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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4章 潜伏

    “西安侯,多年不见!”

    开都河水已经比夏天时小了许多,而任弘与奚充国是在员渠城和尉犁城中间的苇桥上相会的。

    自从元凤四年铁门关一战,任弘护送瑶光等人去长安后,他们就再也没碰过面。当年任弘得了首功,奚充国死守铁门甚至食胡虏之肉,又跟在火牛之后斩尉犁王,居功第二,已是千石的官,乃是傅介子手下三校尉之一。

    平日在属下面前不苟言笑的奚充国,此刻见了任弘很是高兴:“尉犁王先前不是死于火牛阵之下么,其弟,就是那个为吾等烤羊手艺还不错的渠犁城主,被封为汉尉犁王。”

    嗯?厨子出身怎么了?

    “而尉犁城为焉耆所并,近日有尉犁人跑到铁门关禀报,说汉军进攻焉耆,吾等立刻兵出遮留谷,夺了尉犁,只没想到来的竟是西安侯。”

    任弘笑道:“奚兄在铁门一守便是三年,不过从此之后,铁门就不再是大汉与匈奴对峙的前线了。”

    “会是焉耆,还是车师?”奚充国从遇到的赵汉儿处听闻了任弘破交河城的事,却不感到特别惊讶,在他们眼里,任弘就是智谋的化身,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任弘摇头:“车师还是不够远,蒲类将军和强弩将军与我分道而行,此刻应已在收降白山以北诸国了,对了,可有乌孙消息?”

    然而轮台距离乌孙尚远,也不知数日前发生的剧变,只知乌孙丢了伊列水,退守热海,而傅介子已带着两千戍卒翻越天山,要去支援赤谷城了。

    “有傅公亲自前往,赤谷当无大碍。“任弘松了口气,只要不出意外,看来乌孙起码能坚持到他抵达。

    他还要向开都河上游七百里外的日逐王庭进军,时间紧迫,二人匆匆交换完讯息后,奚充国却低声道:“西安侯可听闻吴宗年的事了?”

    任弘颔首:“略有耳闻。”

    奚充国有些郁结:“当初傅公派吴宗年与我去玉门报讯,不幸遇上匈奴游骑欲截大汉发往西域的使团,吴宗年持节与旌旗引来大队人马,我方能侥幸抵达汉塞,而他则被匈奴所掳。”

    “三年前,右贤王派蒲阴、伊吾二王围攻铁门关,让吴宗年来劝降,我当时以为他是被逼无奈,故意说吴宗年已死,想要保全其妻、子,也希望他能记得自己是汉人,勿要助纣为虐。”

    “可方才,我却从守苇桥被俘的胡虏口中得知,吴宗年成了右贤王身边的谋主,不但教右贤王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他还献计让匈奴在右地屯田积粮,派四千骑去车师屯田,好方便匈奴进攻乌孙的大军经过时取食。看来当年毅然持节赴难的吴副使,真做了中行说第二!”

    任弘三年前欲解铁门之围,曾修书藏字与吴宗年通洽,确实起到了离间蒲阴、伊吾二王跟右谷蠡王的奇效,只不知吴宗年究竟在里面起了多大作用?

    事后,任弘也不敢声张,将吴宗年或是假降之事,只告诉了傅介子一人。回到长安后,又禀于典属国苏武。

    这次远征,对上,任弘仅与赵充国、赵广汉二人暗暗禀报,与金赏、辛武贤等人则半字不提。对下,则只和口风最紧的赵汉儿说及此事,让他多注意些,万一路上能遇上吴宗年,第一时间禀与自己知晓。

    看来傅介子也没告诉奚充国,如此一来,全天下知道此事的,不超过十个人。

    此刻见奚充国对吴宗年误会颇深,任弘却依然守口如瓶,汉在匈奴有间谍,匈奴在西域又何尝没有眼线?这件事越少人知道,吴宗年就越安全。

    他只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好计,车师那四千骑匈奴人屯田一年的收获,实是让久未粒食的汉军吃上了饱饭。”

    在与奚充国告辞,勒军向西北行进途中,左右无人时,任弘才对赵汉儿嗟叹了吴宗年的用心良苦。

    “当年中行告诉军臣单于,匈奴的人口总数,抵不上汉之一郡,之所以能强大到令汉畏惧俯首纳贡,就在于匈奴习俗衣食与汉不同,无仰于汉也。如今若匈奴改变原有风俗,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中行说提议,把从汉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其破裂损坏,以此显示不如旃衣皮袄坚固。把从米粟等物丢弃,以显示不如酪汁方便味美。”

    游牧之所以能以少敌多,很大程度上是其军事化的风俗所导致,每个牧民都是天然的骑兵。

    若是过度依赖农耕经济,却又不能彻底完成政治上的转变,学会种地对游牧者来说,实是有害无益。

    “那是远谋,至于眼下,匈奴为了筹备大军西征乌孙,不但在车师屯田,各部还在右地种谷,天山以北气候比大漠绿洲湿润,但适合耕作的地方也不多。而谷物又需要地方储存,如此一来,匈奴如同被绑住了脚,迁徙的范围将大大缩小,跑的时候,还只能将粮食烧了,要不便得留给汉军。”

    任弘笑道:“这也意味着,蒲类、强弩两位将军,会更容易找到匈奴各部的部众!”

    又叹了口气:“只恨不知吴宗年如今身在何处,这次能找到机会归汉么?”

    ……

    与此同时,白山以北,西且弥国附近的伊吾王帐落,一片混乱。

    右贤王身边的谋士吴宗年,预料到汉军肯定会袭击蒲类海,毕竟过去几十年,汉军西征曾两度进攻东天山,这并不难猜。

    于是右贤王将部众北移至千里外的金微山(阿尔泰山)东麓,同在蒲类海附近驻牧的伊吾王、蒲阴王,就只能带着部众西移,来到天山北麓过冬了。

    其余各部多是如此,因为天山脚下的谷地中,有筹备进攻乌孙时的屯田点,那位吴先生带着秦人规划开垦施肥,虽然匈奴人不会种地,只是刀耕火种,但因土地肥沃,也积了不少粟米。

    蒲阴等王带着青壮所右贤王西征,留了伊吾王带着数千骑留下来看家,他整日喝酒作乐,却不曾想,汉军在蒲类海扑了个空后,居然朝着从未涉足的天山北麓杀来!

    汉军有数万之众,师后城、郁立国、卑陆国陆续告破,好在直接从蒲类过来的汉军行进缓慢,给了匈奴撤离的时间。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从车师方向的天山山谷中,又杀来一支汉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东且弥国,惊得伊吾王一身汗,酒顿时就醒了,此刻正让部众放弃驻牧地,带上老弱妇孺赶着牛羊离开。

    牛羊有脚带得走,毡帐也能扔车上,可那些沉甸甸的粟米怎么办?

    伊吾王也顾不上可惜,一挥手道:“烧了!”

    匈奴人随意地将火一扔,火焰点燃了简陋的粮仓,有些仓则压根没烧起来,但却没人有时间去补一把火了。

    场面一片混乱,人各顾其家,等伊吾王匆匆上马后,才有部属带着一个胡妇前来。

    那胡妇年纪很轻,以匈奴人的眼光看,容貌不错,一手牵着个刚会自己走路,在草地上踉踉跄跄的三岁孩子,另一手则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哭泣着禀报。

    “伊吾王,吴先生不见了!”

    ……

    “太冒险了。”

    吴宗年身穿厚实的毡衣毡帽,躲在驻牧地旁的林子里,死死藏在一个大石头的背后,手中握着一根手杖,嘴唇微微发颤。

    他脸色不太好,似是久病后的虚弱,吴宗年是为了不跟右贤王去乌孙,故意在夜里往天山流下的溪流里跳,由此受凉染病,右贤王怕他死在路上,这才得以留在此处养病。

    但病不是他能控制的,近来越发重,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入睡,晕乎乎醒来,胡妻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又要照料他这病人,颇为不易。

    吴宗年看在眼里,心中有愧,却又得时刻提防,因为他知道,这胡妻每个月都会向右贤王的阏氏禀报自己的举止。

    博望侯能带着胡妻归汉,可吴宗年自问无其勇略,他不敢有丝毫轻信和闪失。

    此刻胡妻肯定发现他不见踪影,向伊吾王禀报了罢?吴宗年有些后悔:“应该再寻找更好时机,不该一时冲动。”

    但汉军,他被俘后一千三百多个日夜,天天期盼的汉军就要来了!他们果然没有止步于蒲类海,而是出塞四千里,直捣匈奴右部腹地!

    千载难逢,千载难逢!

    吴宗年得知消息时激动得发抖,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了两个孩子。只乘着驻牧地的混乱,拎起那根不起眼的手杖,钻出毡帐,沿着平日与匈奴人喝酒谈笑时,默默计算过的路径跑进了林子。

    他想回家!

    吴宗年不知是否有人看到自己,只匆匆用秋日的落叶将整个人都盖住,身子贴在冰凉的石头上,忍着久病的咳嗽,生怕伊吾王发现自己逃跑后,会派人来搜寻。

    和想象中一样,脚步踩踏落叶的噼啪声响起,吴宗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心跳飞速,喉咙再痒也不敢咳一下。

    他似乎能看到,匈奴的猎手背着角弓,带着猎犬,蹲下来查看那些难以掩盖的脚印,被踩断的树枝,胡犬尖俏的鼻子会嗅到他流了一身的汗臭,最终将他从石头后揪出来!

    可最终从旁边走过的,竟是一头小鹿,反倒是它被吴宗年吓了一跳,一蹦一蹦地逃离了。

    吴宗年松了口气,直到森林外人群和牲畜的喧闹远去,彻底安静,也没有一个人来找他。

    他仰起头,边咳嗽边笑了起来,四年屈身虏营,四年忍辱负重,四年虚与委蛇,终于到了重获自由这一刻了?

    但吴宗年依然不敢出去,谁知道匈奴人会不会去而复返,而等到天渐渐快黑了,踩踏落叶的噼啪声再度响起,几对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林子深处,缓缓朝他靠近。

    是狼!

    吴宗年握紧了手杖,摸出了腰间的匕首,可他知道,以自己久病孱弱的身体,恐怕连一头狼都打不走。只能艰难起身,拄着杖往林子外逃,但身后的绿眼睛仍紧追不舍,且越来越近。

    林子边缘快到了,吴宗年忍不住回头之际,却被一根树枝绊倒在地,脚痛得好死要断掉,他已能听到身后野兽的低吼,不由苦笑:

    “我逃得过匈奴人的软禁,最后在汉军抵达前,却丧身于狼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是忽如其来的马蹄声和远方一长串的火把,惊走了就要扑向食物的狼,救了吴宗年一命。

    一支骑兵在夜幕降临前抵达被匈奴人抛弃的驻牧地,吴宗年抬起头,只一眼就湿了眼睛。

    仿佛看到了他的太阳,那是赤黄色的汉帜,是被俘前,在沙海里扛到了最后一刻的旗帜!

    吴宗年忽然又有了力气,拄着手杖艰难起身,一瘸一拐朝汉军走去,一边走,还边将自己头上的毡帽取下扔掉,在这寒冷的傍晚,将毡衣脱了撇在身后。

    迎着寒风,想要朝他们呼喊,但干渴许久,喉咙却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这群人是隶属于蒲类将军的骑从,领头的曲长乃是辛武贤的从弟辛汤,此人是纯粹的武夫,好酒,脾气还很大。

    辛汤扑了个空后愤怒地仰天大喝,又拧开皮囊往嘴里灌酒,气呼呼地命令属下四处搜寻,能找到一人是一人,能砍一个首级是一个。

    不多时,在辛汤喝完一囊酒后,他的属下押着一个瘦削羸弱的中年人过来,衣着单薄,留着匈奴人的辫发,模样却似汉人,身上沾满了落叶。

    士卒没有当场宰了此人砍首级的原因,是他会汉话。

    “跪下!”

    吴宗年挨了粗暴的一脚,跪在骑在马上的辛汤面前。

    这和吴宗年想象中载誉而归的场景不同,但他还是竭力解释自己的身份:“吾乃元凤四年,赴楼兰使者傅介子麾下副使吴宗年,汉中郡人也。四年前为匈奴右贤王劫持……”

    “使者?劫持?是投降吧!说,在此驻牧地匈奴部众逃往何处了?”

    辛汤和士卒们看他的眼神,是鄙夷而怀疑的,吴宗年感觉不太对劲,先指了可能的方向,又掏出自己怀中藏了许久的羊皮,高高举起,露出上面的山川溪流,以及标注的汉字。

    “我乃诈降!这是匈奴在天山北麓各屯田点位置,也是右部诸王避汉军过冬首选之地!还望将军能带我去大营,禀明主帅!”

    辛汤接过羊皮地图,醉眼惺忪地看了半天,忽然脸色一变,将图往怀里一塞,骂道:“乃公不识字,这图暂且收下,至于你……姓吴?”

    吴宗年重复自己身份:“吴宗年……是傅介子使团副……”

    辛汤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好似听东且弥的俘虏说过,右贤王身边,有个姓吴的汉人谋士,为其建言献策,号称为中行说第二!原来就是你!怎就变成诈降了?”

    “请将军……”

    吴宗年还欲辩解,辛汤一挥手,那几个吴宗年初见时好似看到亲人的汉军士卒,就在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让吴宗年头冲倒在地上,接着又挨了几脚。

    说真的,吴宗年潜伏于匈奴四年,除了最初被扔地窖饿了几天,还真没挨过这么重的打!

    他痛苦地佝偻着身体,疼得龇牙咧嘴,但手里那根光秃秃的手杖却没放开,声音已带了哭腔:“我,是诈降!”

    站在旁边的汉军将吏,却已在商议如何追击匈奴人,听不到吴宗年的辩解了。辛汤懒洋洋地拍着怀里的地图,在他看来,此人怕是想要将功赎罪,但与其让他立功,何不由自己来呢?

    辛汤遂冷笑道:“没追上胡虏,却逮到这投降匈奴的懦夫,也是一件军功,至少值十个首级罢?栓起来,扔马后带走!”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第315章 守闾者不内

    “吴先生以为,待你回到大汉时,会被当成苏子卿那样的忠臣?”

    当吴宗年和那杆他削了又削的木杖绑在一起,以让人极其难受的姿势耽在马背上时,又是屈辱,又是心酸,不由想起了李陵对自己的说的这句话。

    两年前,在金微山下,匈奴右部诸王召开大会,祭祀天神,商讨报复乌孙。

    当时的吴宗年已娶了胡妇,生了孩子,渐渐赢得右贤王信赖,常向他问策,吴宗年乘机讲述各种中原计谋典故,欲协助改革右部,一副铁了心留在匈奴的架势。

    也正因如此,吴宗年提出在白山以北及车师肥沃之处屯田,才会被右贤王首肯。

    种地让匈奴多了食源,为进攻乌孙做准备,看上去对右部有利,诸王不疑有他,唯独被一个人看穿了。

    那便是在金微山之会上露了一面的坚昆王,李陵!

    “吴先生是在欺匈奴无人啊,若卫律尚在,你这点小计绝瞒不过他。”

    当会后诸王大醉,吴宗年去向李陵敬酒时,李陵慢悠悠地如是说,差点将吴宗年吓死。

    但李陵却未揭穿吴宗年,反而听之任之。就在吴宗年心中一动想要游说李陵共同归汉时,却被年过五旬的坚昆王嘲笑了一番。

    “当年,墨子为了保住宋国不被楚国攻打,走了十天十夜,到达郢都,与公输班斗技,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又劝服楚王罢兵不战。”

    “按理说,墨子救了宋,本该被宋国以礼相迎,奉为英雄罢?”

    李陵的话语有些讽刺:“然而等墨子归来过宋,天大雨。他到闾门去避雨,宋国的守闾人却不接纳。墨子便只能站在全靠他一人之力才保住的宋国里闾外,仰着头,淋了一身雨。”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吴先生,像你我这样的人,即便心怀大汉,暗暗做了些事,却也上不了台面,不为世人所知,但吾等归降匈奴的事实,却是人尽皆知。”

    “纵然你计成了,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功劳,墨汁沾了白绢,世人就只能看到黑点,不见白底,洗再多次都去不掉。”

    李陵饮罢吴宗年敬的酒,拍了拍他的肩:“吴先生也别顾着劝我了,先记住这句话吧。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如今看来,李陵不幸言中了,回忆到此戛然而止,马儿停下了,吴宗年被粗暴地拽了下来。

    他嘴里被勒了一根麻绳,面前的是两个汉兵小卒,再看看周围,天色全黑,他们已经脱离了辛汤那去追赶匈奴人的前锋,也没有回到大营,反而在空无一人的荒草中停了下来。

    直到这两人拔出了环首刀,吴宗年才意识到他们想做什么,不是要带他回去么?

    他想要发声解释,却被嘴里的麻绳变成了嘟嘟囔囔。

    “真要杀了他?”小兵甲还有些犹豫,对方毕竟是汉人,不是胡虏。

    “这可是辛曲长之命。”小兵乙则跃跃欲试。

    “可他说自己是诈降。”小兵甲一直记着这句话,只是当时辛曲长酒醉了,脾气大,不敢说。

    小兵乙骂道:“那降了匈奴的李陵现在回来说,他诈降了二十多年,你也信?”

    “我是天水成纪人,与李氏同县,李陵降胡,全县耻之。我最恨投降匈奴之人,杀了他活该,你若是不敢,那便由我来动手!”

    小兵乙越靠越近,刀子已横在他脖颈上,吴宗年只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他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阴谋被匈奴人识破,死于他们的弓箭下,却万万没料到,自己会丧命于环首汉刀!

    这种“回家”的方式,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且慢!”

    好在这时,一骑飞驰过来,阻止了两个小卒,是个黑衣黑冠,罩着一身赤红皮甲,外罩御寒羊皮裘的军吏。等他举着火把靠近时,吴宗年认出来了,是先前在伊吾王驻牧地,站在辛汤旁边,却全程半句话都没说的年轻人。

    两个小兵朝此人行礼:“文军丞怎么来了?”

    “有些事要再审问审问。”文忠乃是辛汤这个曲的“军司马丞”,也就是军法官。

    小兵乙迟疑道:“可辛曲长告诉屯长,屯长又嘱咐队率,队率点了什长,什长则喊了我二人,说直接处死,不必再审……”

    文忠摆手:“辛曲长当时喝了酒,醉了,满口胡话,有些事没考虑周全,吾等做属下的,岂能坐视他犯错?”

    他让二卒一旁警戒,自己则走近吴宗年,解开勒住他嘴的麻绳,递过水囊,让渴了一夜的吴宗年痛痛快快喝了几口。

    “吴宗年,你先前说,自己是义阳侯傅介子的副使?”

    “正是如此!”

    文忠有自己的打算,摸着下巴道:“那你应也认识西安侯任弘罢?”

    吴宗年嘴里还滴着水,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恐怕全系在这个叫文忠的军司马丞身上了,这会也学聪明了,知道任弘声名赫赫,在朝中也说得上话,立刻道:“我与西安侯,乃是莫……莫逆之交!”

    虽然在使团中时,二人其实没说过几句话,但唯有任弘懂自己心意啊,若非任弘那句话,吴宗年自问,绝对坚持不到现在。

    “对了,我诈降之事,西安侯也知晓!”

    “西安侯知道你是诈降?”文忠眼前一亮。

    吴宗年简要将没来得及告诉辛汤的事全盘托出:“当年在铁门关外,匈奴万余骑围困汉军士卒,西安侯写了一封藏头密信与我,点明我身在匈奴,心在汉!正是我协助西安侯,离间了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使之反目,渠犁铁门方能解围。”

    文忠颔首,此刻他已经变得和颜悦色,替吴宗年将背后的绳子松了松,吴宗年也后悔:“都怪我,先前太急,未能将缘由与辛曲长说清楚……”

    “幸亏吴先生没让辛曲长知道你与西安侯的交情,否则人头早已落地!”

    文忠心里蔫坏,偏偏不想帮他们解开这“误会”,在吴宗年耳边低声道:

    “吴先生不知,先前车师之战,辛汤攻交河东门,损失不小,可车师王却让西安侯派人攀崖上去擒了。最后辛氏兄弟只得辅助之功,想要屠城泄愤,又被西安侯制止。辛汤心中不平,扬言说什么‘卖力者居次功,敦煌儿得首功’。为了私仇而坏国事,辛汤定做得出来。”

    留下吴宗年在那自己琢磨,文忠又打着官腔,吓唬了两个小兵一通,让他们带着吴宗年跟自己回营地。一层一层往上,将直接领了辛武贤军令的屯长找来,与他商量:“我看这吴宗年,暂时杀不得。”

    “其一,辛曲长酒后的话,能当真么?”

    “其二,你可知这吴宗年与西安侯是什么关系?一起出使楼兰,斩了楼兰王首的袍泽,生死之交!西安侯最是护短,军中谁人不知,据说为了四年前一个小小燧卒之死,在黑戈壁里,将来降的匈奴小王子,连带其手下数百人给斩了!”

    文忠口才不错,让那屯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奉辛曲长之命杀了此人,日后西安侯追究起来,辛曲长有其兄护着自然无事,倒霉的还不是吾等这些办事的小吏?”

    屯长被吓到了,但也抱怨道:“居然还有这等事,那方才辛曲长下令时,文君为何不劝?”

    文忠叹息:“辛曲长好酒,每逢醉酒就鞭打士卒,还是往死里打,连我这军司马丞,都挨过几鞭子,方才出言,找抽么?”

    文忠摸了摸肩膀上深深的鞭痕,他被打时默不作声,可心里都恨着呢!至于被辛汤指着鼻子尖侮辱痛骂,问候祖宗十八代,说要和他母亲妻子发生关系云云,更是数不胜数,若非文忠能忍,早就夺刀杀了这厮。

    平日辛汤有辛武贤护着,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眼下却是辛汤自己寻死,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贪功,想将那标明匈奴各部所在的地图私吞,竟要手下宰了吴宗年。

    若吴宗年所言不虚,那辛汤这回,可是要将西安侯、义阳侯得罪死了!他摊上大事了!

    更何况,自己可以籍此机会攀上西安侯,值得冒险,大军出征西域以来,蒲类麾下,以西安侯一部立功最多,谁不眼红?文忠也懒得伺候辛汤了,他是想在西域做一番事业的,若能上了西安侯、义阳侯的船……

    那屯长被文忠说服了,同意先不动手:“吾等再去请示辛曲长?”

    文忠摇头:“曲长立功心切,追匈奴去了,此刻恐已至数十里外。”

    “那去问问辛都尉?”

    文忠还是不同意,辛武贤若知晓此事,说不定就替辛汤掩盖过去了:“此事至关重要,不妨将人交给我,我直接去大营,禀于赵军正!”

    这时文忠一回头,看到吴宗年衣裳单薄,在寒风里打哆嗦,立刻走过去,解下自己的羊皮裘给他披上,笑道:“吴先生快裹紧些,可不能让心怀大汉的忠臣冻着!”

    ……

    吴宗年只觉得,这一夜好像跟做梦似的。

    他先是从匈奴人处逃了出来,在林子里差点被狼吃了,遇上汉军前锋时欢欣鼓舞,结果却挨了一顿狠揍。又绑了一夜胳膊几乎断掉,甚至还被汉卒用环首刀顶着脖子,差点性命不保。

    而在最黑最冷的深夜后,黎明的曙光终于来了。

    赵充国的大营在西且弥国都外,他们是离开车师奇袭东且弥,走的竟然比韩增更快些,赤黄色的旗帜依然如太阳般夺目,刺得吴宗年睁不开眼。

    在文忠走了军法官的系统直接上报后,军正赵广汉已得知此事,不放心他再经他人之手,亲自出来接吴宗年。

    这位在长安以秉公执法闻名的循吏,国字脸全程阴着,入营后就开始了审讯,反复询问吴宗年这些年的经历。

    赵广汉虽听任弘提及过吴宗年可能是诈降,但仍将他当做投敌者来审讯,从吴宗年如何被俘,为何投降,在渠犁的作为与任弘所述是否一致,为何替右贤王画计屯田,再到娶胡妇生娃,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问完吴宗年的所作所为,又开始问他昨夜辛汤的所作所为,并与文忠确认一遍。

    而赵广汉的书吏,则将吴宗年和文忠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随身携带的简牍上,似是要作为呈堂证供。

    “你说地图被辛汤抢走了?”

    吴宗年应是,虽然先前满腹委屈,可现在,吴宗年几乎要将自己受辱几死的事忘到脑后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快些见到蒲类将军,伊吾王发现他逃走后,定会派人告知各部驱牲畜老弱逃离,迟了就追不上了!

    这是他在匈奴潜伏整整四年来,唯一能证明自己不虚此行的事了。

    “地图虽被抢走,但右部屯田种谷,是我主持的,那些地点,都记在我心里!”

    吴宗年接过笔,在帛上花了半刻时间,画出了一副他偷偷描绘,看了无数遍的地图,而赵广汉则呈送给蒲类将军。

    过了赵广汉这关,吴宗年终于得以去见蒲类将军,但卫士还是提防着他。进大帐时,赵充国的老仆赵甲要求吴宗年,放下一直被他抱怀中的那根光秃秃的手杖,因为底部是削尖的。

    吴宗年却忽然固执了起来,依旧死死抱着它,似乎比妻儿,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当年傅公交予我的节杖,被匈奴人夺走了,这是我重制的一根,只是不敢加牦牛尾,怕被匈奴人看出来,我不能丢下它,我……将军,我只剩下它了!”

    赵甲默默收回了手,赵广汉也默然不语,连帮吴宗年目的是报复和投机的文忠,都有些愣神。

    就在那一刹那,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文忠忽然为自己的私心感到惭愧,在吴宗年面前,竟觉得抬不起头来。

    “让他带进来。”

    赵充国的声音响起,老将军头发斑白,长途行军让年轻人都疲乏,但赵充国却依然撑着,吴宗年来拜见时,他刚忙完军务,馕泡在稀粥里还没顾得上吃,碟中是佐餐的豉酱。

    这玩意在西域和匈奴没人会做,在大汉却是居家必备食物,赵充国出征别的不带,豉酱定要在辎车后载上几坛,年纪大了,没这东西下饭,嘴里没滋味。

    而看到那黑乎乎的豆豉,闻到其呛鼻的味道,在匈奴得到右贤王赏识,几乎顿顿能吃肉的吴宗年,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家中案几上,也总会摆上一碟豉酱。

    赵充国见到吴宗年后,发现他已患病虚弱得走了形,脸上颊骨突出,作揖的手腕勒痕破了皮,走路一瘸一拐,心里一酸,遂几步上前,一双铁臂扶住了吴宗年。

    “道远与我提起过你,本将御下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吴宗年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是宗年确有降敌之事,真是惭愧……”

    “不然,那份地图我看过了,已令东西且弥国的向导,带着诸校尉率部出击。天山以北,金山以南的地域,比大汉一个州还大,有了这地图,便不用大海捞针般搜寻匈奴部众。经此一役,必能打疼匈奴右部,吴副使,此战若成,定会记你一功。”

    赵充国退后几步,朝着吴宗年微微作揖!这一礼,他受得起!

    “依老夫看,吴副使的节,没有失,一直藏在心里。”

    “你与博望侯一样,去而复归,仍是大汉的忠臣!”

    “忠臣……我还是……忠臣?”

    吴宗年曾无比期盼这个称号,想要用自己的载誉而归,向李陵证明,他是错的!大汉从未忘记自己,大汉值得付出一切!

    可现在,他却有些恍惚,只是盯着案几上盛豉酱的小碟,喃喃道:

    “赵老将军,虽然有些失礼,但我能……尝点豉么?”

    被辛汤不分青红皂白毒打时他没哭,差点被自己人杀了时他没哭,可眼下,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吴宗年抱着光秃秃上面一无所有的手杖,一手擦拭涕泪。

    “当真好多年,好多年,没闻到这味了!”

    ……

    ps:改下更新时间,以后是早上和下午,第二章在下午。

第316章 此生无悔

    “蒲类将军不明!”

    被军正宣布撤职,解下佩刀和甲胄时,辛汤的酒依然没醒,在那昂着头大声为自己鸣不平。

    “那姓吴的降虏之贼成了忠臣,我辛汤率部攻车师东门身被二创,北上天山转战千里,追击匈奴斩首虏数百,如今反倒成了罪人!还有天理,有王法么!”

    蒲类将军幕府辕门之外,诸校尉、曲长都议论纷纷,颇有为辛汤抱不平者,但军正赵广汉却没有丝毫动摇,板着脸道:

    “说得没错,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既然辛汤不服,赵广汉就将他错在何处一一点出来。

    “军法有云,以城邑亭障反,降诸侯,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吴宗年孤身被擒被拘于匈奴,诈降为汉间谍,离间右王。此事数年前西安侯、义阳侯已禀明典属国,蒲类将军及我亦知晓。”

    “今吴宗年携地图来归,勾画胡虏驻地所在,然辛汤夺其图籍,更欲令属下杀宗年以掩其行。不及时回禀蒲类将军,延误军机,以闻非实,当免,加上争功之罪,当斩!”

    “我身为军正,无属将军,校尉曲长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念辛汤有阵战斩虏之功,大敌当前,仅免为士伍,留军中效力。”

    言罢一挥手,让人将辛汤押下去,辕门外只剩下辛弟弟的疾呼。

    “我为天汉流过血,我为三军出过力!我不服,我要见赵将军!”

    听着辛汤不甘的呼喊,帐内的校尉赵卬有些不忍,对坐在案前扶着额头的赵充国道:

    “父亲,是不是有些过了?”

    赵充国睁开眼,看着儿子:“你觉得判重了?”

    赵卬颔首:“没错,大战当前因降人撤职勇将,恐怕会寒了将士的心啊。”

    赵充国叹息道:“大汉最忌争功,当年孝武皇帝时,左将军荀彘与楼船将军杨仆攻朝鲜,争功夺军,虽然荀彘确实灭了朝鲜,却仍被判了弃市。真按赵军正的意思,是应该按军律处死的,我已是手下留情从轻发落。”

    “辛汤不顾大局,犯了错,若是不加惩处,必会助长此风,兵还怎么带?”

    赵卬还是不服:“法虽如此,但人心呢?父亲难道没听到外面的议论?”

    “他们在议论什么?”

    赵卬低声道:“有人觉得,父亲太偏心,先前西安侯在黑戈壁斩了投降的犁污王子,杀其部众数百充功,这分明是徇私杀降之事,军中都传开了,比争功好到哪去?为何父亲和赵军正就不予追究,还加以重用。”

    “这数月来,前锋兴军皆是交给西安侯一部,其余诸部却只能跟在后面,众人早有怨言了。”

    “换了你为前锋,你能两日破交河?”

    赵充国摇头:“至于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军中各部都有在偷偷做。此处离汉塞足有三千余里,孤悬域外,很多事是免不了的。“

    “所以有些事,不在于做不做。”

    “而在于,做得有无轻重分寸。”

    “分寸?”赵卬没明白,他只是觉得辛武贤是武夫,性子直好相处,故与之为友,不同于任弘,巧舌如簧,花花肠子多。

    赵充国低声对儿子道:“没错,分寸极重要。任弘自然也是徇私,你当赵军正不知么?他直接绕开我查了,但苦于证据不足,任弘没留下把柄,那孔都尉也没告发任弘,遂不了了之。”

    大汉的将军带兵有两种法子,一是李广那样极简易无以禁,二是程不识那般严谨,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

    赵充国偏向后者,但也有自己的考量,知道对行伍之人,不能约束太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但也不能太松!

    在赵充国看来,来自陇西的辛氏三兄弟里,除了辛武贤的二弟辛临众还算识大体,也在他麾下做副校尉外,武贤与辛汤,都是不太明白做事分寸的。

    所以他这次黜落惩罚辛汤,而提拔奖赏了辛临众,至于这台阶辛氏兄弟下还是不下,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赵充国叮嘱儿子道:“这些事,你记在心里,我老了,这些兵之利害,吾若卒死,谁当为汝复言之?”

    赵充国知道儿子大条,但也万万没想到,他这儿子居然蠢到,当夜置酒宽慰辛武贤时,几口黄汤下肚,就将父亲与自己的密谈全说出来了!

    赵卬倒是不将辛武贤当外人,对他道:“辛都尉,吾父说了,汝弟辛汤就吃亏在做事不够干净,往后要记着这教训啊!”

    辛武贤倒是忍住没有当场暴怒,只捏着酒樽,恨得直咬牙,心中暗道:“好你个赵充国,果然是偏心!他日定要叫你后悔!”

    ……

    吴宗年已经不在乎辛汤是否受到惩罚了,在重回大汉后,他只关心两件事。

    一是希望汉军能赶在匈奴诸部老弱牲畜转移前,找到他们!

    卫、霍战法对匈奴打击最大的地方,不在于战斗歼敌,而是袭其部众,掳走了有生力量。比如元朔之五年春河南之战,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虽然逃了,但男女一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却被汉军获得。

    河西之战也是如此,只是霍去病走得太远无法带回俘虏牲畜,牛羊也全射杀任其腐烂。

    曾肆无忌惮年年入塞,对汉人边民奸淫掳掠的匈奴,终于尝到了战火在自己土地上燃烧的滋味。

    战争,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匈奴右部青壮主力都在乌孙,后方空虚,相当于不设防。只是蒲类、强弩两位将军西征,离塞三千里,恐怕也会采取霍去病的做法,不留俘虏。

    但吴宗年力劝赵充国,希望能绕过俘虏一命,押往车师、东西且弥等地,作为奴仆“送”给城郭小邦们。

    这是他的一点恻隐之心,在匈奴待久了,吴宗年发现匈奴人也并非全都罪该万死,和汉人一样,有人高尚豪爽,有人懦弱畏惧,甚至还有人希望再不要与汉人打仗。

    他的胡妻便是在吴宗年眼中,较好的匈奴人。虽是胡女,被右贤王指定嫁给了他,谈不上什么感情,却任劳任怨,吴宗年不适用塞北生活,一入冬经常患病,胡妻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吴宗年的第二个念想,就是能够找到胡妻与两个孩子。

    他想带着她们,回到大汉,指着连绵的农田和城郭,让孩子们知道,父亲来自此处,而他们也会以汉人君子、淑女的身份在中原长大,再不必受塞北苦寒之风,读书识字,远离战争,也算他抛下她们的弥补。

    这是吴宗年最后一点贪心。

    归汉后第五天,在蒲类、强弩两军推进到两岸到处是绿洲和匈奴人屯田点的马纳思河(新疆石河子市)附近时,被调离辛武贤麾下的文忠来告诉吴宗年。

    “伊吾王的部众,找到了!”

    ……

    伊吾王带着部众和牲畜,终究还是逃不过汉军的追击,驻牧点燃着熊熊大火,战斗在吴宗年他们抵达前就结束了。

    他是在的河边发现胡妻的,隔着大老远吴宗年就认出了她,脖子上裹着的那条白色貂皮是右贤王所赐,吴宗年又送给了她,这是四年里,他送她唯一的礼物了。

    胡妻趴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之上,背后中了一矢,而后又被马蹄直接踩过,应是当场死去,翻过来后,怀中还紧紧抱着个小襁褓,也早就没了呼吸。

    吴宗年一下子就失去了气力,跪在胡妻尸体前,死死盯着这只箭,想要分辨一番,箭羽究竟是匈奴人常用的野鸭毛,还是中原的鹅翎?

    他分辨不出来,或者说,不想让自己认出来,只告诉自己:“是匈奴人射的,一定是,伊吾王以为,是她故意帮我逃走,遂加以杀害。”

    只是他被旁人搀扶起来后,又不甘心地问道:“袭击此处的,是辛氏兄弟的兵么?”

    “不是。”

    一旁的屯长告诉了他事实。

    进攻此处的,只是一支普通的汉军,只是在执行蒲类将军亲自下达的追击命令。

    “多亏了吴先生的地图,否则吾等还真找不到这山谷!”

    这话让吴宗年更加难受,甚至觉得,是自己亲手杀了她们。

    吴宗年心中忽然生出了巨大的后悔,若是他有博望侯之智勇,能够带着妻儿一起离开……

    但他只是个凡人,懦弱,无能,只有中人之智,做事瞻前顾后,护得住手里的杖,护不住身边的人。

    吴宗年是在要送往东西且弥的俘虏中,找到了另一个孩子的。

    他才三岁,脸上脏兮兮的,挤在一起的匈奴孩子都不大,从五六岁到十多岁都有。他们恨恨地看着汉军那鲜明的甲胄,一双双眼睛中似有绿莹莹的光,像极了那一夜林子里紧随吴宗年的狼。

    吴宗年让士卒将儿子牵过来,转身匆匆离去,不管其他人。这孩子在他怀里挣扎哭喊,似乎认不出父亲,还在吴宗年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三岁孩子牙都没长齐,咬在肉上不疼,但这一口,却好似咬在吴宗年心里,让他痛得佝偻了腰,想起了两年前金微山之会后,李陵与他告别的情形。

    “人各有命,李陵有李陵的路,吴先生也有自己的路。”

    老李陵当时仰天而叹:“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但吴先生有好袍泽啊,为你保着族人,你现在回头,确实还来得及,陵只心希望,若你真能回去,能够无悔!”

    吴宗年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他没有给他取名,用的是胡妻父亲的匈奴名,但吴宗年心里,实是想要叫他“吴在汉”。

    身在匈奴,心在汉啊。

    好在,这个胡汉混血的孩子,他还小,等回到中原,礼乐诗书的教化,一定能让他忘掉仇恨,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吴宗年希望的那样,永远远离战争。

    虽才九月底,但塞北寒冷,天上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在汉军大捷凯旋的金鼓声中,吴宗年的泪水滴在枯草上,只口中喃喃道:

    “不悔,我不悔,此生无悔!”

第317章 被杀的觉悟

    乌孙有一个奇特的习俗,类似中原的谥号制度,但却是在昆弥还活着的时候,就要取一个王号。

    开国之君猎骄靡的名号是“狼王”。

    传说猎骄靡是喝母狼乳养大的,年轻时人称少狼主。据说他征战伊列水时,身边总是跟着体型巨大的一头白狼,助其所向披靡,重创月氏。白狼死后,皮毛就制成披肩,成了乌孙昆弥继位必备神器。

    军须靡号“岑陬王”,因为他是以“岑陬”这个职位继位。

    翁归靡不用说,因为年纪渐长后越来越胖,遂得了“肥王”之称。

    而作为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在得到匈奴承认,自命为正统昆弥后,也被部下欢天喜地冠以称号:“狂王”。

    这大概是因为他性格里带着一丝狂暴,翁归靡在时还算收敛,如今肥王遇刺,泥靡正式举兵,收拢了父亲军须靡一系的部众,便不再伪装自己。对那些不愿归降的贵人,动辄杀戮,在七河掀起了一场清洗。

    而眼下,在通往热海盆地的谷口扎营,面对刚刚撤离此地的匈奴大军,泥靡也不掩狂暴习性,看着满地狼藉骂道:“匈奴人比我养的狗还能吃,都快将伊列水和七河的牛羊吃光了。”

    在翁归靡与匈奴交战期间,泥靡始终拥兵于七河地区,坐视肥王大败,而后又直接举旗自立,匈奴自然就成了友军。

    匈奴右贤王也不客气,扬言要帮泥靡灭了元贵靡,派遣使者要他和乌就屠这两个胡子,赶着牛羊来谷口汇合,提供匈奴八万骑的吃食。

    匈奴人自己也赶着不少马匹,却舍不得杀,平日只食干酪,可对乌孙赶来犒劳的牛羊,却是大快朵颐,吃起来毫不客气。

    本指望他们能帮自己一口气灭了元贵靡,可眼看赤谷城就在百里之外,这些匈奴人,吃干抹尽就要走!

    “看来汉军真来深入右部腹地了。”

    作为泥靡的异父同母弟,乌就屠丝毫没有对父亲肥王的死感到伤心,只担心战争因汉军西来出现变数。匈奴人心忧右部遗留的部众,丁壮再无战心,他们如掠过草原的狂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如此一来,吾等就只能以不到六万骑,去攻打赤谷城的汉公主与元贵靡了。”

    狂王却道:“这样也好,匈奴与汉交战,就像是葱岭以西的狮,与东方的虎搏杀,最好双双负重伤,乌孙狼才能在中间生存。”

    泥靡虽狂,可对未来却有自己清晰的认识,他知道母家匈奴诸王的贪婪。他们在这次战争中大掠乌孙人畜,万一战后占据伊列水不走,倒是件麻烦事。

    所以泥靡改了主意,在灭了元贵靡,俘获汉公主后,他不打算将解忧交给匈奴人了。

    “先前那细君公主先嫁给狼王,又嫁我父。”

    “细君死后,汉人送了解忧来,我父死,翁归靡欺我年幼,篡了昆弥之位,复尚楚主解忧。”

    “按照乌孙之俗,昆弥当以后母妻之,我母亲就是先嫁我父,再嫁肥王,如此说来,汉公主自然就轮到我来娶。”

    泥靡笑道:“她才四十多岁,不算老,还能为我生下后代,到时候,我一样能像我父那样,中立于汉匈之间。”

    狂王回忆着解忧的容貌,那让他恨之入骨的优雅与高傲,想象自己占有凌辱她情形,狠狠抽了一下坐骑,吆喝各路翕侯、贵人带着部众越过谷口,向赤谷城进发。

    而乌就屠则想起一事,唤来一个近期见泥靡势大,从赤谷城叛逃出来投靠的贵人。

    “元贵靡也自称昆弥,他的称号是什么?”

    贵人讷讷禀道:“因为元贵靡是汉家外孙,又自号‘汉乌孙国王’,所以右大将等人称其为……”

    “汉王!”

    ……

    匈奴八万骑放弃进攻赤谷城北上时,先贤掸负责殿后,他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谷口,以及狂王带着南下的五六万骑乌孙人,感到十分遗憾。

    泥靡的担心没有错,先贤掸是打算战争后,就赖在伊列水不走的,甚至想反过来将乌孙吞并。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汉军西出蒲类海,攻击了卑陆后国的消息传来时,还在大嚼牛羊肉的右部诸王,顿时坐不住了。

    他们的部众大多安置在天山以北的各个温暖山谷里,汉军若继续向西进发,虽然分散在各个冬牧场里,但也不能保证安全,万一被汉军找到怎么办?

    这次汉军的攻势,让年迈的诸王想起数父辈说起的事,数十年前的河西之战,那支恐怖的汉兵打穿了整个河西,专挑分散在各地驻牧的部落下手,五个小王遭殃,折兰王、卢侯王被斩,浑邪王败走,休屠部祭天的金人都被缴获,真是奇耻大辱。

    眼下若对汉军坐视不管,定会重蹈当年的耻辱,所以匈奴人很快达成一致,立刻放弃了赤谷城,调头回去阻止汉军,只希望还赶得上救援自己的部众家眷。

    不过下面的小王归心似箭,三位主将却不怎么急。

    刑未央带来的是单于庭两万骑,家眷部众都在本部,自然不慌。

    右贤王则是将部众从蒲类泽移到了最安全的金微山以北,燕然山以西,汉军得出蒲类向北三四千里才能找到,眼下要入冬,路上就得冻死几成。

    二人之所以同意回师,一是即便强行南下,心念家眷部众的各王也会开始陆续逃走,根本控制不住。

    二来,右贤王眼看冬日将至,而己方足足有八万余骑,或能与远征疲敝的汉军一战!

    至于先贤掸,他将部落安置在天山以南的日逐王庭,又令乌禅幕带着三千骑,押送在伊列水俘获的人口牲畜回去了,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隔着车师、焉耆,两千里山水阻隔,汉军还能飞过来不成?”

    ……

    天山以北已降了大雪,可天山以南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仍是阳光明媚,宽阔壮丽的开都河如飘带一般贯穿整个草原,九曲十八弯,韵味悠长。来此越冬的天鹅在水中栖息,岸边是连绵的匈奴毡帐。

    大草原已变得枯黄颓败,预示着冬日将至,大风已十分寒冷,但对先贤掸的部众来说,这一定是个温暖的冬天。

    他们多了新的牲畜,女人们打算用乌孙赶来羊群所产的奶酿点新酒,好迎接战争结束,男人腰带上挂满人头皮,马背驮着更多战利品归来。她们想要乌孙人的金子和饰品,那是草原上枯燥生活不多的慰藉。

    先贤掸的儿子,则带着未能上前线的少年们,兴奋地试着乌孙特有的西极马。

    至于被先贤掸的姐夫,乌禅幕部首领带回来的三千骑乌禅幕男子,每天做的事,则是骑另一种马,他们轻蔑地称之为“乌孙母马”。

    这些乌孙女奴是先贤掸赐给他们的奖赏,她们的父兄被匈奴杀戮或赶走,女子却抢了回来,丝毫不管“狂王”与右部还是盟友。

    对游牧者而言,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

    强盗寇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施暴在每个毡帐内进行,乌孙女子脖上拴着打死结的绳,吃着残羹冷酪,待遇真连牲畜都不如。乌孙人是图兰人种,长相与匈奴颇异,身体都很强壮,很难降服,给他们脸上留下了些许抓咬的伤,但来年定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她们自己也很快会认命,慢慢变得麻木,甚至忘了自己是乌孙人。

    而将这些战利品带回来的乌禅幕须,则将那些他看来最美貌的乌孙贵女,据为己有。

    乌禅幕须跟着先贤掸抢掠过许多城邦,他的人生目标,便是收集足西域三十六邦的女子,统统纳入帐中。

    “等我快死时,年老的妻妾殉葬陪我,年轻的继续留给儿子,这样才能让乌禅幕重新变成大部落。”

    所以乌禅幕须多子多女,他的长女,今年刚嫁给了左贤王的儿子稽侯珊,也就是历史上王昭君和亲的呼韩邪单于。

    此刻,乌禅幕须正晓有兴致地带着部众,骑着马将几个仓皇逃窜的乌孙奴隶当成猎物追捕。

    几人都已倒在血泊中,只剩下一个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半大孩子,被乌禅幕人戏耍,不断用鞭子抽打他,使其扑倒在地,只能爬行求饶,但仍被一箭无情射穿了脊背。

    乌禅幕须很享受这一刻,夸奖了开弓的儿子,让他们记住:“数十年前,乌孙欺凌乌禅幕时,比这更加残忍。”

    他洋洋得意:“当初乌孙人举起屠刀时,可曾想到有这么一天?”

    ……

    夜色深了,匈奴人和乌禅幕人的暴行告一段落,只剩下浑身是伤的乌孙女奴在轻轻哭泣。毡帐的主人们则睡得很沉,一百多年了,自从匈奴占据这片草原后,还从未遭到外敌进攻,只有他们每年出动,去劫掠勒索绿洲城郭的份。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当太阳照在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水上时,警报的号角吹响,惊醒了睡梦中的男人,也让早起提水、制酪汁的女人不慎弄翻了奶桶,已经起了泡沫的白色羊奶在枯草上蔓延。

    匈奴牧民和乌禅幕的武士们走出毡帐,不安地朝下游方向望去,发现在黎明的薄雾中,出现了一支军队庞大的身影。

    近万骑风尘仆仆,分成几个横阵缓缓前进,然后加速慢跑。那是来自焉耆的汉军,他们赶在匈奴人获知焉耆之战的消息前,顺着开都水急行军数日,才找到了匈奴和乌禅幕的第一个驻牧地。

    就像数十年前,冠军侯率军突入河西走廊大杀四方一样,未来几天内,战争的火焰,将烧遍这片宁静的草原。

    “是谁说的来着?‘只有拥有被射杀的觉悟,才有开枪的资格’。”

    任弘举起剑,指向这些在战争中并不无辜的帐落。

    “匈奴人啊,当你们挑起这场战争,对乌孙举起屠刀时,做好被杀的觉悟了么?”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18章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乌幕禅和匈奴人从伊列水抢来的牲畜,眼下又进了汉军的肚子,那些被掳来的乌孙女奴也被解了脖子上的绳索,提刀捅了“主人”全家后,此刻正高兴地给汉军烤肉,手脚麻利。

    大块的羊肉插在红柳木上炙烤,只撒点盐都香气扑鼻。

    任弘带着士卒急行军数日,于拂晓发动进攻,又饿又累,正要吹着那滚烫的炙羊肉下嘴,远处却又有一阵欢呼传来。

    一队骑从归来,领头的辛庆忌提了个披头散发,血淋淋的首级,大步走到任弘面前,将其双手奉到任弘面前。

    “君侯,下吏幸不辱命!乌禅幕须的头颅在此!”

    “子真立了大功。”

    任弘只能放下嘴边的肉,让俘虏一认,果然是那先贤掸姐夫的人头,遂称赞了辛庆忌一番,又看着他挂在腰上的东西笑道:“听说子真出阵必戴面甲,给我瞧瞧。”

    辛庆忌有些不好意思,沾血的手递过面甲,任弘发现是全铜打制,颇类傩面,尖嘴獠牙,面容凶恶,戴上之后,辛庆忌这个年仅十六的粉面郎君形象,就完全被遮盖住了。

    辛庆忌红着脸道:“下吏年纪小,面容稚嫩,容貌不类父亲,而像母亲,戴上这面甲,才能不为敌人所轻。”

    这倒是与兰陵王、狄青的路数一样,任弘将面甲还给辛庆忌,又递给他炙热的烤肉,宣布奇袭日逐王庭的集体、个人首功,都属于陇西曲!

    这让辛庆忌大喜过望,他的性情与教养,确实不像其父。

    出塞两个多月来,历经黑戈壁、交河、焉耆三战,但风头都被其他三个曲抢了,陇西曲每次都未能收获表彰的荣誉,辛庆忌心里很急,属下的陇西良家子也憋了口气,今日追击乌禅幕,总算证明了自己。

    这一战后,原本陇西曲中对辛庆忌走父辈关系,年纪轻轻骤为曲长的质疑也消失了,甚至还有不少士卒砍了木头,有样学样,制作面具往脸上戴,蔚然成风,面甲俨然成了陇西曲的标志。

    任弘袭击日逐王庭的目的,一是打击敌人后方,二是以战养战,靠匈奴人的牲畜作为食物补给。大军行进很迅速,不顺路的部落,根本就不管,除了斩乌禅幕须外,残敌一般不追,牧民也任其逃散,只令小月氏和金赏麾下的休屠部游弋左右,脏活都交给他们去干。

    休屠部很乐于接受这份任务,杨恽发现,他们对待匈奴部众,比汉军残忍许多倍,用的依然是草原的那一套,不由诧异:“休屠人大肆杀戮匈奴同族,心中不会愧?”

    任弘反问他:“子幼觉得,匈奴是怎样的一族?”

    杨恽想了想:“匈奴是塞北行国,左衽胡族。”

    还是不够准确,任弘笑道:“所在在塞北左衽的胡人,从千百年前起就是匈奴?”

    杨恽道:“按照外祖父的说法,六国时,秦之西北有义渠、月氏,燕之北边有山戎、东胡,赵之北边有林胡、楼烦、白羊,还有最初的匈奴部……”

    确实,最初匈奴只是草原上诸多部落之一,之所以塞北胡族尽称匈奴,多是后来慢慢兼并来的。

    河南楼烦、白羊,原来是不同的族类,归顺匈奴后,就成了匈奴楼烦王、白羊王。

    休屠、浑邪也一样,据说他们曾是月氏的一部分,月氏崩溃遁走后,投靠匈奴,就成了匈奴的休屠、浑邪王。

    “还有不少外来的,比如这乌禅幕,本是乌孙康居中间的小邦,族类语言和匈奴全然不同,可投靠单于后,也自称匈奴呢。若当年一统草原的是月氏、东胡,他们如今也会自称月氏、东胡”

    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强者通吃,说白了,匈奴只是一种草原人集体的想象,一种虚幻的认同感,而非现代概念的民族。一旦维持百蛮大国的核心不在,原先争先恐后自称匈奴的各部,便会作鸟兽散,给自己换个名号。

    所以历史上鲜卑占据漠北,才会有“十万匈奴尽鲜卑”的情况出现,然后是柔然、突厥、回鹘、蒙古,草原上某些善于生存的部落,千年间恐怕换了无数个名号了。

    任弘指着对匈奴牧民施暴的休屠人:“所以休屠部杀起西域的匈奴人来,就如匈奴杀乌孙,乌孙杀乌禅幕一般,不会有丝毫屠戮同族的愧意,若不按族类按国别来分,他们现在可是‘汉人’,你瞧,还为孝昭皇帝戴孝呢!”

    到十月初一这天,天山以南也开始飘雪时,汉军已经一口气杀穿了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翻过连绵的山岗后,就能进入乌孙地界了。

    从抓获的俘虏口中,任弘也得知了两件事。

    “坏消息是,肥王遇刺而死,元贵靡被楚主立为新王,但泥靡也自称昆弥,大军南下,赤谷城岌岌可危。”

    任弘有些惋惜,他对老丈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虽外表看似昏聩,实则有小精明,最重要的是,对解忧与儿女们都还不错。

    “好消息是,匈奴右贤王、先贤掸的八万骑,已撤离乌孙,北上去救右部的部众去了!”

    辛庆忌大喜:“这意味着,伊列水一带几乎是空的,吾等能直接出现在泥靡的后方!”

    杨恽却摇头:“即便吾等与楚主、元贵靡汇合,人数也只是泥靡的一半,乌孙骑兵虽不敌匈奴,却也比车师人难对付。”

    任弘颔首,他们历经四战,不是单方面的屠戮,就是取巧而胜,只相当于练兵,接下来面对泥靡,才是第一场硬仗!

    他已经有了打算,转而对金赏拱手:“秺(du)侯。”

    “接下来,我想让休屠部作为前锋!”

    ……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寒冷,所幸热海是常年不冻的。

    泥靡的大军已进入热海谷地,他从七河带来的军须靡一系各部,加上肥王死后陆续归降的贵人,足有六万骑之众,人数是元贵靡一方的三倍。

    “汉王”继位后忙着将老弱妇孺和牲畜转移到热海西边去,仅得两万青壮能战。这一人数还在日益减少,因为谁强谁弱一目了然,不断有人偷偷逃离营地,去投奔泥靡,或离开热海,想要远离这场内战。

    这节骨眼上,解忧公主却拒绝常惠等人的提议:撤离赤谷城,去安全的西方避难。

    “我当日说过,赤谷城是在乌孙的汉人唯一的家,理当持刃守于门户,焉有弃家而逃之理?”

    常惠与冯奉世的使命,是以保住解忧公主安全为第一要务的,此刻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敌强我弱,应该沿用肥王的计策,暂时退走,等汉军援兵抵达后再杀回来不迟。”

    解忧却摇头:“常大夫,你不了解乌孙人。”

    解忧站起身,从赤谷城中的窗扉望出去,城外尽是元贵靡、右大将部众的营帐,闹闹穰穰,永远安静不下来。那些乌孙人啊,真是让她喜爱而又厌恶的族类。

    爱他们的直率粗犷,压他们的好杀贪狼,恃强凌弱。

    “吾等若是放弃了热海,外面的两万人,会有多少跟着吾儿离开?”

    常惠与冯奉世面面相觑,冯奉世猜道:“一万?”

    “没有,顶多三千,甚至不到这个数。”

    解忧告诉了他们实情:“没有乌孙人会追随一个会让他们失去土地和牧场的昆弥,这么做,是在逼着乌孙人效忠泥靡。”

    她叹息道:“让我夫君遇刺死去的最大原因,不是他败于匈奴,而是他想要抛弃热海。”

    “如今内乱方才平息,但底下依旧人心惶惶,故我与元贵靡,必须留在赤谷,如此才能告诉乌孙人,汉公主和新昆弥,绝不会放弃热海!”

    “逃离是自取败亡,或能苟活一时,但会众叛亲离,抵达大宛前,再无城池能够避难,离开了赤谷城的庇护,泥靡只需要遣数千人追上去,吾等必将再辱!”

    解忧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常惠与冯奉世也陷入了沉吟,半响后常惠道:“据斥候来报,匈奴大军已北上援助,吾等若能依仗赤谷城,抵御泥靡五六万骑,尚可一战!”

    冯奉世担忧:“赤谷城小,可装不下两万多人。”

    “所以得内外互为犄角。”

    常惠提议道:“泥靡、右大将军以两万骑在外,而万年王子的莎车兵、我与冯都尉手下合计近五百的汉卒,加上楚主的仆从在城中坚守。”

    这些人在数万骑的会战里,确实起不到太大作用,但在赤谷城中,却能牵制对方很大兵力,让泥靡无法全力进攻元贵靡。

    “但若是泥靡选择分兵,一部拦着乌孙王、右大将,另一部先攻赤谷,如何是好?”

    冯奉世对守住这木头城不是很有信心,除了他和常惠手下的汉卒,刘万年的那一千莎车兵恐怕靠不住,也不能强求解忧的数百奴仆能以一敌五,这场仗,难打啊。

    赤谷城不缺粮食,他们眼下最大的难题,还是缺乏人手。

    就在这时,刘万年却气喘吁吁地来报喜:

    “母亲,冯夫人回来了!”

    ……

    登上城头时,解忧能看到,遥远的东边,热海东岸的广阔平地上,泥靡的大军已在缓缓推进,距离赤谷城不过十余里,五六万匹战马行进扬起的尘埃腾起,犹如一道朝赤谷小城扑来的浑浊沙暴。

    而再看向西南方,山岗上,终于出现了冯夫人形单影只的身影。

    十多天前,冯嫽告辞解忧时说好了,若能说动大宛郁成的雇佣兵“鱼鳞军”来帮忙,她会穿着一身艳红衣裳出现在山岗之上,叫楚主第一时间知晓喜讯。

    可解忧睁大眼望去,却默然不言。

    冯嫽穿的是一身皂色衣裳,形单影只,除了她所持的公主之节外,只有同去的几骑随从伴其左右。

    他们没有请来赤谷城期盼的援兵。

    刘万年已经知道结果了,不由愤慨:“鱼鳞军违诺了,他们受过母亲恩惠,却不愿如约来援。”

    解忧只叹了口气:“毕竟是外人,听上去必输的仗,不来也寻常。”

    天气愈发寒冷了,赤谷城周围山上的阔叶林已经完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

    果然应了古人那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刘万年失望地想要下城,但解忧却拉住了他。

    “再等等。”

    “等什么?”

    “我知道冯嫽,她绝不会空手而回。”

    冯夫人已经下了山岗,却迟迟不前,而是等在路旁,直到一面旗帜露出了尖儿,出现在赤谷众人视野之内,众人才知道她在等谁。

    那是一名步行擎旗的士卒,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从来的方向,和那赤黄色的帜色上看……

    “是都护府麾下的汉军!”冯奉世惊喜地叫出了声。

    一队又一队汉兵越过山岗,朝赤谷城行进,他们约有两千余人,骑士策马扬威,步卒持矛迈步。这一路千里迢迢,又是沙漠又是雪山,马匹半数死亡,能走到这可不容易,但仍能保持军容。

    那旗帜如冬日里依旧丰饶的苍松,那矛杆如同赤谷城周围提拔笔直的柏木。

    常惠长舒了一口气,算了算日子:“义阳侯信如尾生啊,说两旬之内抵达热海,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赤谷城中,一面看到的是泥靡大军逼境,黑云压城般的绝望。

    另一面,则是望到援兵抵达的欢呼,汉军的旗帜和甲兵,如同耀眼又温暖的阳光。

    那呼啸而至的寒风再冷,解忧也不再怕了。

    公主换上了汉式盛装,让所有在城中的乌孙贵人随自己来到城门前,分列左右。

    刘解忧指着越来越近的都护府汉军,以一种她嫁到乌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机会表露过的自豪和骄傲,对那些心存疑虑的乌孙贵人介绍。

    “看啊。”

    “我的亲人,来帮我了!”

第319章 一千个太阳

    大战开始前的黎明,天空还是一片深紫,缀着几颗星星,热海湖面上满是苍白的迷雾,如同怪兽呼出的浊气。

    赤谷城东方十余里外,狂王军那占据了几乎整个平原的营地里,泥靡正跪坐在凝满露珠的枯草上,向乌孙人崇拜的神做最后的祈祷。

    大夏国南奔后建立的希腊-印度城邦笃信佛教,但刚刚向北传入大月氏,虽有少许僧侣行抵达了于阗等地,但还未兴盛。粟特人那习俗令人厌恶的火天神也不为乌孙所喜。

    他们依然延续传统,崇拜自然和祖先,尤其是太阳。

    泥靡抬起头,朝阳正在升起,照耀热海谷地,将空气中游移的雾丝蒸发掉。

    在乌孙的传说里,太阳是一位骑着骏马,在名为“苍唐厄尔”的天空草原上奔驰的引弓者,在那儿,草是蓝色的,霹雳雷电是太阳射出的炙热火箭。

    而乌孙王号“昆弥”,昆在乌孙语里便是“太阳”之意,“弥”意为千,昆弥便是“一千个太阳“。

    “但所有人都知道,天上的太阳,只能有一个!

    泥靡时而狂暴,时而清醒,他对乌孙的历史再清楚不过,知道现如今这种分裂局面,全是狼王猎骄靡的一时心软造成的。

    猎骄靡有十余子,太子早死,死前对猎骄靡说“必以吾子岑陬为太子”。

    岑陬便是狂王的父亲,军须靡。

    老狼王心一软,答应了。

    但猎骄靡的中子大禄实力强大,将众万余骑别居,东征西讨,为乌孙夺取了热海谷地,很得人心。得知猎骄靡立军须靡为太子,他大怒,带着昆弟们另立门户,猎骄靡也分兵给军须靡,于是乌孙实质上一分为三。

    若非大禄死在猎骄靡之前,内战恐怕早就爆发了,不必拖到今天。

    大禄的儿子,翁归靡继承了其部众和遗产,狼王为了弥合两部矛盾,立下了古怪的规矩:他死后,军须靡继位,军须靡死后,翁归靡继位,翁归靡死后,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再继承乌孙。

    乌孙看似一统了,实则分裂始终存在。

    “狼王错了,我父也错了。”

    泥靡站起身来,让属下为自己披挂甲胄,在他看来,狼王就该狠心灭了大禄,为军须靡扫清麻烦。而军须靡也不该遵循死人的遗愿,而应杀了翁归靡!

    翁归靡倒是想要违反狼王旧约,扶持元贵靡这个汉家外孙继位,只可惜没来得及完成,就被匈奴入侵打断,自己也死于非命。

    而现在,泥靡决定,修正狼王留下的错误,在神圣的热海边,结束大禄系与岑陬系数十年的恩怨,重新统一乌孙!

    狂王穿戴上了斯基泰式的鳞甲,在皮革背心上钉金属片,胸口有圆形护心甲,尖顶的青铜头盔紧紧罩在头顶。

    他腰间右侧挂着短剑,剑鞘与剑柄上用金箔雕刻出繁复华丽的纹样,有些波斯风格,左侧挂着单手可以挥舞的斧钺。

    乌孙人在寒气里跌跌撞撞,追随泥靡的七河武士最后检查了一遍弓箭,熄灭营火,跟着泥靡一起,跃上不住吐出热气的西极战马,准备出发。

    而狂王也发表了他的战前演讲。

    他指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我,狂王泥靡,乌孙的昆弥,是夏天的太阳,炙热,强大。”

    “而元贵靡虽也自称昆弥,但他不是太阳,是月亮,像女人一样柔弱,无法照亮乌孙的天空,更不能给热海带来温暖。”

    狂王在马上回头,看向赤谷城边上的元贵靡营地,那儿也骑影重重,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会杀了他,抢夺狼王留下的白狼皮,黑鸦冠!告诉乌孙人,谁才是正统昆弥!”

    狂王还是很得旧部人心的,他每说一句,数万骑乌孙人就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音高到赤谷城都能听到。

    狂王大笑起来,秃鹫般的眼神看向赤谷城头,解忧公主肯定也在上面观战吧?

    “我会将他的头颅,送到肥王的坟墓前,当着这对父子的面,骑他们的妻子母亲,大汉的公主!”

    乌孙人对解忧公主,还是有一些敬重的,尤其是后续加入,非泥靡亲信的贵人们,觉得狂王真这样做似乎有些过,欢呼声略微小了一些。

    但狂王没有在意,他已经命令那个刺杀了肥王的若阿翕侯,带着五千人,守着从伊列水进入热海盆地的谷口。泥靡是一名优秀的首领,经历过许多次与康居、月氏的战争,绝不是元贵靡那种没打过几次仗的小孩子,知道守好退路的道理。

    能在冲龄时便带着部众占据七河,与翁归靡分庭抗礼至今,岂会是无能之辈。

    狂王又点了他异父弟的名:“乌就屠,你带着一万人,看住赤谷城外的汉军,不要进攻,看住就好,他不动,你也不动。”

    汉军的到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在肥王遇刺、泥靡未到的这二十多天里,解忧让人在赤谷城外临时筑起一道羊马城,傅介子的两千汉卒就在里面秣马厉兵,此刻陆续开出列阵,护着元贵靡的左翼。

    因其甲兵精良,泥靡对他们不敢大意。

    剩下的四万余人,被分成了十三翼,与他一同出阵,泥靡在此特意向各翕侯申明:全军以他的鸦羽大纛为准,统一进退,不得擅自行动。毕竟这是一场自百年前乌孙击走月氏后,这片土地上规模前所未有的大战。

    号角震天,乌孙人虽然没太严密的阵列,但也跟着各自的贵人首领,分成了十三翼,朝西方赤谷城缓缓靠近,他们的尖帽子犹如雨后跳动的蘑菇。

    狂王带着亲卫,纵马在各部中穿行,朝战阵最前方行进,每经过一部就能引来阵阵欢呼。

    他的坐骑武装到了牙齿,除了马面甲外,鞯上还挂着一张张鞣制风干的人头皮。在乌孙,泥靡是拥有这些装饰最多的人之一,彰显他的勇武无敌。

    当来到阵线最前方时,狂王亦能清晰看到对面元贵靡、右大将的两万余骑正在离营准备迎敌,同样分成十三翼,一样的乌孙尖皮帽,只是阵线比他们单薄许多。

    狂王露出了笑,纵马一往无前,他来到战场中央,刚好能让对面看清,却又随时能得到己方保护的位置。便将手里的长矛,重重插到了地面上,指着对面,大喊了两句话。

    他身后的乌孙人亦随之高呼:

    “元贵靡!”

    “斗来!”

    ……

    “斗来!”

    狂王的十三翼四万人参差不齐地高呼挑衅,元贵靡咬紧了牙,几乎就要拍马上前,应下这昆弥与昆弥,太阳与太阳的决斗,这是乌孙的规矩,却被右大将拦下了。

    “昆弥,不能去!”

    元贵靡的马具上,挂着的人头皮数量,只是泥靡的零头,其中一张便是龟兹王的——这还是元贵靡在灭龟兹后与任弘“各取所需”带回的。

    右大将知道,元贵靡弓马不算厉害,别说杀起人来狂暴异常的泥靡,连他妹妹瑶光,都能将元贵靡打得满地找牙。

    此时经不住激上前应战,只会让战争提前结束,右大将不认为元贵靡能活着回来。

    但若不应战,就会被乌孙人视为软弱,因为两千汉军援兵抵达而稍微复振的士气,恐怕又要跌到谷底了。

    若任弘在,说不定就让元贵靡脱了昆弥装扮,派个最厉害的勇士穿上去赌一赌,若有机会靠近干掉泥靡也不错,对沙漠狐狸来说,兵不厌诈嘛。

    可在场的毕竟是乌孙人,守着游牧者的规矩与荣誉,右大将只能亲自上前,报了名号想要代元贵靡应战。

    但泥靡也不傻,见来的不是元贵靡,便高傲地走了,只剩下地上的矛。

    狂王军开始大声嘲笑“汉王”的胆小,这边也纷纷回击,但吃亏在人少上,声音被盖住了,仔细想想,终究是己方昆弥不敢应战在先,渐渐没了骂回去的底气。

    “汉王”的阵营中,弥漫着一种悲观和萎靡杂糅一处的衰败气氛,本就经历了肥王遇刺等事的他们,对这场战争早没了必胜的信念,汉军抵达也未能改变人数劣势的事实。

    更何况,今日右大将要求他们配合赤谷城外的两千汉军阵列,采取守势,不得轻易出击。这些平时只知进攻的战士们,此时只能等着敌人来进攻。

    一个个都有点无精打采,如同一只只被锁链拴住的狼,空有爪牙击地的咆哮,却完全动弹不得。

    右大将也是无奈,他们倒是想拖延,拖到汉军击败匈奴南下,但战争的主动权,在泥靡一方。

    一如解忧公主所说,撤离热海是不可行的,那样会让己方瞬间分崩离析。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赌在汉军帮助下,能够创造奇迹。

    但以现在的士气,真的能胜么?

    泥靡常年在七河,面对康居人,劫掠大宛和粟特人,都是他打头阵,作战经验比右大将还丰富,更别说第一次指挥两万人作战的元贵靡了。

    而昨夜对狂王军的夜袭,也以失败告终。

    虽然右大将明说此战由他指挥,元贵靡只需要旗帜不动,稳住军心即可,但并没有让元贵靡感到轻松。

    在敌军结束了嘲讽,狂王麾下的十三翼四万兵,开始或前或后,如同平地上移动的十三个蚁群,向己方推进时,元贵靡却还在问自己:

    “吾等能胜么?”

    他咬着牙,想到了惨死的父亲,想到了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想到了城内的弟、妹,握紧了手里的剑,那是肥王的剑,乃是安息王所赠,装饰为典型的波斯风格。

    “能……”

    元贵靡重重亲吻了它,希望能从父辈的遗物里,获得些许力量。

    “一定能!”

    ……

    羊马墙不高,但足以让傅介子站在上面,观察战场。

    这位斩楼兰王首的传奇人物,此刻一身赤甲,长须及胸,手扶着环首刀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乌孙人内战。

    傅介子是坚决反对此时与泥靡交战的。

    这才是汉军抵达的第二天,士卒们还没从翻山越岭的长途行军里缓过气来,而元贵靡麾下乌孙人的士气也不是很高,两千汉军援兵还不足以让他们振奋。反而泥靡大军志在必得,士气正旺。

    但元贵靡和右大将也有苦衷,赤谷城不算大,只能让数千人防守,根本挤不下两万多人。

    按照傅介子、常惠的提议,让解忧公主、元贵靡带着部众暂且西撤,留汉军步卒在赤谷抵御泥靡围攻也不行。经历了肥王遇刺等事后,虽然还有些贵人愿意跟着元贵靡和解忧公主,但他们已十分敏感,下达撤退命令容易,就怕这些贵人心中失望各自逃散,而泥靡不管赤谷城,径直去追撤离者。

    更何况,虽然傅介子也与常惠一样,认为任弘这小子会另辟蹊径来援,但毕竟只是猜测,无法证实。任弘与奚充国相会的事,因为隔得太远,傅介子尚不知晓。

    事到如今,已经没了完美的应对之法,当泥靡大军直接压过来时,打还是不打,已经不由他们说了算。

    但傅介子虽然冒险来援赤谷城,却不答应让士卒送死。

    “士卒疲倦,此时驱赶他们与乌孙人决死,是杀之也,只能起到牵制之效。”

    他只答应让汉军在羊马城外列阵,保护元贵靡左翼,也顺便牵制了万余骑乌孙人,那乌就屠也是个谨慎的人,果然静静地待在对面两三里外,傅介子不动,他也不动。

    震天的马蹄和喊杀声响起,傅介子的目光转向主战场,乌孙人也是步骑各半,骑兵以只穿皮衣的轻骑兵为主,尖帽子是其特征。贵人们多有甲胄,制式与中原不同,而与匈奴人近似,又有些康居、安息风格。

    至于战术……在傅介子看来,虽然也分翼,依次寻敌参战,可一旦纠缠到一起,就是牧民间的大乱斗吧。

    从一开战,元贵靡一方就处于劣势。

    狂王军如旋风般开到,进攻虽无章法阵列,却也很紧凑,十三翼如同不断扑向猎物的狼群,一波接一波冲向元贵靡军。

    而元贵靡军只能艰难抵御,本就人少,指挥似乎还不太灵,有的部落胆怯不前,有的部落不顾命令擅自出击,结果陷入包围,各翼都陷入被对方以多打少的局面。

    这场乌孙人的内战,或许双方在甲兵战技上相差不远,却因为统御调度的差距,以及人数多寡而优劣鲜明。

    “傅公,再不动,元贵靡就真要输了。”眼看战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冯奉世有些着急了。

    另一名曲长郑吉有不同的看法,他是南方人个子矮,也得爬到羊马墙上观战:“傅公,我部出击,对面那胡子乌就屠万余骑也会袭我侧翼,我部若失,这场仗,就彻底输了。”

    傅介子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阿吉,草原上,步卒追得上骑兵么?”

    郑吉一愣:“山地林中长途行军还可能,眼下恐怕是难以追上。”

    “那就对了。”傅介子大笑,从羊马墙上跳下来,吆喝众人准备前进参战。

    “若我不动一动,将侧肋露出来骗彼辈主动来攻,难道还要老夫去追着他到处跑不成?这就是兵法说的,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20章 日落

    “汉军动了!”

    当看到守在阵线左翼,赤谷城羊马墙外的汉军开始向右移动,想要支援元贵靡那岌岌可危的阵线时,奉狂王之命死死看着他们的乌就屠是大喜的。

    在乌就屠看来,狂王还是对这些汉军太过重视了。

    说起来,虽然与汉交往了数十年,但乌孙却一次都没在战场上和汉军交锋过,但也有几次机会旁观汉军作战。

    第一次是三十多年前,汉攻大宛,要求刚刚和亲的乌孙派兵协助,狼王只遣了两千骑去帮忙,围观了汉军进攻大宛的整个过程,除了甲兵精良外,似乎也不怎么厉害,围攻了四十多天都没破大宛内城,全靠对方内讧才侥幸取胜。

    第二次就到了数年前的轮台之战,汉军戍卒数百被龟兹人围攻,几乎不保,多亏了乌孙人及时赶到,才救了他们。

    “汉军也就守城时厉害些。”

    这是乌就屠对汉军的印象,若他们在赤谷城中守御,还有些麻烦,但出来阵战?彼辈不过两千余人,还多是步卒,在数万骑乌孙人的混战里,能起到多大的用处?

    乌就屠心中动了起来:“若能击败这支汉军,我便能得到极大的威望。”

    泥靡想要结束大禄、岑陬两系的夙愿,可同母弟乌就屠是肥王的儿子,对未来有自己的打算。

    “肥王能从军须靡那继承乌孙,我为何不能取代狂王,也当上昆弥呢?”

    但他也深知自己年纪尚轻,立威之事,当从今日这一战开始!

    于是,在汉军向右移动时,乌就屠也举起了手,下令手下的万余骑分成两翼,想要冲杀过去予以包围,将其冲散击溃!

    乌孙人呼啸着打马上前,乱糟糟地扑向汉军,他们大多是参加过对西域城郭国劫掠的。那些城郭兵人数虽众,但士气却很低,往往被排山倒海而来的乌孙骑兵所震慑。

    乌孙人的武器有短矛、弓和长剑,交战时轻骑先驻马开弓,以漫天的箭雨削弱敌军,然后靠近后掷出短矛,最后贵人的精锐骑兵以密集队形冲击敌军的中央——一般来说,西域的城郭兵这个阶段已经崩溃了,一旦溃散,就成了任乌孙人追逐的猎物。

    可汉军却有些不同,在乌就屠发动进攻时丝毫没慌,反而迅速在原地结成了圆阵,前排执戟持盾,集中长矛一致朝外,后排拉满弓弩静待。

    乌孙人分成数队,在百余步外呼啸着掠过,弓术好的直接夹着马腹开弓,差点的则停下抽箭,再差些的得下马来步射。

    汉军没有任何反击,像一支水里爬出来的乌***缩在盾牌里,扎满了箭矢。

    几轮箭射出去后,乌孙人按照老习惯再度上马,嗷嗷怪叫着冲近想要投掷短矛破开盾牌,可还没等他们靠近到足够位置,随着傅介子一声令下,汉军的盾牌却分开了。早已等待许久的强弩瞄准冲来的乌孙人激射,数十步内,弩机的威力比弓箭大多了,千弩齐发,一时间乌孙人人仰马翻。

    这过去打劫城郭诸邦时从未遇到过的反击,让乌孙人有些发懵,选择了撤退,第一波进攻无功而返。

    虽然被汉弩的强度吓了一跳,但乌就屠仍未放弃,命令后面准备的又一翼运动起来,在汉军阵前跑了两圈,然后令其中数百骑,猛地朝看似最薄弱的位置突去!

    “放!”

    百步开外时,傅介子喝令后,数十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十余骑应弦而倒。至七八十步时,数百普通的臂张弩也射出了箭矢,又有数十乌孙人中箭……

    但弩机也有缺点,那就是上弦太慢,乘着这个空隙,乌孙骑兵加速往前冲。但马匹却被斜向上的汉军夷矛吓到了,剧烈嘶鸣起来,开始不顾主人鞭打止步,甚至将他们甩了下来,即便少数冲到跟前的,也被矛刺下马来,又被落下的戈和戟啄成了筛子。

    乌孙人分成数翼轮番上阵,向汉军发起了三次冲锋,均不能攻入,反而己方被杀伤了数百。这个结果有点超出了乌就屠的认知范围,万余的骑兵竟然冲不垮两千步兵,怎么可能?

    他有些犯难,但事已至此,放弃将会成为乌孙人的笑话,最后决定全军压上去,站在弩机射程之外用乌孙弓抛射伤敌。

    但乌孙人在冲击过程中遭受了极大的挫败,士气低落,信心也变得动摇,而他们本就很差的阵型在反复运动后,早已乱成一团,很多人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首领了。乌就屠下达新命令后,部分人向前走去,部分人却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这时,汉军却动了,两千步卒就这样收起了圆阵,改成方阵,以不算快的速度,坚定不移地朝乌孙人走来。

    这让苦于汉军坚阵的乌就屠大喜,既然汉军放弃了优势,他们也自然而然迎了上去。

    败仗是忽如其来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靠前的乌孙人忽然四散惊逃,靠后的乌孙人则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也下意识跟着跑。在后督战,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军瞬间崩溃的乌就屠就更糊涂了。

    只有站在赤谷城头的解忧公主等人才知道,汉军好似一把滚烫的铁刀,遇上了一大块奶酪,都不用做什么事,只随便一搅和,就轻而易举将敌人切开、分解、融化。

    乌就屠在被部众裹挟跑到两里地外后才回过神来,却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一万骑乌孙人,居然被两千汉军步卒冲得四散而走?

    而回过头时,枯黄的草地上只剩下数百乌孙人马的尸体,而汉军也不深追,再度撤回了羊马墙前固守。

    耻辱啊,乌就屠努力收拢部队,他们伤亡并不重,但士气却已一落千丈,乌孙和匈奴一样,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不管乌就屠怎么威胁斥骂,都不愿意去啃硬骨头了。

    汉军这边却欢声笑语,赤谷城头的众人也颇受振奋,为之欢呼。

    可等他们的目光投向战场右面时,去笑不出来了。

    交战已到达两刻,元贵靡这边的十三翼已全部参战,而泥靡那边,却还有三翼生力军预备着没有加入战场。

    而到两刻半时,元贵靡的各个翼已遭到狂王军不同程度的蹂躏,尤其是作为前锋的几路人马,更是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显现出崩溃的势头。

    当其中一翼承受不住在傅介子看来不算大的伤亡,崩溃逃散时,傅介子摇了摇头:

    “元贵靡败了。”

    在战场上,恐惧会传染,在极短的时间内,一翼接着一翼,元贵靡军陆续崩溃,哪怕元贵靡的旗帜坚守不动,哪怕右大将再努力指挥也没用,这场仗,胜负已定。

    “傅公,帮帮我兄长吧!”

    刘万年看不下去了,他在城头发出请求,希望能带着莎车兵出城,同傅介子共同击敌。

    而队列中,已是曲长孙千万也舔了舔嘴唇,他方才冲在最前面,连斩数人,觉得乌孙人也只比龟兹人强一点嘛,连匈奴都不如,看来他突破千万之名,就在此役了,遂握紧了手里的刀盾。

    “傅公,吾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出击吧!”

    傅介子没有说话,他确实骁勇不畏死,但让两千步卒,跨越长达十里的战场,用血肉之躯去阻止四万骑挽回败局么?他们能赢第一场,伤亡也不算大,但士卒披甲持盾作战半响,已经很疲倦,气喘吁吁,再出击恐怕也无法创造奇迹了。

    傅介子朝赤谷城头看了一眼,常惠边上不远处,解忧公主确实在看着战场。

    或是因为揪心吧,她紧紧握着双拳,抿着嘴唇,显得焦虑无比。

    只是解忧公主看向城外的汉军时,却没有如一般的母亲那般,过来哀求傅介子救救儿子,逼迫他挽回败局。

    她在极力克制,一如战前答应的那样,一切听凭傅介子自己做决定。

    傅介子叹了口气,瞥了眼始终盯着他们的乌就屠部,以及败局已定的元贵靡军。

    “我来赤谷城,要确保不失的是楚主。”

    “不是乌孙王。”

    “退后,守好羊马墙,敢有妄动出击者,斩!”

    ……

    汉军局部的胜利,无法挽回整体的败绩。

    战斗到三刻时,元贵靡军已呈现出全线崩溃,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负伤的右大将过来连连请求,替他做了决定。

    元贵靡鸦羽大纛开始缓缓后退,号手吹响了牛角号,撤兵的号令借着声音飞向战场的四面八方。

    其实不必等撤退命令下达,元贵靡的十三翼早已争先恐后撤离战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正面交锋的伤亡其实不大,真正的杀伤往往是在溃敌追击中产生的。狂王军各翼现在全线压上,肆无忌惮地追元贵靡,高高举起刀剑,朝那些失了马的敌人劈去!

    不过乌孙人杀敌后割头皮的习惯,让追击方并不迅速,元贵靡与右大将好歹带着数千残军撤出了战场,消失在视线尽头——乌就屠的部队重新收拢后,放弃了盯着汉军,而插入了元贵靡与赤谷城之间,让他们没有机会退到城中。

    赤谷城头一片缄默,解忧看着元贵靡败走,双手扶着木墙垛,心里很不是滋味。

    肥王在世时,他是乌孙的太阳,也是解忧的太阳,她的夫君。在翁归靡不幸陨落后,解忧立刻扶持长子继位,亲自将鸦羽冠戴到他头顶,希望元贵靡能成为新的太阳,照耀热海,庇护赤谷城。

    可现在,她的太阳,再度向西方逃跑坠落,不知还会不会有升起的那天。

    城外的战场上,狂王的兵卒在残忍收割死者的头皮,没能逃走的贵人大多选择放下武器投降。

    虽然汉军再度击退了想要乘机攻城的乌就屠,退回了赤谷城,保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但这场乌孙内战,看上去胜负已分。

    解忧闭上了眼,日落了,最黑暗寒冷的夜,即将到来。

    失望么?或许说成“绝望”更恰当些吧。

    她又睁开了眼,看了看城中忙碌着守御器械的奴仆,以及分列城门准备防御敌人猛攻的都护戍卒们。

    “事到如今,能保住众人的办法。”

    “只剩一个了!”

    ……

    第二天日落时分,狂王大胜,元贵靡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守卫热海谷口的后军营地处。

    “我就知道,元贵靡那软弱的汉儿,绝非狂王对手!”

    奉命守卫后路的,是那位曾亲手刺杀了肥王的若呼翕侯,他最是高兴,手舞足蹈,差点忘了自己的手臂还受着伤。

    听说乌就屠王子带着万余骑追击元贵靡、右大将,而狂王则带着四万人围攻赤谷城。城内只剩下四千余人,以十倍的人数进攻,就不信打不下来!

    但天快黑时,从伊列河谷通往热海的路上,却来了一支不速之客,一队去而复返的“匈奴人”。

    确实是匈奴人,从其装束、语言上,哪怕如若呼一般多疑,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就是口音有点怪,大概是来自极远方吧。

    匈奴实在是太大了,而这次跟着右王来的部众何其多也,若呼也不可能记住每个人。

    他们说是奉右贤王之命来协助狂王击元贵靡,赶了远路,足有四五千人,表现得极不耐烦,要求进营休憩。

    匈奴人是狂王的盟友,是高乌孙人一等的“单于天兵”,若阿不敢拒绝,引着为首的匈奴千骑长,小心伺候,要设宴烤羊招待他,因为若阿不会匈奴话,只能由译者翻译。

    赵汉儿已经改回了胡人发式,那张典型的匈奴圆脸自然让人挑不出破绽,他神情倨傲,一副上等人做派,毫不客气地要吃要喝,甚至还要乌孙女人来陪睡:一次两个!

    虽然奉命带着休屠部来诈营,赵汉儿却不想用胡人父亲给自己取的匈奴名,那些过往,已经和他父亲、营帐一起,被烧成灰烬了。

    所以他用了任侯爷定下此计时,随口一提的化名。

    赵汉儿笑道:

    “我叫‘阿提拉’!”

第321章 选择希望

    元霆元年,十月初八深夜,黎明未至,而狂王军对赤谷城的进攻,已经持续了一整天。

    热海虽常年不冻,但亦有冬日的雨雪,对进攻方是不利的,连平日里可以用于木城的火攻也没了效果。加上傅介子带兵卒守备,而解忧公主未雨绸缪,早早囤积了大量弩矢箭矢,肥王死后的二十多天里又加固了防御。不擅长攻城战的乌孙人两次尝试进攻,死伤数百,却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赤谷毕竟不是龟兹,城里是汉军而非城郭兵。

    这狂王倒是机智,大概是听其弟乌就屠讲述了汉军以两千击溃上万乌孙轻骑的可怖,遂用起了攻心的把戏,让译长在城下高呼。

    大体意思就是重申了汉乌传统友好睦邻关系,说狂王愿意延续历代昆弥与汉的和亲之盟。此战是乌孙内政,希望大汉不要干涉,他只针对元贵靡和尚未归降的乌孙贵人,只要汉军愿意撤离赤谷城,狂王一定放行,不会伤他们分毫,还赠送马匹食物。

    傅介子自然不上当,但这些话却传到了解忧公主耳中。

    灯火通明的细君宫里,解忧公主巡视完伤员后,正默默守在一个灵位前沉思,冯夫人却禀报,说常惠来访。

    解忧想了想,让冯嫽和几个侍从留在厅堂门口,看得见她与常惠,却又听不到谈话的位置。自己则正襟危坐,遮住了背后的灵位,待常惠来拜见时道:“常大夫深夜所来何事?”

    常惠道:“无他,只是傍晚时义阳侯手下弩手欲射杀来城门下劝降的狂王译长,公主却加以制止,说不斩使者,最后放了他回去,惠心中有所不解,特来求问。”

    他抬起头,直视解忧的眼睛:“莫非楚主信了狂王的诓骗之言,想要与之和谈不成?”

    解忧避开了常惠的目光:“我儿已败,吾等困守孤城,除了和谈,还有什么办法?”

    常惠摇头:“打到这种程度,已是不死不休,还怎么谈?公主这样做,反而会动摇军心啊。”

    “泥靡有野心。”

    解忧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这位故人他,她和他实在是太熟了,索性告诉常惠自己的判断:“泥靡定然不甘心只做匈奴傀儡,夺取昆弥之位后,让乌孙延续肥王时中立于汉匈的地位,对他有利。”

    “所以公主想如何谈?”常惠追问。

    解忧不直接回答,让开身来,指着背后的灵位:“这是细君公主的灵牌,我虽然没见过她,却一直为其点着明灯,延续血食,毕竟她和我都是来自大汉的和亲公主,都姓刘。”

    “三十年前,细君公主不想嫁给狼王的孙子岑陬,向大汉求助,但孝武皇帝说,从其俗。”

    “于是细君嫁了岑陬,她死后,我补上了位置。岑陬之后,肥王又娶了我,收其寡嫂继母,此乌孙之俗也。”

    “我能做的,便是作为后母,嫁给泥靡。他留着我,比杀了我有好处。如此便能结束这场战争,说服他延续肥王之策,让大汉在西域的损失,降到最小。”

    说这话时,解忧是咬牙切齿的,她当然恨泥靡,恨杀害了翁归靡的人,也知道此去定会遭到大辱,但那又如何?

    在带着奴仆们将若呼赶出赤谷城时她不信命,宁死不屈。汉军初至时她信心满满,可元贵靡的惨败告诉解忧,没有奇迹。

    如今儿子败北生死不知,解忧的太阳落了,挣扎了半辈子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命运和细君一样,从离开大汉那一刻就已注定,根本没有改变。

    再坚强的心,也会感到累。

    不论是作为故人还是使者,对解忧的决断,常惠都感到无比痛心,力劝道:“今时不同往日,公主何苦再以己为牺牲!”

    “常大夫错了。”

    解忧却笑道:“我知道西域的汉人中有种说法。”

    “说我为大汉和亲乌孙,好似摆在祭坛上毛色鲜艳的牺牲。”

    “但那是众人不解实情,将我捧太高了。”

    “细君公主死后,孝武寻觅宗室女子和亲,无人愿往,刘解忧之所以会向宗正请求作为和亲公主,才不是想为天子分忧。而是欲籍此良机,让家人摆脱楚藩罪王之后的身份。”

    她将手缩进衣袖中,藏起来到乌孙后,依然常年亲自纺织在手指上留下的茧:“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不必夙兴夜寐纺织劳碌,为了日日有肉吃,为了得到锦衣富贵。”

    “如今我的儿女,皆是王子、公主,西域诸邦谁人不敬?瑶光成婚时,还得到大汉天子厚赐,吾弟一家在长安也过得不错,吾侄女相夫,甚至能和三公九卿家的淑女们一起,进入上林乐府学礼乐。”

    “这便是我来乌孙后得到的一切,不比在长安穷巷中过凄苦日子强?”

    解忧尽力让自己像个满足于这一切的普通贵妇人:“所以解忧做这些,不过是交换,此间乐啊,我一点不想长安,不想大汉……”

    常惠默然,二十余年了,解忧还是老样子,说谎时,眼睛会往边上瞥,嗓音也会大一些。

    她声音低沉了起来,这次轮到实话了:“反倒是陪细君公主与我来到乌孙的数百陪嫁奴仆,皆是苦命人,被迫远徙,与亲友离别,在乌孙陪了我数十年,水土不服,食物不甘,黑发熬成白发,疾病死去大半,儿女都老大不小了。”

    “而如今,因我一意孤行要陪吾儿死守热海,拒绝了常大夫、义阳侯提议撤离之策,使得众人与我一起处于险境,朝不保夕。”

    解忧朝常惠长拜,话语里满是歉意:“而翻山越岭来救我的常大夫、义阳侯以及戍卒士伍,也因我一人之过陷于孤城。”

    汉军是十分强悍,能在野战里两千破万骑,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围攻,即便坚守到春天,损失也必定惨重,而援军真的会来么?会不会重蹈孝武晚年的大败。

    解忧不愿他们再为自己付出牺牲了,遂道:“解忧心中惭愧,无以为报,诸位伴我助我,现在,该轮到解忧站出来,用最简单的办法结束这场已败的战争,让我的奴仆归乡,让将士们回家。”

    “公主此言,是想要羞杀常惠,羞杀城中数千汉家儿郎么?”

    常惠是真动怒了,他起身往前几步,越过了乌孙太后与外臣交谈适当的距离,声音也动了情绪。

    “解忧,当年常惠羁于匈奴,甚至传闻说我与苏公都死了,阻止不了你为大汉和亲乌孙。但今日,常惠绝不会让你再辱!”

    “常大夫。”

    解忧察觉了常惠称呼的变化,肃然道:“请注意你的举止,我不再是那长安戚里罪王女孙,而是大汉公主,是为肥王育有三子二女的乌孙太后。”

    “而你也不再是无人知晓的使团假吏,而是光禄大夫,持节使者。”

    她的话语绝情而又实际:“这些带私情的话,不该从常大夫嘴里说出来,那是在侮辱汝所持汉节!”

    “我不知朝中是打了什么心思,故意让常大夫为使,但请记住,你不是安国少季,而我也不是樛王后!”

    南越国的樛王后乃是汉人,在嫁给去长安为质子的南越第三任君主赵婴齐前,曾与安国少季有过一段恋情。赵婴齐死后,樛王后成了太后。

    汉武帝特意遣安国少季同终军出使南越,成功睡服南越太后,让她谋划南越内属之事,虽然这事最后因南越国相吕嘉叛乱黄了。

    常惠知道自己失态,只好退后数步。

    是啊,时代的洪流将她们分开。

    时代的洪流又让她们重聚。

    却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常惠心中嘿然,若能一起死在赤谷城,倒也是段不错的故事。

    “楚主说得对。”常惠平复情绪:“我是常惠,而君为解忧,与安国少季、樛王后自然不同。”

    “所以我知楚主绝非轻言屈从之辈,和谈投降之事,切不可为。”

    “楚主也应知常惠至此,是本于公心,大将军给予我的使命,是保楚主周全,这关乎大汉国体!公主辱则大汉辱!”

    他指着外面守夜站岗的汉军士卒:“每个来此的人,或是主动应募,为了钱帛、为了功赏封侯之志,或是听说过公主的事迹,主动请缨参战。怕死的人,不会越过大漠雪山来此绝域。非但常惠会劝阻公主,外面每一个将士,都会以死阻拦!”

    解忧巡视伤病时已发现了,虽然元贵靡败走,赤谷陷入重围,但汉军并未陷入绝望。

    她看到傅介子靠在木墙底下呼噜连天,丝毫不怕箭扎在外面叮当作响;冯奉世就着火把的光默默在简牍上记述他的见闻;孙千万啃着食物谈笑依旧,郑吉一边打哆嗦,一边念叨着这赤谷比会稽冷太多。听上去是想家了,但无一人神情是绝望,仿佛被围困,以寡敌众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这就是傅介子的兵,是任弘的袍泽们么?

    常惠道:“还请公主信任吾等,也请相信,大汉援军必能击破匈奴抵达热海,道远也一定会来,或许他已离此不远了。”

    解忧有些不解,她与任弘毕竟只见过一面,看出他是个优异的年轻人,有勇有谋,能俘获女儿芳心,但其智勇真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程度?

    “明明吾婿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不知方位,为何常大夫与傅公都料定他能千里驰援?”

    她问过傅介子,但老傅在女人面前是个缄默的家伙,当时只回答:“就是知道。”

    此刻常惠则大笑道:“看来楚主对贵婿的了解,远不如我和义阳侯啊。“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解忧心中块垒顿去。

    虽然照亮她生命的两个太阳先后落了,但只要愿意抬起头,就能发现,周围依然处处是温暖和希望。那是常惠,是冯嫽,是千里来援的女婿。还有数百愿意共死的忠仆,两千余来自母邦守护她的好儿郎。

    “是解忧露怯了,惭愧。”

    解忧向常惠致歉,不论结果如何,她决定再相信一次。

    选择希望!

    就在这时,与几个奴仆一起站在门边,不时往这边瞧的冯夫人听到外面禀报,立刻匆匆走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公主,常大夫。”

    “城外出事了!”

    ……

    赤谷城外,数十口大陶釜中加入了热海打来的咸水,正架在土灶上,松木柴噼啪燃烧,让釜中滚烫沸腾,这是狂王从元贵靡军营中缴获的战利品。

    一整日的强攻未能奏效,且死伤不小,这让狂王那时好时坏的狂暴又发作了。

    他异常焦躁,为了恐吓城中守军,居然将几个被俘的元贵靡亲信绑到城前斩首,然后将人头绑在马尾上拖着到处跑,直到稀烂没了形状。

    更残忍的还在后面,狂王一声令下,将前几天战斗中捉到的数十名俘虏,当着赤谷城众人的面,丢入釜中用沸水活活烹煮,惨叫声不绝于耳,屎尿恶臭混合在糜烂的肉汤中。

    这场面,连狂王一方的贵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偏过了头。

    而狂王喝了酒,正无处发泄,见有贵人不忍目睹,竟令人将他抓来,强令人将那颜色可怕的人肉汤灌下去,又看着呕吐的贵人哈哈大笑。

    “等抓到元贵靡,再让汝等都喝喝他的肉汤!”

    狂王果然还是狂王,作战时的那份理智,在大胜后已被狂妄所取代。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赤谷城中的汉人并未因此这可怖一幕而动摇,傅介子像看一个白痴似的看着狂王表演,冯奉世更面露喜色,直接说了出来:

    “这狂王是在帮城中守军立决死之心啊!”

    确实,连城中最脆弱的一环,刘万年手下那一千莎车兵,面色惨白之余也绝了侥幸之心了:这样残暴的敌人扬言出城便免死,谁信啊!

    但狂王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让译长骑着马靠近赤谷城劝降!

    大概是因为傍晚解忧公主令人勿要射杀他,译长更加胆大,举着火把靠得更近了,指着城外暴行恐吓:不降者便是被烹煮杀戮的下场!

    在译长的呼喊中,一个身影走近城垛,是解忧公主,她方才始终在担忧地看着那些俘虏,好歹没有元贵靡、右大将的身影。

    但城外的暴行,让解忧的心中愈发愤怒,她几步上前,伸手接过了郑吉手里的弩机,在傅介子和常惠略为诧异的目光下,熟练上弦,端起来瞄准了译长,射出一箭!

    译长的马挨了箭将其甩了下来,他大惊失色,丢了火把,抱着头,狼狈地往后逃跑,身后是解忧公主的声音。

    “回去告诉泥靡小儿。”

    “他要战,那便战!叛军的血会染红赤谷城的木墙,我会将他的尸体挂在热海的高峰上,头颅用最好的盐腌制,送给他年迈的母亲。”

    “苍唐厄尔将见证,谁才是乌孙的太阳!”

    解忧全然没了昨日的沮丧,既然夫、子一死一败,让她绝望失望。

    那就由她自己,来做那颗激励众人拼死一战的太阳吧!

    解忧的激将奏效了,震天的号角响彻城外,被激怒的狂王让人将所有部众统统叫醒,他决定在天明后,对赤谷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们将付出巨大的伤亡。

    而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紫,夜色将尽。

    黎明,快到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22章 黎明

    屠杀是在黎明时分开始的。

    鼓点、号角、胡笳、羌笛、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

    若呼最初还以为是梦,直到被部下从宿醉的熟睡中推醒,才知道这些声响就发生在外面,连忙握住了刀!

    “有敌?”

    部下也满脸惊惶:“翕侯,是匈奴人,是那千骑长阿提拉!他们冲入了吾等营中,见人杀人!”

    若呼没反应过来,匈奴人不是狂王盟友么?他们抵达后要吃要喝,食物必须得是新鲜的牛羊肉,不要硬邦邦的干酪。喝水得是从很远的溪边盛来的清澈甘泉,若是浑浊有杂质的河水直接打翻在地,再甩手给乌孙人一个大耳光,说他们居然对匈奴不敬。

    有些过分,但毕竟是外邦友人,若呼按照狂王的吩咐无不允诺。

    而那位阿提拉千骑长自己昨夜也伺候得很好啊,又是亲自炙肉陪酒,阿提拉抿一小口,他则干一角杯,还亲自上场为其跳舞,最后又送了两个卷发碧眼的乌孙女子入帐伺候。

    都恭顺成这样了,匈奴人莫非还不满意,酒醉发疯?

    若呼还想去交涉一番,刚出门就挨了一阵箭雨,发现对方是动了真格,顿时大惊,虽然匈奴人前段时间在伊列水大肆劫掠,但对狂王军发难还是头一次。

    “莫非匈奴想要与乌孙决裂,好在战后霸占伊列水和热海?”

    若呼想要带人撤走,却发现营地周围都已经被包围了,这次不是匈奴人,而是不知何时偷偷摸过来的汉军,而若呼安排的斥候,昨夜早就被”阿提拉“派人给端了。

    汉军堵住营地出口,材官们就蹲在地上端着弩机,跑出来多少杀多少,辛庆忌带骑从在附近游弋,确保一个人都逃不出去。

    而营地里的休屠人、小月氏人则负责干脏活,重拳出击,一帐接着一帐抓人杀人,狂王放在谷口的人不过五千,有心算无心,各自为战的反击根本无法与成建制的杀戮抗衡。

    等若呼被五花大绑带到汉军将领面前时,发现这是一位年轻的将军,正坐在昨夜若呼招待“阿提拉”的厅堂里,捏着烤肉的大铁叉,一手撕着炙羊的肉,阿提拉千骑长则恭顺地站在一旁。

    “真别说,乌孙羊的味道,就是比关中羊好啊,真是怀念。”

    等等,这汉将说的居然是乌孙话!

    汉将嘴里嚼着肉,吮着食指上的油腻,看向惊惶不安的若呼,用他跟老婆在床上学来的外语问道:”你就是刺杀了肥王的若呼翕侯?“

    若呼没有回答,心里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难怪如此眼熟,几年前在乌孙国夏牧场,此人曾舌战乌就屠,力劝肥王出兵支援轮台汉兵。

    “你……是任弘。”

    “居然还认得我。”

    任弘吃饱喝足,将剩下的羊肉扔了,铁叉放在塘火中耐心炙烤,上面的剩下的羊油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待其烧到通红冒烟时,任弘这才满意地取出,缓缓走向若呼,每一步都踩得很慢,直到将尖锐的铁叉刺进了若呼的肚子里!拧了一拧,让他的肠子与滚烫的叉尖紧紧缠绕。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代舅翁肥王,向你致以问候!”

    ……

    已经被屠戮一空的谷口营地中,若呼还在痛苦哀嚎,任弘那一叉不致命,足以让若呼在地上疼一整天,慢慢流干血或因感染死去。

    守在外面的辛庆忌、张要离过来禀报:“君侯,没有放跑任何一人!”

    “大善。”

    任弘松了口气,多亏了赵汉儿和金赏手下的休屠人啊,乌孙人根本无法想象汉匈两邦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方能兵不血刃拿下山口。

    眼下各曲皆已越过了山口,先搬出若呼营中草料粮食,让马匹饱餐一顿。人能饿着,马可不能,从日逐王庭至此又是一千多里地,加上是冬日行军,可将马儿们累坏了,死亡不少,幸亏有一路俘获的战马补充,否则汉军连一人一马都维持不了。

    任弘站在谷口,看着士卒一屯接一屯从他面前经过,虽是千里奔袭,但众人精神气好不错。

    仔细算算,这两个多月里,他们也打了五场仗了。

    一战于黑戈壁追亡逐北,二战于车师国飞檐走壁,三战于焉耆城牛鬼蛇神内外夹击,四战于日逐王庭薄雾奔袭,第五战便是方才。

    都不是什么硬仗,有时甚至是单方面的屠杀,任弘用计谋让事情变得简单,最大程度减少了己方的伤亡。

    一支初出茅庐的军队,一出山就遇到强敌,可能第一次就崩溃完蛋了。这些凉州兵就需要一连串的顺风仗,让所有人尝了甜头,沾过血拧成一股绳。

    人言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这支“西凉铁骑”,却已达到了建成以来士气的最高点!

    可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五倍于己方的狂王军主力,西凉铁骑的第一场硬仗,就要来了。

    三军皆已翻过山岗,只剩任弘骑着萝卜站在上面,向西远眺,他已经能望见数十里开外,那波光粼粼的深蓝热海,湖边渺小如一粒红豆的赤谷城,和将其团团围住的黑云。

    黎明到来,任弘的身影,与他背后升起的朝阳重合。

    “常兄。”

    “楚主。”

    “老傅。”

    “我来了!”

    ……

    十月初九夜。

    那个昨夜在赤谷城前,被狂王逼着灌下人肉汤的贵人名叫“多斤鞬”,乃是乌孙诸翕侯之一,领地在伊列水下游。他此刻正带着数百部众在黑漆漆的营外二十余里外慢慢绕着,他们是奉命来巡视戒备。

    多斤鞬一边骑行,一边喝水漱口,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哪怕将肚子里几天食物都吐出来,又灌水再吐了一次,他嘴里依然是那恶心的味道。

    “还好不用被狂王驱赶着去攻城。”

    在多斤鞬看来,狂王简直是疯了,不止是战后大肆杀戮俘虏,他那恐怖的暴行没有让赤谷投降,反而吓到了自己人。而在被解忧公主用言语激怒后,狂王就更加失去了理智,想要立刻破开赤谷,狠狠折辱汉公主。

    多斤鞬回过头看向远方的赤谷城,即便是入夜了,狂王依然在威逼各部强攻城池。

    赤谷虽然不算高大,外墙还是木制的,但因为是汉人工匠所造,该有的马面、沟壑等防御工事齐全。而乌孙人擅长野战,对攻城鲜有经验,只能制作简陋的木梯蚁附攻城。汉军有强弩,解忧公主不知在城里武库屯了多少箭矢,狂王军用血肉之躯挨了整整两天,死伤千余人却依然没用完。

    连续两日进攻受挫,让狂王军大胜元贵靡后高涨的士气渐渐跌落,各部翕侯都唯恐狂王会点到自己去攻城,他们的部众都是从领地里带来的,谁也不想白白消耗在毫无进展的攻城战中。

    “若真能像胡巫说的那样,一把火将赤谷烧了就好。”

    多斤鞬看向手里的松木火把,热海无冰,前几日的雨雪结束后,周边渐渐干燥,赤谷城外墙是木头,进攻方自然想到了用火,眼下狂王军正顶着城头密集的箭矢,带着松脂和易燃的木料,想要靠近赤谷城点火。

    巡了一段,多斤鞬懒得走了,让众人停下休憩,后方的山口有若呼守着,任何人想要来热海都会被阻拦,应该无事。他盘腿坐在地上,等待赤谷城燃起大火。

    可先等来的,却是来自身后的袭击!

    今夜月亮很明,敌人没有点火,马蹄上裹了布与皮,悄无声息地靠近,朝明火执仗的多斤鞬发动突袭!

    多斤鞬的部下仓皇应战,可才从地上站起未来得及上马的他们,如何是呼啸而至骑从的对手?很快就被冲垮,有人上马打算逃,却挨了箭矢滚落下来,死在了多斤鞬脚边。

    可怜的多斤鞬被丢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只能向来者大声请降,却又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只看到都戴着尖尖的乌孙皮帽,不由大惊,元贵靡和右大将已败走,不可能从东边绕过来啊!

    好在领头的袭击者是认得他的。

    “多斤鞬,是你,你也背叛了肥王和楚主!”

    火把下露出了一张浓髯赤黄的脸,愤怒地盯着多斤鞬,却是瑶光派在任弘身边的乌孙侍卫乌布。这次千里驰援,任弘军中没有人比他更着急,因为乌布的妻儿也在赤谷城中,他已经三四年未见他们了。

    多斤鞬大呼冤枉:“我是被若呼裹挟!绝不是故意背叛!”

    他心一横道:“泥靡是伪王,昨日烹煮俘虏,还逼我吃下他们的肉,这是羞辱,我愿归降!”

    “乌布,不妨留着他。”

    乌布正要挥刀斩了此人,却被赵汉儿喊住了,河西曲的骑士们都戴着乌孙人的尖帽,作为前锋紧随其后。

    赵汉儿让乌布细细审问了多斤鞬一番,关于狂王军的部署,暂时饶了他一条性命,只将刀搁在多斤鞬脖颈上威胁道:

    “与我并肩骑行,别想耍花招,你身后有弩指着,乱说话就会中箭变成尸体,带吾等骗过其他斥候,靠近泥靡的军营。”

    赵汉儿咧开嘴露出了残忍的笑,看着前方狂王军四五万人庞大的营地,捡起了地上的火把。

    “如君侯所言,如今敌在明,我在暗。走,吾等先去给泥靡一个大惊喜!”

    “还想火烧赤谷城?且看是谁烧谁!我河西曲的士卒别的不敢说,逾墙偷食,杀人放火可是一绝!”

第323章 怒火燎原

    许多年前,任弘曾对傅介子说起过,赤谷城其实不该叫城。

    “叫‘赤谷寨’更合适些。”

    一个周长才三四汉里的小木寨,却是整个乌孙行国唯一的城池,里面的四千余人,靠着这座不算坚固的寨子,抵挡了四万狂王军进攻整整两天。

    攻城告一段落后,赤谷城遍体鳞伤,东、南、北三面的木墙上扎满了箭矢,但也有千余狂王军死在城下,横七竖八躺在深深的沟壑中。即便侥幸登顶,汉军士卒也会用各种方式将敌人推下两丈高的城:弩机、戈矛,甚至是扭打在一起后的牙齿拳头。

    蛾附无用,遂改为强攻城门,狂王军顶着密集的弩箭,扛着大木桩和伐木的铁斧朝城门猛冲,头顶不时落下滚木石块,砸得他们头破血流。一整釜泼下的开水烫得一位冲锋在前的牧民满脸血泡,惨叫着倒在地上,一脸浓须都落了,好似等待刮毛的猪。

    可在付出无数伤亡,终于劈开门后,却发现里面完全被砖石堵死,根本进不去,解忧公主为了守城,已提前做了许多准备。

    到了围攻第二天深夜,狂王丧失了耐心,他听一位胡巫的话,让各部到热海周围的林地中捡拾枯枝。

    运回来后分予骑兵,每匹马上装一些,乘着夜色不打火把,飞马靠近赤谷城东南角,然后用力抛了出去。或由人推着大车,直接越过被尸体和土填平的沟壑,连车带枯木一起留在木墙下。

    城内众人已看出狂王意图,他想要烧城!

    汉军的弓弩始终没停下过,但黑夜里命中率大打折扣。而狂王军的引弓之士们,也在不断以箭雨阻挠他们反击,不必讲究瞄准,只将如蛇般弯曲的斯基泰弓拉到极限,以最大力道抛射出去,射程已超过了一般的弩机。

    虽然汉军有甲胄盾橹,仍有不少人挂彩,连傅介子也挨了一箭,那长长的箭矢几乎穿透了他整只左臂!

    但傅介子只是折断了箭羽,止血后拒绝了常惠代他督战的恳求,仍在前线。

    包扎止血的布料都不太够,解忧公主将自己那些名贵漂亮的衣物都剪成了长条。她还挽起长发,带着冯夫人和女婢们端着饭食给没工夫离开城头的士卒送饭,穿行在不断被搀下来的伤员间,协助医者为他们处理伤口,力图照顾到每个人,满手血污却浑不在意。

    那些有幸扎上公主衣裙布条的汉军士卒,都十分骄傲地向袍泽炫耀,好似得了功赏,又被公主的婢女们小心照顾,更觉得受伤竟成了好事。

    俗话说积少成多,在又付出了百余人死亡后,狂王军还真用这“众人拾柴”的笨办法,在赤谷城东南角堆起了一大摞柴草。

    此举搞得城头汉人面面相觑,冯奉世忍不住骂道:“与其费这力气,堆土山直接攻城不行?”

    郑吉说了个一点不好笑的笑话:“冯兄,真是对不住了,他们不会。”

    虽然厚厚的木墙外涂了黄泥,但皆已风干,木头就是木头,烧久了是会朽垮成焦炭的。

    汉军想尽了办法阻止,往那越摞越高的木柴堆上泼水撒土。

    孙千万甚至学着任弘在铁门上做的事,大着胆子解腰带想撒尿去浇,若非被郑吉一把拉回来,那活上就挨箭了。

    但杯水车薪,狂王军有一种猛烈的助燃剂,抵消了他们的努力。

    最后一辆车在夜色中被推到木城之下,车上皮囊里缓缓流出了半凝固液体,渗入柴堆里,汉军一闻便知。

    “是松脂!”

    热海边上尽是松树,乌孙人常收集松脂,将其抹在弓弦上进行保养,或作灯照明。

    今日狂王就是准备在赤谷点一盏整个热海盆地都能看到的大灯!

    接着射过来的,便是箭头沾了松脂的漫天火矢了,不止东南角,其余地方的木墙中箭后,也零星起了火。

    解忧公主加入了从井边取水传递到城头的队伍里,一桶接一桶,容器不够,甚至连瓢盆和汉军的铁胄都派上了用场。

    那些零星小火可以扑灭,但东南角外木柴堆的火势却难以控制,烈焰为松脂所助,在枯枝上疯狂游走,使柴薪爆裂,干草卷曲,又如一道道火藤蔓般攀附到木墙上,紧紧拥抱着它们一起燃烧!

    受伤的傅介子没法靠在墙边了,数日来第一次,他面色凝重,等烧到天亮时,东门角肯定被烧毁朽垮,一推就倒,这道阻碍狂王军进攻的障碍将不复存在。

    到那时,汉军两千士卒就得用自己血肉之躯,凝成挡住狂王进攻的最后一堵墙。

    所有人都沉着脸,天明之时,便是决死一战了。

    但这时候,一直在墙上远眺的郑吉却忽然指着东方大喊:

    “起火了!”

    “吾等都快烤成炙羊了,还能不知外面起火了?”孙千万骂骂咧咧,但他也露头一看后,同样面露惊喜:

    “傅公,敌营也起火了!”

    在常惠搀扶下,傅介子艰难爬上城头,二人望向远方,眼中满是火焰的倒影。

    但这次不是绝望之火。

    而是希望之焰!

    傅介子与常惠面面相觑,竟哈哈大笑起来:“是他。”

    “没错,是他!”

    ……

    城内忙着救火,城外也不忘添柴,狂王军得了命令,隔一段时间就放一阵松脂火矢,好让赤谷城忙不过来。

    狂王则在远处坐在上好的罽宾毯子上,痛饮葡萄酒,观赏这盛大的火焰,好似它们是为自己跳跃舞蹈的西域姑娘。赤色的裙摆掀起热风,滚烫而撩人,让狂王胃口大开,拍着手哈哈大笑,鲜血般的酒液粘在他胡须尖上。

    但狂王的笑戛然而止,有留守营地的贵人满脸惶恐地来禀:

    “昆弥,营中失火了!”

    泥靡愕然回头,看到数里开外,他那庞大的营地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了一团比赤谷城更加盛大的篝火!

    狂王军的营地是在先前元贵靡军营垒上建立的,只向南北延长,加了上千座毡帐,它们如同一道穹庐篱笆,绵延近十汉里,将小小赤谷城包围起来,形状似弯弯新月,从西北角的热海边一直延伸到东南角。

    眼下火焰是从营地西北边的月牙尖上点燃的,火势已不小。狂王最初还以为,是屯储的松脂和松木柴不慎失火,派人去扑灭即可,可在一个又一个斥候来报后,才知道大营遭到了袭击!

    有人说,本以为是己方去东边巡夜的斥候回营,打头的还是认得的贵人,却忽然进攻杀入营地,手持松木火把,到处乱点。

    乌孙人的营地不比汉军那样各营分明,而是乱七八糟挤在一起,也不挖防火沟,毡帐中间还拴着牛羊马匹,他们早上起来是要挤奶喝的。平日里无意间走火都要乱上一阵,何况今天来了群纵火犯。

    营地西北角已经烧成了一片,牛羊马匹等牲畜身上沾着火四处乱跑,加上西北风正猛,让火势越来越大。营中的乌孙人只见左边火起,方欲救时,右方又冒烟起火,扑灭不瑕。

    一时间营内火光连天而起,喊声大震,乱成了一团糟。

    狂王看着这一幕,有些糊涂了,斥候们不断报告,但却根本说不清楚。

    敌人有多少?不知道。

    来自何方?不知道。

    是城中潜出的小队人马?但赤谷城除了西面临水一方,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

    是元贵靡杀回来了?但他明明已经彻底败走,被乌就屠带万骑追赶着,那软弱的小儿也无此胆气吧。

    还是汉军的援兵抵达?狂王想到了这个可能,心中一颤,匈奴人没有挡住他们?还是已经被击败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因为要夜攻赤谷,起码三万骑被狂王带出,站在营地与赤谷城间的空地上,营中只有万余人留守。

    “回援去救?”

    这个想法立刻被狂王打消了,他虽然平日里狂暴妄为,可在作战时却是个老手,方才喝酒的微醺已被吓醒了,多次与康居、大宛的交锋,让狂王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

    “吹响号角,让各部贵人、翕侯将人统统撤出营地,集中到赤谷东南角来,这边也有火焰,好认,我的鸦羽大纛就在此!”

    至于陷于营中撤不出来,就不管了,让他们被火烧,被敌人砍去吧,死几千人一万人,也比全军崩溃要好。

    来的或许真是汉军援兵,人数有十余万、五六万不同说法,但不论是哪个,狂王若带着大军进入混乱的营地,被其一冲,必然四散而溃,是自寻死路。

    现在最紧要的不是反击,不是救那些营中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穹庐帐牛羊马匹,而是冷静,不要慌!

    但忽遭袭击,大营被烧,还能稳住不慌的,也就狂王这大心脏了。

    火焰渐渐蔓延,从月牙尖延伸到丰腴的腹部,再烧到狂王军面前。

    因为狂王下令撤离营地,听到号角的乌孙人都匆匆往外奔走,任由其实只有两千骑的敌军在营地里横冲直撞。

    发动这场夜袭的,是赵汉儿麾下的河西曲,以及狼何所率小月氏,不过两千余人,但进展却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甚至找到了狂王军屯储松脂用来制作火矢的地方,立刻利用了起来。

    箭矢浸在半凝固的松脂里,一人数支带上,在火炬上点燃箭簇,将弓张开,对准到处都是的目标随意施射。

    让这些火箭划破天际,燃烧着,发光着,在飞到了最高处后,又斜斜地坠落下去。

    在狂王军的位置看去,就像一场划破夜空的火陨石,降临在他们的营地中!

    穹庐、牛棚、马厩、草料堆、到处都是燃料,可比赤谷城好烧多了。

    赵汉儿在火中大笑:“还得多谢泥靡,汉军赶得急来不及制作烟矢,他都替吾等准备好了!”

    火势更大了,营内深处的乌孙人没听到撤出去的号角声,晕头转向,胆气丧尽,在河西曲及小月氏轻骑追赶下四处乱窜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不断有人畜身上着火奔逃出来。

    亏得草都已枯死衰败,若在中秋干草茂密时,只怕就不止火烧连营,而是怒火燎原了。

    从西北到东南,当赵汉儿带人贯穿了全营,让长达十里的营地都沾上火焰后,从高处看去,宛如赤谷城东方,升起了一道燃烧的新月。

    那烈焰大到身后噼啪燃烧的赤谷城东南角也相形见绌,血月中,仿佛诞生了一头咆哮的巨兽,挥动着火红的翅膀,吐出长长的火舌,舔噬夜空肚腹,照亮了无边黑夜。

    在外攻城侥幸逃过一劫的狂王军三万余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苍唐厄尔在上,看别人烧和自己被烧,体验完全不同。

    他们的勇气和士气,几乎被这把火烧光了。

    烟雾愈加浓密,幸好风向不是朝着赤谷城,但热浪已逼得所有人不断后退。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此刻却无比温暖,暖到让人满头大汗,皮肤发烫,直想脱了毡衣,进冰凉的热海里泡一泡。

    狂王军三万余人,眼中神色如同营帐烧光后留下的一地死灰,只能死死拽住嘶鸣惊恐的战马,茫然地等待狂王的命令。

    接下来是等待天亮与露面的敌人一战,还是放弃进攻赤谷城,直接撤走?

    狂王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本来想用于赤谷城的手段,却落到了自己头上,搬石头砸脚,疼得钻心。

    而在这烈焰耀眼的光芒下,他派去远处查探斥候发现,十里开外,确实有一支大军!

    那支军队本来等着袭营,见泥靡直接放弃了回援,便移动到了东南,列阵等待,正好与赤谷城一前一后,将狂王军堵在中间!若想离开,必然先击破敌人。

    “是汉军的衣着!”

    “旗号呢?”狂王追问。

    “那插在山岗的大旗上,好像是个汉人的文字。”

    “什么字?说!”狂王瞪大了眼,他必须知道敌人是谁!

    乌孙无文字,这不是难为斥候么?于是他写不出来,被狂王愤怒之下一刀砍了。

    那个昨夜差点被解忧公主一弩射杀的倒霉译长,刚从营地里逃出来,满脸灰黑。因为他识点汉字,便被狂王逼着跟斥候再去查探。

    等一刻后译长回来时,肩膀已经中了一矢,鲜血淋漓。他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报上了自己冒死看到那两面大旗上的字。

    “漢。”

    “还有‘任’!”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324章 一万年来谁著史

    烧了半夜后,便是烟火各半了,发光的余烬自火场中升起,仿若千万只新生的萤火虫到处飞舞。

    而来自热海的风,则将它们和浓烟一起往东南吹,正好将汉军与狂王军分隔开。但双方不断有斥候从浓烟中冒头,借着耀眼的火光,奉命查探对方布置,相互竞逐厮杀。

    但大部队是岿然不动的,任弘就站在在山岗上自己的旗帜下,一手捧着豆袋,让萝卜整个马嘴都伸进去咀嚼,一手轻轻抚摸它的马鬃。

    其余汉军士卒也在喂马,说来也奇,他们多是能忍十天半月不沐浴的邋遢懒汉,但只要一到河边,就会勤快地给自己的马儿洗刷,伺候它们比伺候媳妇还殷勤。

    靠着在车师等地不断补充,汉军得以拥有骑乘用的驮马,不打仗的时候,连小袋粮食都不舍得往战马身上放,哪敢让它们累着。从车师来此,一个月内赶了三千里路,就是为了眼下这场仗。

    后半夜时,杀人放火的赵汉儿带着河西曲及小月氏人回来了,虽然累了一晚上,但众人谈笑依旧,为自己的杰作傲然不已。

    任弘让自己的书记员小杨给他们记了大功,可心里却知道,夜袭纵火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休屠人负责外围警戒,金赏没经历过这样的大战,有些不安地过来询问任弘,是否现在就进攻?

    任弘抬起头:“得等天亮。”

    金赏不解:“为何不乘夜敌方混乱时袭击?”

    任弘摇头:“敌军集中在城下,不在营中,那一把火杀伤有限。”

    狂王也做了正确的选择,居然忍着没有回援,而是在赤谷东南角集中兵力,阵脚并未大乱,这让散兵游骑的骚扰夜袭未能取得最大成效,取巧结束了,一场硬仗是无法避免的。

    杨恽也提供了理论依据:“兵法云,火发于内,则早应之于外。火发兵静者,待而勿攻,极其火力,可从而从之,不可从而止。今火虽发,然敌军尚静,不可贸然进攻。”

    金赏觉得有些可惜:“但此时突袭,敌军不知我军多寡,若是天亮后……”

    毕竟一路来,他们打的都是以众凌寡的顺风仗,头一次遇到敌人比自己多。

    任弘道:“兵不在多在精,正所谓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夜间混战,敌人乱,我军也乱,纵然得胜,也容易让彼辈在夜色掩护下撤走。”

    “击走敌军不好?”金赏诧异,他们的得到的命令就是救援赤谷城。

    “当然不好。”

    天渐渐亮了,风向也一变,变成从东南往西北吹,正好将挡在面前的浓烟吹向热海,让两军能够借着火光相互看到对方。

    任弘扔了袋子,让萝卜自己低头嚼去,指着远方是己方三倍还多的敌军笑道:

    “因为这一战……”

    “我要全歼彼辈!”

    ……

    当天色渐渐亮起时,狂王心中没那么慌了。

    万幸营地起火时大军多在外面,此刻各路贵人、翕侯纷纷来到东南角向狂王禀报。狂王将四万骑主力分为十三翼,现在至少还有十翼半尚在,只是有的贵人找不到部众,有的部众则找不到翕侯,场面有些混乱。

    至于另外两翼半,或死于营中烈火,或各自逃散,找不到了。

    好在面前的浓烟被吹散后,他们也发现汉军实际上并不多,在十汉里外起伏的草原上布阵,未能站满两座山包,至多不过万余骑。

    “看来尚可一战。”

    狂王松了口气,勒令各翕侯在自己的本部周围展开阵势,准备天亮后与汉军决一死战。他前日以两倍的军力战胜了元贵靡,今日以三倍之兵抵挡汉军,并非不可能。

    寒冷的夜终于过去了,就在东方大亮,越来越耀眼的阳光盖过了火光,刺得折腾一夜又冷又累的狂王军睁不开眼时,他们身后,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吓得乌孙人纷纷回头。

    狂王军自己被烧,赤谷城东南角没人添柴,一夜之后火渐渐熄灭了,但已将长达十余丈的木墙彻底烧得枯焦脆弱,千疮百孔。此刻又被上千人从里面以戈戟猛地一推,彻底垮塌砸落,轰隆作响,扬起了无数炭灰烟烬。

    赤谷城如他们所愿,缺了个口,但狂王军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因为从那飘飘扬扬的灰烬中,走出来一队又一队汉军,他们踩着满地尘埃而行,地面还有些烫脚,这也算“赴汤蹈火”了,但众人的步伐没有迟疑,鱼贯而出后,在城外被填平的沟壑前,两千人列出了一个整齐的方阵。

    傅介子左手被箭贯穿,用布带吊在脖子上几乎动不了,但纵只剩下一只手,也能发号施令。

    他拒绝了冯奉世的协助,缓缓抽出环首刀,刀尖指向前方三万余骑敌军,也指明十余里外开始列阵的友军。

    指着太阳。

    西域都护发出了大笑:

    “看啊。”

    “贼虏已被我军包围了!”

    ……

    任弘也看到破城而出,配合自己将敌军“包围”的袍泽,这果然是傅介子的风格。

    黎明的风吹得大旗猎猎作响,他骑上了萝卜,部下们也依次上马,列阵等待骑都尉最后的命令。

    当任弘纵马从阵列前掠过时,他看到辛庆忌已经戴上了那可怖的青铜兽面,陇西曲的良家子们也效仿,自己做了木面具挂脸上,手艺高低不等,有的丑陋有的滑稽,但面具后背,都是一张憋足了劲的脸。

    作为追随任弘最早的一支部队,他们几乎每匹战马都镶了马蹄铁,金城的汉子们时常唠叨,觉得“铁骑”之名应该专属于自己。而等韩曲长在焉耆扮演“牛魔王”后,金城曲又有了新的标志:头盔上镶嵌牛角,任弘从他们面前骑从而过时,众人发出的呼喊也好似哞哞牛叫。

    天水曲的曲长张要离没太出彩的地方,领兵也中规中矩,但已经升为屯长的甘延寿却是个特例。甘延寿年纪虽小却力大无穷,手里所持的武器不是一般的矛戟,而是一杆“戚锌”,也可称之为钺戟。将劈砍用的斧钺与与刺杀的直刃用一根长木柄组装而成,可劈可刺,很符合甘延寿的风格。

    这三曲部置在中央靠前位置,是待会进攻的主力。

    赵汉儿和河西曲以轻骑为主,武器装备各一,甚至连甲胄衣裳颜色也五花八门,看似杂兵,可这一路来,数他们立的功劳最多。只是放了一夜火后有些疲倦,任弘让他们留在自己身边,作为中军守护大旗。

    还有小月氏和金赏的休屠骑,则部署在两翼,左右各三千骑。

    整个阵列,犹如一个两翼向外的“v”字,此乃骑兵常用的雁阵,也是极其嚣张的阵列,这是要将三倍于己的敌军包围吃掉的架势啊!

    膨胀了,西安侯真的膨胀了。

    机会难得,任弘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声音不够大不要紧,被风声掩盖不要紧,反正有老韩这人肉扩音器帮他复述。

    他勒马于军前:“弘募兵时曾言,少年锦带佩吴钩,单骑匹马觅封侯。”

    “那是自夸,好让二三子能追随于我。”

    韩敢当帮任弘重复此言后,惹来了众人哈哈大笑,甘延寿也舔了舔嘴唇,他们确实“上当”了,这才有了这场如梦如幻的远征。

    “而今日之后,我会用另外两句话,来夸诸位。”

    任弘扫视眼前的万骑之众,手指着天:

    “一万年来谁著史。”

    “三千里外欲封侯!”

    众人面面相觑,有点文化的良家子听懂了著史。

    没文化的恶少年轻侠们听懂了封侯。

    任弘点着紧随自己的杨恽道:“杨司马丞的外祖父是太史令子长公,他写了一本《太史公书》。里面记载了从三皇五帝到孝武,一万年里发生的史事。”

    “记了孝武朝时征伐四夷的战争,记了马邑之围,记了河南、河西、漠北之役,记了卫霍,记了程不识、李广、苏建、张骞、赵破奴、荀彘、路博德等人。”

    “吾等功绩不能及卫霍,但也能和孝武时的诸位将军列侯比一比了!”

    “从车师到热海,逾沙漠,降危须,服焉耆,尽收山南匈奴属邦,渡开都水,捣日逐王庭,烧其庭穴,转战三千里,斩首虏近万,助我为乌孙肥王报仇。”

    每个人都将头昂得老高,尤其是那些立了功得到公开表彰的众人。

    任弘道:“以上种种,足以夸耀半生,但诸君,真正的大功,尚在眼前!”

    他指着前方敌军:“且随我打赢这一仗,没错,吾等要以寡敌众,以一敌三。但却要全歼伪王泥靡,解赤谷之围。”

    “今日之后,有人将腰缠黄金百斤!”

    来自河西、金城的恶少年和想要打仗养家的老卒罗延寿等人眼睛亮了。

    “今日之后,有人将封侯赏爵!”

    甘延寿握紧了手里的钺戟,辛庆忌触了触青铜面具,两位小郎君跃跃欲试,西安侯二十封侯,霍将军十八封侯,但比他们还年轻的军功侯,自有汉以来还没出过吧?

    “今日之后,也会有史官为我作传,为汝等作传!吾等将留名于史册!不惭先辈英杰!”

    连一向冷静的杨恽,旁听的金赏都有些难忍激动了,毕竟都是年轻人啊,杨恽在身上到处摸着笔和简牍,真想立刻记下这些话。

    士气已经达到了顶峰,汉军高举武器为西安侯彩,他们的呼啸已彻底盖过了风声,好似一只大雁张开了双翼,呼呼振翅。

    言尽于此,任弘转过身,拔剑指着数里外,已经展开十翼骑从,准备好大战一场的狂王鸦羽大纛。

    “雁翎阵,前进!”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325章 西凉铁锤

    任弘那面绣着“任”字的大旗轻轻摇动,只留两千人留在本阵,其余则结成雁翎阵前行,迎战狂王军。

    这是一场刷新乌孙人认识的战斗。

    草原上的骑兵大规模交战之法,与百骑遭遇的乱战散斗不同。一般是组织百人为一批次,轮番冲击上前施射,前队射完一轮后横向移动,让出位置,次队再冲。若敌人遇箭溃乱,则直接冲将进去,用刀和短矛结束战斗。若敌人不乱,则反复驰射,同时设法包围,下马步射。

    这是匈奴、乌孙、月氏、康居众多行国的作战规则,没有例外。

    所以战场范围往往很大,伤亡却很小,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互放风筝,你射我我射你,只有胜券在握才会对冲缠斗在一起结束战斗。

    可今日,狂王军左边有尚在冒烟的营地火场阻拦,后方是赤谷城,曾以两千人击败乌就屠万骑的汉军步卒正结成方阵压过来。

    正面和右前方则被汉军骑兵展开的雁翎阵堵住,局促狭窄的空间,难以施展乌孙人擅长的反复纠缠驰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在狂王命令下,两翼六千余骑被安置在后,抵御汉军步卒靠近,剩下八翼两万余骑展开,径直向前冲,想靠人马众多取得胜利!

    从金赏的角度看去,最先与狂王军接战的,是雁翎阵两翅位置的休屠部和小月氏,月氏和乌孙也是恩怨纠葛上百年老冤家了,交手后用草原行国的惯例作战,居然打得势均力敌。

    而对上休屠军的几翼乌孙人,虽然人数更多些,但竟被休屠部打出了优势。一来汉军士气正旺,而狂王军还没从大火的恐吓中缓过来。再者休屠部投靠大汉后,不再像过去那般寒酸了,起码将箭簇统统都换成了铁制,已有右贤王精锐的实力。

    但休屠部显然也留了一手,两边的战斗看似剧烈,实际上中箭落马的人竟没几个,都只是到中央乱放一通箭便立刻遁走后退,默契得很——看来谁都没尽全力,小月氏和休屠人不愿死战付出伤亡,那几翼乌孙贵人也在观察形势,乐得划水,各有各的打算,这世上果然全是聪明人啊。

    看得任弘直摇头,骂道:“小月氏人不老实啊,秺侯,你家休屠骑亦然。”

    金赏有很多身份,先帝亲信,霍光女婿,大汉忠良金日磾的儿子,但就没拿自己当休屠胡首领,听了任弘这略带讽刺的话,竟无奈颔首道:

    “西安侯说得对,属国羌胡义从骑就是这毛病,难以死战,其心有异啊!”

    喂喂你的意思是他们非你族类?

    但剩下中间的三翼乌孙人就没这么幸运,他们面对的是金城、天水、陇西三曲“西凉铁骑”。众人皆是汉儿,参战奔的就是前程,被任弘演讲激励,铆足了劲往前冲。

    没有像小月氏、休屠部作战那样,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来回驰射交手,而是慢跑至百步左右时,忽然催动马匹,加速向正准备开弓对射的狂王军冲来!

    金城曲位于最中央,担当的是雁翎阵喙部的角色,从乌孙人的视角看,只见在韩敢当带领下,一大群身被重甲的牛角盔上下晃动,手中不擎弓弩,反倒持着长矛长戟。

    在凉州有种说法,说羌人性坚刚勇猛,得因为西方金行之气焉。

    或许有点道理,金城百姓与羌人杂处,逐渐也沾染了这种刚猛金行之气。当地轻侠学了羌骑那种果于触突的作战方式,相比于用箭慢慢磨死对方,他们更乐意挺矛直刺,要么自己死,要么敌人死,能快些结束就好。

    再加上年初不少人跟着任弘在冰河、湟水两败羌人,得了大笔赏赐,事后自己置办了甲胄,也跟良家子一样能披甲而战了,更加无所畏惧。

    金城骑兵铁蹄飞速靠近至五十步时,随着韩敢当一声震天大喝,冷冰冰的矛戟被陆续放平。

    乌孙人见对方甲胄精良,四散而走,但仍有人规避不及,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前排,使得只来得及射了两轮箭的乌孙骑人仰马翻,韩敢当的长戟更是直接贯穿了一个贵人的身体。

    “撤!再冲一次,再扎深些!”

    韩敢当是真正的命令靠吼,一嗓子吆喝后,金城骑很快就撤了出去,队列横过阵前。而其身后,又有一屯准备已久的金城铁骑催动战马,呼啸而至,新一波冲击开始了……

    这种放弃了驰射,纯粹靠突击的重骑兵,是乌孙人过去百年间未曾遇到的。

    匈奴大单于帐下的千余精锐虽也有突骑之效,但从未来过西域,只在漠北之战护送伊稚斜突围。安息的帕提亚重骑兵虽无敌于西亚,但隔着好几个国家,没和乌孙开过战。

    就这样,金城曲各屯反复冲击,乌孙人猝不及防,只能以弓箭反击。但他们的箭矢射在对方的铁甲上,造不成太大伤害,汉军的铁矛长戟锐利无比,惨如蜂虿,只要划过身体,就能让乌孙人皮开肉绽。

    而旁边两翼乌孙人也没好到哪去,天水曲与陇西曲以良家子为主,他们的甲兵同样精良,但作战方式更传统些,突击与驰射皆具。

    这并不意味着乌孙人能占到便宜,而是不论远战近战,皆落下风。

    从秦国开始,六郡便以骑兵闻名,汉高祖进入关中后,想要建立自己的骑兵部队,还是得以旧秦人为基础。到了文景孝武,六郡骑射之风更是一代胜过一代,屡出名将勇士,成了羽林郎的首选兵源地。

    全职当兵从军的六郡良家子,驰射功夫丝毫不比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乌孙人差,先前西安侯还与几个曲长、屯长闲聊,说打完这场仗,应募从军的众人大概就要解散了,但若有人还愿跟着他,西安侯会为他们置办些马具,让骑马更容易些,结果……

    侮辱!天水、陇西的良家子皆将此视为极大的羞辱!

    没有那些所谓的新马具,他们就骑不动马开不了弓了?

    众人还以为西安侯是在故意说反话,提醒他们骑射生疏了,今日便要好好证明自己。比如那辛庆忌,年纪轻轻,却能做到在马上只靠腿夹着马腹,双手脱缰开弓瞄准,准头还极佳,接连射落几名乌孙贵人。

    而天水曲的甘延寿,则是在混战中大显身手。

    战场本就不宽,骑兵冲在一起后人挨着人,马靠着马,拥挤不堪,无法抽身,此时便只能短兵相接了。

    一般汉兵是手持环首刀,往对方乱劈,甘延寿手里的兵器则是钺戟,可用于刺杀,也能用于劈砍。

    这兵刃重达上百汉斤,在甘延寿满是肌肉的双手轮起却如小木棍般灵巧,但劈在乌孙人身却丝毫不轻柔,每次挥舞,都会将一个乌孙人劈落下马。

    也不知甘延寿劈死了多少人,最后钺刃都卷曲了,他索性换了用法,直接往敌人脑袋上硬砸,一时间乌孙人避之不及,无人敢近其五步之内。

    西凉铁骑三曲如同一根三叉戟,就这般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奉命对付他们的三翼乌孙人被打得鬼哭狼嚎,象是被绞碎的杂草,没有抵抗的余地。

    要知道,他们的人数,整整是对方三倍啊!

    三翼的败退,如同浇了狂王一头凉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恐怕低估了汉军,现在的情况,不该再考虑胜利,而应考虑如何脱身了。

    但首先,狂王不得不将布置在后方的一翼调到前面来,想要前方阻止岌岌可危的溃败。

    这种顾前不顾后,将导致严重的恶果。

    这一翼三千余骑的驰援不过是抱薪救火,在西凉铁骑猛烈撞击下,生力军反而被败兵裹挟,开始了溃败。曾对元贵靡追亡逐北的他们,此刻却像被铁器敲打的陶瓶般分崩离析,四处都是惨叫声。

    但败也没法往前走,只能往后挤,乌孙人只顾着势不可挡的西凉铁骑,却忽视了后方两千汉军步卒,在缓慢而坚定地朝战场靠近。

    等乌孙人听到后方的横吹鼓点声,回过头后才发现,那座曾让乌就屠上万骑都未能撼动的大山,已挪到了身后不远处,一步一步,带着满山的戈矛丛林,朝自己压来。

    别人统率的步卒是不动如山,傅介子用兵,却是运动如山!

    你不来?山来!

    那奉泥靡之命阻止他们的一翼乌孙兵呢?他们似乎怕了这支步卒,居然抛下了大部队,平移向南方撤离,大概是想从两军交锋的缝隙里逃出去。

    那些人是幸运的,他们赶在被大山压平前溜走了。

    后世常将骑兵比喻成锤,而步兵是铁砧,双方配合可创造最大战果。

    可今日,更像是任弘还握着西凉铁锤与狂王搏杀,而后面的傅介子却等不耐烦,直接拎着着铁砧砸了上来!

    像极了傅介子持节捅死楼兰王那一幕,西域都护指挥着笨重的铁砧不由分说,敲打在濒临崩溃的乌孙人侧后方,将他们脊背都砸垮了。

    冯奉世命令材官不断弯腰用脚协助上弦,再端起弩机收割着乌孙人马的性命。郑吉带领手持丈八酋矛的长兵从空隙里靠前,将乌孙骑手戳下马来。

    只要敌人一落马,在孙千万曲长带领下,便有数百把戈头起起落落,溅起血花,将其啄砍致死。最后由甲士持刀盾顶上,进一步挤压乌孙人战斗空间,逼迫他们弃马步战,丧失了最后一点优势……

    而西凉铁骑也在不断向前,此刻真像被任弘用右手控制的铁锤,开始握紧,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发力,朝被铁砧挤压的狂王军狠狠捶去!

    火星四溅。

    让他们尖叫、变形、粉碎!

    虽然两翼还在磨磨蹭蹭的战斗,但战场中央,似乎胜负已分。

    任弘还在不断让人举旗发号施令,越是接近结束越是谨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南边,始终盯着那支“临阵脱逃”,即将离开战场乌孙一翼。

    “吾等要赢了?”

    而金赏却没注意到,他已松了口气,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部曲去收割胜利,开始寻找狂王的位置了。

    在混乱的战场中找了半天,金赏终于发现了狂王鸦羽大纛的影子,那是整整一翼数千骑的乌孙人,居然正在朝东北方撤离,想要穿过火焰刚刚熄灭的营地。

    金赏连忙指着那儿道:

    “西安侯,泥靡想逃!”

第326章 王对王

    盯着狂王方位的不止金赏一人,在战场中央西凉铁骑和都护军胜利会师,胜负几已确定的时候,几乎所有曲长、屯长的眼睛,都瞄上了那显眼的鸦羽大纛。

    虽然任弘定了“西凉铁骑”为募骑们统一的番号,离开敦煌后四五千里的同甘共苦也让他们真正凝成一体,但各曲之间的竞争和鄙视链依然严重。

    对外他们同仇敌忾,不管是对乌孙人匈奴人还是外州人。

    可对内时和和睦睦,你谦我让?那根本不是凉州风气!

    于是几乎是同时,基本解决完面前敌人的几个曲,都匆匆派人过去追击。

    陇西曲率先击破前方敌人,辛庆忌回过头看了一眼山包上高悬的司马旗,西安侯确实在示意他们追敌,勿使泥靡走脱,遂让屯长收拾残局,他亲自带着数百人追了过去。

    天水曲也不敢落后,张要离点了自己最得力屯长的字:

    “君况!”

    “诺!”甘延寿将已经彻底变钝只能当锤头用的钺戟狠狠砸在一个敌人身上,将其连人带马轰倒在地,大声回应张要离。

    “追!勿后于陇西曲!”

    张要离话音刚落,甘延寿身边一人便立刻纵马而出,却是升为队率的罗延寿。

    他们追击的方向是仍在冒着烟,一些地方还有零星火焰的狂王大营,

    刚开始甘延寿等人紧随辛庆忌之后,直到一支从泥靡那一翼中分出的乌孙人,似是要来阻止追兵的。

    对方也有数百骑,两边直接撞到了一起,甘延寿已弃了钺戟,改使环刀,劈死一敌后,却看到罗延寿与三个乌孙人缠斗在一起。他们正手持直刀与短矛,对着罗延寿疯狂砍劈,罗延寿甲胄虽厚也经不住这样围攻,所持的盾牌抵挡猛击,仿佛要向内爆开,碎裂的木片从他手边落下。

    甘延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纵马过去帮忙,以一敌二,边走边战,他身后响起了马匹凄厉的嘶吼和罗延寿的痛呼,甘延寿却无法分心去看。

    待到他解决二人后一回头,己方已经获胜,对方再度溃散而走,但视线里却不见了罗延寿身影,在地上找了一会,才在尸体堆里发现了他,被压在倒地的坐骑之下。

    罗延寿还有气,不停哼哼,受了重伤,应是斩杀对方后,马匹轰然倒地,将他也压在了身下。

    甘延寿发现他肩膀处中有一道很深的伤,被马压住的腿也流了血,脸色十分难看,但却对朝他走来的甘延寿骂道:“别管我,去追贼酋!”

    前方很远之外,辛庆忌的人马也解决了一波拦截之兵,继续朝狂王逃走的方向追击,再不赶快,功劳就是别人的了。

    但甘延寿却毫不迟疑,来到罗延寿身边,双臂发力,竟直接将笨重的马匹尸体扛起掀开,将罗延寿拽出来。

    就这样抱着他,踩着满地鲜血与火灰离开这片战场。

    罗延寿面色惨白,仍在痛骂甘延寿错失封侯良机:“竖子啊竖子,那不是泥靡,是百斤黄金啊,战前你不是说,要斩了他的头颅献给西安侯么……”

    甘延寿年纪虽轻,却有自己的固执,他无动于衷,将罗延寿轻轻放在自己坐骑上面,招呼属下带着其他伤员,牵着马往来的方向走去,拍了骂骂咧咧的罗延寿一下,让他闭嘴。

    “功劳没了还能再挣,你若死了,屯里就只剩我一个叫‘延寿’的人了!”

    ……

    没有什么能阻止辛庆忌完成这场追杀。

    被火烧了一夜的营地里,尽是焦黑的木炭和发光的火烬,以及人牲畜和人烧焦的骨头,不少乌孙人已被烤成了焦炭,衣裳甲胄全成灰屑,身形扭曲地倒在地上。

    火虽然熄灭了,但周围的地面依然还有些热气,套在甲胄里的辛庆忌流了一身汗,摸了摸自己的青铜面具,竟也有些发烫,若是再烫一些,就能在他白净的脸上留下可怕的伤疤了,或许那之后他便不必戴面具也能吓唬到人。

    追杀已经持续了一刻,在汉军各曲都派人加入追击后,狂王的人陆续散尽,但只要辛庆忌盯得罪死,他跟着泥靡的鸦羽大纛进了营地深处。发现敌人的马中箭倒地,鸦羽大纛也弃了,成了陇西曲的战利品,只是泥靡本人却不见踪迹。

    没了坐骑,人也走不了多远,辛庆忌让自己的部下步行分散索敌,寻找灰烬里的脚印。

    一道烧得坍塌的土台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朝辛庆忌射来一箭,快到他无从躲避,只能下意识地一倾身子,那箭正辛庆忌中面门!

    那人松了口气打算收弓离开,却不料本应中箭身死的辛庆忌忽然起身,反手给他来了一箭!

    等辛庆忌走到面前时,这位胸口中箭跪在地上的乌孙贵人才愕然发现,这汉将脸上竟罩着一块青铜兽面,自己的箭只射出了一个凹凸,让辛庆忌额头破了皮。

    而辛庆忌比他更加惊愕,因为此人竟是一头花白头发,面容苍老,与三十出头的泥靡全然不像啊。

    “泥靡何在?”

    辛庆忌拔刃威胁这乌孙贵人,但他只是哈哈大笑,嘀咕了几句听不懂的乌孙话,垂下头死去了。

    辛庆忌感到一丝心悸,连忙离开此处,出了烧焦的营地后,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但他已经追得太远,远到看不见西安侯的旗号。

    只是远方约十汉里外,先前那一翼躲避傅介子的步卒方阵,脱离了战场,好似要往外逃的乌孙骑从。

    此时却已在外围兜了个圈,忽然转向,朝西安侯和金赏的中军大旗杀去!

    ……

    “不好!”

    汉军指挥中枢,矮矮的山包上,金赏终于有了警觉,看着远处朝己方杀来的三四千骑,大惊失色。

    “那是诈败的偏师?乌孙人也会此计?”

    “然也,乌孙之民刚恶,贪狼无信,但不要因其野蛮那一面,而忘了他们草原行国狡诈的一面。”

    任弘指着那越来越近的敌人道:“若我所猜不错,泥靡根本不在他的鸦羽大纛下,而在这一翼中!”

    眼下己方各曲或与剩余的敌军缠斗,或追击残敌去了,甚至来不及回援,而此处只剩下赵汉儿的河西曲一千骑,以及金赏身边千余休屠人了。

    金赏愕然:“泥靡为何不乘机逃走,他想做什么?”

    任弘道:“或许原本是想脱身的,但跑到一半后悔了,欲孤注一掷冲一冲我中军,若能侥幸取胜,斩了我的头颅而去,纵然输了此役,也是虽败犹荣啊。”

    对方已至两里之内,而己方各曲,还在五六里外往回赶,金赏有点慌:“那吾等该如何应对?”

    “当然是遂他心意,将对将,王对王!”

    任弘如是说,却带着赵汉儿和河西曲的士卒开始离开山岗,打算战略转移,运动歼敌。

    而将那吸引仇恨的任字旗,则留给了身为休屠王孙子的金赏,让他带着休屠部千余人依靠弓弩,坚守此地片刻。

    金赏很紧张:“西安侯这是……”

    什么事都不干躺赢?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任弘笑道:“秺侯莫慌,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

    让金赏挡枪拖延时间,而自己“运动歼敌”,这是否真是任弘计划的一部分不知道,但狂王确实是上当了。

    开战之前,狂王耍了个小小的花招,他将嫡系部众安置在后,让最信任的翕侯持鸦羽大纛在前,以备不测。

    当发现自己低估了汉军,败局已定时,狂王便假意带嫡系脱逃,在离开无比拥挤乌孙人难以施展骑射的战场中央后,又绕了个大圈向汉军那孤零零的中军大旗进发。

    狂王还是不甘心一败涂地,这样做或能吸引汉军匆忙回援,让自己的部众多逃走些,狂王知道,没了他们,自己也无法立足。

    再者,统领这些汉军的是肥王和解忧公主的女婿任弘,若能斩了他,纵使部众尽失,狂王心里也能好受些。携其头颅回到七河,反正元贵靡已经彻底被打断了骨头,而汉军不可能在乌孙永远驻扎下去,他依然有机会复起。

    自以为得计,谁能想到,对方竟和他玩了一模一样的招数!

    猛攻了片刻后狂王就发现不对劲,那矮矮丘陵上守着“任”字旗帜的皆是附庸于汉军的胡人义从骑,战力不强,只艰难挡住猛攻。反倒是提前撤离,在外围与他们兜圈子的那支部队,看装束尽是汉家骑士。

    他自知中计,立刻准备撤离,但任弘却已与赵汉儿带着河西曲的骑从们追了上来,紧咬不放,拖了狂王片刻后,回援的各曲也已抵达。

    这下泥靡被汉军团团围住,想走也走不了了,只一念之差,他就错过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汉军不忙着进攻,似乎是想生擒狂王,他们在慢慢收拢包围圈,不断施射削弱狂王的手下。眼下狂王身边的骑从越来越少,从三千余骑锐减到不足千骑,他们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最后挤在了一起,箭矢也几乎耗尽。

    人数只剩数百,突围无望,也不可能有部众来救。

    狂王已是山穷水尽,他不甘地看着远处,那在外兜了一圈发发汗后,重新回到“任”字旗下的汉将,应是任弘无误。

    尽管知道不太可能,但狂王仍做出了的选择,在汉军暂时停止射箭,要乌孙人投降之时,狂王迈步上前,将手里的那杆矛,重重插在地面上。

    而后右手拔出短剑,将用金箔雕刻出繁复华丽的剑鞘扔到一旁,抬起剑尖,遥遥指向了正在看他的任弘。

    狂王那些伤痕累累,面露绝望的部众,响应了他们的昆弥最后一个命令,随着他,喊出了泥靡曾对元贵靡怒喝的话。

    “任弘。”

    “斗来!”

    ……

    任弘知道,乌孙人、匈奴人内战时,皆有战前挑战决斗的习俗,或首领对首领,如此能最大程度减轻部落内斗的消耗,或出百余勇士交战,胜利一方将士气大涨。

    元贵靡当初怯怯未敢应战,军中顿时士气大落。

    西安侯点了点头,打消了生擒狂王的想法,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狂王的挑战。

    任弘站起身来,脱掉了大氅,又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围得死死的汉军骑从士卒后退,空出了直径数百步的空地。

    狂王面露惊喜,让自己的部众也后退,他自己则走上前来,打算迎接任弘的挑战。

    但任弘没有动,只是在士卒退到安全距离后,高高举起了手。

    随他手一同举高的,是两千张士卒以大拇指拉开的弓弩!

    在任弘将手重重挥下时,无数利箭离弦而出,漫天箭矢降临空地,如同小雨窸窸窣窣,然后是痛苦的哀嚎的惨叫。

    任弘一共三次抬手,三次挥手,直到空地中再无一个站立的人。

    等士卒们让开后,再看向场中,狂王的嫡系部众以各种姿势惨死于箭下,亦有不少人只是受了伤苟延残喘。

    而被所有箭矢瞄准的狂王,已跪倒在中央,纵然他身上穿着基泰式的铁鳞甲,皮革背心上钉金属片,胸口有圆形护心甲,尖顶的青铜头盔紧紧罩在头顶,防护十分到位。但箭矢太多太利,滴水尚能穿石,何况箭簇?

    箭枝从各个方位穿透了他的身体,几乎将狂王变成了筛子,身上盛开了鸟羽的花,鲜血流淌在土地上,渗入石缝中。

    而泥靡那垂落的手中,依然握着那把想用来挑战任弘的短剑。

    这场战役至此结束了,任弘打发士卒们去收拾战场,他也准备去见见傅介子。

    只是杨恽目睹这一幕后,感慨良多,来到任弘身旁,幽幽地说道:“君侯,方才这泥靡是想与你将对将搏杀一场吧。”

    “是么?”任弘拍着身上的灰土:“我还以为他在骂我。”

    杨恽老毛病又犯了,啰嗦了起来:“这架势,一看便知是斗将,项籍也曾挑战过高皇帝,君侯不应战是对的,高皇帝当年也回了项羽八个字,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任弘今天却有些不耐烦了,反问:“子幼,你会乌孙语?”

    杨恽再有本事,外语也不是说会就会的,只能摇头。

    这就对了,西方有通天塔的传说,上帝让人类有了各自不同的语言,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之间不能好好说话啊,虽然同文同种也会鸡同鸭讲。

    而有的时候,对有些人,确实是不必浪费唇舌,只需要用武器和利箭来与他们交流!

    听了杨恽的回答后,乌孙语至少四级,但就是听不懂狂王挑战话语的任弘笑道:

    “巧了,我也不太会!”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27章 短小

    ps:好像审核卡住了没出来。

    ……

    狂王及其嫡系部众尽死于任弘中军大旗之前后,正面战场的战斗也接近尾声,遭到西凉铁骑三曲和都护军夹击的各翼自不必说,皆被打得支离破碎,星散瓦解。

    至于先前与小月氏、休屠部打得“势均力敌”的各翼,他们双方起码互射了上万支箭,伤亡却不过几百。但在汉军正面取得胜势后,眼看战役即将胜利,小月氏和休屠部忽然发力,一改先前的巡梭不进,竟追着乌孙人穷追猛打,哪怕对方请降也不停下,非得任弘派传令兵来下令收刀纳降,才止住杀戮。

    “义从骑和属国骑果然只能打顺风仗。”

    任弘从至少上万投降的乌孙骑从边上路过时心里如此嘀咕,硬仗里最靠得住的,果然还是汉家子弟兵啊。

    狂王已死的消息传遍了战场,辛庆忌也持着鸦羽大纛来献,其余人正在收拾战场。

    目光所及,四处遍布尸骸,多数是乌孙人和他们的战马,间或有身着赤甲的汉军士卒。

    草原上的食腐鸟类最是机敏,老远就能嗅到鲜血的味道,成群乌鸦在头顶盘旋,它们是乌孙人世代崇拜的鸟儿,打完仗后将敌人尸体留在原地喂这些圣鸟是乌孙传统,秃鹫也加入了就餐,个头极大,竟也不怕人,一只接一只落在枯树和大石头上,旁观汉军收敛袍泽尸首,将他们抬到边上整齐摆放,伤亡小并不意味着无人丧生。

    任弘就是在一队安静躺在地上的汉军士卒尸体边上遇到了郑吉,朝他挥手:“子荣!”

    郑吉身材短小,字子荣。这位来自会稽不足七尺的南方小个子,却手持一杆足足有他三倍高的长矛,看上去有些滑稽。

    没办法,汉军之制:短者持矛戟,长(g)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高个要么被选为骑士,要么玩弓弩去了,普遍矮小的普通人,就负责持矛戟和戈。

    傅介子就曾开玩笑,说靠了士兵本人短小的衬托,才能显得“戈矛如林”。

    反倒是孙千万这种身材高大还爱以戈为武器的,才是异数。

    时隔数年再见,郑吉已经要对任弘施大礼了,孙千万则拉着他去见傅介子:“傅公守城时受了伤,手臂被箭矢穿透,却硬撑着指挥吾等出城。”

    等任弘来到都护军边上时,得知来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这群兵卒有些激动。这里面有不少稚嫩的面孔,郑吉告诉任弘,里面不少人就是这两三年间,听了任弘匹马上天山,一人灭一国,斩酋首献于北阙封列侯的故事,才毅然参军应募,来到西域吃沙子的。

    任弘朝他们作揖:“诸君辛苦了,若非汝等在后堵截,此战恐怕难以完胜。”

    “是西安侯和义阳侯指挥有方!”

    都护军欢欢嚷嚷的,不拘礼度,傅介子带兵方式有点像李广,平日里管理松懈,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侯,只有作战时才约束分明,是那种靠个人魅力带兵而非制度的人,也由此得士卒爱戴。

    而赵充国则与之相反,更似程不识,治军至严。

    傅介子确实如孙千万所言,伤得不轻,作战时硬撑着指挥,打完仗便一下子松懈了,整个人虚弱而疲倦。

    正好解忧公主派出来的医者为傅介子处置手臂上再度裂开流血的伤口,赤谷城条件简陋,仍是用最原始的办法。

    医者替傅介子褪去衣甲,小心翼翼地将干净的刀子放在炭火中烧红,傅介子却言谈依旧,问任弘行军路线,得到答案后笑道:

    “果与我和常大夫预料的不错。”

    又听任弘讲了破交河降焉耆,横扫日逐王庭,将先贤掸老巢彻底端掉的事,更是直呼壮哉,往嘴里灌了酒,这时候医者将烧红的刀子贴到箭矢造成的伤口上,一时间滋滋作响,旁人皆面露不忍,任弘甚至闻到了灼烧皮肉的焦臭之味。

    傅介子却一声都没哼,只咧嘴道:

    “没想到自己的肉也这么香。”

    医者灼烧手臂另一侧箭孔时,他又看向任弘:“道远啊,等收拾完战场,替老夫做份大盘鸡罢,想吃了。”

    “诺!”

    任弘一愣,应了下来,傅介子明明痛得钻心,双拳紧握,却还在笑,将这可能会让他一只手臂废掉的伤说得轻描淡写:

    “血流多了点。”

    “得好好补补!”

    ……

    傅介子无性命之忧,任弘也只能以自己浅薄的后世医学常识,叮嘱了医者一些处理疮伤要注意的事项,便被老傅打发走,去赤谷城外拜见解忧公主了。

    任弘先遇到了小舅子刘万年,他手下那一千莎车兵弱,傅介子就没带着出城凑数了,只让他“保护城池”,眼下陆续开出,协助汉军收拾战场,看押降兵,遇到任弘后还抱怨了几句,为没参与这场大战感到遗憾。

    至于解忧公主自己,也带着奴仆女婢们出城,一如守城那几日一样,负责伤患,这年头战场上直接战死的人,远没有战后伤口溃烂发疽而亡的多,任弘得想办法防止更多人感染而死,幸好现在是冬天,气候寒冷。

    解忧公主正亲自抱着一大罐水壶,身后冯夫人则提着饭篓,要去给苦战一场士卒们送饮水饭食,任弘远远见到她后连忙下马,几步上前下拜道:“楚主……”

    解忧公主笑道:“还叫楚主?”

    任弘才改了口:“母亲!”

    解忧打量任弘,颔首道:”成了君侯后,气度果与先前做使者时不同了,但那份敢冒险翻天山,借兵灭龟兹的胆气,却更胜从前!瑶光可好?“

    “若非婴孩初生离不开,她也要随我前来。”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更何况任弘这次做了她意想不到的壮举,遂招手让身后一个携壶浆的孩子上前,这少年十岁出头虎头虎脑,容貌与肥王有些类似,乃是解忧的幼子大乐。

    “来见见汝姊夫,吾等能活下来,全靠了他数千里驰援。”

    解忧带着大乐朝任弘行了大礼,弄得西安侯连忙避让口称折寿。

    “素光在城中,城外杀声四起,她胆小害怕,倒是大乐主动随我出来。”

    任弘看着大乐,他年纪虽小,但腰上已挂着刀,背后还背着弓,好似个小护卫般走在解忧身边,战场上满是尸体和呻吟,他也不曾畏惧,遂笑道:“大乐,你就不怕?”

    “不怕,我已能开半石弓,亦能在城墙上开弓退敌!随傅公出城击贼!“

    大乐昂着头,碧蓝眼珠里的无畏,倒是让任弘似曾相识。

    赤谷城之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还有很多麻烦并未了解,比如元贵靡和右大将被泥靡击败后,带着不到三千骑向西溃败,狂王的同母弟乌就屠提万骑之兵去追,也不知结果如何,乌孙的新昆弥生死不知。

    而先前北撤回去救其部众的匈奴大军,虽让任弘钻了空挡,但眼下天山已北已普降大雪,赵充国、韩增的主力与匈奴人碰上没?气候对他们很不利啊。

    不过眼下还有个烂摊子需要立刻解决。

    任弘向解忧公主禀道:“泥靡已死,其部众逃走了几千,死了几千,还有至少两万人投降。”

    军中一些人叫嚣着统统杀了充军功,但这些俘虏究竟如何处置,还得听听解忧公主的意见,毕竟这关系到此战后乌孙形势。

    既然任弘询问她的意见,解忧也不客气:“追随泥靡反叛的贵人和翕侯,其中一些人是其死忠,或背叛了肥王,参与刺杀,一旦擒获必须处死!比如那若……”

    “母亲,若呼昨日便被我手刃,舅翁之仇已经报了。”任弘告诉解忧公主这好消息,让她微微一愣,更加明白为何常惠与傅介子对任弘如此信任了。

    他做事,确实从不让人失望,解忧不由暗暗庆幸,当初将女儿托付给他,力劝肥王答应婚事,真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

    解忧又对任弘道谢偶,继续道:“但也有一些是被泥靡裹挟,可甄别后留下他们,至于普通乌孙人,不过是跟着领主举兵,随波逐流,罪不在彼。每个人身后,都是一户牧民,若是杀戮太重,反而会逼着七河、伊列水的乌孙人继续追随乌就屠。可以留下他们,对着热海和苍天发誓效忠。”

    任弘颔首:“此老成谋国之策,经此一战,众人胆丧,留下他们倒是简单,只是我听说乌孙昆弥(元贵靡)……”

    “我儿如今生死不知。”解忧摇头:“你考虑得不错,乌孙民刚恶,贪狼无信,即便元贵靡安然归来,在乌孙人眼里,一个惨败的昆弥,便不是真正的昆弥,不值得尊敬与效忠。”

    “乌孙方遭大乱,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人,一轮新的太阳。”解忧此言意味深长。

    “母亲的意思是……”任弘看向解忧的两个儿子,莫非她要废长立幼?刘万年不靠谱,且要继承他丈人莎车王之位,同时做乌孙和莎车的王?汉朝绝不会同意。而大乐虽看上去有胆气但年纪太小

    解忧抬起头,笑容是任弘先前来乌孙时,在她脸上未曾见到的张扬与自信:

    “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效忠于我——汉乌孙国的解忧太后!”

第328章 太后称制

    “痛快,真是痛快,原来不是我的部众无能,只是汉军太过厉害。”

    乌就屠数日前在傅介子那两千汉卒手下吃瘪丢失的信心,全在追击元贵靡时找回来了!

    他奉同母兄狂王之命,带着部众追击败逃的元贵靡,一口气撵了自己异母兄几百里地,一直追到大雪即将封山的西天山下。

    元贵靡和右大将带出来的三千骑已或亡或死,只剩几百人,被迫冒着冻死的危险翻越冬日的勃达岭——也就是当年任弘借了乌孙兵后前往姑墨、龟兹那条路,此处入冬后是难以通行的。

    看架势,元贵靡是想逃去西域避难。

    乌就屠勒兵于山下,犹豫着要不要派人追过去,正在此时,他的后军斥候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狂王战死了?”

    乌就屠从赤谷城一战后侥幸溃逃而出的乌孙贵人口中得知此事,已足够震惊,而当他听说,与狂王交战的汉军由任弘统帅,以一敌三却获得完胜后,就更加恐惧了。

    看来汉军之强,远超匈奴,他看了看自己带来这万骑之众,连两千步卒都打不过,更别说回头与任弘为敌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光明正大继承狂王的政治遗产。

    “狂王不幸战死,从此之后,我便是新的昆弥!”

    乌就屠看向惊疑不定,已开始窃窃私语的手下贵人们:“汝等有两个选择。”

    “第一,大可回头,向汉军投降,献上部众牛羊,即便侥幸不死,也要再向那无能的元贵靡低头,谁愿意?”

    乌就屠指着元贵靡逃去的勃达岭,面带讽刺,一个生来柔弱,骑射永远被自己压一头的昆弥,本就不得尊敬强者的乌孙人爱戴,即便解忧费尽心思,让元贵靡参与灭龟兹,送他出使汉朝博取名声。

    可这些加在元贵靡身上的华贵衣裳,都在热海一战里被剥了个精光,柔弱小儿原形毕露,解忧公主心血白费了。乌孙立国至今,还从未有哪个昆弥狼狈到抛弃自己的母亲,孤身而逃。

    元贵靡号称汉王?乌孙人已经给他取了新的名号:“逃王!”

    没有谁愿意效忠这样的昆弥,即便刀架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向其下跪,事后也不会当回事。

    对元贵靡的鄙夷胜过了对汉军的恐惧,贵人们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跟着乌就屠一路走到黑。

    “追随我,绕道康居,先回夷播海(巴尔喀什湖)去。”

    乌就屠已经想好了退路,乌孙分为三大块,伊列、热海、七河,

    伊列水等七条河流汇入夷播海,故称之为七河之地,地域最为广袤,下游多有沙漠和干旱的草地,大不了去躲一阵。

    乌就屠不像他兄长那样急躁,他有耐心,虽无法立刻整合乌孙,但起码能裂土而治。

    “汉军虽强,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乌孙,等他们走了,我和元贵靡之间,贵人们会选谁呢?”

    ……

    赤谷城之战后第三天,战场已收拾完毕,伤员尽数收治于城中,而投降两万多乌孙人被缴了武器,安置在热海边上,由休屠部看着——打不了硬仗,充当牧羊犬看羊总会吧?

    而得知解忧公主的打算后,常惠大吃一惊,第一反应是不妥。

    “乌孙已有昆弥,当着我与义阳侯之面登位,岂能说换就换?”

    解忧公主却有自己一套看法:“乌孙作为大汉属邦,按照惯例,君位更易必报于天子知晓,好更换印绶,元贵靡继位之事尚未得到大汉允许,按照中原的说法,他只是假王,摄位而已。”

    她叹了口气:“再说了,吾儿为贼虏乌就屠所逐,不知所踪,何时能回?一个月,三个月?这期间乌孙王位空悬,人心如何安定?”

    解忧当然也焦心元贵靡的安危,当年初来乌孙,嫁给军须靡后也有过身孕,但却不幸流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元贵靡是她与翁归靡的长子,伴随着剧烈的阵痛而生,喝着她的奶水长大成人,容貌长得更像她而非肥王。

    解忧现在回过头,也后悔自己给了长子太多宠爱和纵容,让元贵靡有一副宽仁柔弱的性情,像一头丛林中优雅踱步,拥有漂亮犄角的鹿。

    但一头鹿,如何在弱肉强食的狼群里为王呢?

    “道远吾婿。”

    解忧公主看向任弘,寻求他的意见:“可还记得在龟兹城,元贵靡与你说的话?”

    任弘当然记得,当时元贵靡被迫站在数千乌孙人面前,割下了龟兹王绛宾的头皮,又割断了他的喉咙,饮其血,完成了乌孙人野蛮的成人礼。

    但事后,他却趴在墙角吐得一塌糊涂,又对任弘说:“真羡慕任谒者,能生在大汉。不必像我一般,做下这茹毛饮血之禽兽行。”

    任弘曾劝说元贵靡,告诉他,想要改变这种凶蛮的礼俗,首先要成为王。

    元贵靡也曾努力过,但没有太大作用。反而是作为使者造访大汉,为任弘和瑶光主婚时,这位乌孙王子对长安流连忘返,同列侯置酒饮宴,显得十分自在。

    据说元贵靡还和他堂妹相夫有些暧昧的传闻,只是很快就匆匆回了乌孙,离开时元贵靡脸上尽是纠结,对大汉十分不舍……

    与狂王一战是以寡敌众,输了不怪元贵靡,但这场惨败,将永远伴随他一生。

    解忧公主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乌孙:“元贵靡即便回来,因为他被泥靡击败只身逃走的屈辱,也再难服众。若不想乌孙人迅速叛离,元贵靡回来后,就必须卸下鸦羽冠,让位!”

    “元贵靡身为长子,先为王又失其位,他今后将如何自处?”任弘最关心这一点,同时又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剧本?元贵靡当27天君主,被自己的母亲废掉?

    “我自有安排。”

    解忧道:“元贵靡不适合做乌孙王,他应该做一位悠游富贵的汉家列侯,常大夫,我相信以汉之广大,应不缺一个归义侯的名额罢?”

    从此以后,她的长子再不必提起无法驾驭的弓刀,不必再做厌恶的杀戮了。他会成为想成为的人,去想去的地方,卸下这沉重的担子。

    而解忧作为王的妻子,王的母亲,会接过这重担,扛起她夫君留下的邦国,直到将一位能被乌孙人接受的新王培养成人。

    “不错,我要废长立幼,乌孙将拥有一位新的昆弥。”

    “楚主打算立谁?”常惠追问,他只知道,已被定为莎车王继承者的刘万年是绝对不行的。

    “大乐。”

    解忧想起元贵靡被击败后,自己最绝望沮丧的那一天,除了常惠的劝诫外,最后让她重新燃起勇气和斗志的,是握着刀站在她榻前,说要替兄长、阿姊保护母亲的大乐。

    她从大乐身上,看到了瑶光的影子,而且他长得很像肥王,更像一个真正的乌孙人,只要自己悉心培养,成年后至少能比元贵靡更加胜任。

    “但大乐尚幼……”常惠还有最后一点顾虑,乌孙人性情贪狼,会接受一位幼主么?

    解忧道:“故在大乐成年前,我将作为乌孙太后,临朝称制!”

    太后称制,这名词常惠和任弘可一点不陌生,可是大汉的传统艺能了。

    司马迁的《太史公书》里,在《高祖本纪》和《孝文本纪》中间,没有孝惠的位置,更不用说两个不被承认的少帝,反而是一篇《吕太后本纪》!

    吕后算是开了大汉女主临朝治国的先例,而汉武帝初继位时,窦太后虽无称制之名,却有称制之实。她干涉了汉武帝冒进的改革,杀其亲信,之后一年,大小事务皆要奏禀东宫。

    在两汉的历史上,类似的事还会不断重复再重复。

    等等,这算不算体制输出?

    只是乌孙尚无此先例,恐怕会引发一些反对吧?

    果然,少顷,冯夫人进来禀报道:“楚主欲使投降的乌孙贵人、牧民当着热海和苍唐厄尔的面,向楚主发誓效忠,如此他们方能留在热海过冬,而不必去外面挨饿受冻。”

    “但大胡巫拒绝主持仪式,说从未有贵人们向昆弥夫人效忠的先例,不符合乌孙旧俗。”

    “他一介区区俘虏,还真以为自己能代苍唐厄尔说话,继续以天神的名义发号施令么?”

    解忧公主却不以为然,直接下令:“大巫从泥靡叛乱,谋划刺杀肥王,献计火烧赤谷城,有大罪,立刻处死,送他去向先王谢罪!乌孙国的巫祝多的是,换一个愿意主持仪式的不难!”

    她接过的,可不止是治理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的担子,还有血淋淋的刀!

    既然元贵靡不愿杀戮,就由她来做那落刀的恶人吧。

    大乐未来可能要面对的荆棘,也由她来统统斩断!

    “我都快不认识楚主了。”

    离开细君宫时,常惠有些恍惚,虽然他和任弘最后都支持解忧的决断。但回忆往昔,不管是在长安认识的淑女,还是前几日陷入绝望的寡妇,奔波于城池中和他们一起抗敌的乌孙太后,解忧都是个讲理有礼的人,如今却变得十分蛮横,简直是一意孤行,杀戮毫不留情,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模样呢?

    任弘则想起鸡圈里,那些试图保护小鸡的母鸡,张开翅膀,斗意十足,回头笑道:

    “常大夫,楚主她虽不是高皇帝和高后的血脉,可依我看,身上确实有他们几分气势了,这临朝太后,我看做得!”

    ……

    “太后称制不合乌孙旧俗?”

    细君宫中,解忧站在细君公主灵位前自言自语,还在气恼,她们女人可是很记仇的:

    “猎骄靡留下的旧俗,让乌孙两系子孙交替继位,弄得邦国分裂,终于导致今日血战,乌孙元气大伤,二十年都恢复不过来。”

    “乌孙还有很多旧俗,其一便是新君收其继母。”

    “当年你不愿嫁给狼王之孙,想向大汉求助,孝武皇帝却回复说,从其国俗。就是这旧俗,让你忧虑屈辱而死。“

    解忧公主默默为那灵位添了一些油,朝其下拜顿首。

    她比细君幸运,再嫁时,遇到了一个爱自己的丈夫,但过去二十年,即便元贵靡对她百般宠爱,可解忧一直在做噩梦。

    解忧很害怕有一天,步了细君的后尘,被迫嫁给泥靡,被凌辱,被强暴,五六十岁还要为他生子,想向母邦求助,依然得到一个“从其国俗”的回复。

    而现在,虽然长子让她失望,但靠着汉家将士的高呼呐喊,靠着任弘的千里驰援,靠着赤谷城外那把熊熊大火,解忧的噩梦彻底醒了。

    她笑道:“大汉的御史大夫杜周不是有句话么?不知阿姊听没听过。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有些旧俗,就一起跟着死人见鬼去吧。

    二十多年的隐忍与屈从后,她竟以一种自己先前也意想不到的方式,为细君出了这口恶气。

    解忧没了杀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手指轻抚过细君的灵位,好似在为她擦拭那“居常土思兮心内伤”的眼泪。

    “细君阿姊,现在乌孙国,轮到你我来做主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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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