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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9章 万王之王

    “事情就是这样,乌就屠借道康居欲返回夷播海和七河,君侯现在派人去追恐怕也赶不上了。”

    大战之后第七天,站在任弘面前的是粟特商人史伯刀,只是他今天没穿女装,头戴尖顶虚帽,衣裳则是翻领、对襟、窄袖,突出身体线条——不过史伯刀突出的是他挺挺的圆肚子。

    几年前男扮女装剃掉的卷须又长出来了一些,据史伯刀说,他近来在康居国都赖水做生意,正好遇到了乌就屠带人北撤的尾巴,顺便报告了他花钱从那些人口中打探来的消息:

    元贵靡还活着,只是部众尽失,翻越勃达岭撤往西域,如今天山为大雪所封,飞鸟难越,怕是要来年春天才能回乌孙来了。

    同理,汉军也得来年才能撤离,新年恐怕要在热海过,幸好他们不过万余人,赤谷城囤积的粮食还够撑几个月。粟特人也愿意运送些食物过来——当然不是免费的,且先赊着,来年用丝绸这种硬通货交付就行。

    而在听闻明日清晨,乌孙人将举行效忠仪式,迎来太后称制的时代时,史伯刀笑道:“这不算什么,与乌孙族类习俗相近的塞人、月氏,甚至出过女王!”

    史伯刀给任弘和杨恽讲起他所知最著名的那位女王:

    “距离乌孙不算远的卡斯披亚海(里海),是一个孤立的海,它的长度如乘棱船要航行十五日,在它最宽的地方则要走八日。在它的西岸是众山中最高大、最广阔的一座,而在其东面日出的地方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数百年前,那片草原有一个行国,名曰马萨格泰,习俗与如今的乌孙大同小异,统治者便是一位女王,名曰‘托米丽司’。”

    “当时在西海之南,还有个庞大的阿契美尼德朝,统治辽阔的土地,支配众多财富,一财年的税收相当于五十万斤白银!”

    说到白银史伯刀两眼发光,在大汉,银子只是用来铸造器物的普通贵金属,但在葱岭以西,却和金子一样,可用于铸币。

    “阿契美尼德的统治者号称‘万王之王’,第一位万王之王叫居鲁士,不论是他出征哪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民就一定逃不出他的掌握。于是他想得到马萨格泰,派人向托米丽司求婚,被拒绝后,两国就开战了。”

    “战争最初,居鲁士取得了大胜,他残忍杀死了托米丽司的儿子,这激起了女王的愤怒,倾全国之力加以还击,搏杀无比激烈,最终女王胜了,阿契美尼德的军队大部分都死在那里,而居鲁士本人也在统治了二十九年之后战死。”

    “托米丽司按照塞人传统,用革囊盛满了人血,然后将居鲁士的首极割下来,放到那只盛血的革囊里去,纵马蹂踊居鲁士的尸体。”

    “据说她是这样说的:我现在还活着,且在大战中打败了你,但因你用奸计将吾儿虏去杀害,则战败的勿宁说是我了。然而我仍想实现威吓过你的话,将汝头用血泡起来,让你饮个痛快!”

    史伯刀讲得绘声绘色,粟特人严格来说也是塞人从游牧转为农耕的后代,而在粟特人漫长的经商旅途里,沿途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讲故事。

    他谦逊地说道:“关于居鲁士的死的传说其实有很多,但只叙述了上面一种,因为我认为这个说法最可信。”

    这故事让杨恽听得入迷,尤其是女王最后那段话,这是他外祖父不曾记述的东西。

    杨恽觉得,或许这场远征后,自己能在祖父《大宛列传》的基础上,补全一整篇的《西域列传》,将沿途所见所闻,以及汉军将士的英勇无畏加进去呢!

    而今不论是马萨格泰,还是阿契美尼德帝国,都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东西,除了粟特人仍信奉的拜火教,就是当年的货币了。

    史伯刀向任弘展示了他前段时间在康居草原上某个战场遗迹里搜集到的一枚古老金币:正面是一个半跪姿态的弓箭手,背面则是长方形的戳印,没有任何铭文。

    杨恽道:“这便是那居鲁士所铸钱币?”

    史伯刀收起了珍贵的金币,指着上面的弓箭手道:“这是大流士,居鲁士的继任者。”

    杨恽还想知道更多:“你所说的阿契美尼德朝,与如今的安息国相比谁更大?”

    “当然是前者更大!”史伯刀道:“听祖先说,大流士的疆域,从索格底亚到西大海的另一头,是粟特人所知最庞大的帝国,统治无数个邦族。如今的安息虽也继承了万王之王之号,可所辖疆界,不过昔日阿契美尼德一州之地。”

    末了他还机智地补上一句:“但阿契美尼德虽大,却略不及大汉也。”

    这机灵鬼,任弘笑道:“我问你,现在统治安息的是哪一位?”

    史伯刀知无不言:”安息十多年前内乱,内部一分为二,几年前才重归一统,如今的万王之王,名曰‘萨纳特鲁斯’。”

    太长且拗口,任弘记不住,就叫他安息王小萨吧。

    难怪汉朝退出西域这十几年,安息帝国也没有东进,反而是月氏、康居、乌孙中亚三小强坐大。现在虽然重归一统,但安息人也没工夫管东面了,因为他们与罗马在中东的冲突,恐怕要愈演愈烈了。

    而到了次日黎明时分,先前投降的两万余乌孙人都被喊醒,顶着寒风,集中到了热海边上,由一位新的大巫主持仪式,向“乌孙太后”歃血效忠。

    乌孙人的仪式,果与史伯刀所说的大同小异,先是那些追随泥靡反叛,谋划了刺杀肥王的首恶一一被押到湖边的大石头上处死,用的是残忍的割喉,他们的鲜血被收集,放进一个大革囊里。

    接着泥靡那颗几乎腐烂的头颅,被抛了进去,而解忧公主亲自以弩射之,预示着彻底战胜泥靡,为肥王复仇。

    又宣布,在元贵靡归来前,乌孙将由她称制治理——废长立幼之事,解忧不急着公开。

    以这血腥的杀戮开场,投降的乌孙人中即便有少数不愿者,也只能乖乖屈膝。只低声安慰自己,向汉公主下跪,也比朝元贵靡那懦弱的“逃王”稽首要强,只要低头,就能留在不冻的热海过冬,来年获得过去的牧场和领地。

    在赤谷城一战后,乌孙人看向汉人的眼神,起了极大的变化,过去他们与汉接触不算多,只认为他们是弱者。老远送公主来给昆弥做夫人,陪嫁的奴仆也低声下气,被欺辱了也不敢反抗,生下的混血王子身上也流着孱弱的血。

    可在亲历与汉军的战争后,发现汉军竟能以两千步卒击退乌就屠一万骑,又以万骑大破泥靡三万余人,战力不但远胜乌孙,甚至超过了乌孙人一直暗暗畏惧的匈奴。

    有时候从任人欺凌到受人尊敬,只需要一场战争。

    现在事情反了过来,汉人成了强者,而乌孙人为弱者,连带汉公主的地位也迅速拔高。更别说打得乌孙人丧胆的汉将任弘,还是解忧的女婿。而按照冯夫人让人宣扬的说法,若非解忧极力劝阻,汉将就要将所有追随泥靡的乌孙人斩首。

    这说法吓到了所有人,那些被裹挟进入战争的牧民,转而对解忧感恩戴德。

    旧俗?远没有拳头大。

    杨恽他们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一件事:“西安侯,乌孙有‘太后’这个词么?”

    “没有。”

    号称“不太会乌孙话”的任弘摇头:“乌孙只有阏氏、左右夫人之称,而无太后之谓。”

    所以在习惯新统治,造出这个新词前,乌孙人得用另一个词来称呼解忧。

    这时候,随着太阳从东方升起,不论是泥靡方投降的乌孙人,还是肥王曾经的属下,都齐齐朝盛装的解忧下跪稽首,又饮下热海冰冷苦咸的水,以苍唐厄尔的名义,对她宣誓效忠。

    这一幕还是有些小壮观的,热海边上,数万人齐齐呼喊着一个相同的词,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合声似乎在热海里惊起了波澜,将鱼群吓得飞快游走。

    杨恽努力向任弘发问:“乌孙人喊的话是何意?”

    “母亲。”

    任弘看着沐浴在朝阳下的解忧,这一刻,她的命运,确确实实彻底改变了。

    “慈爱的母亲!”

    ……

    相较于粗心大条的肥王,解忧太后确实是个更合格的统治者,在乌孙二十多年的生活,让她极其了解乌孙人的优点与弱点,又能引入一些汉家的制度。

    “乌孙人贪狼无信,他们一口一个‘母亲’,但却随时可能弑母,汉军虽能待到来年春天,但迟早会走,我必须有一支靠得住的军队。”

    手中得有兵才行,解忧清楚地了解这点,向任弘和常惠表明了自己的打算:“我欲效仿孝武皇帝,建羽林骑,取此战死事者子孙孤儿养于赤谷城,令人教以骑射,让他们与大乐一同长大,成为他的亲卫。”

    这主意确实不错,任弘也提了自己的建议。

    “母亲不是让那些效忠的乌孙贵人都要送一名质子来赤谷城么?要么长子,要么长孙,何不也组成一军,可称之为‘长子军’,虽只有几百人,但假以时日,他们继承父辈牧场后,真正忠于太后和新昆弥的贵人,将遍布乌孙。”

    解忧颔首采纳,但不论是“乌孙羽林”还是“长子军”,都得用数年时间来培养方能成为战力,眼下她却急需拥有一支忠诚,且随时能镇住国内的军队。

    “常大夫还记得那支在大宛的募兵鱼鳞军么?”

    常惠当然记得:“彼辈违诺不援赤谷,楚主还想雇他们来?”

    “当然不。”解忧是很记仇的,轻飘飘地说道:“我此生,绝不会再给鱼鳞军一尺丝帛!”

    她看向任弘:“经过大战,乌孙人方知汉军之强,汉人之勇。开春后,我打算用本想募鱼鳞军的钱帛,从汉地募一些轻侠勇士来乌孙。”

    常惠和任弘面面相觑,解忧公主却自顾自说了起来:

    “过去大汉只往乌孙送女子、奴仆,现在,我要陆续送想回家的人归乡了。”这是解忧公主的夙愿,而她将在乌孙留到最后才走。

    “有人回,也得有人来,大汉得送些好男儿到乌孙了,但不是被迫,而是自愿。只要愿来乌孙者,除了募金外,我愿送他们一块伊列水边上的好牧场,外加牛羊百头,自有人代其放牧。”

    解忧停下了话,冯夫人在一旁接上,她就没那么忌讳,直接明说了:“这场仗让乌孙死了很多男子,多了许多寡妇,她们需要丈夫。现在乌孙人均认为汉人乃强悍之族,想要得到生下汉乌混血孩子的乌孙女子,定有不少。”

    常惠是听呆了,任弘则忍俊不禁,佩服这两个女人的胆量和心机:

    来了乌孙分田地,有钱帛拿,还能发一两个长腿胡姬做老婆,这制度啧啧啧。普遍富裕的六郡良家子不敢说,但那些生活贫苦的轻侠,关中三辅的破落户恶少年们,只要花心思宣传宣传,应该能骗一批来。

    到时候他们路过轮台时,只要请西域都护帮忙训练一番,教习五兵阵列,就能送来乌孙帮解忧镇场子了。此事若能成,解忧的子孙,乌孙的历代昆弥,就会拥有一支汉人恶少年组成的雇佣兵团……

    乌孙羽林、长子军、汉人募兵,有了这三股力量,就算乌孙人不服,解忧也将安如磐石,现在该担心未来的乌孙太过强大了,但至少解忧称制期间,她的作为是符合大汉利益的……

    丈母娘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任弘的属下头上,笑道:

    “道远吾婿,你军中可有壮士愿留在乌孙?”

    “或许有。”

    任弘觉得休整得也差不多了,起身向解忧和常惠告辞:“但此战尚未了结,马放南山的时候还未到,我还需带着西凉骑北上。”

    常惠料到了,而解忧公主猜到任弘要去何处,有些担心。

    “你救援赤谷城,击灭泥靡,已完成了蒲类将军的军令,还要走?”

    “不错。”

    任弘道:“蒲类将军、强弩将军以数万骑行于天山以北横扫各部辎重老弱牲畜,而匈奴右贤王、先贤掸将八万骑前去堵截,两军随时可能打起来。如今山北普降大雪,气候于汉军不利,但若我带着精锐千里赴戎机,出现在匈奴后方……”

    “西凉铁骑,将成为决战时最致命的奇兵!”

第330章 我上我也行

    元霆元年十月下旬,天山以北普降大雪,高大的山脉以北广袤平原上尽是一片素白。而位于热海东北方一千五百汉里外的车延(新疆博尔塔拉州精河县),匈奴大军一边挨着外面的寒冻,心里也格外凄冷。

    因为右贤王屠耆堂数日前从东边逃来的伊吾王处得知,汉军将诸王安置在白山以北广袤右地的老巢捅了个遍。蒲类王、伊吾王、右伊秩訾王、卢屠王、右薁鞬王,起码五位小王的部众为汉军所击。

    丁壮被屠,人民四散,大量牲畜被汉军掳走,勒令降汉的城郭小邦带回车师、东西且弥、卑陆国去了。

    这让诸王痛心疾首,匈奴人打仗本就是奔着劫掠去的,如今从乌孙的所得远小于所失,家眷可能已尽死,焉能不心疼?

    一时间处处是捶胸顿足的匈奴引弓者,甚至有人悲痛得以刀刻画其面,鲜血淋漓。

    而当得知给汉军提供情报,带他们找到各部所在的便是那位“吴先生”时,连部众放在金山以北安然无恙的右贤王也坐不住了。

    “这吴宗年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狼!竟背叛了我。”

    屠耆堂感受到了刑未央和诸王惊疑的目光,连忙痛骂起来:“若让我抓住他,定要砍了手脚,让秃鹫一点点啄光他的肉!”

    屠耆堂心中亦是失望而愤怒,本以为自己待吴宗年如国士,引以为亲信,却不想他如此辜负了自己。

    事已至此,匈奴右地已被汉军搅得天翻地覆,过去一百年的积累和经营几乎白费了。他们已侦得,汉军已将天山北麓能捣毁的匈奴驻地都烧了个遍,主力已抵达恶师之地(新疆乌苏市)以西,仍在不断向西进军,只是速度不快,双方还隔着百多里,分布在前线的前锋斥候已开始了交锋。

    这时候,匈奴诸王便开始争议此战打还是不打。

    支持打的一方以代表大单于的刑未央和失去部众的五小王为主,他们还希望能早日赶跑汉军,收拢部众减少损失,匈奴大军足有八万骑,人数是汉军的两倍,有一战之力。

    而右贤王与先贤掸则提议先不打,反正部众已来不及救了,不妨退回乌孙去过冬,等狂王灭了元贵靡俘虏汉公主,开春后再合乌孙之兵,以三倍之兵进攻师老疲敝的汉军——反正右贤王部众在金山(阿尔泰山)以北,先贤掸也以为自家的日逐王庭安然无恙,他们当然不急。

    可接下来却有留在伊列水的一个千骑长传来消息,让匈奴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泥靡死了,而西安侯任弘率一支汉军忽然出现在其后方……”

    先贤掸仔细一想,心里拔凉,这么说来,任弘的行军路线,刚好是自己位于开都水的老巢……

    就在他们争议迟疑之际,汉军却忽然加速,越过了两军中间的艾尔湖,抵达石漆河(精河)东岸。

    后无退路,前有拦兵,这片平原的南、北、西皆有大山,东北则是广袤的大沙漠,八万骑想从其他路撤走还真不容易,唯有向东,这场大战,他们是难以规避了。

    幸好祁连神是偏向匈奴的,天山北麓连降大雪,这让右贤王、先贤掸也从心里生出些侥幸来。

    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匈奴人生于塞北之地,能耐寒冷,而汉军则来自南方,对气候的适应要差一些,这或许是他们的机会。

    但当两军在石漆河两岸渐渐靠拢,斥候已在五十汉里内剧烈竞逐时,匈奴也获知了汉军统帅的名头,那是一个让他们畏惧而头疼的人:

    “赵充国!”

    ……

    根据斥候的回报,匈奴大军足有**万骑,每个毡包,都住着十个匈奴人,他们的马儿驰骋时,如同惊雷在大地尽头轰鸣,持弯弓射箭,则能下一场锋利无比的雨。

    但赵充国只关心一件事:“匈奴人的马瘦么?”

    得到回答是,和汉军的一样瘦!

    这下赵充国便放心了,看来匈奴人离开伊列水后,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啊。

    挥师西进的蒲类将军能从匈奴人战前部署看出来,他们心中是犹豫的,真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

    想要靠天降的霜雪和饥寒来削弱汉军?可汉军却是在右地缴获了大量毡衣用于保暖,一路上还不客气地杀了许多匈奴人牛羊吃肉,拖下去只会对匈奴不利,这一点相信右贤王等人也能明白。

    “兵法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此战我军人数虽寡,却能够一战!”

    直到汉军迅速西进,匈奴人这才做出了迎战的架势。

    “拖延多日后,匈奴人终于下定交战的决心了么?”

    强弩将军韩增一喜:“彼辈见救援部众已来不及,却不退回乌孙去,既然如此,就证明道远的奇兵已抵达热海,救援了乌孙,断了匈奴人退路了。”

    韩增虽出身将门,其先祖为在七国之乱里立下大功的弓高侯韩颓当,韩颓当最擅长的就是轻骑绝吴楚兵后粮道。

    而他们家虽然出了个以媚幸出门的韩嫣,但韩增的父亲韩说,也是孝武皇帝时代一员战功赫赫的将军,年轻时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有功,封侯,有任横海将军,击灭东越崭露头角。

    太初之后对匈奴的三场大战,韩说参与了两场,天汉四年那场战争,韩增也初次进入行伍,在父亲麾下用事,也算继承了祖业。

    只可惜他父亲死于巫蛊之祸,被卫太子矫诏杀了。韩增靠着在桑弘羊、燕王叛乱时站队,成了朝中三号人物。他在孝昭朝虽也参与过平西南夷、武都氐的战争,但都是作为副将,独自指挥大军还是头一次。故出塞后十分谨慎,行军极慢,绕远路的赵充国常常要等他好几天。

    韩增也有自知之明,虽然会师于天山北麓后他兵更多,按照朝中排位,前将军肯定比后将军大,他还是堂堂列侯,而赵充国仅是关内侯,但却十分明智地将指挥权交予老赵。

    “翁孙在天汉二年就追随贰师打过天山之战,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为孝武皇帝召见勉励。孝昭朝时又曾击匈奴,获西祁王,屡立大功,乃是朝中第一宿将,此战当由你来指挥。”

    而赵充国推辞再三后,也接过了指挥的大旗,两军合一,乘着匈奴人不进不退之际,率先越过石漆河,避免被半渡而击。

    而当次日正午,双方都已进入战场,这是艾比湖以南,石漆河以西一片广袤的平原,向南能望见巍峨的天山,北方极远处数百里外也是山:阿拉套山。

    当四万余骑汉军在赵充国命令下开拔,向远处雪地里人马重重,无边无际的匈奴大军进发时,大敌当前,韩增还是有些焦虑。

    因为这是汉军从未来过的地域,出塞四五千里,远超霍光要求,胜了还好,若是输了,这四万余儿郎,起码有一半回不了家,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他先前甚至想劝赵充国后撤,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只是在前往自己指挥的阵线时,最后一次问赵充国:

    “翁孙,此战我军以寡敌众,你有几成胜算?”

    隔着十多里,韩增似乎都能感受到,**万匈奴骑兵行进时的隆隆巨响,他们集中的位置,满地的白雪直接被踩成了黑色的泥巴……

    “我也不是谦逊。”

    赵充国笑着,却不直接回答韩增的问题,只向南望着绵延数千里的巍峨天山,提起它曾见证过的往事:“二十年前的东天山之战,贰师为右贤王部所败,遭到包围,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回想那一战,最后觉得……”

    “当时若换了我来替贰师将军指挥,能赢!”

    赵充国回头看着狠狠劫了匈奴各部辎重后,士气正旺的大军,哪怕是辛武贤部,也战意十足。

    又眯着眼,望向前方右贤王的大纛,真是熟悉的东西啊,只是这右贤王,是个志大才疏之辈,早非当年那一位胆大心细的雄主了。而匈奴人的士气,也与当年截然不同,更何况这次汉军主力万余骑,可是钉了马蹄铁的。

    二十年前贰师虽然靠了赵充国突围但士卒十死六七,那些袍泽名字和呼喊,就像那一战在赵充国身上留下的二十余创一般清晰,夜深人静时在隐隐作痛!

    “所以这场仗,莫要说我与前将军合力。”

    赵充国对老上司一点不客气:“哪怕让贰师来指挥,也能赢!”

    “翁孙啊翁孙。”

    韩增明白了,大笑着同赵充国告辞,回到自己的阵线。人数加起来十万余人的大战,同万余人的交锋完全不是一个体量,阵列要层次分明,何时投入战场,哪一批得暂时撤下来,都有讲究。

    却见匈奴大军阵势横垣二十余汉里,呈月牙形,分成八个大翼,各由一位小王统帅,万骑之下又有千骑、百骑。他们提前选好了战场,主力占据了西面的一片丘陵高地,想要居高临下,驰左右翼包之,远远望去无边无际,挤满了整个平原。

    右贤王的鹰旗下,有身材壮大的武士鼓起腮帮,吹响了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呜呜呜,它发出了低沉响亮的呜咽,旁边的各翼开始呼应,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

    随即十只,百只,直到匈奴人中,凡是佩戴号角的百人长皆开始吹奏,像是对月而啸的狼嚎般,千只号角同时回应右贤王,回应他们的头狼,夹杂许多胡笳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呼啸……

    而另一边,赵充国麾下大军虽是骑马至此,但其实只是骑马的步卒,马匹放在阵后,以部曲为单位,步卒居前列了几个圆阵和方阵。因为走得太远,汉军专用的武刚车根本带不过来,四武车阵也列不起来,只能靠士卒攒戈矛外向。

    又让辛武贤带着骑兵位于左翼,儿子赵卬在右,韩增部则布置在后,作为生力军随时听他命令加入战场。

    当赵充国挥动令旗,仿佛是他亲手操纵般,一旁的两辆旗车上,亦有兵卒立起了的指挥大旗,传递给左右旗车鼓车。

    从右到左,看到中军的信号后,数面司马旗也陆续挂起,而与此同时,应和着匈奴人连绵不绝的号角,寂静已久的汉军阵列,也响起了横吹鼓点声……

    开打前的战场一点不寂静,仿佛是一场交响乐的对奏。

    缓慢而沉重的鼓声,像是敲打在心脏上一般,宽达二十汉里的阵线上,各部汉兵都拄着手里长长的戈矛,紧紧站在一起,众志成城。他们跑了数千里,终于逮到匈奴人了,众人立功之心切。

    但大战未开,对面却有百余骑飞驰而来,举刀鋋高呼道:“汉人,斗来!”

    “又是这一招。”

    赵充国摇头,胡人就是喜欢战前派百余勇士过来挑战,其中颇有射雕者,想要靠他们强悍的骑射,削弱汉军士气,当年天山之战就是这样。

    二十多年前,血气方刚的赵充国只是贰师麾下区区假司马,便曾请命出战与之较量。

    可现在嘛……

    他直接拒绝了辛武贤部跃跃欲试的请求出战,没那必要。

    赵老将军举起手,在那匈奴百余骑靠近到几百步内不断挑衅时,如同心有灵犀般,下达了和任弘在焉耆城时一模一样的命令:

    “大黄弩,准备!”

    ……

    这场石漆河之战,乃是汉匈自征和三年燕然山之役后,时隔十六年最大的一场会战,参与人数达十二万。

    若是杨恽在,定能用他文人的眼光和文采,好好记录下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不吝啬篇幅的话,能写个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若是任弘在,也定能如他北上前扬言的那般,带着西凉铁骑对匈奴背刺,成为致胜的关键。

    只可惜战争双方不会在原地专门等到他快抵达战场时才开战,任弘也没本事发明无线电,能和分别已两月的赵充国隔着上千里实时通讯,确定匈奴人和大军位置。

    实际上,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说来尴尬,在赵充国与右贤王于石漆河开战之际,任弘还在战场西边两三百汉里的地方打转,这已经是连续数日急行军的成果了。他们的马比匈奴和蒲类将军麾下的还瘦,任弘直接将萝卜留在赤谷城过冬,这个选择对的,他临时骑的马已经一死一病……

    此处前不久才降了雪,匈奴人行军的痕迹被齐脚踝深的大雪彻底掩盖了,南北两道山系所夹的广袤平原上,四处景致看上去都差不多。

    加上天气极差,连解忧派给任弘的乌孙向导都有些糊涂,毕竟过了赛里木湖后,这一带已属于匈奴乌孙交界。

    士卒们虽然穿上了解忧公主倾尽赤谷城库存赠与的冬衣皮裘,戴着鹿皮手套和暖和的靴子,但仍冻得不轻。

    带着四千西凉铁骑在雪地里转悠半天,却仍未能找到匈奴逃兵所说的,匈奴人几天前扎营的那条河流,也就无法追踪敌人接下来的位置。

    任弘抬起头,望向南方的天山,摸了摸自己的聪明脑瓜,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吾等好像是……迷路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31章 猪撞树上了

    虽然没找到确切的位置,但随着天色渐晚,西凉铁骑还是在一处河流边扎营了。

    士卒们去旁边的林子里捡拾枯木来烧火,每一位什长都带着点火的火绒火石,在铁器上敲打制造火星。因为木头被雪浸湿,很难生起来,好容易点着后,众人都挤在篝火旁,轮着喝温汤。

    庖厨将背着的铁锅往临时堆起来的土灶上一放,就开始做热食,这天气也顾不上敌人是否会看到烟火了,先确保自己人不冻死冻伤要紧。这西域与中原气候截然不同,山区**月就能下雪,平原上进入夏历十月后也雪花纷飞,到了深冬,野外根本就待不了人了。

    士兵们倒是很乐观,憧憬着再打场赤谷城之役一般的大胜。因为他们对西安侯太有信心了,就算在附近打转,那肯定也是君侯计划的一部分。

    而主帐内,任弘自己就有些头大了。典属国制作的地图比例太大,只能知道各邦国大概位置,根本无法用来寻路,而这一带又是汉人从未涉足之地,率军前来本就是一场冒险。

    敌人在哪?不知道。

    友军在哪?不知道。

    我军在哪?不知道。

    简直是一问三不知,而乌孙向导只怯怯说要去的地方“不远”,然后又抱怨雪天确实不太好找。

    派出去的斥候也迷茫,大雪掩盖了一切行踪,硕大的盆地里荒无人烟,接连不断的战争,让乌孙、匈奴的牧民都跑到别处去了,想找个老乡问路都做不到,只偶尔抓到个把匈奴逃兵——然而对方也是跑迷路了滞留此地。

    裹着裘服哆嗦的杨恽倒是宽慰起任弘来:“西安侯也不必难过,迷路失道,乃是汉军常有之事,李将军就不说了,就算是号称活地图的博望侯张骞,也因失道延误战事而被削了侯位呢!”

    杨子幼嘴巴虽说话不好听,却还吃得了苦,不愿和伤病一起留在赤谷城休整,硬是跟到了此处,还说作战记功,哪能没有军司马呢。

    可这一点都没安慰到任弘,他本以为自己拿了卫霍剧本,打开一看才知道是李广的!真是哭笑不得。

    杨恽还在说:“其余诸将也常有失道之事,毕竟敌境广大,而强弩将军韩增之父韩说,因在击匈奴、东越时从未失道,故孝武皇帝特地将他封在按道县,取按时合道之意也。”

    任弘担心的倒不是失道罪,他已圆满完成了蒲类将军交予的任务,千里驰远救援赤谷城,又斩泥靡,北上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正因如此,在没有与赵充国约定会合地点的情况下,只能追着匈奴人的痕迹走,一旦跟丢就难办了。

    最后任弘做了决定:“不找匈奴人扎营的痕迹了。”

    “只依水向东而行。”

    匈奴数万人马每天消耗的水极大,这玩意又重又不好带,所以行军扎营都应当是依水,天山以北气候虽比山南干燥,其实也就那么几条河,只要顺着河流,跟着小溪找到大河,也许就重新追上匈奴人踪迹了。

    到了次日众人拔营再度启程,顺着溪流走果然找到了大河,又顺流而行,虽然仍不见匈奴人的踪迹,却走到了一个大湖面前……

    好消息是,来到这,他们的向导终于能确定方位了,这是朝阳湖(艾比湖),天山以北最大的咸水湖。

    坏消息是,他们比原本预计的行军路线,偏北了近一百汉里,这真是偏得离谱啊。西凉铁骑应该走南边渡过石漆河向东行进的,因为任弘估计汉军和匈奴会在恶师(新疆乌苏市)相遇交战。

    这时候转而向南为时已晚,天气又开始变糟,一场冰冷的雨夹雪让军队哪都去不了,又得停下在还湖畔还算干燥的丘陵上扎营。

    糟糕的雨雪持续了一整夜,打在脸上如同刀子刮过一般,再顽强的军队,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行军。任弘比遭遇敌方大军还紧张,顶着毡笠巡视每个曲,确保燃料充足,营地干燥,没有士卒冻坏了脚。

    而到了第二天雨过天晴后,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负责在周围十余里外游弋的赵汉儿遣斥候来报:

    “君侯,湖泊东南有大批匈奴人!”

    ……

    “来到此处,算是将汉军甩掉了吧?”

    连夜顶着寒风骤雨跑到艾比湖畔时,先贤掸确定,他们终于安全了。

    虽然代价是减员近半,很多人扛不住寒冷的雨雪留在半道了,也有小王、千骑长与他们分离,各自寻路活命。

    前日在石漆河畔的那场仗,过程其实乏善可陈,匈奴和汉军交手次数太多,对方优势劣势一清二楚。派百余勇士挑战被赵充国用大黄弩射杀数人,也不气恼,只靠轻骑的机动优势不断反复游弋骚扰,鲜有冲击交刃。

    而汉军也稳如磐石,任匈奴如何引诱,就是不贸然下令出击,也就辛武贤几度欲冲击陷阵,都被赵充国让赵广汉过去死死看住。

    就这样“打”到入夜时分,匈奴军渐渐露出疲态之际,赵充国才忽然令阵列前驱,靠着韩增部下郭忠的冲锋,击溃了匈奴人一个万人大翼!而辛武贤等也绕左右翼,大有全歼匈奴之势。

    然后匈奴其余七万余骑就果断逃了……

    对匈奴而言,跑路是看家本领,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正是靠了这项传统艺能,他们与汉交战数十年,打了大大小小百多场仗,虽屡屡战败,但别说大单于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都从未被汉军在战争里阵斩过。

    比如河南之战后,元朔五年,卫青等出朔方击右地,夜围右贤王,当时的右贤王果断带着数百骑跑路。

    漠北之战,在汉军取得优势后,大单于伊稚斜便赶着六头骡子拉的车,来了一出骡车漂移,借着风沙乘机从西北方溜了。匈奴人本以为伊稚斜已死,还选了个新单于,结果几十天后伊稚斜安然无恙出现,大匈奴果然永不团灭。

    而同一场战争另一个战场上,霍去病面对左贤王,左王也发挥了长处,作战不利后,一口气跑了两千多里地,霍去病撵到狼居胥山都没赶上他。

    反倒是各类小王没这么机敏,屡屡被擒被杀。

    可想而知,在匈奴越大的王,跑得越快,石漆河之战率先跑路的,就是作为总指挥的右贤王屠耆堂,见势不妙,便招呼也不打一声,带着两万骑嫡系部下,脱离战阵朝东北方撤退。

    其他各王自然也不甘落后,或跟着屠耆堂溜,或跟着先贤掸向西撤,其速度之快,让下马步战的汉军猝不及防,连忙上马追击。

    昨日的雨雪帮了匈奴人的大忙,虽然不知有几位小王为赵充国部所掳,也不知往东撤离的右贤王和刑未央如何了,反正先贤掸身边,除了本部嫡系还完好外,加上随他同行的蒲阴王、卢屠王二位,共计万余骑逃了出来。

    匈奴人又冻又饿,神情沮丧,短短一个月内,他们便从几灭乌孙的大胜,落到了今日境地。

    他们打算往北走,越过阿拉山口,去山脉的另一边,再前往坚昆、呼揭避难,绕道回匈奴。

    这也意味着,先贤掸要彻底离开西域,这片他奋斗经营了十余年的土地了。

    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天山,先贤掸面露不甘:

    “虽然我王庭被烧,部众尽失,但只要先贤掸还活着,必将再起!”

    这种想法,在一支汉军骑兵忽然出现在湖泊西面,向这万余败兵冲来时不翼而飞,满脑子只剩下继续跑路了。

    匈奴人如同一群在湖边饮水,却为狼群所惊的羚羊,各自匆匆上马,朝没有敌人的方向遁走,而先贤掸一边紧紧抱着马脖子,带部众向北,心中只剩下惊诧:

    “赵充国不愧是汉家名将,竟提前在这留了一支伏兵!?”

    ……

    匈奴人想不通赵充国为何料事如神,竟提前在通往北方的退路安排一支伏兵。

    任弘的前锋斥候们,也不明白他们苦苦找不到的匈奴人,为何竟送上门来了。

    “或许大战已经打完,赵将军击溃匈奴,正好撞到吾等。”

    这是任弘的判断,不论如何,他们现在如同遇到猎物自己找上门来,顾不得细想,只来得及堵截了。

    可匈奴人竟也不作战,被先抵达湖边的千余骑吓唬到,哗啦一下炸开,直接分成了四股,除了东面的湖中,其余几个方向跑得到处都是。

    这场面,用事后韩敢当回忆这一战时的糙话来说就是:

    “当时就想打开了彘圈,忽然间上万头猪哼哼着往外冲,速度飞快,顾得上这头就是失了那头,追哪边也不是,真是难为死乃公了。”

    这消息传到后方的西安侯处,他迟疑了片刻便一挥手:

    “四曲分散开追!”

    辛庆忌带着陇西曲往东南追,张要离、甘延寿的天水曲往西北追,韩敢当往正南追,任弘则和赵汉儿的河西曲,盯上了往北的那一支匈奴人。

    匈奴人如惊弓之鸟,是铁了心不回头作战了,这是一场考验马力和骑术的追击战,匈奴溃兵中,不断有马匹失了前蹄将骑手甩下,他们自然被后面赶来的汉军俘虏,任弘让赵汉儿一问,才得知了自己追击的人是谁。

    “右谷蠡王,先贤掸!”

    几年前任弘有机会俘获右谷蠡王,但当时欲使其与右贤王反目解铁门渠犁之围,将他从铁门放走了,却被当时还是日逐王的先贤掸捡了便宜,斩右谷蠡王献予大单于,得到了他的部众的王号,成了四角之一。

    楼兰之役有他,铁门之战有他,今日又遇上了此人!

    “大汉自孝武时与匈奴鏖战数十年,大小交锋近百场,别说大单于了,还从未阵斩俘获过四角王。”

    任弘让士卒们立刻猛追,又对艰难跟着队伍的杨恽道:“子幼,你知道将有五德么?”

    杨恽抱着马脖子喘息:“当然知道,智、信、仁、勇……严。”

    “不错,但还有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可谓之为第六德。”

    任弘先前迷路失道,还暗觉自己倒霉,怎么跟数奇的李广遭遇一样,此刻心中阴霾却一扫而空,指着前朝阿拉山口狂奔的先贤掸哈哈大笑:

    “那便是‘运’!”

第331章 猪撞树上了

    虽然没找到确切的位置,但随着天色渐晚,西凉铁骑还是在一处河流边扎营了。

    士卒们去旁边的林子里捡拾枯木来烧火,每一位什长都带着点火的火绒火石,在铁器上敲打制造火星。因为木头被雪浸湿,很难生起来,好容易点着后,众人都挤在篝火旁,轮着喝温汤。

    庖厨将背着的铁锅往临时堆起来的土灶上一放,就开始做热食,这天气也顾不上敌人是否会看到烟火了,先确保自己人不冻死冻伤要紧。这西域与中原气候截然不同,山区**月就能下雪,平原上进入夏历十月后也雪花纷飞,到了深冬,野外根本就待不了人了。

    士兵们倒是很乐观,憧憬着再打场赤谷城之役一般的大胜。因为他们对西安侯太有信心了,就算在附近打转,那肯定也是君侯计划的一部分。

    而主帐内,任弘自己就有些头大了。典属国制作的地图比例太大,只能知道各邦国大概位置,根本无法用来寻路,而这一带又是汉人从未涉足之地,率军前来本就是一场冒险。

    敌人在哪?不知道。

    友军在哪?不知道。

    我军在哪?不知道。

    简直是一问三不知,而乌孙向导只怯怯说要去的地方“不远”,然后又抱怨雪天确实不太好找。

    派出去的斥候也迷茫,大雪掩盖了一切行踪,硕大的盆地里荒无人烟,接连不断的战争,让乌孙、匈奴的牧民都跑到别处去了,想找个老乡问路都做不到,只偶尔抓到个把匈奴逃兵——然而对方也是跑迷路了滞留此地。

    裹着裘服哆嗦的杨恽倒是宽慰起任弘来:“西安侯也不必难过,迷路失道,乃是汉军常有之事,李将军就不说了,就算是号称活地图的博望侯张骞,也因失道延误战事而被削了侯位呢!”

    杨子幼嘴巴虽说话不好听,却还吃得了苦,不愿和伤病一起留在赤谷城休整,硬是跟到了此处,还说作战记功,哪能没有军司马呢。

    可这一点都没安慰到任弘,他本以为自己拿了卫霍剧本,打开一看才知道是李广的!真是哭笑不得。

    杨恽还在说:“其余诸将也常有失道之事,毕竟敌境广大,而强弩将军韩增之父韩说,因在击匈奴、东越时从未失道,故孝武皇帝特地将他封在按道县,取按时合道之意也。”

    任弘担心的倒不是失道罪,他已圆满完成了蒲类将军交予的任务,千里驰远救援赤谷城,又斩泥靡,北上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正因如此,在没有与赵充国约定会合地点的情况下,只能追着匈奴人的痕迹走,一旦跟丢就难办了。

    最后任弘做了决定:“不找匈奴人扎营的痕迹了。”

    “只依水向东而行。”

    匈奴数万人马每天消耗的水极大,这玩意又重又不好带,所以行军扎营都应当是依水,天山以北气候虽比山南干燥,其实也就那么几条河,只要顺着河流,跟着小溪找到大河,也许就重新追上匈奴人踪迹了。

    到了次日众人拔营再度启程,顺着溪流走果然找到了大河,又顺流而行,虽然仍不见匈奴人的踪迹,却走到了一个大湖面前……

    好消息是,来到这,他们的向导终于能确定方位了,这是朝阳湖(艾比湖),天山以北最大的咸水湖。

    坏消息是,他们比原本预计的行军路线,偏北了近一百汉里,这真是偏得离谱啊。西凉铁骑应该走南边渡过石漆河向东行进的,因为任弘估计汉军和匈奴会在恶师(新疆乌苏市)相遇交战。

    这时候转而向南为时已晚,天气又开始变糟,一场冰冷的雨夹雪让军队哪都去不了,又得停下在还湖畔还算干燥的丘陵上扎营。

    糟糕的雨雪持续了一整夜,打在脸上如同刀子刮过一般,再顽强的军队,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行军。任弘比遭遇敌方大军还紧张,顶着毡笠巡视每个曲,确保燃料充足,营地干燥,没有士卒冻坏了脚。

    而到了第二天雨过天晴后,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负责在周围十余里外游弋的赵汉儿遣斥候来报:

    “君侯,湖泊东南有大批匈奴人!”

    ……

    “来到此处,算是将汉军甩掉了吧?”

    连夜顶着寒风骤雨跑到艾比湖畔时,先贤掸确定,他们终于安全了。

    虽然代价是减员近半,很多人扛不住寒冷的雨雪留在半道了,也有小王、千骑长与他们分离,各自寻路活命。

    前日在石漆河畔的那场仗,过程其实乏善可陈,匈奴和汉军交手次数太多,对方优势劣势一清二楚。派百余勇士挑战被赵充国用大黄弩射杀数人,也不气恼,只靠轻骑的机动优势不断反复游弋骚扰,鲜有冲击交刃。

    而汉军也稳如磐石,任匈奴如何引诱,就是不贸然下令出击,也就辛武贤几度欲冲击陷阵,都被赵充国让赵广汉过去死死看住。

    就这样“打”到入夜时分,匈奴军渐渐露出疲态之际,赵充国才忽然令阵列前驱,靠着韩增部下郭忠的冲锋,击溃了匈奴人一个万人大翼!而辛武贤等也绕左右翼,大有全歼匈奴之势。

    然后匈奴其余七万余骑就果断逃了……

    对匈奴而言,跑路是看家本领,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正是靠了这项传统艺能,他们与汉交战数十年,打了大大小小百多场仗,虽屡屡战败,但别说大单于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都从未被汉军在战争里阵斩过。

    比如河南之战后,元朔五年,卫青等出朔方击右地,夜围右贤王,当时的右贤王果断带着数百骑跑路。

    漠北之战,在汉军取得优势后,大单于伊稚斜便赶着六头骡子拉的车,来了一出骡车漂移,借着风沙乘机从西北方溜了。匈奴人本以为伊稚斜已死,还选了个新单于,结果几十天后伊稚斜安然无恙出现,大匈奴果然永不团灭。

    而同一场战争另一个战场上,霍去病面对左贤王,左王也发挥了长处,作战不利后,一口气跑了两千多里地,霍去病撵到狼居胥山都没赶上他。

    反倒是各类小王没这么机敏,屡屡被擒被杀。

    可想而知,在匈奴越大的王,跑得越快,石漆河之战率先跑路的,就是作为总指挥的右贤王屠耆堂,见势不妙,便招呼也不打一声,带着两万骑嫡系部下,脱离战阵朝东北方撤退。

    其他各王自然也不甘落后,或跟着屠耆堂溜,或跟着先贤掸向西撤,其速度之快,让下马步战的汉军猝不及防,连忙上马追击。

    昨日的雨雪帮了匈奴人的大忙,虽然不知有几位小王为赵充国部所掳,也不知往东撤离的右贤王和刑未央如何了,反正先贤掸身边,除了本部嫡系还完好外,加上随他同行的蒲阴王、卢屠王二位,共计万余骑逃了出来。

    匈奴人又冻又饿,神情沮丧,短短一个月内,他们便从几灭乌孙的大胜,落到了今日境地。

    他们打算往北走,越过阿拉山口,去山脉的另一边,再前往坚昆、呼揭避难,绕道回匈奴。

    这也意味着,先贤掸要彻底离开西域,这片他奋斗经营了十余年的土地了。

    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天山,先贤掸面露不甘:

    “虽然我王庭被烧,部众尽失,但只要先贤掸还活着,必将再起!”

    这种想法,在一支汉军骑兵忽然出现在湖泊西面,向这万余败兵冲来时不翼而飞,满脑子只剩下继续跑路了。

    匈奴人如同一群在湖边饮水,却为狼群所惊的羚羊,各自匆匆上马,朝没有敌人的方向遁走,而先贤掸一边紧紧抱着马脖子,带部众向北,心中只剩下惊诧:

    “赵充国不愧是汉家名将,竟提前在这留了一支伏兵!?”

    ……

    匈奴人想不通赵充国为何料事如神,竟提前在通往北方的退路安排一支伏兵。

    任弘的前锋斥候们,也不明白他们苦苦找不到的匈奴人,为何竟送上门来了。

    “或许大战已经打完,赵将军击溃匈奴,正好撞到吾等。”

    这是任弘的判断,不论如何,他们现在如同遇到猎物自己找上门来,顾不得细想,只来得及堵截了。

    可匈奴人竟也不作战,被先抵达湖边的千余骑吓唬到,哗啦一下炸开,直接分成了四股,除了东面的湖中,其余几个方向跑得到处都是。

    这场面,用事后韩敢当回忆这一战时的糙话来说就是:

    “当时就想打开了彘圈,忽然间上万头猪哼哼着往外冲,速度飞快,顾得上这头就是失了那头,追哪边也不是,真是难为死乃公了。”

    这消息传到后方的西安侯处,他迟疑了片刻便一挥手:

    “四曲分散开追!”

    辛庆忌带着陇西曲往东南追,张要离、甘延寿的天水曲往西北追,韩敢当往正南追,任弘则和赵汉儿的河西曲,盯上了往北的那一支匈奴人。

    匈奴人如惊弓之鸟,是铁了心不回头作战了,这是一场考验马力和骑术的追击战,匈奴溃兵中,不断有马匹失了前蹄将骑手甩下,他们自然被后面赶来的汉军俘虏,任弘让赵汉儿一问,才得知了自己追击的人是谁。

    “右谷蠡王,先贤掸!”

    几年前任弘有机会俘获右谷蠡王,但当时欲使其与右贤王反目解铁门渠犁之围,将他从铁门放走了,却被当时还是日逐王的先贤掸捡了便宜,斩右谷蠡王献予大单于,得到了他的部众的王号,成了四角之一。

    楼兰之役有他,铁门之战有他,今日又遇上了此人!

    “大汉自孝武时与匈奴鏖战数十年,大小交锋近百场,别说大单于了,还从未阵斩俘获过四角王。”

    任弘让士卒们立刻猛追,又对艰难跟着队伍的杨恽道:“子幼,你知道将有五德么?”

    杨恽抱着马脖子喘息:“当然知道,智、信、仁、勇……严。”

    “不错,但还有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可谓之为第六德。”

    任弘先前迷路失道,还暗觉自己倒霉,怎么跟数奇的李广遭遇一样,此刻心中阴霾却一扫而空,指着前朝阿拉山口狂奔的先贤掸哈哈大笑:

    “那便是‘运’!”

第332章 李广无功缘数奇?

    一颗血淋淋的胡人头颅拎在辛庆忌手里,虏首面容满是惊恐,据匈奴俘虏辨认,这就是西域诸王之一的卢屠王。

    好像没啥事迹,但好歹也是个小王啊。

    此番堵截追击匈奴败兵,辛庆忌盯着一支兵往南走,追了二十里左右便将其截获,一通厮杀后,更亲手将穿红毡衣留长须的胡人酋首斩落马下。

    但在确认胡酋身份时,辛庆忌却格外小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在赤谷城一战中遇到了个假泥靡,若非青铜面具挡了箭头,已是弓下亡魂。事后他在赤谷城将青铜面具换成了铁制,更沉却更厚实,心里仍在膈应当日之事。

    “再另找几个俘虏问问,这确实是卢屠王不假?”

    直到再三确认,辛庆忌才松了口气,手下屯长们纷纷过来向他贺喜,曲里的军法官更道:

    “几年前匈奴犯张掖,为张掖属国都尉郭忠所破,斩首四千,杀犁污王,郭忠遂封为成安侯,如今辛曲长追随西安侯转战数千里,共历经七战,斩首累计已远远超过两千,如今再得匈奴小王之首,功足以封侯!”

    说完后军法官自己都都惊愕了,因为大汉最年轻的军功侯,便是霍骠骑,初战便八百骑斩获两千余人,包括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又掳杀单于叔父、叔祖父辈,功冠全军,遂受封冠军侯。

    那一年,霍去病才17岁,已是前无古人,几十年过去了,西安侯20岁左右封侯便已被视为少年有为的异数。

    而辛庆忌,秋天时才刚满16岁!

    虽然一直希望立大功,可当功劳真落头上时,辛庆忌却有些局促,只喃喃道:“都是因为跟着西安侯,破格提拔我做曲长,庆忌方有此幸。”

    陇西曲众人也喜气洋洋,这功劳也有他们一份,赏钱帛黄金是少不了的,最主要是回到六郡老家时,吹牛起倍有面子:吾等不仅是西凉铁骑,还跟过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军功列侯!

    可他们没高兴多久,一支两三千人的兵卒便从东边过来,好在打着的是汉军旗帜,等看到那都尉旗号时,居然和他们扛着的曲长旗写了同一个字:

    “辛!”

    ……

    来的正是辛庆忌的父亲,酒泉都尉辛武贤。

    吴宗年事件后,他被赵充国嫌弃杀戮太重,有时候连汉军需要的牛羊都杀,遂留辛武贤在本部,这导致他真正的斩首并没多少。

    石漆河之战汉军虽胜,但辛武贤憋了一肚子气。先是赵充国屡屡拒绝了他的请战突击,甚至还派那总黑着脸的赵广汉来看着他,就差解除兵权了,这让辛武贤更加确定,赵充国在针对自己。

    等好不容易大阵动了时,却是韩增手下的成安侯郭忠先击破匈奴一曲,然后不等辛武贤与敌军接触,他们居然就撅蹄跑了!

    石漆河一战辛武贤斩首不多,和之前的凑一起,勉强过了两千,他只能向西追击,指望能追上斩俘一二匈奴小王,如此方能完成封列侯的夙愿。

    但天公不作美,雨雪天气让他们行动迟缓,本以为匈奴人都跑光了,但却撞上了一支仓皇失措下与他们相遇的匈奴溃兵,一问才知前面是卢屠王,正被一支打西面来的汉军追击。

    “定是任弘!”

    辛武贤立刻让部众加速,他想要在对方嘴巴底下夺食。

    只可惜还是来晚一步,等他抵达战场时,追击战已结束。

    但望见对面的旗号,和那个主动上来迎他的年轻曲长,辛武贤又是大喜,这不是他的好儿子么!

    父子时隔两月再度相会,辛庆忌很激动,摘了脸上的铁面具来拜见,心里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

    可辛武贤却不关心,一照面就追问道:“卢屠王何在?”

    辛庆忌一愣,收起到了嘴边的话语:“已被儿追上斩获。”

    辛武贤大笑:“不愧是吾子,卢屠王头颅在哪?快拿来给我!”

    辛庆忌犯难了,换了其他东西,父亲讨好他定会双手奉上,只是这卢屠王头颅,是他们西凉铁骑陇西曲的斩获的,岂能随意送人?

    他立刻朝辛武贤下拜,将话重复了一遍:“大人,卢屠王,是儿亲手斩获,乃是属于儿的战功啊,我乃是西安侯麾下曲长……”

    “任弘只是汝之长吏,你是吾子,你的便是我的,快拿来!”辛武贤满脑子想着用卢屠王之首补全自己通往列侯的最后一块阶梯,哪管那么多,一再招手。

    辛庆忌却默然不语,回过头,看到了明白发生何事后,齐齐缄默的陇西曲士卒,辛武贤吃相看看,他们脸色也不太好看。卢屠王的首级不仅关乎自己,也关系到近千人的赏钱,没了这份功劳,赏赐或许要减半,为了堵截卢屠王,他们也付出了十余骑伤亡的代价。

    若是随便一个校尉过来要首级,他自然不能给,可若此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职责与孝道在年轻小将心中剧烈冲突,而辛武贤看出了他的踌躇,板起脸训道:“你这孺子,竟敢不听为父之命,孝经白读了?”

    辛庆忌垂首道:“儿当然记得《孝经》里的话,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故大汉以孝治天下。“

    他站起身来,制止了见到父子冲突,想要带着卢屠王首级过来,省得辛庆忌难做的军吏。

    “然《孝经》又言,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父亲永远是儿的父亲,但这首级,若不先禀明长吏西安侯,哪怕是大人讨要,儿也不敢私相授予!”

    辛武贤被亲儿子忤逆,顿时暴跳如雷,提着刀鞘就过来往辛庆忌身上打:“不孝子!做了任弘的曲长,就只认他,不认我了?究竟谁才是汝父,当初就该将你溺死在沟壑里!”

    辛庆忌当然不可能还手,只能到处躲闪,子曾经曰过的,大杖走,小杖受,奔跑间手里的铁面具都掉到了地上。

    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这场闹剧般的父子局。

    “辛都尉,子真说得没错啊,军中只有长吏下吏,部曲袍泽,没有父子!”

    却是杨恽,他虽然跟着任弘往北追,但终究还是力不能及,只好折返南下,任弘担心属下争功打起来让他来看着点,却不想撞见了这一幕。

    辛武贤停止了殴打,怒视杨恽:

    “这是我的家事,杨子幼想要掺和么?”

    “家事?不不不,这是公事。”

    杨恽脸上带着那欠揍的笑,来到辛武贤面前道:“大汉军法中写得清清楚楚,辛都尉不记得?我来背给你听!让你知道自己犯了何法!”

    “大汉严禁军将士卒私相授予首级,违者以获虏不实论罪,这罪该如何判?我来举个例子,孝武时,宜冠侯高不识坐击匈奴增首不以实,当斩,赎罪,免。”

    “这是私相授予之罪,若是辛都尉强夺,那就罪加一等,算争功火并了,还是孝武朝的一个例子。临蔡侯孙都坐击番禺夺人虏,死!而位高权重的左将军荀彘,纵有灭朝鲜之功,但在事后却坐争功相嫉,擅捕杨仆,征还后下狱弃市!”

    杨恽今天不跟辛武贤讲虚的,而是直接摆军法,语速又快,让辛武贤愣住了,杨恽却不依不饶,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文弱书生指着辛武贤这莽撞武夫怒喝道:

    “辛都尉,你现在是私相授予不成,恼羞成怒,便拔刃追杀西安侯军中曲长,欲火并西凉铁骑,夺其功为己有么?将以上诸罪犯了个遍。”

    “若追究起来,论功勋,汝所立微末小功,较之荀彘如何?论地位,你如今连关内侯都不是,较之宜冠、临蔡二侯如何?真以为大汉的军法是摆设?”

    一席话驳得辛武贤无言以对,他虽有恶名在外,也不敢真火并友军啊,只能讪讪收起了刀,狠狠瞪了辛庆忌一眼:

    “辛氏没有你这孽子!好好跟着你的‘上吏’罢!”

    言罢上马打算离开,又觉得气不过,只冷笑着对杨恽道:“杨恽,别以为你是丞相之子……”

    “军中没有什么丞相之子。”

    杨恽却笑眯眯地朝辛武贤作揖:“只有铁面无情的军司马杨恽。”

    等辛武贤离开后,杨恽捡起辛庆忌掉在地上的铁面具,用袖子擦掉粘上的雪和泥,还给辛庆忌,拍了拍沮丧到红了眼圈的小将,安慰一番,让他先回去。

    “别怕,汝父说的是气话,我且去劝劝他,让他回心转意。”

    “有劳杨司马了。”辛庆忌很是感激。

    天真的少年,还是吃了年轻的亏啊。

    于是杨恽便则带着几个人追上了辛武贤,大老远就朝他呼喊道:“辛都尉,方才多有得罪,子幼有话想对你说!”

    辛武贤还以为杨恽是来赔罪的,驻马停下,高傲无比,杨恽却请他屏退左右密谈。

    等旁人走了,杨恽才恢复了那一脸欠揍的表情。

    “辛都尉,军中传言说,你击敌不利,对友军捅刀却是一绝,这次竟与亲子争功,若传出去,这恶名恐怕要天下皆知了。”

    辛武贤愣住了,眼睛瞪好似牛铃铛,杨恽却不依不饶,嘴上若不能占尽便宜,他毋宁死,继续挑衅道:

    “辛都尉,我听说为将五德之外,还有一德,便是运势,运势不好,再征战三十年也难以封侯。君仔细想想,在河湟时如此,在车师不与西安侯同行,今日又来晚一步,屡屡错失良机,莫非真是运势不佳,和君之乡党李广一样,是数奇不成?”

    “竖子敢尔!”

    这话触到了辛武贤的逆鳞,他完全被愤怒所控制,冲过来将杨恽一拳打翻,按在地上猛揍,打掉了杨恽的门牙,打得雪地上沾满鲜血,才被辛临众等人拉开。

    两年前,二人曾在长安两府集议时一起对战群儒,为任弘争取封侯,可现在却彻底翻脸结仇了,闹得这般难看。

    等辛武贤在杨恽边上吐了口水,扬长而去后,属下搀起杨恽,嘀咕道:“军司马,出了何事?不是要为辛都尉和辛曲长劝和么?”

    杨恽虽然被打得很疼,却擦着嘴角的血和口水,满脸无辜:“是啊,但这厮不听我讲理,居然出手伤人,真是个匹夫!我定要禀与赵军正知晓。”

    他将一颗牙吐了出来,紧紧攒在手心,心中却是冷笑不止。

    “既然是匹夫,既然与我和道远结怨已深,再难化解,就不能让其得志啊。”

    “辛武贤啊辛武贤,你这一拳打得好!打飞的是我一颗门牙?不!飞走的,是你本可积累功得到的关内侯!”

    ……

    而另一边,先贤掸带着部众逃去的方向,却是一座介于两山之间的广袤山口,这便是两千年后的阿拉山口,设有边防哨站和口岸,出去就是国门异邦。

    可如今,这山口并无疆界之限,只是天山以北诸族南来北往的通道,土地平坦,出去之后便是匈奴属邦坚昆、呼揭的南界。

    别看山口地形平坦,但此处却也不易通过,若非迫不得已,匈奴人甚至不会来此。

    因为有风。

    阿拉山口是一处大风口,来自康居草原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来,将西伯利亚的寒气带入准噶尔盆地。

    乌孙牧民常说这里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级算小的。周边数十里内别说牛羊,连飞鸟都没有踪迹,山包、旷野全是褐黄灰色,不见一点翠绿,呈现蒙蒙的空旷和苍凉。

    今日一前一后你追我逐的匈奴人和汉军,自然也要面对迎面而来的大风,这让他们前进阻力重重,握马辔的手已冻得发紫,身上再厚的毡衣也挡不住寒风往里灌。

    双方的远射武器,也全部失去了作用,匈奴人回首打算开弓,却连弓带箭一起被吹飞,人也跌落马下,侥幸射出的不知偏到何处了。

    而汉军初来此处没有经验,最初也有人开弓反击,结果正好遇上一阵大风,那箭竟不往前反往后退,差点伤到自己人。

    风太大了,匈奴人不得不下马步行,身后的汉军亦然,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而距离穿过山口尚遥遥无期。先贤掸一咬牙,带着还剩下两千余的部众止住了脚步,转过身直面在风沙中摸索前行的汉军。

    只有击败眼前的追兵,才能顺利脱身!

    先贤掸拔出了自己的直刃刀,指向对面,昔日的西域之王,要在离开她,放弃她前,站在这片土地上打最后一仗。

    尽管他被风吹得踉踉跄跄,先贤掸还是努力站直身子,待会交战时,他们是顺风的一方!且人数是其数倍,而追到这,先贤掸也琢磨明白对方是谁了。

    “就是这支汉军,是任弘杀了吾等在开都水的部众妻儿,复仇!”

    “复仇!”先贤掸的部众们发出喊声,但这呐喊被狂风吹散,传到汉军耳中的只有零星之声。

    隔着百多步,任弘看到了匈奴人的举动,也停下了步伐,身上厚实的甲胄让他能在大风中站稳脚步,他的手摸着腰间的环首刀——这是一柄价值百金的百炼刀,而经历一路掉队减员后,陆续抵达的八百汉军士卒,也纷纷松开了手边的马,任由它们在风中调头乱跑。

    没有马,弓弩也无用,这将是一场纯粹的白刃战,短兵相接,刺刀见血!

    任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点后悔没有带韩敢当和甘延寿,但纵是逆风,河西曲的儿郎们也不虚,他们给了任弘勇气。

    快四年了,大汉与匈奴争夺西域的第一战在楼兰展开,那时任弘借若羌兵大摆疑兵计,先贤掸倒也不俗,识破了任弘的计策。只是在匈奴人踏平那空无一人的假营时,玉门关援兵也到了,闪烁的刀光逼退了先贤掸。

    而今日在阿拉山口,同样是他们二人!要给汉与匈奴在西域的四年战争,做个了结!

    任弘拔出了他的百炼刀,命令在风中四散:

    “诸君。”

    “亮剑吧!”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33章 今天的风儿好喧嚣

    任弘记得,前世地理课上学过各级风的威力。

    零级烟柱直冲天,一级青烟随风偏。二级风来吹脸面,三级叶动红旗展。四级风吹飞纸片,五级带叶小树摇。六级举伞步行艰,七级迎风走不便。八级风吹树枝断,九级屋顶飞瓦片。

    而他们所在的阿拉山口是个神奇的地方,一年时间里,半年都在刮八级以上大风,眼下恐怕接近九级。朝他们飞来的虽无瓦片飞石,却有匈奴人的一顶顶毡帽,失了帽子的胡人满头辫发乱飞,仿佛鬼魅,两千余人踉踉跄跄,手持刀鋋朝他们走来。

    如此强大的狂风,远射武器统统无用,更别想骑在马上,搞不好整个人被吹飞出去,摔个脑震荡。

    但即便是弃马步行,站在地上也根本站不稳脚,永无停歇的大风在撕扯汉匈双方士卒每一个步伐,尤其是处于逆风的汉军,睁眼都有些困难,任弘想下达命令,张口就灌了一口冷风,让他喘不过气来。

    好在过去三个月历经数战,交河城天降雄师、赤谷城外火烧连营,屡立奇功,战争的淬炼,让河西曲的士卒凝成了一个整体,只需要曲长赵汉儿一个手势,屯长、队率们就能心领神会。

    他们也不言语,竟自动以任弘为中间,开始向他靠拢,任弘就这么样被士卒们不讲理地围在了中间,赵汉儿还专门点了一队保护他。

    匈奴向西北迁徙后,右部直敦煌、酒泉,河西四郡是过去三十年间,面对匈奴的第一线。每年都有小规模入寇发生,无人能独善其身,内郡之人抱怨长城耗费钱粮人力,河西人却明白,绵延千里的长城边墙挡下了什么。

    一座座烽燧障塞伫立墙内,每当烽火被点燃,河西健儿便会跨上自家骏马,跟着啬夫、亭长前去驰援,他们知道团结的力量。

    狂风呼啸,平地上没有能够倚靠的地方,那就靠着袍泽乡党的身体,结成一道人墙。

    一道、两道、三道,一排排的人墙在任弘前方形成,才片刻功夫,就结成了一个紧密的横阵,挡住了呼啸而来的狂风。

    被河西曲的乡党袍泽们紧紧包围着,阿拉山口**级的大风,好似也被他们挡住了,任弘发现自己又能稍微说话了。

    “诸君这是……”

    “君侯且在阵中号令指挥,吾等自居前奋勇杀敌!”跟着赵汉儿,河西曲的士卒放声大喝。

    平日用来传讯的旗帜也被吹得倒伏甚至折断没法用,任弘只能让士卒们在同伴耳边大吼传递命令。

    “君侯有令,今日进攻的阵列需紧密,前进不得超过十步,乃止齐焉。”

    “交战中几次不超过六、七回合,乃止齐焉。”

    “勉哉诸君!”

    “勉哉!”

    赵汉儿的弓早已放回了背后改持利剑,屯长王老的鼻子被风吹得通红,任弘戴着手套,双手握紧了百炼钢刀,士卒们大多弃了碍事的长兵改用短兵。

    而前方,匈奴人已以散兵的阵势,顺着风猛扑过来,这群被逼到绝路的匈奴人,在听闻对面是杀戮部众妻儿的那支汉军后,一改先前的转进如风,成了困兽犹斗。

    河西曲不比其他曲,士卒普遍不富裕,重甲不多,多为轻骑皮甲,下马步战看上去并不难敌。

    匈奴人的进攻如疾风骤雨,汉军的守御却像厚实的坚墙,青铜或铁制的刀鋋与一把把环首刀碰撞,风中多了无数金铁交击的脆响。

    作为这时代东方最高效的杀戮武器,环首刀粗犷有余细致不足的直窄刀身蕴含了青铜剑未有的力量,厚实的刀背轻易承受住匈奴人武器的碰撞。

    且河西曲士卒配合得当,挡下一击后,站在你身旁的袍泽便抓住机会,猛地向前挥砍,使武器化身扑袭的猎鹰,劈开了匈奴人的毡衣皮甲,绽放一朵朵血花。

    交战半刻,任弘面前的墙没有倒塌,反倒是左右的小阵在不断向前补充,让这堵墙越来越厚,随着匈奴人第一波冲击无果而终,任弘一声令下后,墙垣开始向前移动。

    汉军也不急切,每前进十步便停下整顿阵列,这一点不耽误追击,轮到他们撵着匈奴人往风口赶了!

    踩在脚下的是匈奴人的尸体残肢,有坡度的地方,死人甚至被大风吹得打滚。任弘没机会到前排,就只和亲卫们在后面补刀了,白瞎了他的百炼刀,倒是能轻易结束那些躺在地上半死的匈奴人痛苦,往下轻轻一送,热血流淌在冰冷的土石上,给这片荒芜的土地留下了色彩。

    但直到越过了阿拉山口,将两千余匈奴人打得溃散四走,他们也没有抓到先贤掸。

    被擒获的匈奴俘虏哆哆嗦嗦,指着远处荒芜戈壁上狂奔的几个小黑点。

    “让部下在前拼死阻拦,而自己逃了?”

    赵汉儿有些不齿,任弘则想起当年铁门火牛冲阵,奚充国率军追击尉犁、危须、焉耆联军时,就是先贤掸,命令匈奴人朝友军放箭,杀伤了大批人,也阻止了乱军为汉兵所驱冲他大营。

    那个毫不犹豫手刃右谷蠡王的狠人,确实有可能这么做。

    “他逃不了多远。”

    任弘看向身后,负责看着战马的那一队兵卒也艰难越过了风口,河西曲步战不虚匈奴人,但他们真正的本事,还是轻骑竟逐!

    他将自己的百炼刀,递给交战中兵刃折断的赵汉儿:

    “归汉,这份足以封侯的功劳,由你去立!”

    ……

    任弘很希望此次归朝行赏时,他麾下能出一两个列侯。

    在大汉一百三十年历史里,封侯者层出不穷,军功侯虽还值钱,但却不算金贵。

    最难能可贵的,是不但自己封侯,还能让麾下将校也跻身侯位。

    除去开国时韩信曹参吕泽等独当一面的大将,也就孝武时的卫、霍、李广利三人能做到这点。

    卫青最为突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封侯者凡十四人。

    霍去病过世太早,数量上略逊,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李广利虽然被常被诟病,甚至成了赵充国口中的战力单位,但四次率大军出击大宛、匈奴,好歹也是带出了一批人……或者说,是那批人让李广利能跌跌撞撞混迹十余年。

    商丘成、马通、马何罗等封侯,上官桀、赵充国亦算其旧部,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馀人。

    只是打铁还要自身硬,巫蛊之后汉武帝的恩宠一旦消失,看似庞大的贰师一系便分崩离析,上官桀和赵充国也与其撇清了关系。

    “能做到带着手下人封侯的,那便不是将,而是帅了!”

    任弘已为两千户侯,立再大的功也不过是加户数,加到万户两万户去,但他希望下次大战时,自己不必再作为军中偏将,而能像五将军一般,独当一面!

    赵汉儿这一路立功颇多,斩首也足,关内侯几乎是板上钉钉,只差一个匈奴王首了,是任弘最寄予厚望的部下。

    赵汉儿倒是不负厚望,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前夕,前去追击的轻骑出现在远处,赵汉儿一马当先,将一个绑了搁在马背上的匈奴人拽下来,拖到任弘面前。

    “君侯,下吏未辱使命,先贤掸擒至!”

    这是个头剃秃留了辫发的中年人,细长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神采,若是最后时刻跟着部众与任弘死战,或许他还有直面任弘的勇气,可现在,先贤掸眼中只剩下了颓唐和沮丧。

    终究还是没逃过。

    任弘让俘虏来辨认后确认是先贤掸,笑道:“先贤掸,还记得么?三年前我放右谷蠡王过铁门,欲使其归于天山以北乱匈奴右地,结果却被你杀了,夺其部众王号。让我计谋落空,你欠我一条命啊,今日便用汝头颅来还,何如?”

    不等赵汉儿翻译,先贤掸抬起头,竟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愿降!”

    “西安侯,相信我,对大汉来说,一个活着的右谷蠡王,比死的更有用!我可以成为大汉招降匈奴的旗帜!”

    确实,四角王之一的右谷蠡王若降服于汉,此数十年未有之事,确实将引发轰动,大汉朝廷或许还真能封他个归德侯什么的,做点文章,只是……

    “大汉收降过四角王的,当年,军臣之子,左贤王于单为伊稚斜所败后就来降了,封涉安侯。论尊贵论地位,你还能大过他么?所以活的四角王投降已有先例,倒是死的尚无人斩获!”

    他也让先贤掸死个明白:“先贤掸,因为你的缘故,过去三年,大汉在西域的士卒死伤不小,我那些在铁门关的袍泽,甚至曾被你逼得吃胡虏肉,这笔账,得先算清了。”

    任弘一挥手,让赵汉儿将惊骇的先贤掸按倒在地,头搁在一块大石头上,接过那百炼刀,对准了他的脖子。却细心地发现上面有一处擦伤,遂微微皱眉,稍微挪了挪位置,然后高高举起!

    “大将军说了,兵不空出,十余万骑出塞耗费巨亿,长安北阙,总得挂点有份量的东西上去啊!莫怕,此刀极利,很快,我就能带着你的头,去看看横门大街的繁华了!”

第334章 七战七捷

    听说任弘携先贤掸头颅而来时,赵充国正在石漆河之战的战场边上吃饭,闻言将嘴里的食物一吐,便走出帐门,却见任弘一身血污,风尘仆仆地来拜见。

    “蒲类将军,下吏亡导失道误期,未能赶上大战,有罪!”

    赵充国笑道:“道远这是什么话,你驰骋三千里救援乌孙,完成了大将军赋予我军之令,竟不休整,又冒着风雪杀到白山以北来,替我堵截胡虏溃兵,何罪之有?”

    他打量任弘,两个多月的奔波,让原本白脸的西安侯晒黑了不少,更瘦了一圈,看上去极其憔悴,再瞧瞧这一身血迹,追杀先贤掸时,定是经历了一场苦战吧?

    其实只是任弘补刀倒地的匈奴人,和斩先贤掸首级时溅上的血。

    在任弘越过阿拉山口穷追之时,其部下杨恽、辛武贤、韩敢当、张要离等已与赵充国的前锋接洽,杨恽更将写在西凉铁骑书记官专用纸张上的军功薄册上交军正,此刻赵广汉核对厘定完毕,誊抄好交予赵充国过目。

    所以对任弘所立之功,赵充国是一清二楚的,细细算不起,才惊觉不得了。

    黑戈壁一战斩首数百,杀“诈降”的犁污王子。

    车师一战奇兵飞壁而上,生擒车师王。

    焉耆一战,全歼三千匈奴车师屯田卒,杀千骑长三人。

    开都水草原一战斩匈奴万骑长乌禅幕须,斩虏数千。

    热海山口一战斩若呼翕侯,斩数千乌孙人。

    赤谷城之战斩首过万,俘两万余,阵斩泥靡等辈,斩捕反叛翕侯九人。

    最后是昨日的堵截追击战。

    这么说吧,七场战役林林总总加起来,能和霍骠骑河西之战大捷的战果有得一拼了。吹一个”七战七捷任道远“也不为过。

    更别说任弘还带来了右谷蠡王先贤掸、卢屠王的人头!

    河西之战,非但霍去病益封五千户,其麾下校尉里,更一口气封了三个列侯,而任弘麾下,又将有几个列侯?几个关内侯?

    赵充国当然不会像他儿子赵卬那般嫉妒任弘,偏将大捷,主将也有指挥之功啊,朝廷史官记录这场彻底改变西域局势的战争时,他赵充国之名肯定排在任弘前面。

    任弘倒是会做人,十分谦逊:“只是侥幸罢了,若非将军在正面吸引了匈奴主力,小子焉能乘虚而入?”

    “蒲类将军在右地犁其庭扫其穴,大黄弩三箭定天山,谈笑间大破匈奴八万骑,自卫、霍后再未有如此大捷,这才是载入史册的大功啊。”

    吹,他就可劲吹。

    赵充国摇头:“看似战胜,实则匈奴大多遁逃,并无太大战果,惜哉。”

    即便如此,积累斩首,也足以赵充国麾下出好几个关内侯,比如亲儿子赵卬,斩首勉勉强强到了及格线。

    唯一有问题的是辛武贤,按照所积斩首,他封关内侯应也是板上钉钉,但却在战后出了茬子。

    杨恽在交付军功薄册时,还顺便在赵广汉面前将辛武贤给告了,

    私相授予首级不成,竟欲威逼抢夺亲儿子军功,又拳打劝诫他的杨恽,性质极其恶劣,若非赵充国不允,赵广汉甚至想亲自带人将辛武贤逮起来审问。

    “现在只是杨恽一面之言,大汉以孝治天下,又不好让辛庆忌提供证词,暂不过问,回到塞内再说。”

    和辛武贤认为赵充国处处针对自己不同,蒲类将军对他其实十分优容,只记下来往上报,其功过就交给大将军和两府去定夺吧。

    虽然任弘总觉得杨恽是嘴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挨揍,但身为将军,不论属下对错,护短是必须的,和辛武贤翻脸就翻脸吧,只力请赵充国秉公处置,如实上报。

    “我军要收兵东归了,只望强弩将军追击右贤王,能有所斩获。”

    赵充国确实不是贪功之辈,右贤王这肥羊甚至都让给韩增去追,他们沿着艾比湖东岸往北竞逐,穿过戈壁后,前往后世的新疆塔城地区。

    而韩增和赵充国约定,追击数百里后,不论是否斩获,都要撤退,在恶师(新疆乌孙市)回合。

    “道远是随我东行,还是回乌孙去?”

    从这回热海又要走一千八百里路,任弘实在不想重新顶着冬日的风雪走一遭,还是跟着赵充国沿天山北麓东返比较近,遂表示愿意率军归队。

    这一夜,西凉铁骑又开表彰会了,个人和集体功劳双双被河西曲得到,但辛庆忌的陇西曲也斩获卢屠王,只可惜另外两曲追上的是小鱼小虾。

    蒲类一军的战争至此基本结束,天山南北再无敌人,将士们欢声笑语,只可惜没有醇酒,最后韩敢当拿出了缴获的马奶酒吆喝着问谁敢喝。

    结果当夜,喝了马奶酒的士卒就光着屁股不停往帐外跑,肥了这贫瘠的土地。

    自从出征以来,任弘从未睡得像今夜这般香甜,不必担忧解忧公主安危,不必焦心明日军队能行几里,会遇上什么麻烦,接下来只用带着二郎们,跟随赵充国入塞,今天是十一月初一,不知赶不赶得上回敦煌过年?他好想回一趟悬泉置啊。

    只是在梦里,任弘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直到次日拔营启程东返,看到那匹陌生的坐骑时,他才一拍脑袋,想起忘掉的事来。

    “糟了!我马还在赤谷城!”

    ……

    “萝卜呀萝卜,我对不起你,怎么就忘了呢?”

    既已归队,也无法反悔,任弘只能遣斥候去赤谷城报信,再请这个冬天要留守热海的傅介子常惠二人来年将萝卜带到敦煌。

    就这样满心惭愧着,任弘与西凉铁骑随大军抵达了恶师,亦是后世的乌苏市,只是此处尚无夺命大乌苏,目光所及只有湿润的天山谷地,那位孔璋都尉带着汉军的辎重部队停留在此,掉队的伤病也于此休养,见大部队归来,毫不客气地杀牛宰羊——托了吴宗年的带路,他们一共在天山北麓俘获了牛羊上百万头!

    这个数字并不值得惊奇,匈奴在天山北麓至少有三万个帐落,平均一帐三十头牛羊已算稀少。人提前听闻消息骑马跑了不少,但牛羊却来不及赶走,只便宜了汉军。

    所以汉军大可放开肚子吃肉,靠它们来补充久战远征饥肠辘辘的胃,渡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看着这些上好的西域羊,任弘都忍不住想秀一秀烧烤技艺,好好犒劳麾下校尉士卒了。

    也是在这,任弘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吴宗年……

    吴宗年大病初愈,形销骨立,头发都落了不少,那个文质彬彬,满脸光彩的副使已经完全没了形状,见了任弘,先是大喜过望,可等走到跟前,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以袖掩面而泣。

    他本来已被打断了脊梁骨投降了匈奴,直到任弘那一封书信,那句话击中了吴宗年心里潜藏的想法,遂走上了这条孤独的路,小心翼翼,付出了不小代价,但吴宗年不悔,不想后悔。

    任弘已从赵充国处听说了吴宗年的遭遇,胡妻及小女死于乱军,只得一三岁幼儿带在身边,吴宗年的过去都是苦,他二人也不多说,只喊来韩敢当、赵汉儿等傅介子使团旧人,一同置酒闲谈。

    这次喝的就不是马奶酒,而是“醴”了。

    匈奴人信了吴宗年的邪,在恶师屯田种粮,屯了些麦子,汉军抵达后,面对几个粮仓里的小麦,辎重部队面临两个选择:磨面制粮,还是酿成酒?

    虽然中原的酒类主流是以以粟、黍及稻谷酿造各种类型的黄酒清酒,但也有以麦芽酿酒者,制蘖(麦芽)的方法相当成熟,只是之后的酿造之术与后世啤酒有异。所以制出来的醴口味与啤酒不同,偏甜且度数极低,完全可以当水喝。

    粮官冒着生命危险力谏赵充国,说士卒这个冬天很可能要在天山以北过,相比于大多数人还是不太爱吃的麦食,酒更能提振士气。

    于是赵充国从善如流,选了后者,大捷归来后果然派上了用场。

    在任弘看来,酒这东西其实并无优劣之分,不管甜酒苦酒,烈酒淡酒,不同阶层不同品味的在不同场合,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

    但醴显然不适合冬天时旧友相会,真是越喝越冷,还容易利尿,韩敢当已经往外跑了好几次,众人遂笑他看似壮实,实则腰子不行了。

    谈笑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大伙跟着傅介子勇闯大漠,过白龙堆,于楼兰斩杀安归后置酒庆功。

    任弘点着再度起身去嘘嘘的韩敢当道:“当夜老韩便和孙千万……不对,那时还是孙十万去找胡妇快活,回来吹嘘一次睡了三个楼兰妓,难怪如今不行了。”

    吴宗年也感慨:“四年前初入西域,而今已尽取之,三十六邦俯首归汉,天山南北皆定,连乌孙都愿为大汉外诸侯,由汉公主做太后临朝称制,真是意想不到,这都是傅公和西安侯之功啊。”

    任弘拍着吴宗年:“也有你一份功劳。”

    吴宗年苦笑摇头:“只是尽了绵薄之力,能够赎罪便不错了。”

    向导之功,确实不会有太大功勋,因为吴宗年确实投降过匈奴,不管真降假降,臣节既亏,在汉廷看来,便难以像苏武那样被立为典型大书特书,回去后恐怕是低调的升个职,赐点金帛,如此而已。

    但任弘觉得,吴宗年值得为这几年受的苦,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同时也记住了那个将吴宗年从辛家人刀下救回来的小吏文忠。

    这时候韩敢当回来了,边走还边系着腰带,急匆匆说道:“君侯,我方才出去时,听说强弩将军回来了!”

    “这么快?”

    任弘一愣,按理说韩增怎么也要追出去几百里啊,怎么他们前脚才到恶师,韩增便归来了。

    “强弩将军可有斩获?”

    韩敢当摇头:“并无,更像是空手而归。”

    任弘是松了口气的,太好了!他斩的右谷蠡王先贤掸还是最大一颗脑袋,不会被别人抢了风头。

    而等任弘抵达赵充国大帐,见到归来的韩增后,发现他确实白跑一趟。

    韩增正在与赵充国解释他无功而返的缘由:“我带着一万轻骑追过沙漠后不久,本要赶上右贤王了,却从远方来了一彪人马,足有万余骑之众,接应了右贤王,合兵有三万之众,我军人马疲敝,怕其还有伏兵,未敢深追,遂退走……”

    赵充国抚须道:“匈奴在天山以北还有骑从?莫非是金山以南的呼揭人!”

    呼揭是匈奴属邦,占据了阿尔泰山以南额尔齐斯河流域,是五胡时羯人的祖先,种类与匈奴不同,而更像乌孙,大体上高鼻深目,畜牧与渔猎并存。

    “确是呼揭王,护着匈奴后路,正好救了右贤王一命。”

    韩增十分遗憾,却看着赵充国道:“但除了呼揭,接应右贤王拦截的还有一军。与呼揭的散骑游兵不同,其军整而有阵列,进退有序,暗合兵法,正是他们逼退了我的前锋!我还看到了一面旗号。”

    “坚昆王,李陵!”

    “原来是李少卿救了右贤王啊,他居然还活着,销声匿迹多年,终究还是直接与大汉为敌了……”

    赵充国念着这个六郡良家子引以为耻的名字,感慨不已,大汉最后一次与李陵往来,是始元元年时,作为李陵昔日友人的霍光、上官桀让苏武给李陵写一封信,规劝他回归大汉,却为李陵婉拒。

    这还没完,韩增又对任弘和赵充国说了另一件事。

    “李陵率坚昆军接应了右贤王离开后,却又派了个使者来我军中,却既无简牍也无口信,只说奉坚昆王之命,恳请随我回大汉去,翁孙猜猜那使者是谁?”

    赵充国道:“莫非是像吴宗年一样,滞留于匈奴的其他汉使?”

    韩增摇头,爆出了一个只有任弘、常惠等少数人知道,其他人却从未听闻的大八卦:

    “他自称是苏子卿在匈奴期间,与胡妇所生之子,名苏通国!”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35章 北庭

    杨恽虽然被辛武贤打掉了颗门牙,却丝毫阻止不了他那张嘴针砭时弊,在听说韩增为坚昆兵所阻,未能追上右贤王后,便开始痛骂李陵。

    “我外祖父太史公曾冒死在孝武面前为李陵说情,认为陵事亲孝,与士忠信,为将智勇,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有国士之风,然恽以为不然。”

    杨恽是那种心眼小且睚眦必报的家伙,对害了他外祖父下蚕室的李陵绝无好感,也不管吴宗年还在任弘帐中,就批判起来了:

    “李陵策名上将,出讨匈奴,坠君命,挫国威,不死於王事,不可以言忠。屈身於夷狄,束手为俘虏,不可以言勇;丧战勋於前,坠家声於后,不可以言智;罪逭於躬,祸移於母,不可以言孝,四者无一可。不死何为?”

    杨恽骂得痛快,吴宗年见过李陵,还受过其恩惠,而那种身陷敌国,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的感觉,他最清楚不过了。只弱弱地说道:

    “虽然确实难承忠孝智勇之名,但彼之不死,可能是宜欲得当以报汉也,或许是因为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

    杨恽摇头:“李陵和吴君可不同,军法,将军校尉以城邑亭障反,降敌国,皆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李氏族灭并无问题。”

    “我曾从我父处得见李陵《答苏武书》的副本,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还引用范蠡、曹沫来自比,何其荒谬!会稽之耻,蠡非其罪;鲁国蒙羞,沫必能报,所以这二位不必死。然李陵苟且偷生逃避死亡,使自己降低身份受制于匈奴。即使他真有拳拳报国之心,当如吴君一般在内发难,再不济,也可以像赵破奴那样被俘两年逃归。”

    “可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了,李陵又有什么作为呢?但患汉之不知己,而不自内省其作为,堂而皇之做了匈奴小王,辫发左衽,阻截我军,保护右贤王离开,叛汉逆臣明矣!而遂亡其宗,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不亦可乎?”

    杨恽其实是最希望李陵能做点什么的,比如将右贤王绑了送过来,如此便能证明外祖父当年判断是对的,被牵连下蚕室是千古奇冤。

    “我看他死后,非但无面目见孝武,更无面目见我外祖父、苏子卿了!”

    吴宗年不敢再言,任弘倒是止住了杨恽:“当初一念之差,便谬之千里,事已去矣,将复何言?不过他能找到苏公仅剩的骨肉并送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相比于后世还将争议两千多年的李陵,任弘更关心的是接应右贤王的那两部,呼揭和坚昆的详细情形,遂细细问起在右地待了四年的吴宗年来。

    “呼揭,位于金山以南,高鼻深目,与匈奴异种,狩猎放牧为生,其地多貂,单于叔父为呼揭王,胜兵万骑。”

    “坚昆亦然,位于呼揭西北,丁零以西,康居、乌孙以北,为匈奴西北鄙国,从车师去坚昆,要走足足五千里行程,随畜牧,亦多貂,有好马。李陵被封为坚昆王,已治其国近二十年,坚昆遂强,胜兵亦万余骑。”

    这两国都是冒顿单于时征服的,不少呼揭人被俘流散于匈奴为奴仆,后来随着匈奴人南迁进入中原,成了羯人。

    坚昆便是唐代时的黠戛斯,该国地在后世西西伯利亚平原叶尼塞河上游,后来慢慢向南迁徙形成了吉尔尼斯……不对,是吉尔吉斯人。

    细细询问后,任弘在大军东返即将抵达东且弥,也就是后世乌鲁木齐的前一夜,携带自己的计划,再度拜见了赵充国。

    “蒲类将军,如今右王惨败北遁,天山南北再无匈奴,东西且弥及车师等邦甘心附汉,然胜之易守之难,下吏在想,往后大汉要如何经营此地?”

    横扫右地,将右贤王都打跑了,这么大的战果,是出兵前没有想到的,西域北路太大太远,汉军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驻军,必须有所取舍。

    这也是赵充国近来考虑的事,见任弘主动提及,便道:“强弩将军也与我商量过,他认为当放弃天山以北,只守天山以南的车师等地,慢慢屯田经营,道远以为如何?”

    那匈奴人就又能重返天山北麓,这场仗就白打了。

    天山是南疆和北疆的界线,它确实是太长了,任弘他们跑了三个月,从伊吾赶到热海,足足四千汉里,但也只是从东天山跑到西天山,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巍峨瑰丽的峰峦裙边。

    任弘道:“车师乃匈奴出入西域中枢,又可屯田积谷,确实重要,但若只守车师而全然放弃天山以北,实在是可惜啊。”

    “因为西域南北两路,北可制南,南不能制北!”

    这是由地理环境决定的,南疆意味着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零星点缀的绿洲和无尽的戈壁滩,即便罗布泊还广袤,也无法改变它的整体干旱,可养活的人口极其稀少。分散的绿洲农耕城邦,很难统一。

    而北疆则意味着高山、草原、森林和来东欧暖流带来的降雨,天山北坡优良的气候,不管是农耕还是畜牧,都能养活更多人,很容易出现强大的游牧政权。

    “故仅仅乌孙一国,人口就超过了绿洲二十余邦之和。匈奴右贤王设王庭于天山北麓,亦能凌虐西域百余年。”

    这种以北制南的情况,历史上会反复出现,兴起于金山的突厥牙帐踩在高昌等邦头上;回鹘汗国为黠戛斯击破后从北南下,将西域人种换了个遍;回鹘后裔变成绿洲农耕者后,轮南下的蒙古可汗们统治这片土地了;一直到准噶尔汗国皆是以北压南,打得绿洲政权哭爹喊娘。

    清代治疆便是重北轻南,老左收复新疆亦是先北后南,到了共和国时就更不必说了,北疆人口占了自治区七八成。

    任弘以为,当乘着右贤王败逃,匈奴各部逃离天山北麓的机会,占住这片土地就不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因为一时之难而放弃天山北麓,不过数年,右贤王又将卷土重来,到时候将与西域都护分庭抗礼,反复争夺车师。”

    “下吏打个比方,这巍峨天山,完全可以成为大汉守护西域的长城,东西且弥、卑陆等邦,可以作为长城外的烽燧。各邦土地肥沃而人口稀少,若能驻军屯田,在东且弥再设一都护府,管控天山北麓,便能御匈奴于国门之外。届时左结乌孙为强援,右驱蒲类海小月氏为猎犬,加以经营,不出五年,便能蚕食整个右地,彻底斩断匈奴一臂!”

    设西域都护都有那么大阻力,再在天山北麓设治恐怕也会遭到很多人反对,任弘需要得到蒲类将军的支持。

    赵充国没有立刻表态,只沉吟道:

    “你的字没取错,真是深谋远虑啊,但此事还得回朝中再禀与大将军细议。此番出征,我军近十万匹马死了大半,士卒也伤亡什二,花费钱帛何止十数万万,新设都护不能太急。不如这样罢,我撤兵时会在东且弥留一曲兵屯戍,道远且将你今日说的话,去拟一道奏疏……”

    “下吏已经拟好了。”

    任弘将自己不成熟的意见奉上,却见上书:“《请设北庭都护府疏》。”

    “北庭。”

    赵充国颔首道:“好名字。”

    ……

    数日后,大军抵达了东且弥,便是后世乌鲁木齐。

    此地三面环山,北部好似一个朝向准噶尔盆地的喇叭口,由于天山屏障,冷空气不容易入侵,导致这出现了酷似热海的暖带,但毕竟已是十一月中旬,迎接他们的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对了,岑参老哥就是在这写下那首诗的吧?

    东且弥是任弘提议“北庭都护”设立的中心,清代北疆三大战略要地,一是伊犁将军,汉之乌孙,二是巴里坤,汉之蒲类海右贤王庭,第三就是乌鲁木齐了。背靠天山,南通车师,屯田搞得好,足以养活数万人口,乃是大汉在北疆最好的立足点。

    但在东且弥等待他们的,不止是辎重部队和伤病,诚惶诚恐的小邦君长,还有一位来自朝中的使者。

    听闻蒲类、强弩两将军大捷而归时,这使者已穿着一身厚裘服,顶着斗笠冒雪在城外等待他们了,待赵充国、韩增抵达后脱了笠,笑吟吟地过来恭喜。

    “恭贺两位将军大战告捷,重创右贤王,大将军所料不错啊,五路北伐,定是蒲类、强弩功冠诸军!特遣我来犒军。”

    任弘跟在后面,也认出他来了,却是曾与自己一同迎了刘贺入长安的光禄大夫丙吉!

    作为霍大将军亲信,丙吉此刻出现在东且弥,算算时间,起码九月初就离开长安了。

    “少卿至此除了犒军,还有何事么?”

    赵充国、韩增都面带笑容,心中却是惊肃,觉得事有蹊跷,莫非……

    而丙吉的目光越过两位将军,又落在了任弘身上,来自朝中的诏书,只能让这三人知晓。

    “无他。”

    丙吉笑道:“只是长安……出了点小事!”

第336章 疯狂试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回溯到四个月前,元霆元年七月上旬,五将军刚出征离开长安不久,大汉新出炉的皇帝刘贺就有些按捺不住本性了。

    在安乐弹劾任弘反被下狱后,刘贺被吓得不轻,原来做了皇帝也没实权啊,一下子清醒过来。便听了王吉的劝,将那两百多昌邑奴仆从官大半遣散,开始素服陋食,在孝昭皇帝葬礼期间安分了许多,好歹熬过了继位的第一个月。

    但到了第二个月,刘贺便有些憋不住了。

    按照王吉那老古板的提议,刘贺得严格按照子为父服丧的斩衰之仪。身上一直穿着晦气的丧服就不说了,麻烦的是食物。

    他要在孝昭去世的一百天内,只以粥为食,早晚各一小碗而已。百日卒哭以后,可以稍稍加餐,但还是只有干饭。一周年的小祥后,可以食菜果。两周年的大祥后,可以用酱酷调味。丧满以后,才可以饮酒食肉。

    这种清淡饮食,导致刘贺来长安后整整瘦了一圈。

    直到有一天,刘贺喝着寡淡的稀粥,怀念昌邑的美食,那热气腾腾的涮牛肉,再也装不下去了,使小孩子性情将碗碟狠狠一摔,将案几掀翻,对赶来劝阻的王吉气冲冲地说道:

    “王詹事,你是想让朕饿死不成?”

    被任命为未央詹事的王吉拱手:“陛下,三年斩衰之丧也,皆是如此。”

    刘贺快炸了:“我父老早就薨了,我没服过丧,哪里知晓!”

    王吉很慌,生怕刘贺说错半句话,连忙纠正他道:

    “慎言,陛下宗法上的父亲是孝昭皇帝。”

    好嘞,他刘贺连亲爹都不能认了?刘贺还想派人回昌邑去祭拜下他生父,给他上个尊号呢。

    刘贺努力平复语气,对王吉道:“詹事,我听一个中黄门说,孝文皇帝驾崩时,下诏让天下勿要重办丧礼,君臣百姓,凡三十六日而除服,不禁婚嫁,我何苦非要服三年呢?”

    王吉苦口婆心:“因为陛下乃是外藩入继大统,不可不慎啊,得效仿古之明君,三年服丧,不过问朝政,表现得对孝昭皇帝纯孝才行,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此举定会博得群臣赞誉。”

    赞誉?在哪?怎么一句没听到,就算人人赞誉,对刘贺而言,还不如让他大口吃肉来得痛快。

    除了饮食外,最让刘贺烦恼的,便是王吉要他禁欲,不碰宫中女子。

    “詹事,孝昭临幸过的宫女嫔妃,都移到掖庭或长乐宫跟皇太后一起过去了,这些都是普通宫婢。”刘贺边说边看着来收拾狼藉的貌美宫婢流口水,他原本没这么好色无厌,都是逼出来的。

    都怪那任弘多管闲事,平日每夜无女不欢的刘贺已经禁欲两个多月了,现在就跟西征远戍的士卒一样,看一匹母马都觉得眉清目秀。

    王吉却疑神疑鬼地对刘贺道:“不管是否被孝昭临幸过,她们都算先帝旧宫人,还是谨慎为妙,以免授人以口实。很快昌邑的嫔妃女婢就要来了,何妨再等几天,反正陛下已有子嗣数人,也不必急。”

    不急?怎么能不急!

    他刘贺是那女子入怀而不举的柳下惠么,是圣人么?

    只可惜刘贺没有遗传老刘家历代先辈男女通吃的好习惯,不然还能逮着个清秀的小黄门泻泻火。如今只能看不能做,真是急死他了。

    刘贺知道王吉是为了自己好,但就是太过死板,他虽然不能号令朝政,也是未央宫的主人啊,至于这么憋屈么。

    若不能享受富贵,不近女色食无嘉味,甚至连亲爹都不能认,他做这皇帝有何用?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来呢!

    好在近来最受刘贺器重的新宠,名叫“石显”的中黄门在从太官令处偷拿酒肉给刘贺时,还告诉他:“只要陛下不做将名与器轻易予人之事,其他小事,大将军绝不会过问半句,何必如此自苦?王詹事太过谨慎了。”

    所谓轻予名器,便是刘贺初继位后,曾取出列侯、二千石的绶带绶带给昌邑国的郎官们佩戴,许他们以高位。又将宫中符节交给奴仆,好让他们出宫去作乐,被太仆丞张敞进谏说是:“昌邑小辇先行。”

    “朕不是改了么。”

    听了石显的建议后,刘贺当晚乘着王吉不在,便点了宫中女婢伺候,两个。急匆匆褪下衣裙后居然还穿着穷纨,系着复杂难解的带子,真是碍事!

    “如此麻烦,难怪孝昭皇帝无子嗣。”刘贺解了半天解不开,气得他拔了皇帝佩剑去割,情急之下还划伤了自己的手。

    幸好斩蛇宝剑已交给霍光,不必用来做这等事。

    到了次日,刘贺神清气爽之余,也在忐忑会不会有大将军安排在宫中的人来问罪,他可是被王吉吓唬怕了。

    可直到午后,依然无人过问此事,直到王吉闻讯又来劝诫。

    但已经尝到甜头的刘贺决定不再听王吉的话了,反而对顺他心意的石显言听计从,开始了疯狂试探。

    他在服丧的第三个月没结束就破了戒,开始变着花要求太官令每日送来专供皇帝的菜肴,与亲信一起大吃大喝。又让乐府在未央宫中击鼓唱歌,吹奏乐器,扮演百戏。自孝昭逝世后,沉寂已久的未央宫再度热闹起来,这些声响连尚书台、承明殿议政的百官都听得到,群臣面面相觑。

    但霍光忙着筹备五将军出塞之事,以及各郡的秋收,当真没有管这些小事。

    大汉的年轻天子,顺利在未央宫中实现了自治,按自己的**做事了,真是可喜可贺。

    刘贺更加大胆,那双试探霍光底线的脚,开始频繁伸出未央宫。他驾着皇帝出行时专用的车马,车上蒙着虎皮,插着鸾旗,驱车跑到北宫、桂宫游览。过了几日,又在孝昭皇帝从未去过的上林苑中追猎野猪,看武士下到兽圈以剑盾与老虎搏斗。

    只可惜莎车国去年送来那头狮子被赵塘主嫌弃吃肉太多,故意弄死了,否则就能来一出狮虎斗,看谁才是真正的百兽之王。

    即便如此,从大将军到两府,仍无一点过问的意思,这些事果然是一个皇帝的正常作为啊,不然这么多宫室园囿建了作甚,摆设么?还是让赵充国用来种菜养鱼?

    石显也宽慰刘贺:“奴婢听闻,建元三年时,孝武皇帝年龄与陛下现在相仿,曾微服私访,带着期门卫士乔装逐猎,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还惹得百姓唾骂呢!不过他们都以为是‘平阳侯’所为。”

    对啊,这点小小放纵,和孝武皇帝比起来算什么,他们是皇帝,他们就是大汉的天,大汉的法,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

    刘贺彻底放心了,不理会王吉的规劝,开始尽情享受起皇帝的乐趣来,他再也不思念昌邑和巨野泽了。

    七月还没过一半,好动的刘贺就去遍了长安周边所有行宫,只差与未央一街之隔的长乐宫没去拜访——上官皇太后对他这个“儿子”十分冷淡,只让皇帝每个月初一拜谒一次即可,平时甚少往来。

    “母后这般年轻,却整日关在长乐宫中,也不出来上林转转,闷坏了如何是好?朕什么时候若能坐一坐母后的小马车就好了。”已经完全适应皇帝角色的刘贺暗搓搓地想。

    刘贺的好日子持续到了七月下旬,他留在昌邑的嫔妃、儿女们被接到长安来了,威威风风进了长安城,同行的还有昌邑少傅夏侯胜。

    时隔一年多,夏侯胜再度回到了长安,但京师儒林早已不复昔日之盛。六十余贤良文学背了孝昭皇帝驾崩的黑锅,全军覆没,连未参与叩阙的桓宽都没躲过,统统被撵去西域吃沙。

    而剩下的五经博士也低调了许多,面对大将军重蹈孝武故事,穷兵黩武遣五将军远征之事,竟不敢反对!放眼望去,言利之臣充斥长安,孝昭年间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粮源源不断投入战争,而征夫百姓相望于道,耽误农活。真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亏得夏侯胜的阴阳五行推演之术,算出昌邑枯木重生,借此阶梯重回朝堂。

    只是在针砭时弊,改变风气之前,夏侯胜还得先做一件事。

    那便是帮刘贺保住皇位。

    于是一进宫,夏侯胜就接了王吉的班,口出惊人之言:

    “陛下再如此昏暗不明,沉迷享乐而不做正事,这天子之位,恐怕坐不久了!”

    这话刘贺已经从王吉口中听过无数遍了,那张黑脸更黑了:

    “夏侯先生,你这是何意?亏朕还想让你做太傅,竟也如此批驳朕,正事?王吉要朕三年不言,政事尽交付于大将军,朕除了享乐,还能做什么正事?别告诉朕是读诗书啊!”

    夏侯胜叹息:“臣对陛下作为,暂不敢评价,只是陛下即位快两个月了,竟还有一件关乎皇位的大事没做,真让臣心惊。尚书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陛下坐稳天子之位,就差这‘一篑’啊!”

    刘贺好奇了,虚席告罪道:“朕错了,敢问夏侯先生,是何事如此重要?”

    夏侯胜抬起头,说出了那件朝中无数人知道,却故意不提的事:

    “谒高庙!”

    ……

    “大汉新君即位,有两道流程,一为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接玉玺,即皇帝位,但这还没完。汉家继体之君还得谒高祖,承接宗庙,获得先祖认可,继承天命,拥有完整君统!”

    夏侯胜不止是普通神棍,还是一个有文化的神棍,此刻彰显了他的价值。

    “请陛下听臣细细道来,孝文皇帝于前元元年(前 179)闰月乙酉,也就是闰九月初五在代邸即皇帝位,十月辛亥,也就是初二那天谒高庙,两者差二十六天,开创了即位后谒高庙的规矩,只因孝文以诸侯身份入继大统,故通过谒庙彰显孝道,以明正统。“

    “后元七年六月己亥,文帝崩,七天后的乙巳日,葬霸陵,又二日,丁未,孝景于高庙即皇帝位,直接将即位和谒高庙一起办了。”

    “孝武则是在孝景驾崩当日即皇帝位于灵前,九天后葬景帝于阳陵,又过了一日立刻继命高庙,即位与谒庙两者差了十天。”

    这些细节,若非精通礼制的人,是难以意识到的,连王吉都忽视了,但夏侯胜却抓住了重点,让刘贺意识到,他自以为稳固的皇榻,底下依然缺了重要一角,被人一推便岌岌可危。

    刘贺还没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所在,天真地说道:“居然缺了如此重要的事,朝中的太常、大鸿胪和诸位博士为何不提醒朕?大将军难道也忘了?”

    王吉却已经满眼惊恐说不出话来,夏侯胜则幽幽地说道:

    “孝昭皇帝在武帝驾崩第二天便即皇帝位,同一天就由霍大将军背负,去谒了高庙,又过了十六天后才葬武帝于茂陵,何其急也,他当时记得,如今轮到陛下即位,怎就忘了?”

    “而月初时五将军出征,大将军本可按照周时传下来的规矩,遇兵戎出征而告庙,让陛下补上谒高庙之事,为何只在宫门外授斧钺呢?陛下请仔细品品此中缘由。”

    刘贺一愣,反应过来后,同样面露骇然,说话的声音已经在抖了:

    “夏侯先生是说,大将军……故意不让朕谒庙?他……他意欲何为!?”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37章 欲加之罪

    “春秋有云:政由宁氏,祭由寡人。虽是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卿大夫出,但也能五世希不失矣。又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已将斩蛇宝剑交予大将军,若再无告庙祭祀之事,这君位焉能稳固?”

    夏侯胜的话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刘贺头上,做了个把月皇帝发现自己还么转正,让他再度忐忑起来。

    “还望夏侯先生教我!如何才能让大将军许我告庙!”

    子孙继承家业告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的大汉自有国情在此,刘贺自己说了不算。

    他虽然天真散漫,有个好处就是能够立刻认错,立马腆着脸避席求问,然而夏侯胜却闭口不言了。

    夏侯胜能通过学识找到霍大将军给刘贺故意留下的草结,但如何解开,恕他无能为力。

    这些“醇儒”就是这样啊,作为优秀的在野党,找问题挑毛病一把好手,至于解决之道?还是交给其他人去想办法吧,他们只袖手旁观,等出现新的毛病后,再挑挑拣拣一番。

    只要不做事,就不会出错,便立于不败之地,朝堂诸卿不知换了几轮他,不治而议论的儒生们却依然能站在原地,吃着俸禄,对朝政指指点点,他们永远正确!若谁将板子打向他们,那就是心胸狭窄,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大多数当政者也懒得招惹,只当苍蝇嗡嗡叫,不做搭理。

    夏侯胜亦是如此,于是刘贺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王吉。

    但王吉也有他的不足之处,此人虽然忠恳清廉,却有些古旧死板,做事极有原则,他当年在长安居住时,邻家枣树的枝叶伸入其院中,王吉的妻子随意摘了几颗枣子给他吃。

    事后,王吉得知枣子是偷摘邻居家的,便勃然大怒,将妻子赶走。邻家听说后,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把枣树砍掉,又来劝说王吉,这才将妻子招回。故长安市坊里有言曰:“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

    其性情可见一斑,如今王吉也没什么好主意,他无龚遂之勇,总不能堂而皇之去拜见霍光,捅破这层薄纱吧?只能劝诫刘贺,说大概是五将军远征在外,大将军忙碌之下忘了。

    而在王吉看来,近来天子确实耽于游乐,迷恋女色,以这样的状态去谒高庙,当真好么?他继续规劝刘贺,素服陋食,遵守孝道,如此斋戒个七天,说不定大将军就回心转意,同意他去告庙了呢?

    这法子太被动了,刘贺不喜欢,他越发不安起来,吃饭也不香了,小宫女也不睡了,愁眉苦脸的样子,倒是让近臣石显看出了端倪。

    石显嘴甜,为人巧慧习事,能探得人主微指,旁敲侧击的求问后,刘贺说了自己的烦恼。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还指望石显年少坐腐刑入宫,在未央待了近十年,了解宫中那些暗藏的规矩,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

    石显当面也没什么表示,直到次日,却匆匆前来拜见:“臣昨夜辗转反侧,最后想出来一策,可使陛下早日谒高庙。”

    刘贺大喜:“果然还是石卿有急智,是何妙计,快快说来。”

    石显下拜,送上了他的妙招:“立后!”

    ……

    “汉家规矩,天子立后,必见于高庙。”

    就相当于后世娶媳妇后,清明节带去祖坟前磕个头,告诉祖宗家里添人了,明年就抱娃来见。

    石显告诉刘贺他当年刚受腐刑入未央宫的见闻:“始元四年春三月甲寅,孝昭皇帝立皇后上官氏,夏六月,皇后见高庙。”

    当时孝昭才十二,上官氏才六岁……

    “若陛下立后,岂不是能携皇后谒见高庙?补上这道流程。”

    刘贺大喜,他去年刚娶了正妻,名曰严罗紨,乃是许多年前担任过执金吾的昌邑人严长孙之女。只因严罗紨生下的是女儿,故尚未封为王后。

    除了正妻外,还有夫人、美人、良子、长使、少使等不同等级的嫔妃十多个,已经为刘贺生下了近十个儿女,男女各半。

    不到二十岁就如此多产的刘贺,自然不用像孝昭那样担心绝嗣之事。

    那些嫔妃儿女已来了长安,安置在宫中,刘贺本打算封家世最好的严罗紨为婕妤,现在要直接将她扶正做皇后?

    然而石显却给刘贺提供了一个更好的选择。

    “陛下,大将军小女成君,年方十四,待嫁闺中,正是皇后上选啊!”

    石显对霍家在宫里的跋扈是亲眼目睹的,眼下便一一将霍光当年与上官桀、金日磾联姻之事告诉刘贺:“长安人都知道,大将军是十分重用诸婿的,卫尉范明友封侯为度辽将军,金赏得以重新带着休屠部随蒲类出征,任胜为中郎将羽林监,赵乎为官散骑常侍将屯兵,长婿邓广汉则是长乐宫卫尉,还兼管着未央防务。“

    长安的兵权,全部控制在霍光的儿子、女婿们手里,既然打不过,不如加入!

    “只要做了大将军之婿,便与霍氏成了亲戚,以后生了儿子便立为太子,如此一来,陛下还需要忧虑皇位不稳么?而这种能让霍氏长享富贵之法,大将军应也会同意。”

    刘贺颔首,觉得有道理,只是问了一句傻话:“霍成君……她长得如何?”

    石显轻咳道:“陛下,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那可是家教极好的淑女,,最重要的是,姓霍。”

    这么说就是不好看喽?

    好死不死,刘贺脑子里又飘过上官皇太后的倩影,可惜啊真是可惜,他听说匈奴乌孙有烝后母之制,其实也蛮好的。

    但只能自己想想,不可让任何人察觉,霍成君就霍成君吧。

    如今只剩一个问题,如此大事,该找谁做媒呢?

    “臣倒是想到一个人选。”

    石显是早就想好了,立刻禀道:

    “大将军的亲信,大司农田延年可做此事。”

    刘贺犯了难:“可朕与大司农不熟啊,越过大将军贸然接见九卿不妥吧……”

    石显道:“臣与他熟悉,田延年祖上是齐地济南田氏大豪,孝景时迁阳陵,臣入宫前也是济南人,后来户籍也迁到阳陵,也算世代同乡了。在未央宫中做中黄门期间,与大司农打过几次交道,素知此人好财。”

    “只要陛下让臣给他送去千金之财,再许以列侯之位,田延年定能替陛下说成这桩姻缘!”

    ……

    两日后,一千汉斤得用车载运入大将军幕府的金饼整整齐齐摆放在霍光面前,田延年倒是一块没留,刚收到就立刻送来了。

    霍光刚办完公事,战事的公务是平日的数倍,更何况还得一次关注五支大军,临近秋收,在此劳壮力大量开赴前线或运转粮秣的时节,也得看紧一些,若是耽误了收成,恐怕朝中反战的声音又要起来了。

    在繁忙之余,还得管这些莫名其妙的破事。

    他负手站在一箱箱金饼钱,沉着脸问田延年:“这是多少黄金?”

    “正好一千斤,直一千万钱。”

    霍光皱眉:“少府之权未曾交予皇帝,宫中府库也要先禀于二府方能开启,他哪来这么多钱?”

    田延年已查过了:“应是昌邑哀王留下的黄金,孝武皇帝赐了不少,而昌邑富庶,这些年也有积累。王国有中御府长,掌钱财衣物等出纳及库藏,已奉命将昌邑府库金帛全运到长安来了,这只是其十分一二。”

    确实,很多黄金是孝武所铸的“麟趾金”“马蹄金”,借表祥瑞之名,上有“斤六铢”字样。

    霍光只摇头:“身为皇帝贿赂臣子,真是闻所未闻。”

    “然也。”田延年此刻丝毫没有贪财的模样,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不知收到这份大礼的九卿,是否只有臣一人。”

    霍光却不动声色:“为何要送你黄金,可说了?”

    “大将军勿怪。”

    田延年摇头道:“是想让我替皇帝伐柯,求娶大将军小女成君,欲立为皇后!”

    联姻本是霍光孜孜不倦的事,可这次却不怎么热心,只道:“这么说,子宾今日前来是为天子做媒?”

    “不敢,此乃大将军家事,下吏绝不敢过问。”

    田延年是知道的,大将军很讨厌别人干预他家中之事。

    “只是下吏以为,皇帝此举明为求婚立后,实则是想要借机见于高庙啊,那夏侯胜入未央宫了,多半就是他发觉了这一漏洞。”

    一个多月,终于发现了么?

    霍光也不否认,那确实是他给刘贺留下的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得有两手准备才行,若刘贺登基后月内若有不妥,未谒高庙便是一个发难的由头。

    只是六月份平稳渡过,虽然皇帝不惠,但好在听劝,没有再做污国名器之事,近来的吃喝玩乐,就由着他去吧。

    反正再聪敏再优秀,也不可能比得上过世的孝昭皇帝,愚笨不惠点有何不好?

    嫁女之事,霍光也不知为何,心里就没打算过,或是看不上这皇帝,或是别的原因。

    但时至今日,再故意不让皇帝谒高庙,倒是弊大于利了。若让皇帝忐忑不安,逼出事来反倒不美,五军在外征伐匈奴,朝中需要安宁,一切都得为远征让位。

    霍光还是先反过来问田延年:

    “皇帝见庙之事,子宾以为如何?”

    田延年却顾左右而言他:“臣最近在读春秋。”

    他抬起头:“读到晋惠公杀里克之事。”

    霍光不学无术,甚少读五经:“这又是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田延年道:“里克乃是晋国大夫,晋献公肱股之臣,献公宠爱骊姬,欲废长子申生而立幼,里克力谏不果,后申生果然被赐死。”

    “献公死后,骊姬之子立,里克发难,连杀骊姬二子奚齐、卓子,而在迎立新君时,先欲迎公子重耳,而重耳狐疑不入,只能纳公子夷吾为君,是为晋惠公。”

    “晋惠公坐稳君位后,将杀里克,派人对他说:‘若无卿,寡人不能为晋侯,但卿曾弑二君与一大夫,做卿国君的人,岂不是太难了?’”

    “里克则答: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最后伏剑而死。”

    故事讲完了,田延年下拜垂首:“何患无辞,这就是下吏的看法,若天子圣明,谒不谒高庙又有何干系呢?”

    反过来就是,若天子不明,他是否谒过高庙,真的重要么?

    霍光默然,他知道,田延年话语的重点,并不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在弑君、废君、立君最终又身死的里克上!

    大将军一挥手:“吾知之,这一千斤黄金,子宾也不必往我这送,自行处置吧。”

    田延年大笑:“谢大将军,但下吏无功,不敢受此重赏。不如将它们送到大司农府库去,孝武为了对匈奴开战,以少府盐铁之权入于大司农,以丰军资。这一千金,就当是皇帝为此战出的钱,足够一曲募骑一年赏值了,唉,大战真是太费钱了,下吏现在是知道历代大司农的难处了。”

    霍光抚须:“这可是一千万钱啊,子宾却不屑一顾,丝毫不动心,真是叫人称奇。”

    言罢,霍光面上带笑,定定地看着田延年,似乎在等他再说点什么。

    他案几上还压着一份奏疏,有三辅大贾通过关系,向廷尉举咎:大司农田延年谎报平陵工程款项,如此中饱私囊。

    此事让人心惊,霍光留中压下不发,但他最关心的不是田延年是否贪腐,具体贪了多少。

    霍光很想听田延年说一说,为什么,这位昔日被他火线提拔,去将河东治理得井井有条,素有清廉之名的旧僚,这几年如此嗜财,究竟想干什么?

    痛哭流涕也好,稽首请罪也好,说出来就行。

    但田延年却也不避,回应了旧主的目光,大胖脸,小眼睛,却真是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心虚。

    毕竟他做的那些事,绝对半分对不起霍氏!

    片刻后,霍光收敛了笑,似乎已翻过了这一页,有些疲倦地挥手:

    “子宾且先退下罢,我累了。”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338章 抄呗

    刘贺是在元霆元年八月初一,他即位整整两个月那天谒高庙的,彼时五将军方至塞上,任某人的“黑戈壁大捷”还没开打。

    高庙位于长安长乐宫西南,与文帝庙是唯一两座在城内的宗庙,按照四时祭举之仪,先裸礼、再荐血腥、献醴、再荐熟、最后馈食,以三太牢祀之。

    繁杂的仪式从早晨持续到晚上,终于完成了刘贺向老祖宗刘邦报告自己继承宗庙皇位的流程,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止刘贺放心许多,九卿大臣也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谒庙之事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看来新天子已经得到了大将军的完全认可,坐稳皇位了。

    刘贺已经将自己顺利谒高庙的功劳,归于石显的献策,以及田延年对霍光的劝诫上,仪式结束后,立刻提拔石显做了“侍中”,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

    但刘贺心里还是有些膈应,因为他向霍氏求婚,欲立霍成君为后一事,霍光倒也没有拒绝,而是直接石沉大海,竟无回复,好似没发生过一样。

    刘贺觉得自己有点被轻慢了,尤其是在听石显提议,去年大将军曾欲招西安侯任弘为婿,将小女成君嫁给他,最后以任弘迎娶乌孙公主婉拒霍氏而告终。

    “大将军莫非是觉得,朕身为堂堂天子,竟不如那任弘么?”

    至少也找个借口让他有台阶下啊,比如小女貌陋德薄不可为天下母之类的,一点回音没有算什么事,刘贺已将此视为侮辱了。

    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谒高庙后第二天,刘贺再度有些膨胀,让王吉草拟制书去尚书台,想让自己的昌邑国太傅王式、少傅夏侯胜升职为汉太傅、少傅,继续教授诗书。

    在他想来,区区太傅、少傅又无实权,尚书台好歹卖他个面子。结果制书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太傅、少傅自有人选,而夏侯胜曾妄议阴阳获罪,这种人不应为少傅。

    早上收到尚书台回复,下午夏侯胜就被赶出了未央宫,刘贺猜测,应是对夏侯胜点出皇帝未谒高庙之事的报复,老夏侯只来得及对刘贺说一句:“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望陛下慎之。”

    刘贺就再也没见到他了,据说是被撵回了昌邑。

    龚遂、安乐、夏侯胜,这已经是他第三位被驱逐逮捕的属下了,失了羽翼后,刘贺求助地看向最后的指望王吉。但王吉却依然只是劝刘贺好好服丧,勿要多想。

    能不多想么?刘贺现在很信夏侯胜的预言,臣下有谋上者啊!这让他更加焦虑,原来即便自己已谒高庙,走完了登基的最后一道流程,这皇位仍不安稳。

    没有学识,更没有老祖宗刘邦那种对政治的灵敏天赋,只剩下初入社会年轻人的想当然,当现实与预期不符时,刘贺陷入了迷茫。

    又是石显,帮刘贺找到了办法。

    当石显将一份偷偷带到温室殿的帛书塞给刘贺时,刘贺是很不耐烦的。

    “石卿,莫非你也要和王吉一样,要我读诗书?我日日读,夜夜读,就能将那些被驱逐的臣僚读回来,就能让大将军不要再如此跋扈?”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石显连忙道:“陛下,这不是诗书,是史。”

    “史书?春秋也是史书啊,读了还不是没大用。”刘贺急躁不已。

    石显道:“孝武时,有太史令司马迁著《太史公书》,如今一份在杨丞相家,渐渐稍出,零散的列传流传于长安。另一份藏在石渠阁,臣入宫之时在石渠阁做事,故知此书,又有幸在九市得到了其中一篇抄录,今日便献给陛下!”

    刘贺不耐烦地接过翻阅,看了内容后一惊:“这是关于孝文皇帝的?”

    “不错,正是《孝文本纪》。”

    石显话语意味深长:“孝文皇帝以外藩入继大统,也曾为周勃、陈平所迫,处境与陛下颇类,但最终却扭转形势。”

    “陛下应该好好看一看,学一学!”

    ……

    “太宗就是太宗!朕真是差孝文皇帝远矣。”

    刘贺读了孝文本纪后,确实觉得受益匪浅,不愧是大汉唯二有庙号的皇帝啊,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过去几个月的不足之处了。

    孝文皇帝初闻长安群臣诛灭诸吕欲迎己为帝时,先谨慎地派人去打探,属实后才带着六人乘传诣长安,抵达高陵就停下来,再度遣人驰之长安观变。

    反观自己,接到皇太后诏后就急不可耐地西行,可来得快又有何用,还不是被架空成了傀儡。

    再继续往下看,孝文称帝时辞让举止得体,博得群臣好感。等他被确立为皇帝后入未央宫后,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

    这种让亲信控制长安防务,确保安全的做法,刘贺知道自己学不来,周勃、陈平可比不了霍光,整个长安防务,牢牢控制在霍氏子侄、女婿手里。

    他连想让教授自己的夫子们做太傅少傅都不行,更别说插手未央、长乐防务了,理智告诉刘贺,最好别这么做,否则定会出大事。

    刘贺只能再往下看,发现除了让自己人负责警卫外,孝文皇帝却并不急于封赏他们,而是对周勃、陈平等一众功勋大臣毕恭毕敬、优先封赏,几乎所有功臣都得了厚赐。

    看到这,刘贺都为自己初入未央时,张狂地让郎卫从官们佩戴列侯、两千石的绶印的行为而感到羞愧,那个太仆丞张敞上书说得对啊。

    “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

    刘贺明白石显的意思了:“卿是想让朕褒奖那些即位之初未来得及赏赐的群臣?”

    他那会没看清局面,只赏了霍光,去昌邑迎立的田广明、丙吉、刘德,在灞上相迎的便乐成、金赏这六人。

    大批老臣和实权九卿,就被刘贺无视了,如今刘贺羽翼尽散,成了孤家寡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重要性。

    虽然当时没顾上,但可以亡羊补牢啊!也不难,照着孝文皇帝的答卷抄就是了,这谁不会啊。

    于是刘贺再度恢复斗志:“朕借着刚刚谒高庙的由头,再度赏赐如何?”

    “陛下英明!”

    王吉也没有察觉其中不妥,他和龚遂确实都力劝刘贺善遇先帝大臣,看上去没毛病。

    而石显俨然成了刘贺身边第一智囊,提议道:“这次不能漏了人,中朝将军和九卿皆当受赏,尤其要厚遇典属国苏武。他从匈奴回来后,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甚至连燕王和匈奴人都为苏公叫屈。”

    “厚赏苏武,可以让朝中孤臣老臣对陛下一改前观,站到陛下这边来。”

    说干就干,刘贺这一夜就不作了,秉烛拟了名单,立了草稿,与王吉、石显商量了半天,还真有点办政务的感觉了,确实有些意思啊,次日仔细斟酌后,让王吉将制书送去尚书台。

    天色大亮,他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只在温室殿中踱步,希望这份制书能够得到大将军准许——刘贺非但给霍光加了三千户,连他的子侄霍禹、霍云、霍山,以及一众女婿侄婿孙婿,都统统赐了关内侯,够意思了罢?

    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王吉最后带回的,却是尚书台和两府再度封还制书的消息。

    “大将军以为,如今五将军及十余万将士正在出塞与胡虏交战,前线士卒未赏而朝中无功之人受赐,此事不妥,恐伤军心。”

    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但刘贺不想听其解释,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破天荒想认真做一次事,却被尚书台无情驳回上面。

    怎么,照抄还不给过?刘贺委屈极了。

    天子制诏也要过尚书台大司马大将军那关才能往下发,这是谁立的制度?孝武皇帝还是想以此揽权的霍光?

    他一时勃然大怒,抽剑斩了案几:“大汉有尚书台、大将军,还用得着朕这个天子么?朕不做了,朕回昌邑去算了!”

    暴怒后是深深的无力,这么腆着脸讨好霍光和群臣的制诏都被否了,看来大将军是真想让他“垂拱而治”啊。

    王吉也退缩了,再度老调重弹,请求刘贺“三年不言”,这次刘贺不耐烦地轰走了他。

    能想的法子都试过了,处处碰壁,他俨然成了被关在未央宫里的囚徒,天子之声局限于尺寸之地,难以发音。

    或许就该听王吉的话,装模作样三年?

    刘贺选了另一种方式,直接放飞自我,沉迷于酒色娱乐。

    哼,反正他试探过了,只要别插手政务,大将军就由着他来。就这样醉生梦死也不错,假装自己不是皇帝,依然是昌邑王,心里就舒服多了,不过是换个地方享乐罢。

    刘贺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直到有人让他意识到,即便如此,这皇位也不一定能坐长久。

    因为大将军早就准备好取代他的人选!

    八月初十深夜,刘贺与石显饮酒正酣,忘了这些日子的不快,却忽见石显于灯下叹息,不由大奇,问其为何发叹。

    石显初时不愿讲,摇头说只是自己的猜测,又看着刘贺,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越是这样刘贺越想听啊,最后在他催促下,石显才屏退宫女乐官,低声道:

    “陛下可知‘皇曾孙病已’?”

第339章 国家昏乱有忠臣

    “皇曾孙,刘病已?”

    刘贺是听说过此人的,作为他唯一在长安的皇室近亲,宗法上算刘贺的侄儿。

    只是卫李不两立,所以继位大典都没让刘病已前来,后来刘贺也“忙“,自然没工夫关注此人,为何石显忽然提到他?

    石显道:“长安人都知道,刘病已家住尚冠里中,与西安侯任弘十分亲昵,时常相聚,据说还认了亲戚,称其为姑父。”

    他过去只是个小小中黄门,消息却格外灵通,若平时刘贺会诧异,但今天喝了不少酒,也就没细想,只顾得上追问了。

    石显道:“陛下或许不知,早在月余之前,刘病已便通过宗正刘德,上书请求参军从击匈奴,大将军竟允许了!令其作为押粮小吏,跟随祁连将军田广明北征。”

    “随军北征……这又如何?”刘贺没明白。

    “陛下,大将军是想让刘病已得些功劳,为其造势,好立刘病已为新帝,取陛下而代之啊!”

    刘贺吓得半死:“这……荒唐!且不说朕富于春秋,又有那么多子嗣,而刘病已乃废太子之孙……”

    石显嘿然:“臣今日就直说了罢,大将军从来就没有真心想让陛下坐天子,迎陛下入未央,不过是为了给刘病已做踏脚石!”

    接着,石显开始了一番耸人听闻阴谋论,半真半假,最能唬人。

    “霍光是谁?是霍骠骑的弟弟。霍骠骑是谁?是长平侯卫青和卫皇后的外甥,是卫太子的表兄。霍光乃是卫霍外戚在巫盅之祸后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人,同刘病已也是亲戚。”

    “陛下以为那刘病已为何竟能从邸狱中大赦活着出来,还顺利成人而没夭折?都是因为大将军暗暗照拂啊!”

    “而陛下的家世呢?卫氏死敌,李氏的外孙!霍光立陛下,绝对不合常理。”

    “那为何……”刘贺听得发懵,对啊,确实不太合理。

    石显道:“因为孝昭驾崩后,刘病已辈分太低,立之违背宗法,故先迎陛下堵天下人之口,让广陵王等无话可说。等时机恰当,再找个借口,诸如未曾谒高庙之类的事,让陛下失位。而那刘病已在征匈奴时随便送他点功劳,自然就补上来了,辈分刚好合适!”

    “故臣担心,陛下的好日子不多了,北征结束刘病已归来之日,便是大将军废陛下之时!”

    刘贺彻底呆了,从来没有人与他讲过这些残酷的“真相”,但每件事都有逻辑有道理,让他不得不信。

    而很多刘贺不明白的事,也由此全部串联起来了。

    “难怪任弘在来长安的路上便不断找朕过错,他便是刘病已党羽啊。”

    “难怪让我垂拱而治,说是皇帝,其实是囚犯,这也不能做,那也做不得。”

    “难怪大将军迟迟不让我见庙,即便迫于群臣之议由着我谒高庙,也拒绝嫁女为后,莫非是留着给刘病已?”

    阴谋论就是这样,当所有线索都连上时,细思恐极,就在石显还要吓吓他时,未料到的事发生了。

    刘贺直接宣布投降!

    他嘤嘤哭了起来:“既然如此,这皇帝,朕不做了还不行么?只要让我回昌邑继续为王……”

    石显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在想什么,还想回去做昌邑王?”

    “侯也行啊。”刘贺哭丧着脸,他不挑,能喝酒吃肉能睡美女能狩猎驰逐就行,怎么就稀里糊涂卷入这样的绝境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石显沉下面容:“陛下,远的例子臣就不说了,请想一想,汉初时,前后两位少帝是何下场?”

    那是大汉历史上残忍而黑暗的秘史,和“人彘”一样,很少有人提及,但在未央宫里的人,多少会耳闻一些。

    前少帝刘恭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吕后鸩杀。而后少帝刘弘,在大汉忠臣们诛灭诸吕后,为了给代王腾位置,直接被列侯们们诛杀,一起死的还有他的四个未成年兄弟。

    刘贺不该说的话叨叨了不少,如今按照石显的说法,大将军打算踢开他,给刘病已腾位置,那岂不是要步了两位少帝的后尘?

    他目光有些呆愣:“朕该怎么做?该如何做?”

    石显在他面前跪下:“陛下,臣听说过一句话,国家昏乱,有忠臣!”

    刘贺连忙捧住石显的手:“没错,卿就是忠臣,若非石卿直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石显道:“臣刑余之人,至多为陛下出谋划策,递送诏书罢了。陛下需要的,是拥有兵权,能破此绝境的忠臣!”

    兵权……刘贺觉得自己更醉了,他是被霍氏控制的武装包围的,霍禹、霍云皆为中郎将,死死管着未央宫防务,而再往外,从卫尉、执金吾,到北军诸校尉,无不是霍光的子侄女婿亲信。

    该指望谁呢?

    石显只能继续提醒:“不错,长安指望不上,只能往外想办法。”

    “诸侯王?”

    刘贺立刻想到了老亲戚们,孝文本纪里,太宗的一个举动,就是安抚诸侯,重新分封了一些,平衡齐、楚各系,让长安的列侯功臣忌惮,令其相互制衡,避免后少帝被弑的惨剧再度发生。

    眼下大汉诸侯王还剩不少,什么梁国、河间国、楚国、长沙国等,而与皇室最近的,就是那个能和虎熊搏斗的广陵王刘胥了。

    他是刘贺的皇叔,因为辈分高,之国时间长,孝昭屡屡增其户数,还真有点兵权。

    石显垂首:“广陵王虽行为不端,但毕竟是宗亲,陛下可修书一封,密诏广陵王胥,让他乘着汉兵皆在攻击匈奴时,带领诸侯起兵,清君侧之恶臣,与霍光党羽厮杀,陛下便可暂安。”

    “就这样?”刘贺做过诸侯,知道他们没多少实权,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吧,而且他对广陵王观感不好,这位清君侧之恶臣,最后不会和吴楚七国之乱一样自立为帝,把自己也清了吧?

    石显还有后续的计划:“霍光党羽在外征讨广陵王之际,陛下便要用得上另一个人了,陛下还记得伐匈奴的五将军都是谁么?”

    刘贺努力回忆:“祁连将军田广明、度辽将军范明友、蒲类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韩增,还有……”

    石显补上了最后一位:“虎牙将军田顺!此人亦可为陛下外援!”

    “五将军之中,范明友乃大将军女婿,赵充国、田广明是大将军故吏党羽,唯有两位不属霍氏。”

    “一个是前将军韩增,一个是虎牙将军田顺,而田顺更与霍氏有仇!”

    石显说起了田顺的父亲(田)车千秋老丞相与霍光的恩怨,二人最初合作,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但最终在盐铁之议后翻脸。

    桑弘羊、燕王覆灭后,霍光终于对车千秋下了手。他借车千秋女婿,少府徐仁卷入窝藏桑党余孽一案,想要置车千秋于死地,亏得杜延年力劝,才没有波及车老丞相,但徐仁亦死。

    此事之后,车千秋也郁郁而终,可以说是霍光间接杀死了车千秋。

    “而今霍光却起用了车丞相之子,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予其并州精骑三万,兵出五原郡。五原郡(包头)陛下知道吧,就在上郡北边,离长安一千多里,道路笔直方便,顺着直道南下,骑兵十余日可至北阙!”

    “田顺也家住阳陵,臣认识他的家监,陛下不如写一道密诏,由臣带出宫去,让可靠的人送去五原,交给田顺,示之以恩,君臣之义,杀父之仇,相信田顺可为陛下所用。若大将军真有不臣之心,待广陵王举事之时,可令田顺驰三万骑兵借还师之名,南下勤王!”

    真是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只是有两点漏洞。

    广陵王那边就不说了,按照石显的阴谋论推断,车千秋当年替卫太子说话,劝诫孝武停止追究杀戮而被提拔,刘病已最初时不死,还得感谢车千秋,他的儿子田顺也继承了这份恩谊,凭什么要为刘贺冒险?

    其次,石显又如何能笃定,田顺一定会比其他各军更早回归边塞呢?率先南下呢?

    但刘贺今夜已喝得半醉,为了消除恐惧,还在不停往嘴里灌酒,石显还不断给他添满,只能艰难消化这些信息,呢喃道:

    “事泄必死,朕还是先问问王詹事……”

    石显冷笑:“王子阳除了恳请陛下好好服丧,三年不言,还有何计?陛下一旦透露,他恐怕会吓破胆罢?”

    刘贺捏着额头:“事关重大,让朕想想,让朕再想想。”

    石显下拜三稽首:“陛下已经拜谒过高庙,若是先祖在此,会如何做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成为真正的天子,还是像后少帝那样被剁成肉泥,在此一举!”

    刘贺毕竟才十**岁,又值酒酣,被这么一激,也不要脑子了:“没错,朕固不敏,却也是高皇帝、孝武皇帝的子孙啊!绝不会引颈待戮!”

    他又灌了口酒壮胆,带着石显来到温室殿内室,盛放天子玺印的地方,自己揭开盖子,捧着天子六玺,在回忆这种情况该加哪个,又瞪大眼对石显道:

    “写!卿替朕写!”

    ……

    石显曾作为尚书台处理文书的中黄门,又在石渠阁读过点书,是有些文字功底的,一手漂亮字刘贺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不一会就写好了两篇诏令,分别给广陵王刘胥和虎牙将军田顺。

    内容和后世衣带诏也差不多,无非是强调尊卑之殊,君臣至重,又将刘贺这两个月在霍光那所受的憋屈强调一番。谴责权臣霍贼,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恐天下将危。

    最后是夸赞皇叔刘胥乃皇帝至亲,田顺是国之元老,可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霍氏,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

    只是没有咬破手指写血书。

    书罢,石显已经满头大汗,抬起头时,刘贺也抱着皇帝信玺,紧张不已。

    “陛下,该加玺印了!”

    “石卿。”刘贺这会却想起一事。

    “臣在!”

    “你为何要冒死帮朕?朕与你相识也不过两个多月罢?”

    石显一愣,叹息道:“臣也出身官吏之家,为父辈犯罪牵连,年少时便下蚕室,入未央,在石渠阁搬简牍,靠着勤快和识字会瞧脸色,一步步做到中黄门,自问也有智谋,可那又能如何?直到遇上陛下,待我如旧臣,恩赏不绝,提拔做了侍中。”

    “臣想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想成为陛下肱股,我虽是受刑之人,下贱之身,也能做到九卿,让人景仰!”

    刘贺颔首:“若此事能成,朕让你做三公,让你封万户侯!甚至是大司马大将军!”

    这下轮到石显听呆了,竟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一席话让刘贺稍稍安心,走过来,在玉玺上哈了口气,重重盖在两篇诏令右下角。

    六玺皆白玉螭虎纽,天子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徵大臣,可不能盖错了。

    而石显就这样看着他一举一动,等玉玺抬起,红色的印痕已印于其上再也抹不去时,他才松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而刘贺则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瘫坐在地上,他的勇气全部随着玉玺印在那两封要命的奏疏上了,而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石显等墨迹彻底干后,飞快地将其卷起,一封塞进腰带,一封塞进帻巾,裹到头上。

    “臣会在天亮后借着采买的名义出宫,将此物交给吾弟,送去广陵和五原。”

    刘贺抬起头:“朕还不知道你有弟。”

    “他们本也为奴为城旦舂,后来才得赎买,恢复了自由身。”

    石显说到这连忙补上一句:“这多亏了陛下赏赐的金帛。”

    “汝弟靠得住么?”刘贺还是担心。

    “绝对靠得住!”

    “那你呢?”刘贺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再度发问。

    石显跪下:“臣赤胆忠心!”

    “善。”

    刘贺的下一个举动,让石显一时间愣住了,差点了流了泪,只狠狠咬住嘴唇忍住。

    刘贺竟抱住了石显,哭着道:

    “石卿,这硕大一个未央宫,朕却只剩下王詹事和你了。勿要负朕,勿要负朕!”

    ……

    刘贺饮酒太多,宿醉未醒,睡到后天也有可能。

    石显乘着刘贺清醒过来前,乘着王吉知晓此事前,等天色通明,迅速用刘贺给的符节离开了未央——刘贺及其属下只要不作妖,自由出入未央宫完全没有问题。

    然后石显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近来数次外出,一直有眼线在盯梢,只不知道是不是中郎将霍禹的人。

    他果断让宫人赶着车加速进入九市,然后跳下来混入早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巷子口,钻进一辆等待已久的辎车。

    这车在长安城内辗转绕圈,石显也换了一身衣裳,再抵达柳市时再度下车,钻了一阵又上车,如此三趟,确定甩掉跟踪的人后,这才往目的地驶去。

    这期间他摸着腰带上的密诏,心中犹豫万分,它们可以让长安朝堂引发天塌地动,毁掉刘贺,而现在毁掉它们,还来得及。

    刘贺最后的真情流露让石显心软了,几度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陛下,对不住了,一来此事只是我胡诌,绝无成功可能,不过是那人想要害你的阴谋,其次……“

    “还是吾全家性命要紧!”

    车停了,他们已经出了长安,来到城南杜陵县附近的一片庄园,石显穿着皂衣下来后,被几个大奴引着往里走,一路上看似寻常的豪贵庄园,可进了大门才发现外送内紧,里面不乏劲装武士,腰佩环刀,缄默寡言,只偶尔说话言谈,尽是河东郡口音。

    那是大将军霍光的故乡。

    如此经过层层守卫,进了一座被墙垣包围的厅堂中,一个身材胖硕的人已在此等待石显,此刻正背对门口,跪坐在地上,弯着腰吃朝食。

    石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田君,小人回来了。”

    “将我的话向皇帝复述了?”那人没停下咀嚼,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碗汤饼,是近来长安流行的西安侯家做法,饼线如丝,羊肉汤和葱韭喷香。

    石显吞咽口水,不是馋,是紧张,面前这人数年前赎买了他母亲、弟妹,但也控制着他们的性命,只有按照此人要求做事,才能偶尔见他们一面。

    “都按田君吩咐做了。”

    “他没怀疑?”胖子吸溜汤饼,每一声都很用力。

    “酒酣,未疑也。”

    石显将两份诏令捧在手边,忍住将它们扔进火塘烧掉的冲动,膝行向前,呈到此人面前。

    “田君”接过来展开一看,发出了笑。

    “善,大善,连玺也没盖错,石显,你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然后又一摆手,厅堂内的两名皂衣仆从,便走过来将石显搀住架起来!

    石显大惊,他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但还是无法接受:“田君,杀我可以,请留我亲人性命!”

    “这话说得,勿虑也,你是个聪明人,我还要重用你。”

    “田君”转过身来,大胖脸,细小的眼睛,嘴角的胡须还沾着点汤水,但平日里流露的贪婪,全成了精明与深邃。

    田延年替石显整理衣襟,拍了拍他惨白的脸,对左右花大价钱豢养多年的死士道:

    “送石侍中,去见他的母亲弟妹吧!”

    ……

    而等石显的声音消失在这座庄园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后,田延年才淡淡地说道:

    “长安,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聪明人。”

    倒是似刘贺这般蠢笨的家伙,真是异数,果然是天亡刘汉啊。

    田延年再度看着手里的两份诏令,爱不释手。

    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这是郑庄公对付叔段的招数啊,而若其还不够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就推一把。

    费尽心思利用石显经营了两个多月,终于有成果了。

    但这,只是他那处心积虑大计划的开始。

    田延年站起身前,还不忘将汤饼的汤喝了个精光,不管贪再多的钱,三千万还是三万万,都得用在刀刃上。买庄园、养死士、收河东孤儿、打点贿赂,都花销不少,他可一点都不敢浪费。

    国家昏乱,有忠臣?他早就说过了,自己是忠臣,大将军的忠臣!

    “吾先祖田氏代齐,是从废齐晏孺子而立阳生开始的。”

    田延年将碗底沾着的一小点汤饼渣也放进嘴里,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霍氏代刘,亦当始于废立!”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39章 国家昏乱有忠臣

    “皇曾孙,刘病已?”

    刘贺是听说过此人的,作为他唯一在长安的皇室近亲,宗法上算刘贺的侄儿。

    只是卫李不两立,所以继位大典都没让刘病已前来,后来刘贺也“忙“,自然没工夫关注此人,为何石显忽然提到他?

    石显道:“长安人都知道,刘病已家住尚冠里中,与西安侯任弘十分亲昵,时常相聚,据说还认了亲戚,称其为姑父。”

    他过去只是个小小中黄门,消息却格外灵通,若平时刘贺会诧异,但今天喝了不少酒,也就没细想,只顾得上追问了。

    石显道:“陛下或许不知,早在月余之前,刘病已便通过宗正刘德,上书请求参军从击匈奴,大将军竟允许了!令其作为押粮小吏,跟随祁连将军田广明北征。”

    “随军北征……这又如何?”刘贺没明白。

    “陛下,大将军是想让刘病已得些功劳,为其造势,好立刘病已为新帝,取陛下而代之啊!”

    刘贺吓得半死:“这……荒唐!且不说朕富于春秋,又有那么多子嗣,而刘病已乃废太子之孙……”

    石显嘿然:“臣今日就直说了罢,大将军从来就没有真心想让陛下坐天子,迎陛下入未央,不过是为了给刘病已做踏脚石!”

    接着,石显开始了一番耸人听闻阴谋论,半真半假,最能唬人。

    “霍光是谁?是霍骠骑的弟弟。霍骠骑是谁?是长平侯卫青和卫皇后的外甥,是卫太子的表兄。霍光乃是卫霍外戚在巫盅之祸后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人,同刘病已也是亲戚。”

    “陛下以为那刘病已为何竟能从邸狱中大赦活着出来,还顺利成人而没夭折?都是因为大将军暗暗照拂啊!”

    “而陛下的家世呢?卫氏死敌,李氏的外孙!霍光立陛下,绝对不合常理。”

    “那为何……”刘贺听得发懵,对啊,确实不太合理。

    石显道:“因为孝昭驾崩后,刘病已辈分太低,立之违背宗法,故先迎陛下堵天下人之口,让广陵王等无话可说。等时机恰当,再找个借口,诸如未曾谒高庙之类的事,让陛下失位。而那刘病已在征匈奴时随便送他点功劳,自然就补上来了,辈分刚好合适!”

    “故臣担心,陛下的好日子不多了,北征结束刘病已归来之日,便是大将军废陛下之时!”

    刘贺彻底呆了,从来没有人与他讲过这些残酷的“真相”,但每件事都有逻辑有道理,让他不得不信。

    而很多刘贺不明白的事,也由此全部串联起来了。

    “难怪任弘在来长安的路上便不断找朕过错,他便是刘病已党羽啊。”

    “难怪让我垂拱而治,说是皇帝,其实是囚犯,这也不能做,那也做不得。”

    “难怪大将军迟迟不让我见庙,即便迫于群臣之议由着我谒高庙,也拒绝嫁女为后,莫非是留着给刘病已?”

    阴谋论就是这样,当所有线索都连上时,细思恐极,就在石显还要吓吓他时,未料到的事发生了。

    刘贺直接宣布投降!

    他嘤嘤哭了起来:“既然如此,这皇帝,朕不做了还不行么?只要让我回昌邑继续为王……”

    石显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在想什么,还想回去做昌邑王?”

    “侯也行啊。”刘贺哭丧着脸,他不挑,能喝酒吃肉能睡美女能狩猎驰逐就行,怎么就稀里糊涂卷入这样的绝境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石显沉下面容:“陛下,远的例子臣就不说了,请想一想,汉初时,前后两位少帝是何下场?”

    那是大汉历史上残忍而黑暗的秘史,和“人彘”一样,很少有人提及,但在未央宫里的人,多少会耳闻一些。

    前少帝刘恭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吕后鸩杀。而后少帝刘弘,在大汉忠臣们诛灭诸吕后,为了给代王腾位置,直接被列侯们们诛杀,一起死的还有他的四个未成年兄弟。

    刘贺不该说的话叨叨了不少,如今按照石显的说法,大将军打算踢开他,给刘病已腾位置,那岂不是要步了两位少帝的后尘?

    他目光有些呆愣:“朕该怎么做?该如何做?”

    石显在他面前跪下:“陛下,臣听说过一句话,国家昏乱,有忠臣!”

    刘贺连忙捧住石显的手:“没错,卿就是忠臣,若非石卿直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石显道:“臣刑余之人,至多为陛下出谋划策,递送诏书罢了。陛下需要的,是拥有兵权,能破此绝境的忠臣!”

    兵权……刘贺觉得自己更醉了,他是被霍氏控制的武装包围的,霍禹、霍云皆为中郎将,死死管着未央宫防务,而再往外,从卫尉、执金吾,到北军诸校尉,无不是霍光的子侄女婿亲信。

    该指望谁呢?

    石显只能继续提醒:“不错,长安指望不上,只能往外想办法。”

    “诸侯王?”

    刘贺立刻想到了老亲戚们,孝文本纪里,太宗的一个举动,就是安抚诸侯,重新分封了一些,平衡齐、楚各系,让长安的列侯功臣忌惮,令其相互制衡,避免后少帝被弑的惨剧再度发生。

    眼下大汉诸侯王还剩不少,什么梁国、河间国、楚国、长沙国等,而与皇室最近的,就是那个能和虎熊搏斗的广陵王刘胥了。

    他是刘贺的皇叔,因为辈分高,之国时间长,孝昭屡屡增其户数,还真有点兵权。

    石显垂首:“广陵王虽行为不端,但毕竟是宗亲,陛下可修书一封,密诏广陵王胥,让他乘着汉兵皆在攻击匈奴时,带领诸侯起兵,清君侧之恶臣,与霍光党羽厮杀,陛下便可暂安。”

    “就这样?”刘贺做过诸侯,知道他们没多少实权,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吧,而且他对广陵王观感不好,这位清君侧之恶臣,最后不会和吴楚七国之乱一样自立为帝,把自己也清了吧?

    石显还有后续的计划:“霍光党羽在外征讨广陵王之际,陛下便要用得上另一个人了,陛下还记得伐匈奴的五将军都是谁么?”

    刘贺努力回忆:“祁连将军田广明、度辽将军范明友、蒲类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韩增,还有……”

    石显补上了最后一位:“虎牙将军田顺!此人亦可为陛下外援!”

    “五将军之中,范明友乃大将军女婿,赵充国、田广明是大将军故吏党羽,唯有两位不属霍氏。”

    “一个是前将军韩增,一个是虎牙将军田顺,而田顺更与霍氏有仇!”

    石显说起了田顺的父亲(田)车千秋老丞相与霍光的恩怨,二人最初合作,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但最终在盐铁之议后翻脸。

    桑弘羊、燕王覆灭后,霍光终于对车千秋下了手。他借车千秋女婿,少府徐仁卷入窝藏桑党余孽一案,想要置车千秋于死地,亏得杜延年力劝,才没有波及车老丞相,但徐仁亦死。

    此事之后,车千秋也郁郁而终,可以说是霍光间接杀死了车千秋。

    “而今霍光却起用了车丞相之子,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予其并州精骑三万,兵出五原郡。五原郡(包头)陛下知道吧,就在上郡北边,离长安一千多里,道路笔直方便,顺着直道南下,骑兵十余日可至北阙!”

    “田顺也家住阳陵,臣认识他的家监,陛下不如写一道密诏,由臣带出宫去,让可靠的人送去五原,交给田顺,示之以恩,君臣之义,杀父之仇,相信田顺可为陛下所用。若大将军真有不臣之心,待广陵王举事之时,可令田顺驰三万骑兵借还师之名,南下勤王!”

    真是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只是有两点漏洞。

    广陵王那边就不说了,按照石显的阴谋论推断,车千秋当年替卫太子说话,劝诫孝武停止追究杀戮而被提拔,刘病已最初时不死,还得感谢车千秋,他的儿子田顺也继承了这份恩谊,凭什么要为刘贺冒险?

    其次,石显又如何能笃定,田顺一定会比其他各军更早回归边塞呢?率先南下呢?

    但刘贺今夜已喝得半醉,为了消除恐惧,还在不停往嘴里灌酒,石显还不断给他添满,只能艰难消化这些信息,呢喃道:

    “事泄必死,朕还是先问问王詹事……”

    石显冷笑:“王子阳除了恳请陛下好好服丧,三年不言,还有何计?陛下一旦透露,他恐怕会吓破胆罢?”

    刘贺捏着额头:“事关重大,让朕想想,让朕再想想。”

    石显下拜三稽首:“陛下已经拜谒过高庙,若是先祖在此,会如何做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成为真正的天子,还是像后少帝那样被剁成肉泥,在此一举!”

    刘贺毕竟才十**岁,又值酒酣,被这么一激,也不要脑子了:“没错,朕固不敏,却也是高皇帝、孝武皇帝的子孙啊!绝不会引颈待戮!”

    他又灌了口酒壮胆,带着石显来到温室殿内室,盛放天子玺印的地方,自己揭开盖子,捧着天子六玺,在回忆这种情况该加哪个,又瞪大眼对石显道:

    “写!卿替朕写!”

    ……

    石显曾作为尚书台处理文书的中黄门,又在石渠阁读过点书,是有些文字功底的,一手漂亮字刘贺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不一会就写好了两篇诏令,分别给广陵王刘胥和虎牙将军田顺。

    内容和后世衣带诏也差不多,无非是强调尊卑之殊,君臣至重,又将刘贺这两个月在霍光那所受的憋屈强调一番。谴责权臣霍贼,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恐天下将危。

    最后是夸赞皇叔刘胥乃皇帝至亲,田顺是国之元老,可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霍氏,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

    只是没有咬破手指写血书。

    书罢,石显已经满头大汗,抬起头时,刘贺也抱着皇帝信玺,紧张不已。

    “陛下,该加玺印了!”

    “石卿。”刘贺这会却想起一事。

    “臣在!”

    “你为何要冒死帮朕?朕与你相识也不过两个多月罢?”

    石显一愣,叹息道:“臣也出身官吏之家,为父辈犯罪牵连,年少时便下蚕室,入未央,在石渠阁搬简牍,靠着勤快和识字会瞧脸色,一步步做到中黄门,自问也有智谋,可那又能如何?直到遇上陛下,待我如旧臣,恩赏不绝,提拔做了侍中。”

    “臣想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想成为陛下肱股,我虽是受刑之人,下贱之身,也能做到九卿,让人景仰!”

    刘贺颔首:“若此事能成,朕让你做三公,让你封万户侯!甚至是大司马大将军!”

    这下轮到石显听呆了,竟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一席话让刘贺稍稍安心,走过来,在玉玺上哈了口气,重重盖在两篇诏令右下角。

    六玺皆白玉螭虎纽,天子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徵大臣,可不能盖错了。

    而石显就这样看着他一举一动,等玉玺抬起,红色的印痕已印于其上再也抹不去时,他才松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而刘贺则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瘫坐在地上,他的勇气全部随着玉玺印在那两封要命的奏疏上了,而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石显等墨迹彻底干后,飞快地将其卷起,一封塞进腰带,一封塞进帻巾,裹到头上。

    “臣会在天亮后借着采买的名义出宫,将此物交给吾弟,送去广陵和五原。”

    刘贺抬起头:“朕还不知道你有弟。”

    “他们本也为奴为城旦舂,后来才得赎买,恢复了自由身。”

    石显说到这连忙补上一句:“这多亏了陛下赏赐的金帛。”

    “汝弟靠得住么?”刘贺还是担心。

    “绝对靠得住!”

    “那你呢?”刘贺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再度发问。

    石显跪下:“臣赤胆忠心!”

    “善。”

    刘贺的下一个举动,让石显一时间愣住了,差点了流了泪,只狠狠咬住嘴唇忍住。

    刘贺竟抱住了石显,哭着道:

    “石卿,这硕大一个未央宫,朕却只剩下王詹事和你了。勿要负朕,勿要负朕!”

    ……

    刘贺饮酒太多,宿醉未醒,睡到后天也有可能。

    石显乘着刘贺清醒过来前,乘着王吉知晓此事前,等天色通明,迅速用刘贺给的符节离开了未央——刘贺及其属下只要不作妖,自由出入未央宫完全没有问题。

    然后石显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近来数次外出,一直有眼线在盯梢,只不知道是不是中郎将霍禹的人。

    他果断让宫人赶着车加速进入九市,然后跳下来混入早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巷子口,钻进一辆等待已久的辎车。

    这车在长安城内辗转绕圈,石显也换了一身衣裳,再抵达柳市时再度下车,钻了一阵又上车,如此三趟,确定甩掉跟踪的人后,这才往目的地驶去。

    这期间他摸着腰带上的密诏,心中犹豫万分,它们可以让长安朝堂引发天塌地动,毁掉刘贺,而现在毁掉它们,还来得及。

    刘贺最后的真情流露让石显心软了,几度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陛下,对不住了,一来此事只是我胡诌,绝无成功可能,不过是那人想要害你的阴谋,其次……“

    “还是吾全家性命要紧!”

    车停了,他们已经出了长安,来到城南杜陵县附近的一片庄园,石显穿着皂衣下来后,被几个大奴引着往里走,一路上看似寻常的豪贵庄园,可进了大门才发现外送内紧,里面不乏劲装武士,腰佩环刀,缄默寡言,只偶尔说话言谈,尽是河东郡口音。

    那是大将军霍光的故乡。

    如此经过层层守卫,进了一座被墙垣包围的厅堂中,一个身材胖硕的人已在此等待石显,此刻正背对门口,跪坐在地上,弯着腰吃朝食。

    石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田君,小人回来了。”

    “将我的话向皇帝复述了?”那人没停下咀嚼,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碗汤饼,是近来长安流行的西安侯家做法,饼线如丝,羊肉汤和葱韭喷香。

    石显吞咽口水,不是馋,是紧张,面前这人数年前赎买了他母亲、弟妹,但也控制着他们的性命,只有按照此人要求做事,才能偶尔见他们一面。

    “都按田君吩咐做了。”

    “他没怀疑?”胖子吸溜汤饼,每一声都很用力。

    “酒酣,未疑也。”

    石显将两份诏令捧在手边,忍住将它们扔进火塘烧掉的冲动,膝行向前,呈到此人面前。

    “田君”接过来展开一看,发出了笑。

    “善,大善,连玺也没盖错,石显,你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然后又一摆手,厅堂内的两名皂衣仆从,便走过来将石显搀住架起来!

    石显大惊,他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但还是无法接受:“田君,杀我可以,请留我亲人性命!”

    “这话说得,勿虑也,你是个聪明人,我还要重用你。”

    “田君”转过身来,大胖脸,细小的眼睛,嘴角的胡须还沾着点汤水,但平日里流露的贪婪,全成了精明与深邃。

    田延年替石显整理衣襟,拍了拍他惨白的脸,对左右花大价钱豢养多年的死士道:

    “送石侍中,去见他的母亲弟妹吧!”

    ……

    而等石显的声音消失在这座庄园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后,田延年才淡淡地说道:

    “长安,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聪明人。”

    倒是似刘贺这般蠢笨的家伙,真是异数,果然是天亡刘汉啊。

    田延年再度看着手里的两份诏令,爱不释手。

    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这是郑庄公对付叔段的招数啊,而若其还不够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就推一把。

    费尽心思利用石显经营了两个多月,终于有成果了。

    但这,只是他那处心积虑大计划的开始。

    田延年站起身前,还不忘将汤饼的汤喝了个精光,不管贪再多的钱,三千万还是三万万,都得用在刀刃上。买庄园、养死士、收河东孤儿、打点贿赂,都花销不少,他可一点都不敢浪费。

    国家昏乱,有忠臣?他早就说过了,自己是忠臣,大将军的忠臣!

    “吾先祖田氏代齐,是从废齐晏孺子而立阳生开始的。”

    田延年将碗底沾着的一小点汤饼渣也放进嘴里,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霍氏代刘,亦当始于废立!”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40章 吞金兽

    元霆元年,八月十一日午后,霍光在尚书台忙碌公务,刘贺还在温室殿宿醉酣睡,田延年则“巡视“完了下杜附近的仓禀,返回长安。

    战争期间,长安的大司农府永远是繁忙的。

    作为大汉的财政部,汉初承秦制仍名“治粟内史”,景帝时更名为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领天下钱谷,以供国之常用。

    大司农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盐、铁市两长丞。加上郡国诸仓、农监、都水六十五官长丞皆属焉,而其中极为重要的,便是主管国库钱货的都内令。

    如今的都内令名曰“尹翁归”,他乃是霍光老家河东军人,幼年丧父,依靠叔父过活,成年后做了小小狱吏,通晓文法,又练得一手好剑术。

    当时大将军霍光掌握朝政,他的诸霍亲戚住在平阳,奴客仗势妄为,经常携带着刀兵在街上欺男霸女,官吏不能禁,也不敢禁。唯独尹翁归当了市吏后法治严明,用上了酷吏手段,管得这些奴仆老老实实,他公廉不受贿赂,百贾畏之。

    也因此而崭露头角,被时任河东太守的田延年赏识,哪怕尹翁归为人傲慢,田延年也信之用之,一路提拔,从卒史到汾南督邮,汾南大治。

    田延年又举荐他为西河郡农都尉,负责边塞屯田事宜,如今与匈奴开战,钱货粮秣开销极大,需要有清廉能干的人统筹,调尹翁归入京师,做了都内令。

    “我过去管的钱以百万、千万计,如今却是万万啊。”

    翻着简牍薄册,尹翁归感到自己责任很重。

    都内令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保管大司农每年收入,量入为出,做好预算规划。

    收入大头是税收、盐铁、均输贡物、公田租赁等,每年大概是四十万万左右,藏于都内,此外水衡都尉还能创造二十五万万钱的利润,也可以作为公家之用。至于少府钱十八万万左右,就是用于皇室,只有紧急之时才会用来救大司农之急。

    满打满算,除去各郡自留用来修桥铺路开渠的费用,一年中央能得到六十五万万的收入,吏俸就要花掉20万万,剩下大多作为军费。

    戍卒和郡兵的口粮,可以靠农都尉屯田和地方财政解决,已经实现了自给自足,虽然汉军大多自备衣裳,但也得时不时发点,每年花费4万万钱。

    大胃口的马匹就全得靠都内源源不断补贴了,大汉各牧苑36万匹战马,马匹一月之食,士卒一年之用,加上西北边地冬季漫长,茭草不够,还是得吃粮食,外加养马官奴婢的俸禄,一年要花20万万左右的养马钱!

    此外还有数量庞大的甲兵车船要修治,尤其是作为消耗品的箭矢车船,每年就要花销6万万钱左右,好让各地武库充实。

    一眨眼,国库就花得只剩下十五万钱了,这些钱会被存在都内仓中。赈灾、修河堤、筑长城、兴障塞全得靠它。孝昭十三年承平,虽然也有几场战争,但规模不大,都内攒下了大约一百万万钱,多少有点文景时“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的感觉了。

    然而随着大汉重新开拓西域,加上元霆元年的两场仗,一口气将这十余年积蓄全砸了出去!

    战争啊,就是一头面目可憎的四脚吞金兽。

    “兵法说兴师十万,日费千金,我看远远不止。”来长安几个月,尹翁归都开始落头发了。

    平西羌时,每天军费开销大概就一千万,打了三个多月,10万万钱砸出去了,加上战后赏赐士卒,安葬抚恤费用,共耗费14万万钱。

    五将军征匈奴就更了不得了,作战十六万骑,牲畜二十余万头,花销是惊人的,马匹和甲兵有平日的积累,但还得准备冬衣,征发数十万民夫,在千里距离上转运粮食。

    从七月到现在,短短一个月功夫,花销已超过了平羌,达到了15万万钱!若是战争持续到开春,都内库中近百万钱将全部打空!

    看着越来越少的国库,尹翁归十分犯愁,若到时候大司农和水衡都尉钱尽,就只能以少府禁钱续之了。

    还得警惕那些乘着战争上下其手,从中取利的官吏,开战以来,各郡已经出现了许多贪污的粮官小吏,这些人永远杀不完。

    幸亏有一件事让尹翁归多少有点安慰,那便是他偷偷查验都内近几年来账目后,至少在账面上,确实没找到漏洞。

    但账面是不能尽信的,尹翁归又留心大司农发往前线的军粮器械,起码出长安时都足量,贪也是下面的硕鼠,源头依然清澈。

    而去大司农田延年府邸拜访时,他发现田延年日子远不如外表那般光鲜,袖口内衬甚至缝着补丁,田家的孩子也是锦绣在外,陋衣在内。

    “那些市坊间商贾传闻大司农贪婪,多半是诽谤,他依然如做河东太守时一般清廉啊。”

    尹翁归彻底安心了,却不知田延年最清楚什么时候该贪,什么时候不贪。平陵工程可以动手脚,但五将军征匈奴,是霍光倾注心血的大事,盯得很紧,分发给各军的衣食粮秣必须无损。

    所以他即便每天过手几千万钱,却一文钱一粒米都没放进自己口袋。

    看似一切如常,但近日,尹翁归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今日便来禀报田延年:

    “大司农,祁连、虎牙、度辽三将军分别由朔方、五原、云中出发,军马粮秣当地农都尉和郡仓承担一部分,再从三辅往北转输一部分。”

    “抵达朔方、云中的粮食大体无差。但发往五原,供给虎牙将军田顺的钱粮却有些异样,因为民夫车马不足,大量粮食滞留于上郡,未能送去五原。“

    田延年翻越前线发回的薄册,确实如此,而田顺也上书抱怨了。

    他叹了口气:“转运粮秣数量太大,车马和民夫有限啊,依我看,上郡那边恐怕是优先运朔方、云中的粮食。子兄你也知道,这些地方小吏,最会看人下菜,祁连将军乃是主力,度辽将军乃是大将军之婿,他们不敢怠慢,就田顺只是故丞相之子,好欺负啊,故后之。”

    田延年摇头不已,对帝国基层的弊病痛心疾首。

    大汉太大了,任何事都得靠人去落实,每个环节主事者的贤愚,都会影响到效率。

    中央和地方通洽需要时间,前线军资吃紧,大量粮食却在路上滞留,在某个仓里堆积成山甚至腐烂的事,哪次没有?两支兵派人去中转站押粮,抢夺辎重甚至拔刀相向的事,哪次没有?

    而前线的将军校尉,辎重运输谁先谁后,也是有讲究的,得分人,比如那西安侯任弘,在敦煌酒泉边塞停驻时,肯定第一个拿到辎重粮食。

    尹翁归颔首,这确实难以避免,哪怕他和田延年亲自去坐镇,也没法管到每个环节。

    殊不知,弊病当然有,但田延年这次却是故意为之,他做大司农很多年了,知道如何以最高效率输送粮秣,也知道什么人最会坏事。

    比如派一个威望低下,能力很差,又不得属下人心的粮官,从关东空降到五原,负责虎牙将军的后勤转输,不出问题才怪。

    最终追究起来,刀也砍不到大司农头上:从长安发往上郡的粮食是足份的啊,寻常调令也非举荐,他不用承担举主连坐的责任。

    再说,如今及时发现问题,田延年立刻便会罢免了那人,可田顺能等到那时候么?

    现在问题已经出现,虎牙将军出塞时,粮秣已经不太足了罢?

    尹翁归很担心这可能会影响到战事,田延年也一起忧虑,心中却知道,得将“可能”去掉。

    在粮食不足的情况下,主将必定心中不安,向朝廷申诉也没法让滞留的粮食飞到军中,只能硬着头皮出塞。

    到时候,田顺肯定能想起离开长安时,作为大将军心腹的田延年对他的好心提点:

    “君非大将军故吏子婿,勿要立功太过,以免锋芒太盛啊。”

    陷阱已经挖好,接下来就看田顺会不会往里跳了,大将军令五将军出塞五千里,他在辎重粮食不足量,心中忐忑的情况下,能走多远呢?

    到了天快黑时,田延年便知道结果了。

    霍光的女婿之一,羽林监任胜匆匆来到田府,说大将军请他过去。

    田延年立刻投著出门,在上车时任胜有些焦虑,对他低声道:

    “大司农,出了一桩大事!”

    ……

    任胜和另一个姓任的家伙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在孝昭去世后掌握羽林禁卫,同时负责监视刘贺举止。

    大将军不是神仙,能够耳听千里之外,目视八方之内,他要总其纲领,具体的事,得靠下属去落实,用霍光的话说,他们就是棋盘上的“枭子“。

    而对霍光最为忠心,做事最为狠辣果断的田延年,更是枭子中的佼佼者,大司马军司空杜延年负责出谋划策,大将军长史田延年则负责决断,他可以说是霍光的眼睛和鼻子,嗅出并铲除敌人。

    如今只有他二人留在长安,其余女婿子侄较为年轻,能力有限,便是普通的棋子,除了信得过来,就没有其他优点了。

    棋子之下,又有棋子,那些监视刘贺及其亲信的活,就由任胜手下几个靠裙带关系提拔的羽林卫去办。

    “近日中黄门石显颇得皇帝宠信,昨夜与皇帝彻夜饮酒,今晨出宫,几个羽林骑跟了去,才刚进九市便跟丢了。”

    当听任胜抱怨时,田延年面上严肃,实则嘿然,几个性情粗枝大叶的任胜家子侄,如何能盯得住田延年的“枭子”石显呢?说句不好听的,任胜现在做的,正是田延年十年前的活,真是差远了。

    直到傍晚时分,那几个焦头烂额的小羽林终于找到了石显踪迹,此人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城东广明门附近,正在一个里闾中与人接头密谈。

    小羽林们冲将进去后,却发现人去室空,石显已自刺而死,旁边还有两块因为水壶打翻浇灭了炭盆,没烧完的帛书……

    田延年听得很认真:“哦,不知那帛书上写了什么?”

    任胜不敢再说了,只引着田延年进入大将军幕府,厅堂中,霍光坐在案后,神色并无异样。

    但光是深夜单独召见田延年,就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每当大将军遇到大事需要商议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是田延年!

    见田延年抵达,霍光看着自己的亲信,沉吟片刻,先告诉他一件事:

    “从边塞发来急报:虎牙将军田顺七月底出塞,才走了八百余里,至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进,折返回五原了!”

    霍光审视田延年:“子宾,依你之见,田顺为何逡巡不前?”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341章 一个幽灵

    “下吏有过!”

    霍光一发问,田延年诚惶诚恐,立刻下拜承认错误:

    “大司农府已经禀报过尚书台,六七月时上郡有雨,从三辅周转发往前线的车乘民夫不足,而当地小吏奸猾,竟先运祁连、度辽之粮而独后虎牙将军,虎牙将军辎重未半却不得不出塞,恐是不愿重蹈李陵覆辙,粮尽而归吧?”

    田延年没有说谎,下午时太仆杜延年也向霍光证实,运出三辅的粮食每一车都是足份的。只是在前线统筹出了问题,嫡系吃饭,杂牌喝稀的场景又出现了,上郡的粮吏们得好好追责,按照“乏军兴”之罪,犯者合斩,但却怪不到大司农头上。

    若地方上每次有人凡事,朝中相关九卿都要砍头,恐怕人早就杀光了,顶多是用人不明。

    霍光摇头:“从长平侯开始,出塞击胡者,有谁是带够几个月的粮秣出去的?按照五原太守、农都尉回禀,光靠当地郡仓存粮,也足以支撑虎牙将军三万骑两月之用,这不是他八百里而返的借口!”

    霍光是极其恼火的,千里远征意外太多,很多时候空手而归还是大捷报归,运气成分很大,若是每个人都能像他兄长那般,匈奴早灭亡几十回了。

    所以除了靠西两支部队“救援乌孙“的硬性要求外,其余三支,确实不好要求必须斩首多少方可归来,只定了“出塞二千里”的笼统标准,然就交给将军们自由发挥。

    斩首就不强求了,汝等好歹将里程跑够啊!

    可田顺八百里而归,斩获还极其稀少,甚至有诈虏获的传闻,确实太过分了。早上消息刚到,霍光就气得拍了案几,骂道:“军法,行逗留畏懦者腰斩,田顺是欺大汉律法不严么?”

    就算考虑到辎重未齐罪减一等,也足以让田顺丢侯下狱了。

    还不等朝中派人去五原彻查此事,傍晚时分任胜回禀的重磅消息,则让霍光觉得,此事恐非偶然。

    “子宾还记得石显么?”

    “当然记得,近来皇帝宠臣,与臣相识,还替皇帝持千金来贿于臣。”田延年上次拒贿时,早就坦白了二人“同县”的关系了。

    “石显死了,自刺而亡。”霍光道:“这是从其所在屋舍中搜出来的。”

    霍光让任胜将那两份烧了一角的诏书示于田延年,田延年接过扫视几眼,保持了他遇事冷静的作风,虽然面露惊骇却仍坐得住,看完后只摇头道:“大将军,这恐怕是伪诏!“

    “哦?为何如此笃定。”

    田延年道:“如今天下安定,让广陵王举兵叛乱,而田顺南下击长安,绝无成功可能。”

    任胜却觉得这诏书是真的:“大汉精锐尽在塞外,宵小心存侥幸,在内作乱不可不防啊。”

    田延年摇头,理性分析起来:“刘胥虽武力超群,然色厉内敛,其兄刘旦诛灭时他尚不敢有动作,何况今日?臣还听说,他对今上为帝也颇有抱怨,恐怕恨不得皇帝速速驾崩,皇位就轮到他这孝武仅存一子头上,如何肯应命举兵?“

    “而臣与田顺相识,他虽有逗留畏懦之实,但数年来对大将军唯唯诺诺,更不会舍身犯此大险,纵然兵临城下,他身后还有四位将军,如何能活?总之,此诏令太过荒唐,多半是对朝局一知半解之辈痴心画策而已。”

    霍光却叹息道:“更荒唐的事,大汉又不是没有过,淮南王恭顺长者,而田蚡孝武皇帝亲舅也。这二人甚居然合计谋反,事泄之前谁能想到?孝武皇帝也愕然不已。”

    他冷笑道:“且这等荒唐之令,倒是很像县官做派。”

    霍光对刘贺的观感,在其即位前还尚可,但典礼后就原形毕露,越来越让霍光觉得,这皇帝不是他想要的平庸之主,而是太过不惠,太拎不清了!

    他以节杖绶印等名、器予昌邑旧人,就完全暴露了本性。被霍光将安乐下狱警告后消停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耽于淫乐游猎,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可近来温室殿的眼线回报,说刘贺时常口不择言,指责大将军和尚书台,近来还在看《孝文本纪》。

    霍光自己没看过,立刻让太史将石渠阁中所藏太史公书也取来一观,他的关注点除了汉文帝韬光养晦外,就落在大汉功臣周勃的凄凉下场上了。

    皇帝啊皇帝,你想干什么?

    很快,刘贺果然按照学来的诏书画起虎来,准备大肆封赏群臣收买人心,尤其是欲加封苏武为列侯!

    嘿,当年燕王刘旦对霍光大肆抨击,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为苏武叫屈:“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仅为典属国。今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劳,为搜粟都尉。”

    刘贺自作聪明,殊不知是触了大将军霉头了。

    这有毒的讨好,霍光自然不吃,直接令尚书台找了个由头封还,同时关注起了石显此人,让任胜派人监视。

    然后就出了这桩事。

    任胜低声提供他查出来的信息:“已确定过,这诏书上的印章,确实是玉玺,天子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徵大臣,没有盖错。”

    “而温室殿中的尚符玺郎也证实,昨夜皇帝带着石显召他来见,令其出六玺,有屏蔽众人与石显密谈。等尚符玺郎今晨入内收玺时,发现玺盒开启尚未封上,昨夜刚刚被用过。”

    而大汉天子本人,此刻还在寝宫里宿醉酣睡,对外面的事全然不知呢,他昨晚被石显灌得太多了。

    任胜觉得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低声道:“大将军,不论如何,这诏书确实是皇帝授意石显所制,天子昏聩啊,以奸佞为忠良……”

    他停住了嘴,但霍光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瞥向陷入沉思的田延年。

    “子宾以为呢?”

    “下吏先前就曾言,若天子圣明,谒不谒高庙又有何干系呢?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自然应该建白于皇太后,更选贤而立之。”

    田延年拜倒在地,言辞诚挚:“下吏很想这般说!”

    “下吏甚至能举出史上许多例子,诸如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大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但大将军,恕下吏多言,此事尚有太多疑点,不可轻易动手。”

    确实是疑点重重啊,而任胜能力有限,能摸清楚的只是冰山一角,外面的夜,从未如此黑过。

    倒是田延年细细替霍光分析起来:“石显既受诏书,为何会在消失大半日后,忽然死于宫外,真是自刺?为何这诏书只烧了一角,还将有印玺的部分留下了,依下吏愚见,石显身后定还有人操控,或许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他抬起头,道出了真相:“想要诱惑大将军废帝的阴谋!”

    “子宾就是子宾啊。”

    霍光盯着田延年,心里感觉松了口气,稍微解除了对他的深深怀疑:“你接着说。”

    田延年道:“有时下吏试图去琢磨某人举动时,可做最坏的揣测,揣测其言行最恶的可能,最后问自己,其意欲何为?”

    霍光当然记得:“当年上官桀欲以女孙入宫为后,子宾就曾劝我,说上官此举恐对老夫不利,一旦羽翼丰满,就要与我决裂了,后来果如你所言。”

    田延年笑道:“然也,大将军不如反过来推测,仔细想想,废帝对谁最有利?”

    一个个令人心惊的问题,被田延年抛出:

    “若今上失位,新的皇帝,会是谁?”

    “若新帝登基后,谁又将得到最大利好?”

    反正不是他田延年啊!

    任胜倒是想起来了:“我奉大将军之令查过,那石显乃是齐地济南人,其父辈在长安为官,坐巫蛊事而被诛杀,石显下蚕室,他初入未央时只是个小宦者,在掖庭令张贺手下做事,然后被张贺推荐去了石渠阁,最后才是尚书台中黄门。”

    “而石显的母亲及兄弟姊妹,也在长安考工为奴,近年才被赎出,却不知去向……”

    说到这,任胜感到一丝心悸,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今上失位,那排除广陵王和燕王诸子外,皇室的近亲,就是自请北上参军的“皇曾孙”刘病已啊!

    刘病已为卫太子亲信,掖庭令张贺养大,张贺做过石显上司,以其机敏识字为右,推荐他进了石渠阁。

    而张贺……

    “是富平侯、右将军张安世之兄也!”

    田延年冷冷说出这个名,朝中二号人物张安世,平日与他也极其相善,二人经常宴饮往来,张安世恐怕万万想不到,老田会忽然将黑锅砸他头上。

    一件又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被线索串联起来:张贺虽死,但他的继子,也是张安世之子张彭祖与皇曾孙交往颇密,富平侯也未阻止,这之后不久,刘病便请命参军北上。

    而刘病已住在尚冠里中,与西安侯任弘相善,甚至认了亲戚。任弘从杨敞家取得太史公书,据说刘病已常借阅抄录,他肯定看过孝文本纪。

    张安世家善于经营,经常购买奴仆,在下杜的庄园里养着七百多人。

    让人耳目迷茫的黑夜似乎消散了,在田延年指引下,任胜仿佛看到,一个幽灵,卫太子党的幽魂在长安上空徘徊!

    任胜低声说出这些推断后,田延年顺着他的话颔首:

    “下吏正是担心,此事是有人见孝昭驾崩,故而动了心,想要为卫太子叫魂啊!”

    “任弘远征在外,是否相关下吏不知,但右将军张安世就在长安,不可不防。”

    田延年说到这有些难掩情绪,失了声。在大将军面前耍花招,除了自己,恐怕再没人敢了。追随了二十年后,君知臣,但臣更知君!

    至此,田延年的谋划,终于完成了第二步!

    霍光始终沉吟没有表态,最后才下令道:

    “任胜,入未央宫,让霍禹、霍云、邓广汉紧闭宫门,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昼夜行陈。”

    “再让杜延年去北军走一趟,五校绕长安城屯兵!”

    不管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和孝昭驾崩那夜一样长!

    任胜领命而走,霍光则拍着田延年,给了他一个任务。

    “子宾,你去富平侯府,将右将军请来。”

    霍光笑道:“自从上官桀谋反之事后,老夫很久没和张子儒夜谈了!”

    ……

    ps:晚了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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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