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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6章 罪恶王冠

    冀州刺史部是大汉各州中,王国最多的一处,共有三郡七国,赵国、中山国、清河国、广川国、平干王、河间国、真定国这些王国错落分布,因为多是膏腴之地,人口密集,合计两百多万。郡则只有常山、魏郡、巨鹿三个,显得干小而枝大。

    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春三月,已是夜漏半刻时分,巨鹿城中郡府却灯火通明,郡吏窃窃私语,透露着不安的气息。

    已经调任大鸿胪的田延年纵马抵达郡府,冀州刺史和御史中丞于定国连忙迎了过去。

    “下吏等拜见阳城侯!”

    田延年已经封了侯,今年一月时,皇帝刘病已论定策功,

    鸿胪、丞相长史、御史丞、廷尉正会合惩治钜鹿,遂为拥立定策群臣进行封赏,以河北、东武阳益封霍光一万七千户!霍光立刻成了两万户侯,张安世加万户,丙吉、苏武等在立帝时提议刘病已者为关内侯。

    而在废立时十分抢眼的田延年,也得了“阳城侯”之封。

    但他不太喜欢这封号,田延年一心想做霍氏的侯,对刘汉的不感兴趣,眼下只与众人见礼,问道:“广川王与其王后已被内史看住,诸君审问得如何了?”

    御史中丞、丞相长史、廷尉正、冀州刺史等面色凝重,他们隶属于不同机构,如今却奉皇帝与大将军之命,前来冀州治狱,已如同后世三司会审,自然是大案。

    而案情也不复杂,经过对广川王郎中令、从官、奴仆的连日审问,广川王刘去的罪行,已经水落石出了。

    于定国将案件的爰书奉上,说道:“据众人供认,广川王罪状有三。”

    “其罪一,与广川王后阳成昭信合谋,杀害姬妾王昭平、王余地、陶望卿、陶都、荣爱等十四人。”

    这是骇人听闻的杀害妻妾案,经过审讯,于定国等发现,刘去在去年杀害嫔妃王昭平、王余地并挫骨扬灰,只是他罪恶的开始。

    田延年看着爰书,刘去之恶连他都有些吃惊,还真是小瞧这厮了。

    就比如其姬妾陶望卿,被说成是与郎卫**,遂被刘去惩罚,带着诸姬妾进行公审,剥光了陶望卿的衣裳,强迫诸姬手持烧红的烙铁灼烫陶望卿。

    “奴仆供认,陶望卿不甘痛楚逃出,投井自尽死,尸体被阳成昭信捞出,以木桩钉入其下阴中,割去鼻唇,断掉舌头。”

    “而广川王也参与其中,与阳成昭信一同持刀刃,将陶望卿尸体肢解,放进大镬中,取来桃木灰毒药一起烹煮,欲使其灵神俱灭。又召诸姬都来观看,连日熬煮直至完全化为肉糜,因陶望卿之母讨要其尸体,便杀死奴婢毁容送出宫,为陶母发觉尸体并非其女,又杀陶母灭口。”

    “事情是一月初,从长安回到广川国后所为。”

    或许是杀妾上了瘾,到了二月份,刘去和阳成昭信又开始凌虐宫中人,这次轮到另一位姬妾荣爱。

    “荣爱为阳成昭信所诬,唯恐步了陶望卿后尘,遂投井,救出来时未死,惨遭拷打。她只能自诬与医通奸,于是被刘去缚于柱上,烧红热刀,灼溃荣爱双目,又生割两股,将铅烧到融化成水,灌入其口中。荣爱死,肢解其尸体埋于荆棘。”

    这只是冰山一角,经过审讯,刘去十多年里虐杀的姬妾,共有十四人,加上被殃及的奴仆宫婢家眷,则有上百之多,对外只说是自杀。

    一个两个还说得过去,连续十几名姬妾自杀,很难不惹人怀疑,刘去的罪行终有暴露的一天。

    于定国是吏子出身,他的父亲是东海郡著名的清官循吏,当地百姓甚至立了“于公祠”,而于定国从小学习律令,从基层做起,任过狱史、郡决曹等官职,后补廷尉史,处理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就算是最恶毒的贼人,也远远不及刘去与阳成昭信,逆节绝理至极,这二人做夫妻真是绝配,只是惨了他的姬妾们。

    “其罪二,杀害广川王太傅父子。”

    于定国奉上第二卷审讯爰书:“广川太傅曾撞见刘去令倡优**杂坐于宫中,遂弹劾拘囚倡优,擅入殿门,并告与内史,遂顺藤摸瓜,查出陶望卿、荣爱被杀之事。刘去骇然,竟派人刺杀了太傅父子二人。”

    而内史也惊觉此事,上报长安,这才引来了大鸿胪牵头彻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那表面尊贵的王冕底下,潜藏着如此深厚的罪恶。

    相比于这两桩罪,刘去的小爱好盗墓,反而不太引人注目了。

    但于定国仍审出了一件事,破解了几年前的一桩关中迷案。

    “刘去在位十余年,聚集无赖少年,将国内冢藏,一皆发掘,周时与春秋古墓,几无幸免,内史禀报,说其王宫中找到了密室,装了不少商周古物。他不止挖过晋国、赵国、魏国诸公子贵人的墓,其手下郎卫供认说,多年前,刘去在关中参加元凤元年大朝会时,路过安陵附近的袁盎冢,遂于夜深人静之时掘之!”

    袁盎是文景时的重臣,名望极高,有”丝公“之称,最后死于梁孝王刘武不得继皇帝位后,气急败坏的刺杀。

    刘去身边就带着一群盗墓贼,提前派人看好位置风水,路过时借着诸侯王身份掩护,进行掘冢昨夜,这是他除了残杀姬妾外的爱好。

    不过挖出来后,发现袁盎清廉,以瓦为棺椁,器物都无,唯有铜镜一枚。这桩案子当年震动了长安,于定国也参与其中,却却未能找到盗墓者,遂不了了之,没想到罪犯就是刘去啊!

    事情到这一步,虽然众人都感慨刘去之行如此逆悖,但既然审出来了就好办,只需要将爰书往长安一报,等着抓人就行,按律令,刘去必死无疑。

    “除非天子念在同宗之情,饶他不死。”

    田延年露出了笑,虽然他对大将军非但不处置张安世,反而举荐安世为车骑将军十分不解,让他有开府之权,权势仅次于霍氏,纵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但也太过了吧。

    不过对刘氏诸侯动手,倒是田延年极力支持的。虽然景、武两代削了又削,但关东诸侯还是太多了,尤其是这冀州,三个郡被七个王国包围,还有26个侯国,大多数是王子侯。

    在田延年看来,诸侯王是戴着王冕的大猪,王子侯是小猪,全州每年钱粮大多喂了这群猪,若用来养兵,都足以支持幽冀数万骑出塞了。

    所以田延年来就要干一票大的,可不止盯着广川王一人!

    他说道:“广川王之案虽破,但接下来,还有一些人,要曼倩好好审讯啊。”

    这倒是离开长安时不曾安排的事,于定国接过名录后大吃一惊。

    上面是绣衣直指使者查到的一桩桩罪状:清河王刘年与妹通奸生子,犯下了禽兽行,其弟修故侯刘福藏匿群盗,劫掠商贾;赵国的两个王子侯朝侯、易安侯杀人、酎金少四两;中山靖王的两个曾孙,乘丘侯与后母**,安郭侯藏匿逃犯。

    好家伙,田延年这是要带着他们,一口气要撸掉两个诸侯王,四个王子侯?当年主父偃奉命查处诸侯,也不过如此吧,而他的下场不太好啊。

    于定国有些迟疑:“大鸿胪,吾等此来不是只办广川王一案么?”

    田延年笑道:“诸吏难得来冀州,自然要将此地诸侯王子侯冗罪一并清了,难道还知而不查,留着他们害人么?放心,我已往长安上疏,天子和大将军定会允许!”

    他有自己的打算,抓着诸侯错处将其逮捕除国,有利于让长安加强集权,为空空如也的国库添加一大笔收入,早日补上去年征战的缺口。同时田延年以为,此事也能让皇帝难做。

    碍于同宗之情,天子一般是不会下令杀死诸侯的,或削县,或远迁。但像刘去这种最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舆情,可若是杀了,又会被天下诸侯视为薄情寡恩。

    不管杀或不杀,都会惹得部分人不满。

    “小皇帝恐怕要犯难喽。”田延年心中暗暗冷笑。

    而在准备一口气将冀州的诸王国干掉几个,让天下刘姓震恐外,田延年还关切着另一件事。

    等安排好公务,回到馆舍时,一名他豢养的死士已等待多时,向田延年禀报了他奉命监视那人的消息。

    “君侯,安西将军任弘离开青州了。”

    任弘一月份拜安西将军后,便很快告假离开了长安,先是去右扶风为任安祭扫,又去河间国拜会他的老师贯长卿,接着前往上次没去成的西安侯国,巡视了府邸,买了一大片田地,而后带着其妻、子在临淄城玩乐,到胶东观海。

    真闲暇啊,田延年抚着须,此子也很识相,主动之国告假,远离长安也就远离了麻烦,只沉溺于美妻弄儿,四处玩乐,这是显示他无野心,也不会助皇帝对付大将军么?

    田延年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果然,死士说的下一件事,引发了他的关注。

    “近日西安侯又离了西安县,带着仆从去济阴郡汜水附近,在各县询问造访,最后找到了一个做农官的斗食小吏。”

    田延年立刻警觉了起来:“斗食?什么小吏能让堂堂安西将军亲往寻觅,他叫何名?”

    “那人叫‘汜胜之’!”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57章 大汉农业不发达

    大汉从建国初始便极其重农,汉文帝曾多次下诏强调:“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故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农事,在朝则为大司农,在郡上则是田曹、劝农掾史,相当于农业厅;县里为田啬夫,相当于县农业局;最后落实到乡里,则是“力田”,相当于生产大队。

    济阴郡劝农掾史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费尽心思地知道某个小力田的名,搜刮其事迹,只为向西安侯做介绍。

    “敢告于君侯,那氾胜之是元霆元年才被推举为‘力田’的。”

    在前往氾水乡的路上,在亭舍休憩时,劝农掾史小心翼翼地向任弘说起他从底下临时打听来的事。

    “这氾胜之一家世代务农,其祖父、父皆曾做过力田,在氾水乡小有名气,下吏也听说过其种瓠子的事迹。”

    任弘颔首,瓠子就是葫芦,除了吃外,还是制瓢的重要材料,但此物既不耐旱又不耐涝,想要种好可不容易,而济阴的瓠子是最出名的。

    “氾胜之想出一法,将多粒瓠子种种在一起,等种子发芽,葫芦藤长到半尺后,把多条茎用绳子缠绕,以泥封住。数日后,各茎已长到一起,留其最茁壮者,其余掐掉。说来也奇,结出来的瓠子极大,百姓大喜,以为氾胜之不亚其大父、父,故虽才二十余岁,却被推举为力田。”

    “原来这么年轻。”

    任弘了然,看来这氾胜之也是个长寿种啊,但为何历史上大器晚成,一直到成、平才显名呢?莫非是因为农事繁琐而磨人,成效慢的缘故?

    他在劝农掾史陪同下,行走在济阴郡府定陶南面,一条名为氾水的河流旁,这地方其实任弘来过一次,去年奉霍光之命来迎刘贺时,离开昌邑国途经此地。

    可惜啊,如今昌邑已经除国,更名“山阳郡”,阿贺也拖儿带女,去蜀郡严道软禁。任弘记得他爱吃铜锅涮肉,希望能坚持下去,未来或许会被火锅业奉为祖师爷呢!虽然眼下蜀地嗜好的是甜味。

    上次来去匆忙,未来得及细观,如今再来,又值春耕时期,才能感受到济阴这“天下之中”的称谓不虚。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人多时,他们都得统统站到道左,让任侯爷的车驾先行。

    远眺河流两岸,更见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任弘一路询问劝农掾史,诸如济阴有多少人口,多少耕地,每年田租能收多少?

    方知全郡九个县,竟有口数一百三十多万,平均下来,一个县的人口,顶四个敦煌郡!以人口密度而言,恐怕已与长安、五陵差不多,而人均耕地,只有可怜巴巴的十亩。

    劝农掾史道:“户口大多集中在郡南,郡北人少,地也少,孝武时,河决瓠子二十年,将几个县全冲了,至今未能恢复如初。”

    正因这个缘故,济阴郡每年得从外面购买粮食,才能足全郡百姓之用,幸好定陶是关东的商业中心,鲁梁宋魏的大宗粮食汇集此地贸易。

    只济阴一郡人多地少,尚能从外面购粮,可若是关东普遍如此,该如何是好?

    任弘在长安时从大司农处打听过,如今大汉有八百万顷登记在册的土地,却有五千多万人口,还在不断增长,平均下来,一顷地要养活7个人。

    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

    而大多数地的亩产,只在“中”的程度,大汉耕地勉强能养活这么多人,再多就溢出了。更别说经过百年兼并,大多数的耕地,已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普通农夫的生计,注定比平均值更加艰难。

    按照后世的说法,大汉已经快要掉进“马尔萨斯陷阱”里了,即拥有的农田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人口,尤其在关东已有明显征兆:溺婴风气盛行,失地农夫沦为流民奴婢,人口和粮食的平衡正一点点被打破。

    最后的结果任弘知道,王莽试图用禅让改制来解决这一问题,结果彻底失败,最终平衡的弦彻底崩断,一场“再造炎汉”的轰轰烈烈战争让人口降下来,重新分一次蛋糕,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这是从西汉开始,许多朝代总跳不出去的陷阱,尤其是明清,结结实实踩了进去。

    天坑就在前方不远处,这是比匈奴更加可怕难缠的敌人,作为知后世事的向导,任弘想引着大汉绕过去、

    而纵观古今,能避免马尔萨斯陷阱的国家,无非是三板斧:对外贸易、殖民和技术革命。

    一句话,将蛋糕做大。

    虽然济阴郡能通过定陶的大宗谷物交易补充粮食,但对外贸易是别想了,大汉周边尽是蛮夷戎狄,文明程度落后于汉,甚至连谷子都不种,这条叉掉。

    移民拓殖是个好办法,远的地方不说,除了关中、关东人口拥挤外,光是大汉十三刺史部内,交州、扬州、荆州南部、益州南部、凉州、幽州都是地广人稀。

    官府组织的移民从孝武时就没停过,但主要集中在新秦中和河西四郡。河西西域是战略要地,却无法养活太多人口,距离关东又远,反而是南方的荆扬之地,可以容纳大量人口,水稻它吃起来不香么?

    只是汉人厚土重迁,移民非一朝一夕可成,迁走的人永远是小部分,大多数人,依然要靠祖祖辈辈传下来那些少得可怜的土地过活。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农业革命啊!”

    其实大汉在孝武时已经爆过一次农业革命了,赵过推广了代田法和牛耕,还在关中大修沟渠,让一些地方亩产达到了四石。但关中是特殊的,大多数地方没有那么好的水利条件,养不起牛的小农之家,亩产仍在一两石徘徊,相较于战国竟没啥进步。

    虽然大汉农业与周围西域、西南夷横向对比很出众,可在历史上纵向比,又极不发达。

    这便是任弘费心思找氾胜之的原因,在历史上,此人将引发大汉第二轮农业革命,并写下中国最早的一部农学专著《氾胜之书》。

    任弘虽有些点子,前世却没种过地,理论不等于实践,只靠拍脑袋搞农业注定会闹大笑话,他需要一个动手能力强的农业专家帮忙。

    如此想着,他们已进入了氾水乡,劝农掾史原本提议让西安侯留在郡府,他派人去将氾胜之召来。但任弘却要亲自去氾水乡瞧瞧,因为他听说,氾胜之最近在做一件事。

    到了氾水乡,询问氾胜之何在时,乡人都给出了一致的答案:

    “跟着气味,往最臭的地方走,便能找到氾力田!”

    ……

    作为最基层的农官,力田职责有二,一是劝勉农桑;二是以身作则,推广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当年赵过在推广铁犁牛耕及代田法时,朝廷便由“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

    所以和郡县农官不同,力田必须是公认的善田模范,经常亲自扑在第一线。

    光从这点上看,氾胜之无疑是个合格的力田,任弘他们找到此人的地方,是乡邑旁臭气哄哄的大粪塘边。

    “氾力田让乡人将多余的人矢牛马粪都扔到此处,说是要制熟粪。”

    领路的老农说话也不讲究,笑呵呵地说道:“氾力田说,人喜欢吃熟食,庄稼也一样,生粪吃下去不如熟粪美啊!”

    这话说得,劝农掾史和县田啬夫脸都绿了,他们刚吃过朝食好不好!任弘倒是不以为忤。

    他身旁同行的是吕广粟,昔日在破虏燧的袍泽,被匈奴围攻瘸了条腿,后来任弘将他一家都接了过来,安置在西安侯国,闲暇时照看下庄园。

    吕广粟倒是不愿意吃白饭,他也是个老庄稼把式,兢兢业业为任弘经营侯国的庄园。只可惜天分终究差了点,任弘说一他就做一,却想不到二。

    眼下来到这粪塘边上,见粪肥和一些植物在里面堆积,沤制腐熟,吕广粟面露惊讶:“与君侯在白鹿原、侯国庄园里让吾等刨的积粪池一模一样啊,这么快就传到此处了?”

    氾胜之其实才是沤肥真正的发明者,熟粪这个概念是从他才有的,这就是大汉的金坷垃啊!

    这便是任弘的借口:“正是听说济阴郡也有人制熟粪肥田,这才来看看。”

    但这并不是任弘今日来此的重点,因为他听县田啬夫说,氾胜之在做另一件事,一件纵是穿越者,若不在地里埋头十年,也决计做不成的事。

    这时候,田啬夫已捂着鼻子过去,将在田地里忙活指点的氾胜之唤过来了。

    力田一般年纪比较大,老农老圃方能为之,可氾胜之确实很年轻,恐怕三十不到,身材高大,而等他有些诚惶诚恐地过来拜见大名鼎鼎的西安侯时,任弘也看清了其相貌。

    是个粗手粗脚,浓眉大眼的小伙,脚上穿着方便干活的草履,而任弘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

    “这氾胜之,长得好黑啊!”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57章 大汉农业不发达

    大汉从建国初始便极其重农,汉文帝曾多次下诏强调:“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故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农事,在朝则为大司农,在郡上则是田曹、劝农掾史,相当于农业厅;县里为田啬夫,相当于县农业局;最后落实到乡里,则是“力田”,相当于生产大队。

    济阴郡劝农掾史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费尽心思地知道某个小力田的名,搜刮其事迹,只为向西安侯做介绍。

    “敢告于君侯,那氾胜之是元霆元年才被推举为‘力田’的。”

    在前往氾水乡的路上,在亭舍休憩时,劝农掾史小心翼翼地向任弘说起他从底下临时打听来的事。

    “这氾胜之一家世代务农,其祖父、父皆曾做过力田,在氾水乡小有名气,下吏也听说过其种瓠子的事迹。”

    任弘颔首,瓠子就是葫芦,除了吃外,还是制瓢的重要材料,但此物既不耐旱又不耐涝,想要种好可不容易,而济阴的瓠子是最出名的。

    “氾胜之想出一法,将多粒瓠子种种在一起,等种子发芽,葫芦藤长到半尺后,把多条茎用绳子缠绕,以泥封住。数日后,各茎已长到一起,留其最茁壮者,其余掐掉。说来也奇,结出来的瓠子极大,百姓大喜,以为氾胜之不亚其大父、父,故虽才二十余岁,却被推举为力田。”

    “原来这么年轻。”

    任弘了然,看来这氾胜之也是个长寿种啊,但为何历史上大器晚成,一直到成、平才显名呢?莫非是因为农事繁琐而磨人,成效慢的缘故?

    他在劝农掾史陪同下,行走在济阴郡府定陶南面,一条名为氾水的河流旁,这地方其实任弘来过一次,去年奉霍光之命来迎刘贺时,离开昌邑国途经此地。

    可惜啊,如今昌邑已经除国,更名“山阳郡”,阿贺也拖儿带女,去蜀郡严道软禁。任弘记得他爱吃铜锅涮肉,希望能坚持下去,未来或许会被火锅业奉为祖师爷呢!虽然眼下蜀地嗜好的是甜味。

    上次来去匆忙,未来得及细观,如今再来,又值春耕时期,才能感受到济阴这“天下之中”的称谓不虚。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人多时,他们都得统统站到道左,让任侯爷的车驾先行。

    远眺河流两岸,更见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任弘一路询问劝农掾史,诸如济阴有多少人口,多少耕地,每年田租能收多少?

    方知全郡九个县,竟有口数一百三十多万,平均下来,一个县的人口,顶四个敦煌郡!以人口密度而言,恐怕已与长安、五陵差不多,而人均耕地,只有可怜巴巴的十亩。

    劝农掾史道:“户口大多集中在郡南,郡北人少,地也少,孝武时,河决瓠子二十年,将几个县全冲了,至今未能恢复如初。”

    正因这个缘故,济阴郡每年得从外面购买粮食,才能足全郡百姓之用,幸好定陶是关东的商业中心,鲁梁宋魏的大宗粮食汇集此地贸易。

    只济阴一郡人多地少,尚能从外面购粮,可若是关东普遍如此,该如何是好?

    任弘在长安时从大司农处打听过,如今大汉有八百万顷登记在册的土地,却有五千多万人口,还在不断增长,平均下来,一顷地要养活7个人。

    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

    而大多数地的亩产,只在“中”的程度,大汉耕地勉强能养活这么多人,再多就溢出了。更别说经过百年兼并,大多数的耕地,已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普通农夫的生计,注定比平均值更加艰难。

    按照后世的说法,大汉已经快要掉进“马尔萨斯陷阱”里了,即拥有的农田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人口,尤其在关东已有明显征兆:溺婴风气盛行,失地农夫沦为流民奴婢,人口和粮食的平衡正一点点被打破。

    最后的结果任弘知道,王莽试图用禅让改制来解决这一问题,结果彻底失败,最终平衡的弦彻底崩断,一场“再造炎汉”的轰轰烈烈战争让人口降下来,重新分一次蛋糕,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这是从西汉开始,许多朝代总跳不出去的陷阱,尤其是明清,结结实实踩了进去。

    天坑就在前方不远处,这是比匈奴更加可怕难缠的敌人,作为知后世事的向导,任弘想引着大汉绕过去、

    而纵观古今,能避免马尔萨斯陷阱的国家,无非是三板斧:对外贸易、殖民和技术革命。

    一句话,将蛋糕做大。

    虽然济阴郡能通过定陶的大宗谷物交易补充粮食,但对外贸易是别想了,大汉周边尽是蛮夷戎狄,文明程度落后于汉,甚至连谷子都不种,这条叉掉。

    移民拓殖是个好办法,远的地方不说,除了关中、关东人口拥挤外,光是大汉十三刺史部内,交州、扬州、荆州南部、益州南部、凉州、幽州都是地广人稀。

    官府组织的移民从孝武时就没停过,但主要集中在新秦中和河西四郡。河西西域是战略要地,却无法养活太多人口,距离关东又远,反而是南方的荆扬之地,可以容纳大量人口,水稻它吃起来不香么?

    只是汉人厚土重迁,移民非一朝一夕可成,迁走的人永远是小部分,大多数人,依然要靠祖祖辈辈传下来那些少得可怜的土地过活。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农业革命啊!”

    其实大汉在孝武时已经爆过一次农业革命了,赵过推广了代田法和牛耕,还在关中大修沟渠,让一些地方亩产达到了四石。但关中是特殊的,大多数地方没有那么好的水利条件,养不起牛的小农之家,亩产仍在一两石徘徊,相较于战国竟没啥进步。

    虽然大汉农业与周围西域、西南夷横向对比很出众,可在历史上纵向比,又极不发达。

    这便是任弘费心思找氾胜之的原因,在历史上,此人将引发大汉第二轮农业革命,并写下中国最早的一部农学专著《氾胜之书》。

    任弘虽有些点子,前世却没种过地,理论不等于实践,只靠拍脑袋搞农业注定会闹大笑话,他需要一个动手能力强的农业专家帮忙。

    如此想着,他们已进入了氾水乡,劝农掾史原本提议让西安侯留在郡府,他派人去将氾胜之召来。但任弘却要亲自去氾水乡瞧瞧,因为他听说,氾胜之最近在做一件事。

    到了氾水乡,询问氾胜之何在时,乡人都给出了一致的答案:

    “跟着气味,往最臭的地方走,便能找到氾力田!”

    ……

    作为最基层的农官,力田职责有二,一是劝勉农桑;二是以身作则,推广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当年赵过在推广铁犁牛耕及代田法时,朝廷便由“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

    所以和郡县农官不同,力田必须是公认的善田模范,经常亲自扑在第一线。

    光从这点上看,氾胜之无疑是个合格的力田,任弘他们找到此人的地方,是乡邑旁臭气哄哄的大粪塘边。

    “氾力田让乡人将多余的人矢牛马粪都扔到此处,说是要制熟粪。”

    领路的老农说话也不讲究,笑呵呵地说道:“氾力田说,人喜欢吃熟食,庄稼也一样,生粪吃下去不如熟粪美啊!”

    这话说得,劝农掾史和县田啬夫脸都绿了,他们刚吃过朝食好不好!任弘倒是不以为忤。

    他身旁同行的是吕广粟,昔日在破虏燧的袍泽,被匈奴围攻瘸了条腿,后来任弘将他一家都接了过来,安置在西安侯国,闲暇时照看下庄园。

    吕广粟倒是不愿意吃白饭,他也是个老庄稼把式,兢兢业业为任弘经营侯国的庄园。只可惜天分终究差了点,任弘说一他就做一,却想不到二。

    眼下来到这粪塘边上,见粪肥和一些植物在里面堆积,沤制腐熟,吕广粟面露惊讶:“与君侯在白鹿原、侯国庄园里让吾等刨的积粪池一模一样啊,这么快就传到此处了?”

    氾胜之其实才是沤肥真正的发明者,熟粪这个概念是从他才有的,这就是大汉的金坷垃啊!

    这便是任弘的借口:“正是听说济阴郡也有人制熟粪肥田,这才来看看。”

    但这并不是任弘今日来此的重点,因为他听县田啬夫说,氾胜之在做另一件事,一件纵是穿越者,若不在地里埋头十年,也决计做不成的事。

    这时候,田啬夫已捂着鼻子过去,将在田地里忙活指点的氾胜之唤过来了。

    力田一般年纪比较大,老农老圃方能为之,可氾胜之确实很年轻,恐怕三十不到,身材高大,而等他有些诚惶诚恐地过来拜见大名鼎鼎的西安侯时,任弘也看清了其相貌。

    是个粗手粗脚,浓眉大眼的小伙,脚上穿着方便干活的草履,而任弘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

    “这氾胜之,长得好黑啊!”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58章 亩产又是一万八

    谈话当然不能在呼吸皆是臭气的粪塘边进行,而挪到了田边上,仆从想要给任弘撑屏风遮阳,却被他拒绝了,只和众人一起挤在一株大槐树的树荫底下。

    面黑的氾胜之脸上还沾着汗珠,面对忽如其来的西安侯,他表现得有些木讷,并不是很能说,问一句答一句。

    好在他读过书识字,这是大多数力田没有的技艺,也难怪历史上再过几十年,能够著书立说,对自己做的事,也有清晰的认识。

    “听说氾水乡几年来亩产都为全县之首,如何做到的?”任弘如此问他。

    氾胜之下拜道:“无他,只是遵循趣时、和土、务粪、务泽、早锄、早获这十二字而已。”

    一提到种地,他话立刻变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解释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耕作,总结的十二字。

    时机选定后,“和土”成了农业生产的核心。即利用耕、锄、平摩、等方法,消除土块,使强土而弱之,弱土而强之,以保持土壤松软细密。

    “初春地气开始通顺,适宜犁耕坚硬的黑垆土,翻耕后把土块磨碎。这样反复之后,坚硬的黑垆土变得疏松柔。”

    “杏花盛开时节,则适宜耕种轻土和弱土,翻耕后用重物镇压或让牲畜践踏,如此过于疏松的轻土和弱土便能变得结实。”

    这是改善土质的法子,土地的能量有限,还要“务粪”,分了基肥、种肥和追肥,不同时期用的肥有讲究,那粪塘里沤的熟粪,便是用来追肥的,这便是让氾水乡亩产增加的法门。

    听说西安侯家的庄园也在沤肥熟粪,氾胜之倒没有吃惊,反而承认说自己是几年前,发现一些老农偷偷以此法肥地,软磨硬泡后学来的。

    “不瞒君侯,本乡地乏而人众,能开的地方都已平整为地,只剩下些许山泽深林,百姓饿,不想办法增产,就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大河的决口虽然堵上了,但济阴依然水旱无常,下吏身为力田,若是饿死了人难辞其咎,不得不想办法从地里多刨点食啊。”

    确实,像济阴这种人多地窄粮食不足的地区,若不想方设法增产,日子久了就要有人间惨剧了。

    饥饿,那是一头从人类先祖还四足着地时,就紧紧跟尾行于后的凶兽。

    是它逼迫狩猎采集的人类先祖,迁徙得满世界都是,因为狩猎采集需要无比广袤的地域才能养活一小撮人口。

    但这种生活太不稳定,狩猎太考究运气,在一无所获时,又是饥饿,逼迫人类开始向那些先前不吃的东西下手,粟的先祖狗尾巴草、野麦、野生豆子,都往嘴里塞,那或许便是神农尝百草的时代。

    因为对饥饿的恐惧,人类甚至开始学着松鼠,将丰饶秋天里吃不完的野谷种子留着以备不测,某个意外,不小心播撒在部落周围,人畜践踏,雨水浇灌,来年那里长出了一片谷物,农业就这样诞生了。

    当农业比狩猎采集能得到更多食物后,定居也随之,人类不必再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寻找食物,他们知道食物就在那儿,在田地和牲畜栏里生长着。

    人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其他事情上了:纺织、制革、制陶、交谈,将村庄用围墙圈起来,防止其他部落来抢食物,然后出现了职业分化,阶级差异,出现了国家。

    但那头凶兽始终没有远去,一直在徘徊左右,稳定的生活让人口持续增加,食物压力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天灾**,吃饭又成了问题,一切文明的假象都将褪去,相互残杀后满地狼藉。

    于是人类还是没法松懈,继续打磨自己生产食物的能力,铁和青铜替代了木头石器,在技术上,也从刀耕火种,到了精耕细作。

    战国时有了垄作法,把田地开成一条条的垄和沟,将庄稼种在垄上。在此基础上,孝武年间又有赵过推行了代田法,把耕地分治成畎和垅,隔年代换,如此便不必休耕,最大程度利用地力。

    聊到这,济阴郡的劝农掾史见任弘对氾胜之颇有赞赏之言,有点心慌。

    若是氾胜之被君侯抬举,往上举荐,郡府甚至是大司农定会卖西安侯面子,加以重用,回头自己一个埋没人才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遇到这种事,官僚第一反应便是甩锅。

    于是他板起脸,率先向县田啬夫发难:“田啬夫,汝治下出了如此人才,为何不向郡中举荐?连续几年氾水乡产量颇丰,为何不加以赏赐?”

    田啬夫大呼冤枉:“下吏岂敢嫉贤妒能?只是郡里让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行代田法。但氾胜之身为力田,却私改代田之法,下吏没有责罚已是违令,焉能举荐?”

    这田啬夫却是将路走窄了,认死理,只尊上意推行。

    这便是任弘特地跑一趟的原因,代田法在关中、三辅和河西推行得很不错,亩产能增加许多,他家的庄园也用此法,几十年来被封为增产的不二法门,没想到一个小力田却敢挑战权威,私自改进代田法。

    任弘看向氾胜之,问他为何要改,氾胜之道:“代田以耦犁,多人者田日耕三十亩,少者十三亩,用力少而得谷多,适用于官田和豪强之家。但本乡多是小农,田地一代代分下来,分散破碎,东一亩西一亩,又缺乏耕牛,全按代田法推行,不太适用,故下吏斗胆损益。”

    确实有一定道理,有时候新的生产技术,不一定让世界更平等,反而会加剧不平等。

    问百姓为何不以牛耕,行代田法,就跟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一般小自耕农仅能勉强维持果腹而已,少有羡余,很难买得起动辄万钱的耕牛。代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从中受益甚小。

    受益最大的,反而是任弘这样的大地主,能够投入大量耕牛和人力,在大面积土地上轮作。

    种地有利可图的豪强列侯,由此就更有财力和动力兼并了,地方官府甚至在暗暗支持——既然小农种来种去只缴那么点田租,倒不如让豪强列侯来种。

    国家整体财富在增加,可小农的家庭却在纷纷破产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和流民,类似的事,人类历史上真是屡见不鲜。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在遭灾时下诏减免部分租赋,对流民或无田的贫民假之以公田,贷之以种、食等,但都是杯水车薪,天平已彻底向豪强地主倾斜——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

    田官奉上意强推代田法,效果不大,善法也成了恶法。如此情形下,氾胜之还能将目光停留在小农的生死身上,为其想方设法增产,或种葫芦等副食来解决生计,确实难能可贵。

    口说无凭,氾胜之便引着任弘等人走过垄亩,去看他琢磨了十年钻研出的“区田之法”。

    到了地方才发现,居然是开在一片小坡地上的田地,故显得十分窄小,与豪右之家阡陌相连的平整土地截然不同。

    任弘指着道:“这田亩为何要开在坡上?”

    氾胜之是有些抱怨的:“下吏向县里恳求过,但因私改代田之法,故不得用公家良田,只能在无人的坡地上开耕。”

    此言说得田啬夫脸色一红,好在氾胜之没有继续深追,只说起他改进的地方来。

    氾胜之一点点示范,具体做法,首先是深挖作“区”,意为地平面下的洼陷,点播密植。

    “如种粟,开沟点播是每沟内种粟二行,行距五寸。开沟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所种庄稼不同而异,播前以粪肥溲种。”

    他又解释了溲种的好处,区内还要施用重肥,如粟、麦、大豆等每区要施好粪一升,远超代田。最後,区田法还得注重中耕除草,保商和灌溉,居然与两千年后农村里的耕作之术相差无几。

    代田法已是精耕细作,但和区田法相比,就显得粗放了。

    最后道:“此法之所以便利,便在于不受地形限制,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

    任弘看明白了,这区田法,基本就是后世两千年,中国农业走的路数,在小面积土地上集中人力物力,精耕细作,防旱保收,求得单位面积的高额丰产。

    中国人就是靠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增加人口的啊,虽然平均耕地极少,但懂得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就靠着勤劳,硬生生将亩产一点点提升,直到明末到达极限,必须有新作物引入才能养活更多人口。

    若在敦煌等地,人力稀缺,当然不适合。而在耕地已经饱和,人口繁盛的济阴和关东,区田法却好似量身定做一般。若真能有高额亩产,自耕农凭借自己的小块土地就可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简直就是将其从破产边缘拯救回来灵丹妙药。

    不能只解放豪强官田的生产力,而不顾及帝国的真正基础小自耕农啊。

    劝农掾史又开始朝县里的田啬夫瞪眼了:“田啬夫,如此妙法,为何隐瞒不报?”

    一句话,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田啬夫急了,不肯老实接锅,还在为自己争辩:“西安侯,下吏也来看过,但只觉此法费人力多,产粮却不见得有多高,于代田法并无太大增益,故才未上报。”

    氾胜之不服:“坡地下田亩产,已不亚于县中上田。”

    他也知道,今日引起西安侯主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绕过了田啬夫:“下吏敢请君侯及田掾准许,让我在县中最好的上田试种!与普通代田法相较。”

    小伙子这是卯上了啊,任弘笑道:“黑狸白狸,能捉到硕鼠,便是好狸,依我看,代田区田各有千秋,不可妄议优劣。”

    “但问题是,你这‘黑狸’,能抓到多少鼠呢?”

    氾胜之咬了咬牙:“下吏算过了,只要不在坡地上,有足够人力和粪肥,亩产定能增数倍甚至数十倍。”

    “上田一亩收粟百石,中田收粟五十一石,下田可收二十八石!”

    此言一出,本来暗道倒霉的县田啬夫顿时大喜,氾胜之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劝农掾史和吕广粟等人都面露惊愕,要知道,关中最好的地,粟米亩产也不过四石上下,只听说赵过亲自料理的地有过亩产十石的传闻,但后人再未达到过,这氾胜之,一张口就要翻十倍?

    正接过瓢饮水的任弘,直接被呛到了,没忍住一口水喷在氾胜之脸上!

    他忽然明白氾胜之为何有这等能耐,历史上却要混到七老八十才能出头了,无他,吹牛太过啊!

    一百石粟是啥概念?在称粮食时,石是体积单位,按照质量换算,相当于后世的四千多市斤,汉代一斤合256克,则是八千多汉斤了,再考虑到汉亩只相当于公亩的三分之一不到……

    别说汉代,就算二十一世纪,化肥农药金坷垃一起上,试验田里的小米也没这产量。

    任弘被吕广粟帮忙拍着背,看着将牛吹得飞上天的氾胜之,心情有些复杂,只想劝他一句:

    “小伙子,做人那,要老实一点,亩产万斤不可取啊!”

    ……

    ps:秋收区别三升粟,亩收百斛。丁男长女治十亩。十亩收千石。岁食三十六石,支二十六年。——《氾胜之书》

    确实吹太过了。

第358章 亩产又是一万八

    谈话当然不能在呼吸皆是臭气的粪塘边进行,而挪到了田边上,仆从想要给任弘撑屏风遮阳,却被他拒绝了,只和众人一起挤在一株大槐树的树荫底下。

    面黑的氾胜之脸上还沾着汗珠,面对忽如其来的西安侯,他表现得有些木讷,并不是很能说,问一句答一句。

    好在他读过书识字,这是大多数力田没有的技艺,也难怪历史上再过几十年,能够著书立说,对自己做的事,也有清晰的认识。

    “听说氾水乡几年来亩产都为全县之首,如何做到的?”任弘如此问他。

    氾胜之下拜道:“无他,只是遵循趣时、和土、务粪、务泽、早锄、早获这十二字而已。”

    一提到种地,他话立刻变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解释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耕作,总结的十二字。

    时机选定后,“和土”成了农业生产的核心。即利用耕、锄、平摩、等方法,消除土块,使强土而弱之,弱土而强之,以保持土壤松软细密。

    “初春地气开始通顺,适宜犁耕坚硬的黑垆土,翻耕后把土块磨碎。这样反复之后,坚硬的黑垆土变得疏松柔。”

    “杏花盛开时节,则适宜耕种轻土和弱土,翻耕后用重物镇压或让牲畜践踏,如此过于疏松的轻土和弱土便能变得结实。”

    这是改善土质的法子,土地的能量有限,还要“务粪”,分了基肥、种肥和追肥,不同时期用的肥有讲究,那粪塘里沤的熟粪,便是用来追肥的,这便是让氾水乡亩产增加的法门。

    听说西安侯家的庄园也在沤肥熟粪,氾胜之倒没有吃惊,反而承认说自己是几年前,发现一些老农偷偷以此法肥地,软磨硬泡后学来的。

    “不瞒君侯,本乡地乏而人众,能开的地方都已平整为地,只剩下些许山泽深林,百姓饿,不想办法增产,就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大河的决口虽然堵上了,但济阴依然水旱无常,下吏身为力田,若是饿死了人难辞其咎,不得不想办法从地里多刨点食啊。”

    确实,像济阴这种人多地窄粮食不足的地区,若不想方设法增产,日子久了就要有人间惨剧了。

    饥饿,那是一头从人类先祖还四足着地时,就紧紧跟尾行于后的凶兽。

    是它逼迫狩猎采集的人类先祖,迁徙得满世界都是,因为狩猎采集需要无比广袤的地域才能养活一小撮人口。

    但这种生活太不稳定,狩猎太考究运气,在一无所获时,又是饥饿,逼迫人类开始向那些先前不吃的东西下手,粟的先祖狗尾巴草、野麦、野生豆子,都往嘴里塞,那或许便是神农尝百草的时代。

    因为对饥饿的恐惧,人类甚至开始学着松鼠,将丰饶秋天里吃不完的野谷种子留着以备不测,某个意外,不小心播撒在部落周围,人畜践踏,雨水浇灌,来年那里长出了一片谷物,农业就这样诞生了。

    当农业比狩猎采集能得到更多食物后,定居也随之,人类不必再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寻找食物,他们知道食物就在那儿,在田地和牲畜栏里生长着。

    人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其他事情上了:纺织、制革、制陶、交谈,将村庄用围墙圈起来,防止其他部落来抢食物,然后出现了职业分化,阶级差异,出现了国家。

    但那头凶兽始终没有远去,一直在徘徊左右,稳定的生活让人口持续增加,食物压力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天灾**,吃饭又成了问题,一切文明的假象都将褪去,相互残杀后满地狼藉。

    于是人类还是没法松懈,继续打磨自己生产食物的能力,铁和青铜替代了木头石器,在技术上,也从刀耕火种,到了精耕细作。

    战国时有了垄作法,把田地开成一条条的垄和沟,将庄稼种在垄上。在此基础上,孝武年间又有赵过推行了代田法,把耕地分治成畎和垅,隔年代换,如此便不必休耕,最大程度利用地力。

    聊到这,济阴郡的劝农掾史见任弘对氾胜之颇有赞赏之言,有点心慌。

    若是氾胜之被君侯抬举,往上举荐,郡府甚至是大司农定会卖西安侯面子,加以重用,回头自己一个埋没人才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遇到这种事,官僚第一反应便是甩锅。

    于是他板起脸,率先向县田啬夫发难:“田啬夫,汝治下出了如此人才,为何不向郡中举荐?连续几年氾水乡产量颇丰,为何不加以赏赐?”

    田啬夫大呼冤枉:“下吏岂敢嫉贤妒能?只是郡里让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行代田法。但氾胜之身为力田,却私改代田之法,下吏没有责罚已是违令,焉能举荐?”

    这田啬夫却是将路走窄了,认死理,只尊上意推行。

    这便是任弘特地跑一趟的原因,代田法在关中、三辅和河西推行得很不错,亩产能增加许多,他家的庄园也用此法,几十年来被封为增产的不二法门,没想到一个小力田却敢挑战权威,私自改进代田法。

    任弘看向氾胜之,问他为何要改,氾胜之道:“代田以耦犁,多人者田日耕三十亩,少者十三亩,用力少而得谷多,适用于官田和豪强之家。但本乡多是小农,田地一代代分下来,分散破碎,东一亩西一亩,又缺乏耕牛,全按代田法推行,不太适用,故下吏斗胆损益。”

    确实有一定道理,有时候新的生产技术,不一定让世界更平等,反而会加剧不平等。

    问百姓为何不以牛耕,行代田法,就跟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一般小自耕农仅能勉强维持果腹而已,少有羡余,很难买得起动辄万钱的耕牛。代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从中受益甚小。

    受益最大的,反而是任弘这样的大地主,能够投入大量耕牛和人力,在大面积土地上轮作。

    种地有利可图的豪强列侯,由此就更有财力和动力兼并了,地方官府甚至在暗暗支持——既然小农种来种去只缴那么点田租,倒不如让豪强列侯来种。

    国家整体财富在增加,可小农的家庭却在纷纷破产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和流民,类似的事,人类历史上真是屡见不鲜。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在遭灾时下诏减免部分租赋,对流民或无田的贫民假之以公田,贷之以种、食等,但都是杯水车薪,天平已彻底向豪强地主倾斜——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

    田官奉上意强推代田法,效果不大,善法也成了恶法。如此情形下,氾胜之还能将目光停留在小农的生死身上,为其想方设法增产,或种葫芦等副食来解决生计,确实难能可贵。

    口说无凭,氾胜之便引着任弘等人走过垄亩,去看他琢磨了十年钻研出的“区田之法”。

    到了地方才发现,居然是开在一片小坡地上的田地,故显得十分窄小,与豪右之家阡陌相连的平整土地截然不同。

    任弘指着道:“这田亩为何要开在坡上?”

    氾胜之是有些抱怨的:“下吏向县里恳求过,但因私改代田之法,故不得用公家良田,只能在无人的坡地上开耕。”

    此言说得田啬夫脸色一红,好在氾胜之没有继续深追,只说起他改进的地方来。

    氾胜之一点点示范,具体做法,首先是深挖作“区”,意为地平面下的洼陷,点播密植。

    “如种粟,开沟点播是每沟内种粟二行,行距五寸。开沟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所种庄稼不同而异,播前以粪肥溲种。”

    他又解释了溲种的好处,区内还要施用重肥,如粟、麦、大豆等每区要施好粪一升,远超代田。最後,区田法还得注重中耕除草,保商和灌溉,居然与两千年后农村里的耕作之术相差无几。

    代田法已是精耕细作,但和区田法相比,就显得粗放了。

    最后道:“此法之所以便利,便在于不受地形限制,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

    任弘看明白了,这区田法,基本就是后世两千年,中国农业走的路数,在小面积土地上集中人力物力,精耕细作,防旱保收,求得单位面积的高额丰产。

    中国人就是靠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增加人口的啊,虽然平均耕地极少,但懂得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就靠着勤劳,硬生生将亩产一点点提升,直到明末到达极限,必须有新作物引入才能养活更多人口。

    若在敦煌等地,人力稀缺,当然不适合。而在耕地已经饱和,人口繁盛的济阴和关东,区田法却好似量身定做一般。若真能有高额亩产,自耕农凭借自己的小块土地就可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简直就是将其从破产边缘拯救回来灵丹妙药。

    不能只解放豪强官田的生产力,而不顾及帝国的真正基础小自耕农啊。

    劝农掾史又开始朝县里的田啬夫瞪眼了:“田啬夫,如此妙法,为何隐瞒不报?”

    一句话,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田啬夫急了,不肯老实接锅,还在为自己争辩:“西安侯,下吏也来看过,但只觉此法费人力多,产粮却不见得有多高,于代田法并无太大增益,故才未上报。”

    氾胜之不服:“坡地下田亩产,已不亚于县中上田。”

    他也知道,今日引起西安侯主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绕过了田啬夫:“下吏敢请君侯及田掾准许,让我在县中最好的上田试种!与普通代田法相较。”

    小伙子这是卯上了啊,任弘笑道:“黑狸白狸,能捉到硕鼠,便是好狸,依我看,代田区田各有千秋,不可妄议优劣。”

    “但问题是,你这‘黑狸’,能抓到多少鼠呢?”

    氾胜之咬了咬牙:“下吏算过了,只要不在坡地上,有足够人力和粪肥,亩产定能增数倍甚至数十倍。”

    “上田一亩收粟百石,中田收粟五十一石,下田可收二十八石!”

    此言一出,本来暗道倒霉的县田啬夫顿时大喜,氾胜之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劝农掾史和吕广粟等人都面露惊愕,要知道,关中最好的地,粟米亩产也不过四石上下,只听说赵过亲自料理的地有过亩产十石的传闻,但后人再未达到过,这氾胜之,一张口就要翻十倍?

    正接过瓢饮水的任弘,直接被呛到了,没忍住一口水喷在氾胜之脸上!

    他忽然明白氾胜之为何有这等能耐,历史上却要混到七老八十才能出头了,无他,吹牛太过啊!

    一百石粟是啥概念?在称粮食时,石是体积单位,按照质量换算,相当于后世的四千多市斤,汉代一斤合256克,则是八千多汉斤了,再考虑到汉亩只相当于公亩的三分之一不到……

    别说汉代,就算二十一世纪,化肥农药金坷垃一起上,试验田里的小米也没这产量。

    任弘被吕广粟帮忙拍着背,看着将牛吹得飞上天的氾胜之,心情有些复杂,只想劝他一句:

    “小伙子,做人那,要老实一点,亩产万斤不可取啊!”

    ……

    ps:秋收区别三升粟,亩收百斛。丁男长女治十亩。十亩收千石。岁食三十六石,支二十六年。——《氾胜之书》

    确实吹太过了。

第359章 主父直须食五鼎

    任弘不知道氾胜之是在什么情况下脱口而出“亩产百石”这种大话的,反正不是脑抽就是心大,也可能两者皆有。

    回到乡邑中后,任弘屏蔽左右,与氾胜之聊了聊:

    “世间有亩钟之田的传说,意为极其肥沃,一钟六石四斗,已是举世罕见,而十石更是绝无仅有。有传言说,搜粟都尉赵过在关中离宫闲地上种出过一亩十石的麦子,但之后再无人能及也。”

    “代田法虽能使关中田粟麦亩岁产增收一石,然上田也不过三石、四石之产,关东等地一到三石为常态,敦煌等地,亩收数斗都是寻常。你若真能靠区田法,在上田种出十石产量,中田产出亩钟之数,便足以震惊天下。”

    好说歹说,总算让氾胜之收回了吹出去的牛,将目标改成“亩产十石”。

    但任弘接下来的提议,让氾胜之犯了难。

    任弘笑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去西安侯国。”

    氾胜之愕然:“君侯之意是……让我做舍人?”

    任弘颔首,舍人就是门客,汉承战国之俗,豢养舍人宾客十分普遍,最出名的就是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手下门客多达数百上千,以辞臣居多。

    而列侯也能养门客,任弘的祖父任安,就和田仁一起,做过卫青门下舍人。但此时性质已有不同,富家子们之所以甘心为卫氏舍人,是看中了他颇受皇帝信任,若能得到推荐,便可一步登天进入体制内,可比在外面一个人打拼快多了。

    任弘来找到氾胜之后,本来是打算举荐他在田官系统内升迁,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此人虽有本事,但偶尔会脑子不清醒说出亩产百石这种胡话来。按理说,这种好大言的家伙应该离远点,但任弘又不舍得,索性招揽为舍人,打磨他几年,看是否能磨去这臭毛病。

    再者,一旦建立主宾关系,这辈子就洗不掉了,任弘需要在朝廷农官系统里有一个自己的人,能借他的本领,来协助自己实现农业革命的计划。说不定连棉花选育,实现本土培植,都得靠氾胜之来折腾。

    但时代已变了,士人们连王国左官都不屑做,更何况是更低一层的门客?氾胜之面上是有些犹豫的。

    “我听说过一句俗语,酒香也怕巷子深,你在济阴做了再多事,连劝农掾史都不知,甚至为县田啬夫阻挠。”

    “而做我的舍人,我便将西安侯国上百顷好田,统统交给你来管,想如何种便如何种。若真能以区田法种出亩产十石来,我便替你宣扬出去,令此法为天下知晓,若连续三年皆能如此,我再将你举荐给天子!让区田法与代田法一样,推行于关东适宜之地。”

    西安侯与皇帝的关系,也算人尽皆知了,听说长公主刘香的名,都是西安侯夫人帮取的,若能得他举荐,确实是条捷径。

    在县乡农官一干半辈子,还是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氾胜之确实有点心动,但最打动他的,是任弘接下来说的事。

    “西安侯国除了良田百顷外,还有许多西域作物,大胡豆、小胡豆、安石榴、棉花、胡瓜、胡萝卜,凡数十种,这两年已陆续移栽西安县,我听说你最喜摆弄瓜豆等蔬果,就不想亲自种一种,将它们推行于世?”

    这下氾胜之竟毫不迟疑:“小人这就辞了力田之职!”

    而选择西安侯国而非白鹿原的庄园,也有任弘的考虑,一来长安附近地不好买,而西安侯国则有百多顷好田,名正言顺。二来西安县就在临淄附近,交通便利,齐人善贾,庄岳之间日租千金,市场经济比长安还发达,有了成果能立刻在那变现扬名。

    农为百业之基,只有将粮食产量搞上去,才能解放更多人力投入到工商之业。

    招揽氾胜之,这是西安侯国农业试验基地的第一步。

    任弘只琢磨着,争取几年后西安县农事名扬天下,总结出一套区田法和新作物的种植经验来,自己便可以怂恿刘病已来一出:

    “全国农业学西安!”

    ……

    而到了本始元年四月,田延年才得知任弘招揽了那个名为氾胜之的小力田为舍人,只没搞懂他这是要玩哪一出。

    田延年见过列侯招揽文人辞客的,见过豢养死士武夫的,甚至有人招强盗窃贼,行鸡鸣狗盗之事,但招揽力田做门客,还真是头一遭。

    “西安侯素喜农圃之事,应不是什么大事。”

    大汉列侯们的爱好十分广泛,种田又不违法,纵田延年身为大鸿胪,也挑不出毛病来。

    更何况,他眼下精力只要集中在整治诸侯王上,上个月,田延年已与于定国等一同,押解广川王刘去、清河王刘年,以及四个犯罪的王子侯回了长安,这趟冀州之行可谓收获颇丰,震惊天下诸侯。

    而田延年还不满足于此,大将军说一,他就要做二,对犯罪宗室穷追猛打!派去青州、荆州两地的绣衣使者也传来捷报:淄川王刘终古,荒淫无度,让所爱女奴、婢女和他的八个儿子通奸。长沙王刘建德,燔民九十六家,皆已查办,眼下两王都被内史监视软禁,而将罪证呈送长安。

    至于青、荆被绣衣使者顺路擒补的王子侯,也有四五个,宗室邸狱怕是要塞得满满当当!

    田延年任大鸿胪不过四个月,便如此雷厉风行,天下侧目之余,他手下官吏有些担心,劝诫道:

    “君侯,孝武时有御史大夫主父偃,上推恩之策,助孝武皇帝削弱诸侯,而主父偃又告发燕王刘定国禽兽行谋反、齐王内淫佚行僻等事,以至燕王齐王皆论死、自杀。其行事太横,天下诸侯惶恐,赵王彭祖恐其为国患,乘主父偃离朝之际,上书告发,孝武下吏治罪,主父遂族!”

    “君侯如今初为大鸿胪,便对诸侯大加逮捕论罪,日绳汉之王子侯,诸侯以小罪而受责,必恐,对君侯不利啊。”

    自有汉以来,替天子对诸侯开刀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晁错如此,主父偃亦如此,舍人的担心倒非多余,田延年直接将他在河东的酷吏手段用在诸侯身上,他倒是不怕,但手下人却有些忌惮——诸侯们都是天子的亲戚啊,事情会不会反过来给他们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广川王所犯只是小过?”

    但田延年却有自己的自信,主父偃之死,是因为孝武皇帝姓刘,利用完主父偃削弱诸侯,再将其处死以安刘姓诸侯之心。

    可如今,朝中说了算的,不是刘姓皇帝,而是大将军,未来这天下,也将姓霍!

    田延年也察觉到,想要大将军改变心意,一举代汉恐怕有些困难。但大将军无此意,其子嗣可不一定!霍大将军为周文王亦可,而他田延年,或可为辅佐“武王”的太公望。

    这次处置诸侯,倒是提前铲除刘姓羽翼的好机会。

    “我能五鼎食,而非五鼎烹。”

    所以田延年才肆无忌惮,对诸侯大肆论罪,让他们惊慌失措,一来杀了这群猪丰了国库,好帮大将军实现积蓄府库攻灭匈奴的计划,若真能实现,大将军威望将无与伦比。

    二来,田延年真正的目标,还不是广川王、清河王这些小虾米,而是那条盘踞广陵国数十年的大鱼。

    虽然刘姓诸侯多是废物,但广陵王好歹是孝武仅剩的一子,为王数十年,在宗室中有些威望。若他日霍大将军的子嗣真有代汉之事,刘胥振臂一呼,说不定还真能搅得东南大乱,与其留祸患于未来,不如现在就干掉他。

    但刘胥不同普通诸侯,不能随意处置,田延年故意先查处其他诸王,刘胥必定心虚,或许被人游说,说几句“今反亦死,举大事亦死”的话,刘胥这莽夫就自己跳出来送死了。

    但事情最后的发展,却与田延年最初预料的有些差距。

    四月中,徐州刺史忽然传回来一个好消息:

    “楚王刘延寿举咎,广陵王刘胥曾以楚巫行巫蛊事,诅咒孝昭及今上,更在途经彭城时暗邀楚王,蓄意谋反!”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60章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刘病已已经即位七个月了,一直借着为孝昭服丧的借口不理政务,甚至连时常思慕的西安侯任弘,也故意忍着不私下接见。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身为皇帝,有机会亲自处理的第一项政务,居然是一堆说出去都觉得丢人的刘氏家丑。

    广川王刘去逆节绝理杀人案,清河王刘年与妹通奸案,淄川王刘终古禽兽行案,长沙王刘建德焚烧民室案,八个王子侯的罪行,以及楚王告广陵王诅咒天子谋反一案,一股脑被大鸿胪田延年奏上,摆在刘病已面前。

    大将军政务皆可与太皇太后商议后自行处置,唯独在宗室诸侯上,却绕不过皇帝这关。

    对诸侯王和宗室,依然是以宗法制来治的,皇帝乃是大宗,而诸侯为小宗,故设宗正为九卿,专门料理这些问题,故尚书台未对诸王罪行做任何批示,直接上交皇帝。

    刘病已立刻召见了宗正刘德,因为当着宫人的面,他便装作来自民间没有接受过宗法教育,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事无巨细皆加以询问。

    刘德则禀于刘病已道:“陛下可曾听过一首民间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刘病已颔首:“此乃孝文时,民间作歌唱淮南王刘长之死也。”

    当初刘长蓄谋造反,甚至联络闽越和匈奴,事情败露,被追究治罪,流放严道——就是废帝刘贺去的地方。结果刘长半路自杀了,此事引发了轩然大波,舆论对刘长竟从谴责变成了同情。

    汉文帝虽然杀了淮南丞相、御史以安诸侯之心,与此事沾边的奴仆从官都处死弃市,又厚葬刘长,但即便如此,民间依然唱出了这首歌,认为是文帝薄情,贪图刘长的封地而将他逼死。

    最后文帝只能将淮南国的土地封给刘长的儿子们,以示自己并无以私害公之心。

    这世上最难断的,便是家务事,公与私很难分清楚。

    如今刘病已的处境比文帝还差,刘长是孝文的弟弟尚且如此,而于刘病已来说,广陵王可是祖父辈。

    再者,他只是一介傀儡,大将军把处置诸侯的刀递到皇帝手中,看似尊重他的意见,但是递来的是刀柄还是刀刃,就不得而知了。若是处理不好,可是会划他一手血的。

    就刘病已所知,楚王刘延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广陵王入朝时与之暗暗往来,两人还结了姻亲,楚王妻弟娶了广陵王的女儿,如今楚王忽然告发广陵王,大概是被田延年在冀州、青州的雷厉风行,绣衣使者开始进出徐州吓到了。

    刘病已遂道:“广陵王乃朕之至亲,事关重大,岂能因楚王一面之辞而贸然逮捕?且令谒者以楚王所告之事即讯广陵王。“

    大汉对诸侯进行审讯就两种方式,一是由丞相、御史大夫、大鸿胪、廷尉派人杂治,也就是会审,地点一般设在离诸侯国不远的郡上。

    第二种则是即讯,抛开了现有的诉讼程序,直接派使者当面质问诸侯王,如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谋反,公卿请逮捕治王,但孝武没有同意臣下的请求,而是遣汉中尉宏即讯刘安。

    孝景之后,诸侯已经失去了反叛的能力,收到朝廷即讯,若真有悖逆大罪,为了保留尊严,一般会自杀,当然也有嘴硬不承认的,那就只能放下温情彻查到底了。

    广陵王一案,不像其他诸王那样,罪行清晰,只靠间接的证据和楚王之辞,不足以使人心服。

    且让广陵王暴跳如雷,与楚王好好下场撕扯一番。不管事情真假,最后总能废掉他们中的一个,甚至能让他们同归于尽也说不定。

    相较于广陵王,其他诸侯的案子就好办多了。

    但刘病已也不急着对他们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下定论,而是继续学着孝武的套路。

    “朕以幼弱之躯猝绍大统,广川王等人之罪,使大将军与列侯会肄丞相府,与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议之!”

    ……

    不好一言堂的事,就让群臣讨论,比如对诸侯定罪,碍于宗长身份不方便太过绝情,皇帝最终裁夺时,便在群臣定议基础上,罪加一等。

    若是定了弃市,就让诸侯自杀;定了诛杀,就免死除国远迁;而废王远迁的,就削县了事。

    孝武用这一招对付诸侯犯罪,屡试不爽,除了阴阳怪气吓死河间献王刘德外,孝武对其余亲弟都加以隐忍,也干掉了名望很高的刘安和许多侄儿,却没有人骂他“一尺布尚可缝”。

    除了让公卿做坏人,自己做好人外,让将军、列侯、二千石集议还有个好处:刘病已真正想咨询意见的那几人,也会参与其中。

    诸如刚刚从东边回长安的西安侯任弘,以及典属国苏武,这都是刘病已不好私下接见密谈的人,任弘也很小心,尽量不上奏疏,反正上了也多半被送到太皇太后那,刘病已恐怕都看不到。

    但集议时,他们却能畅所欲言,便能让刘病已知晓态度。

    一次性对四个诸侯王定罪是大事,虽然皇帝依然借着服丧不参与,只请霍光代为主持,三公九卿列侯几乎都参与了,一共四十三人在前殿议事,堪比废刘贺时的场面。

    田延年早就将四王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多大分歧,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广川王去悖虐,听后昭信谗言,燔烧亨煮,生割剥人,距师之谏,杀其父子。凡杀无辜十六人,至一家母子三人,逆节绝理,当戮之以示众!广川国除!“

    其余几人的罪就轻一些,淄川王刘终古,这个有ntr情节的家伙,使爱奴与八子、妾婢通奸,他则在一边旁观,甚至还学着江都王刘建那变态,让犬马也参与进来,于是也比刘建之罪,定了禽兽行,乱君臣夫妇之別,悖逆人伦,定了弃市罪,国除。

    相比于他,清河王刘年与妹妹生了娃这种事,就被算成小奸小恶了,还是被刘年的弟弟告发的,以悖人伦之罪,有司请诛,国除。

    最后是烧民屋为乐的长沙王刘建德,定了废其王位,远迁房陵。

    但这时候,全程附和的西安侯任弘,这时候却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

    “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昔日蔡叔与管叔流言於国,与武庚共谋反,谤毁周公,周公与成王囚之郭邻,迁于远方,至死不赦。然而却保留了蔡国,封蔡叔之子蔡仲。”

    “孝文皇帝时,淮南厉王刘长谋反远迁自裁,孝文皇帝怜兄弟之情,乃立其三子: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三分之。”

    “如今清河王刘年有罪当诛,死有余辜,然弘以为,其弟主动告发刘年罪行,清河国不宜绝其宗。”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当年汉文帝逼死刘长,被民间揣测是他贪图淮南之地。但这次清算诸侯,聪明人都知道,倒真是大将军和田延年贪地诸侯的财富和土地,想要削减养诸侯的开销,充入国库。

    除了长沙国那烂地朝廷看不上外,其余清河、广川、淄川皆膏腴之地,每年租税上万万,朝廷势在必得。

    他们不相信,以西安侯之惠,竟看不出来大将军目的,竟非要出面保留清河国。

    田延年便率先就此反难了,任弘却一笑,只对霍光道:

    “大鸿胪误会我的意思了,国阼和王位可以保留,但不一定仍封于清河。”

    这就是改封了,类似的操作大汉是有先例的,淮南厉王刘长子刘勃最初被封为衡山王,七国之乱后,孝景将刘勃迁至济北。

    而参与叛乱的济北王刘志,却奇迹般的在齐国高人公孙攫的协助下,走了梁孝王刘武的后门,免于死罪,改封为淄川王,不过如今出了刘终古这奇葩,这国怕是传不下去了。

    霍光也奇怪任弘又冒出什么新点子,问道:“那依西安侯之见,当改封于何地?”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任弘之所以会忽然做好人保清河国,除了想暗暗提醒刘病已一件事外,还有一个目的。

    增加亩产的事,氾胜之已在西安侯国开始做了,移民拓殖也该提上日程,这却是一个好机会。

    远航美洲?进军东南亚?不不,大汉最需要开发的“新大陆”不在数万里外,甚至不在三韩倭岛,而就在帝国脚边。

    “自孝武灭闽越迁其民于江淮,东越地遂虚,方圆数千里之境,竟仅治一县。何不将清河国改封于东瓯(温州)、冶县(福州)?”

第361章 国家养猪百年

    任弘提到的东瓯、冶县,眼下并非什么原始森林无人区,而是已开发了数百年的地域。越王勾践时,范蠡已南下建了东瓯城,作为越国大后方。

    战国时越为楚国灭,越君们携遗民南下,建立了东瓯国和闽越国。楚汉之际,两越还作为长沙王吴芮的小弟,参加了反秦和反项联军,被刘邦封为外诸侯。

    吴楚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南逃为东瓯王所杀,其太子则窜入闽越,怂恿闽越王攻打东瓯。孝武建元三年(前138年),汉军走海路解了东瓯之困,东瓯王请求内迁。

    到了元鼎年间,汉军分四路攻灭闽越,孝武认为东越地狭多阻,闽越人强悍,数次反覆,于是也将其内迁,处于江淮之间。

    后世浙南、福建数千里地便空虚了下来,只保留一个东瓯乡,一个冶县,隶属于会稽郡。县中居民多为越人,只有少许汉人官吏和驻军,那些没被迁徙,散居山间的越人,则根本没有列为大汉编户。

    任弘以为,在空下来三十余年后,开发东瓯、闽越的时机已到,且先效仿周代分封一两个诸侯王过去,让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此言一出,御史大夫田广明却提出反对:

    “西安侯谬矣,东瓯闽越乃是边地,不宜封诸侯。”

    田广明说的没错,诸侯王与列侯不封于边地,这是孝景吴楚七国之乱后,已执行了整整八十年的国策。

    汉初时刘邦扫灭项羽,开始大封诸侯,多置于边境,诸如长沙王吴芮,燕王卢绾,韩王信封于代与太原,一心希望强悍的诸侯王们能帮忙守卫边疆。

    结果除了吴芮,谋反的谋反,叛逃的叛逃,还得刘邦自己去收拾。

    刘邦觉得这是异姓不同心的缘故,封同姓诸侯时,依然让他们广彊庶孽,以镇抚四海,外接於胡、越。

    结果要么如代王刘喜,在匈奴打开时带头弃国逃跑,要么如淮南王刘长、吴王刘濞,竟与闽越勾结,乱汉家天下。

    朝廷痛定思痛,开始整治削地,是以燕、代无北边郡,吴、淮南、长沙无南边郡。从孝武开始,分封诸侯王和列侯,一般遵循两个原则:一是不能在荥阳、太行山以西,二是不能位于边郡。

    这是大汉国策,和刘姓不封王的白马之盟一样,轻易不会更改。

    所以想要一脚迈三步,将诸侯封到交趾、云南甚至是三韩倭岛大东北去开辟广阔天地,起码刘病已亲政前,是想都别想了。

    任弘却笑道:“御史大夫此言有理,诸侯王不可使之近边,但这东瓯、冶县之地,并不与边塞相接啊!”

    田广明张口欲驳,然后便愣住了。

    确实啊,田广明却是掉进了惯有思维的陷阱,虽然在中原汉人眼里,东瓯闽越是百越蛮荒之地,可它确实不挨着边境!

    任弘振振有词:“东越南接南海郡,西临豫章郡,北则会稽诸县,何来边郡之说?”

    东面的大海也算边境的话,孝武时的齐国等就不该封,而会稽郡还设置过无锡侯、句容侯等,可证灭闽越南越后,会稽便不再视为边郡。

    时移世易,大汉扩张太快,曾经的边疆已成内郡,让田广明出了小丑。田延年倒是刚开始就反应过来,故初时缄口不言,只稍后提起东瓯闽越交通不便的困难。

    任弘却不觉得这是问题:“大鸿胪,孝武时东瓯、闽越十数万人内迁尚且不算难,为何封一个诸侯王,使其带着宫室奴仆数千人过去就难了?“

    确实能自圆其说,倒是没有激起太大反对,但也无人附和赞同,至于大将军霍光……

    他对此事根本不关心!

    反正封王迁国的钱由皇帝的小金库少府出,而东瓯、闽越如今仅有一县之地,得之无喜,弃之不惜。霍光最后拍板,只作为提议之一,上呈天子定夺。这种与宗室有关的小事,霍大将军偶尔也放手让皇帝来做决定。

    田延年倒是心中猜测:“任弘或是看出,此番一次废除四位诸侯,或杀或放,必使天下刘姓震恐,故想要让皇帝保留清河国祚,正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主意打得不错,但他却忘了,诸侯王子侯们养尊处优,迁于东瓯闽越,对彼辈而言,形同流放,恐怕非但没有感激,反招致怨恨。”

    于是大鸿胪竟不极力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第一层,殊不知任弘却琢磨到了第五层去……

    在任弘看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移民拓殖是得考虑到路程和成本的,所以得由近及远,最适合搞大开发的自然是荆扬。两州北部已经十分繁荣,南部的长沙、豫章、江东也有楚、越开发数百年的基础。

    江东真是大汉的应许之地啊,水稻一年两熟,刀耕火种亦可丰收,虾蟹鱼蛤随便一网下去都能满载而归,地熟饶食,无饥馑之患,是故江淮以南,虽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仅会稽一郡囊括后世苏南浙江,人口已接近一百万。

    只要北方移民能适应水稻和稍热点的环境,扎下根来,江东之地是能够容纳千万级人口的。任弘希望历史上唐代那种”扬一益二“,富称天下的繁荣场面,能提前几百年出现。

    荆扬是第一步,而闽粤则是第二步,虽然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但东瓯、闽越的山间盆地再窄小,因为气候水土的缘故,好歹也能养活几十万人口,总比他老家敦煌郡可怜巴巴的三万强。

    且任弘还有更深层的谋划:“东瓯、闽地往后是要作为大汉出海基地的,养不活太多人口才好呢,如此才能逼着人往海外走!”

    说句大实话,在古代,正经人吃饱了撑着,谁移民啊!

    都是只靠种地活不下去的,才会经商,才会向外求生,浙江温州、广东潮汕以及福建莆田生意遍布全国乃至世界。而历史上中国海外移民的三大主力,闽南、客家、潮汕,皆出自闽粤,绝非巧合。

    正因地处偏僻,不易为战争波及,几百年下来繁衍日盛,地少人多。为了讨生活,从宋朝起,闽人就开始不断向外跑了,要么进山,要么下海。近的去广东海南台湾,远的下南洋,遂成海外华人大流。

    移民拓殖只靠官府强制命令是行不通的,还得有民间自发自愿,什么时候闽地人口饱和,那儿的人不得不向海外求食时,属于大汉的大航海时代才会真正到来!

    任弘只觉得,自己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也足以为未来,奠下第一块基石,让“八姓入闽”提前个四百年,先送几个诸侯去开发,周代时,广袤的东夷之地,就是靠诸侯一点点同化成华夏核心的。

    反正老刘家种性坚韧,能生善养,如中山靖王那样,动不动就上百几十个儿子。猪侯们留在中原浪费钱帛,不如送去瓯闽发挥特长,就算水土不服,十年死了十个王,也能续上不绝嗣。

    等几十年后开发得差不多了,找个由头将诸侯一废,就能收回来两个郡,届时,江东饱和的人口刚好往南续上。

    任弘知道,若是此事成了,奉命迁往闽地的诸侯王嘴上笑嘻嘻接诏,心里恐怕要将他祖宗十八代骂死。他们宁可去蜀郡严道陪刘贺吃涮肉,也不想去闽地。

    但任弘不在乎,只暗暗窃笑:

    “国家养猪百三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

    承明殿朝议的结果很快就送到刘病已案前了,作为即位快一年来,经手的第一件政事,他表面装作毫不在意,心里却极其重视,立刻将两府和九卿列侯的所有提议看了一遍,如何处置诸王,心里已有了决断。

    因为广川王所作所为骇人听闻,所有群臣给他定了戮刑,但刘病已却思索道:“有汉百三十年来,真正戮杀的诸侯,也就梁王彭越一人吧……”

    哪怕燕王刘定国、江都王刘建那样的人间禽兽,在罪行之外还有谋反之迹,也不过是定下诛杀,然后孝武皇帝派人即问,令其自尽,保留身为诸侯的最后一点尊严。

    按照刘病已本心,是很想戮了刘去,让他尝尝那些姬妾惨死的感觉。但若真如此做,恐怕会被视为无情暴君。

    心里犹豫了片刻,他便屈从于皇帝的身份和利益,给刘去定了弃市国除之罪,但又派谒者去逼其自杀。

    但他对刘去的同犯,广川王后昭信就没这豁免了,直接定了戮刑,秋后执行。

    其余几人按照罪减一等来判,淄川王刘终古、清河王刘年皆当诛,同样派人去逼其自尽。

    长沙王刘建德罪较轻,远迁房陵,刘病已参照任弘的提议,废除长沙国,四位诸侯的宫室财产全部充公,国库应该能缓一口气了。

    刘病已最后琢磨起任弘的提议,保留清河国祚,立举报刘年的王子侯刘福为王,迁于东瓯。

    他注意到了一点:“清河虽有**之行,但并未谋反,为何西安侯却用管蔡、刘长来与之比较呢?”

    此中恐有隐语,刘病已思虑了半响,觉得西安侯这条提议,针对的不是清河国,而另有其人。

    孝昭时谋反被诛,子嗣沦为庶民的人是谁呢?当然是燕刺王刘旦了!

    想到这刘病已心中一动,此番自己废四王国,杀三王八侯,虽是迎合大将军霍光之欲,但肯定会被天下人议论,“一尺布尚可缝”的歌谣怕是又要唱起来了,这对他坐稳刘姓宗长不利啊。

    最好的应对办法,莫过于兴灭继绝,告诉世人,皇帝非不念亲情之人,而用来收买人心的最佳人选,莫过于燕刺王诸子。

    燕刺王刘旦自尽时,他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小,最年长的太子刘健,今年也才十五六岁。大将军当初让群臣议燕刺王子罪,按照《春秋》之义,诛君之子不宜立,废了燕国。可如今新帝登基,或可参照孝文复立淮南厉王三子为王的故事,重立一人为诸侯。

    闽越王的人选,有了!

    刘病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领会了任弘那一大段啰嗦提议里,真正想提醒他的事。

    “令燕刺王自尽的是孝昭和大将军,与我这新帝有什么关系呢?”

    ……

    “朕盖闻太伯、仲雍去国奔吴,虽辟处荆蛮,亦为姬姓之宗。而蔡叔有罪,成王、周公封蔡仲为侯,骨肉之亲,析而不殊。”

    “今清河废王刘年有罪当诛,然其弟刘福举咎有功,当嗣王祚,迁国于东瓯,为东瓯王!”

    “另封燕刺王子刘庆为新昌侯、刘贤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刘健于冶县,为闽越王!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藩辅。”

    等数日后,这两道制书送达尚书台,且为大将军批准后,任弘也听闻了消息,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暗藏的提议,好歹传达到了,对诸侯动手的虽是霍光和田延年,这群猪也该整治整治,可最终做决断的是皇帝,杀一批扶一批方能保持平衡。

    但若直接恢复燕国,恐怕会让大将军不快猜忌,但将刘健封在闽越就不同了,在朝臣看来,那形同流放远徙,这么做分寸恰到好处。

    刘健本人从罪人之子的庶民,重新被立为诸侯王,心中对新帝应会存有感激。

    能从任弘只言片语的暗示里,做对接下来的每一步,任弘只为刘病已的聪慧和成长而赞叹。

    “瞧这举一反三的能耐,这才是做皇帝的料啊,阿贺你学着点!”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62章 盗墓笔记

    “我带着天子诏书去宗室邸狱,以其罪名责备刘去,代替天子质问他,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这是赐死诸侯王的惯例了,而得了这差事的,却是刚被升官为太中大夫的画眉兄张敞。

    张敞此刻正摇着便扇坐在任弘家里,与他聊着赐死刘去时发生的奇事,还将一份帛书交给任弘。

    “这是何物?”

    “是刘去留下的遗言。”张敞道:“广川王认罪倒是干脆,说他罪死有余,诚皆有之,只是做的事若不让世人知晓,只白活一遭,稽首恳求,于是我便让人记下来了。”

    任弘打开广川王的遗书一看,却是惊呆了。

    原来这里面所记的,皆是刘去过去十几年来的盗墓经历!

    刘去自述,他曾盗过魏哀王冢,墓口用铁浇灌,凿了三天才打开,有一股黄色雾气直扑人脸鼻,辛辣刺鼻,七天之后气味才消散。

    而他对墓冢内的情形倒也描绘了一番,全用带纹理的石块做外棺,高约八尺,长宽能容纳四十个人,用手摸外棺,滑润如新。虽然有石床、石屏风,但未见到随葬器物踪影,或许在这之前就被人盗掘了。只有玉痰盂一只,剑两把,好似是新的,被广川王纳为己有,拿去佩戴使用了。而晋灵公墓里的玉蟾蜍,也被刘去占为己有。

    张敞道:“按照他的说法,掘墓所得,他统统分予出力的奴仆兵士,自己只在每个墓里取一样东西,藏于王宫,大鸿胪查抄广川王宫时确实发现了许多古时明器,前后已有上百样。”

    任弘却觉得刘去是在吹牛自夸,或者将盗过的无名墓冠以春秋战国知名君主的名号。因为魏国的墓葬在河内郡,晋国的墓葬在河东一带,刘去身为广川王,不得轻易离境,是怎么溜过去盗墓的,难道真养了一支摸金校尉协助他暗中发丘作业?

    再往下的记述,就更加离奇,近乎小说了。

    刘去说,他盗魏国王子且渠之墓时,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时隔数百年竟没腐朽,肌肤脸色就像活人一般,这让广川王有点害怕,退出去封了墓室。

    看来他的变态集中在杀人上,若换了刘终古那畜生,说不定解腰带就上了。

    最离奇的还是盗晋卿栾书墓时发生的事,广川王进入墓穴才发现没有什么金银玉器等贵重物品,棺椁和器物全都朽烂了。栾书果如史书记载,“无一卒之田,其官不备其宗器”。

    正在广川王叹息没有收获之际,突然从墓穴中跑出一只白色的狐狸,惊恐中择路而逃,广川王的随从们追赶它,没能抓到,只把它的左脚刺伤了。

    “当夜,广川王梦见一个老者,鬓发眉毛都是白的,走进来对他说,‘你为何要刺伤我的脚?’遂用手杖敲打广川王的左脚,广川王被惊醒后,左脚肿痛生疮,一直到他自杀时都还在疼。”

    任弘服了,这广川王刘去若不是变态杀人狂的话,还真是个人才得,稍微利润色一下,都能凑半部盗墓笔记了,这恐怕就是中国盗墓小说的鼻祖。

    张敞则只觉得讽刺:“广川王盗尽国内大墓,故担忧自己死后也为人所盗掘,花费了数千万钱打造王墓,多设机关暗道,但如今却用不上了。”

    因为刘去自杀国除,只以庶人之礼葬之,随便一口薄棺就埋了,连封土都没有,过上几十年,估计就没人记得他了。

    张敞今日前来,自然不止是与任弘分享刘去那精彩的盗墓生涯,而是为另一件事。

    “大将军以我为徐州刺史。”

    张敞苦笑:“先前楚王刘延寿举咎广陵王欲谋反,诅咒天子,这两国都在徐州,此去必要我彻查,敞未能推脱掉,到了徐州该如何处置,还望西安侯教我。”

    这年头刺史权力远没有东汉那般大,只是朝廷派去地方的督查员,秩六百石而已。而楚王、广陵王与已自杀的广川、清河、淄川王截然不同。

    一个是楚元王之后,楚元王的家族在大汉十分特殊,虽非高祖子孙,却长享富贵。楚国反叛却还延续国祚,而宗正刘德家、解忧公主皆是楚藩后裔。

    不过看看解忧和被孝武称为“千里驹”的刘德,如今的大宗楚王反而有些丢人,任弘拜为安西将军后,楚王延寿派人来贺喜攀过交情,为任弘推辞。而瑶光对这“大宗”的观感也一般,她初至大汉,派人替解忧公主去祭奠楚元王墓,却被楚王高傲拒绝,真可谓前倨后恭。

    而广陵王更不必说,身为皇帝叔祖父,最亲最贵。

    烫手的山芋就这样塞张敞手里了,扔又扔不掉,他第一次外放为刺史,故有些忐忑。

    这个人事任命就有意思了,张敞也是皇帝微时好友之一,不知是某人想让他背锅,还是让他暗暗贯彻皇帝之意呢?

    任弘以为,以大将军的风格,令田延年为急先锋,一口气废掉四个王国已足够,不至于再大兴刑狱针对广陵王。

    猪可以一年一头慢慢,而不是一次性全宰光,那样就真的会令天下刘姓诸侯人人自危,反而不美。霍光以张敞为徐州刺史,大概是想要张敞承上意,行事谨慎些,勿要让此案再扩大了。

    “我最近在读《管子》。”

    任弘遂道:“里面有一段话,下不背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凡此八者,礼之经也。”

    “于天子而言,楚王是远,广陵为亲。”

    “于诸侯而言,县官是少,广陵为长。”

    他笑着道:“该如何处置,子高应能自行把握。”

    ……

    “孝武皇帝上……”

    本始元年五月,广陵国都郊外,还是老地方老面孔,但这一次,楚巫的李女须来不及说完她的请神咒语,让孝武皇帝上身,就被广陵王刘胥亲自抱杀于怀中了。

    而刘胥一边掐断李女须的脖子,一边泪流满面:“大巫勿要怨孤,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刘胥自诩行事隐秘,没想到他暗暗诅咒皇帝之事,还是叫绣衣使者侦得了,或是参与仪式的巫女里出了叛徒,加上楚王被大鸿胪田延年连续逮捕四王吓到,这厮忘了曾与广陵王约定好的一同举兵共进退,率先举报刘胥谋反,想要以此立功自保。

    好在朝廷没有直接派人来查案,而是遣使者即问此事,吓得刘胥魂不附体,他第一反应,就是请李女须帮忙,下死咒让皇帝和霍光等人一齐殡天。

    李女须满口答应,可次日却被刘胥的从官抓到她想要逃跑!

    刘胥倒是没怀疑李女须的法力,只觉得这是施法时间不够,他被逼无奈,只能立刻毒死了知晓此事的巫祝、仆从二十余人,又亲自干掉李女须灭口。

    “亏得寡人留了个心眼,与楚王的通信里,绝口不提发兵之事。”

    巧了,他此刻回忆楚王刘延寿的信件,也只字不提谋反,这厮恐怕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自己罢!

    眼下李女须的骨头都已被勒断,刘胥才放开她,仰天长叹:“大巫死了,再不能为孤做法让父皇上身,更不能咒死霍光和小皇帝,看来孤终究不能立为天子啊!”

    他一下子认命了,旋即又发了狠,转移了仇恨:“好个刘延寿,寡人与你不死不休!”

    霍光他是对付不了,一个楚王算什么?

    于是等徐州刺史张敞抵达广陵后,刘胥遂一把鼻涕一把泪,顿首为自己辩白:

    “去年臣奉命前往长安参加正旦大朝会,途经彭城时,楚王延寿于席间更衣时持吾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与广陵王共发兵击长安,复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时。”

    “臣震恐,当面斥之,又疑楚王乃酒后胡言,故在长安时未能举咎,今楚王非但不改其过,竟怀恨在心,反诬于臣,此千古奇冤也!还望刺史禀明天子!”

第363章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大汉的诸侯们在本始元年注定不好过,前脚才有三王自杀,到了五月下旬,未央宫前殿又在集议,决定广陵王、楚王相互告发对方谋反一案了。

    主办此案的大鸿胪田延年力主处死广陵王。

    田延年道:“广陵王与楚王相互举咎,虽各执一词,然其暗暗豢养死士,制作甲兵,具天下之舆地及军陈图,使巫祠社,祝诅主上之罪,却是确凿无误,事泄后连杀二十余人。按律令,当以谋反巫蛊罪加以诛罚,腰斩东市!”

    广陵王国的前身江都国便是因此而废的,江都王刘建不单有禽兽行,还蓄意谋反,大搞迷信活动,指使女巫用“魇胜”之术咒诅武帝。

    因为证据确凿,参与集议的群臣也无人为广陵王脱罪,宗正刘德与楚王是近亲,亦不好掺和进来,只有苏武表达了顾虑。

    “上月广川王、清河王、淄川王皆下吏自杀,长沙国亦废除,而如今又兴大狱,治楚王、广陵王,天下诸侯忐忑。”

    苏武一个个数着来:“赵王、中山王、平干王、河间王、真定王、梁王、鲁王、城阳王、泗水王、六安王皆上奏疏哭泣,自以骨肉至亲,先帝所以广封连城,犬牙相错者,为磐刘姓宗族也,今恐以小过而下狱,有司吹毛求疵,为狱吏所侵辱,不能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皆上书自言愿废国为侯。”

    加上刚封的东瓯王、闽越王,这便是大汉所有诸侯了,苏武言下之意,若急治广陵王,诸侯势必人人自危,皇帝刚继位就大肆诛杀宗亲,对汉家天下不利啊,甚至会让人怀疑,大将军霍光意欲何为。

    他的意见是,哪怕迁往房陵,也好过直接诛杀。

    任弘没有附议,眼角余光只盯着大鸿胪田延年,这位对削弱诸侯太上心了,他到底想要干嘛?

    让诸侯震恐,乱汉家诸侯制度,这正是田延年的目的之一,广陵王是诸侯中最有实力,也是与皇室亲缘最近的,田延年一个接一个罪名抛出,只欲置其于死地!

    他甚至爆出了一个猛料:

    “去年昌邑王废,县官南下即位前仓中忽然起火,许婕妤之堂兄死于火中,而县官亦受小伤。”

    “初时以为是意外,经查证,或是人为放火!据绣衣使者查证,广陵王得知今上即位,曾言:太子之孙安能为天子哉?想来是刘胥豢养死士,欲提前刺杀县官,皇位自然便轮到他。反状确凿,决不可姑息!”

    此言一出,自是满堂惊愕,广陵王觊觎皇位是人尽皆知的,诅咒皇帝、暗养甲兵死士,加上田延年帮刘胥制造的“证据”:一封暧昧不清的信,一个广陵籍贯的死人,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足以让刘胥万劫不复。

    一时间群臣改了风向,开始力主处死广陵王:“广陵王胥失臣子道久矣,辄蒙不忍,遂谋反逆。所行无道,虽桀纣恶不至于此。天诛所不救,当以谋反法诛!”

    霍光瞥了田延年一眼,他对广陵王素无好感,两次君位更替都没他的份,却也不明确表态,只说诸侯宗室之事,还是得交予天子最终定夺。

    以田延年预料,皇帝毕竟年轻,对即位前许嘉之死耿耿于怀,听闻广陵王又是诅咒,又是派死士行刺,定深恨之,广陵王死定了。

    群臣没等太久,中黄门弘恭很快传回了天子的决断:“大将军,县官闻广陵王之事,涕泪交下。”

    他提高了音量:“陛下涕泪言,朕因巫蛊事而丧亲而孤,故不忍以巫蛊罪致法于至亲!”

    霍光睁开了闭目的眼睛若有所思,目光中分不清是惊喜还是忌惮。任弘低下头忍着笑,这理由真是绝了,因巫蛊之祸成为孤儿的皇帝,不忍心用同样的罪名给广陵王治罪,谁能挑出毛病来?也亏刘病已能想出来。

    田延年则怔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群臣也愣了片刻,而后便以苏武、刘德为首,大加赞叹:

    “陛下有舜之仁悌也!”

    ……

    汉家规矩,宗室的罪状必须上报给皇帝,由此决定是否进入诉讼审问截断,但皇帝常常法外施恩,寝而不治。

    比如汉武帝屡次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他兄弟胶西王刘端。

    今日亦然,刘病已只一句话,就让群臣又是同情又是赞叹,而刺杀、谋反之事确实没有直接证据,广陵王竟奇迹般的幸存了。

    稍后刘病已下诏:“昔时象欲杀舜帝,而舜不加诛。广陵王虽有过,然朕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于胥,下书无诛广陵王,削两县之地,夺其射陂草田,终身不得入长安奉宗庙朝聘之礼!”

    看似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剥夺宗庙朝聘之礼,只差开除宗室籍贯,比杀了刘胥还难受,他的下半生足够煎熬了。

    如此一来,也扭转了新帝即位后大肆诛杀宗室的诟病怨言:广陵王如此不臣,皇帝却仍秉承孝悌,原谅了他。此事宣扬开后,舆情恐怕要转向了,诸侯应能稍稍安心。

    苏武、刘德等臣僚,则对刘病已这一妙棋赞不绝口,这位皇帝虽然年轻,却颇具手腕。服丧三年不言,规避一切政务,坐稳了帝位,又在不得不让皇帝处置的宗室问题上抓住机会,稍稍显露了两手,博得天下赞誉。

    “高庙有灵,大汉算是出了一位明君英主。”

    他们仿佛见到孝昭再世,大汉宗庙足以延续了。

    唯独田延年却感觉不太妙,他发现自己全然小觑了小皇帝,这刘病已虽长于民间没受过皇室教育,却颇具天分。

    回顾他即位以来,便紧抓孝悌两字,不声不响地博取声誉,田延年本想靠诸侯之事,递刀刃过去划他一手血,岂料刘病已却顺势夺了刀柄,掌握了主动,让田延年有苦说不出。

    田延年知道自己最大的失误是什么了。

    “早知如此,就该保着刘贺皇位,让他倒行逆施,让天下对刘姓失望,也好过此子登位啊!”

    田延年开始认定,对大将军威胁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小皇帝!年方十**便如此英睿,再过五年十年那还了得!

    “族霍氏者,必刘病已也!”

    对诸侯动手未能起到预想中的效用,田延年决定更改自己的计划,铲除小皇帝的羽翼。接下来,得设法对任弘下手了。

    那所谓的“西凉铁骑”作为募兵虽已解散,但任弘这安西将军在军中已颇有威望,大将军在一天,任弘还会老老实实,可若大将军不在了,任弘必为大患!

    于是他略加思索,写了封信,让人去交给霍夫人显,田延年知道,霍夫人最是记仇,因任弘拒婚一事,恐怕还恨着此子,任弘太过谨小慎微,田延年纵派人盯着也揪不到他破绽,半年了,他与西凉军旧部根本没接触,只招揽了一个小农官,这算哪门子罪过?

    故铲除任弘,需要霍夫人相助,甚至得动用到长乐宫太皇太后的力量,而上官氏一向听霍夫人的。霍夫人经常带着女儿们,进出长乐长信宫中,没有限度,有人暗中打趣说,作为上官氏的外祖母,霍夫人才是大汉的“太太太皇太后”……

    田延年贪的钱除了用来豢养死士,收河东孤儿,为大将军代汉做准备外,也有部分孝敬了霍夫人,为其治园囿买奴仆,因为田延年知道,大将军唯一的弱点,就是这个女人了。

    回应很快就来了,霍夫人邀田延年明日正午,在长安城外的霍氏庄园相见,田延年遂换了一身常服乘车前往。

    霍氏的庄园建在号为膏土,其贾亩一金的丰镐之间,建筑很大,旁边还有许多良田,田延年的车马从后门进去。

    等下车后,田延年立刻发现,今日来接待他的,不是霍显的亲信冯子都,而是大将军的家监王子方,笑吟吟地看着他!

    田延年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但却无法退走,只能硬着头皮随王子方进入庄园。

    近年来长安流行西域的瓜果,庄里种有葡萄园,藤蔓绿叶正茂,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而等田延年的那人,就坐在葡萄架下的席上,面前放着一壶酒,独自一人饮酌,已喝了不少。

    他今日没穿三公朝服,只着常衣,坐着时似乎更矮小了,但胖大的田延年却膝盖行跪拜于地。

    “大将军,下吏……”

    霍光手往案几对面的坐席一压。

    “子宾来得不慢啊,坐。”

    “你我许久未曾共饮,好好交心而谈了!”

    ……

    田延年默默入席,却见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卷简牍。

    “打开罢。”

    霍光看着他:“你得看看。”

    田延年已经猜到是什么了,摊开简牍,瞧了一眼便默然不对。

    确实跟他有关,是有人举咎,田延年任大司农时主持平陵工程时,将三千万的封土成本,记成六千万,盗取其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谨慎也会留破绽啊。

    霍光盯着田延年:“主守盗三千万,还是平陵的钱,此大不道之罪也,子宾,确有此事?”

    事已至此,田延年也不再如上次那般隐瞒了,他也不怕了,端起酒一饮而尽,然后擦着嘴角,索性大大方方承认:“有!”

    霍光叹了口气:“初时我还惊奇,以你在河东任太守时的清廉,为何忽然便如此贪婪,身为九卿中二千石,每年俸禄赏赐不绝,应不至于缺钱。“

    “后来才知,你不仅养了死士,还在河东郡暗暗收养孤儿。长安附近两座,百余人,河东郡五座,各百人,合计六百余人,难怪花销如此之大!”

    田延年避席长拜:“大将军皆已知晓,亏得下吏还自作聪明,真是惭愧。”

    霍光很是失望:“灯下常是黑的,我初时也未曾怀疑,可废帝一事,将你影子照出来了,石显也是你收买的人罢?”

    “是。”

    霍光眯起眼,先前的猜测一个个得到了证实:

    “如此说来,废昌邑王之事,从头至尾都是你在谋划,去年派人去朔方刺杀县官,烧仓的也是你?”

    “是。”田延年不吝否认,这是他最遗憾的事,若当时成功杀死刘病已,今日便不必烦忧如此了,实在是小觑了此子啊。

    霍光拍了案几:“田子宾啊田子宾,真是做得好大事啊!居然还栽赃给广陵王刘胥,贼喊捉贼,你每一桩都是族诛死罪!”

    田延年却笑了:“臣不怕死,大将军不妨再多问问,下吏做这些,意欲何为?”

    霍光摇头:“老夫不想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想,哪怕听了,都要去泾水中洗耳!”

    田延年道:“恕臣斗胆,大将军坐到这个位置,持斩蛇剑,践阼而掌天下权,就算你不想,手下人也会暗中琢磨,为大将军思虑身后之事啊。”

    霍光大怒:“思虑身后事,为我好?田子宾,你这是欲陷老夫于不忠之地!”

    田延年摇头:“不然,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以为大将军是忠臣?大将军莫非忘了?年初时,有御史严延年上奏疏,说’霍光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严延年虽被处置下狱,群臣虽不敢附和,但朝野持此说恐怕不在少数,恐怕连皇帝也如此想!”

    事已至此,田延年索性将藏了许多年的话,统统说出来了。

    “大将军行伊尹事,可知伊尹的下场?史书说伊尹秉政三年,归于太甲,得以善终,可下吏还听说过一种说法,太甲囚于桐宫七年,潜逃而出,杀伊尹!”

    “非独伊尹,自古权臣鲜有善终者,大将军还记得臣说过的晋卿里克么?行废立之事,却为晋惠公族灭,周勃亦拥立孝文,却受辱于狱吏,几死矣。刘氏天子薄恩寡义,大将军是想做里克,还是周勃?君百年之后,霍氏族矣!”

    田延年重重叩首:

    “依臣之见,大将军已退无可退,只有再上前一步!为大将军身后名计,为子孙计,汉历中衰,当更受命,宜行尧舜禅让之事,霍氏代汉为天子!”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64章 代汉者当涂高

    自从田延年从霍氏庄园回来后,便好似失了魂一样,枯坐居室之中,仰头看着屋顶,目光空洞。

    代汉之说,这非田延年自创,早在景、武两代便已发端。

    韩诗的祖师爷韩婴在汉景帝时为博士,著有《韩诗外传》,书中传承了吕氏春秋里天下共有的提议:“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第二个源头是董仲舒,他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人间发生灾害是上天对皇帝的警示,严重到无可救药的时候,上天只能让其破败而让别人受命为天子了。

    孝武皇帝觉察到了此说危险性,故一边采纳董生独尊儒术建议,一边又因其言“阴阳灾异”而下狱,最后调任诸侯王的国相,终其一生再未得重用。

    不过在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看来,祖师爷的预言成真了。孝武晚年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这就是上天的警告,也是大汉中衰的标志。

    于是孝昭时,眭弘根据泰山大石立等异相,率先倡议,托人上书说:“刘氏是尧的后代,有禅位传统,天子应该下诏寻访天下圣贤,让位于他。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大将军霍光直接判了个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将眭弘处死。

    可那件事,却让刚任大司农的田延年心里起了波澜,武帝晚年民生凋敝,而刘姓诸侯飞扬跋扈,暴虐于国中,从儒生到民间,对刘姓天子的不满已开始显现。

    不过最让田延年感兴趣的,不是是个人都能伪造的祥瑞,而是一个与汉武帝有关的传闻。

    据说元鼎四年(前113年),孝武行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那一年他身体不好,几乎病逝,乐极哀来,惊心老至,有感于此,乃自作《秋风》辞:“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还是喝醉了,竟对群臣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这简直是亡国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当时已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体也欠佳,有时是不太清醒的。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虽然极力渲染汉应天受命,祚逾周殷,但他心里,却没有秦始皇帝那种秦传万世的自信。

    此言成了宫廷隐秘,但亦有人流传出来,传入田延年耳中,让他上了心。

    六七之厄,大汉的皇帝,不算前后少帝和刘贺的话,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今上刘病已。

    而以四十二年算,自元鼎四年算起,今年已是第四十年!

    田延年认定时机已至,大将军霍光,便是那代汉受命之人!

    “若非大将军辅婴儿主,使汉中兴,刘姓天下早亡!”

    在田延年的计划里,第一步促使大将军废立,让他走上不归路;第二步找借口铲除诸侯,第三步通过灭匈奴获取极大威望,最后铲除忠于汉室的群臣,实现禅让。

    田延年想得很远,甚至连霍氏代汉后的国号都想好,原本大将军封地博陆侯在燕地,当先称燕王才对,可霍光偏与燕刺王是死对头,不可能用其国号,只能另选。

    “当涂高者,道旁两观阙是也,象阙者,魏也。而霍氏世居河东郡,乃魏国始封之处,故国号当为‘魏’!”

    任弘要是知道田延年琢磨的事,恐怕会为这厮歪打正着而哑然。

    田延年甚至琢磨,若大将军不愿,可为周文王,他田延年则辅佐其子嗣霍禹完成最后一步。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霍氏,也保住大将军党羽旧吏的性命富贵。

    田延年见证过武帝晚年残酷的政治斗争,从废立那一刻起,他们便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然而这一切谶语理论,一切苦口婆心,都敌不过大将军霍光的决心。

    在田延年表露本心后,连大将军也为其胆大妄为而惊讶,默然半响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道:“吾得孝武皇帝信任,赐周公负成王图,得遗诏为辅臣。以周公而始,这中间虽欲昏君,不得已行伊尹之事,但霍光,当以周公而终。”

    “纵然落了里克、周勃的下场,也好过行不忠之事,无面目见孝武皇帝及吾兄于九泉之下!”

    宗族子孙,全然比不上对他们的承诺重要啊,更何况,霍光也有自信能让霍氏长保富贵。

    然后他便不再听田延年说话,只给他倒酒。那盏酒,倒得很满,很满,直到溢了出来,流得案几上到处都是。

    末了,霍光又看着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眼中满是感慨。

    “子宾,够了。”

    ……

    从喝完那盏酒起,田延年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遂闭门不朝。

    果然,数日后,又一桩惊动天下的大案公之于众:田延年为大司农主持平陵工程期间,主守盗三千万钱!大将军令两府彻查到底!

    此事让人惊愕,一来惊于田延年之贪婪大胆,二来诧异霍光为何会不袒护这左膀右臂,要知道,田延年可是废昌邑王的首席功臣啊,这几个月铲除犯罪诸侯,也出力甚多,没少受诸侯痛恨。

    霍氏旧吏里不少人也这么想,御史大夫田广明素与田延年相善,闻讯立刻面见霍光,力劝道:

    “大将军,《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初废昌邑王时,若非田子宾果决,恐大事不成。下吏虽不富贵,但与度辽将军合计了一番,三千万钱,我二人还是拿得出来的,愿用来替田子宾偿还府库!”

    在田广明看来,三千万而已,哪算什么大罪过。

    “他确实是勇士,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

    霍光已经收起了与田延年交心时的情绪,恢复了冷酷,举手抚心叹息道:“也使我至今心悸啊!”

    诚然,田延年想做的事,已成了霍光最大的心病,非得拔除不可,而自己的旧吏和亲眷们日渐跋扈张狂,也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他板起脸道:“国有国法,功劳再大,若是触犯也不能抵过。还望田大夫晓大鸿胪,告诉田子宾,三日后前往廷尉就狱,让两府及列侯公议其罪!”

    当从田广明处得知霍光的回答后,居家待诏的田延年哑然失笑:“延年之罪通于天,有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御史大夫请回吧,延年知道该如何做了。”

    田广明走后,田延年在庭院中长叹:

    “我该死啊,猎犬当唯主人之意是从即可,是不该有自己想法的,更别说私下撕咬主人养着的牲畜,狡兔虽未死,我固先烹!”

    “也罢也罢,既然不能相始终,那田延年,就让大将军最后利用一次吧!杀了我,不仅能平息天下诸侯的愤怒,还可警告旧吏和诸霍,以全大将军忠臣之名!”

    田延年遂闭阁独居长安城外的齐舍中,将所有妾室奴仆都驱出田府,独留下自己一个人,身边只有几位老仆婢女不愿去,那是他早先在河东郡收留的。

    生命剩下的时间里,他不吃不喝,只将全部精力在写一封遗书上,这是作为臣下,对大将军最好的泣血谏言,他这“猎犬”虽要先走一步了,但狡兔飞鸟不能坐视不管。

    六月初一这天一早,遗书写完了,却有人登门拜访,竟是富平侯张安世的家监,还奉上了一份拜帖。

    说来也巧,今日正是张安世的孙女和霍云成亲的大好日子,婚礼在霍府举行,张安世当初说好要让田延年做女方主宾之人,送他女孙前往霍府。

    可霍府的门,田延年是不可能再登了。

    这是炫耀,还是讽刺?看来张安世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对他做的小动作,而在自己和张安世之间,大将军最终选择了张安世么?

    “张子儒,别高兴得太早。”

    田延年这回也不装了,当场撕了拜帖,让家监回去转告张安世:“告诉子儒,延年待罪之人,不能做其女孙的主婚人了!只望霍、张永世结好,子儒长享富贵!”

    随后,他将衣服随意披在肩上,袒露胸膛和大腹便便的肚子,座位东西两面都放着锋利的刀刃,默默等待着什么。

    田延年最终等到了府邸门口,鼓点敲响的声音,那是廷尉派人来“请”他去两府公议论罪。

    “咚咚咚咚。”

    鼓点急切,似脚步,似心跳,好似在催促他拿起身旁的利刃。

    田延年闭上眼,这声音真像啊,像极了他当年身为斗食小吏,身材还瘦削的时候,步行前去拜见霍光,其府邸门前敲响的鼓点,他与霍光问对了整整三个时辰,颇受赞赏,由此被破格起用,方有今日。

    “士为知己者死,孝武知大将军,而大将军,亦知延年也!”

    田延年起身,拔刀出鞘,将木鞘远远扔了出去,双手把刀柄,以刃横于脖颈,在鼓点消失,廷尉的人入门的那一刻,他也划过了自己的咽喉!

    胖大的身体无力倒下,血流满居舍的地板,渗入缝隙里,一如那天霍光给他倒的酒一般,溢得到处都是!

    ……

    田延年死后才一个时辰,霍光就接到消息了,他的亲信王子方禀道:“大将军,田子宾身后全部家财,不过五十余金,皆是废帝后所得奉赐,遣走的妾事奴仆,也只有些许钱帛。”

    看来田子宾前后贪的几千万钱,果然全用在了做“大事”上。

    “此外田子宾名下有城外庄园两处,河东郡庄园四处,皆已经提前暗暗派人查抄。六百余死士、孤儿无一人离去,皆束手就擒。”

    “他们说,田子宾每餐之前,都让众人记住,他们由大将军所养,食霍氏之食,衣霍氏之衣,也必为大将军效死!”

    王子方小心地问道:“大将军,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霍光手里仍捧着田延年的遗书,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废帝时没有的心悸了,就是没来由的心慌,好似失去了一支手臂的不适感。

    王子方问了两遍后,霍光才回过神来:“留着罢,刀本身无错,错的是使刀的法子,他们或许还有大用。”

    言罢,霍光站起身,还是老习惯,不让下人帮忙,亲自穿戴好吉服,今日侄孙霍云与张安世女孙大婚,他作为家长,必须出席。

    “走罢。”

    大将军把田延年的遗书扔进炭盆里,任其化为灰烬,有些事不用田子宾提醒,他也会去做,决定当一个忠臣,却不意味着做苏武那样的纯臣。

    “老夫今日还有件大礼,要送给亲家!”

第365章 大礼

    六月初一这天,田延年在城外齐舍黯然自杀,尚冠里的张家却是喜气洋洋,一场婚礼正在操办中,张家人都身着吉服,等待霍云前来亲迎。

    作为同时接了双方邀请的贵宾,任弘此刻也站在看热闹的队伍里,身旁则是霍家女婿金赏,忽然附耳对任弘道:

    “亲迎之后,吉礼还是要在霍府中操办,西安侯许久没登门了罢?”

    确实,任弘自两年多前登门向霍光告罪退婚后就没去过霍府,虽然霍家对任弘的报复被大将军压下了,但谁没事去找不自在啊,听说那恶奴冯子都又被霍夫人召回来了,安置在城外庄园里。

    任弘有事要拜见霍光,都是直接去大将军幕府或尚书台,路过霍家都要绕着走。

    “其实莫说西安侯,哪怕是我,也不乐常往。”

    金赏还在嘀咕,却让任弘提起了一百个小心,喂喂我和你很熟么?为何要与我说这等事?我可不是孝昭皇帝!

    但面上,他却得与金赏亲密一些才行,毕竟远征乌孙时,二人也算同甘共苦,打完赤谷城之战后,金赏也跟着任弘蹭了许多功劳,益封三千户。

    籍此大功,金赏归来之后,在霍家众多女婿中地位直线上升,仅次于范明友。大将军对他也比过去更器重了些,毕竟每次都能站对队也是本事。

    而金赏、常惠从乌孙还师时,除了和亲使团那些希望能归葬故乡的奴婢从官外,还带了一个人来大汉:乌孙前昆弥元贵靡。

    任弘觉得自家大舅子是真的好惨,虽说能力确实不行,但对上泥靡四万余骑,以少打多败了不该怪他。只是落得全军覆没,一路被乌就屠撵过天山口跑到西域,昆弥头衔给他带来的威望尽丧,乌孙人恐怕再难服他。

    解忧公主亦觉得,若是让元贵靡继续为昆弥,自己恐怕得在乌孙扶持一辈子,他日公主撒手归西,恐怕乌孙诸部又将尽叛元贵靡——如今的乌孙实质上一分为二,乌就屠带着泥靡旧部,在七河地区背靠康居,为北乌孙,而解忧公主都赤谷城,为南乌孙。

    唯恐元贵靡敌不过乌就屠,解忧遂下了狠心,废长立幼,以大乐为新昆弥,号“孝王”,而元贵靡这“逃王”就成了“废王”,好在解忧公主也给他想好了出路。

    时隔二十余年,乌孙和大汉再度和亲,元贵靡与其表妹相夫本就有绯闻,这次直接坐实了,但却不是汉朝嫁公主过去,而是乌孙送一个昆弥过来……

    “和亲非得是汉女远嫁他乡从其俗,不能是胡王入居汉乡从汉俗?”

    乌孙太后这话,怼得认为不妥的常惠、冯奉世等人无言以对。

    解忧公主做了乌孙的主,又有傅介子留下了郑吉带着千余汉军在赤谷城屯田撑腰后,确实是大刀阔斧,隐隐还有报复“乌孙旧俗”的味道。

    这一波反向和亲虽有些怪异,但元贵靡与相夫的婚礼,朝廷出面大操大办,元贵靡被封为“爰戚侯”,此县在沛郡,近于楚地,有为大汉姻亲的寓意,而相夫也被封为公主。

    就当是入赘了,反正以后生了孩子肯定要赐姓刘。

    下半生可以如元贵靡所愿,在大汉长享安乐了,只是经此沉浮,心境是否还与当年在龟兹城时一样,便不得而知了。

    而今日任弘参加霍、张联姻,婚俗也大同小异,眼下正在举行的是亲迎礼,霍光的侄孙霍云亲驾墨车和两辆副车,在锣鼓喧天的阵仗中,来到富平侯府门前,乐者们奏响《东山》:“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而张安世今日也自降身份,亲来门前,作为家长与霍云行揖让之事,门口完了是宗庙,张汤的灵位摆在家庙里,而等到了厅堂,张家人为新娘张敬施衿结巾兑后,正要随新郎登车离去,却被一道来自宫中的诏书打断了。

    张安世有些惊讶,而任弘则和金赏对视一眼,又挪开了目光。

    婚礼只能暂停,中黄门弘恭入内,却是送来了天子的贺礼,金千斤、帛千匹,又宣诏:“朕微眇时,故掖庭令张贺辅导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诗》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其封贺弟子侍中彭祖为关内侯,为故掖庭令张贺置守冢二百户。”

    此乃皇帝对张贺的感激,这还没完,又宣诏曰:“大将军言,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三十余年,咸以康宁。历位武昭,有佐命之勋。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当崇安世之位,朕以为然,拜安世为车骑将军,开府如三司之仪!”

    “车骑将军啊,老张这下真成大汉二把手了。”

    任弘心中如是说,瞥向旁边的金赏,大汉的车骑将军本是杂号,薄昭、周亚夫、程不识都当过,后来因为卫青的缘故,车骑将军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金日磾曾任此职,是孝昭初年中朝真正的二把手,他死后此位遂空。

    如今大将军亲自举荐张安世做车骑将军,加上其子张彭祖得了张贺余荫封关内侯,长子张千秋、次子张延寿皆中郎将侍中,真是一份大礼了。但张安世却表现得诚惶诚恐,口称不敢,深辞贺封,直到弘恭念完诏书:“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优念天下,思惟得失。”

    张安世这才松了口气,欣然受赏!

    婚礼继续进行,看热闹的议论纷纷,都觉得这是大将军给张家的大礼,张氏之盛,仅次于霍。

    可任弘等人却看得出来,这是霍光将张安世高高捧起,却削了他唯一的实权,只不知光禄勋的位子,会落到谁手里呢?

    “多半是霍家自己人,也许就是金赏这厮!”

    ……

    “掖庭令的守冢,朕亲自选在冢西斗鸡翁舍南,这是我少时常去游历的地方,每次回到掖庭都说与掖庭令听,他只笑着说,高皇帝年轻时也喜斗鸡走犬,朕是得了高皇帝的真传。“

    也只有在许平君面前,刘病已才能卸下伪装,露出些许怅然:“朕好久没去过斗鸡翁舍了,过去微末时,只觉得身处牢笼,妄图撞破出去,可做了皇帝后,看似至高无上,这笼子似乎更小了,小到区区温室殿寝宫中也不再安全,你我二人之外,尽不可信,全不似以前自如来去。”

    “朕有点想西安侯家夏翁做的汤饼,下杜的狗肉,甚至还有莲勺卤中挨的那顿打了。”

    温室殿中的刘病已,同时受到了一丧一喜两桩事,那边田延年自杀,另一头则是霍、张联姻顺利进行,大将军与张安世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谒高庙时,面对霍光,刘病已如芒在背,与张安世独处时则舒服了许多,过去几个月里,虽然知道张安世也靠不住,但有他为光禄勋,掌宫中郎卫,压着霍家几个中郎将一头,这让刘病已好歹能喘口气。

    可如今安世虽被拜为车骑将军,有开府之权,仅次于大将军,但却被卸下了光禄勋之权,而继任的人选,大将军也与太皇太后商量好了,只最后通知了刘病已一下。

    “新的光禄勋,是金赏。”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病他对这位孝昭故人是绝无信任感,随着霍氏女婿、子侄完全掌握未央宫,原本还有一条缝的牢笼彻底被封死,刘病已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了。

    大将军对朝局的控制欲,实在是太强了,刘病已已算能忍,此刻仍觉得背后芒刺之感更甚,做霍大将军的天子,果然不容易啊,他竟对废帝刘贺产生了一丝同情。

    张安世卸任光禄勋,而加上田延年自杀,九卿里顿时空了两个位置,刘病已能感觉到,一场朝堂中的职位大变动,就要来了。

    但刘病已却无法干涉一分一毫,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

    “朕只希望,西安侯此番能任九卿,甚至一举进入中朝!”

    ……

    到了入夜时分,西安侯也回了府邸,一进门就嚷嚷道:

    “夏翁,还有饭食么?”

    夏丁卯虽然已做了家监,可以号令几十号人干活,但每日依然喜欢围着围裙,在庖厨里忙活,此刻闻声出来道:“君侯不是去了霍家吃酒么,竟没饱?”

    任弘大笑:“那些平庸庖厨,哪有夏翁做的可口,更何况……”

    他接下来过来低声说的话,让夏丁卯不由老脸一红。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霍府里不管哪道菜,吃着都有股萝卜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66章 匈奴不灭

    如任弘所料,本始元年六月初时,随着田延年自杀、张安世卸任光禄勋,朝廷格局出现了一些变动。

    最先是秺侯金赏任光禄勋,即便刨除霍光女婿的身份,这人选也根本挑不出毛病来,金赏曾长期任孝昭奉车都尉,熟悉未央宫内外,又跟着任弘在乌孙蹭了功。

    此事给人一个错觉,既然连金赏都做了九卿,那任弘若不为中二千石,就说不过去了。

    故常惠来任弘家做客时,便与他推盏道:“大鸿胪不太可能给道远来做,但水衡都尉却正好合适,道远善于殖财,在长安是出了名的。”

    赵充国回朝后做了大司农,这位将军种田也有一手,如此一来,上林苑的水衡都尉就空了出来。

    任弘倒也很想要这位置,水衡都尉除管理上林苑中宫室外,还负责铸币和官营手工业。有鉴于赵充国将上林改造成了养殖场和鱼塘,任弘在里面大兴试验田,让工匠将他脑中后世许多东西付诸实践自也无可厚非,一两年便能做出业绩来。

    但大将军的心思说不准,水衡都尉之所以冠了都尉二字,是因为也掌了一定兵,否则谁来看着都官狱里的刑徒奴仆们干活?而刑徒们也是潜在的武装,打开武库分发兵器便能作乱,当年卫太子调北军不得,便杀了水衡都尉江充,又依靠这批人起兵。

    前车之鉴,大将军如此小心的人,连张安世都被卸了兵权,赶去“忧念天下,思惟得失”了,又岂会给身为皇帝旧友的任弘留这破绽。

    所以任弘也没有刻意去运作,在大将军手下做事,要认准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看车骑将军张安世和前任丞相杨敞,这两人的特点便是躺赢。

    反观上蹿下跳的田延年,却落了个自刎的下场,他是诛杀诸侯最积极的人,死后天下刘姓拍手叫好,连大将军都不埋怨了,只将所有罪过归咎于田延年。

    任弘始终觉得田延年之死有蹊跷,长安水太深,现在还不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果如任弘所料,最后人选定下后,却是龙额侯韩增得了水衡差事,他与卫太子有杀父之仇,如今只能依附大将军。

    常惠赌输了,也不气馁,又与任弘开了第二盘:赌他这次能否进入中朝。

    随着田延年身死,中朝的座位空了一个,各将军名号也有了变动:赵充国以西征大功,补为右将军,韩增依然为前将军。

    常惠熟悉朝中事,对任弘说了一件无人敢说,但都心知肚明的事:“自从元凤元年后,诸将军中,左将军与骠骑将军之位一直空着。”

    因为上官桀曾做过左将军,上官安为骠骑将军,而大将军似乎有精神上的洁癖,仇家坐过的位置,好似是被污染弄脏了,轻易不会再任命他人,据常惠说,大将军甚至一度想要将大司农恢复旧名:大农令。

    洁癖能到这种程度也是绝了,所以刘病已才不敢恢复燕国触霍光霉头,而让故燕王太子去当闽越王,六月初已经和东瓯王一起,从会稽郡启程之国了,只希望他们别遇到台风迎面欢迎。

    更何况在大将军心中,大汉永远只有一个人够得上骠骑之称!

    如今后将军空了出来,不少人纷纷揣测,任弘或能登上此位,任弘却仍事不关己,只默默修改一封奏疏,相比于陪刘病已一起在长安做孙子,他宁可去他处给别人当爷爷。

    等六月中时,诏书下达,结果出来时,除了任弘外,朝野都颇为吃惊,因为后将军之位,被霍光给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

    “义阳侯傅介子!”

    ……

    傅介子忽然被升为后将军,任弘却不感到意外,从始至终,傅介子便一直是霍光的“自己人”,区区比六百石骏马监,得了霍光的信任才能斩楼兰王首。

    而听常惠说,傅介子在赤谷城之战里右臂受伤,已经拎不动刀了,于情于理,都该让这位功臣回来,享受属于他的荣耀。

    唯一的问题是,傅介子若回中原,谁当继任西域都护?

    这便是霍光召任弘来见的原因了。

    “道远的奏疏,老夫看过了,还是提议设立北庭都护一事,但中朝及二府反对尤甚,以为经营西域已十分吃力,而北庭偏远,匈奴袭扰恐疲于应付。”

    全天下反对都不要紧,您同意不就行了?

    任弘力谏道:“大将军,下吏年初便上疏力陈此事,西域南北两路,北可制南,南不能制北。又譬如唇齿,北庭若在,匈奴便能被挡在天山以北,北庭若失,西域便永无宁日!”

    “去年横扫右地后,右贤王已带着残部远遁金山以东,而赵将军留兵卒两千守着东西且弥(乌鲁木齐),如今戍期将至,士卒思归,得重新征募士卒前往守备。”

    “即便不立北庭,也当正式设一校尉驻守,勿要使匈奴返回天山北麓。朝中群臣没有去过北庭,还以为与西域一般荒芜干燥,其实不然,天山雪水滋润各山谷,土地肥沃,可屯田积谷,假以时日,便能养活十万军民。”

    这半年来,任弘的北庭战略也渐渐成熟,在最新上的奏疏里,更加进了一个更加大胆的设想,一回生二回熟,他现在已知道该如何说动大将军了。

    “下吏读太史公书,知道自马邑之围后,大汉与匈奴小战上百,大战十余,胜多败少,甚至曾于漠北大破单于军,但匈奴败而不亡,纵有孝武举国之力击之,纵有长平侯、冠军侯之勇略,匈奴仍三垂比之悬矣,真中国之坚敌也。”

    灭亡匈奴这种事,霍光无疑是最感兴趣的,他这一生不论是利息言还是立德,都力有不逮,唯独立功最有希望。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这是孝武皇帝的夙愿,也是兄长未能完成的事业,是他霍光必须扛起的担子。

    “弘以为,匈奴之所以难灭,多因地利、人和,匈奴行国也,一旦汉军大肆北上,匈奴自觉不敌,便举国遁走,草原幅员万里,难觅其宗。一旦粮食耗尽或入冬,便不得不返回,兵遂空出,甚至会被匈奴滋扰,损兵折将。”

    霍光何尝不知?上次五将军伐匈奴,满心希望他们能重创匈奴,但田顺、田广明部因废帝之事无功而返,连范明友也扑了个空,匈奴单于庭和左部毫发无损。幸好赵充国和任弘不负厚望,横扫右地,保住了乌孙,否则五军空出,霍光必将成为朝野众矢之的。

    经此一役,霍光更加认识到,想要一举灭亡匈奴,何其难也?孝武就是被总也灭不了的匈奴搅得失去耐心,这才导致晚年连续犯错,霍光立刻暂停了远征,本始年间休养生息,恢复民生和战马数量。

    按照大汉定年号的规矩,是四、六相互交替,孝武太初年后每个年号为四年,孝昭为六年,今上又变成四年。

    “县官等得起,任弘也等得起,可老夫还有几个四年?”

    霍光忧心忡忡,政争之事他玩得炉火纯青,一手废除诸侯为财政补血,一手逼迫田延年自杀,让他承担离间骨肉的罪名,对张安世明升实抑,又扶持韩增。

    但在征战上,霍光没有他兄长的天分,不得不仰仗于战将们,这也是他对任弘暗藏忌惮,又不得不重用的原因。

    而让霍光欣慰的是,满朝文武睁大眼睛盯着九卿、中朝那几个位子时,任弘依然将精力放在经营西域北庭,在击灭匈奴的目标上,任弘和大将军出奇一致。

    但孝武和卫、霍都未能想出一举击灭匈奴之策,任弘能想出办法来?

    “其实也不难,依然是沿用孝武与博望侯之策。”

    任弘道:“昔日汉伐匈奴,皆以南攻北,匈奴从容北遁,便能高枕无忧。可若是在主力出塞之际,从北庭出一支奇兵,率领乌孙骑数万东进,截断匈奴退路呢?两面夹击,匈奴必亡!”

    任弘这点子倒不是空想,历史上从准噶尔盆地向东征伐蒙古高原的大有其人,比如突厥便是兴起于金山,向东消灭柔然。准噶尔汗国亦是从西往东吊打喀尔喀蒙古。

    他对霍光长拜:“但这前提是,朝廷能早日在北庭设都护,经营数年,左结乌孙为强援,右驱小月氏为猎犬,蚕食整个右地,彻底斩断匈奴一臂!再向其腹心进军!”

    任弘这一番建言,让霍光稍微变了打算,他略加犹豫后,也不急着回答,只用笔在面前的简牍上涂改,削去之前写的字,添上新的,一边说道:

    “西安侯先前可在为未能当上九卿,入中朝而心有不甘?”

    任弘顿首:“下吏不敢!”

    霍光摇头:“老夫也有苦衷啊,好铁要用在刀刃上,击灭匈奴可少不了你。”

    他已改好了木架上的简牍,笑道:

    “既然道远说过,西域南北两路互为犄角,若分属两都护,难免政出多门,不能独当匈奴侵扰。故北庭暂不宜设立,且纳入西域都护管辖。”

    “此外,改西域都护府为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秩为两千石,与太守同,掌军政之权,于西域之事,可安则安之,可击则击之!”

    霍光看向任弘:“安西将军,你若为大都护,三年时间内,可否安定西域,并为大汉在北庭练出万骑强军来?”

第367章 外戚

    “子真来得真早。”

    六月二十五日大早,太中大夫、关内侯韩敢当就来了尚冠里,老远见到与他约好今日来此的新阳侯辛庆忌。

    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军功侯带着几个仆从,头戴高冠,穿着黑色帛服,腰束金带,悬挂长剑,怀里抱着只绑着四足的小羊羔,见到韩敢当后,朝他躬身作揖,浑然忘了自己爵位比老韩高一阶。

    韩敢当也忘了,只盯着辛庆忌怀里的羊道:“子真为何要带头羊,莫非是送去君侯家杀了吃肉?也太瘦了罢!”

    辛庆忌道:“上大夫相见以羔,庆忌不才,但也是列侯了,半年来第一次来安西将军家拜访,自然要郑重些。”

    韩敢当也是关内侯也,却浑不当回事,毕竟他曾在任弘家住了一年多,只抱怨道:“君侯自从拜为安西将军后,要么携妻、子在关东游历,要么杜门谢客,快半年未邀吾等来家中一叙了,我设宴相邀也被他婉拒,也不知在怕什么。”

    自然是怕西凉军山头立得太早,成了势力后让大将军忌惮了,所以任弘对旧部只管带他们闯出爵位,事后却未主动举荐任何一人,全凭朝廷定夺。

    正旦大朝会的封赏后,已为列侯的赵汉儿却意外得到金赏的举荐,为陇西属国都尉,专管那群休屠部。张要离则被调到张掖郡肩水金关,为关都尉。

    倒是辛庆忌、韩敢当二人没混到差事,只做了闲散的太中大夫,秩比千石,辛庆忌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打仗的时候,朝廷也为难该把他放在哪个位置上,索性闲着。

    而韩敢当则是粗鄙不识几个字,很多职务难以胜任,但皇帝倒是挺喜欢他,隔三差五召入宫一次。

    二人闲了小半年,辛庆忌打猎打得手都发酸,韩敢当也喝不动酒睡不动新纳的妻妾了,却骤闻朝廷下了诏令,以安西将军任弘为大都护,使护西域三十六国及北庭!

    这是大喜讯,韩敢当和辛庆忌不约而同派人送帖要登门拜访,这回任弘倒是没拒绝,等二人到了西安侯府里时,酒宴已经摆开,酒菜已由家丞夏丁卯布好,只是夫人不在家。

    “去长乐宫了,每隔五天,都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而许婕妤也在这一天入长乐宫奉饭食,三个女人一台戏,任弘也不知道她们唱的是哪一出,不过瑶光倒也能带来些皇帝、婕妤和宫中近况。

    这时候隔壁传来婴孩哭喊,西安侯连忙告罪过去瞧了瞧,哄了半天才乖,他家小驹儿也快满一岁了,虽还不能开口叫大人,却已到了最好玩的时候,任弘近来也闲散,倒是好好体验了一下在家带娃的感觉。

    等他又回到宴飨,推杯交盏之后,韩敢当说起了那些滞留长安的西凉军士卒。

    按照大汉的规矩,募兵打完仗就一哄而散了,西凉铁骑受了赏后,就地解散。

    韩敢当骂道:“彼辈受了不少赏,少者四万钱,多者十余万,完全能回乡买地安家,可有几号人却偏不,刚出军营,脱了战袍,就钻进九市里了,又是斗鸡斗犬,又是流连女闾,有几人六个月拼命挣的钱,六天便统统花完!”

    然后他们没了去处,就跑到韩敢当在长安城外新买的府邸庄园做舍人,蹭吃蹭喝,好在没闹事,不然锅还得任弘背。

    辛庆忌那边也收留了十几个,这批人就不是好好过日子的料,喜欢冒险刺激和女色酒肉的生活,听闻任弘出任安西大都护,都撺掇韩敢当和辛庆忌来讨差事,希望能再回西域去。

    “也是巧了。”

    二人在那扭扭捏捏说了半天老兄弟们的处境,任弘看出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遂笑道:“也是巧了,朝廷决意在西域新设一个‘戊己校尉’,秩比二千石,作为都护副手,专管天山以北屯田之事,飞龙倒是不错的人选,改日我便举荐你。”

    韩敢当自是大喜,辛庆忌也跃跃欲试,却被任弘浇了冷水。

    “但子真恐怕不能随我去西域。”

    辛庆忌忙道:“下吏不求多大的秩禄,能做事就行。”

    任弘摇头:“副校尉一职,已定为常惠大夫出任,若是让你做千石小校,又太过委屈了,都护府只容得下一位列侯啊。”

    辛庆忌默然,他这半年过的不痛快,父亲辛武贤心眼比针眼还小,依然与他决裂,陇西老家祭祖都不让他回,只能客居长安。虽然之前一心想着立功封侯,可封侯之后,却又陷入了迷茫。

    过去还能紧跟着西安侯步伐走,可现在西安侯却不要他了,未来何去何从呢?辛庆忌有些惆怅。

    任弘倒是给他指了一条路:“子真之困在于太过年轻,朝廷也不知该将你放在何处。子真从小便文武双全,长于文墨,既然封侯之志已成,不如乘着还年少,退而向学,读一读五经。你先前在军中,不是喜欢听说讲《左传》里的故事么?我或可写封信,举荐你去河间国,拜贯公为师。”

    这倒也是个出路,辛庆忌只能应诺。

    酒过三巡,任弘却问起韩敢当另一件事。

    “听说你与许翁结了亲?”

    许翁便是许平君之父许广汉,他过去也时常受邀来任弘家做客,每每喝醉,都是韩敢当帮忙背回去的。许广汉的人生可谓随波逐流,曾因小错下蚕室陷入低谷,却生了个好女儿,摇身一变成了外戚。

    虽然刘病已借口服丧,未立皇后,但许婕妤作为唯一的嫔妃,许家也得了许多赏赐,许广汉已经正式搬入尚冠里,成了人上人。

    这老汉倒是念旧,对他微末时待他好的人,都厚礼相报,对韩敢当的报答,便是与之联姻。

    “是许翁非要将他侄儿许嘉之女,许给吾子的。”

    韩敢当先前在长安期间娶妻续弦,得了一子一女,而许嘉烧死在谷仓,只留下一个女儿,这桩婚事在二人喝了一顿酒后便说成了。

    大汉的规矩,外戚的姻亲也很容易变成外戚,以刘病已和许平君的感情,许家的富贵才是个开始,看来韩敢当几代人都稳了啊,加上他说话直爽很受皇帝喜爱,往后再努力努力,说不定也能嫁女儿给皇帝家,当上真正的外戚呢!而他跟着任弘前往西域,混上列侯也是迟早的事。

    若是韩敢当活得足够久,或许三十年后,还会来一个“大司马大将军韩敢当”呢,想想就好玩。

    “真是傻人有傻福。”任弘送醉醺醺的韩敢当出门时如此想。

    他又回去瞧了会儿子,天快黑时,瑶光才从长乐宫回来,一进里屋,旁边没了奴仆跟随后,就不再假装矜持夫人,开心地环住任弘的腰,竟将他抱了起来,只差举高高了。

    “快将为夫放下,驹儿还看着,成何体统!”

    任弘大惭,他儿子还在摇篮里瞪着大眼睛,也不知有记性了没,这一幕恐怕会定格在脑海中。

    瑶光却格外高兴,自从她得知父亲肥王的死讯后,很久没这么开怀了,哪怕任弘带她去胶东看海,也只看出了忧郁来,今日却有何喜事?

    “良人,太皇太后经不住妾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准我乌孙省亲了!”

    任弘恍然大悟,自从半月前他告诉瑶光,自己或许要去西域任职时起,瑶光就在琢磨该如何寻个借口随他同行,任弘作为骑都尉去救乌孙那半年,可将瑶光无聊疯了,好在那会还有许平君来同住,有个说话的伴儿,可如今许平君入了宫做婕妤,而任弘一去起码两三年。

    更何况,瑶光以为,如今乌孙是母亲一个人挑大梁,元贵靡来汉,大乐还小,万年不太靠得住,自己作为长女必须回到她身边!

    “太守出任地方都能带家眷,为何都护不能?”

    话虽如此,但任弘还是不太愿意向霍光提此事。

    于是瑶光便将主意打到太皇太后上官氏身上。

    太皇太后虽也是霍光的傀儡,但毕竟身份尊贵,说话比皇帝还管用。像放乌孙公主回乌孙省亲这种事,霍光也不好阻拦,普通列侯夫人也就罢了,可任弘家这口子撒起泼来,可是会影响到汉乌关系的。

    霍光之所以让任弘坐镇西域,也是考虑到匈奴右贤王随时可能反扑北庭,而北乌孙乌就屠已称昆弥,换了一个平庸之人,或会将上一次战争的成果统统丢掉。倒不如让任弘与解忧公主互为犄角,巩固战果。

    “难怪你近来入长乐宫如此勤快。”

    任弘还以为瑶光真是去陪深宫寂寞的上官氏,没想到是存了这心思啊。

    呵,女人!

    “良人似乎不太欢喜。”瑶光收起了笑,怀疑地看着任弘:“莫非不愿我母子同行?”

    任弘立刻绽出笑容:“怎会,为夫方才是高兴失神,竟忘了笑!”

    ……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当日也在长乐宫旁听了瑶光向太皇太后哭诉恳求的许婕妤,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而皇帝感念自己登基前,多亏了瑶光护得许婕妤及长公主刘香周全,便送了姑母一份他力所能逮,又符合汉乌兄弟之谊的大礼——虽然不好封乌孙太后示好,但可以封她女儿啊!

    七月初一一早,过了尚书台和两府那关后,便有中黄门来到侯府宣读制书。

    “制曰:乌孙太后女瑶光,地惟懿戚,往者引西安侯弘借乌孙兵,于龟兹擒其王,又亲执金鼓,纵西极马,为汉军解轮台之围,扬尘于孔雀水之畔,乱右贤王军心,有佐军之勋,孝昭赐刘姓。今述其功,非常妇人之所匹也,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高阳公主,食邑七百户!”

    高阳县在幽州涿郡,如此一来,任弘也算上……尚汉公主了?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夏丁卯等人闻言皆喜,觉得是莫大的荣耀,唯独任弘额头都绿了,一面下拜谢恩,一面心里暗骂道:

    “病已兄弟啊,天下这么大,封哪不行非要封在高阳县!姑父对你不好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67章 外戚

    “子真来得真早。”

    六月二十五日大早,太中大夫、关内侯韩敢当就来了尚冠里,老远见到与他约好今日来此的新阳侯辛庆忌。

    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军功侯带着几个仆从,头戴高冠,穿着黑色帛服,腰束金带,悬挂长剑,怀里抱着只绑着四足的小羊羔,见到韩敢当后,朝他躬身作揖,浑然忘了自己爵位比老韩高一阶。

    韩敢当也忘了,只盯着辛庆忌怀里的羊道:“子真为何要带头羊,莫非是送去君侯家杀了吃肉?也太瘦了罢!”

    辛庆忌道:“上大夫相见以羔,庆忌不才,但也是列侯了,半年来第一次来安西将军家拜访,自然要郑重些。”

    韩敢当也是关内侯也,却浑不当回事,毕竟他曾在任弘家住了一年多,只抱怨道:“君侯自从拜为安西将军后,要么携妻、子在关东游历,要么杜门谢客,快半年未邀吾等来家中一叙了,我设宴相邀也被他婉拒,也不知在怕什么。”

    自然是怕西凉军山头立得太早,成了势力后让大将军忌惮了,所以任弘对旧部只管带他们闯出爵位,事后却未主动举荐任何一人,全凭朝廷定夺。

    正旦大朝会的封赏后,已为列侯的赵汉儿却意外得到金赏的举荐,为陇西属国都尉,专管那群休屠部。张要离则被调到张掖郡肩水金关,为关都尉。

    倒是辛庆忌、韩敢当二人没混到差事,只做了闲散的太中大夫,秩比千石,辛庆忌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打仗的时候,朝廷也为难该把他放在哪个位置上,索性闲着。

    而韩敢当则是粗鄙不识几个字,很多职务难以胜任,但皇帝倒是挺喜欢他,隔三差五召入宫一次。

    二人闲了小半年,辛庆忌打猎打得手都发酸,韩敢当也喝不动酒睡不动新纳的妻妾了,却骤闻朝廷下了诏令,以安西将军任弘为大都护,使护西域三十六国及北庭!

    这是大喜讯,韩敢当和辛庆忌不约而同派人送帖要登门拜访,这回任弘倒是没拒绝,等二人到了西安侯府里时,酒宴已经摆开,酒菜已由家丞夏丁卯布好,只是夫人不在家。

    “去长乐宫了,每隔五天,都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而许婕妤也在这一天入长乐宫奉饭食,三个女人一台戏,任弘也不知道她们唱的是哪一出,不过瑶光倒也能带来些皇帝、婕妤和宫中近况。

    这时候隔壁传来婴孩哭喊,西安侯连忙告罪过去瞧了瞧,哄了半天才乖,他家小驹儿也快满一岁了,虽还不能开口叫大人,却已到了最好玩的时候,任弘近来也闲散,倒是好好体验了一下在家带娃的感觉。

    等他又回到宴飨,推杯交盏之后,韩敢当说起了那些滞留长安的西凉军士卒。

    按照大汉的规矩,募兵打完仗就一哄而散了,西凉铁骑受了赏后,就地解散。

    韩敢当骂道:“彼辈受了不少赏,少者四万钱,多者十余万,完全能回乡买地安家,可有几号人却偏不,刚出军营,脱了战袍,就钻进九市里了,又是斗鸡斗犬,又是流连女闾,有几人六个月拼命挣的钱,六天便统统花完!”

    然后他们没了去处,就跑到韩敢当在长安城外新买的府邸庄园做舍人,蹭吃蹭喝,好在没闹事,不然锅还得任弘背。

    辛庆忌那边也收留了十几个,这批人就不是好好过日子的料,喜欢冒险刺激和女色酒肉的生活,听闻任弘出任安西大都护,都撺掇韩敢当和辛庆忌来讨差事,希望能再回西域去。

    “也是巧了。”

    二人在那扭扭捏捏说了半天老兄弟们的处境,任弘看出他们今日来此的目的,遂笑道:“也是巧了,朝廷决意在西域新设一个‘戊己校尉’,秩比二千石,作为都护副手,专管天山以北屯田之事,飞龙倒是不错的人选,改日我便举荐你。”

    韩敢当自是大喜,辛庆忌也跃跃欲试,却被任弘浇了冷水。

    “但子真恐怕不能随我去西域。”

    辛庆忌忙道:“下吏不求多大的秩禄,能做事就行。”

    任弘摇头:“副校尉一职,已定为常惠大夫出任,若是让你做千石小校,又太过委屈了,都护府只容得下一位列侯啊。”

    辛庆忌默然,他这半年过的不痛快,父亲辛武贤心眼比针眼还小,依然与他决裂,陇西老家祭祖都不让他回,只能客居长安。虽然之前一心想着立功封侯,可封侯之后,却又陷入了迷茫。

    过去还能紧跟着西安侯步伐走,可现在西安侯却不要他了,未来何去何从呢?辛庆忌有些惆怅。

    任弘倒是给他指了一条路:“子真之困在于太过年轻,朝廷也不知该将你放在何处。子真从小便文武双全,长于文墨,既然封侯之志已成,不如乘着还年少,退而向学,读一读五经。你先前在军中,不是喜欢听说讲《左传》里的故事么?我或可写封信,举荐你去河间国,拜贯公为师。”

    这倒也是个出路,辛庆忌只能应诺。

    酒过三巡,任弘却问起韩敢当另一件事。

    “听说你与许翁结了亲?”

    许翁便是许平君之父许广汉,他过去也时常受邀来任弘家做客,每每喝醉,都是韩敢当帮忙背回去的。许广汉的人生可谓随波逐流,曾因小错下蚕室陷入低谷,却生了个好女儿,摇身一变成了外戚。

    虽然刘病已借口服丧,未立皇后,但许婕妤作为唯一的嫔妃,许家也得了许多赏赐,许广汉已经正式搬入尚冠里,成了人上人。

    这老汉倒是念旧,对他微末时待他好的人,都厚礼相报,对韩敢当的报答,便是与之联姻。

    “是许翁非要将他侄儿许嘉之女,许给吾子的。”

    韩敢当先前在长安期间娶妻续弦,得了一子一女,而许嘉烧死在谷仓,只留下一个女儿,这桩婚事在二人喝了一顿酒后便说成了。

    大汉的规矩,外戚的姻亲也很容易变成外戚,以刘病已和许平君的感情,许家的富贵才是个开始,看来韩敢当几代人都稳了啊,加上他说话直爽很受皇帝喜爱,往后再努力努力,说不定也能嫁女儿给皇帝家,当上真正的外戚呢!而他跟着任弘前往西域,混上列侯也是迟早的事。

    若是韩敢当活得足够久,或许三十年后,还会来一个“大司马大将军韩敢当”呢,想想就好玩。

    “真是傻人有傻福。”任弘送醉醺醺的韩敢当出门时如此想。

    他又回去瞧了会儿子,天快黑时,瑶光才从长乐宫回来,一进里屋,旁边没了奴仆跟随后,就不再假装矜持夫人,开心地环住任弘的腰,竟将他抱了起来,只差举高高了。

    “快将为夫放下,驹儿还看着,成何体统!”

    任弘大惭,他儿子还在摇篮里瞪着大眼睛,也不知有记性了没,这一幕恐怕会定格在脑海中。

    瑶光却格外高兴,自从她得知父亲肥王的死讯后,很久没这么开怀了,哪怕任弘带她去胶东看海,也只看出了忧郁来,今日却有何喜事?

    “良人,太皇太后经不住妾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准我乌孙省亲了!”

    任弘恍然大悟,自从半月前他告诉瑶光,自己或许要去西域任职时起,瑶光就在琢磨该如何寻个借口随他同行,任弘作为骑都尉去救乌孙那半年,可将瑶光无聊疯了,好在那会还有许平君来同住,有个说话的伴儿,可如今许平君入了宫做婕妤,而任弘一去起码两三年。

    更何况,瑶光以为,如今乌孙是母亲一个人挑大梁,元贵靡来汉,大乐还小,万年不太靠得住,自己作为长女必须回到她身边!

    “太守出任地方都能带家眷,为何都护不能?”

    话虽如此,但任弘还是不太愿意向霍光提此事。

    于是瑶光便将主意打到太皇太后上官氏身上。

    太皇太后虽也是霍光的傀儡,但毕竟身份尊贵,说话比皇帝还管用。像放乌孙公主回乌孙省亲这种事,霍光也不好阻拦,普通列侯夫人也就罢了,可任弘家这口子撒起泼来,可是会影响到汉乌关系的。

    霍光之所以让任弘坐镇西域,也是考虑到匈奴右贤王随时可能反扑北庭,而北乌孙乌就屠已称昆弥,换了一个平庸之人,或会将上一次战争的成果统统丢掉。倒不如让任弘与解忧公主互为犄角,巩固战果。

    “难怪你近来入长乐宫如此勤快。”

    任弘还以为瑶光真是去陪深宫寂寞的上官氏,没想到是存了这心思啊。

    呵,女人!

    “良人似乎不太欢喜。”瑶光收起了笑,怀疑地看着任弘:“莫非不愿我母子同行?”

    任弘立刻绽出笑容:“怎会,为夫方才是高兴失神,竟忘了笑!”

    ……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当日也在长乐宫旁听了瑶光向太皇太后哭诉恳求的许婕妤,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而皇帝感念自己登基前,多亏了瑶光护得许婕妤及长公主刘香周全,便送了姑母一份他力所能逮,又符合汉乌兄弟之谊的大礼——虽然不好封乌孙太后示好,但可以封她女儿啊!

    七月初一一早,过了尚书台和两府那关后,便有中黄门来到侯府宣读制书。

    “制曰:乌孙太后女瑶光,地惟懿戚,往者引西安侯弘借乌孙兵,于龟兹擒其王,又亲执金鼓,纵西极马,为汉军解轮台之围,扬尘于孔雀水之畔,乱右贤王军心,有佐军之勋,孝昭赐刘姓。今述其功,非常妇人之所匹也,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高阳公主,食邑七百户!”

    高阳县在幽州涿郡,如此一来,任弘也算上……尚汉公主了?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夏丁卯等人闻言皆喜,觉得是莫大的荣耀,唯独任弘额头都绿了,一面下拜谢恩,一面心里暗骂道:

    “病已兄弟啊,天下这么大,封哪不行非要封在高阳县!姑父对你不好么?”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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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