目光却再不能从你身上抽离,旁边的人与我说了什么,全然不知,喝下的是奶酒还是葡萄酒,也分不清楚。最后却只能看着婚宴结束,军须靡骑着那匹银马,载着你离去,而你一点不怕,只轻轻搂着他,却从未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军须靡死,按照乌孙之俗,继位的翁归靡终于得到了解忧。

    想到这翁归靡就后悔,乌孙王室的历史,就是军须靡一系和他父亲大禄一系的恩怨纠葛。当初自己坐上昆弥之位后,就不该心软,答应军须靡“泥靡大,以国归之”的要求。

    等他开始培养与解忧的长子元贵靡时,已有些晚了,反而刺激了泥靡,让他直接投靠了匈奴。而元贵靡虽在灭龟兹一战里得了威望,但拥戴他的部落依然不多。

    “今日在热海边的穹帐中,从胡巫到各路大将,都请求我将你交出去。他们说,乌孙已失去伊列水,失去七河夷播海,不能再失去热海……”

    翁归靡看向解忧:“但他们不知,我宁可失去整个乌孙,也不愿失去吾妻!”

    解忧抬起头,有些动容:“那乌孙怎么办?”

    翁归靡拍着大肚子,大笑起来:“乌孙不是龟兹,不是大宛,是行国,行国打不过时,能跑啊!”

    “月氏被乌孙击走后,向西溃逃,和塞人一起攻大夏而臣之,现在不也在妫水(阿姆河)以南过得不错,被汉使邀请都不愿回去么?”

    “月氏能做到的事,乌孙也能!”

    别看这几日翁归靡一直醉醺醺的,但他已经为乌孙想好退路了。

    “既然没法守住热海等来大汉援军,乌孙便先向西南迁徙,去大宛抢掠,然后到康居与月氏之间,那有五座粟特人的城邦,十分富庶,能让部众过冬落脚。”

    “往后呢?”

    解忧却知道没那么容易,她常令冯夫人行走诸国,知道大宛能在康居、乌孙、月氏之间存在百年不失,甚至顶住大汉两次远征,自有其底气。而粟特人同时向康居、月氏纳赋,乌孙敢动他们,势必引来两邦的反击。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只要记住,乌孙不会背叛大汉,翁归靡,也不会背叛解忧。”

    翁归靡也只能想得这了,但他的态度,已足以让解忧感动非常,遇上翁归靡,诞下了儿女们,这大概是她和亲乌孙,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吧,不由含泪笑道:

    “若在中原,昆弥定会被说成爱美人不爱江山,是商纣、周幽一样的昏君。”

    “而妾也就成了妲己、褒姒。”

    翁归靡虽会点汉语,却没听说过这两人:“妲己褒姒是何人?”

    解忧道:“都是古之美人,绝世罕见。”

    翁归靡却摇头,抚着妻子不施粉黛时,已渐有老态的容颜。他们都不如初见时那般年轻了,解忧眼角多了些许皱纹,而曾经纵马长歌,箭术冠绝乌孙的翁归靡,已经胖得铁甲都穿不进去了。

    可在翁归靡眼中,解忧一如二十多年前一般让他惊艳。

    “她们一定不若你美!”

    ……

    “昆弥!抛弃热海,带着数万帐落赶着牛羊西迁?风险太大,万万不可啊!”

    翁归靡倒也没有欺骗解忧,到了次日,在热海边的帐中,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自然引来了各大将、翕侯的剧烈反对,为首的是左大将,其位在冯嫽的丈夫右大将之上。

    但翁归靡已经厌烦左大将这些天以来的说辞了。

    “若乌孙当年不与汉和亲,则不至于与匈奴交恶。”

    “若乌孙不从那汉使任弘之请发兵相助,惹怒右贤王,则不至于遭到匈奴猛攻。”

    但翁归靡自己很清楚,不断西迁的匈奴右部,和占据西域最肥美河谷的乌孙迟早会有一战,这是任弘当年就道明的事,用解忧的话说,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怕如匈奴要求将解忧交出,他们得逞后恐怕也不会退兵。

    可这道理普通乌孙人却不懂,他们和当年长安嚷嚷着斩晁错的卿士庶民们一样,就想将她献出去,以赢回和平。

    但作为昆弥,翁归靡除了不愿交出爱妻外,还有自己的考量。

    “只要解忧在,与汉的姻亲盟约就在,哪怕乌孙走得再远,也总有借大汉之力,再度打回热海、伊列水的机会。”

    “可若是一时糊涂交出了解忧,与大汉断绝关系,那同时开罪匈奴与汉的乌孙,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肥王没了在解忧面前的温柔,粗暴地结束了众人的议论。

    “我意已决!”

    然后便要求各自拥有部落的翕侯们,一个接一个,过来亲吻肥王的靴尖,以示服从他的命令。

    “昆弥说去哪,我就跟到哪。”

    冯嫽的丈夫右大将自是极力支持,元贵靡被肥王派去国界西边召集部众,右大将就成了肥王最值得信赖的人。

    接着是左大将,他上前时,右大将没有退下,而是按着腰间的刀,警惕地防备着,肥王也十分警觉,但左大将似乎认命了,没有任何不轨,只在轻轻吻过肥王靴尖,然后快速退下。

    右大将这才松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轮到若呼翕侯,他是肥王手下最强大的领主,坐拥控弦者数千,平日对肥王的命运唯唯诺诺,甚至还提议过让其子迎娶肥王和解忧的次女素光公主。

    如果说右大将是肥王的右臂,那若呼翕侯则是左膀,肥王同信赖自己的亲子般信任若呼。

    却见若呼翕侯来到肥王面前,深深稽首,但在起身时,他的左手却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没有半句废话和多余动作,直接捅进了肥王的肚子里!

    因为肚子太大,肥王已经穿不进铁甲了,那匕首破开皮革刺入腹中,狠狠一划拉,顿时鲜血淋漓。

    肥王也力大,一脚将若呼翕侯踹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若呼翕侯嘶吼道:

    “杀了这反叛的翕侯!”

    “背叛乌孙的人,是翁归靡!”

    但帐中已经开始了一场火并,右大将领命带着卫士扑向若呼翕侯,但左大将等人却拔出刀刃来与之混战。

    而若呼翕侯,则在大声疾呼:“既然昆弥为了一个汉女,而要抛弃乌孙,抛弃热海。”

    “那吾等,就换一个能守住乌孙的昆弥!”

    事发突然,反叛的翕侯居多,也不知他们串联了多久,右大将等人寡不敌众被逼退出去。

    而若呼已拎着刀,带着几个翕侯,朝惊恐中胡乱挥剑,试图阻止他们的肥王走来。

    “翁归靡负约,乌孙唯一的正统昆弥,是军须靡之子,泥靡!”

    他们神情疯狂而凶恶,但除了若呼外,都有一丝恐惧和迟疑,但看了看左右的人,就不再畏惧,反而一拥而上,举起手里的锋利兵器,朝肥王那胖大的身躯上落下。

    嘴里呼喊的,是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正义口号。

    “为了乌孙!”

    “为了乌孙!”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09章 家园

    乌孙本没有城,直到和亲的细君公主来到这片土地上,带来了许多工匠。

    细君住不惯穹庐帐,遂自治宫室而居,因热海边上缺少黄土难以夯筑,而多松树,遂以木为墙,号“细君宫”。

    后来细君公主忧伤过世,解忧公主来此替代她,带着和亲陪嫁至此的汉人仆从殖谷建仓,仓墙用的是红壤,远远望去一片赤色。又利用乌孙从各邦抢来当年奴隶,在细君宫之外加了一圈木墙为郭,遂有赤谷城。

    但猎骄靡、军须靡、翁归靡三代昆弥都不喜欢住在城郭里,觉得好似关进了牢笼,不自在,往往在热海边上另设毡帐。

    “肥王已死!”

    这场血色的政变,就发生在热海边,肥王那硕大的头颅已被左大将和若呼翕侯悬在矛尖上,其神情仍保持着死前的震惊。

    若呼本以为,以右大将为首的众人见到肥王丧命,就会丧失了斗志,纷纷投降。

    但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右大将奔出毡帐后,第一时间是往北跑,集结了自己的部众,调头朝他们杀来。

    左大将带人挡住右大将,对若呼翕侯道:“元贵靡就带着万余骑,驻扎在赤谷以西,他听闻消息定会回来,不如先带走汉公主!”

    此策正中若呼翕侯下怀,虽然他和左大将成功刺杀了肥王,但肥王统治乌孙二十年,即便连连败给匈奴威望大减,仍有不少人愿意追随于他,而己方仓促发动政变,没有绝对胜算。

    没错,确实是临时发难,若呼发现自己用来刺杀肥王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心里,甚至还一分愧疚。

    “肥王过去二十年里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位好昆弥啊。”

    乌孙人喜欢战争,但喜欢的是勒索大宛名马,威逼粟特金帛,抢掠龟兹奴隶那种有利无害的轻松狩猎。

    而不是面对强大的匈奴,被打得落荒而逃的战争。

    失去伊列水,失去夏牧场,已让诸位翕侯损失惨重,为明年夏天该去哪驻牧发愁不已,抱怨纷纷。可肥王非但不抚慰,居然为了保住解忧,躲避匈奴兵锋,想出了远迁这种疯狂的主意!

    乌孙虽是游牧行国,但也有固定的四季牧场,而不会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被迫远迁的滋味,乌孙人百多年前就尝过,猎骄靡靠狼与乌鸦才活了下来,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这片土地立足,不愿再冒险远徙。

    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熟悉的冬牧场,这意味着牧民不得不忍痛宰杀大多数牲畜,羊群和牛群不比马儿,速度很慢,仓促出发无法带太远。

    还意味着,路上人口折损十之三四,部众流散逃跑,大多数人宁可投靠泥靡甚至是匈奴人,也不愿离开家园。

    对游牧领主来说,财产固然不是田地钱帛,但却是牧场、人和牲畜,肥王的策略,会让所有贵人都损失惨重,甚至变得一无所有!

    当肥王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后,他就背叛了所有贵人。

    而素来忠于肥王,屡屡拒绝左大将游说,拒绝泥靡招揽的若呼,才会在那一刻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抛弃翁归靡,对其痛下杀手!

    能保证我的利益,你便是乌孙昆弥。

    若触犯我的利益,你便是庸碌肥王!

    肥王虽死,元贵靡尚在,此子在灭了龟兹后,也有了万余忠诚的部众,未来的乌孙,势必会出现二主争立的局面。

    对若呼和左大将而言,现在要做的,便是劫持解忧公主,再北上与泥靡、乌就屠汇合,加上匈奴右贤王之助,打赢内战轻而易举。

    左大将说,泥靡承诺过,事成后以他为“大禄”,也就是国相,而若呼则能补上其位置,成为新的左大将,得到更多牧场和人口。

    突然爆发的混乱让赤谷城大门洞开,若呼带着数百部众冲进了这座木头城,里面住的大多是解忧公主的仆从,他们本有数百人,来到乌孙后虽然老死病死不少,但相互婚配繁衍,如今已至千人,丁壮亦有数百。

    可若呼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虽然乌孙与汉联姻,虽然经常朝拜解忧,虽然穿着解忧赐予的华美衣帛,吃着汉人分给的可口食物,但若呼,从来没看得起汉人。

    他们送女人来求得联盟,还附带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奴婢,和送羊入虎口没区别。

    细君之时,但凡有乌孙人欺辱汉人,占那些婢女的便宜,她们只是默默忍让,不敢反抗。

    到了解忧时,开始出面维护属下,但冲突仍时有发生,那些奴仆经常忍气吞声,受辱之后也不敢让解忧知道,怕公主难办,还安慰自己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这就是汉人啊,他们就是这样羸弱而屈辱,而管这叫谦让守礼,一团和气。然而乌孙人性情贪狼,素来欺软怕硬,越是如此,欺辱更甚。

    直到瑶光长大后,一旦乌孙人欺辱了汉人,那凶恶的小女子就会纵马来报复,抽得肇事者浑身是伤,打又打不过,从此再不敢找汉人麻烦,听说她甚至开始教汉人奴仆骑射技击。

    若呼却不以为然:“羊长了角,依然还是羊。”

    赤谷城中,除了仿照长安格局的里坊外,还有置所,用来招待大汉使者,西域都护都护丞冯奉世带着百余人来此驻扎。全副武装的汉军士卒不比软弱的奴仆,还是值得在意的,但这就是城内唯一的武装了。

    若呼庆幸:“幸好刘万年的上千莎车兵,被肥王打发去守着西边的山道,不在赤谷。”

    冯奉世肯定会造成一定麻烦,但若呼人多并不惧怕,只要将其击散后,直接冲入解忧公主的宫室。

    若呼很想在这个平日里总算镇定的汉女脸上,看到悲愤和恐惧,然后,就能揪着她优雅的长发,绑了扔到马上,送去七河交给泥靡。

    至于泥靡是要按照乌孙的习俗,作为新的昆弥继续迎娶解忧,还是将其交给匈奴人处置,那就不关若呼的事了。

    这时候有人问道:“肥王与汉公主的儿女如何处置?”

    若呼沉思起来:“我讨厌大乐的眼神,和瑶光一样凶恶,他一定想杀了我替肥王报仇,不能让他活着,至于素光……”

    若呼笑了起来:“她已经十岁,有点瑶光的漂亮模样了,但眼神和元贵靡一样温和软弱,不必杀。”

    左大将在城外挡着右大将,冯奉世手下的士卒不见踪影,若呼的部众不觉得城内会有剧烈的战斗,都很轻松,笑问道:“将她嫁给小翕侯?”

    “不。”

    虽然这是与肥王定下的婚约,但若呼决定反悔了,笑道:“我的儿子还太小,素光,可以先嫁给我!”

    至此,他们已经到了细君宫面前,这宫室是为了居住而非防御,木墙不高,门亦不厚,一路过来,里坊街上也空空如也。

    “冯奉世或许是逃了,而那些汉公主的奴仆们,定是躲在各自的家中瑟瑟发抖,若是时间足够,我应该将他们也抓走,带给新昆弥和匈奴人做礼物。”

    “等我带着解忧出城时,一定要让他们,都听到她的嚎哭!”

    若呼头昂的更高了,一挥手,让手下撞开细君宫的大门。

    咚!咚咚!在松木的冲击下,细君宫大门敞开,若呼手下的乌孙人冲了进去。

    但迎接他们的,不是公主奴仆们惊慌绝望的哀嚎,而是整齐的弩机弹射声,和呼啸而至的箭矢!

    叮叮叮!大多数弩簇没有命中目标,深深扎进松木墙里,但因为太过密集,冲进去的十余人都身中数箭,直接被钉在木墙上。

    连若呼的手臂上也挨了一支,几乎透臂而出,这下轮到他发出惨叫了!

    冯奉世虽然是文吏,此刻却一身戎装,带着百余士卒持刀盾站在宫室庭院最前方,神情肃穆,他甚至有些激动,他常常羡慕任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大汉哪怕是一个书生小吏,也有封侯之志!

    而解忧公主手下那数百奴仆,从那个在温泉行宫帮任弘搓背,又托他送家书的老圃廖翁。

    先前在热海边试图诊治乌孙伤病的医者。

    设计了赤谷城,搬着木头一点点将它建成的工匠们。

    甚至是解忧身边侍候的年老侍女傅姆,她们愣是一个没走,都来到细君宫,簇拥下在公主周围。

    廖翁扔了刨土种菜的锄头,手里端着一架从解忧囤积多年的武库中取出的弩,虽然还有些微微发抖,虽然瞄得不太准,但在扣下悬刀时,亦能毫不犹豫!瑶光曾告诉他们,有了此物,就算一个羸弱农夫,也能轻松射杀不可一世的乌孙骑手!

    “就和刨地一样简单!”

    而数名医者也放下了治病救人的药篓,拿起了杀人的利剑,婢女们扛不动剑,但也人手一把匕首,要么刺向敌人,要么刺向自己修长的脖颈。来到乌孙,人在异国,言语不通习俗不同,哪怕有公主庇护,也受尽苦楚屈辱,但今日,她们绝不再辱!

    至于解忧公主,她今日已换下了平日纺布的朴素装束,卸下了面对翁归靡时的妆容黄花,换上了女儿瑶光十五岁后就嫌小的那套甲衣,长发打了结盘在头顶,干练而坚决。

    解忧公主眼里,没有若呼想象中的恐惧与惊慌。

    只有怒火!

    那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的怒火。

    是一位儿女受到威胁的母亲的怒火。

    是想要保护属下奴仆周全的公主的怒火。

    更是大汉的女儿,面对试图要犯汉之人的怒火!

    这可怕的目光让若呼手下的乌孙人都心里发颤,仿佛看到了瑶光公主骑着骏马,挥鞭朝他们冲来,仿佛看到汉军士卒整齐的队列迈步而行,其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帝国。

    “退,退!”

    一时间,若呼竟胆怯了,害怕了,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惊出一身汗,他不再敢朝前半步,捂着伤口,丢下数十名死伤者,开始往后退。

    自诩狼种的乌孙人在退,那些过去“软弱”“谦和”的汉人却跟着冯奉世手下的兵卒,步步前进。

    因为公主命令他们前进!

    “赤谷城虽在乌孙,却是属于汉人的城,一木一瓦,皆是吾等所建,是吾等背井离乡数十年,在乌孙唯一的家园!”

    “将不请自来的叛贼,赶出去!”

    翁归靡死了,她再也不能拍着他的大腹便便,再听不到吵得她难眠的鼾声如雷。

    解忧的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但她必须忍住,没有时间悲伤,她是赤谷城上千汉人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将军!

    她无法再寄希望于丈夫了。

    也等不及艰难行进的大汉援军了。

    为什么,她们总是要等待别人来救呢?

    “今日之难,唯有自救!”

    一直安静坐在细君宫里,接过细君枷锁和大汉使命的她,现在必须站起来,走出去。

    解忧的声音不再柔和优雅,嘶哑而冷酷,手里紧紧握着狼牙装饰的匕首。

    “吾女瑶光能纵马开弓,仗剑横行龟兹王宫,我做不到。”

    “吾婿任弘能智计百出,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我做不到。”

    “但刘解忧,今日会站在诸君身后五步之内,诸君进,我亦进!”

    “诸君若死,解忧的血,也会留在赤谷城中,绝不会再离开家园半步!”

第310章 乌孙归去不称王

    得知赤谷城于昨日发生政变,肥王遇刺时,大汉持节使者常惠与赶上他同行的冯嫽等人,正在被元贵靡、刘万年兄弟俩护送,前往热海,打算面见昆弥与解忧公主。

    听从赤谷城逃来报信的人说昆弥被害,元贵靡面色苍白,但还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朝常惠一拱手,带着数千骑立刻驰援赤谷城——这些人多是上次随他灭了龟兹国,几乎人人都得到了奴隶财帛的乌孙武士。

    常惠心急如焚,也想带着使团的驰刑士们一同前去,只是他们经历了从长安至乌孙几乎没停歇过的八千里跋涉,更因翻越天山达坂而得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此刻仍没缓过来。

    哪怕众人挥鞭再急,也追不上元贵靡的脚步,只能同刘万年手下的莎车兵一起拼命赶路,希望抵达赤谷城时一切还来得及。

    常惠副手名为司马憙,表现得忧心忡忡:“赤谷城乃木城,墙垣不高,而城中只有楚主一弱女子和数百奴仆……”

    “弱女子?”

    这话冯嫽就不爱听了,看着常惠道:“妾听说,常大夫乃是楚主同里故人,也如此以为?”

    “我记得楚主年少时性情外柔内刚,只是……”

    常惠摇头,解忧固然有挺身而出,为国和亲的勇气,也有翻越千山万水的毅力。

    但战争是男人的游戏,与女人无关。肥王已死,解忧带着一群和亲时的工匠奴仆,又能做什么?只能指望那冯奉世能护得她周全。

    冯嫽虽然也在担忧楚主,但此刻在刘万年和常惠面前,却得强迫自己镇定:“常大夫是没见楚主太多年,不知她如今是怎样的人。”

    饿了一天,待会还可能与叛军交战,再赶也得吃东西,驻马喝水时,冯嫽一边匆匆往嘴里塞馕,一边告诉常惠一些事情。

    “细君公主时,赤谷城的仓库里,囤积的是丝帛与食物,用来分赐乌孙贵人。”

    “但楚主说,吾等身在异乡,不能事事都指望昆弥,还得准备一些甲兵,以防不测。于是她屡次遣我去大宛、粟特购买甲胄兵器,去年又从西域都护处,求得汉弩数百具,弩矢三万支!”

    冯嫽亮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弩:“弩,只有女子也能拉开的轻弩,才能让那些年迈体弱的奴婢,一旦在赤谷城起了冲突时,有反过来射杀乌孙武士的机会。”

    她这些年一直为公主奔走,知道她的谨慎与小心,更清楚柔弱外表下的大勇,所以冯嫽并未丧失希望。

    “楚主也没少对乌孙各部市恩,派遣医者救治贵人家的病患,为无意冒犯昆弥的人求情。诚然有人忘恩负义,背叛了肥王,但也一定有人站在吾等这边!”

    常惠颔首叹息:“但愿如此。”

    行行匆匆,等抵达赤谷城时,已是政变发生后的第二日下午,乌孙人聚集的赤谷热海已经完全乱了套,到处是零散逃离的部落,脸上尽是惊慌惶恐。

    对乌孙这种部落联盟而言,一旦发生上层的变动,下层小部落做鸟兽散是常有的事:他们不愿意附从泥靡,也不愿投降匈奴,只能茫然避难。

    刘万年没经历过这种事,不知所措,竟欲令莎车兵拦住众人,逼迫他们回去,双方起了冲突。

    好在冯嫽拦住了他,亲自上前劝说诸部,不卑不亢,时而低语劝服,时而语言严厉,还真劝得不少贵人停下了脚步,答应留在原地等待解忧和元贵靡的命令。

    回来时见常惠似乎在重新审视自己,冯嫽笑道:“我不过是拙劣效仿楚主,想要做她的影子。”

    离赤谷城越近,动乱和战争的痕迹就越是明显,大批大批的牲畜失去了主人,没头没脑地在谷地里乱走,哪有草吃到哪。接着出现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预示着这里发生过剧烈的火并。

    好在他们抵达赤谷时,没有看到冲天的火焰,只有默默打扫战场的汉人奴仆,冯嫽立刻打马过去,从那个伤了肩膀,靠在墙角指挥年轻人干活的老圃廖翁处,得知了发生的事。

    “若呼带着数百叛军进城,结果就在细君宫前,被吾等一通弩箭射退。”

    “然后,吾等便跟着公主和那位冯都丞,一边追赶一边射弩,愣是将彼辈赶出了赤谷城!”

    廖翁很兴奋,一时竟咳嗽起来,他是第一批跟着细君来乌孙的宫人,低眉顺眼在异乡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像昨日那般扬眉吐气过!

    “是楚主带着吾等,打赢了这场仗!”

    但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忙碌于杂务的奴仆毕竟不是真正的兵卒,那些追随楚主二十年的老人们伤亡不小。

    而若呼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出了城也回过神来,城外的叛军毕竟人多,再度组织人手,试图围攻赤谷城。

    “亏得今日正午,大王子及时赶到,与一直带人袭扰叛军的右大将一同,击溃了叛贼,夺回了昆弥的尸体,如今大王子自去追赶左大将和若呼。”

    虽然许多贵人参与了叛乱,但毕竟仓促举事,赤谷城有惊无险。

    “敢问解忧公主何在?”这是常惠最关心的事。

    “在热海边,收敛昆弥尸骸。”

    廖翁有些担忧,对冯嫽道:“楚主不让吾等帮忙,连三王子和小公主都不许靠近……”

    他擦着泪,为主人遭遇这一切而痛苦:“她一个人清洗着昆弥的尸体,亲自将昆弥被砍下的头,缝了回去!”

    ……

    时隔二十多年再见到解忧,常惠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那个缝了布匹,央求同住戚里的常惠帮忙拿去市中贩卖的宗室少女。

    那个他应募为苏武使团假吏,随汉节出发时,在横门外向他挥手作别的窈窕淑女。

    已经全然没了影子。

    她已经换下了昨日披挂的甲胄,挽起了高髻,戴上了尖尖的乌孙皮帽,衣着华丽,挂满了各种金饰,这是属于乌孙右夫人的盛装,只有这个身份,能让她对未曾反叛的乌孙部落发号施令。

    冯嫽终于不再故作刚强,含着泪过去稽首拜见时,解忧眼睛依然是发红的,而一针一针将翁归靡头颅缝回尸体上后,指甲里的血更未能完全洗去。

    装敛肥王尸身的松木棺就摆在边上,据说是解忧一个人完成了这一切,似乎要尽到妻子这一身份的最后一点义务。

    常惠努力让自己镇静,带着众人朝解忧行礼:“持节护乌孙使者常惠,见过公主,吾等来晚一步!”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解忧抬起头,她当然认出了故人,虽然他鬓角已是斑白,脸上也饱经风霜,不复当年长安少年郎。

    她郑重还礼,道了声辛苦,就像远嫁多年的女子,见到全然陌生的娘家亲戚一样,没有眼前一亮,没有失声痛哭。甚至连目光,也未在常惠脸上停留片刻。

    解忧公主的眼睛,都落在哭成泪人的刘万年身上,招手让他过来。

    “母亲。”

    刘万年是解忧最宠溺的儿子,他去长安时,生怕瑶光照顾不好他,可今日,就在刘万年还要像过去的大男孩一样哭鼻子,怨天尤人时,却挨了解忧一耳光。

    “不许哭!”

    解忧公主今日格外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凶狠,却又替发懵的刘万年擦去涕泪,叮嘱他道:

    “你是乌孙的二王子,大乐和素光的兄长,莎车未来的王。”

    “如今瑶光不在,你便是汝兄长的左膀右臂!”

    刘万年清醒了一些,颔首应是。

    “大王子回来了!”

    呼喊响起,元贵靡带着骑从驰至热海边,他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脸上却带着一丝挫败,来到解忧面前跪下:

    “儿无能,我斩了左大将,但若呼逃了,右大将还在追……”

    “你做得极好。”

    解忧看着儿子那长满胡须的下巴,感到一丝欣慰,让冯嫽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告诉所有乌孙人,大王子亲手斩杀了谋害昆弥的贼人左大将,叛乱已平!”

    元贵靡却忧心忡忡:“若呼往北逃,他一定会去投奔泥靡。”

    战争中,泥靡一直作壁上观,他和乌就屠听闻赤谷之变,便会带着部众南下。按照军须靡临死前与肥王的约定,肥王之后,继承昆弥之位者当为泥靡,这也是若呼等人反叛的最大借口。

    更何况,泥靡背后,还有匈奴为他撑腰,匈奴右贤王、先贤掸的八万骑,也随时可能从伊列水南下。

    两军合计,足有十余万骑!

    而赤谷城经此剧变后,元贵靡和右大将手里,东拼西凑起来也不过两万骑。

    大敌当前,危机仍未解除,千头万绪,有很多事要做,但解忧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她毅然宣布:“泥靡勾结匈奴,旧约已废,哪怕他自称昆弥,也是伪王,大汉绝不会承认!常大夫、冯都丞,我说的对么?”

    “理应如此,大汉十余万援军将至,而天子和大将军,也永远站在公主和大王子这边!”

    常惠立刻为解忧背书,冯奉世也很乐意听解忧公主的号令,如今能镇得住乌孙的,也只有这个女子了。

    解忧松了口气,朝常惠作揖:“既如此,接下来的事,还请汉使做个见证!”

    她将放在肥王棺椁上的一顶冠捧起,对元贵靡道:“肥王长子元贵靡,在汝父棺椁前跪下。”

    元贵靡愕然:“母亲,这是……”

    解忧手中捧着的,是鸦羽冠和白狼皮披风,据说是那头在月氏破乌孙时,用奶水喂养猎骄靡的母狼死后之皮,以及叼着食物来扔给猎骄靡的乌鸦所落之羽所制。

    这便是乌孙王的冠冕了,从猎骄靡传下来,已历三代。新昆弥继位的仪式,本该由胡巫来主持,但那胡巫也参与了叛乱,被解忧下令斩了。

    她决定,亲自为长子加冕!

    只是解忧忽然想起,不知是预见了什么,还是宿醉忘了,肥王出城时,将白狼披风和鸦羽冠落在赤谷城中。

    解忧清洗了肥王的尸体,却没有清洗它们。

    披风和冠中,似乎还有肥王的气息,不喜沐浴的头油味和因肥胖导致的汗臭。

    解忧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一切,亲自为儿子系上白狼皮披风,郑重戴上了鸦羽冠,让他站起来,背后是洪涛浩汗,惊波汩淴,被乌孙视为圣湖的热海。

    她对所有人,持节站立的汉使、下拜顿首的乌孙人说道:

    “从今日起,元贵靡便是五十万乌孙人的新昆弥。”

    而今日,刘解忧,也将完成孝武皇帝赋予自己的使命。

    “亦是‘汉乌孙国王’!”

第311章 疯狂?

    冯嫽说自己是解忧公主的影子,确实如此,她常常模仿公主的言行,希望能习得那种内在的刚强。

    二十多年前,她才十余岁,因祖父犯罪送入永巷为奴婢,又被挑中随解忧公主前往西域和亲。本是哭哭啼啼,心若死灰,在翻雪山时病笃几死,随行的官吏提议扔下她,公主却不愿抛下任何一人,紧紧抱着冯嫽,亲自喂药才让她活过来的。

    对冯嫽来说,公主是主君,是救命恩人,二人的情同姊妹。所以只要解忧公主一声令下,冯嫽纵是女儿身,也愿意持节出使,赴汤蹈火而不惜!

    “请楚主放心,二十日之内,婢一定不辱使命,从大宛回来!”

    元贵靡加冕为乌孙王后第三天,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行装,防尘的面纱裹在脸上,在离开赤谷城时如此向解忧公主承诺。

    在平叛时为解忧公主前驱,立了功的冯奉世感到奇怪,请教刘万年道:“大宛虽离赤谷城近,但宛王会发兵来助乌孙?”

    刘万年自从那天目睹父亲肥王棺椁,又挨了母亲一个耳光后,似是被打清醒了,不再纨绔做派,这几日带着莎车兵修缮赤谷城,没少忙活。

    但他对这些事了解不多,还是“汉乌孙国王”元贵靡过来,告诉冯奉世:“大宛畏惧匈奴,绝不会援助乌孙。”

    “那冯夫人去大宛作甚?”

    元贵靡告诉冯奉世他知道的事:“在大宛郁成城,有一支出钱便能募得的步卒,和一般的绿洲城郭兵不同,会兵法。”

    “步卒,还会兵法?”

    冯奉世诧异,匈奴和乌孙的骑兵会些狩猎时习得的围猎技巧还正常,可步兵……他也算行走诸邦,绿洲城郭诸邦的步卒只相当于大汉的散兵游勇,根本没有阵列可言,打仗也是冲上去乱殴一气,连轻侠斗殴都不如,故一汉能敌五胡。

    元贵靡道:“据说那些人是大夏国遗民,月氏破大夏后,他们避难于大宛,而后世代以当兵为业,有数百人之众,父辈骤死,后辈立刻补上名额。武备精良,善使长矛盾牌,诸邦可出钱雇佣他们,类似大汉的募兵,但雇主不一,一次雇一年。因为擅长夹门鱼鳞阵,故葱岭以西称之为‘鱼鳞军’。”

    “鱼鳞军的成名战是三十年前,曾协助大宛,在郁成抵挡贰师将军,大破之,逼得贰师不无功而返。数年后,又在大宛守城,抵挡了贰师大军四十余日,虽然最后大宛请降,然鱼鳞军未尝一败,由此扬名。”

    ”母亲来到乌孙时,这支募兵借着两克贰师,威名正盛,应募时漫天要价。母亲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让使者去大宛送他们丝帛礼物,结厚恩于彼辈,慢慢打探底细,希望能找到击破之法。二十多年过去了,大汉再未进攻大宛,而冯夫人数次造访鱼鳞军,反倒有了些交情。“

    元贵靡知道自己这乌孙王做的不安稳,皱眉道:“哪怕鱼鳞军只有几百人,大敌当前,吾等若想守住赤谷城和热海,便需要一切帮助。”

    任弘若在此听到这些话,定会觉得这世界真疯狂,一支听上去就是希腊式的雇佣兵,咋会跑到西域边上来。

    冯奉世没搞懂那支“鱼鳞军”的来头,听完后,只是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却仍摇头:“但匈奴势大,鱼鳞军虽然如乌孙王所言,也曾为康居、粟特所募,这次却不一定会来。”

    “没错,与其等待外人来援,不如指望大汉之兵。”

    常惠拄着汉节过来说道:“我离开轮台时,义阳侯说,他会亲自带着两千兵翻越天山来援赤谷城,算算天数,十日之内必至!”

    这消息让元贵靡振奋,但西域汉军不过四千,傅介子在除去守备各地的戍卒外,能匀出这么多人驰援,已是极限。

    乌孙能指望的大头,还是强弩、蒲类两位将军的大军。

    “敢问常大夫,蒲类强弩两位将军,现在到何处了?”

    这也是解忧公主最关心的事,她这几日从来没一点空闲,虽说元贵靡才是乌孙王,但他骤登王位,做事优柔。国中大事小事,都是解忧公主做决定。

    从翁归靡的葬礼,到安抚大小部落,对协助平叛的乌孙贵人做出承诺和赏赐,都是解忧公主一手操办。

    她虽然看上去身体娇瘦,但内里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在肥王死后,支撑着她到现在。

    常惠看着心中不忍,很希望自己能帮到解忧。

    “我半月前从西域都护处听闻两位将军消息,两军已至蒲类海。”

    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了……

    常惠看着地图思索道:“若换了我,在蒲类未能找到匈奴主力,定会继续向西进发,要么击东且弥的右谷蠡王庭,亦或是夺车师国取食!”

    冯嫽的丈夫,乌孙右大将在叛乱时伤了一只眼睛,仍坚持参加军议:“车师交河城易守难攻,汉军虽众,想要夺取恐怕不易啊。”

    别说右大将、元贵靡,连常惠也没想到,某人三两天就神兵天降把交河给破了,颔首道:“故汉军可能不取交河,而走天山以北,缓缓向西推进索敌,但公主之婿,西安侯任弘却不一定乐意……”

    常惠笑了起来,他与任弘同在苏武手下共事过,又是朋友,经常上西安侯府蹭饭,对任弘的性情最了解不过。

    “以我对道远的了解,他心忧楚主安危,或会说服蒲类将军,分给他一支偏师向南。”

    好似和任弘心有灵犀,常惠的手在地图上划过,往一个湖泊和群山环绕的盆地中一指!

    “他会走危须、焉耆,抄近道来驰援乌孙!”

    ……

    任弘此刻尚不知乌孙发生的剧变,自己的老丈人肥王翁归靡,竟会因为数年前他造访乌孙求援引发的种种因果,提前十几年死于非命。

    但任弘一直觉得,历史是魔幻而疯狂的,远胜过一切故事编撰的想象。

    就比如说,在大汉儿郎在出征之日便早早脱下丧服之际,却有一支纯由匈奴人组成的军队,都出汉塞三千里了,还在甲胄外披着粗麻布,旗帜也是黑白分明,坚持为孝昭皇帝戴孝。

    金赏所率的休屠部,就是这支神奇的军队。

    金赏麾下五千骑,正式的名称应该是“陇西属国骑”。

    半个世纪前,休屠王被浑邪王斩杀,休屠部惨遭火并,又被霍去病招降带回汉地。其王族被送去长安,就是金日磾一家。

    而普通部众,则安置在陇西属国,依然从其故俗,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在之后的汉匈战争中,出力甚多。

    金日磾在世时极其谨慎,老老实实做近侍奉车,绝不与陇西的亲戚旧部有任何联络。可如今时代变了,大将军霍光想让女婿金赏掌握兵权,遂让他为骑都尉,带着陇西属国的休屠人出征。

    而金赏或是心中有愧,对先帝念念不忘,自己坚持一年之孝不说,还要求休屠部效仿,这才有了匈奴人给孝昭皇帝戴孝这颇为魔幻的一幕。

    任弘也由此发现,金赏的老实人形象或是装出来的,但带兵不力这点,却没法装。这种披麻戴孝的形式主义,让无君无父的休屠人抱怨纷纷。几十年了,他们早已同金氏断了主从关系,金赏又不擅骑射,没有拿得出手的军功,甚至连休屠话都不会说,休屠人能服他才见鬼。

    但任弘却对金赏没有丝毫怠慢,谁知道这厮主动请命随自己以偏师抄近道,是打的什么主意,反正任弘对他说的话,再也不信半句,只是忽然又想到:

    “霍光当初在温室殿前虽没有明说,但相当于透了金赏双面间谍的身份,意欲何为?”

    左思右想,任弘觉得此事古怪:“莫非是想要让我永远提防着金赏,令我二人再无合作的可能?”

    霍光心思太深,这一动作的含义,任弘也说不太准。反而是金赏不知道任弘已经知道,仍在任弘面前以“孝昭忠臣”自居。

    “西安侯问我为何要做你后援踵军?让西安侯在此次出征中独当一面,是孝昭皇帝的心愿啊,金赏只是想尽绵薄之力。”

    任弘表面上十分感动,附和应是,实则虚与委蛇,不对劲的话绝对不接。

    只是他暗暗琢磨:“金赏同我一路也好,他麾下的匈奴休屠人,或能起到奇效。”

    两部离开车师往西南行,前往后世的焉耆盆地,天山离他们越来越远,博斯腾湖则越来越近,首先挡在面前的是危须国。

    危须国是真正的蕞尔小邦,举国不过四千人,城垣低矮的危须城内,男女老少加上都才两千多,见到城外来了上万汉军,自然不敢反抗,第一时间就选择了投降。

    任弘倒也没难为危须王,只是让译者通知他:“从此以后,君便是‘汉危须王’了!等大战之后,会有持节汉使来赏丝帛而赐印绶。”

    作为归顺大汉的代价,自然是提供大军粮秣,任弘还要求危须王多寻百多头牛和牛角来,待抵达焉耆国时有用。

    金赏不太明白:“道远莫非是想再用一次铁门关外的‘火牛阵’?”

    任弘笑道:“那计策,只在铁门外的峡谷里有用,这次要用的计,叫做‘惊弓之鸟’!”

    焉耆可不比危须,其人口三万余,胜兵五千,都城员渠城方二里,龟兹一分为三后,国力仅次于车师。

    “焉耆王虽暗暗遣使去都护所在,说愿降大汉,但西域胡王常首鼠两端,易变。更何况,还有从车师撤退过来的三千匈奴屯田兵守着员渠城,若是焉耆人协助他们死守,吾等还是要耽搁时间攻打,付出些伤亡。“

    “所以得吓一吓焉耆人,赶群牛同行,叫焉耆王回想起铁门外火牛冲阵的恐惧来,将那份持两端之心,彻底吓没!”

    金赏恍然大悟:“驱牛原来是作此之用,那牛角呢?”

    他带着“学西安侯用兵之法“的心态求问,任弘也不藏着掖着,自己当年在西域留下的名声,岂是别人学得去的?

    “我一夜筑城,又驱火牛冲营,焉耆、危须、尉犁三国曾有传言,说我有牛首人身的山神相助。胡人笃信巫鬼,较大汉楚越之地更甚,今日就顺着他们的胡思乱想,演一出好戏!”

    正说话间,一个人踩着很重的步伐走入帐中,却是任弘的麾下曲长韩敢当。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韩曲长的胄上,用胶镶了两个大牛角,远远望去显得更加高大,再披上了牛皮,戴上汉人迷信活动用的傩面,看上去真像个牛头人。

    而任弘在车师、危须收集到的牛角,足够数百人做出相同扮相。

    任弘下令道:“将收集到的牛抽打哞叫,让扮作鬼怪的士卒夜里在危须内外走动,再放一些看到他们的危须人去焉耆散播流言,就说……”

    “当年铁门一夜成城,放火牛阵大破先贤掸的沙漠之狐任君,回来了!率军飞跃大沙海,神兵天降,一日之内破了车师交河,身边还有鬼神之兵相助!那鬼神之名就叫……”

    毕竟前段时间刚过了火焰山,就让这个魔幻的世界,再疯狂一些吧。

    任弘指着摸着胄上长角,不太自在的韩敢当笑道:

    “牛魔王!”

第312章 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

    九月下旬的焉耆城,城外鬼影森森,城内谣言四起。

    先是有匈奴安插在车师附近的斥候来报,说汉军越过大沙海进攻车师,才短短两天就攻破了交河!

    接着轮到危须,危须投降后,有不少危须人逃到焉耆,告知车师之战具体情形,据说进攻交河的汉军拥有一支神秘的“鬼兵”,犹如天降,飞檐走壁登上十余丈高的河心岛屿,力大无穷能扛起数百斤巨石砸门,无人是其一合之力,然汉军并未大肆杀戮,只是杀了二王子乌贵,车师王被擒送去长安。

    这些话让被匈奴人带走,作为人质的车师太子军宿心中一动,他素来主张与汉亲善,不要得罪大国,由此被二王子向匈奴人告发,匈奴在车师的屯田卒撤离时,便将他抓了来,好在焉耆是军宿母亲的故乡,焉耆王是其舅父,跟在焉耆王身边,倒也能出入自由。

    而当汉军真正抵达焉耆城外时,焉耆王和军宿在城头眺望,果如那些危须人所言,汉军中有一支300多人的“鬼兵”,个个身材高大,头顶长着牛角,面如釜底黑不溜秋。

    为首的那个在危须人口中号称“牛魔王”,能手撕反抗者的家伙,更长着长可怖的鬼面,手持造型夸张的大钺。他的一个手下,则力大无穷,扛着一根大树桩在肩上作为武器,也不嫌沉?真是令人骇然,焉耆人都看得胆战心惊。

    这些“鬼兵”还赶着一群牛,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似乎在和这群畜生交流。

    看到牛群,焉耆王就有些发晕。

    焉耆人永远忘不了几年前在铁门关外发生的事,汉军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竟能以牛群为前锋,将焉耆、危须、尉犁联军冲得七零八落,尉犁王直接惨死于牛蹄之下,焉耆王则是赶着一辆驴车狂奔数十里才幸免于难。

    今日莫非要故技重施?这群牛除了屁股喷火,还能上墙不成?焉耆人都有些吃不准。

    更别说鬼兵和牛群身后,还有上万骑大军。

    “听说统领这支汉军的,就是当年在铁门一夜成城,借乌孙兵灭龟兹,又驱牛群为前锋的那位任侍郎、任谒者,他如今已在大汉封了侯,又仅用两天就破了交河,如此种种,定是有鬼神相助啊。”

    军宿知道只要能降汉,车师王的位置肯定是自己的,遂不断劝说自己的舅父。

    “交河像一座山那般高,焉耆王是知道的,汉军中的牛头鬼兵能轻易登上去,而焉耆城,又有多高呢?”

    “汉军破了车师,却未杀我父王,危须亦然,汉人通过危须人,将话传过来了:先驯则赏金银而赐印绶,后服则系头颅而衅北阙。究竟选那条路,焉耆王还是要好好考虑啊。”

    焉耆王陷入了思索,他倒是想投降,这几年在西域,匈奴屡败而汉军屡胜,他都看在眼里,焉耆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焉耆王已经厌烦屡屡被匈奴征召勒索了。

    可城里还有三千从车师撤过来的匈奴人,守着城墙和四门,若想降汉,绝对绕不开他们,恐怕会在城内发生火并,甚至伤及自己。

    按照西域城郭的老传统,遇事不决问巫鬼,焉耆王下了城头后,立刻对亲信道:

    “请火天神的穆护来!”

    ……

    焉耆语言和龟兹相近,习俗也很像,平民剪发,贵族蓄发,喜欢白色,但焉耆王让人请来的“火天神穆护”,也就是祆教拜火僧,同样剪发齐眉,一身火红色的长袍,胸前挂着人身鹰翅的小雕像。

    这位火天神穆护来自粟特人的城邦,粟特商贾行走西域是常事,但他们信奉的火天教,因为婚俗、葬礼太过惊世骇俗,又是娶亲姊妹甚至是女儿,又是将亲人尸体喂狗喂鹰,常被西域城郭之民排挤厌恶,也只在西域最西边,粟特人聚集较多的疏勒国才有点影响力。

    但也有特例,焉耆王却偏偏对火天神很感兴趣,这几年越发信奉,匈奴人进入焉耆城后,驱逐了城内的粟特商贾,因为粟特与汉人十分亲近,恐为内应,但焉耆王却将这拜火僧藏下了,此刻恭恭敬敬的请教。

    “焉耆王为何如此笃信火天神呢?”

    军宿心里做过一些猜测,一是焉耆的胡巫屡屡失灵,丧失了焉耆王的信赖,而这拜火僧是有些本领的,据说他会魔法:

    以利铁从额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或者取一利刃,以刃刺腹,刃透背而出,一时间肠肚流血,然而只要喷上酒水,腹部平复如故。

    这些是粟特拜火僧名为“七圣刀”的仪式,更别说这拜火僧还会喷火之类的奇妙法术,迷得焉耆王一愣一愣的。

    至于第二个原因,也是军宿暗暗揣测,焉耆王对火天神的某些教义,比如可娶姊妹女儿为妻,有极其浓厚的兴趣。

    他听说十年前,焉耆国的公主卓赫拉和一个牧羊人相爱,焉耆王大怒,将那牧羊人抓捕,并欲将他处死。卓赫拉得知后,设法救出了心上人,国王发现后立即派人追赶,那对情人在遮留谷中朝还未建起的铁门关方向夜奔时,不幸连人带马坠入了深涧。

    事后,人们发现,不知何时,这对情人坠崖的地方,竟已长出了几株渠犁附近才有的梨树,春天时白色的花开了一片,有蝴蝶在旁轻轻舞动。

    十年过去,那件事渐渐没人提起,可如今焉耆王剩下的几个女儿,也年纪老大却不嫁,终日被关在王宫中,这就不得不让人生疑。

    军宿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焉耆王的妹妹,嫁去车师之后就再也不想回焉耆国了,且总是对他们欲言又止。

    他心中生出一阵厌恶和愤怒,只想快点说服焉耆王投降汉军,好回车师去,好在平日军宿敬而远之的拜火僧,居然也在力劝焉耆王投汉!

    “大王应曾听说臣讲过经,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纽(ahrima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拜火僧握住了焉耆王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如今,这场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决战,已经到了!”

    焉耆王有些动容:“穆护的意思是……”

    拜火僧道:“没错!匈奴残暴,阻断商路,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城郭商队。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给西域带来混乱与纷争。”

    “而大汉却恰恰相反。”

    他举起双手道:“大汉出产丝绸,物产丰饶,让商贾有取之不尽的珍贵货物。匈奴统治下混乱的楼兰、鄯善,在投降大汉后,都变得安定富裕。如此看来,给西域带来安定的大汉,岂不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焉耆王和军宿都不知道,这却是许多年前,任弘和粟特人萨宝史伯刀达成的交易开始起作用了。在大汉同意互市,让粟特商贾专享转运资格,在玉门关外获得大量丝绸后,粟特人的屁股就坐到了汉朝一方,不但在各地为都护府充当间谍,史伯刀更在粟特五城邦大肆宣扬他的理念:

    “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并非所有人都同意,但这位被焉耆迎为上宾的拜火僧,却是史伯刀同道中人,极力怂恿焉耆王。

    “大王可知,为何当年任侯能在铁门关驱火牛为兵?”

    “大王可知,城外的汉军,为何有牛头兵相助?”

    这些事让焉耆王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很想知道啊:“为何?”

    “阿胡拉玛兹达麾下,除了六大善神外,还有一些善界神,其中之一,便是牛精古尔苏万!”

    他向焉耆展示了自己的手杖上的牛头雕塑,兴奋地说道:“城外那些所谓的牛头鬼兵,其实是火天神派牛精古尔苏万来助任侯击败匈奴!“

    历史再度呈现出了其魔幻性,说来也巧,不管哪个文明都有牛头精怪传说,又或者说殊途同归。

    这个真相让焉耆王极其震惊,如此一来,一切匪夷所思的事,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任侯用兵屡有神迹,是有火天神相助啊!”

    拜火僧再接再厉:“大王是继续伴随黑暗,继续让焉耆人受苦。还是投身光明,让焉耆永享安定富裕?”

    得到了信仰支持后,焉耆王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站起身拔出刀,斩断了先贤掸送他的马具,狠声道:”我意已决,投身光明,驱逐黑暗!“

    但就在这时,他的亲信匆匆来报:

    “王,匈奴的千骑长,已经派胡巫登城头作法压胜了!”

    ……

    焉耆城下,扛着个大树桩演戏的,正是力大的甘延寿,此刻却也昂着头看愣了。

    却见焉耆那不算高的城头,从持弓的匈奴人中,出来了个披着羊皮,头插羽毛的匈奴胡巫,他举着布幡绕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匈奴就将一匹黑马硬生生扛上城头,由老胡巫手持绳索,当众给汉军表演起了……

    “绳艺?”

    任弘也有些懵,那胡巫将嘶鸣的黑马缚住前后足,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就绕着马跳大神作起法来。

    汉人看不明白,休屠部的匈奴人却很清楚这是什么,脸上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金赏立刻打马过来告诉任弘:“西安侯,这是匈奴胡巫在作法厌胜!”

    杨恽也想起了什么,给任弘说起一件记在《轮台诏》中的往事来:“当初征和年间,有边境军候上书,说在边境见到匈奴人派胡巫捆住马的前后足,放在障城,骑着快马过来说‘秦人,我把这些马送给汝等’。”

    “此事传到朝中,孝武皇帝将缚马书展示给丞相、御史、二千石级朝官、各位大夫和郎官中学问渊博的人看,众人都认为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又查阅《易》,《大过》爻在九五,匈奴困败。”

    “于是孝武皇帝大喜,召请方士和太史观星望气,还有太卜用龟、蓍占卜,都以为吉,时机不可再得。又说什么‘北伐遣将率军推进,在鬴山定能取胜。’为各将领算卦,结果是贰师将军最吉利。”

    任弘扶额,吉利个屁啊!不过汉武帝确实是很迷信的,年轻时多么英明睿智的帝王啊,晚年却几乎走火入魔,因为方士屡屡欺骗他,便开始起用越巫和胡巫,希望能另辟蹊径找到长生之法。巫蛊之祸时,甚至同意江充带着上郡胡巫掘人偶,将事情弄得愈发混乱。

    征和年间的战争结果自不用说,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冒进,在燕然山全军覆没,老李投降后没多久,又被胡巫坑了。那胡巫得了卫律好处,胡诌说前单于托梦,想要李广利殉葬云云,最终李广利被杀了祭天。

    据说李广利临死前诅咒匈奴,死后风雪大作,迷信的匈奴人又怕了,竟为李广利设祠。

    这事还有后续,杨恽道:“贰师惨败后,重合侯马通俘获了几个胡巫,这才知晓缚马的缘由。原来匈奴但凡听说汉军将至,便派巫者在经过的各条道上和水中预先埋下牛羊,用来诅咒。至于把马捆住作法,也是用来厌胜汉军。”

    任弘明白了,污染水源还有点用,霍去病或许就中了这一招,可城头缚马跳大神实在有点……

    杨恽乐不可支,笑得肚子都疼了:“匈奴人大概是想用胡巫缚马作法厌胜,来破了吾等的‘牛头鬼军’吧。”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任弘摇摇头,举起了手,韩敢当、甘延寿等牛头武士退下,而在辛庆忌吆喝下,他们辗转数千里,再麻烦也舍不得扔下的军械则被扛了上来,调试瞄准了城头的胡巫。

    只有科技,才能打败“魔法”!

    “大黄弩,准备!”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313章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焉耆城里的匈奴人本就只有三千人,他们出了名的不擅长守城,当年卫律在单于庭筑城后,仔细想想怕守不住反而便宜了汉军,结果又拆了。

    今日被困焉耆,匈奴人的希望,全在胡巫作法上。

    然而汉人不守规矩!说好的巫术比拼呢!

    城头龟缚黑马厌胜汉军的老胡巫,竟被大黄弩直接钉死在城垛上,用巫术打败“牛头鬼兵”的幻想也破灭了,匈奴人顿时士气大跌。

    而城内的焉耆王和车师太子乘机发难,忽然倒戈,匈奴人被汉军和焉耆人困在城墙上,坚持了个把时辰就或死或俘,虽然焉耆人死了不少,但汉军几乎没有付出伤亡。

    也就韩敢当胄上的牛角折了一只。

    焉耆王龙阳和车师太子军宿来拜见时,任弘笑着扶起他们:

    “从此之后,二位就是‘汉焉耆王’和‘汉车师王’,等战事了了,长安会遣使者授印绶!”

    军宿从匈奴人质、落难王子一变为车师王,自然大喜,任弘遣人立刻护送他回车师,与被任命为车师国相的苏犹一起稳住车师局面。

    至于焉耆王龙阳,任弘曾耳闻他有些小小的“爱好”,虽然挺恶心,但现在汉军需要焉耆,既然焉耆王主动反正,也没工夫管他。

    焉耆土田良沃,谷有稻粟菽麦,畜有驼马,南去博斯腾湖十余里,有鱼盐蒲苇之饶,是汉军进取日逐王庭的基地。

    而那个侍奉焉耆王的拜火僧也来拜见,汉话说得很溜:“小人名射勿盘陀,乃是粟特苏薤城人(xiè),在此替史萨比问候西安侯。”

    提到史伯刀,任弘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老史在龟兹城女装,向自己发出警告的装扮,一模手臂,居然起了鸡皮疙瘩。

    任弘听说,西域都护傅介子这几年和粟特人合作得不错,玉门关外的互市一年比一年大,都护还能确保南北道粟特商队的安全,甚至能对那些”大汉的朋友”减点市税关税。

    为了减税,粟特人则要替都护府做眼线,潜入焉耆、车师乃至白山以北的匈奴地区,以经商为名打探情报。

    只是匈奴也不傻,右贤王和先贤掸察觉不对,驱逐了领地内的粟特人,甚至派人劫掠粟特商队,更坐实了匈奴“恶神帮凶”的名号。也只有城郭小邦眼馋粟特人带去的货物,暗暗接待他们。

    在粟特语中,射勿是神名,盘陀是仆人之意,这个高鼻浓须的粟特人不是商贾,而是传教士,怎么也跑来焉耆做了间谍?

    射勿盘陀道:“是焉耆王对火天神感兴趣,将我从龟兹请来讲经,至于劝起反正之事,小人不敢居功,用史萨比的话说,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任弘这下明白了,传言果然不是乱说,焉耆王确实有点小奸小恶啊,若非世代传承,正常人类哪会脑子抽筋改信祆教。

    虽然这些祆教徒习俗惊世骇俗,但任弘当然不会对他们喊打喊杀,毕竟粟特人和拜火僧都在为汉军背书,那些大汉光明匈奴黑暗的说法,就是任弘当初灌输给史伯刀的,史伯刀自然不信,但帮助汉朝,确实于粟特商贾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今日见当初埋下的种子有了收获,任弘心中一动,想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等射勿盘陀告辞后,任弘暗暗摇头:“史伯刀已是粟特人中的英杰,极富眼光,早早与我合作,但哪怕是他,也会被眼前的丝绸利益迷了眼啊。”

    今日粟特人和拜火僧为了丝绸互市的香饵,拼命在西域诸邦宣扬大汉是火天神选中的光明之军,一来二去,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信了。等十年二十年后,当汉军的赤黄旗帜越过葱岭,出现在粟特人老家河中地区(乌兹别克斯坦),站在“撒马尔罕的金桃”前时,会发生什么?

    粟特人怕不是会欢欣鼓舞,欢迎这支来自光明之城长安的“光明骑士”,将他们从康居人、月氏人的奴役附庸下解放出来呢!反正大汉作为世俗的王朝,祭祀泰一等神也是天子自娱自乐,民间则是哪个神灵就拜谁,几乎不可能像曾经的希腊征服者那样迫害异教徒,收税也绝对比康居、月氏低,定是粟特人理想中的统治者。

    再想远点,祆教毕竟历史悠久,是曾经波斯帝国的国教,在安息呼罗珊等地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听说将祆教僧侣驱逐到河中的亚历山大,是唯一一个和黑暗恶神共享受诅咒者头衔的人类。”

    任弘不由遐想:“为善除恶,唯光明故。什么时候大汉指定谁,谁就是被所有拜火僧和祆教徒群起圣战的恶神帮凶,那就好了。”

    他笑着看向西方:“比如说安息,或者……大秦?”

    ……

    安息、大秦都都太远了,大汉现在的目标,还是先挖掉匈奴这座大山。

    汉军在焉耆扎营补给时,任弘令人将俘虏的匈奴千骑长押来,二话不说,按着往案几上一坐,就上他们破虏燧的传统刑具老虎凳,这简约而不简单的刑罚痛得那个千骑长哇哇大叫,开始求饶,问他母亲贵庚都愿意说。

    任弘让赵汉儿做翻译,仔细审问了一番,关于匈奴诸王所在,关于乌孙战争进展。

    “先贤掸的部众,果然聚集在日逐王庭!”

    在证实此事后,任弘拊掌大笑,还真给他猜中了,看来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

    但对乌孙那边的情形,奉右贤王之命在车师屯田的匈奴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匈奴已经快夺取伊列水了。

    辛庆忌年轻,听到赵汉儿开始审问匈奴屯田细节时,觉得很惊讶:“我还以为匈奴只会畜牧,不会种地。”

    “匈奴已不是百年前的匈奴了。”

    一旁的杨恽说道:“元狩四年,卫将军北击匈奴,至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若不事农耕,赵信城距离西域和汉地都极远,哪来的积粟呢?”

    大概从那时起,匈奴人已经开始学着种地了,最初是利用从中原掳走的“秦人”作为农奴,渐渐的一些水土肥沃之地开垦田地,连匈奴人也学着抡几锄头。到了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匈奴时,农业已占了匈奴经济不少比重,雨雪数月导致谷稼不熟,已经让单于十分困扰了。

    杨恽也发现了这点,摇头道:“你还别说,匈奴人学大汉学得真快,长安往西域派出四千屯田卒镇守西域,匈奴也使四千骑田于车师,为右部准备战争的粮食。僮仆校尉亦是效仿孝武时的使者校尉,比西域都护设置还早。“

    他是个爱动脑子的人,陷入了思索:“《礼记》有言,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而如今西羌种田食谷,匈奴亦然,光用是否粒食来区分戎狄,恐怕是靠不住了。”

    任弘笑道:“礼记是五百年前的眼光,如何能用来看今日之天下?那岂不跟楚人刻舟求剑一样。”

    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是不断学习变化的,不变的早就亡国灭种了。匈奴不愧是百蛮大国,能和大汉分庭抗礼百余年,凝聚力超乎想象,学习能力也确实不错。

    难怪南匈奴到了东汉三国飞速汉化,成了五胡中最早一批在中原建立政权的。

    想到这,任弘不由后怕,若是汉朝没有出一个汉武帝,一鼓作气猛攻匈奴,将适合农耕的河南、河西夺了筑长城圈起来。而是延续文景时的政策,一直绥靖到现在,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匈奴靠着学来的农耕技术,靠河南、河西之地,已成了加强版的大辽,强汉反而变屈辱纳贡百年的铁血强宋了……

    “幸好有孝武皇帝啊。”

    任弘庆幸,汉武帝虽然有很多毛病,让文人诟病到了后世,但越是在这个时代呆的久,越是能感到,他,改变了大汉!

    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至今还没上庙号,确实有点让任弘替汉武鸣不平。

    这时候,赵汉儿又从那千骑长嘴里,审问出了新的情报。

    “他说,不止是车师,匈奴在右地亦有不少屯田,此乃右贤王身边那位吴先生之策!”

    韩敢当听了一愣:“君侯,此僚口中的吴先生,莫非是当初与吾等一同随义阳侯出使楼兰的副使,吴宗年?”

    老韩声音太大,也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任弘没有回答,赵汉儿却事先被任弘通过气,不由面露疑惑,审问结束后,走到任弘身边低声道:

    “君侯,吴宗年为何要给右贤王献屯田之计,莫非他不再是假降,而是真降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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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