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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2章 伊尹

    元霆元年八月十一,夜漏未半,天色格外阴沉,乌云遮蔽了星月,这种久阴不雨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多日,初秋的长安城炎热而沉闷,让人恨不得闪电快些撕破层云,痛痛快快来场骤雨,哪怕它会让现有的世界面目全非。

    田延年很期盼这样一场雨,他正在大将军幕府偏厅里,有些坐立难安。

    先前奉霍光之命,张安世已被请来,二人一路同车谈笑,如同往日般亲密。

    而大将军让张安世入内谈话,田延年则留在了偏厅待命。

    这地方让田延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时,供职于大将军幕府,就经常在此等待大将军接见。

    大将军慧眼识才,提拔了他为长史,剿灭上官桀、桑弘羊时田延年出了大力,又被提拔为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大将军故乡,诸霍云集,豪强违法,田延年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由此扬名。

    河东在文景时出了一位酷吏郅都,号称“苍鹰”,田延年因为身材矮胖,眯起眼睛的样子好似枭鸟,被河东人称之为“苍枭”。

    后来入朝为大司农,跻身九卿,进入中朝,也算功成名就,可随着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田延年就越发担忧。

    为自己,也为霍氏。

    自古以来,鲜有位极人臣而能善终者,更别说刘家天子薄恩寡幸是出了名的。从刘邦起就是如此,淮阴侯或许是冤案,彭越之诛实在太过凄惨,萧何也不得不自污。

    孝文、孝景就不必说了,对国家有大功的周勃父子、晁错都没有好下场,孝武性情乖戾,亦是伴君如伴虎。

    若是大将军持家有方,家眷低调做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事业上堪称完人的霍光,家中事却一言难尽。就拿霍夫人显敢干预皇帝宫闱之事来说,田延年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比自己胆子还大。

    他冷眼旁观,只觉得就算大将军能够善终,霍氏恐将族矣,连他们这些霍氏故吏,也要一起陪葬。

    劝是没法劝的,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干涉他家事,身上的霍氏印记也洗不去,他田延年,也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那就只能想另一种办法了。

    “既然能有田氏代齐,为何就不能霍氏代汉呢?”

    这心思在数年前萌生,但孝昭在时,田延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天亡刘汉,孝昭早逝,新天子又是这般德行,真是天赐良机。

    他此番利用石显博得刘贺信任,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让大将军越发厌恶皇帝,顺便将在地方握有实权,会危及霍氏的田顺、广陵王除去。

    然后再将大将军可能产生的怀疑,引到刘贺之后最可能继位的刘病已,以及张安世那儿去。

    借废立试探朝臣之意,借讨伐匈奴为霍氏立威,补上大将军没有武功的短板,然后再慢慢造势。

    田延年不天真,田氏代齐耗费百年时间,霍氏代汉,少了十年绝不可能。

    正在他踱步时,任胜却回来了,在那蠢皇帝并未察觉的情况下,未央宫已经悄悄戒严,杜延年也已去北军调霍光的女婿等在长安布防。

    任胜还带回了一个消息:“多亏了大司农提醒,我方才让人查了查市坊中,近来确实有个传言。”

    “哦?”田延年故作好奇:“是何传言?”

    任胜嘿然:”说是孝昭元凤三年时,上林有柳树,枯僵复起,虫食叶成文曰,公孙病已当立!”

    元凤三年,孝昭一度病重,导致当时谣言并起,不过这种传言当时不传,时隔数年才追溯,是不是太假了?

    “彼辈太明目张胆了。”田延年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想要借舆情,为皇曾孙造势啊。”

    任胜颔首:“如此更坐实,确实有人在暗中密谋。”

    田延年微笑不语,其实元凤三年时,真出了一件异事,那就是泰山大石忽然自己立起。

    鲁地大儒眭弘就此事上书,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那会正值大将军开完盐铁会议,除掉上官氏,权倾朝野,天下称誉,儒生当时也很喜欢他。眭弘投机唆使此事,所指的贤人是谁自不必说,却不料被霍光以妖言惑众处死。

    但就是那些话,让田延年生出了“霍氏可代汉”的念头。

    不过他也意识到,大将军似无此心,这一关很难过,这也是田延年不敢暴露目的的原因。

    “张安世一贯善于作伪,花言巧语,我这就进去将此事禀报大将军。”

    任胜入内后,田延年松了口气,这件事,应该能加深大将军对张安世的怀疑吧。不管张安世如何否认,刘贺若被废,获利最大的确实是刘病已,和与之有抚养之恩的张氏。

    或许还有刘病已的“姑父”任弘,但大将军对此子态度很暧昧,暂时动不得。

    而在田延年的计划里,张安世,是必须被翦除的人!

    此人作为张汤之子,有过目不忘之才,生性谨慎,以父荫任为郎官,汉武帝时便担任过尚书令,执掌尚书台,协助孝武处理政务,孝昭时任光禄勋。

    那时候,提及张安世,众人下意识只道他是“张汤中子也”。张汤出了名的会得罪人,最后死于朱买臣等人拼死举咎,同归于尽,朋友不多,仇人却一堆。

    可张安世性情与张汤全然相反,汤刻而憸,安世慎而共,汤胆大安世小。最爱做的便是替郎官郎卫们掩盖过错,有人小便被举报,他宽恕;有人奸淫官婢,婢女之兄来告状,张安世反而痛斥处罚了她们,表示一定是女婢穿得太少勾引了正直的郎卫!

    这种本该被唾弃的行径,却被认为是隐人过失,功勋子弟们大加赞赏。

    张家的交际网,慢慢就从仇人多朋友少,变成和谁都是朋友了。

    到了上官桀、桑弘羊作乱时,张安世作为光禄勋控制郎卫,成了让霍光取胜的关键之一。霍光投桃报李,上书请拜张安世为右将军,他正式成了大汉二把手,但事事都唯霍光之命是从。

    田延年却对张安世很忌惮,这位看似乖顺,但绝非自己人,别看他在大将军面前成天耷拉着舌头,可张安世顺从的不是霍氏,而是权力,将来形势一变,绝对会对霍氏反戈一击!

    张安世也有这个实力,他是光禄勋掌郎卫,十多年下来已在未央宫站住了脚。其长子张千秋做过中郎将,曾与霍禹一同随范明友击乌桓,战争结束后还谒大将军光,问张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张千秋发挥家族记性好的特产,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大将军又复问霍禹,霍禹却两眼一瞪,啥都答不上来。

    所以这次征匈奴,霍光甚至都不派霍禹去,而张千秋又在范明友军中,任校尉。

    此人不可使之继续盘踞朝堂,否则就要尾大不掉了。

    在田延年看来,要干掉田顺、广陵王很容易,以他酷吏之能,想抓这两位死罪的把柄不要太简单,怯懦逗留,蓄意谋反,一抓一个准。

    但张安世和苏武却不能这样,苏武可怕在名望太大,大将军都不敢轻动,甚至不敢踢出朝堂,只能让他在典属国位置上坐到老死。

    而张安世则是太过圆滑,不留任何把柄,田延年思来想去,能搬倒此人的法子,也只有大将军最忌惮的事。

    “那便是张安世表面乖顺,暗地里包藏野心,想要操纵废立,扶持亲近张氏的皇曾孙。”

    当年上官桀便是如此,绕开大将军,企图自己控制权力,这是大将军永远忘不了的教训,宁杀错,不放过。

    田延年不指望大将军因为这模棱两可的证据,就杀了张安世,就算真这样,杜延年肯定也会劝阻的。只求霍光对他产生猜疑忌惮,慢慢边缘化,最终削其父子之权,赶出朝堂。

    而顺便,也能让那皇曾孙坐不上皇位。

    一来可以让大将军另选他人,刘姓旁支幼儿什么的,接连舍近求远,天下必疑,就算大将军说自己是忠良,朝中也不会相信,形势既成,大将军会被舆论和背后无数双手推上那个位置。

    二来,田延年有一种直觉。

    “刘病已绝不可为帝,否则内有张安世,外有与其相善的任弘,恐为大患!”

    正如此思索时,厅堂门扉打开,霍光和张安世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对话,但让田延年意想不到的是,张安世脸上,却没有被训斥逼问的惊惶沮丧,居然是笑着的,看上去心情不错。

    就算大将军没有摊牌,但二人究竟是聊了什么?谈皇帝的废立聊得这么开心?

    张安世看到田延年,过来对他道:“子宾,还不快来恭喜为兄!”

    田延年眯起苍枭般的眼睛,笑着迎了过去:“不知右将军所言是何喜事?”

    张安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提他与霍光真正聊的事,只有些得意地凑到田延年耳边道:“大将军刚刚替其侄孙霍云,向我女孙张敬求亲。”

    “从此以后,霍、张两家,便是荣辱与共的亲戚了!”

    张安世亲热地拍着田延年的肩:“等他二人成婚那天,子宾,为兄请你作为主婚人,万万不可推辞!”

    ……

    “大将军。”

    田延年心情忐忑地入内,生怕自己的谋划被霍光察觉,但霍光却抬起头道:“子宾是否疑惑,为何我不曾处置张安世,反而与之结亲?”

    “不敢,大将军定有谋划。”

    霍光却笑道:“兵法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如此而已。”

    这话没错,霍光的好亲家上官氏,不就只剩皇太后一人了么,大将军下起手来,哪管什么姻亲世故。

    霍光低声道:“吾等先不急着对付张安世,在废帝之事上,我还用得着他!”

    田延年松了口气:“大将军还是要废掉皇帝?”

    “他不是皇帝,只是难承宗庙的昌邑王。”霍光话语冷酷,不管事情多么蹊跷,也不管是被威逼还是诱惑,刘贺下诏书想要对他不利,是确有其事的,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

    事到如今,只能顺水推舟,这么拎不清,整日给他找麻烦的皇帝,确实留不得,否则越往后越难办。

    太聪明不行,太蠢也不行啊,挑皇帝真是难。

    既然做出决断,便要动如雷霆,一刻不能耽搁!

    霍光给田延年安排了一个差事:“子宾立刻去丞相府,将此事告知杨敞,明日召集群臣议于未央前殿,此事得由他与张安世牵头协助。”

    “诺!”

    田延年心有遗憾,也没敢再问霍光若废刘贺,又不取刘病已的话,打算立谁为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等田延年走后,霍光才轻声骂了一句:“田子宾啊田子宾,贪心不足欲一石数鸟,急功好利而言多必失,汝之大弊也!”

    而后霍光走出厅堂,在庭院中仰头而叹,望着漫天乌云,像极了孝昭逝世那一夜,但看着架势,等到明天,雷霆将闪烁于九天之上,骤雨就能倾盆而下了。

    那将是天崩地裂,百川沸腾。

    今夜头一次,霍光卸下了那些伪装的笑意与暗藏的杀机,面露忧懑之色:

    “孝武皇帝啊,臣有愧,本欲为周公。”

    “可到头来,还是要行伊尹之事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42章 伊尹

    元霆元年八月十一,夜漏未半,天色格外阴沉,乌云遮蔽了星月,这种久阴不雨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多日,初秋的长安城炎热而沉闷,让人恨不得闪电快些撕破层云,痛痛快快来场骤雨,哪怕它会让现有的世界面目全非。

    田延年很期盼这样一场雨,他正在大将军幕府偏厅里,有些坐立难安。

    先前奉霍光之命,张安世已被请来,二人一路同车谈笑,如同往日般亲密。

    而大将军让张安世入内谈话,田延年则留在了偏厅待命。

    这地方让田延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时,供职于大将军幕府,就经常在此等待大将军接见。

    大将军慧眼识才,提拔了他为长史,剿灭上官桀、桑弘羊时田延年出了大力,又被提拔为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大将军故乡,诸霍云集,豪强违法,田延年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由此扬名。

    河东在文景时出了一位酷吏郅都,号称“苍鹰”,田延年因为身材矮胖,眯起眼睛的样子好似枭鸟,被河东人称之为“苍枭”。

    后来入朝为大司农,跻身九卿,进入中朝,也算功成名就,可随着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田延年就越发担忧。

    为自己,也为霍氏。

    自古以来,鲜有位极人臣而能善终者,更别说刘家天子薄恩寡幸是出了名的。从刘邦起就是如此,淮阴侯或许是冤案,彭越之诛实在太过凄惨,萧何也不得不自污。

    孝文、孝景就不必说了,对国家有大功的周勃父子、晁错都没有好下场,孝武性情乖戾,亦是伴君如伴虎。

    若是大将军持家有方,家眷低调做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事业上堪称完人的霍光,家中事却一言难尽。就拿霍夫人显敢干预皇帝宫闱之事来说,田延年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比自己胆子还大。

    他冷眼旁观,只觉得就算大将军能够善终,霍氏恐将族矣,连他们这些霍氏故吏,也要一起陪葬。

    劝是没法劝的,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干涉他家事,身上的霍氏印记也洗不去,他田延年,也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那就只能想另一种办法了。

    “既然能有田氏代齐,为何就不能霍氏代汉呢?”

    这心思在数年前萌生,但孝昭在时,田延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天亡刘汉,孝昭早逝,新天子又是这般德行,真是天赐良机。

    他此番利用石显博得刘贺信任,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让大将军越发厌恶皇帝,顺便将在地方握有实权,会危及霍氏的田顺、广陵王除去。

    然后再将大将军可能产生的怀疑,引到刘贺之后最可能继位的刘病已,以及张安世那儿去。

    借废立试探朝臣之意,借讨伐匈奴为霍氏立威,补上大将军没有武功的短板,然后再慢慢造势。

    田延年不天真,田氏代齐耗费百年时间,霍氏代汉,少了十年绝不可能。

    正在他踱步时,任胜却回来了,在那蠢皇帝并未察觉的情况下,未央宫已经悄悄戒严,杜延年也已去北军调霍光的女婿等在长安布防。

    任胜还带回了一个消息:“多亏了大司农提醒,我方才让人查了查市坊中,近来确实有个传言。”

    “哦?”田延年故作好奇:“是何传言?”

    任胜嘿然:”说是孝昭元凤三年时,上林有柳树,枯僵复起,虫食叶成文曰,公孙病已当立!”

    元凤三年,孝昭一度病重,导致当时谣言并起,不过这种传言当时不传,时隔数年才追溯,是不是太假了?

    “彼辈太明目张胆了。”田延年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想要借舆情,为皇曾孙造势啊。”

    任胜颔首:“如此更坐实,确实有人在暗中密谋。”

    田延年微笑不语,其实元凤三年时,真出了一件异事,那就是泰山大石忽然自己立起。

    鲁地大儒眭弘就此事上书,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那会正值大将军开完盐铁会议,除掉上官氏,权倾朝野,天下称誉,儒生当时也很喜欢他。眭弘投机唆使此事,所指的贤人是谁自不必说,却不料被霍光以妖言惑众处死。

    但就是那些话,让田延年生出了“霍氏可代汉”的念头。

    不过他也意识到,大将军似无此心,这一关很难过,这也是田延年不敢暴露目的的原因。

    “张安世一贯善于作伪,花言巧语,我这就进去将此事禀报大将军。”

    任胜入内后,田延年松了口气,这件事,应该能加深大将军对张安世的怀疑吧。不管张安世如何否认,刘贺若被废,获利最大的确实是刘病已,和与之有抚养之恩的张氏。

    或许还有刘病已的“姑父”任弘,但大将军对此子态度很暧昧,暂时动不得。

    而在田延年的计划里,张安世,是必须被翦除的人!

    此人作为张汤之子,有过目不忘之才,生性谨慎,以父荫任为郎官,汉武帝时便担任过尚书令,执掌尚书台,协助孝武处理政务,孝昭时任光禄勋。

    那时候,提及张安世,众人下意识只道他是“张汤中子也”。张汤出了名的会得罪人,最后死于朱买臣等人拼死举咎,同归于尽,朋友不多,仇人却一堆。

    可张安世性情与张汤全然相反,汤刻而憸,安世慎而共,汤胆大安世小。最爱做的便是替郎官郎卫们掩盖过错,有人小便被举报,他宽恕;有人奸淫官婢,婢女之兄来告状,张安世反而痛斥处罚了她们,表示一定是女婢穿得太少勾引了正直的郎卫!

    这种本该被唾弃的行径,却被认为是隐人过失,功勋子弟们大加赞赏。

    张家的交际网,慢慢就从仇人多朋友少,变成和谁都是朋友了。

    到了上官桀、桑弘羊作乱时,张安世作为光禄勋控制郎卫,成了让霍光取胜的关键之一。霍光投桃报李,上书请拜张安世为右将军,他正式成了大汉二把手,但事事都唯霍光之命是从。

    田延年却对张安世很忌惮,这位看似乖顺,但绝非自己人,别看他在大将军面前成天耷拉着舌头,可张安世顺从的不是霍氏,而是权力,将来形势一变,绝对会对霍氏反戈一击!

    张安世也有这个实力,他是光禄勋掌郎卫,十多年下来已在未央宫站住了脚。其长子张千秋做过中郎将,曾与霍禹一同随范明友击乌桓,战争结束后还谒大将军光,问张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张千秋发挥家族记性好的特产,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大将军又复问霍禹,霍禹却两眼一瞪,啥都答不上来。

    所以这次征匈奴,霍光甚至都不派霍禹去,而张千秋又在范明友军中,任校尉。

    此人不可使之继续盘踞朝堂,否则就要尾大不掉了。

    在田延年看来,要干掉田顺、广陵王很容易,以他酷吏之能,想抓这两位死罪的把柄不要太简单,怯懦逗留,蓄意谋反,一抓一个准。

    但张安世和苏武却不能这样,苏武可怕在名望太大,大将军都不敢轻动,甚至不敢踢出朝堂,只能让他在典属国位置上坐到老死。

    而张安世则是太过圆滑,不留任何把柄,田延年思来想去,能搬倒此人的法子,也只有大将军最忌惮的事。

    “那便是张安世表面乖顺,暗地里包藏野心,想要操纵废立,扶持亲近张氏的皇曾孙。”

    当年上官桀便是如此,绕开大将军,企图自己控制权力,这是大将军永远忘不了的教训,宁杀错,不放过。

    田延年不指望大将军因为这模棱两可的证据,就杀了张安世,就算真这样,杜延年肯定也会劝阻的。只求霍光对他产生猜疑忌惮,慢慢边缘化,最终削其父子之权,赶出朝堂。

    而顺便,也能让那皇曾孙坐不上皇位。

    一来可以让大将军另选他人,刘姓旁支幼儿什么的,接连舍近求远,天下必疑,就算大将军说自己是忠良,朝中也不会相信,形势既成,大将军会被舆论和背后无数双手推上那个位置。

    二来,田延年有一种直觉。

    “刘病已绝不可为帝,否则内有张安世,外有与其相善的任弘,恐为大患!”

    正如此思索时,厅堂门扉打开,霍光和张安世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对话,但让田延年意想不到的是,张安世脸上,却没有被训斥逼问的惊惶沮丧,居然是笑着的,看上去心情不错。

    就算大将军没有摊牌,但二人究竟是聊了什么?谈皇帝的废立聊得这么开心?

    张安世看到田延年,过来对他道:“子宾,还不快来恭喜为兄!”

    田延年眯起苍枭般的眼睛,笑着迎了过去:“不知右将军所言是何喜事?”

    张安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提他与霍光真正聊的事,只有些得意地凑到田延年耳边道:“大将军刚刚替其侄孙霍云,向我女孙张敬求亲。”

    “从此以后,霍、张两家,便是荣辱与共的亲戚了!”

    张安世亲热地拍着田延年的肩:“等他二人成婚那天,子宾,为兄请你作为主婚人,万万不可推辞!”

    ……

    “大将军。”

    田延年心情忐忑地入内,生怕自己的谋划被霍光察觉,但霍光却抬起头道:“子宾是否疑惑,为何我不曾处置张安世,反而与之结亲?”

    “不敢,大将军定有谋划。”

    霍光却笑道:“兵法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如此而已。”

    这话没错,霍光的好亲家上官氏,不就只剩皇太后一人了么,大将军下起手来,哪管什么姻亲世故。

    霍光低声道:“吾等先不急着对付张安世,在废帝之事上,我还用得着他!”

    田延年松了口气:“大将军还是要废掉皇帝?”

    “他不是皇帝,只是难承宗庙的昌邑王。”霍光话语冷酷,不管事情多么蹊跷,也不管是被威逼还是诱惑,刘贺下诏书想要对他不利,是确有其事的,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

    事到如今,只能顺水推舟,这么拎不清,整日给他找麻烦的皇帝,确实留不得,否则越往后越难办。

    太聪明不行,太蠢也不行啊,挑皇帝真是难。

    既然做出决断,便要动如雷霆,一刻不能耽搁!

    霍光给田延年安排了一个差事:“子宾立刻去丞相府,将此事告知杨敞,明日召集群臣议于未央前殿,此事得由他与张安世牵头协助。”

    “诺!”

    田延年心有遗憾,也没敢再问霍光若废刘贺,又不取刘病已的话,打算立谁为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等田延年走后,霍光才轻声骂了一句:“田子宾啊田子宾,贪心不足欲一石数鸟,急功好利而言多必失,汝之大弊也!”

    而后霍光走出厅堂,在庭院中仰头而叹,望着漫天乌云,像极了孝昭逝世那一夜,但看着架势,等到明天,雷霆将闪烁于九天之上,骤雨就能倾盆而下了。

    那将是天崩地裂,百川沸腾。

    今夜头一次,霍光卸下了那些伪装的笑意与暗藏的杀机,面露忧懑之色:

    “孝武皇帝啊,臣有愧,本欲为周公。”

    “可到头来,还是要行伊尹之事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343章 废立

    夏翁这几夜睡得不太安稳,君子已经出征一个多月,也该到敦煌了罢?临走时叮嘱他们要多留神小心,一切听夫人吩咐,还要照看好皇曾孙的夫人许平君。

    前些日子,皇曾孙之妻许平君便去白鹿原的别院,她教瑶光些抚养婴孩的诀窍,瑶光则教她玩小弓射鸟雀,一起带孩子倒是热闹,近日才返回长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负责守夜的门大夫游熊猫则来唤醒了夏丁卯:“夏翁,隔壁杨家有些动静,有人在叩其门扉。”

    夏丁卯一咕噜翻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任弘在家里立了个计时的水漏,此时才到夜漏未尽七刻时分,平旦未至,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按理说尚冠里应该紧闭里门,各家达官贵人安寝才对啊,难道是杨家夜饮?杨夫人司马英一向治家甚严,不太可能啊。

    夏丁卯不免多了个心,不知为何,想起了十七年前,巫蛊之祸那一夜,制止了游熊猫要出去盯着的打算。

    夏丁卯始终坚信,遇到事不掺和才是最好的,除非事情自己找上门来。

    “真有大事,你盯了也没用,勿要举火,就当不知道,等明日之后,还是再去白鹿原住一段时日罢!”

    ……

    而隔壁杨家,田延年已在低头喝着温汤,他刚刚将大将军、右将军欲废刘贺的消息通知杨敞,叫他明日召集群臣去未央前殿,并要在废帝奏疏上率先署名。

    大汉丞相杨敞昏昏沉沉爬起来,此刻彻底被吓醒了,一时间惊惧万分,不知所言:大将军十多天前不是带着皇帝谒高庙了么?群臣还以为帝位已定,松了口气,怎忽然出现了转折?

    杨敞这辈子还没经历过如此大事,不免汗出洽背,嘴里唯唯而已。

    这态度田延年是不太满意的,但作为杨敞的老同事,深知此人怯懦,当年有人向他告发燕王、上官桀欲对霍光不利,杨敞身为霍党重要一员,居然手足无措,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杜延年率先向大将军禀报。

    他来得及,有些内急,便更衣去了,只让杨敞再好好想想!

    杨敞坐在原处呆若木鸡,他只想做个太平丞相,按照旧例混个列侯告老,万万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

    一个人从隔壁东厢走出,田延年让杨敞屏退下人,可杨敞可号令不了他的夫人司马英,她方才一直在偷听。

    “良人!”

    司马英面容肃然,她熟读父亲留下的太史公书,对里面那一次次政变记忆犹新,不管是赵高李斯密谋矫制,还是陈平周勃密议灭诸吕,都是血淋淋的,容不得半分犹豫!

    她在杨敞膝前跪坐:“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良人。良人若不疾应,以显示与大将军同心,恐怕会为大将军所忌,先事诛矣!犹豫无决这种事,大将军会原谅良人一次,却没有第二次!”

    话语未尽,田延年却匆匆回来了,原来上的是小号而不是大号啊,进厅堂看到司马英顿时一愣,正要对杨敞处事不密叫妇人旁听勃然大怒,司马英却索性大大方方,拉着杨敞,夫妻二人对田延年长拜:

    “杨氏自然当奉大将军教令!大司农勿虑!”

    接下来便是一番参语许诺,司马英的果决大胆,与杨敞的怯懦迟疑全然相反,倒是叫田延年惊奇不已。

    等他回到霍光面前时,杜延年等霍光旧吏党羽已云集于大将军幕府,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天明发难了。

    听了田延年的描述后,霍光捋须笑道:

    “人言杨敞能坐上丞相之位,全靠其夫人,此言不虚,司马迁生了个好女儿啊。”

    “杨夫人若是男儿身,这大汉丞相,或许都可以坐一坐。”

    他已经换上了黑色的朝服衣冠,头戴红色委貌冠,腰间挂着紫绶金印,杜延年在其左,田延年在其右。而身后则是掌握兵权的子侄女婿们,众星捧月,将最矮的霍光簇拥在前。

    这让田延年生出一种虚幻的错觉,只觉得哪怕大将军今日废帝自立,怕也做得!不就是杀得未央宫血流满地么!

    霍光在腰带上插上玉具、随侯珠垂于身侧,接过了身为大司马大将军,代天子主征伐的斩蛇宝剑,捧在怀中,瞥向身后众人,下达了他的命令:

    “记住,今日未央宫中,不会死一个人,流一滴血!”

    ……

    大汉在服丧期间三日一朝,平时五日一朝,今天是八月十二,本不是常朝的日子。但就在九卿们陆续抵达官署时,丞相府却派人来通知他们,去未央宫承明殿集议。

    这让众臣有些惊讶,都在猜测莫非是前线出了事?消息灵通点的人,已得知虎牙将军田顺出塞八百里而返的事了。

    而进了未央宫后,敏锐的宗正刘德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东阙、北阙看似正常,但进入后,却发现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公车司马门内更是戒严。

    食时之前,群臣已集于承明殿,看看左右,来此的人也不算多,有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列为中二千石的九卿:卫尉、太常、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以及在朝中的列侯、大夫、博士。

    唯独没来的,就是典属国苏武,霍光故意让杨敞不召苏武前来。

    杨敞、蔡义、长乐卫尉邓广汉、杜延年、田延年是知道缘由的,皆面色肃然,其余众人则面面相觑,心中忐忑,只觉得恐怕要出大事了。

    刘德甚至注意到,杜延年、田延年等人的带剑上殿的,谁给他们的权力?但那些平日眼尖的侍御史好像是瞎了,竟不敢指出。

    最后是大将军霍光和右将军张安世一前一后抵达,也不知二人昨夜究竟聊了什么,达成了怎样的约定,霍光怀中捧着斩蛇宝剑,朝平时上朝所立的阼阶前走去。

    还是往常的步伐,踩在固定的位置上,丝毫未乱,可若是杨恽这小机灵鬼在,数着霍光的步数,就会发现,大将军过去是九十九步走完,立于阼前两步。

    可今日,霍光却走满了百步!再迈出一脚,便能践于阼上!跨越那道君臣的界限。

    然而霍光还是停住了,他就这样,站在君与臣之间,那局促的分界线上,不前不后,只将斩蛇宝剑恭恭敬敬放上去,又下拜三稽首。

    末了才转身看向群臣,说话声音也不算大,一如往日般温和缓慢,却足以让整个前殿都颤三颤。

    “诸君,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如……如何?

    刘德骇然,左右群臣皆惊鄂失色,甚至有人连手里的笏板都掉了,落在地板上清脆有声。

    霍光那句话的回音,似乎还在承明殿回响,群臣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搞不清楚大将军明明已让皇帝谒高庙,为何忽然发难,一时间莫敢出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唯唯而已。

    硕大的承明殿,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所有人似中了邪被定在原地,只有一人率先出列!

    却是霍光手下的急先锋田延年。

    他眼睛看着霍光,话却是对群臣说的:“孝武皇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江山也。”

    “今昌邑王昏乱,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大汉传谥之中,必有一个‘孝’字,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昌邑不孝,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孝武、孝昭于地下乎!?”

    田延年的手摸上了腰间的佩剑,噌的一声抽出半截,杀气腾腾地扫视殿内众人:

    “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已与霍光密议过的张安世、杜延年、杨敞、蔡义、邓广汉、丙吉随之响应:“社稷重于君,请大将军立决!“

    承明殿已被霍禹、霍山等中郎将,带着虎贲、羽林持兵刃围住前殿,北军五校也已在长安戒严。

    今日殿内,谁要敢说个不字,恐怕是要横着出去,他们知道田延年的狠劲,那剑恐怕是会真斩下来的。

    一时间,参议者接二连三跟着张安世等人跪倒在地,宗正刘德也不例外,哪怕心里再不满,形势所迫,也只能将头,重重叩在地上,皆道:

    “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霍光也下拜回叩,声音无奈而哀伤:“九卿责光是也,光立人不明,以至今日之祸,辜负了孝武、孝昭信任,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

    而未央以东,一辆小马车已从长乐驶入东阙,朝承明殿驶来,霍光不同意在前殿办事,得移到承明才行——因为前殿所决是大事,而承明所决……

    是寻常小事!

    霍光起身,理了理腰间的随侯珠,与他预想的一样,这场废立,不必流一滴血。

    “皇太后已入未央,将至承明殿,群臣且随光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

    至于罪状是什么?丙吉已经奉命连夜写好了!可长了!

    “七十二……”

    在等待太后抵达时,刘德身旁的光禄大夫丙吉低声嘀咕着一个数字。

    “什么?”刘德没反应过来。

    丙吉抬起头,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叹息道:

    “六月初一即位至今,昌邑王,他做了七十二天皇帝!”

第344章 七十二天的皇帝

    从昨天半夜宿醉醒来后,刘贺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首先是石显出宫后一整天都没回来,刘贺好歹还记得自己和石显做的“大事”,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找王吉商议,结果这时候才发现,温室殿里的人,几乎被换了个遍:他仅剩的那二十余名昌邑奴仆不见了踪影,反倒是一群昭帝侍中近臣,对他礼貌而警觉,时刻盯着刘贺。

    “朕要出殿!”

    平日里一呼百应的命令,今日却不顶用了,那些近臣奴仆只跪在温室殿门口稽首,但任凭刘贺怎么踢他们,都堵死道路不让天子离开,气得刘贺要拔剑斩之。

    守着温室殿的中郎将羽林监任胜过来,恭恭敬敬地告知刘贺,说长安有盗,为了天子安全,不妨等天亮再出来。

    刘贺心中更凉了,心中猜到,要么是石显出事了,要么是果如其所言,大将军就要对自己下手了。

    他就这样在温室殿里呆坐到了天色大亮,宫婢从官还是如往日一般端来皇帝朝食,品类似过去一样丰富,可刘贺却一点吃不下。

    而宫婢从官们也死死盯着刘贺,他如厕也要站进去闻臭味,怎么赶都不走,因为大将军昨夜让人在未央宫戒严时就给任胜下了密令:“谨宿卫,勿令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

    大将军要的,是一场干净利落,体体面面的不流血政变。

    刘贺就这样坐如针毡了一上午,才传来了皇太后在承明殿,召皇帝去见。

    在宗法上,刘贺是孝昭继子,上官太后的儿子,大汉以孝治天下,谥号必加一个孝字,太后住在东边的长乐宫,让皇帝一月一朝即可,可今日却特地来到未央。

    “该来的还是来了。”

    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上官太后,刘贺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不再做无畏挣扎,只默默穿戴皇帝冠冕——他有种感觉,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穿它们了。

    身上是玄衣纁裳,上衣颜色象征未明之衣,下裳表示黄昏之地。集天地之一统,有提醒君王勤政的用意。衣服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各有寓意。

    而衮冕十二旒,每旒十二颗玉,以五彩玉为之,用玉二百八十八颗。

    刘贺手背摸着身上光滑的纁裳,指尖轻触眼前一旒旒价值百金的美玉小珠,忽然很想哭。

    而在最后,他还将传国玉玺连同绶带一起,挂到了腰带上,他昨天酒醉时也抱了一夜,始终不让尚符玺郎取去和其余五玺放一起,而他至少现在还是大汉天子,无人胆敢轻触,更别说抢夺。

    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刘贺想要捧到最后一刻。

    坐在步辇上前往承明殿时,未央宫里显然是戒严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刘贺甚至远远看到,王吉和那二十余名仅剩的昌邑故人一起,被一群张安世手下的郎卫羽林骑拦在殿外,王吉看到了刘贺,似乎想要突破阻碍过来,却无济于事。

    “这是何意?立刻放了他们,随朕去承明殿!”

    刘贺最是护短,指着他们责问来接自己的大司农田延年。

    田延年跪下道:“有皇太后诏,昌邑群臣不知礼,毋使至承明殿。”

    刘贺大怒,连续发令,但田延年只低头不为所动,落魄凤凰不如鸡,刘贺的号令已没有丝毫作用了。

    “田延年,你想要谋反么?”

    田延年无对,只抬起头看了刘贺一眼,笑而不语,好似在说:“谋反的,难道不是陛下么?”

    这笑容让刘贺毛骨悚然,想起自己作死让石显写的东西,顿时不敢再斥,由着步辇载自己离开。他仰起头,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真如夏侯胜所言:“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

    “真急啊,大将军真急啊。”

    后面的事更证实了刘贺的猜测,他刚一进承明殿大门,身后的中黄门宦官便把持门扇,立刻将殿门合上。

    刘贺一惊,再往前一看,却见里面气氛极其可怖,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而百官群臣毕至,个个沉着脸,有人低着头好似在数地板木缝,有人同情地瞧了刘贺一眼,旋即挪开了目光。

    而陛前,有大将军大司马霍光捧斩蛇宝剑立于侧,皇太后上官氏则穿着上红下黑的庄重盛装礼服,外被珠襦,值得注意的是,她直接坐在阼上陈设的武帐之中——这是太后临朝听政的标志!

    “母后。”刘贺行礼,或是被石显打过招呼,对今日场面有所预料,他居然没有吓坏。

    上官太后却不搭理他,更没有像往常在长乐宫那般,和颜悦色地让皇帝免礼。

    这位十六不到的小姑娘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只故作肃然,按照剧本对外祖父霍光道:“大将军、丞相,读奏吧。”

    尚书令轻咳一声,开始宣读那长长的奏疏。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右将军臣安世、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光禄大夫臣吉等顿首死罪!”

    只要是在场的,殿中每个人都署了名,如同投名状一般,一旦开始,废帝之事便再无回旋可能。

    而刘贺,就只能伏在地上,冷汗津津地听着自己那些“罪状”。

    “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议,昌邑王宜嗣后,遗使者奉节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无悲哀之心,废礼义,居道上不素食,使大奴劫掠女子载衣车,纳所居传舍供王淫乐,到济阳,求长鸣鸡斗之,为人后者为之子也,而昌邑王不孝如此!”

    这些事当时无人发难,可作为使者之一的丙吉都一一记下,就等着今日呢!

    接下来轮到刘贺到长安的表现了,他明明听了龚遂的建议,每次都哭得很伤心,几乎没有做错的地方,却被说成“哭而无泪,心中不哀反喜”。

    至于他正式即位后,因为那段时间刘贺膨胀,罪状就更多了。

    除了确实是他下令,让从官持节出宫、许给他们二千石印绶外,昌邑奴仆们干的每件事:出宫买鸡豚自食,酒后于酒肆中调笑胡姬,市中大声喧闹等,都算成刘贺之过,两百多人,一个一件,加起来也够多了。

    而在丧期后的饮酒作乐狩猎,击鼓歌吹作俳倡,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等,也被说成大行灵柩还在前殿时就公然为之!

    刘贺临幸的几个小宫女,在奏疏里,忽然成了孝昭的嫔妃,被荒淫无道的刘贺强行侮辱,子淫父妾,还威胁宫人不许说出去。

    甚至连他醉后说笑,要坐一坐皇太后小马车的戏言,也成了呈堂证供,是不敬皇太后的证据。

    念到这,上官太后已勃然作色,表示自己听不下去了,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指着刘贺怒斥道:“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

    刘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头低低贴在地上,唉,看来母后对自己也误会颇深啊。

    这还没完,尚书令接着念,说刘贺为玺书,令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

    等等!刘贺有些冤屈,他只是遣人悄昌邑去告诉老父亲一声,这也不行?而且没有公然献三太牢啊!

    而说他一个月才朝见太后一次,那是太后自己说的,刘贺恨不得三天去见一回呢!这也成罪名了?

    一旁的田延年心里门清,以上诸多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除了被石显所骗,写的那两封奏疏不好公开外,真正让大将军在意的就一条:

    “变易节上黄旄以赤!”

    这是要在长安搞政变的标志啊,虽然前夜刘贺才听了石显的话令人去做,还没来得及更换,但只是起了这念头,都足以致命,所以大将军才会果断行事。

    具体的事例举了数十条,剩下的没法一一列举,就只能一概而论了。

    “受玺以来七十二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三千余事!”

    “太仆丞等数进谏以过失,昌邑王使人簿责,其余谏者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义,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杜稷,天下不安!”

    事到如今,刘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连呼吸都是错的。

    刘贺几度欲反驳,但这不是辩论场,没有他说话的份,这份奏疏是通知单,认或不认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官在旁一一记录,遂成铁证。

    光数落罪状就念了一刻,尚书令嘴都酸了,终于点到正题,要找礼仪宗法上的依据了。

    “臣敞、臣光等谨与中二千石、列侯、九卿、博士等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僻不轨。《诗》云:‘藉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

    以上种种,**其实是小事,重点就是两个字:不孝!对孝昭不孝,对太后不孝,对列祖列宗不孝,违背了大汉的政治正确。

    “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不孝者非人哉,焉能为天子?”

    “昌邑王虽谒于高庙,然昨夜大风起,高庙灵位震动,此祖宗寓意。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等昧死以闻。”

    “可!”上官太后也早就听倦了,尚书令话音刚落,便想要结束今日之事。

    霍光始终不发一言,此刻才走过来,惋惜地说道:“事已至此,请王起拜受诏,交出天子玺绶。”

    刘贺抬起头,他顶上的冠冕已有些歪了,此刻有些可怜地哀求道:“大将军,朕曾听说,天子诤臣七人,即使是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朕固然有错,难道就不能改么?“

    霍光板起脸:“高庙震动示以天意欲废,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说完一挥手:“大司农,解其玺组!脱其冠冕!”

    理论上,直到此刻,刘贺才正式失去了皇帝之位,而是废帝罪王,旁人可以触碰他了,但即便如此,郎卫和大臣们还是有些犹豫,倒是田延年无所畏惧,立刻奉命上前,要对刘贺动手,夺其玉玺。

    不想田延年尚未靠近,刘贺却忽然站起身来,将传国玉玺高高举起,他记起石显说过,前后少帝的凄惨下场,竟觉得一旦被废必死无疑,求生欲占据了上风。

    刘贺本来打算拼死一搏,将手里的传国玉玺对着霍光脑袋砸过去的,砸他个脑浆迸裂,但在最后关头却怂了,只顾得上将玉玺对准不远处的阼阶,作势欲摔!

    “都……都不许过来!否则,朕的头,就要与玉玺一起,俱碎於阶上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45章 摔!

    不管是夏商周还是春秋秦汉,中原人对玉的痴迷是从未改变的,玉是美好的代名词,是德行的象征。

    诗云:“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人们相信,那些流传久远的玉,甚至有自己的记忆。

    其他玉不知道,但和氏璧想来是有的。

    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尚在襁褓时的经历,美玉藏于石中,为了证明她的价值,卞和失去了两条腿,直到第三位楚王理其璞而得宝,遂命曰:“和氏之璧。”

    她应该记得那个惊心的夜晚,自己被楚威王赐给令尹昭阳,昭阳在酒宴上得意展示,宴散酒醒后美玉不翼而飞!一个名叫张仪的策士被冤枉,掠笞数百毒,他摸了摸舌头还在,跑到了秦国。

    但没人知道和氏璧去了哪,直到数十年后她出现在赵国。秦昭王扬言要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她当然记得,咸阳章台宫中,那个叫蔺相如的赵国大夫,曾捧着自己,指着根本不存在瑕疵,怒发冲冠,睨柱欲撞!

    虽然蔺相如完璧归赵,但又过了数十年赵国灭亡,和氏璧还还是归了秦。被秦始皇帝捧在手里,被工匠雕琢成玉玺,按照李斯的字刻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从此之后,和氏璧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瑰宝,还是权力和江山传承的象征,传国玉玺,其意义堪比夏商周的九鼎!

    秦始皇巡游云梦,抛玺于湖中,八年后复得的传说,也只有玉玺自己才知道是否为真。但子婴将玉玺挂在脖子上,跪在咸阳城外,将玉玺奉于那大胡子刘邦的情形,她忘不掉。那双手尽是握农具和剑的老茧,沾满酒气和鲜血,同之前一双双天生贵胄的手触感截然不同。

    那之后一百多年,玉玺就在刘氏皇帝们手里传递,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在位长有的却挺短。偶尔会被一两个老女人所持,听她们絮絮叨叨的对丈夫、儿子的抱怨。但一般不会用传国玉玺来盖印,她只需要躺在盒子里沉睡,在即位仪式上象征性露个面,引来无数热切目光。

    直到元霆元年八月十二的正午,她又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一个身着皇袍旒冕的年轻人高高举着,声嘶力竭地恐吓周围的群臣武士:“不要过来啊!”

    这一幕好熟悉。

    刘贺话和蔺相如虽像,气势却差了不少,更无必死之心,自然吓不住人。田延年抽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刘贺的腰,群臣也一拥而上,想要夺玉玺。

    刘贺是不能以头抢地了,但争抢中,玉玺脱手而出,重重抛了出去!

    玉玺离刘贺的手越来越远,仿佛他飞走的皇位。

    田延年抱着刘贺重重摔倒在地,愕然回头,却阻止不及,只能奋力大喊。

    “接住玉玺!”

    时间仿佛变慢了,传国玉玺飞在了空中,慢悠悠地在划过一道抛物线,殿内中二千石、列侯都抬头仰望着她,脸上尽是惊骇,冠冕歪斜,废帝时故意装出来的严肃不翼而飞。

    太仆杜延年好似个排球队员,猛地跳起来想接住,却差了一点,玉玺从他手边打着滚划过。

    张安世从侧面飞扑过来,像极后世足球场上的守门员,却和同样着急的御史大夫蔡义撞在一起,二人倒地滚作一团。

    上官太后在武帐中花容失色,眼看玉玺就要砸到呆愣原地的丞相杨敞头上。

    丞相砸死还有很多替补,但玉玺万万伤不得,所有人都在喊要老杨用身体挡住。谁料杨敞竟下意识地一缩头,玉玺就这样落到了他背后,重重摔在坚硬的阼阶上,发出了金石相击之声。

    “当!”

    整个嘈杂的承明殿都听到了,还真是佩玉将将,时间仿佛静止,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只有传国玉玺弹跳起来,滚了几滚,最后停在一位矮个子公卿面前。

    霍光脸上是愕然的,很少有人能让大将军露出这表情,而当他跪下捧起传国玉玺后,脸色顿时黑了,有些恼火地看着被田延年等人扑倒在地控制起来的废帝。

    这个在位仅仅七十二天的天子,这个在三公九卿,满朝老臣里笑话一般的废帝,终于在最后一刻,做下了他即位以来,对大汉影响最深的一件事。

    让传国玉玺,摔得崩坏了一角!

    也让一场严肃体面的“不流血政变”,和刘贺自己一样,变成了笑话,一场大闹剧。

    等刘贺被“扶”出承明殿后,传国玉玺已在上官皇太后温暖的怀里,小姑娘也装不出严肃了,愁眉不展,看向外祖父:“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交予尚方令,令最好的玉匠修补……“霍光也只能这么说了。

    中尚署隶属于少府,是专门制作郊祀圭璧、天子器玩、后妃服饰的地方,他们恐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修补传国玉玺的差事吧,此玺在天子六玺中最为金贵,层层保护,唯恐擦着碰着,这下好了。

    再怎么修补,曾经完美无瑕的和氏璧、传国玉玺,都不复从前了。

    霍光难掩恼怒,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刘贺,在可废可不废的情况下,一定要换掉他了。

    刘贺就像一个闯进大人宴会的孩童,任性妄为,不仅仅是蠢、拎不清的问题了,你根本料不到他下一刻会干什么。

    束手就擒多好,偏要毁了这安排好的一切,摔玉玺?皇帝摔玉玺?一想到往后汉家都得用缺一角的传国玉玺了,霍光就好想杀了他。

    可事到如今,霍光也只能将戏演完。

    玉玺能缺一角,但废帝,必须安然无恙!

    因为大汉严格来说并无废帝之事,儒生们也不可能整日琢磨废帝的流程,一切礼仪规矩都得原创,走一步算一步。

    霍光带着群臣,送刘贺出了金马门,亲自搀扶做了大事后有些失神的刘贺上了乘舆副车,将他送到未央宫外的昌邑邸暂居。

    到此,废帝流程才算完毕,霍光哪怕再恼火,也只能朝刘贺行最后一礼:“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等长不复见左右!”

    刘贺回过头想要还礼,想说点“愚戆不任汉事”之类的场面话,但终究是一句话没有留,摇着头转过身。

    昌邑邸舍缓缓合上了大门,将废帝关在了里面。

    ……

    刘贺摔玉玺的意外,让原本安排好的一切都乱套了。

    张安世送刘贺的嫔妃儿子们去昌邑邸,则田延年带人逮捕了以王吉为首的昌邑群臣,送入邸狱,又恶狠狠地提议扩大打击面,将被刘贺解散回昌邑的两百号人也抓来:

    “王吉、龚遂、夏侯胜等人为废帝羽翼,都不能留!”

    大将军却在沉吟后下令:“不必大肆杀戮,王吉、龚遂曾劝谏过昌邑王,让这两人服城旦舂之刑即可。夏侯胜妖言惑众,不是一次两次了,速速遣人去昌邑逮捕,与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的安乐一起诛杀于市!”

    眼下已是秋天,可是杀人的好时节啊,只杀二十余人,也算比较收敛了。

    清洗之后,还有件大事要决定:究竟将刘贺安置到哪呢?

    废帝杀不得,也不可能再做诸侯王,从此就只是个庶人了,但安置在哪却是要好好考虑清楚。

    当然不可能关在昌邑王邸中,霍光虽行伊尹之事,但却不会将刘贺当成太甲那般关在桐宫里。

    原本霍光的计划是,也不要太过分,将刘贺遣回昌邑国,虽是庶人身份,但还是给他两千汤沐邑,当猪养着。

    可经历了摔玉玺之事后,霍光却决定不按原计划行事,那样太便宜刘贺了。

    杜延年等看出霍光所想,又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

    房陵从秦朝开始就是流放圣地,赵王迁等就被赶到房陵,而自有汉以来,宗室诸侯犯罪,也大多打发到那边去,比如济川王刘明坐杀太傅、中傅废迁防陵;文帝之孙济东王刘彭离以杀人劫货为乐,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

    刘贺的“罪行”比起他们真不算什么,但霍光却仍有疑虑,因为房陵在汉中,还是离关内太近了,身为废帝,与普通罪王毕竟不同。他还年轻,若是与那群罪王子孙勾结起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事来。

    于是霍光继续问:“可还有他处?”

    御史大夫蔡义适时提议:“昔日淮南厉王悖逆谋反,孝文废其王位,谪徙蜀郡严道邛邮(四川雅安市荥经县)。”

    “严道……”霍光琢磨了一会,严道已是蜀郡西垂,地方偏僻,远离关东诸侯、儒生,长安又能随时监控,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年孝文皇帝已经为小老弟刘长修好了府邸,但刘长不等去到地方就自杀了,只好闲置百年,如今就让那地方派上用场吧!

    就这样,刘贺那一摔,将自己摔到了他原本历史上从未去过的地方,踏上了一条相似却又不同的路。

    “明日便送走,安置到严道县邛邮去,请皇太后赐其汤沐浴一千户奉养之!”

    ……

    夏侯胜先前再度被霍光驱逐,回了齐鲁,暂时抓不到,但昌邑国相安乐托了任弘的福,早已在邸狱里关了许久,吃了好几个月牢饭。

    安乐见有人来提他,还以为是天子要放自己出去,欢天喜地,最后却被抓到了东市,一个大汉唾沫喷在斧钺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而昌邑群臣二十余人已身首异处。

    安乐顿时面色煞白,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在那大呼:“陛下救臣!”

    却无济于事,终成斧下之鬼,因为长安戒严,未能去成白鹿原的夏丁卯亲自来到东市,旁观了行刑,当安乐人头落地时,他拊掌笑得弯了腰。

    而同一天,刘贺也和他庞大的后宫、儿女们一起,哭哭啼啼地乘着车,在任胜亲自“护送”下,踏上了去往蜀郡的路。

    得知自己只是被废,而不会遭诛杀时,刘贺是欢天喜地的,早知如此,还摔什么玉玺啊,躺平被废不好么?真是吓死人了。

    但当他发现车队是去往南方,而不是熟悉的东方时,刘贺却又面露惊骇。

    “吾等这是要去哪?”

    “蜀郡,严道邛邮。”

    “严道?邛邮?那是什么地方?”

    反正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地方,刘贺又犯愁起来。

    他来长安做皇帝时风风光光,乘七传乘,策马扬鞭,驰逐意气,群臣在灞上相迎,奉上天子车驾。

    可离开时却失魂落魄,只乘诸侯车马,亲信尽死,去往未知之地,不知前途如何,更无一人愿意触霉头来相送。

    被关在密闭车中的刘贺不知道,还真有一位曾数次上书劝谏他勿要沉迷酒色游猎的大臣,站在长安南门外,穿着一身常服,朝刘贺的车驾遥遥作揖。

    典属国丞赵终根站在一旁,心惊不已:“苏公已不为大将军所爱,废帝之事故意不让二府召苏公询问,如今废帝出京,群臣避之不及,苏公这是何苦呢?”

    苏武朝向终南山路远去的车马三拜稽首,起身道:

    “君有过而臣不能规正,君有过错,做臣子的难道就没有责任么?毕竟主臣一场,我那一天未能入未央说出这句话,今日他离开,总得来送一送。”

    若刘贺知道苏武来送自己,不知是否会欣慰,严道再差也是汉地,也没有北海条件艰苦啊。

    他们一直走到天快黑时才停车,刘贺被允许下来方便,昔日天子如今犹如囚犯,去哪都有人盯着,他才十**岁,这种日子可能持续几十年才能到头。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方便是丢人的,刘贺却只能忍受,背对他们,看向北方。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说来也奇,他一走,长安城上空积累多日的阴云,此刻终于化为暴雨如注,浇灌在三辅土地上。天空上闪电雷鸣阵阵,如同龙蛇般游走,让长安看上去极其可怖,仿佛传说中的九幽黄泉。

    “也好,也好,能离开这地方就好。”

    刘贺打了个哆嗦,如此安慰自己,这两个多月的皇帝生活,就像一场梦,如今终于醒了,却一点都不感动。

    他擦着眼泪,哭泣道:“长安,真是太可怕了!”

第346章 太难了

    虽然经历了一场摔玺闹剧,但刘贺好歹是送走了,可群臣又要面对一个尴尬的局面:未央宫又空了!

    “今年不顺啊,是不是年号取茬了?真如烨烨震电,不宁不令,‘元霆’绝不是什么祥瑞,而是灾异啊。”已经有人在如此低声嘀咕了,经历了大汉前所未闻的废帝后,群臣仍心悸不已。

    目前大汉又皇太后上官氏临朝称制,玉玺等都交给她保管,小太后自然是大将军的提线木偶。但这只是临时应急,霍光再专权,也不敢学伊尹,来一出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那就真说不清了,吕后再厉害,也得挑两个小皇帝装点门面呢。

    新帝必须快些确定,尽管大将军心中已有定数,却仍假惺惺地坐于庭中,召丞相以下一一进去谈话,让他们提出人选。

    杨敞这厮太没担当,连玉玺都敢躲,又被废帝之事吓到,此刻已开始打摆子,告病回家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而御史大夫蔡义也说不出名堂来,张安世则小心翼翼,说唯大将军之命是从,不太敢直接提出他期望的那人。

    九卿亦多是如此,原因无他,经历了孝昭和废帝刘贺后,群臣都意识到,做大将军的皇帝,实在是太难了!

    这位置已经不再是香饽饽,反成了烧红的烤架,谁知大将军会不会上瘾再废一位?到时候举荐者岂不是要一起受难。

    直到光禄大夫丙吉入内,才有了明确的提议。

    “大将军,人选其实只剩一个了。”

    这点其余人也明白,可他们都不敢说,唯独丙吉这老实人直接提。

    丙吉拜道:“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义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义废之,天下莫不服焉。”

    “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皆在将军之一举。诸侯宗室或血缘疏远,或暴戾无行。唯独孝武皇帝遗诏所养曾孙名病已,下吏昔日在郡邸狱中时见其幼少,至今十**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今随军北上,在朔方为粮吏,愿将军详大议,先使入侍。”

    “皇曾孙么?”霍光却沉吟不言,丙吉知道霍光的顾虑。

    “大将军莫非在担忧巫蛊之事?”

    对啊,巫蛊,这是噩梦,是大汉头顶萦绕的阴影,也是霍光对是否立刘病已,最后一点顾虑。

    霍光不会给巫蛊翻案,也不许其他人翻,那涉及到给孝武皇帝定性,甚至威胁到数十年来变法制、击匈奴的正确与否,威胁到霍光现在仍在坚持的国策,他和兄长梦寐以求欲实现的愿景。

    这正是那群关东儒生做梦都想推翻的,他们极尽努力,想要将孝武”缓兵之计“的轮台诏,说成是罪己诏。如此霍光延续其征伐开拓之策,就是彻头彻尾的犯错。

    谁会傻到掘自己的根呢?

    “巫蛊已经被孝武皇帝定案了,何来翻案之说?”丙吉却如此一口咬定。

    “巫蛊事多不信,孝武皇帝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灭全家。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这些都是事实不假,但身为孝武近臣的霍光,最清楚其中内涵。

    他那时候避巫蛊之嫌,辞去职务躲在家里,毕竟姓霍,多少有点瓜葛啊,小心沉寂了一段时间。幸好他霍子孟平日为人低调,更没有糊涂到卷进去,孝武知他与卫太子无往来,故一直留着霍光。

    熬过了对卫太子的清算,熬到了孝武皇帝改变心意,听车千秋之劝,开始对巫蛊里上蹿下跳的那批人动手,霍光才被重新重用——车千秋也不蠢啊,正是他告发了放走卫太子的田仁,得到提拔,却又反过来为卫太子喊冤,老双面人了。

    可惜马上就要绝后了,霍光已决定诛杀其子,出塞八百里而还的虎牙将军田顺!

    而孝武也手段狠辣,先依靠江充、苏文,以及马通、马何罗等贰师系的将领列侯,扑灭卫太子作乱。利用他们,对卫太子一系赶尽杀绝。然后再反过来将其定罪,统统干掉。

    妙啊,真是妙,这就是孝武的作风,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与其懊恼后悔,还不如顺便为孝昭继位扫清障碍。

    和霍光如今打算对田延年、张安世做的事,简直如出一辙。

    至于思子宫,真是是孝武皇帝真情流露?

    霍光在孝武身边三十年,只见过一次这位皇帝的脆弱,那就是李夫人死的时候。

    而思子之事,按照孝武薄恩寡仁的行事风格,更像是利用父亲原谅儿子的假温情,用来掩饰为父不父,为君不君而逼使太子作乱的尴尬行径:

    你看,父亲是受小人奸佞蒙蔽,儿子也是受小人怂恿,父子皆无错,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啊。

    既然父子皆无错,那错的,当然就只是臣下了。

    对孝武皇帝而言,他宽恕、思念的是一个死人,也只能是死人。至于仍能造成威胁的活人,依然要继续穷追猛打!

    所以一边思子宫已建,一边卫太子党羽继续定罪杀戮,连年不决,要么远迁敦煌,要么关在郡邸狱里,皇曾孙也从襁褓中关到后元年间呢。

    要谈思子之情么?让曾孙坐四年牢那种。

    这一切,霍光都看在眼里,也直到临死前,孝武皇帝才忽然宣布要大赦,将郡邸狱里受巫蛊牵连的人放出来,下遗诏养皇曾孙于掖庭。

    那一刻,才是他真正的“思子”和产生了一丝懊悔吧,而以霍光辅政,除了看出霍光能当大任,尽心辅佐孝昭外,甚至还有一点让他保全那小曾孙的意思。

    “少卿。”霍光抬起头,明知故问:“听说当年孝武皇帝遣使者入郡邸狱,不论轻重,数千人皆杀之,也是你拦住了内谒者令郭穰?‘他人亡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而孝武皇帝’,正是这句话让孝武收回了诏令,大赦天下,皇曾孙由此得出啊。”

    那会丙吉还没做大将军长史,垂首道:“只是尽职而已,下吏还曾寻找乳母养育皇曾孙,让医者救治他,只是此事下吏从未敢告知他人,今日一一白于大将军!”

    “你是皇曾孙的恩人。”霍光是知道的,但二人从来没捅破这层纱,也欣慰丙吉能说实话。

    丙吉道:“不敢,此事只告于大将军,只在此室中说起,出去之后吉定缄口不言,更不会让皇曾孙知晓。”

    “其实世人都清楚,当年默许狱吏救治皇曾孙,为丙吉撑腰拦住使者郭穰,说服孝武皇帝大赦,下遗诏让皇曾孙入宗室籍,又将张贺调到掖庭抚养皇曾孙,长大成人后许其到尚冠里居住的人,是大将军啊!”

    霍光笑而不言,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是否是霍光习惯性“两手准备”的一环呢?

    而丙吉掷出了最后一席话:“只要皇曾孙能明白这点,定会对大将军感激不尽。他与废帝不同,其外家许氏,不过是掖庭老宦,无奸佞小人在其侧。识大体,愿意为国赶赴前线。又知恩图报,孤身入朝,必感大将军厚举,更不会糊涂到为巫蛊翻案!”

    “君恩臣虽死必报,臣岂敢对君有恩呢?”

    霍光一挥手,只让丙吉退下,只感慨地对他道:“少卿啊,老夫最欣赏你的一点,便是你总是对我说实话,不自作聪明,这一点,极好!”

    ……

    “大将军还是欲召皇曾孙入侍?”

    等田延年这废帝急先锋监斩完安乐等昌邑旧人后,霍光才召他入内商议。

    “无人比他更合适了。”

    霍光显得心不在焉:“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在民间。”

    “正因为他是卫太子之孙,才不能立啊。”田延年力劝,他仍然力图描绘一个跨越了十多年时间,仍团结一致,满心都想扶持皇曾孙上位,然后与霍氏为敌的“卫太子党”来。

    霍光却一笑。

    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畏惧。

    对霍光来说,卫太子是什么人?亲戚?

    不,一个死人,如此而已。

    活着尚且不能成事,何况是死了。

    还念着这死人的,除了给卫氏守陵的老门客外,也就张贺了,其余人,张安世、杜延年,哪怕是丙吉,目光都放在现在和未来的,看中的是皇曾孙身上的利益。

    为政者,多少都有些历史背景,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谁指定的继承者,错综复杂。

    但若只记得住这些,甚至在过去十几二十年后,还沿着那些路走下去,那就永远活在先辈的影子下,成了过去的奴隶。

    背负太重历史包袱的人,是难以前进的。

    什么该甩开,什么该留下,搞清楚这点,才能向前迈步,霍光得带着大汉往前走,而不是永远留在巫蛊的影子里打转。

    但偶尔借一借那杆旗,也不错。

    “为政之道,在于逆顺。”

    霍光教训田延年道:“我虽为大将军,专天下之权,但仍没到伊尹的程度,废帝是不得不为,逆众人之意而行,朝臣虽被迫协同,心中却多有不满,苏武更去南门送废帝离开。”

    “故而接下来,我得顺势而行,如此便不能舍弃最合适的皇曾孙,而另择小宗,否则天下必疑!恐将有乱。”

    至于皇曾孙本人,霍光倒是从未担忧过,他霍光可是侍奉过孝武、孝昭两代英主的,还怕一个十八岁少年?

    田延年却道:“皇曾孙若入承大统,张安世必受其器重,若再有军功列侯辅之,恐怕复为上官桀之事啊。”

    他这是在明里暗里指向还在西域征战,一脸无辜任弘,一个有兵权的皇帝,会任人摆布么?

    “勿虑也,老夫一点不担忧张安世等人。”

    霍光显得很自信,拍着田延年笑道:“因为我有子宾啊,老夫最欣赏你的一点,便是忠贞不贰,这一点,极好!”

    此言意味深长,看来大将军依然是信赖自己的,田延年了然,下拜道:“臣永远是大将军的剑,大将军想要刺向谁,臣必使其血溅五步!”

    田延年在心中对自己道:“哪怕是刺向皇帝,不管是废帝还是新帝,都绝不迟疑!”

    ……

    到了次日,经过一日密议,新帝人选已基本确定,这次霍光确实是顺势而为,毕竟撇开可怜的广陵王后,人选就这么一个。

    甚至连苏武也表示赞同,他在任弘家遇到过皇曾孙两次,是个知礼有勇的少年郎。

    霍光遂与丞相等上奏:“《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为皇太后孙,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

    于是乎,才刚刚痛失好儿子刘贺的上官太后,如今又顺利升级为祖母辈。小姑娘只感觉有些荒谬,这孙子比她年纪还大。

    但再荒唐,也只能诏曰可。于是八月十四日,霍光立刻遣宗正刘德、太仆杜延年北上朔方郡,要将人在粮仓坐的皇曾孙带回来——其实早在八月十一,霍光已遣女婿赵乎北上做准备了。

    长安的群臣稍微松了口气,但也有人忧心忡忡:“这次新天子,能做几天皇帝呢?”

    是比刘贺多,还是比刘贺少?群臣都有点说不准。

    “诸君想得太好了,皇曾孙能否顺利继位都不得而知呢,毕竟做大将军的皇帝,不亦难乎?”杨恽的好友,同样生了张臭嘴的郎官盖宽尧如此讥讽。

    这话刚好被田延年听到,立刻怒斥了盖宽尧一番,让张安世将其轰出未央宫。

    虽然如愿废掉了刘贺,让大将军声威达到极盛,汉家天子的权威就像那被摔的玉玺般,缺了一角。

    但田延年心里依然有些不快,在他看来,若让刘病已即位,看似孤身入宫,但想要对付却比刘贺更难。

    幸好他在对刘贺发难时,还预先做了一件事。

    田延年抬起头望向北边,大将军的人还在路上,可他手下的死士,已经抵达朔方了罢?

    “入朝继承大统?前提是,刘病已尚在否?”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47章 壮士长歌入汉关

    “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故废。”

    元霆元年,十一月初一,东且弥城中,丙吉宣读完皇太后诏书,将废帝之事简要说完。

    赵充国、韩增三人面面相觑,废帝,自有汉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件,就是丙吉口中的“一点小事”?

    不过说小也确实小,刘贺的下台,甚至不会影响两将军回国的计划,天下也仍安定,但此事暂时不能让将士们知道,以免出现谣言影响军心。

    而任弘也故作惊讶,心里却笑开了怀:“阿贺终于还是下台了。”

    只可惜丙吉说,大将军顺便将安乐也宰了,让任弘痛失手刃这厮的机会。

    赵充国和韩增关心的则是接下来的事,虽然如今是皇太后代政,既然有废,肯定也有立吧?

    丙吉缓缓说道:“大将军与丞相等上书,孝武皇帝曾孙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已遣宗正等前往朔方郡迎之。”

    此言一出,赵充国颔首应是,不管新皇帝是谁,与他关系都不大。韩增倒是微微一愣,但还是很好掩饰了心中的惊疑。

    任弘倒是不感到意外,只在心中感慨,虽然从二十七天变成了七十二,虽然刘病已去朔方转悠了一趟,但那些被他影响之下改变的历史,在撇去细节差异后,终于被修正过来了?算算时间,霍光八月十四派人去迎刘病已,朔方虽远,但飞马疾驰,来回顶多半个月,他现在应该即位了罢?

    只是按照丙吉的说法,他在这之后就被打发来了西边,后面的事不得而知。

    丙吉笑道:“我与宗正同日出了长安,奉命来西边给蒲类、强弩两军送信。谁料二位将军何其速也,大将军让汝等出塞两千里,二位就走了三千余里,横扫右地,大破匈奴。我跑到一地,才知道君等已拔营去了下一处,只一路追赶,堪堪在此相遇。”

    丙吉来寻找大军,光骑着马赶路都走乏了,感慨西域如此广袤之余,也松了口气。若是每个将军都像田顺那般,八百里就折返,这场声势浩大的五将军伐匈奴,就要变成一场五军空出的笑话,对大将军十分不利。

    可来到赵充国、韩增军中,看了他们的功劳薄册,光是俘获的牛羊多达百万头,记录的斩首万余,便足以大书特书。更别说任弘飞驰千里救乌孙,击灭泥靡,七战七捷斩右谷蠡王首的大功,能让朝廷好好拿来吹一吹了。

    等到宣诏结束,丙吉便跟着赵充国去犒劳将士,入夜时分又来了任弘这边,在随任弘在营内转悠时,却忽然握住了任弘的手!

    喂喂丙大叔你想干什么!

    “西安侯,大将军有密令给赵将军与你。”

    丙吉将一份帛书塞给任弘,叮嘱他道:“大将军有令,入塞前,盯好强弩将军!”

    ……

    次日,大军离开东且弥,在留下一个曲守备此地,作为日后经营北庭的堡垒,其余数万人则沿着积雪的天山北麓向东缓缓返回,在留守士卒看来,真是“去时雪满天山路”。

    丙吉带来的密令,赵充国肯定也接到了,行军前后顺序果然有了变化,任弘被安排到大军最前方,继续做他的兴军,而韩增军被夹在中间,赵充国自以本部殿后。

    手下各部曲被要求休憩时也不得解弓刀,杨恽他们不知朝中变故,还当是提防右贤王不甘心,从呼揭地南下袭击,殊不知防的是友军。

    任弘很清楚霍光为何会下这样一道密令。

    因为韩增之父,按道侯韩说,就是在巫蛊之祸时死去的。

    征和二年大兴巫蛊,以江充为主,按道侯韩说、黄门苏文等协助,在宫中四处挖地找蛊,最后找到了卫皇后和卫太子头上。

    七月壬午,卫太子乘着汉武帝在甘泉宫之际,已经决定举事,乃使门客为使者收捕江充等。韩说最先怀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结果被卫太子的门客当场格杀,韩说的长子韩兴逃了出来,协助丞相刘屈氂平乱。

    巫蛊之事若卫太子赢了,已在汉几代富贵的韩家,恐怕是族灭的下场了,不过就算卫太子失败,汉武帝又掉过头来,将杀戮卫太子一党最积极的那批人挨个找借口收拾了,嗣爵的韩兴也不例外,无罪而诛。

    万幸当时韩增就在甘泉宫做郎官,没有被父兄牵连,过了几年,霍光还替他求情,恢复了爵位。

    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如今卫太子的孙子有望继位,韩增不可能一点想法没有。

    但赵充国却一点不担心,只在一天忽然对任弘道:“前将军是聪明人,大将军也只让吾等谨慎而已。”

    任弘明白赵充国之意,不管是废帝刘贺在位,还是刘病已继承大宝,只要大将军在一天,大汉就由他说了算,韩增大可不必担心新帝的报复打压。

    只要韩增自己别想不开,老老实实带着大军入塞,等回了长安,他就要籍此战之功高升了。

    形势已变,韩增很可能会向大将军靠拢,从游离在霍氏周边的盟友,变成霍氏铁杆党羽。说不定会一举超越张安世,成为朝中二号人物。

    “想这些事真让人头痛。”

    任弘已许久没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了,还是在西域好啊,若让他选,他还是喜欢戎马边塞的生活,简单、痛快。睁开眼就是巍峨壮丽的天山,西域广袤,不像长安的里闾街巷那般复杂幽回,得时时刻刻提防着人,小心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斗着斗着,格局就小了。

    他岳母如今成了乌孙太后,广阔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任弘往后倒是进退自如。刘病已就不行了,那个一心想做“征西将军”的少年,本已踏出了离开长安的第一步,但还是被命运的线拽进了未央宫里,出了刘贺的事后,都该明白了吧,要给做大将军的皇帝,真的好难啊。

    任弘不由感慨:“刘病已啊刘病已,接下来,你可就要直面我都不愿招惹的人,要整日跟霍大将军打交道!”

    ……

    匈奴右部已被赵充国一战打垮,虽然右贤王的嫡系和呼揭、坚昆两国尚在,却再无力南下。东返的路上再无战斗,士卒也回家心切,即便顶着飞雪,却也能骑着从匈奴人那俘获的马匹,每日赶数十里路。

    从东且弥到右贤王庭,再向东走草原丝绸之路抵达居延塞,足足两千多汉里,他们只花了一个月时间。

    终于,到了十二月初一这天,在沙漠和戈壁边缘,一片广袤的大湖出现在面前,居延海到了,此时湖面已开始结冰冻住,万物寂寥,只在远方看到了绵延漫长的一条线。

    “是长城!”

    “回家了!”

    汉军士卒忍着辛苦走到现在,终于难忍喜悦,纷纷解下铁胄和毡笠帻巾,抛上天欢呼起来,有人唱起了故乡的歌,有人在篝火边跳起了舞,这场漫长的远征,终于告一段落了。

    两军六万余骑八月出塞,十二月方归,四个月的征战下来,因为屡屡大胜,战死者不算多,但疾病物故者多达十分之一,而带出去的**万匹骡马几乎耗尽一半。

    幸好在右地俘获大量马匹,好好补充了一波,算下来居然还赚了一点。否则大汉十多年积攒的底子,一场仗就全部打空。

    即便此战大获全胜,至少三五年内,大汉是没法像这样,对匈奴大规模征讨了,费钱费力啊。他们胜利的背后是数十万民夫千里馈粮,运到居延等地来候着,这些人背后,又是数十万户人家少了劳动力,生活大受影响。

    时代变了,霍光毕竟不像孝武那般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匈奴是要灭,西域是要开发,但不能因此影响了国内百姓的生计。

    居延塞遮虏障的燧卒早早发现了他们,立刻禀报居延都尉,等汉军抵达障前时,居延都尉已开关前来迎接,同来的还有一位来自长安的使者,给两位将军带来朝中最新诏令。

    “九月,皇曾孙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十月初一,群臣奉上玺、绶,即皇帝位,谒高庙。”

    使者笑道:“大汉有新天子了。”

    啧,真是流水的天子,铁打的大将军。

    “天佑大汉。”赵充国与韩增如此感慨,可以向士卒们宣布这件“喜事”了。

    而任弘也为刘病已松了口气,看来他被召回、继位的过程是顺利的,当真没出事,对吧?

    进入居延塞后,赵充国与韩增商议后,决定按照朝中的要求,带着大军在居延和张掖休整过冬,等开春再带回长安受赏。

    但得有个人立刻随丙吉赶回长安,向朝廷报功复命。

    “吾等老了,冬日里就想好好在居延烤火吃肉,还是让最年轻,功劳最大的骑都尉去罢。”

    赵充国点了任弘,笑道:

    “就由道远代蒲类、强弩两军,持右谷蠡王先贤掸之首,归于北阙,向皇太后、天子和大将军报捷!”

第348章 辈分不能乱

    “孝武皇帝上我!”

    元霆元年十二月初,徐州刺史部广陵国都郊外,人迹罕至的寒冷湖泊边上,又一场诅咒仪式正在进行。楚地大巫李女须又在打摆子,请孝武皇帝上身显灵了。

    虎背熊腰的广陵王趴在一旁,虔诚地看着这一幕,赶紧过去一口一个父皇的叫。

    他现在已经彻底认定,李女须是一位了不起的巫者,当真有贯通天地,号令鬼神的能耐。

    今年四月份,李女须对孝昭皇帝的诅咒应验,小皇帝因心疾忽然暴死。刘胥闻讯大喜,杀牛庆祝,只等长安派七乘传来接自己继位。

    只可惜朝中有权臣奸佞,竟然舍弃了刘胥这孝武皇帝唯一存活的一子,而挑了他侄儿辈的昌邑王刘贺。

    刘胥大怒,让李女须转移目标,开始祈祷诅咒刘贺。

    结果你猜怎么着?昌邑王刘贺在位七十二天被废!

    这可是有汉以来从未遇到的事啊,其他诸侯闻讯是心惊的,唯独刘胥再度大喜,对李女须无比崇拜。

    “父皇当年信任的文成将军、栾大等辈,与她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若当年早点发现此人,或许父皇便真能长生不死了!”

    于是刘胥加倍给李女须赏赐,又做好入京为帝的准备了。

    但最后又让他失望了,朝中群臣选出的皇帝名额传来,居然是皇曾孙刘病已!

    刘胥惊呆了:“太子之孙,为何反而能被立为帝呢?大汉还有没有长幼辈分,还有没有宗制礼法了?”

    广陵王愤怒无比,本欲举兵联合东南诸侯,对行废帝之事的霍光兴师问罪,刚好五将军伐匈奴,长安空虚,天赐良机啊!

    可还不等他下定决心,却传来大将军以逗留畏懦问罪虎牙将军田顺,田顺自杀。而祁连将军田广明亦结束征伐,回到朔方,并田顺之军返回关中。

    同时,度辽将军范明友也结束了远征,自幽州南下,驻扎在洛阳附近,明显是在提防诸侯。

    刘胥色厉内荏,算了算自己辖区内六个县,其中两个还是孝昭时加赐的。加起来顶多能出三万兵,而王国相、内史、中尉绝不会附从,光是范明友那关都过不去,顿时打消了造反的念头。

    还是再苟一段时间吧,反正他有大杀器李女须,点谁谁遭殃,不急,不急。

    眼下,刘胥正让李女须诅咒刘病已,按照大巫的能耐,想来刘病已皇位也做不了多久,要么是暴毙而亡,要么就会被霍光再度废掉。

    可诅咒仪式次日,刘胥就接到了朝廷消息:秋天时所下诏令,令各诸侯王于明年正月,入朝觐见新君,此诏依然有效,各位诸侯可以启程了。

    “诏是未改,不过是换了个皇帝罢了。”

    刘胥嘴里骂骂咧咧,很想学吴王刘濞那样装病不去了,但又不敢,生怕霍光会借口他不入朝觐见新天子,派兵来讨伐。

    只不情不愿地带上两个想去长安看看热闹的女儿,大张旗鼓离开广陵北上,却将儿子们都留下了,让他们时刻打听长安的消息。

    广陵国的前身是江都国,再往前追溯是吴国,被临淮郡包围,往北就抵达泗水国。

    第一代泗水王是孝武之侄刘商,血缘疏远,王国也小,不受待见,泗水王得了朝廷觐见之诏就立刻启程了。就算未走,按照泗水王的胆怯,也不敢公然违抗朝廷律令,与其余诸侯接洽。

    沿着泗水继续行,就到了楚国国都彭城,虽然楚国被削了几次后,早已不复楚元王统治时的广袤,但彭城亦是淮泗都会。楚王刘延寿是楚元王六世孙,与刘延寿还有另一份关系:楚王后的弟弟何齐,娶了刘胥的大女儿。

    刘延寿倒是没什么忌讳,亲自来城郊迎广陵王,还约着他一起入京。

    “广陵王……”

    刘胥却脸一板:“叫孤叔祖父。”

    经历了被刘弗陵,刘贺,刘病已这几个小辈三次插队后,刘胥现在对辈分格外敏感,万万不能乱,尤其是他现在辈分大。

    彭城的宴饮到了一半,借着一起更衣的机会,刘延寿却忽然握着广陵王的手道:

    “昌邑王先立后废,霍光行了伊尹事,此事叔祖父如何看?”

    霍光虽然将此事做得干脆漂亮,压制了朝臣反对的声音,可出了长安后,还是在各地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刘家的诸侯王们,性情刚烈点的直接破口大骂了。

    谁给霍光的胆子,让他敢行废立之事?

    更有传言,说刘贺被废时,将玉玺都摔了……

    暗潮在关东涌动,儒生在争论以臣废君是否合乎礼法,那些有野心的诸侯则开始暗中谋划。亏得景、武两代对诸侯孜孜不倦的削弱,诸侯基本已不掌握军政实权,只享乐祭祀而已,现在就算想反,也没那实力了。

    “奸臣弄权而已。”刘胥看出刘延寿意有所指,说道:

    “卫太子忤逆孝武皇帝,叛乱被诛,其孙只是一介庶人,养于市肆,焉能为天子?此霍光乱政,想要立民间愚昧孺子为帝,好方便掌控篡逆,大汉宗庙危矣。”

    刘延寿等的就是这句话,竟下拜道:

    “诸吕乱刘氏天下,而有齐王举兵击之,叔祖父乃孝武皇帝唯一在世的子嗣,国赖长君,当为皇帝。愿长耳目,毋后入有天下!若叔祖父兴兵,楚国定袒右助之!”

    刘胥惊讶于刘延寿胆子比自己还大,但吴楚七国之乱被长安几个月平定,他俩加起来还没刘濞一半实力呢。更何况诸吕时率先举事的齐王一系,最后可是啥都没捞着,全便宜孝文皇帝了。

    他刘胥才不为人前驱呢,遂笑道:“且不急,可以乘着此次诸侯云集长安觐见,多联络一些不满霍光专权的诸侯,顺便再让诸侯们看看……”

    刘胥满脸不屑:“那个从民间来的小孺子病已在民间长大,焉知皇室礼仪?而正旦大朝会时,不止有百官公卿,还有蛮、貊、胡、羌,诸侯宗室,未央宫集结万人以上观礼。”

    “我已让大巫诅咒了,他到时定会仓皇失度,丢人现眼,令天下失望!”

    ……

    十二月中旬,长安长乐宫中,许平君——现在应该称她许婕妤了。

    虽然穿上了婕妤宫装,但许平君身上却仍没有一丝贵人的傲气。即便被人抬在步辇上,也依旧像在尚冠里中行走那样,小心翼翼,生怕惹到不该惹的人。

    毕竟,从八月中旬,朝廷忽然派人去她暂住的西安侯府,征许平君入宫陪伴皇太后时起,曾经平静的生活就完全破碎了。

    未央宫她很熟悉,毕竟是在掖庭长大的,礼仪举止不算太生疏,皇太后也不怎么见她,只供应每天三餐。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有传闻说丈夫就要被立为新帝了,许平君是惶恐胜过高兴。所有人都记得,富于春秋的孝昭皇帝忽然暴毙,而新帝刘贺皇位还没坐热乎,就被大将军给废了。

    新帝又会有怎样的处境呢?她惶恐不安,却不知如何帮忙,直到

    刘病已从朔方被征还,还带回来一件让她更加悚然的事。

    “许嘉死了。”

    许平君还记得,丈夫声音低沉,满是愧疚:“粮仓失火,他被困在里面,救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许嘉是许平君的堂兄,当初跟着刘病已北上有个照应,没想到一去不复返。

    虽然刘病已一口咬定那是一场意外,但许平君还是敏锐地发现,丈夫好似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小心翼翼,他手臂上还留下了一个烧伤的疤痕。昔日那个仗剑大胆的游侠儿,完全没了影子,也不知他究竟在朔方经历了什么。

    然后就是度日如年的煎熬,他们始终在为孝昭皇帝守孝,熬到了十月初一登基,已成新天子的刘病已立刻封她为婕妤,虽然很像做梦,但这对小夫妻当真入主未央宫了。

    然而许平君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她虽是新皇目前唯一的婕妤,但未央宫里的奴仆暗暗笑话她出身卑微,是宦官的女儿,笑话她比宫女还朴素的衣着。那些有资格行走于长乐、未央,跟在上官氏身边的霍家傅姆,就更对她不屑一顾了。

    但再害怕,许平君却依然得硬着头皮,每五天来长乐宫谒见上官氏一次。

    长乐在未央之东,故又称东宫,或者叫东朝廷,为太后居所,与皇帝并称”两宫“。在大汉,太后权力是极大的,非常时期,太后甚至可以离开长乐,入主未央来临朝称制,直接向公卿百官发号施令。

    上官澹有幸成了继吕后之后,第二位临朝称制的太后,原本六月丙寅刘贺即位之后,上官太后即迁居长乐宫。然而刘贺却被废,八月十二,她根据霍光的策划返回未央宫临朝,主持群臣对刘贺的劾奏与废黜,皇位空缺期间,一切诏令都以她的名义颁布。

    刘病已即位后,礼法上,他是孝昭的继孙,遂尊上官澹为“太皇太后”,大汉以孝治天下,辈分万万乱不得。又过了两个月,上官澹才搬回长乐宫。

    她自己都哭笑不得,短短几个月内,她就完成了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三级跳。

    而每次许平君,这个长她一岁的女人来谒见时,称呼都会让上官澹微微尴尬,比刘贺喊他母后还尬。

    “皇祖母。”

    许平君下拜顿首,对着上官澹那张嫩嫩的小脸叫祖母,她也尬啊。

    许氏出身微贱,但对宫里的礼仪还算略懂,母亲更在掖庭待了十几年,告诉她,做婕妤最重要的是重妇道,服侍好东宫。

    于是许平君严格按照五日一朝的规矩,亲自奉案上食,真像伺候亲祖母般。

    只可惜,二人出身差距太大,没什么共同话题,场面往往会陷入尴尬,最缄默时,许平君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万幸的是,今日西安侯夫人瑶光也在场。

    许平君很感激西安侯夫人,瑶光在丈夫远征时让她来侯府居住,带她狩猎游乐,让许平君度过了一个闲暇舒服的秋天。

    而在宫中召她时,瑶光最初以为来者不善,亲自背负弓刀,带着女仆们拦门阻拒了许久,直到上官氏亲自写信说明缘由,才亲自送平君入宫。

    而瑶光近来偶尔来长乐宫谒见太皇太后,更是帮许平君化解了许多恐惧。瑶光性格开朗,与上官澹也熟络,有她调剂,许平君和上官澹相处时,也没那么尴尬了。

    但许平君旋即愕然发现,瑶光今日收敛着笑容,眼圈红红的,还穿着一身斩衰丧服,显然是刚得知了某个噩耗。

    这让许平君心中如惊涛骇浪,听良人说过,五将军征匈奴,三军已班师,唯独偏西的两军走太远,尚无消息,只听说遇上了匈奴主力。这让朝廷十分焦虑,越来越怕他们重蹈贰师之事,战败覆灭。

    “西安侯夫人家有丧事。”

    上官澹也十分不忍,因为新皇坚持要为孝昭服三年之丧,不理政务,所以朝中大小事仍是先白大将军霍光,再送到长乐宫来让她这太皇太后过目,走个过场。

    所以东宫消息比未央更加灵通。

    丧……丧事!

    “莫非是……”

    许平君连忙捂住了嘴,热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为瑶光悲伤,年纪轻轻居然就要守寡。

    也为刘病已难过,他这些天表面平静,心里却依然不安,时常在温室殿外向西遥望,而他最翘首以盼的人,就是西安侯啊!甚至还在左右无人时悄悄对她说:

    “吾……朕盼西安侯归,如久旱之盼甘霖也!”

    ……

    ps:起床等警钟长鸣,深切哀悼。

第349章 冠军!

    “皇曾孙,不对……应该叫他县官了,我老忘记,他居然真做了皇帝。”在茂陵县休息时,杨恽对任弘如是说。

    十二月底,代表蒲类、强弩二军先期赶回长安报功的西凉铁骑已进入三辅,他们从长安到热海凡八千余里,真可谓“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离长安越来越近,士卒们现在都知道大汉换了位天子,多少有点担心,害怕因为朝局变动,在西域立下的功劳打了折扣。但在有人低声告诉他们,新皇帝与西安侯、杨军司马相善后,那点担忧便全没了,气氛再度欢快起来。

    杨大嘴巴却对任弘道:“西安侯与新帝相善不假,我则不然,虽然他不曾明说,但在西安侯家相聚饮酒时,他好似不太喜欢我。”

    “杨子幼,你说笑了。”任弘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左右:“何止是新帝,从长安城到军中,可能找出五个喜你的人来?”

    杨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暧昧地笑道:“西安侯不就颇喜恽么?”

    “我只喜你怒斥辛武贤之事,至于其他时候……”

    入了塞后,辛武贤已经被赵广汉派人控制起来了,用的是争功殴打杨恽的罪名,杨恽的苦肉计见效,倒是隐去了父夺子功之事。

    这样辛庆忌便不用太过为难,此事传出去对他也不好,大汉对孝道的崇尚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若非赵广汉那种遵循律令的循吏,而另派个来来“春秋决狱”,说不定就各打五十大板了。

    而自从被打掉了颗牙后,杨恽似乎更能说了,任弘只建议他镶颗大金牙,懒得和杨恽贫嘴。

    任弘心里想的是,瑶光现在应该已得知其父乌孙昆弥肥王遇刺逝世消息了吧?也不知她是以汉人方式服丧,还是按乌孙传统来。

    众人按照长安派来的谒者引导,靠近渭北的细柳营,一支大军已驻扎于此过冬,却是虎牙将军田顺手下的并州骑。听说西安侯归来,士卒都在营垒里围观,相互议论着他们立的大功,看着虽行数千里却士气高昂的西安侯军,眼中满是艳羡。

    都怪他们跟错了将啊。

    其中还有个熟人,在田顺军中做军司马的张敞。

    快半年没见,旧友相逢自有许多话要说,张敞代虎牙军出来见礼:“西安侯人虽未归,但提前抵达长安的使者,早已将汝等大捷的消息传遍了三辅。”

    “蒲类、强弩二军打了三十年来未有之大胜。而西安侯更灭泥靡,获乌孙、匈奴首虏一万九千余级,斩右谷蠡王首,陛下三公九卿,以及长安一百六十闾的百姓,都期盼西安侯抵达。”

    杨恽倒是关心其余三军的情况,拉着张敞细问,张敞只苦笑道:“反正吾等肯定是位居五军之末了。“

    张敞说起他的经历来,真是一言难尽。

    “吾等随虎牙将军及并州军集结于五原郡,还未出塞便出了事,因上郡、西河大雨,辎重难以转运,车马又略不足,诸吏竟先运祁连、度辽粮秣,我军的便落到了最后,以至于出塞时尚有不足。”

    “虎牙将军出塞八百余里,但胡虏皆预先知晓汉军北征,皆远遁。一直走了八百余里,至丹余吾水才逮到了一个小部落,虎牙将军下令不分男女老幼皆杀之,斩首捕虏千九百余级,掳马牛羊七万余。军中各部提议继续北上,度过大幕,但虎牙将军却认为粮食已尽,不宜远行,即止兵不进,引兵还于五原。”

    张敞一句话一声叹:“然后就被朝廷令太仆前去五原,收了虎牙将军的兵符,又定罪不至期、怯懦逗留不前,诈增掳获,下吏自杀了。据说他临终前痛骂大司农,咒其不得好死。”

    主将被杀,功不抵过,出了这档子事,虎牙军各部曲不受责罚就烧高香了,哪里还敢奢望功赏。

    而太仆杜延年临时控制了虎牙军兵权,一直等到祁连将军南返,才带着他们回到关中。

    “出塞前军粮不足?”任弘和杨恽都察觉到不对,虽然蒲类、强弩二军也是在辎重粮秣几乎断绝的情况下毅然西进,但五原又不是敦煌,按理说以田延年的手腕,会出现这种错漏。

    压下疑惑,任弘又问道:“那祁连将军斩获如何?”

    张敞笑了笑:“也是听人说的,祁连将军过受降城,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斩首捕虏十九级,获牛马羊百余。”

    “什么?十九级?乃公一个人的斩获都不止。”

    同坐帐中的赵汉儿、辛庆忌都听呆了,老韩更是愕然出声。

    乖乖,十九级斩首,韩敢当和赵汉儿手下,还真有不少勇士,个人斩首远远超过了此数呢,至于天水曲那个甘延寿,更分到了近百级。这就是作为五军主力,四万余骑的祁连将军的斩获?他是在和田顺比烂么。

    “别笑。”任弘自己憋着笑,呵斥属下们:“定是匈奴闻讯远走,当年赵破奴将军出塞两千里,一个人没见到也遇上过。”

    田广明多半也是啥都没找到,否则学着田顺杀老幼妇孺顶功也不至于这么惨。

    能够想象,这份答卷交上去,恐怕会让大将军霍光暴跳如雷吧,搞不好会重责田广明,让他步了田顺后尘。

    不过田广明运气好,在抵达鸡秩山时,侦得前方有匈奴虏众,还在犹豫打不打时,却接到长安急报,令其还师。

    想必是与废帝有关,霍光也担心天下生变,祁连将军遂顺水推舟班师南下,虽然无功,但有了借口,想必大将军会薄其过,宽而不罪。眼下祁连军驻扎在渭水以南,挡在虎牙军与长安之间。

    “那度辽将军斩获如何?”任弘问起总与他和傅介子不对付的那人来,毕竟范明友平日总吹嘘自己是大汉目前第一勇将。

    “听说他出塞二千一百余里,过蒲离候水,斩首捕虏七百余级,掳获马牛羊万余。”

    七百……还……行吧?毕竟范明友走完了霍光要求的里程,碰不上匈奴人也是运气不好,为将第六德缺了点啊!

    韩敢当又笑了:“看来度辽将军也不过如此,我麾下一个屯斩获都不止此数。”

    杨恽心算后道:“祁连、虎牙、度辽三将军的斩获,加起来,还不到西凉骑的零头。”

    甚至他们随便拎一个曲出来,斩获都超过了三将总和。

    杨恽咂嘴:“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东归途中,几乎天天都能遇上长安派去的谒者打听两军消息了。”

    是啊,在蒲类、强弩两军战果传回前,大将军霍光的脸,肯定是难看极了,这场仗声势浩大,将孝昭朝十三年积蓄几乎耗光,结果却交了个白卷。大将军恐将成众矢之的,更别说,他还在途中玩了一出废立。

    如此一来,匈奴单于庭、左部几乎是毫发无损,万幸西边的两军打了漂亮的大捷,几乎打垮了右部。任弘已经能想象,朝廷会将他们捧到天上去,大肆宣扬了,二美遮三丑啊。

    果然,张敞道:“听说正旦日时,会在城外为蒲类、强弩两军行振旅之礼。”

    军既克敌,有司告捷于山川、祖庙。军既归,舍于国外,行班师振旅之礼,是先秦就传下来的规矩,打了大胜仗的军队才有资格享受的荣誉。

    之所以挑在正旦日,是因为届时诸侯、藩属多会派人来参加大朝会,毕竟新帝登基,总得来混了脸熟,大将军可以乘机宣扬一下两军之捷,告诉天下人,这场仗没白打。

    赵充国和大多数人是赶不回来了,他也不太喜好虚名,但奉命将军权交给赵充国的韩增,就在任弘后面数日,应该能赶上这场盛况。

    而任弘他们,则要先入长安,将右谷蠡王先贤掸的脑袋送入未央宫中。

    他们在细柳营休憩一夜后,次日准备出发,一路上话多的杨恽却缄默了,低着头愣愣出神,因为张敞昨夜还告诉了他一件事:

    “令尊杨丞相,于前几日病逝了!”

    也不知是被废立之事吓到,还是因为没用头挡住飞来的玉玺而内疚,杨敞于十二月下旬一命呜呼,如今蔡义做了丞相,而田广明为御史大夫。

    其余人就没有杨恽的哀伤了,迎接他们的,是荣耀与梦想。

    九卿级别的大人物在横门等待,当任弘率军过便门桥时,身后是虎牙军并州骑出来看热闹,前方则是祁连军四万余骑相望。

    当西凉铁骑穿着昨夜洗刷一新的甲胄,扬着虽破旧却依然迎风招展的旗帜,任弘纵马踩在便门桥的木板上时,忽然听到,从身后响起了一阵呼喊。

    环境嘈杂,被脚步和水声掩盖,有些听不清,但很快,呼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渭水南岸,祁连军的士卒军吏,也持着手中的戈矛,敲打着地面,自发应和起来。

    那是一个古老的称呼,从孝武皇帝时代起,征伐匈奴诸军中,一代代大头兵之间颂扬崇尚的传奇,克获常冠诸军方能得也!

    任弘终于听清了,声音在渭水两岸此起彼伏,越来越大,地面也好似被戈矛长杆震颤。

    甚至惊动了茂陵前,那位仍手按环刀身骑龙驹,踩踏在匈奴人头顶的年轻男子。

    不论生死,永远为大汉守着北方的霍骠骑微微转过身,侧过脸,想看看究竟是谁,竟能得到昔日自己的荣耀?

    他看到一个在便门桥上面露诧异的年轻小将,几年前,这孺子似乎来拜谒祭祀过自己,絮絮叨叨,不像个干大事的人。这小将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一时语噎,竟难忍热泪,只能低头整理衣襟以做掩饰。

    这是来自汉军士卒的认可,是超越万户侯、九卿郊迎的荣耀,不认家世,不认阶衔,只认战功!

    声音已响彻渭水两岸,传到了站在未央北阙上,时常西望翘首以盼的刘病已耳中:

    “冠军!”

    “冠军!”

    ……

    ps:明天见。

第350章 只候功成朝北阙

    “妾听闻西安侯将入长安,良人……陛下不去见见他?”

    见到丈夫一如往常那般待在温室殿庭院中专设来为孝昭守丧的简陋“倚庐“里时,许平君不由诧异,他分明暗暗盼望西安侯归来,为何如今却避而不见?

    “今日西安侯是要持右谷蠡王首向大将军复命的,我……朕巴巴跑去北阙等着,成何体统?还是等到正旦日大朝时再见吧,更何况……”

    刘病已指着自己身上已经穿戴几个月的斩衰之服:“为孝昭服丧期间,除非至亲诸侯,或者大朝会不得不出面,其余时候,还是深居简出为好。”

    这数月时间,对刘病已来说,真如同做梦般。

    他七月份时随祁连将军北上,生平第一次出了三辅,跟着长长的粮队,跋涉在上郡那沟壑纵横的黄土台地间,又抵达了语言风俗与关中近似的“新秦中”。只是朔方的天地较之关中,又更加广阔苍茫——他甚至在抵达朔方时,远远看到了无边的沙漠!

    鞋履踩在那些滚烫的黄沙上,看着长河在眼前流淌,刘病已很激动,大丈夫就该持三尺剑,横行此间啊。刘病已终于不再只是听人诉说异域的奇景,而是亲自用步履丈量,参与到这个大时代中去了。

    只是参与的方式,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刘病已未能跟着大军出塞,而是被留在了河套以南,一个名为“渠搜”的小县仓中,还真就做了个粮吏,每天应付的都是枯燥而重复的杂务,还专门有一队人“保护”他。

    直到八月中旬的夜晚,那把诡异的火将同行的许嘉烧死在粮仓中后,刘病已才恍然惊醒,确信这种保护是必不可少的,更让人心惊的是,这桩火龙烧仓案却被说成是意外,不了了之。

    刘病已愤怒而惊骇,只觉得危机四伏,却不知要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到了皇帝刘贺,刘贺确实有杀自己的理由,他的存在对新帝而言是个威胁。但大将军霍光当政,又不能明着来,所以才暗中下手?

    数日后,便传来朝中召他回长安的消息,刘病已忍着逃走的冲动,只因为妻子还在长安。而去迎他的是打过照面的宗正刘德,以及好友杜佗的父亲,太仆杜延年,让刘病已内心稍安。

    谁料乘軨猎车抵达后,却得知刘贺已废,而他被送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到了十月初一,群臣奉上玺、绶,即皇帝位。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顺,刘病已全程都是被人推着往前走,但受玺后,传国玉玺那用金子镶补的一角,又让刘病已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皇袍在身,心中不安。

    幸好他有自知之明,在从简的即位典礼上,始终谦卑恭顺,刻意弯着腰,双手从霍光手里接玺,只告诉自己一件事:

    “绝不能比大将军高!”

    刘病已不像刘贺,他尚在襁褓中就遭受过社会毒打,十多年来始终在他人屋檐之下,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

    他在礼法上是孝昭和上官氏的继孙,做孙子,就要有孙子的样。

    刘病已谒高庙的日子是在十月十五,那是刘病已第一次与大将军独处,霍光从骖乘时,刘病已小心翼翼,好似他才是臣,而霍光是君。

    虽然大将军面上和蔼无奇,可面对这位已经废了一帝的权臣,刘病已仍感觉若有芒刺在背,刺得他隐隐作痛。

    霍光的气势压得新帝几乎喘不过气,直到他下车,轮到张安世从骖乘时,刘病已才暗暗松了口气,额头已是冷汗津津。

    对霍光严惮如此,因为今年太不寻常了,孝昭皇帝在儒生叩阙请求归政后忽然驾崩,刘贺继位七十二天后直接被废,他这个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曾孙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

    大将军可能不喜欢他,若表现不佳,或许他也要让位,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姓的诸侯王们不喜欢他,比如那广陵王,或会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黄门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和婕妤来自民间,不像真正的皇帝……

    张安世、杜延年、刘德等人虽对他恭敬有礼,但交情仍浅。

    那些手将他推倒皇位上,也可能将他推下悬崖!手上为救许嘉时留下的烧伤疤痕,让刘病已不敢轻信任何人。

    刘病已也没有旧臣辅佐,是孤零零的孺子帝,身边除了许平君,再无他人。

    如今任弘虽归,却不可轻易召见,这样对双方都好——西安侯立大功率军归来,新帝就绕开大将军,迫不及待召见密谈,这是想做什么?

    反正纵然见了面,却一句实话不能说,顶多眉目传情,有何意义哉?

    所以刘病已只冷静地待在倚庐里,吃他那些难以下咽的干饭——这是百日卒哭以后居丧的食物,不得有蔬果和调味品,酒肉更不能沾。

    许平君有些心疼,入宫两个多月,刘病已却瘦了一大圈,几乎憔悴毁容,脸上还真露出了斩衰要呈现出“黎墨色”了。

    她为刘病已添饭时低声道:“昨日妾去长乐宫时,太皇太后说,陛下虽有心替孝昭皇帝服丧,但可按照孝武皇帝为孝景、窦太后服丧的惯例,十三月而毕,等到了明年入秋,便不必这般自苦了。”

    虽然那批原教旨主义的儒生身体力行,提倡三年之丧,但皇帝和朝廷大臣,往往按照孝文留下的丧制,三十六日后就开始办公。三年丧属服,廿五月而毕,斩衰,十三月而毕,齐衰,九月而毕,都有所减损。

    “十三月哪够?”

    刘病已却摇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刘贺被废,最大的理由是什么?不孝啊!

    他虽然也谒了高庙,但高庙能被大风吹得灵位震动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么?

    真得感谢废帝,刘贺不断作死试探,帮刘病已探明了霍光的底线,他现在好比是摸着刘贺过河,将废帝诏书好好琢磨,防止自己摔跤。

    而“孝”,这就是刘病已自保最佳的法子。不但居倚庐食粥饭自苦,还撤悬去琴瑟,入宫数月没有一点娱乐项目,顶多请博士入宫来教授五经,一副好学宝宝模样。

    他好歹跟着东海澓中翁学过诗和论语、孝经。而《论语》里孔子的一段话,让刘病已如获至宝: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刘病已召来博士请教,老博士们告诉他,所谓不言,并非三年一句话不说。而是对丧事无关的事情做到一律不谈,尽可能地保持沉默。即使不得已而“言”,也要做到言而不语,唯而不对。

    他如获至宝,一言不发,听命冢宰,而莫之违,这不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法子么?不服丧,也许朝不保夕,服丧虽苦了点,却至少能保三年平安。

    刘病已只不知,当初王吉也用这句话力劝刘贺,可刘贺却觉得此法太过笨拙,结果七十二天就下台了。

    这是他心甘情愿为孝昭服丧的第一个原因,除此之外,刘病已还有一个不能为人言的温柔理由。

    他看着举案齐眉,为自己添饭的许平君,心道:

    “如此一来,至少两三年内,我便有理由不必纳嫔妃入宫了,仍能与平君过一段寻常夫妻的日子。”

    ……

    而到了下午,任弘一行人在城中邸舍沐浴后,已在执金吾护送下,朝未央宫北阙进发。

    任弘拍着抱在怀里的木盒,对装在里面先贤掸温柔地说道:

    “先贤掸,我没说谎吧,长安繁华一如吾等所言,之后还会有数十万人到北阙来瞻仰你,来这一趟绝对不亏。”

    长安人还是喜欢热闹,听说功冠五军的西安侯归来,多来横门大街两旁围观叫好。与当初任弘拎着龟兹王绛宾脑袋来时别无二致,只是声浪大了些,“任弘”也不再是头一次为人所知,反倒闻名已久,声威日盛。

    巧的是,当初他身边跟着的人,与今日几乎一模一样。

    韩敢当骑行在任弘边上,遥望未央北阙,不由感慨道:“君侯,俺只觉得这北阙,就像等我回家的妻一般,始终在那守着,吾等则像出远门的丈夫,每次都要给她捎点首饰回来挂上去。”

    赵汉儿噗的一声笑场,任弘也忍俊不禁,老韩这是什么鬼比喻?感情他们每次拎回来的人头,就是“首饰”呗?又不是乌孙人喜欢玩人头皮。哪家妻子爱这血淋淋发臭的玩意,剧情好像从温馨变惊悚了。

    辛庆忌则听说皇帝微时与西安侯是好友,问道:“天子会在北阙迎吾等么?”

    “不会。”

    任弘却有所预料,刘病已和刘贺不同,他知道分寸。

    更何况,如今大汉的行政,也和乌孙一样,是特殊的“太后临朝”。

    听张敞说,刘病已以为孝昭服丧为由,杜绝了一切政务,而大将军霍光令群臣奏事东宫,太皇太后上官氏省政,诏书也以她和皇帝二人共同名义下达。

    当然,撇去这名义后,实际上仍是大将军幕府操持一切。

    果不其然,在北阙相迎的,只是新上任的丞相蔡义,以及几位九卿,其中就有大司农田延年那张看似贪婪而无害的大胖脸。

    田延年拱手作揖,笑容满面,一照面就将任弘捧上天:

    “恭贺西安侯,驰援数千里救乌孙灭泥靡,斩右谷蠡王首归,功冠五军,骑过便门桥,数万士卒皆山呼‘冠军’,连北阙都震动了。”

    “像君侯这般,能让天下良家子、恶少年、轻侠劲卒心悦诚服的将军,莫说朝中诸将,连卫、霍初封侯时,也不过如此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另外读者群怎么又封了?路走窄了啊你们。

第351章 挽尊

    “下吏只不过是立了小功,侥幸得最,焉敢有‘冠军’之称,这称谓,是独属于冠军侯的啊!”

    等到了大将军幕府中,献上右谷蠡王首级后,任弘表现得十分谦逊,先前田延年在北阙说任弘堪比卫、霍,他这会就拼命吹霍光的老哥霍去病。

    “霍骠骑何止是冠绝孝武一代,前追文景,后朔孝昭及今,冠绝五代人,上百年,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任弘眼中仰慕之情倒不是装的,只是霍光虽然心里受用,面上却不吃这一套,只让任弘将简牍急报里没法细述的战事一一奏来。

    这说来就话长了,任弘从下午时分,一直说到天色将黑,与赵充国在报功奏疏里大肆表扬任弘不同,在西安侯自己的自述中,除了交河之战确实没法推外,其余战役里,他好似隐形了:

    说及焉耆一战,任弘猛夸金赏主动请缨来助他,靠的了休屠部壮声势,吓得那个鬼父焉耆王投降。

    日逐王庭,开都水草原一战,对匈奴人和乌禅幕的穷追杀戮,也多是休屠部所为。

    热海山口一战,更是靠了休屠部诈取。

    赤谷城之战就更不用说了,任弘详细描述了金赏面对泥靡诈败奔袭,临危不乱,守住了中军大旗,为大军包围泥靡赢得了时间。

    如此一来,所有功劳都分了霍光的好女婿金赏一份,也不枉他为任弘拖住了泥靡的拼死一击,如今还带着休屠部,跟傅介子在乌孙受冻。

    霍光听着,心中不以为然,知道任弘是在故意抬举金赏,自家女婿有多大本事,他还不清楚?金赏最大的能耐,便是会站队,跟着任弘沾光而已。

    后面的斩右谷蠡王一役,任弘则推功给赵充国、赵卬,虽然猪最后撞他身上了,但赶猪人难道就没出力么?

    除了大肆表扬友军外,任弘还拼命拔高下属,好似他是被众人抬着才能立此功勋,换了谁为将都一样。

    任弘越是如此,霍光就越有一种感觉。

    “任弘为人,确实不似吾兄去病,反而更像长平烈侯啊。”

    这场五将军伐匈奴,倒是和孝武元光六年初征匈奴像极,那次也是兵分四路,各自努力,最后三路或败或无功而返,唯独卫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好歹挽救了孝武皇帝的尊严,也让主和一派不至于一边倒。

    此役亦然,战后要总结的教训是很多的,田顺就不必说了,宁杀错不放过,霍光对田广明、范明友两路失望至极,若西面两路再战败或无功,舆情汹汹反扑,他恐怕要向天下人谢罪了。

    幸而赵充国没有让霍光失望,稳而有勇,一举打残了右地,而任弘更独树一帜,霍光对他的判断果然没错,犹如宝剑,一旦出鞘,必立奇功。不仅完成了救援乌孙的任务,保住了大汉的盟友,甚至斩获四角王,这是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啊!

    蒲类、强弩两军必须大书特书,而挽救了大将军尊严的任弘,加封少了五六千户,朝廷恐怕都不好拿出手。

    更难得的是,此子还如此谦逊,颇似卫青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又喜欢让功于下,所以卫青麾下出的列侯将军很多,天下称焉。

    这样的人,才能长久啊。

    “可惜啊可惜。”

    看着晒黑了一圈的任弘在面前侃侃而谈,霍光又觉得遗憾了。

    距离任弘拒婚已过去两年,近来他女儿也年纪渐长,快要及笄了,夫人霍显唠叨着希望霍光给女儿挑个好人家——最好是做皇后!

    其实早在刘贺在位时,霍显就起过这心思,一心要做汉家外戚,只是霍光看不上刘贺,如今新帝继位近三月,好歹超过了七十二天,霍显又有了想法,常劝霍光将女儿送进宫里,入主未央。

    “妾看这新皇帝不似昌邑王那般胡闹,挺敦厚淳朴的啊。”霍显就希望给女儿找个老实人。

    霍光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对新帝确实十分满意。

    从即位后起,新帝便老老实实为孝昭服丧,对丧事无关的事一律不谈,偶尔霍光让人送重要的奏疏去给他过目,也是唯而不对,说凡事奏于东宫太皇太后即可,不必再往温室殿送一回。

    而平日里见了霍光,也恭恭敬敬,又不至于太过卑躬屈膝。

    于是三个月过去了,君臣竟平安无事。

    这让霍光十分舒服,他不在乎皇帝聪明还是愚笨,只讨厌他们拎不清胡来,霍光最脱离掌控的感觉,新帝分寸感把握得不错,看来这段君臣关系,能够维持长远一些了。

    但送女儿入宫为后一事,还是再等等看吧,反正新帝服丧期间不近女色,连嫔妃都不纳,宫里就许婕妤一个人服侍。

    在最后,霍光还细细询问了乌孙的情况,解忧公主真不愧是汉家的女儿啊,连太后称制这招都学会了,而大汉目前也是太皇太后省政,东西两太后,倒是相映成辉。

    至于解忧公主废长子而立幼子这种事,霍光决定睁只眼闭只眼,大哥别笑二哥,废立之事他做得,解忧就做不得?礼制不能太双标,更何况再大的礼法,也大不过一个孝字。

    听说乌孙的新昆弥大乐,就被解忧做主,取了个“孝王”的名号,意义不言自明,到了来年,元贵靡还将入朝。

    解忧公主想要在中原募一支兵的请求也当允许,但领军者必须是忠于大汉的校尉。

    只要解忧主政乌孙对大汉有利,长安便会绝对支持她。不过这样一来,任道远有这样一位执掌西域大邦的岳母,他在朝中的话语权,恐怕是难以限制了。

    等天色大黑,任弘终于告辞后,霍光只暗暗感慨,有些东西,他不得不给任弘了:

    “朝中,要多一位杂号将军了!”

    ……

    随着任弘携右谷蠡王首归来,补上了正旦大朝会最后一个环节:献俘报功,振旅而归都可以安排上了。

    正旦大朝,这是汉家自高祖时起的惯例,主要是彰显国家威仪,诸侯群臣,排列有序,从诸侯王到六百石官员依次奉贺,场面恢弘。

    诸侯王当然没法每年都来,但遇上新帝即位,第一年必召诸侯至长安,好歹认个脸熟。

    太初之前是十月初一举行,改制后变成了一月初一,对霍光来说,哪怕国库打空了大半,这场大朝会也必须大操大办,一来宣示新帝的正统性,使天下勿疑;二来向四夷和对战争持怀疑者显示大胜,彰显大汉国威。

    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诸侯们也差不多都集结于长安各王国邸了,这件事本该大鸿胪负责,但贤良文学叩阙一事后,韦贤罢官,当时霍光让田延年代理大鸿胪之事,眼下便来禀报:

    “大将军,广陵王和楚王到长安了。”

    霍光近来对田延年感观十分复杂,一来这是他多年的左膀右臂,确实忠心不贰,但却太自作聪明,屡屡想要绕过霍光,做些不能为人道之的事。

    田子宾现在给霍光的感觉,和那个不知下一刻会做什么的刘贺已经很像了……

    霍光有时候都搞不明白,他究竟是想帮霍氏铲除异己,还是想害自己。

    尤其是那件事,已经完全越过了霍光能容他的底线!

    但纵然心中大恶,霍光仍是忍着,时候还没到,更何况,他还有一些脏活,要让田延年去做。

    比如说,诸侯云集于长安,其中一些人,需要敲打敲打了。

    田延年便说了广陵王与楚王违反大汉律令,私相接触之事,听说二人还结了姻亲。

    他提议道:“高皇帝曾对吴王言,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荆楚之地,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吴王濞、江都王建、楚王戊、淮南王安、衡山王赐皆曾反。今广陵自诩为刘姓之长,孝武子嗣,行为跋扈,动作无法度。加上他是燕王胞弟,素来觊觎皇位,对大将军必有怨恨之心,不可久留也!何不乘其入朝之际……”

    霍光却摇头:“乘其入朝而擒斩?这不是吕后会做的事么?若真如此,诸侯必大恐,天下会如何看我。”

    “还是按照寻常礼节接待,诸侯王朝见天子,汉法凡当四见耳,始到入小见;正月朔旦,奉皮荐壁玉贺正旦,法见;后三日,为王置酒,赐金钱财物;后二日,复入小见辞去,凡留长安不过二十日。”

    他对田延年道:“这二十日里,子宾先收集其不端证据,却要保证彼辈周全无觉。”

    对某些太过分的诸侯,要下手也只能等他们回国后再说。

    田延年应诺:“那下吏先安排广陵王入宫小见?”

    霍光颔首,虽然新帝借口居丧,但其他事大将军能代劳,诸侯入朝觐见,却必须他自己接待,这倒是个试探他性情的好机会。

    和刘贺完全相反,新帝太过低调了,不做事就不会错,这次必须出面,霍光倒正好看看,皇帝该如何应付这群恶亲戚。

    霍光道:“在小见之前,且将广陵王、楚王密会之事,先密奏县官知晓,是亲是疏,县官心中得有数啊。”

第352章 设使国家无有孤

    “陛下今日小见诸侯,如何?”

    许平君发现,自从入宫后喜怒不形于色的丈夫,今天却一脸怒气地回到温室殿中,甚至还拍了案几!而刘病已说话声音也大,丝毫不避讳宫内还有奴仆宫婢旁听,就骂了起来。

    “诸侯王们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莫非是诸侯在宴饮时失礼?”许平君心中虽有疑,他俩平日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生怕宫里有霍氏的眼线,但看到刘病已对她眨了眨眼,便默契地接话。

    “这倒没有。”

    刘病已自嘲道:“诸侯在饮宴时个个儒雅体面,毕竟是天生贵胄,少学诗书,通礼仪,享富贵,相比我这长于掖庭民间,没人教的‘皇曾孙’强多了。”

    即便如广陵王等人,看刘病已的目光有所审视,心里瞧不上他这小辈,但没人傻到当众表露出来。宴饮时尽是叔慈弟悌,其乐也融融。

    只是刘病已还守着孝,故宴会无丝竹之乐,别人吃酒肉,他食饭喝水。这“孝笃之行”自然博得诸侯们称赞,只是心口是否一致,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转头就笑他傻呢。

    而让刘病已失望的,是代理大鸿胪事的田延年所上奏疏,以数年来各州刺史的密报,将来朝诸侯的老底扒了个干净。

    上面所述之事,让刘病已触目惊心!

    “长沙王刘建德,宴会上满口爱民之言,可荆州刺史上奏弹劾他,说刘建德在国中时,时常纵火焚民户以为乐,又嫌弃宫室窄小,竟烧而复建,火势蔓延,燔民九十六家。”

    刘病已长于民间,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不由愤怒:“百姓何辜,而遭此荼毒乎?”

    “还有广川王刘去,宴飨上以《易》、《论语》、《孝经》问对,文辞出众,还为朕和诸侯表演歌舞。可朕从大鸿胪奏疏中得知,他宫中有三位嫔妃争宠,而最宠者阳成昭信。”

    事情起源于刘去与一个姬妾嬉戏时,从她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于是引发了一场宫斗大戏,经过严刑拷打,那姬妾供认,是她嫉妒阳成昭信,与另一人合谋欲杀之。

    于是刘去召集所有姬妾,在府中举行审判,宣布二姬死刑。随后,刘去竟亲自动手,操剑砍死了两位昔日爱妃,连侍奉她们的三个婢女也被绞杀。

    杀人之后的一天,阳成昭信梦见二姬的阴魂来向她索命,哭诉与刘去,刘去倒是真不信鬼神,下令把二姬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又向朝廷请求,立阳成昭信为后。

    刘病已就跟吃了只苍蝇般恶心,而刘去的恶行还不止如此。

    “冀州刺史更发觉,刘去在国中盗墓。”

    “盗墓?”许平君愕然:“盗墓可是大罪啊,会被人指脊梁骨,妾听闻一些地方穷困潦倒的人才做,刘去身为诸侯王,锦衣玉食,为何要盗墓?”

    刘病已若是知道就好了,他只听闻,刘去已在国内掘了好几座春秋古墓了,还乐此不疲,四处去寻找目标。

    还有另外两位诸侯的作为太过恶心,刘病已都不忍对许平君说出口。

    济北王刘终古,荒淫无度,让所爱女奴、婢女和他的八个儿子淫乐,刘终古本人也参与其中或亲自观看……

    清河王刘年,则在做王太子时就与妹妹刘则私通,还生了孩子,偷偷养在宫里,即位后更加肆无忌惮,虽然刘则已嫁人,仍时常接她入宫居住。

    刘病已曾听任弘说起过西域火祆教的奇异习俗,血亲圣婚,当时匪夷所思,觉得是戎狄之习,没想到大汉诸侯中竟也有这种人!

    这两位在宴席上,也是一脸正气,根本看不出在国中的变态。

    “朕今日方知,燕王刘定国、江都王刘建虽死,然其禽兽行仍有诸侯在效仿啊。”

    那个生了一百多个儿子的中山靖王刘胜曾说过:“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自从景、武之后,诸侯王被削弱,失去了军政之权,安享富贵就好,故沉迷于酒色,荒唐无耻的不在少数,其中不少人,甚至人格都开始发生扭曲。

    此外,王子侯中残害人命,恐吓他人、索取钱财的罪行更是不胜枚举。

    用后世的话说,诸侯王子侯们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如此一对比,昌邑王刘贺已经算道德楷模,诸侯中的白莲花了。

    以上几位是行径变态,而与刘病已最亲的广陵王刘胥,除了喜欢斗狗熊这种小爱好外,倒还算正常,只是他想做的事,对皇帝而言,比以上诸人更加难以容忍。

    “广陵国内史密奏,说广陵王笃信大巫,在国中使其诅咒天子……”

    至于是诅咒一位,还是将今年的三位一起咒,便不得而知了,刘胥北上时更与楚王暗地往来。到了长安后,也不忘给其他诸侯送礼攀关系,宴会上俨然以刘姓宗长自居,对刘病已说话也不太客气。

    刘病已是读过太史公书的,只感慨,孝文以来以亲制疏的分封之策,如今看来是起反效了。

    自汉文帝时,皇帝便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皇子分封于大国,以平衡其他支系的力量,最妙的例子,就是梁王刘武在七国之乱中,顶住了吴楚主力的进攻。

    而孝武也作此打算,将爱幸的儿子刘闳分封于富庶的齐国,刘旦、刘胥分封为燕王和广陵王。如此一来,三子一人守卫帝国东土,一人镇抚北疆,一人统治南国,甚至还能掌握一定的军政之权。

    不过,一旦老皇帝死去,这种以亲情维系的忠诚便会产生动摇。而在孝武对宗室的铁腕管理之后,远支宗室对朝廷的威胁己经不复存在。而血缘亲近的宗室,又开始成为了新的潜在威胁。

    “孝昭时燕王刘旦谋反,而如今,他的同母弟广陵王,恐怕是对朕和大将军最不满的诸侯了。”

    大汉分封的本意,是效仿周朝,封建亲戚,以屏蔽周。诸侯本该成为天子藩篱,可眼下的诸侯们,要么如刘去等人,荒淫无度派不上用场。像广陵王、楚王这种行为还算正常的,又偏偏拥有野心。

    刘病已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则当着宫人的面,对许平君叹息,感恩地说道:

    “今日见了诸侯们才知道,远亲不如忠臣,设使国家无有大将军,不知当几人称东帝,几人裂土而反!”

    ……

    刘病已知道,温室殿里肯定有霍氏的眼线,只希望这番话能传到大将军耳中,好表明自己的态度。

    从大将军令田延年暗暗收集的诸侯不法证据来看,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外战争后,霍光恐怕要着手,对大汉内部加以整治了。

    或是为了让诸侯收敛些,或是国库缺钱,得好好宰几头猪了。

    刘病已很支持,若他自己掌权,也得替高皇帝、孝武皇帝,好好收拾收拾这群不肖子孙!

    不过他在明面上,对以上诸侯仍是勉励褒奖。对广陵王刘胥尤为亲昵,更是从少府里,一口气赐了他五千金,又提议封广陵王刘胥的儿子做王子侯,弄来长安,给大将军做人质。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对刘家而言,正旦大朝会好比后世的年夜饭,再大的矛盾也得收起来,饭桌上和和睦睦,等吃完再算账!

    这顿饭后,刘病已算是看清诸侯真面目了,孝文皇帝可以玩内外制衡,以诸侯抗衡列侯功臣,可时代变了,这招他玩不了。

    与傻乎乎寄希望于“皇叔”广陵王帮他打权臣的刘贺不同,刘病已清晰地认识到,他既然为大将军所立,在面对诸侯时,便与大将军是一体的。

    天子是万万指望不得诸侯的,君侧的权臣在一天,他们还会畏惧,乖乖趴着。否则,多半会像吴王刘濞那般悍然起兵,称东帝,裂疆土。若使其得逞,刘病已也得不到大政奉还,反而会步了后少帝的下场。

    “彼辈或许还会说,我不是孝武皇帝子孙,而是狱中随便冒名顶替的呢。”

    夜深无人时,刘病已如此自嘲,心里深深庆幸在尚冠里时,借读了太史公书,西安侯没说错,读史确实能使人明智。

    他同时也醒悟过来,孝昭皇帝当初在燕王一党和大将军之间,选择极力支持霍光,也是明白了这点吧。

    刘贺是刘病已的教训,而孝昭,就是他效仿的榜样。

    但也不能对大将军百分百放心,万一他是想要借着整治诸侯,铲除刘姓宗室力量呢?霍氏已控制了未央、长安防务,党羽盘根错节。

    反倒是刘病已这皇帝形单影只,无所倚靠,他不敢说大将军有异心,可他那些跋扈的子侄、故吏有没有呢?他摸着手上的烧伤,想到惨死的许嘉,心里阵阵不安。

    既然诸侯不靠谱,若想要皇位长久,能依靠谁呢?

    “在内,只能仰仗于大将军也不敢轻动的苏武等老臣,至于外……”

    刘病已翻了个身,有些难眠,明天朝廷在长安郊外行振旅之礼,还要告庙饮至,对功臣策勋。

    “到时候,朕终于能和西安侯,光明正大的见面了!”

    ……

    而此刻,任弘才刚从苏武家告辞,却是送与他一同归来长安的苏通国回家。

    苏武离开匈奴时,苏通国已经不小,只是为匈奴所阻挠,未能与苏武一通归汉,与其母滞留匈奴,后为李陵所收养。如今他也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眉目之间确实有苏武的模样,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汉式衣裳,汉语也有些生硬。

    见到他后,苏武又喜又愧,自从他长子卷入燕王叛乱被诛杀后,这个家里已许久没有别人了。

    “汝母亲她……”

    “病逝了。”苏通国垂下眼睛,他对苏武不似其他人那般崇敬,甚至隐藏着一丝埋怨,只引得苏武抚杖长叹。

    而苏通国在任弘军中时缄默寡言,此刻待外人离开后,却朝苏武下拜:“父……亲,坚昆王让我替他传一句话。”

    “李少卿有何言哉?”苏武大奇,李陵在右地阻挠韩增追击,救得右贤王屠耆堂一事他也听说了,朝中对李陵又是一通怒斥,作为老朋友,苏武也只默然不对。

    苏通国道:“坚昆王说,‘当年一别之后,子卿别来无恙乎?陵发白齿摇,恐命不久矣,陵之罪上通于天,死不能归乡,宜哉!只赠子卿一言,望注意焉……’”

    “‘他日乱匈奴者,必右贤王屠耆堂也!’”

    ……

    ps:卡审核迟了点,第二章在傍晚。

第353章 友邦惊诧

    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这是新帝的年号,据说本来是为刘贺准备的,如今却让刘病已用上了。

    这天一早,诸侯们就从各处王国邸舍出发,跟着礼官谒者,在未央北阙汇合,再同深居简出的皇帝一起前往北郊。

    刘胥作为至亲,得到了和天子同乘的厚遇,他也趾高气扬,似乎没把自己当参乘,而是主角。对刘病已这个孙儿辈不是很尊敬,喜欢倚老卖老,一张口就是:当年孝武皇帝时如何如何。

    “自从天汉二年后,大汉已经二十余年未举办过振旅之礼了,可惜陛下那时还没出生,未曾见也。”

    和那些穷酸鄙陋的远支诸侯不同,广陵王刘胥是见识过大场面的。

    他在元狩六年四月乙巳日,和两位哥哥,齐王刘闳、燕王刘旦同日册立。在高庙举行盛大的仪式,皆按照周代古礼赐策,孝武皇帝各以国土风俗申戒,册书一式两份藏于诸侯国和天禄阁,可谓无比风光。

    而到了太初四年,他还和燕王一起被召唤入朝,参加了李广利伐宛归来的凯旋振旅之礼。当时数万人集于长安北郊,百官群臣六百石以上皆至,而蛮夷使者也被请来旁观,长安百姓更是里三圈外三圈瞧热闹。

    当日孝武皇帝宣布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让李广利献上宛王之首,随他告庙,士卒赐直四万钱。

    天汉二年也有一场,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只是先胜后败,杀伤不及损失。李陵那边也以五千步卒斩首虏万余级,只可惜他兵败投降。

    但孝武皇帝还是强行为贰师行振旅之礼,对外宣扬也是汉军大胜,匈奴惨败,以遮此战之丑。

    刘胥一路上就在与刘病已说起那两场大庆,刘病已只是笑而不言。

    本以为今日振旅再盛大,也比不过那两场,可当车驾驶出长安城后,刘胥才愕然发现,北郊那些扫过雪的空地上,已成了远征士卒人头攒动的海洋。

    为了确保废帝后长安周全,霍光令田广明班师,还将田顺那三万人也带到关中过冬就食,就驻扎在周边,今日正好拉出来。

    虽然两军基本没捞到战功,也以普通征兵为主,素质不高,但毕竟是出过塞的野战军,摆摆样子还是可以的。各部曲阵列有序,一个又一个方阵,将渭水到长安之间铺得到处都是。

    如果说两军只能充数,那北军诸校,便是**裸的炫耀武力了。屯骑、越骑、长水、胡骑,加起来不过三四千,但都是精锐骑士,胯下是河曲马与大宛马混血的龙驹。

    步兵、射声、虎贲诸校,则以步兵为主,或身披厚重的铁铠甲,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或背着沉重的大弩。

    真可谓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

    在刘胥看来,这声势已不亚于太初四年,孝武穷尽府库张罗的凯旋仪式了。

    再看左右,大汉现有的诸侯全到了,什么河间王、广川王、长沙王、清河王、淄川王、泗水王、楚王,有的七老八十白发苍苍,有的才十多岁面容稚嫩,但都被这场面震撼到。

    没野心的面露欣喜觉得有大热闹看,有野心的诸侯们,则对长安的实力有了一个重新评估。

    连刘胥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广陵区区六县与之相比,如蝼蚁与犀象相较也。”

    这下他头昂的没那么高了,默默缩了脚,在车上往后退了一步,将c位让给皇帝,倒是刘病已始终一言不发,实则亦难掩心中激动。

    还记得半年前,五将军兵发长安时,他可是连观礼资格都没有,直接军中报到的,可今日,这规模空前的仪式,自己却是名义上的主持者。

    命运的沉浮,无过于此,说真的,他甚至对迎立自己的大将军霍光,生出了些感激。

    除了诸侯宗室群臣外,今天到场的还有另一批人,那便是四夷。

    有投降大汉的归义侯们,匈奴胡侯入汉数十年,基本都汉化了。羌侯们则是刚从金城属国前来,比如烧当,先前还与旁人说说笑笑,眼下却被强大的汉军震撼得静默无言,乖乖地站在一边。

    烧当彻底相信:“看来金城汉官说的没错,大汉用来打西羌的军队,不过是九牛一毛啊。”

    还有一队是“东夷”使者,去年大将军为了弥补任弘地图上东方空缺,遣典属国使者路甲去探索扶余、沃沮、三韩、倭岛。三韩扶余等与四郡临近,入贡轻车熟路,倭岛则是首次接触。

    汉使顺利登陆,发现当地分成许多小国,习俗与百越相近,国中有王、大夫、下户、生口等不同的阶级,其实就是小部落,多者上万,少者千人,已经会使用青铜,少数甚至有铁器。初时有小国抢劫汉使路甲,结果被汉使带着百余甲士随从,一口气灭了两“国”的事……

    于是倭人畏惧,纷纷表示愿意臣服入贡大汉。

    恰逢路甲听闻大汉换了天子,料定改元必有大朝会,届时肯定需要属邦捧场啊!

    他便自作主张,转了一圈后,带了倭岛四十六“国”的使者来,路上又顺便带了马韩、辰韩、弁辰凡五十四国使者,一共百“国”来朝,真是浩浩荡荡,以至于蛮夷邸都挤不下。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皇帝又又换了。

    三韩与倭岛诸使或穿皮服,或布袍草履,衣着发式奇特,这些还处于弥生时代早期的倭人,只有村落而无城郭。自从踏上大汉土地后,村长们就没停过惊诧,来到长安好似到了梦幻之城,痴迷不已,如今更被汉军之众吓得匍匐在地。

    相较于他们,反而是西南夷那边的使者就镇定多了,毕竟与汉接触更早,不再有夜郎自大的心态,甚至连滇王、夜郎都已取消化为郡县。

    如今西南最大的是句町王,句町国曾助田广明平定了滇地叛乱,汉军在西南山峦丛林作战不利,刚开打就病死了一大堆,似乎不强。可见今日场面,句町使者决定回去后力劝句町王,好好做大汉外诸侯,莫要步了夜郎王后尘。

    外诸侯中,得以站得离皇帝车驾最近的,还是最受宠爱的西域诸邦。

    其他友邦来的是使者,西域却是诸王亲至,规格自然不同。

    以心向大汉的鄯善王尉屠耆为首,西域这次凑了三十六国整整齐齐,南北两道的各邦自不必说,西域都护府建立后,被傅介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谁不老实,脑袋可是有机会去北阙一游的。

    连汉军刚刚打服的车师、焉耆、危须,其王也在汉使“劝说”下,亲自来长安拜谒皇帝,求天子赐印绶。

    眼下诸王都暗自庆幸不已,幸好来了,否则待到春暖,这些强大的军队,兵锋指向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倒是领头的鄯善王尉屠耆一脸的自豪,迎风飘扬的汉家赤黄旗帜让他热泪盈眶,如山如林的各路大军令他忍不住手抚胸膛左侧,感受那剧烈的心跳,只昂着头,对周围的西域诸王道:

    “看啊,这便是我天汉赫赫之威!”

    ……

    长安横门之上,也有一群人正在忙碌,宽大而素白的帛绢在木架上展开,用屏风挡住城头的寒风,颜料用汤水温着勿要使其受冻,隶书于少府的“画缋之工”们,则在忙着将所见场景描绘到帛上。

    大汉的画缋之工是技艺出众的,他们创造了马王堆那些美轮美奂、想象瑰丽的帛画,又有画壁之匠将这些画雕刻到壁上,多为“车马出行”图“出猎图”。作为宫廷装饰,或者让贵族带到墓葬里去,那些汉墓壁画哪怕两千年后,依然难抹色彩。

    但今日,少府下达了一项要所有优秀画工合作的差事:将本始元年正旦振旅仪式画下来!

    这场振旅大阅兵,是大将军霍光执政十四年成果的体现,也是对诸侯四夷的示威,标志着大汉自孝武晚期中衰后的伟大复兴,除了让史官事无巨细记录在册外,还想留下些画卷,藏于天禄阁中供后人瞻仰。

    因为场面太大,所有画工们得分工,一人画一部分。

    责任最大的是描绘天子的那位,天子的车驾黄屋左纛,六骏纯白精神,位西朝东,画工要展现皇帝的年轻和修长,大裘而冕旒。与之同车的广陵王就暂且抹去不画,挪到其他位置,反正他不重要。

    而位于天子旁边的,则是大将军霍光,虽然大将军矮,但这里不能写实体现,画工用一顶高得夸张的委貌冠凸显他的存在,手捧斩蛇宝剑,站于天子右侧,位置却略略比天子还要靠前,别看他们不学儒经,但画工也是会看形势,懂春秋笔法的!

    二人占据整个帛画居中位置,至于诸侯王、百官列侯等环列左右。

    外围的空白,则由四夷藩属王、侯、使者来填补,造型各异,穿着各自邦国的特色服侍,甚至还艺术加工,让他们手里捧着,头上顶着特产,牵着骆驼,抱着孔雀,提着葡萄,相貌夸张,状似猢狲……

    而包围四夷的,则是汉家将士的长戈长戟,夹于大道两侧。

    在画上,四夷望向皇帝,身形匍匐弯曲,而皇帝和大将军光,则面朝西方,等待今日振旅仪式最后一环登场,画工们特地留了白。

    任弘明明已经回了长安,为了照顾这场仪式,又得出去十几里,带着队伍重新开进来。作为蒲类军的代表,西凉铁骑临时换了装,穿了长安府库里运出来,还带着些许漆味的崭新衣甲。

    西域诸邦的使者们踮起脚,远远能看到,骑士皆戴着飘洒红樱的兜鍪,步卒穿着黑色的两当铠,都披着绛色战袍,手持铁戟。真可谓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长戟如林,骏马如龙。

    最有特色的是他们的战马,清一色披挂上了虎纹的鲜艳的马铠,看到这一幕,西羌的归义侯们不由想起了被“河湟之虎”支配的恐惧。

    等再近一些,更能看清这支军队里,不同部曲的细节。

    比如赵汉儿的河西曲中,一些人扛着鹤嘴锄,肩膀上挂着绳索,让被他们飞檐走壁生擒的车师老王面容抽搐。

    韩敢当麾下一部分骑从头上戴着的夸张牛角盔,则叫焉耆王落泪。

    任侯爷还真当着是阅兵了。

    而一马当先的任弘,今日也披上了醒目的大红氅,正驰马带着众人,押送赵充国、韩增俘获后送回的那批匈奴右地贵族俘虏,朝天子车驾缓缓走来。

    看到那面“任”字旗,刘病已微微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待会要奏响的凯歌,是他特地挑选的。

    大将军霍光面容肃整不知作何想,或是想到了他兄长在河西、漠北之战后,也曾享受这一厚誉。

    长安城头的画工则露出了笑,在炭盆前烤了烤冻得发红的手,闭着眼睛想了想后,手持画笔,一点点勾勒,让这一幕定格在帛上。

    它未来还会被一点点雕琢,刻到砖壁里,永远留存。

    画工UU小说先绘出一匹不是萝卜的不知名战马,枣红色马昂首翘尾,右前腿抬起作行走状。

    它身上的西安侯任弘则脱了盔,束发高髻,穿着玄色铁衣,浓墨重彩,身后飘红的大氅被风所吹,伴着雪花,飞出去很远,很远!

    这一刻,任弘赫然成了除大将军和天子外,画面上第三位主角!

    任弘似乎无此自觉,只是在快到时,发号施令,让麾下众人喊出事先约好的口号,他要让不在此的赵充国老将军当主角。

    伴着太乐、上林乐府数百名乐工开始奏响的横门鼓吹,西凉铁骑数千人齐齐唱喝道: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

    ps:明天结束这一卷。

第354章 因所征以名将军

    大汉振旅之礼,是根据周代春秋古礼加以改造的,可以追溯到周武王伐殷返回宗周告庙,无非是献俘授馘,饮至大赏四个步骤。

    大部队留在城外,只任弘带着曲长屯长们,伴着凯歌入长安城,接受民众夹道欢迎,前往高庙。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要的建筑。

    也只有身为皇帝的刘病已能进去拜谒,赞飨曰:“嗣曾孙皇帝敬再拜。”然后告诉刘邦今日大汉又打了大胜仗,小子我送几个脑袋来给你尝尝鲜。

    不过就任弘揣测,刘邦若是活着,多半会对长腿胡妇和葡萄酒更感兴趣。

    最先送进庙里的是俘虏,然后是悬挂右谷蠡王先贤掸首级的白旂,和悬挂泥靡、乌禅幕须、蒲阴王、卢屠王之首的赤旂。

    至于任弘等人,则要在庙门处行饮至礼,伴着太乐、上林乐府数百名乐工开始奏响的横门鼓吹,音乐响了起来,刘病已挑的凯歌是《出车》的一段。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听上去十分正常,也很应景,但这是刘病已留的小心思。他受过系统的《诗》教育,入宫数月来闲着无事也加深了自己的五经素养,知道赋诗言志,有时候真正的含义不在说出来的部分,而在同诗之中,未言的那部分。他真正想对任弘说的是: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这简直是**裸的表白了,刘病已觉得,西安侯一定听得懂自己心声。

    然而刘病已被任弘在家时好学的外表欺骗了,任弘做事目的性太强,一门心思投在钻研《左传》上,对同是他老师河间太傅贯长卿所授的《毛诗》只粗通而已,根本不上心。若是有人直接将词唱出来还好,只听曲调的话,他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哪首。

    再加上杨恽因其父之丧未参加仪式,任弘还能问旁边的韩敢当、赵汉儿不成?

    刘病已相当于给瞎子抛媚眼。

    反倒是大将军身边的田延年真听懂了,在霍光耳边微笑低语,霍光则默默点头,却没当回事——长安是个人都知道西安侯与皇帝微时是好友,二人还能真装陌生人不成?

    除了刘病已花心思传递的诗中之意外,接下来整个过程都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剧本走,根本不存在私人谈话的空间。

    就比如刘病已与任弘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饮至时举樽念着台词,对韩增和任弘道:“今大获而归,蒲类、强弩二将军之力也夫!”

    强弩将军韩增要答:“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

    任弘也不能乱说话,只能对曰:“天子之诏也,大将军所命也,克之制也,士用命也,弘何力之有焉?”

    这就是大半天里二人唯一对话,其余时间只能用眼神交流。

    直到高庙的数军实与策勋等仪式完毕,到了下午时分,天子改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大朝会。随着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坐定,蛮、貊、胡、羌朝贡毕,又见宗室诸侯,众人依次上前,殿称万岁。

    眼看天色都快黑了,连属郡计吏都已完成了觐见,才庭中举起燎火,令太官赐食酒,西入东出,伴着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才从肃穆变得稍稍轻快起来。

    这时候,刘病已才能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找个了由头,大声问任弘道:

    “振旅之时,西安侯及将士皆高呼‘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不知是何缘由?”

    ……

    殿上群臣也想问这茬呢,却见任弘一笑,起身道:“敢告于陛下,这却是蒲类将军在石漆河一战中的事迹。”

    “臣从乌孙赶往右地,迟了数日,错过了此战,只事后听蒲类军中士卒说,时匈奴右贤王、右谷蠡王将十余万众,围我军四万骑,又令骁骑上百来挑战,皆射雕者也,大呼:‘斗来’!”

    “而蒲类将军谈笑之间不以为然,待射雕者近至数百步内,便亲操大黄弩射之!”

    任弘斟酌自己用词是否妥当,继续道:“蒲类将军发三矢,辄杀三骑,于是虏气慑,不久便败亡遁走了。今日蒲类将军在河西统帅大军,未能亲至,臣特让士卒唱其功。”

    此事让刘病已和霍光都大奇,霍光看向韩增:“强弩将军,确有此事?”

    大体上是不错,但赵充国亲操大黄弩是什么鬼?可韩增作为友军,也不好说没有,那倒成他心胸狭窄掩人之功了,只言:

    “臣的阵列距蒲类将军尚有数里,只听闻翁孙确实以大黄弩射败匈奴斗将之骑。”

    “蒲类将军……已过六旬了罢?”刘病已看向九卿,田广明起身道:

    “翁孙乃建元四年生人,如今已六十有四了。”

    “六十四尚有如此之勇,蒲类将军壮哉,真乃汉家之廉颇!”

    不止是刘病已感慨不已,连殿内不明真相的百官也喝彩起来,乖乖六十四啊,多少人这个年纪已经下不了床榻了,而赵充国还能横行大漠雪山数千里。

    他们能够想象一个白发苍苍老将,愤怒之时一手抢过要两三个人才能开动的大黄弩,连发三矢,箭无虚发的场面。

    虽然李广也曾单兵操作过大黄弩杀匈奴贵人,可那会他年纪也没赵充国这般大吧?

    “史官,还愣着作甚,快将此事,连同将士所唱记下来!”

    可怜赵充国不在场,不知自己已成了大朝会上最出风头的传奇,太史令再记上一笔,假的也成真了。

    任弘之所以不遗余力做赵吹,是有自己小算盘的。

    无他,今日他们西凉铁骑一部风头太盛了。

    振旅时他作为蒲类军代表,走在韩增前面就算了,在高庙中策勋时,祁连、虎牙、度辽三军几乎啥都没捞到,韩增也不过益封三千五百户而已,强弩一军麾下,因为没追上右贤王,也只多了一个关内侯。

    但任弘这边,除了他本人益封四千户,一口气成了六千户侯外,手下四个曲长,居然冒出来三个列侯,一个关内侯!

    辛庆忌以斩乌禅幕须、卢屠王之功,加上七战斩获两千余级,封“新阳侯”,邑八百户。

    那边赵充国年迈而勇,这边的辛庆忌,却因为跟着任弘一路大胜,一不小心成了大汉开国一百三十余年来,最年轻军功侯,为此朝廷特地为这个年轻新人挑了“新阳”作为侯国名,位于汝南郡,本是开汉功臣吕清封地,六世后因酎金案而废。

    而尴尬的是,因为辛武贤打了杨恽那一拳,被认为是争功殴打友军,遭到了赵广汉弹劾,原本因老辛出力应该能得到的关内侯就这样没了。

    老子白跑一趟而儿子封侯,不知辛武贤得知后,是否会收回将辛庆忌逐出辛家的决定。

    另一位封列侯的,便是在车师等地屡立奇功,又在第七战里,奉任弘之命擒得先贤掸的赵汉儿了。一口气封了九百户,任弘几年前的.asxs.也不过如此啊,至于侯名……

    居然封了他“堂邑侯”!

    任弘虽然在饮至时没听出来刘病已凯歌未言之意,听到赵汉儿受封侯名,哪能体会不到皇帝的用心?堂邑位于后世南京一带,放在大汉地方不算太好。刘病已大概是想要寓意赵汉儿虽为胡地归汉之人,却有张骞忠仆堂邑父一般的忠恳吧,反正汉武时的堂邑侯一系已经除国好几十年了。

    而韩敢当、张要离两位曲长,斩首足够,可惜没能斩擒匈奴小王,只得了关内侯,韩敢当食五百户,张要离食三百户,眼下都得以登殿,辛庆忌年纪小有些羞涩,张要离没想到有今天,颇为局促,赵汉儿则抬头看着画屋朱梁,玉阶金柱愣愣出奇。

    唯独韩敢当,竟有大将风范,对未央宫里的样式见怪不怪,他在任弘家吃白饭期间,没少跟他未央、上林转悠。而未央宫现在的主人刘病已,微末时可没少与他闲聊饮酒呢,而皇帝的丈人许广汉,更是经常在西安侯府喝醉,由韩敢当背回去好几次。

    所以韩敢当面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振旅仪式折腾一天,他可是饿坏了。

    前殿的群臣诸侯就没老韩这么好的胃口了,他们为任弘以一部之众,立了如此大功而惊讶。都在暗暗议论,说上一个能带着属下立功,一次封几个列侯、关内侯的将领,也就卫青、霍去病,勉强算上李广利三人而已。

    这三位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有人言,眼下任弘相当于河南之战的卫青,河西之战的霍去病。

    换言之,可以立山头了……

    “也怪我,打得这么好作甚?”

    任弘不由暗暗埋怨自己,在西域打兴奋了没收住。蒲类、强弩两军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都尉,西域都护傅介子那边,虽然也立了大功,但功劳多积到老傅头上,一口气益封三千五百户。

    他手下的曲长们都差了点功劳,常惠、冯奉世、郑吉、孙千万都没捞到关内侯。

    唯一比任弘高的,就是作为主将,加封五千户的赵充国了。

    所以任弘努力想要让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赵充国身上,并造成一种假象:

    我任弘,只是赵老将军山头上的一株小树苗啊!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任弘努力吹嘘赵充国时,却有人站出来,继续将任弘架在火上烤了。

    却是新任丞相的蔡义,他将任弘七战七捷的功劳又说了一遍,提议道:“陛下,西安侯弘有功于国,当拜予将军之号,以示舍爵策勋。”

    “臣附议。”

    霍光起身跟进,这是预定好的程序,就任弘所知,两府那边早就通过此议了,大将军也没意见,只差让皇帝定下一个杂号将军的名称。

    “可。”刘病已笑着,作为今日一个重要环节,拜将军的诏书他早就准备好了,便要让尚书令念。

    将军之称古已有之,以将军称呼“一军”的统帅,这意义至今也没有太大变化,而在西汉,将军之号还不像东汉那般区分严格,只分为两种。

    一是大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称为“重号将军”,后来因为卫青、霍去病的缘故,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皆可开府,也并入了重号之列。

    除此之外的其他将军名号,则统称为“杂号将军”或“列将军”。

    按照大汉近二十年来的朝堂默契,身为重号将军,基本板上钉钉能进入中朝。杂号将军则不一定,但也意味着在战争中,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一军,再不用给人打下手了!

    所以能得到一个将军号,不止是荣誉,也代表兵权和话语权。

    至于命名法则,其实并无惯例,或来源于他所统领的兵种,比如轻车将军、楼船将军。或因所征以名将军也,比如贰师将军,度辽将军,蒲类将军。甚至还文成将军、五利将军这种装神弄鬼的奇怪东西也混了进来。

    甚至还有虎牙将军这种不知何故的。

    总之在西汉,杂号将军的命名就一句话:皇帝开心就好,想咋叫,就咋叫。

    尚书令已经展开诏书要读了,而任弘出列坐于庭中待诏,他今天从未如此激动,或者说忐忑过,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记得先前与刘病已各言其志时,他曾说过,想要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去征那遥远的葱岭以西。

    如今这想法是没戏了,可别出于情怀,将这名号给自己了!

    “别这样,我不想做征西将军,我是大汉的忠臣啊!”

    任弘只在心中暗暗祈祷,却听尚书令念道:

    “自有汉以来,多因所征以名将军,故孝武时有浮沮将军,匈河将军。今有西安侯弘,西征右地,救乌孙,降车师等三国,斩匈奴一臂,携名王首级而归。”

    “完了。”一听用的是这个命名原则,又是征又是西的,任弘只觉得呜呼哀哉。

    谁料尚书令话音一转:“然诗云,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戎车既安,如轾如轩。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故于四夷,先征而后安也,西安侯弘一征永逸,使西域安宁,故拜为……”

    “安西将军!”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55章 世界是你们的(第六卷完)

    深夜时分,大朝会圆满结束,群臣兴尽而归,刘病已也回到了温室殿。

    虽然在太皇太后上官氏搬去长乐宫后,许平君现在是未央宫唯一女主,但她的名分只是婕妤,未能参与大朝,只远远听着那边十分热闹。

    “确实如此。”

    刘病已坐在阶上,与妻子说起今日的见闻来:“钟磬并作,小黄门吹三通,谒者引公卿群臣以次入,群臣诸侯贺寿后。”

    前殿下的广场周旋容万人,当真是举朝同庆,规模较他即位典礼发多了。

    “之后又作九宾乐,杂耍的艺人扮作瑞兽,在庭中舞蹈,安息的幻术师到大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作跳跃喷水状。”

    “又用两个丝绳系在柱子之间,相距数丈,西域舞女在绳子上行走,相对舞蹈,当她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彼此轻柔矫捷地擦肩而过,又能单脚独立在绳子上。更有身体柔软的倡优,弯曲身体,藏身在斗拱之中。”

    遥远西方的魔术杂技在孝武时传入大汉,为宫廷生活添加了许多色彩。一时间钟磬并作,倡优歌舞,上演盛大的魔术杂耍,更有吐火、吞刀、玩蛇、驯兽的表演。

    诸侯王和四夷西域的国王和使者们,看到这样辉煌绝伦的表演,都目瞪口呆,折服于天朝的强盛和富有,再呼万岁。

    直到今日,刘病已才真切感受高皇帝那句话:“吾乃今日方知皇帝之贵也!”

    过去他连作为宗室旁观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能坐于君榻之上,实在是令人恍惚。

    “陛下与西安侯说上话了么?”许平君最关切这一点,低声询问。

    刘病已收起了笑,摇了摇头,一整晚都没找到私下交谈的机会啊,幸好已通过那首《出车》交流过了。

    这种感觉确实很奇怪,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像极了他与许平君未婚时,在掖庭井边偷偷幽会时的感觉:明明掖庭里所有人,包括许广汉夫妇都知道他们关系,却又得故意保持距离,假装不熟,生怕做得太多被棒打鸳鸯。

    真是又挠心,又刺激。

    前殿那边的灯火,渐渐暗淡下去了,从今日开始,便是本始元年,属于他的年号,属于他的时代!

    但一些事,也让刘病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仍不过是大将军的傀儡。

    他暗道:“我为西安侯挑的将军号,分明是‘征西将军’,却被大将军提议,改成了‘安西’。”

    刘病已当然只能同意,事后便仔细琢磨尚书台拟定的拜将诏书中那句诗的含义。

    “先征而后安也。”

    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任何一个改名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刘病已隐隐能察觉到,大将军要在国策上,进行改变了。

    孝昭皇帝第一个年号是“始元”,那六年里,大将军一板一眼履行轮台诏,顺应民意,让大汉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又开盐铁之会,屁股似乎坐到了儒生那边,博得舆论称颂。

    而第二个年号是“元凤”,干掉政敌后,大将军暴露了他的真正目的,仍是孝武之策的忠实执行者,国策开始收紧,后三年更是不顾儒生反对,大力经营西域。

    而只有一年的“元霆”就更不必说了,撇去废帝的意外,先平西羌,又征右地,靠着赵充国的老当益壮、任弘的果决敢为,一举完成了孝武、张骞五十年前制定的断匈奴一臂战略!

    此事虽大振人心,大汉似乎完成了复兴,但孝昭时代积蓄的钱粮马匹,也消耗大半。

    “征之,安之。”

    刘病已摸着怀中,他从小就戴在怀里的身毒宝镜,觉得自己领会了霍光改任弘将军号的深意:

    “看来本始年间,大汉不会有大的征伐,而要开始休养生息,保境安民了!”

    ……

    而任弘也已回到尚冠里中,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杨家拜谒致哀,他初入长安时,杨夫人司马英没少照顾帮忙。

    杨家儿子很多,长子杨忠继了杨敞爵位,作为孝子,身披粗麻的杨恽这会站在门口迎来致哀的宾客,不似平日那般嬉皮笑脸,难得垂着头默然不对,只老老实实作揖。

    以任弘对杨恽的了解,他不笑,就已经是极度伤心了。

    但看到任弘后,杨恽用一种方式来告诉任弘,他无大碍。

    “未央宫已为先父定了谥号,谥为‘敬’。”

    “夙夜警戒曰敬,先父确实是日夜惶恐,生怕摊上事,他这性子,能做到丞相封侯善终,已是大幸。”

    吐槽完死鬼老爹,他抬起头,看着任弘道:

    “听说西安侯被拜为安西将军?”

    杨恽消息倒是灵通,任弘颔首,杨恽却促狭地说道:“那往后该称君为’任西安‘还是’任安西’?”

    反正都有这两字,你叫我任老西或任小安算了。

    看他这样,任弘倒是放心了,只在杨恽耳边低声道:“等子幼服完丧,正好有件大事,要君相助!”

    ……

    这正旦的大好日子,霍光却仍在尚书台处置积压的各郡奏疏,只在困乏时走台阁,遥望位于龙首山上的巍峨前殿。

    随着大朝会结束,连宫人女婢们都收拾完退下,未央宫彻前殿底黑了下来。

    刘病已或许会觉得今日的大朝新鲜有趣,而霍光,却是见怪不怪,从他入宫为郎至今近四十年,类似的热闹,早就看过无数次了。

    他经历过改制之前,按照颛顼历,在十月初一举行的大朝会,第一次参与时,许多老臣尚在,公孙弘、兒宽儒雅;东方朔、枚皋滑稽;赵禹、张汤定令;石建、石庆笃行;汲黯、卜式质直;真可谓群士慕向,异人并出。

    那一夜,司马相如更进献了《大人赋》欲以讽谏孝武求仙,然而适得其反,惹得武帝大怒。

    霍光也经历过漠北之战后,兄长霍去病载誉而归,于城外振旅凯歌,于高庙饮至策勋,不但本人益封五千八百户,手下更一口气出了四个列侯,一个关内侯。

    而大将军卫青虽击破伊稚斜单于,却斩首不足而无大赏,手下亦无封,可以说一无所获。看着侄儿与自己平起平坐,同居大司马之位,面上笑着,心里恐怕有些落寞吧。

    霍光更无法忘记太初二年,那一年,孝武皇帝已经完成了他一生中几乎所有的丰功伟业--改革财政、罢黜百家、北逐匈奴、平定西域。太史令司马迁等所改订新历法终于完成,大汉弃用了水德,改奉土德,色尚黄。寅月,也就是一月,被定为正月。

    大张旗鼓的改制,是为了终结旧时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汉家亦然。如此便可继二代之统,让孝武皇帝昭配天地。

    太初二年的正旦大朝会,也是空前绝后的恢弘,较之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延年奏乐,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群臣也兴奋地谈论着刚刚出发征讨大宛的李广利能否在过年前获胜而归……然后到了第二年,事情就急转直下。

    过去的时代,毫无疑问是属于孝武皇帝,属于卫青、霍去病等人的,霍光是那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见证者,默默执虎子的小侍中。

    而今夜,在安息幻术师喷火时,霍光忽然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昔日,再放目望去,前殿上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乎全换了个遍,一个个消失不见,只剩下嘈杂的话语在殿内回响。

    休说孝武时代的老臣,就算与他同龄的司马迁、李陵、上官桀、金日磾等人,或病死、或降敌,或被霍光亲手干掉。

    再看向皇榻,曾经武帝的位置,坐着位年轻的皇帝,刘病已已是孝武的曾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代人了么?

    而取代了卫、霍,赢得满朝瞩目,在席间侃侃而谈的,是英姿勃发的任弘,他就像冉冉升起的新星,难以阻止。

    就在那一刻,霍光身体和内心的疲倦同时浮现,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可没有赵充国那般健康。

    衰老的忧虑在他心中闪现,霍光一下子理解漠北之战后,卫青的心情了。

    一切辉煌的宴饮,到头来,终究是曲终人散尽啊,只有到了年纪才能领会。

    “欢乐尽兮忘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霍光不由长叹。

    孝武皇帝不愿意承认这点,想要求仙长生不死,最终却越陷越深,落得妻死子亡,梦想中的太初盛世,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关东二百万流民,天下虚耗凋敝,还是靠霍光收拾了烂摊子。

    他呢?他又要如何面对这必将到来的事。

    不管是新天子还是任弘,都朝气蓬勃,还谦虚谨慎。即便不愿意承认,但霍光知道,未来,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

    但那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至少现在,仍是属于他,霍光的时代!

    离开未央宫后,霍光对他那条忠心耿耿的猎犬,下达了追逐狡兔的命令:

    “子宾,准备动手罢!”

    ……

    ps:第六卷《将军三箭定天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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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