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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8章 都是大将军逼的

    说来也可怜,从正旦大朝会到七月初,整整半年时间里,刘病已居然一次都没敢召见任弘。任弘也刻意规避,今日他即将前往西域任都护,前来请辞,君臣才得以相见。

    这一见,却发现对方颔下胡须又长了不少,正想相互调侃一番,却因为有宫人礼官在侧,不免有些尴尬。

    未央宫远不如西安侯府让人自在啊。

    更何况,任弘此次入未央宫,还有件大事要办。

    他作揖道:“天子待弘甚厚,封为列侯,食六千户,吾妻岂敢无功而受封公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无功?西安侯这话敢在家里说么?”

    刘病已还以为任弘是故作谦虚,遂开了个玩笑,岂料任弘是认真请辞,推让几次他也烦了,遂道:“此朝廷自为公主,非为西安侯也,勿复再言!”

    任弘这才道明本意,原来他是害怕“高阳”此名太全太极。

    “屈原有言,帝高阳之苗裔兮,高阳者,颛顼也,古之帝王,极高而极阳。俗言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臣年纪轻轻已为将军、列侯,不敢再加美誉,名者实之宾也,若执意要封公主,臣敢请陛下选个寻常些的封号。”

    “没想到西安侯也信名学。”刘病已愕然,他曾经认识的任弘,是对阴阳神秘学说嗤之以鼻的,所以才敢上乐游原引闪电,破除齐学的歪理邪说。

    任弘心里也苦啊,只顺着话找理由。好在大汉的将军列侯们,往往是地位高,越富贵了,就越是笃信这些东西,因为害怕失去。历史上再过几十年,还会出一个疯狂笃信此说,在各地拼命改名的王莽。

    虽然心里有些不快,但谁让这是西安侯之请呢?刘病已还是从善如流,让人将地图拿出来,撤回诏书,重新挑个封号倒也不难,大汉不少列侯也改过名,比如韩增之父韩说,便有从龙额侯改为按道侯。

    刘病已很快就在高阳县旁边选了一处。

    “安平公主何如,可合乎西安侯心意了?”

    安平县本来是封了列侯的,乃高祖功臣鄂千秋,传了五代人后,安平侯坐与淮南王女刘陵通奸,被杀国除。

    不是高阳就行,任弘再顿首感谢,为了这破名,他拉下老脸强词夺理逼着皇帝收回成命,容易么?

    不过二人倒也就此打开了话题,从封号聊到姓名。

    任弘道:“臣子小名为驹,再过两年多才正式取名,应也会按照礼仪,不以日月,不以国,不以隐疾;大夫士之子,不敢与世子同名。不敢与世子同名者,避讳也,更勿论与天子同名……”

    说到这任弘停了:“陛下可知近来长安市肆的议论?”

    “许久没去了,百姓在谈论何事?”刘病已知道,九市的闲谈,永远是把握民间对朝廷观感的最佳地点,他曾在那见识过三教九流,吏治得失。也曾想过若自己为执政者,会如何如何,只是真做了皇帝后,非但无法有所改观,连针砭时弊嘴上痛快都不能了。

    殷高宗三年不言,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

    更可怕的是,他只感觉自己被关在了未央宫这个大笼子里,渐渐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好在还有三番五次召入宫的韩敢当,这厮心直口快,与刘病已在西安侯府中便很聊得来,若非会让大将军不满,刘病已都想召来做中郎将,常伴君侧了。

    任弘道:“士人常说,近来在书信中,已生不起病了。”

    刘病已明白了:“莫非是因为要在书信中避朕名讳?”

    在大汉,皇帝名讳是要在上书中规避的,较早实行的人是汉文帝,讳“恒”为“常”,以恒山为常山。而孝武皇帝刘彻也要求世人避讳,讳“彻”为“通”,司马迁在史记里,就将蒯彻改为蒯通。

    而“病已”这二字太过常用,确实给书信往来、官府文书造成了很大不便,有时出于习惯写了上去,被有心人抓住就是大罪过,违反者要么罚金一两,要么去做劳役。

    刘病已嗟叹:“看来不止是西安侯夫人的封号,朕的名,也该改改了。”

    他决定明天便立刻下诏,将触犯忌讳的人统统赦免,再想个生僻些的单字名,尽量不要影响世人。

    “改名只是朕一人不便,不改确是天下人不便,当改之!“

    任弘赞叹:“陛下仁厚,天子改名让讳,此亘古未有之举,天下人必大加赞颂。“

    刘病已靠着处置诸侯王的手段,让群臣和宗室知道了他是怎样一位皇帝。但天下士人、百姓对这位新君还陌生,更名便是打响名声的手段之一,因为避讳关系到每个能读会写的士人,是肯定会得到拥护的善政,任弘这个提议正好搔到了他痒处。

    岂料任弘还有一招更绝的阳谋,就算当着大将军面说出来也不用怕。

    “陛下,改名只是名学皮毛而已,最大的学问是正名,不论是治天下还是齐家,苟能正名,天成地平。圣人亦言,名不正则言不顺。”

    “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可不能只考虑为自己改名,而忘了替孝武皇帝正名啊!”

    ……

    “替孝武皇帝正名?”刘病已心中一动,让任弘继续说下去。

    任弘瞥了一眼旁边侍奉的宫人郎卫,反而让声音更大了: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孝武皇帝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功不可谓不大,然而竟至今未议庙号!”

    大汉虽历六世,但拥有庙号的,却只有两位皇帝。

    一是刘邦,谥号高皇帝,庙号太祖。

    二是汉文帝,有夺取天下之功的称为祖,有治理天下之德的称为宗,其庙号太宗。

    这两位是毫无争议的,孝惠孝昭在位太短没资格,而孝景虽有平七国之事,天下翕然,大安殷富,却连庙号都没混上。

    轮到汉武帝时,争议也很大。

    究其缘由,孝武之政始终为儒生诟病,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对孝武时代的政治、经济、战争是全方位开炮的。

    他们批评孝武更改制度任用奸臣:“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杨可胜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适,微细并行,不可胜载。夏兰之属妄捕,王温舒之徒妄杀。残吏萌起,扰乱良民。当此之时,百姓不保其首领,豪富莫必其族姓。”

    他们抨击孝武对外征战对内残暴:“当此之时,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奸伪萌生,盗贼并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当此时,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东豪杰颇有异心。”

    那是贤良文学这些公知代表积怨数十年情绪的一场大爆发,孝武晚年被说成“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于汉有大过而少功,平匈奴开疆域直接被抹杀无视了。

    对刘彻功过争议充斥整个孝昭十三年,再加上那期间霍光假意顺应“民意”,休养生息,到了最后几年才露出真实倾向,这期间便未能为汉武议庙号。

    任弘以为,眼下是重议庙号的大好时机!

    一来贤良文学被卷入孝昭之死,打包送到西域去了,也不知现在还活着几个,朝中反对声音大减。

    二来大将军已经通过五将军北伐,完全暴露了屁股,哪里是拨乱反正执行轮台诏啊,分明还在履行着孝武的政策,延续盐铁之策,一心想要灭亡匈奴,只是行事更缓和。

    而若能由刘病已提出并办称此事,好处是极大的,任弘不必明言,刘病已便能领会他的用意。

    “为孝武皇帝正名,议庙号,一来可以借此表态,支持大将军征伐匈奴开拓西域。二来也可借此机会昭告天下人,朕才是皇室嫡曾孙!”

    但这也意味着,刘病已必须放弃一件事。

    彻底肯定了孝武之政后,他便绝不可能为巫蛊翻案了!

    是孝武皇帝,还是祖父卫太子?刘病已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掖庭令,对不住了……”刘病已心里有些难过,主要是为张贺,老张贺临死前最念念不忘的,还是有朝一日能为卫太子“洗冤”。

    改名和正名,对他真正坐稳皇位有极大帮助,刘病已看着眼前的西安侯,真是后悔自己太过谨慎,没有早些召见他。又恨任弘很快就要离开长安远去西域,再见不知是几年之后。

    虽然也能通过奏疏联络,但大都护的奏疏能否递到皇帝案几前还是个问题,一些隐秘的话,也无从诉说。

    “大将军像座山,不仅压着朕,也压着西安侯啊。”刘病已已不满足于栖身小小缝隙,而期盼活动手脚,一点点拓宽自己的权力。

    如此想着,心中更加不舍,但这场谒见终究时间有限,任弘似也不忍就此离开,竟长拜于地,久久不起,刘病已不得不亲自去扶他起来。

    岂料在这电光火石间,任弘却将卿士宽袖中,一个不知藏了多久的小锦囊,塞到刘病已手中!

    刘病已一惊,没想到任弘居然如此大胆,连忙将锦囊握在拳心,再收入皇袍中,心脏扑通直跳。

    瞧瞧大将军把二人逼成什么样了,堂堂天子和名震西域的安西将军,居然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传出去恐为天下笑。

    任弘抬起头,对刘病已眨眨眼:

    “臣就此拜辞。”

    “唯愿陛下及许婕妤、长公主珍重!”

第369章 白雪歌送傅都护归京

    本始元年十月底,天气已十分寒冷,敦煌郡效谷县悬泉置,置啬夫徐奉德听到在望楼上眺望的置卒叫嚷,说东边又来了一支队伍。

    他离开了火塘边,也一瘸一拐上去瞅了一眼,立刻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刑徒远徙之人。”

    扶他上来的斗食小吏刚到悬泉置几天,诧异道:“彼辈尚在数里外,置啬夫怎知就是刑徒?”

    徐奉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西安侯当年做小吏时,就不会问我这种蠢话。”

    他点着远处道:“途经悬泉置去西边的,无非这么几种人,驿骑、使者、军队戍卒、商贾和远迁刑徒。”

    “驿骑都是纵马独行,使者则是乘车,车盖竖得老高,还有旌旗,生怕别人不知道;军队和屯田卒动辄数百上千人,隔着十里就能望见大队行进踩出来的扬尘;商贾的队伍里则多有骆驼,因为要携带大批货物,你听到驼铃响了么?”

    斗食摇了摇头,徐奉德道:“那便只可能是刑徒远迁之人了,走得还极慢,没有轺车高盖,人数也少,不是成批的刑徒,而是单独被迁徙的官吏啊,看来朝中又有人倒霉了。”

    为何要说又呢?去年不是还有一大批贤良文学被远放西域么,路过悬泉置时好多人都走得快变形了,但稀奇的是没人反悔,反而带着种殉道者的必死之心继续前行,这让徐奉德有些佩服。

    等来者抵达悬泉置后,果然是几个吏卒,押着一户人家,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白长须,形容憔悴,说话温和,仪态有礼,看得出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徐奉德看出众人又渴又饿,让人端水上来,与押送的吏卒寒暄两句后,又对那中年人拱手:“敢问如何称呼?”

    中年人连忙还礼:“黄霸,字次公,淮阳郡阳夏人也。”

    很明显的中原口音,徐奉德颔首:“原来是黄公啊!”

    反正他没听过。

    “黄君过去是当官的罢?这是犯了何事远徙?”徐奉德见他是举家流放,不仅有老妻还有儿孙。

    黄霸苦笑:“大罪,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于是徐奉德改向押送的吏卒打听,吏卒早就听说悬泉置是西安侯起家的地方,饭菜还好,想多吃条鱼,简直是有问必答。

    “徐啬夫,那黄次公官可不小,丞相长史!只可惜他刚当了一个月,就犯了大罪,非议诏书,毁先帝!”

    嘶,这罪名果然很大。

    原来在八月初时,刘病已从善如流,按照任弘的提议,下诏颂扬汉武帝,诏曰:

    “朕以眇身奉承祖宗,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义,选明将,讨不服,匈奴远遁,平氐、羌、昆明、南越,百蛮乡风,款塞来享;建太学,修郊祀,定正朔,协音律;封泰山,塞宣房,符瑞应,宝鼎出,白麟获。功德茂盛,不能尽宣,而庙乐未称,其议奏。”

    大将军霍光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诸侯,又欲开西域伐匈奴,肯定孝武之政便是肯定他,也乐见其成,群臣遂议庙号,定为“世宗”,不但在长安立庙,还要在孝武生前巡视过的几十个郡也立庙世代祭祀。

    群臣莫不赞成,可偏偏有人唱了反调,便是这黄霸。

    他极力反对,以为武帝对百姓没有恩泽,不能另立庙乐,气得他上司,丞相蔡义带头声讨,给黄霸定了重罪下狱。

    “最后被廷尉定了个大逆不道,本来要处死夷三族的,天子开恩赦免,改成全家流放楼兰。”

    “放于楼兰啊,真远。”徐奉德摇了摇头,看了眼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黄霸,此人倒夜没有自怨自艾,其妻向置吏借了针和线,默默缝补衣襟上的破洞,而黄霸则将儿孙们召到身边,从行囊里拿出一卷书,竟是在教他们《论语》。

    徐奉德见此情形,让斗食给黄家准备饭食时,按照戍卒的标准而非刑徒,再给年纪小的孩子加条咸鱼。

    斗食不解:“吃干饭下豆豉即可,为何要加鱼?”

    徐奉德瞪了他一眼:“不管犯了何罪,能活着来到这的便不容易,与人善,与己善,哪怕他有罪,那些幼孩何辜?”

    就比如说,少时流放敦煌,吃他鸡腿长大的那小家伙,如今不也成了安西将军、西域大都护么?

    上个月初任弘西携妻子西去赴任,路过悬泉置,特地来拜见徐奉德,郡守郡尉全跑来谒见,让他倍有面子。

    不过虽得了任弘谢礼赠钱,足够他在长安买个大宅子的钱,徐奉德答应让子女去享福,他自己还是愿意留在敦煌做置啬夫。

    只是今年督邮拨给悬泉置的钱,比过去更多了,这让他能够将周围的路面好好修修,又募集人力,在贰师泉挖井渠,使之能流到置所来,不用再走老远取水。

    而若遇上看着不错的人途经悬泉置,能帮一把是一把。

    于是徐奉德亲自端着餐食给黄家,笑道:

    “黄君远徙路上也不忘教诲子孙啊。”

    黄霸释卷作揖:“惭愧,但朝闻道,夕死可也。”

    其实黄霸心里是苦楚的,他能混到今天可不容易。

    他最初是阳夏游徼,小小乡官而已,他自幼就学习律令,以做官为志向,只是始终没得到升迁机会,熬到三十岁终于忍不住了,反正家里富裕,索性捐了个官。

    没错,就是捐官,从孝景时代开始,便有赀选之任,一些颇有资产的中小地主,渴望地位上的提升,便会向朝廷捐献一定资产,以换取入仕之机。这些捐官者,时人谓之“赀郎”,司马相如便是如此进了长安。

    孝武时对匈奴用兵,财政吃紧,捐官就更寻常了,但黄霸才捐得个侍郎谒者不久,便因其兄弟犯罪遭弹劾免职。

    但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一次不行,那就两次!

    于是黄霸就又捐了一次官!补左冯翊二百石卒史。

    在大汉官僚体系里,赀官被视为路数不正,地位很低,黄霸倒也奇,虽是捐来的官,却格外清廉,执法公平,仁厚爱民,在任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年,终于得到上司察举,从此一点点升迁。

    他先后历任河东均输长、河南太守丞,因为刘贺入京路过河南郡,黄霸看不惯昌邑王仆从跋扈,举咎了一番,其性情可见一斑。

    本以为得罪皇帝了,岂料这皇帝才做了七十二天就黯然被废,新帝即位后,凡是弹劾进谏过刘贺的都得升官。

    黄霸就这样撞了大运,入京为廷尉正,正好赶上查办广川王、淄川王的案件,颇为干练,于是又继续升官,为丞相长史。

    寂寂无名五十年,却在半截身子入土时忽然官运亨通起来。但他的好运气就此到头,这一次为武帝议庙号,黄霸的耿直就触了霉头,遂有今日流放。

    自己受苦也就罢了,还牵连全家一起远迁,他一路上不忘教儿孙论语孝经,想学着孔子困于陈蔡处事不惊,可心中却不宁静。

    自从进入敦煌后,周围越发荒凉,让人深刻感受到,自己是进入异域了,而楼兰更在玉门关外,黄霸已感受到了一丝绝望,此生恐怕要葬身绝域,夜深人静之际,能听到妻子儿女暗暗抽泣,他无比惭愧,甚至生出过自尽的念头。

    一根麻绳,拴在置所马棚横梁上,便能结束这一生,但又有些不甘。

    黄霸困闷之余,在悬泉置里走动,吏卒甚至都懒得跟着他:自从进了敦煌后,常是阔野千里,编户齐民都集中在县城乡邑,外面只有一些归义羌,再往外则是无人区,蒲类将军西征后,连匈奴都彻底被赶跑,敦煌长城外再无胡骑,黄霸这老吏就算想逃,往哪跑?

    他发现悬泉置虽小,却五脏俱全,北墙处有一篇元凤三年的《四时月令五十条》,落款和正文笔迹不同,特地点出,这是西安侯任弘为吏时抄录。

    徐奉德打发那斗食小吏过来为黄霸做导游,小吏傲然道:“郡守非要亲笔添上去,不过用徐啬夫的话说,这叫画蛇添足。”

    “确实是多余了。”

    黄霸一笑,没有多言,他也做过小吏,知道升迁有多难,西安侯确实是异数啊。

    踱步到了西墙,又出现了另一种笔迹,笔力雄浑,写的却是诗……

    第一首他也听过,是任弘随傅介子出玉门斩楼兰时所作的《从军行》,那句“不破楼兰终不还”早就在长安传唱甚广。

    但在旁边,却有一首黄霸未曾见过的诗,名字还很长。

    “《白雪歌送傅都护归京》?”

    斗食置吏道:“此乃西安侯八月份抵达西域,在轮台送义阳侯东行时所作,义阳侯回到悬泉置后,连同先前的《从军行》,亲笔添到了墙上。他在赤谷城受伤,左手使不上劲了,只余右臂尚好。义阳侯还对徐啬夫戏言说,往后要将西安侯所有诗作,都在悬泉置墙上记下来。”

    黄霸颔首,细细一观,轻声念了起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壮哉啊!”

    读罢三遍后,黄霸喟然长叹,只觉胸中块垒顿消,此诗分明是送别,却一点都不伤感离愁,反而气势浑然磅礴,有种塞外壮士饮酒相别的乐观豪迈。

    早就听说,西安侯任弘好作七言新体,且不太喜欢押韵,也有人说西安侯不识谱韵,不过其夫人安平公主善秦琵琶,以胡声变音奏曲,反而让这不太押韵的诗歌,有一种出塞入塞之曲的风味,看来这一首也会被选入乐府,传唱于平乐观了。

    只可惜傅介子抵达长安时,黄霸已经西行,与他擦肩而过。

    黄霸重新又扫视这悬泉小置,有所反思:

    “我来到悬泉置,只看到荒芜之地远迁之苦,可西安侯却以微末小吏,晋身为将军列侯。我望向西域,只看到了塞外苦寒难熬,安西将军却看到了千树万树梨花开。枉我比他多活了三十余年,真是惭愧,难怪他能做下如此大的事业。”

    虽然政见有所不同,但黄霸对西安侯的精神气,是颇为赞赏的,竟对能活着走到楼兰,多了一分信心。

    或许是应了否极泰来这句话,到了次日,等他们即将从悬泉置启程时,却从东边又来了一批人,这回连斗食小吏都看得出,这是来自长安的谒者,乘坐高盖轺车,手持节杖。

    “黄次公何在?速速出来接诏!”

    谒者刚进悬泉置就找起黄霸来,可赶了他大半月了。

    黄霸的家眷都有些激动,莫非是赦免?跟着黄霸顿首,心中暗暗期盼。

    “楼兰侯伊向汉献地内属,安西大都护弘建言于二府,设道置吏治之,天子赦黄霸之罪,除为楼兰道县长!”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70章 全西域一盘棋

    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春,孔雀河里的浮冰还没有化尽,安西大都护任弘的皂纛(dào)黄旗,便离开了都护驻地轮台,来到了他曾战斗过的渠犁城。

    渠犁处处都留下了关于西安侯的传说,什么铁门关一夜成城,遮留谷火牛破敌,而随着吴宗年回归大汉,过去不宜宣扬的藏头书离间右部诸王,也在戍卒中流传。

    更别说上一次大战的七战七捷,让安西将军成了比义阳侯更让人崇敬的传奇人物,渠犁士卒们都抖擞精神,跟着铁门关都尉孙千万列队相迎。

    老孙虽然在赤谷城遗憾地错过了改名机会,但也积功升任关都尉,秩比千石,扼守铁门,并负责渠犁屯田事宜。

    渠犁只是任都护新官上任后例行巡视的.asxs.,他只与左右开玩笑道;“内郡太守每逢春天就要行县,可我这都护却是巡国啊!”

    改名后的安西大都护,秩禄被霍光提到与太守同,权力却大了很多,不仅管着几个校尉和数千戍卒,羁縻三十六国,还有实质上的宣战和外交权,当然若是内部小邦作死,只能算“平叛”。

    任都护抵达渠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孙千万带他去看看孔雀河边的屯田。

    渠犁城就坐落在孔雀河之畔,这条楼兰人的母亲河,世代崇拜的仁善河神是罕见的无支流水系。她唯一的源头来自博斯腾湖,水从湖的西部溢出,经过铁门关峡谷,流经渠犁,再向东南穿过数百里戈壁,注入罗布泊。

    而若是遇上焉耆盆地大旱,博斯腾湖水位降低,那孔雀河分分钟就会断流,那对楼兰人而言,是灭顶之灾。

    但至少在渠犁,孔雀河水还是十分充沛的,偶尔甚至会泛滥,相比于几年前,屯田数量已大大增加,但负责此地屯田的农官尤不满足,任弘刚上任,便撺掇着孙千万,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这让任弘十分在意,必须亲自来过问。

    渠犁的农官宋力田是个佝偻的黑瘦老农,比氾胜之还黑些,也不戴巾帻,就扎着一个扁髻,插着木簪,一头黑发里已夹了几根白丝,总是穿着一件短打,腰上插着把镰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却不见有多少。

    他见了谁都是一张臭脸,任弘也要笑着过去拱手:“宋力田,多年未见了。”

    当年任弘被傅介子打发去扦泥城做司马,帮鄯善王种了小半年地,正是宋力田帮他在扦泥推广了农耕和代田法,如今又被放到渠犁来发挥余热。

    “老朽不敢受大都护重礼。”

    宋力田虽与任弘有故,却懒得攀什么亲旧,只指点着孔雀河畔的良田,干脆利落介绍起他和孙千万拟定的屯田大计来。

    “也不瞒大都护,老朽早年在河西跟过赵搜粟推广代田法,又得大司农……也就是桑公弘羊之命,来渠犁察地辨土。”

    当时是汉武帝晚年,吸取李广利两次远征乏食的教训,决定在轮台、渠犁等地扩大屯田,募民实边。桑弘羊那份奏疏,便是根据宋力田的提议做的,虽然桑弘羊已被彻底打倒,但宋力田话语里,对老上司还存有敬重。

    “桑公说,渠犁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适宜种植五谷,可在此地屯田5000顷以上,一年支粟五十万石!这是老朽与众多农官断定的。”

    然后就出了轮台诏,此事不了了之,直到孝昭时重新经营西域,汉军回到了这里,在铁门之战将匈奴堵在外面后,屯田逐渐恢复。

    任弘颔首,问道:“现在渠犁开了多少地?”

    孙千万道:“如今已有五百余顷了,每年获粟麦五万余石,足够数千人之食。”

    “但宋力田以为,耕地还能扩大数倍甚至十倍。”

    宋力田立刻道:“前提是,能筑起堤坝,修建陂塘,开通沟渠,引孔雀河水灌溉庄稼!”

    这便是宋力田和孙千万的计划,他很希望能像桑弘羊筹划的那样,将渠犁变成西域的粮仓,能养活更多汉人移民戍卒,大军过境也能吃饱饭,再不用出现李广利两次西征,饿死比战死更多的惨剧了。

    任弘也不急,先仔细询问宋力田打算如何兴修水利。

    宋力田胸有成竹:“学沁河的枋口堰,伐木及土石堆砌成堰坝,抬高孔雀河水位,再将河水引到洼地里,作为陂塘,再引陂塘之水到河渠里,用来灌溉农田。”

    这是中原和南方常做的事,孙叔敖在淮南修的芍陂,西门豹在邺河修的十二道堤坝沟渠皆是此类。大汉的水利工程更加浩大寻常,关中处处都是沟渠。不但能疏分洪水,还能灌溉沃泽,以殷润国家,家富人喜。

    “虽说要用到上万劳力,可若是能修好,五千顷良田,足以在渠犁养活三四万人!下吏敢请都护准许,调拨轮台戍卒及楼兰、尉犁、焉耆丁壮前来,半年可成!”

    “到那时,渠犁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宋力田憧憬地说道:“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地,驰节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宋力田和孙千万越说越欢喜,但任弘却听得越来越忧心。

    详细了解二人的计划,果然是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后,一向喜欢种田的任都护却摇着头,坚决否决此策。

    “不行,此举用于西域,犹如饮鸩止渴!”

    ……

    任弘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告诉孙千万和宋力田,什么叫可持续发展。

    “这孔雀河是条独水,发端于铁门,注入牢兰海(罗布泊)。西域干涸,水量有限,若是上游的渠犁筑坝截留用来灌溉良田,那流到下游楼兰城去的水必将大减,渠犁增多少地,楼兰就会少多少地,于整个都护府而言何利也?若没了楼兰,渠犁纵能积粟百万,也得不偿失啊。”

    若孔雀河水被大坝拦住,岸边树木被砍伐太多,水土流失加剧,恐怕会导致断流,脆弱的罗布泊渐渐干涸,下游的楼兰城水源枯竭,终将废弃,淹没于黄沙之中。

    宋力田和孙千万面面相觑,老孙觉得任弘想的太严重,却不知道,这是历史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人口增长、过度开发,破坏植被,干旱缺水沙漠化扩大,这是绿洲古城迅速消失的原因。楼兰,这座神秘的城邦再过四百多年就会消失,罗布泊撑到两千年后也将彻底变成死亡之海。

    孔雀河改道断流,是悬在楼兰和罗布泊头顶的一柄利剑,任弘还琢磨着如何阻止此事呢,岂能反去加速这进程?

    他板起脸道:“宋力田,大汉在酒泉郡疏勒河边屯田开渠,已使得敦煌变得更旱,一些湖泊由此渐渐干涸,河西尚且如此,何况西域?”

    所以任弘不但不会准许渠犁修坝开渠,反而会绑住他们的手脚,要渠犁和孔雀河沿岸的其他城池一样,严格按照任弘在悬泉置抄过的《四时月令》来办: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

    这是大汉成文的“环境保护法”,中原和南方是否该如何值得商榷,但敦煌和西域却正需此重典。

    任弘为渠犁定下的标准,可推而广之到南北两道三十六邦,毁掉绿洲文明的往往不是天灾,而是人类自己的贪婪作死。

    二十多年前就描画的渠犁屯田之策,本以为朝廷改弦更张可以重新推行,不曾想却被任弘彻底否定,宋力田有些气恼,蹲在田埂边上有些赌气,说道:

    “那渠犁便永远只能养活三四千人了,大都护,老朽说句糙话,你这是因噎废食,是活人被尿憋死!”

    任弘也没办法啊,西域便是如此残酷,否则为何到了后世南疆人口依然如此稀少?而氾胜之为大汉关东地区量身打造的区田法,也无法用于西域,你指望渠犁人和中原农夫一样勤快?而戍卒半兵半农,也不可能将全部精力投在地里,人力不足难以维持精耕细作。

    所以任弘为渠犁开的药方便是……分流人口。

    任弘叮嘱孙千万:“渠犁每年都要统计土地与户口,可开垦的田地定为千顷,口为五千人,一旦超过此数,便要迁徙一些人家去天山以北了。”

    天山以南干涸贫瘠,各个绿洲人口却在不断滋生,在大汉为西域带来和平后,连消灭人口最妙的办法:战争,都没法打起来了。

    天山以北资源丰富些,从中原移民太远,也不太有人愿来,倒是可以从绿洲城邦送些溢出的人口去。

    如此一来,大都护统辖天山南北便派上了用场,过去各邦是相互独立的,匈奴人只管勒索粮食和奴隶,对他们的内政不会加以干涉,各邦以邻为壑,只管自己农业灌溉足够,而不管下游死活。

    但大汉进入此地后,将三十六邦纳入都护府管辖,好比将他们捏成了一个联邦,统一于大汉,军事外交皆交由都护代管。

    平日里清点户口胜兵造册上交,遇到战争要征兵听从都护调遣,一方有难,都护便带着八方支援。不得私自与匈奴、康居等外邦往来,这些事是傅介子在任时打好基础的,倒是省了任弘不少事。

    所以在可持续发展上,任弘决意要让全西域一盘棋,不管是汉军屯田点,还是绿洲小邦,谁也别想做那匹害群之马!

    处置完渠犁后,皂纛黄旗再度出发,沿着孔雀河这条戈壁沙漠中唯一的生命带南下,打算前往楼兰,那是任弘平步青云的.asxs.,也是他当上都护后,交给朝廷的第一个政绩。

    “楼兰是西域第一个内属的城邦,大县为令,秩六百石,小县为长,秩四百石,有蛮夷曰道。”

    任弘笑道:“且去看看那位‘黄道长’这几个月做得如何了!”

第371章 要想富先修路

    “汝等与其琢磨修坝开渠种田,倒不如将铁门关外遮留谷那几十里山路修一修,一来方便焉耆王送粮秣人力南下,二来也便于车马商贾通行。”

    这是任弘离开渠犁时给孙千万留下的任务,自从他跟着赵充国横扫右地后,大汉与匈奴在西域的分界已推进到北庭,焉耆盆地里的焉耆等国不再是敌国,而成了友邦。

    铁门关的地位也相应降低,得适应从雄关险隘到关市通途的转变。

    和中原一些州郡自给自足,几乎不必仰仗商贾的生活不同,西域绿洲城郭若没有商贸,便会成为一片死地。诸邦地方太小,资源分布不均,比如精绝有铁而无铜,楼兰产鱼而少铁,若羌多牦牛马匹而无谷粮,一些城郭种不了地,寄谷于邻国,必须有商贾赶着驼队互通有无。

    粟特人从事长途贸易,而各邦也有商人阶层做城邦短途交易,由此串起了整条丝绸之路。铁门关作为西域南北交通的唯一枢纽,和平时期必将引来大批商贾,孙千万光收过路费都能收到手软。

    过去遮留谷里路越烂越好,如今却必须修缮一番,既然无法大兴农业,搞搞商贸也能让渠犁繁荣。

    而等都护旗帜抵达孔雀河三角洲后,只感觉来到了另一片土地,广袤大湖无边无际,无数小船在湖中捕鱼,野鸭灰雁到处都是,森林繁茂水草丰,高高的芦苇丛还潜藏着凶猛的新疆虎,一片生机盎然。

    泛滥的河流带来淤泥,肥沃了大片土地,崇拜“贤善河神”的楼兰人对树木与水源十分珍惜,有水祭司监督每个村落的用水情况,也有本地特色的“森林保护法”,比四时月令更加严格,规定:树活着时如将树连根砍断,罚马一匹;若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

    在和平降临五年后,楼兰城较之过去更加繁荣了,七里城郭居住着上千户人家,驼铃悠悠,商贾不绝。

    这就是任弘勒令渠犁不得筑坝截留孔雀河的原因,楼兰和罗布泊对西域来说太重要了,它大汉通往西域的交通枢纽,南北两道在此交汇。

    正因如此,去年秋天,任弘当上大都护后,便立刻派遣长史文忠,哄得楼兰侯伊向汉献地内属。

    文忠自从在上次战争里帮了吴宗年后,便入了任弘的眼,是他点名带来西域的三名佐官之一,另两位则是吴宗年,以及多年前举孝廉,在朝中为郎的敦煌人索平。

    据任弘所知,文忠是这么劝伊向汉的:“楼兰侯在侍汉勤勉恭敬上,与鄯善王相比如何?“

    在舔大汉上,谁能跟鄯善王比啊?本始元年正旦大朝,西域三十六邦君主朝贺长安,独以鄯善王为首,连座位都离天子更近,最为受宠。

    伊向汉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而文忠再拜贺曰:“忠亦以为楼兰侯不如也。”

    然后就晓之以利害,警告楼兰侯,楼兰本就属于鄯善王室统治,傅介子刺杀安归后才分出来。再这样下去,朝廷会越来越喜欢鄯善王,迟早会将楼兰划归鄯善,到时候伊向汉将如何自处?

    一通游说后,伊向汉开始相信,献地内属,将楼兰交给大汉,换取自己得一个归义列侯封号,去长安享福是最好的出路。

    于是楼兰就这么内属了,这几年来汉地戍卒往来楼兰甚多,民间多有通汉话者,设县道的条件已经成熟。

    唯一的问题是,在楼兰道长的人选上,任弘本来有几个人选想推荐,但朝廷却点名让远迁的黄霸来当,都护权力虽大,但底下官员任免还是得由长安定夺。

    任弘对黄霸了解不多,只听说这黄次公早年虽是买的官,但为人明察内敏,又习文法,温良有让,名声倒是不错,但百闻不如一见,任弘得亲自来考察考察此人行不行。

    同行的文忠往来楼兰和轮台几次,向任弘禀报了他对黄霸的了解。

    “黄次公治理地方就一个字。”

    文忠道:“细!”

    ……

    文忠向任弘禀报了他在楼兰期间的见闻:“黄霸去年冬刚到楼兰,便先厘定了楼兰城的户口,又带着译者,将城里城外凡是有人家的地方都转了一圈,知其贫富。”

    “而到了开春时,城中有老者死无以葬者,下吏禀报给黄霸,黄次公对哪个里聚的大树可以砍伐作为船棺,哪个民户家饲养的牛羊可以用来祭祀贤善河神等,他居然比楼兰人还清楚!小吏依言前去,竟跟黄霸所说一言不差。”

    任弘颔首,他还在城外发现,这里新种了一行行的胡杨树,因俗而治,务耕,节用,殖财,种树,这是黄霸治楼兰的手段,倒是很符合任弘可持续发展的要求。

    这让任弘对这黄道长印象不错,起码不是个拖后腿的,而到了楼兰后,黄霸在城外相迎,任弘故意观察了一下那些在楼兰屯谷的吏卒对黄霸的态度,居然都毕恭毕敬。

    等进了昔日楼兰王宫,如今的道府后,任弘便问黄霸:“遣来西域做吏卒的,多是轻侠恶少年出身,桀骜不驯,欺软怕硬,黄道长如何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黄霸倒也不藏着掖着,就直接跟任弘讲明自己的手段。

    “下吏初来乍到时,确实有小吏欲欺我不懂楼兰话,加以欺瞒。于是我遣资格最老的一人去伊循城办事,又派吾子暗暗跟随。那小吏抵达后,与楼兰人讨要酒肉吃,又在路边酒醉,吃剩的肉被乌鸦叼走,等他回来后,我便迎劳之,曰:甚苦!食于道旁乃为乌所盗肉!”

    “那小吏大惊,以为我具知其起居,所问毫厘不敢有所隐瞒,而诸吏听闻此事,遂以为神,再不敢再妄图欺骗我。”

    “黄道长果然是履历丰厚的循吏啊。”

    任弘不由大笑,黄霸看着是个头铁的老实人,修理那些小吏倒是有一手嘛,任弘也做过斗食,知道大汉的长吏有无能力的最低标准,就是不会被手下人耍得团团转。

    而问起对楼兰未来的规划,黄霸则道:“下吏以为,相较于西域其他地方,楼兰位置得天独厚,水土丰饶,庶之富之不难,接下来当教之。”

    “楼兰虽是异域,但其民与汉人往来甚多,又性弱畏强,易治耳,只是太过崇神,每年辛劳所得泰半,都奉献给了庙宇和水祭司,彼辈不除,楼兰难安!”

    “但如今楼兰才刚刚内属设道,水祭司们也还听从官府号令,故只能暂忍其淫祠。下吏以为,应当从楼兰贵人中选出一批通汉言的少年,让贤良文学教以论语孝经,而下吏则亲授律令,培养出一批通汉法尊礼乐的官吏才行。”

    培养亲汉的新官僚,这样才能将那群掌控楼兰几百年的水祭司职能慢慢替换掉。看来继鄯善模式后,黄霸的”楼兰模式“,也能推广于渠犁、轮台、它乾等几处任弘准备奏请朝廷,直接设县道管辖的地方了。

    任弘颔首,对黄霸做这楼兰道长彻底放下心来,赞道:

    “冉求曾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楼兰三年内必将大治,黄道长真乃西域冉求也!”

    刘病已看人确实准,这黄霸虽然头铁反对为孝武立庙号,政治敏感不太行,但胜在基层经验丰富。若是朝廷派一个酷吏来,重法绳于楼兰,激化矛盾,反倒会闹出事来。而黄霸行事温和又不乏精细,润物无声中慢慢治理楼兰,真是绝佳的人选。

    任弘遂故意道:“以黄道长之才,郡守亦有余力也,更别说区区楼兰,真是可惜……幸有圣天子明察秋毫,知人善任,为我送来一位好帮手啊。”

    这话戳中了黄霸的心病了,“丈夫当为两千石”,是他当年任阳夏游徼期间,就立下的夙愿。有一次与相士一同乘车出游,见民间一个巫氏女,那相士说,此女之夫必将大贵,于是黄霸信以为真,娶之为妻。

    如今大贵全成了泡影,远放异域,侥幸被赦免做了小小道长,只有做事才不至于心中悲苦。

    但黄霸却不后悔,更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有时会怀念孝昭皇帝在时,那会不管是颂扬孝武,还是抨击孝武,朝野中什么话都能说,盐铁之议里贤良文学和大夫们各抒己见,也不见有人被以言处刑。

    不过黄霸却没有怪皇帝,反而将问题归咎于执政者身上。大将军最初是推崇休养生息的,杀上官桀专权后却露出了本来面目,用法深,俗吏严酷以为能。天子也被蒙蔽架空,甚至得迎合大将军之欲,太阿倒持,朝廷里已容不下第二种声音了。

    那群贤良文学八成也与黄霸想的一样,大汉的体制有一点好处,那就是问题会归咎于执政者,就算没有大将军,也有丞相、御史大夫背锅。除了孝武那种喜欢亲自下场拉偏架手撕异见者的皇帝太拉仇恨外,天子只要聪明些,完全能置身于外,永远圣明。

    这也是任弘提议让刘病已为孝武立庙的原因,成就了皇帝的孝顺之名和大宗嫡曾孙地位,反对派的怨言诟病却让霍大将军背了。

    巡视完楼兰,本该前往扦泥城,去看看老朋友鄯善王的“小长安”建设得如何了。

    作为精汉分子,鄯善王是下了血本效仿汉家制度的,不仅带头穿汉式衣冠,连远放西域的贤良文学,也大多被他聘请去做了官,奉为师长,任弘很好奇,桓宽等人在鄯善会怎么折腾。

    但文忠旋即送来一份来自南方的急报,打断了任弘的行程。

    任都护也从容,瞧了瞧自己的侍卫长甘延寿,以及只带了百余骑的凉州募骑,对黄霸道:

    “还请黄道长召集楼兰贵人和水祭司,征召一千丁壮随我南下。”

    黄霸不知何故:“敢问都护,征楼兰兵卒何为?”

    “是若羌出了点事。”

    任弘打了个比方,笑道:“自家儿孙,被山里来的野孩子打了,我这做大人的焉能不管?”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72章 小长安

    阿尔金山南麓是荒凉少人的,冷酷的高原沙漠横亘千里,与冰川相接,远处雪峰林立,只有一群野驴和藏羚羊在青黄色草场上奔驰。

    但这块苦寒干燥之地,在高原的生羌看来,却是富饶的香饽饽。

    任弘曾做过护羌校尉,对河湟诸羌熟得不能再熟,可听婼羌首领唐靡当儿哭诉他们的部落为“大种赤水羌”劫掠时也是一愣。

    “这是何种羌?怎么在河湟从未听过?”

    所以才说是山里冒出来的野孩子,青藏高原太过广袤,汉人的探索仅限于河湟和鲜水海(青海湖)一角,对其余地方却一无所知。

    唐靡当儿解释了半天,任弘才明白这赤水羌原来游牧于鲜水海西北,近来不知为何却往北迁徙,跑到了阿尔金山南麓,不断冲击婼羌人的领地,争夺牧地而经常相斗。这次甚至劫掠了他们的别部,掳走了人口上百,连同婼羌囤积的粮食也一扫而空。

    这下任弘明白了,多半是河湟诸羌的迁徙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在被汉军击溃后,先零羌往鲜水海西南的高原深处逃亡,而卑禾羌往西北迁,进入柴达木盆地,挤压了赤水羌,赤水羌不得已北上。

    婼羌虽在西域列为三十六国之一,其首领还混上了“去胡来王”之号,曾经劫掠鄯善楼兰,可放在羌中,却只是个羸弱小部落,户口数百,胜兵不过千骑,分分钟被人生吞活剥的份。

    正因婼羌过上了好日子,甚至还能囤积谷物,引来了山里穷亲戚们的觊觎。

    所以唐靡当儿才向都护告急,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亡国灭种”了。

    可都护亲自来援也没啥用处,赤水羌发挥游寇习性,抢完婼羌就跑了,高原广袤也不知他们撤往何处。

    带着城郭兵打上高原反击赤水羌,帮婼羌找场子也不现实,海拔四千多米,不管汉军还是城郭兵,上去就得高反趴下。就跟后世吐蕃与唐争夺西域一样,吐蕃人能随时从高原下来,唐军却无法穷追反击,只能被动防御。

    任弘只能宽慰唐靡当儿一番,表示都护绝不会对婼羌不管不顾,立刻就会遣官吏前往河湟,谒见金城属国都尉,请其调查赤水羌北迁之事,勒令赤水羌归还婼羌人口牲畜,若是不听。

    “便发小月氏骑击灭之!”

    唐靡当儿这骑牦牛的去胡来王,却有自己的打算,竟朝任弘下拜:“可就算击灭了赤水羌,也迟早会有白水羌、黑水羌从山中钻出来,入寇婼羌。听闻都护横扫匈奴右地,北庭广袤,水草丰饶,愿举国迁之,以充实北庭!”

    这老家伙消息倒是灵通,但任弘却不乐意,这哪行啊,你们跑了谁来替我看门!

    婼羌好比是为西域看住南大门的狗子,本身实力不强,也识时务,游牧于阿尔金山与牢兰海南部,加上“护送”西域南道商贾收的保护费,已同鄯善、且末恢复了和平。

    若是婼羌这熟羌,被来自高原的生羌击垮或赶跑了,西域南道将大门洞开,不再安全,商贾随时要担忧遭到劫掠,这与都护府利益不符,重新将狼驯化成狗太费时费力。

    “中原有句俗话,狐狸就算死于外,也一定把头朝着它的洞丘。婼羌世居南山之地,祖宗坟冢在此,焉能轻易弃之?去胡来王放心,本都护定会为汝等保住此地!”

    任弘给唐靡当儿打气撑腰,答应立刻上书朝廷,希望金城属国能管管这些乱窜的生羌,一面还承诺,会派遣工匠到婼羌地界,帮他们修筑河湟汉军的羌寨碉楼,以此抵御赤水羌入寇。

    好容易安抚了这老家伙,压下他跑路的心思,任弘带着楼兰人返回牢兰海南部,才遇上了得到都护号令后,匆匆赶来驰援的鄯善人。

    远远望见鄯善兵,让任弘只觉得有些恍惚,因为对方衣甲样式,尽是仿照汉卒而制,若不知道的,还以为玉门关的守军来了,只是近了之后,才看到尽是高鼻深目的胡儿。

    他们甚至还打着一面赤黄色旗帜,上书大大一个“漢”字!

    这奇异的场面,让任弘看了都不知说啥好。

    倒是对面一位赤甲“汉将”远远望见都护旗,立刻打马过来,却是鄯善王,来到任弘面前下马便拜,神情又是狂喜,又是落泪。

    “尉屠耆见过都护!”

    ……

    “这真是扦泥城?若不看彼辈容貌,我还以为是回到玉门关内了。”

    跟着都护和鄯善王来到鄯善国都扦泥城后,甘延寿揉了揉眼,连带一众亲卫募骑都有点思乡落泪,这地方和大汉太像了。

    城墙从过去的西域式圆形,被改造成了长安那样的方方正正,屁大点的地方,居然也开了十二座城门,让人不禁怀疑这会不会影响到墙垣坚固。

    城头“汉鄯善国”的狗牌仍在,只是从木头换成了石制,似乎想要将“自古以来”深深铭刻在这片土地上,而东、西两座正门两侧,还真建起了高大的汉式城阙,上面还挂着两颗人头。

    任弘抬起头望了望,不知说啥好,未央北阙可是挂过鄯善王之兄安归头颅的,连这都学?

    “乃是不服小王变更衣冠而妄图作乱的贵人。”

    鄯善王得意洋洋,放在以前他是不太敢这么激进的,但去年入朝进贡,参加了大朝会,他因为格外亲汉,被典属国作为三十六邦代表,座位放在距离天子较近的位置,让鄯善王与有荣焉。

    这也让他回到鄯善后,加速了将鄯善改造成“小长安”的计划。

    入城时指点着市肆的繁荣,鄯善王感激地说道:“小王当年听了都护的话,效仿管仲之法,将过路费减半,商贾使团果然云集。不但会带来鄯善所需的各种货物,还要在鄯善吃喝,进女闾消遣,购买牛马骆驼。加上若羌顺服,匈奴不再入寇,丝路安宁,商胡贩客日款于扦泥,如今光靠集市上收的税,便能能让鄯善府库充实,果然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也。”

    在鄯善王看来,他已经在鄯善完成了庶之富之,只差教之了。

    于是才有了任弘等人看到的情形:外城的普通鄯善人倒还是着胡服,衣衫褴褛,因为鄯善王认为他们连汉话都不会说,不配穿汉服。居住在内城的贵人则衣冠皆为汉式,穿丝帛深衣,只有少数粟特商贾身穿胡服夹杂其间,以说汉话为流行。

    效仿汉俗,俨然成了鄯善上层人士的特权,亦是中产倾慕效仿的目标,只是又是改造城池又是购入丝帛,虽说引入汉地代田法增加了产量,贸易也繁荣了些,但鄯善底层百姓的日子,恐怕较过去更苦了吧。

    而鄯善国的“文武百官”们,看到都护前来,皆行汉礼作揖,一个个过来拜见。

    原来鄯善王已经在国中完成了官制改革,统统效仿汉之王国制度,什么郎中令、中尉、内史、少府、卫尉,只要是任弘在昌邑国看到的官,这儿应有尽有。

    只是因为鄯善国只相当于一个县,发不出两千石的钱粮,所以这“鄯善九卿”发的俸禄都改成了两百石,只相当于县里的曹掾。

    等等,这头戴委貌冠的“鄯善国相”是个汉人中年文士,似乎有点眼熟,他看到任弘也有些激动,下拜顿首不已。

    “你是……陶少卿?”

    任弘总算记起来了,这是他当年在鄯善做司马时,那个老喜欢往女闾跑睡胡姬的书吏陶少卿,几年不见,他如今已成了上等人,蓄了浓须,言谈得体,腰上还挂着国相绶印。

    陶少卿笑道:“小人当初因罪流放西域做戍卒时,可万万没想到有今日,都是承了将军之恩啊。”

    而鄯善王这时候也从他的“寝宫”里出来,他卸下了甲胄,换了一身礼服,头戴九旒,身穿山龙九章,备五采,大佩,赤舄絇履,这一打扮,还真像个汉家诸侯了。

    这套诸侯衣冠还是去年长安大朝会时皇帝赐的,靠了任弘帮忙说话,鄯善王终于得偿此愿,回来后经常穿着冠冕上朝,恨不得全城人都看到他腰上那挂在紫色绶带上的驼钮“汉鄯善王印”。

    这架势,任弘知道文忠为何能轻易说动伊向汉献楼兰内属了,有这么一个精汉到痴迷的邻居,舔又舔不赢,打又不能打,除了跑路换个富贵前程,已经别无他法了。

    鄯善王抚着帛带,手持玉佩迈步而出,头扬得老高,今日便是向任都护展现鄯善国四年汉化成果的时候,但看了一圈自己的“九卿”,唯独少了一人。

    “陶相,桓太傅何在?”

    乖乖,看来桓宽这厮也混上了“九卿”之职,鄯善王倒是荤素不忌啊,大概是愿意来西域的士人太少,逮住一个算一个。

    陶少卿忙道:“大王,桓太傅不知都护今日会来,和往常一样,在河边带着太学弟子们伐木制简!”

    等等!

    “太……太学?”

    任弘对鄯善王简直哭笑不得,这你也抄!?

第373章 取经

    在车尔臣河滋润下,鄯善绿洲富饶不亚于渠犁,灌草繁茂,林木葱郁。

    但水和树木,依然是这儿最珍贵的东西,鄯善王在律法上倒没有蠢到照搬汉律,而延续了楼兰时代的口头法。

    无论是农田灌溉,还是生活用水,都由水祭司统一调配,连接各村的主干渠道放水口是固定的,随意放水必遭惩罚。并规定无王的允许,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

    但这是针对平民的限制,不管在哪,总有能逾越律法的特权阶级。鄯善王自不必说,他的宫廷里永远有活水环绕,近年来大兴土木,也砍伐了大量木材,而坐拥葡萄园的贵人,每个月也有砍树的份额。

    从去年开始,鄯善国又出现了第三个特权阶层:学宫弟子。

    作为鄯善王三顾楼兰请来的“太傅”,汝南人桓宽此刻正带着四五个弟子在学宫边上制简,在中原,这项工作是匠人代劳的,可在鄯善这种尚无文字的邦国里,想获得书写材料,读书人得亲力亲为。

    桓宽当年在盐铁会议里记录《盐铁论》,用的是竹简,他的老家汝南是有很多竹林的,可西域却绝无,只能用当地常见的胡杨木代替。而胡杨木硬,若是挑的太老,树木能硬得像石头,一斧子砍下去反会把自己手震麻。

    “今日这树不老不幼,正适合制简。”

    如今桓宽已挺会挑了,带着弟子们将大块的胡杨木材加工成简、牍毛坯。

    这群弟子小的十五六,大的二三十,都是鄯善贵族的孩子,平民的孩童,五六岁就要帮衬家里放羊干活提水,哪有这闲暇。按照鄯善国官吏世袭的传统,这群弟子长大后是要成为“九卿”的,鄯善王可以说是将国家未来交给桓宽了。

    所以,只带着他们在沙上写字也不是长法。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桓宽便从制简开始教起,将简坯表面打磨光滑,切割成长度和厚度符合规格的木片。

    “经书和律法,得写在二尺四寸长的简上,写信的简长一尺,万万不能弄错。”

    之后还得汗简杀青,新鲜的木头内有汁水,容易腐朽生虫,得在火上耐心烤干,等放凉后再涂一层薄薄的胶液,经过涂染处理的简牍,表面略有光泽,写字墨迹才不会晕开。

    最后一步就是编联了,木简上钻细孔,用缥丝绳或牛皮绳,有二编、三编、四编、五编等形制。

    “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汝等读书也当如此啊。”

    来鄯善的贤良文学有二,一个任少傅一个任太傅,一般是译长教汉话,而丞相陶少卿和少傅教《凡将》等识字课本,等能识字了,再送到太傅桓宽这接受再教育,鄯善国识字的不过二三十,能学论语孝经的更只有这四五人而已。

    其中一个碧眼卷发的弟子求学心切,用还有点夹生的汉话问道:“夫子,什么时候能教吾等《易》?”

    桓宽却摇头:“中原儒者能通五经者可不多,除了孝经论语外,我便只通《公羊春秋》,于易只是粗知而已,不敢误导汝等。倒是与我一同远迁的贤良文学中有两位精通《易》的大家,只是一位不幸死在路上,另一位则在它乾城。”

    四十多名贤良文学星散各地,造成了学术的分散,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事,困扰桓宽的是,当初因为仓促发配,很多人连藏书都没来得及带,只能靠记忆和口头叙述来复述,倒是将汉初伏生等人口述尚书五经的事又做了一遍。

    桓宽虽然出了名的记性好,但五经早已反复注解,加上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等,多者篇幅达数十万字,如何能背得,而那些微言大义,错了一个字就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唯恐曲解圣人之意,最后传了伪经。

    他只能硬着头皮教自己基本背得的论语,只讲经,很少做训诂义理,只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写信回中原,请同门的师兄弟抄录送来。

    弟子中那个年轻的碧眼儿却想了个办法:

    “虽然夫子未得赦免不能回大汉,但吾等可以啊,下次大王去长安朝见天子时,吾等大可作为侍从跟着同去,如此便能从东土取来真经啊!”

    话音刚落,院子外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是鄯善国相陶少卿在大声嚷嚷,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涵养:

    “太傅、弟子们,都快出来拜迎,西安侯任都护来探望汝等了,还带来了五经!”

    ……

    “西安侯来了!?”几个鄯善人弟子面面相觑,先惊后喜,那个碧眼儿更几乎忍不住冲出去瞧瞧了。

    鄯善王对西安侯十分推崇,至今还念叨着当初不自量力曾试图请任弘留在鄯善做国相。在他反复强调下,在任弘七战七捷的传奇传到鄯善后,西安侯已经被塑造成楼兰和鄯善的解放者,将他们从匈奴那野蛮的奴役中救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贤良文学和西安侯的纠葛过节,桓宽也没提及过,只带着弟子们出院相迎,便见到了屈尊来此的任弘,还有身后一辆拉竹简的车。

    任弘看着朝他行礼的桓宽和满眼好奇的鄯善弟子,笑道:“离京之际,想到诸位在西域的贤良文学,也没什么好带的,便请五经博士弟子抄了五经捎来。轮台、它乾、渠犁、楼兰都留了一整套,就差鄯善了。”

    抄录的只有原始的经书,没有各个流派添进去的私货,也没有用他家私人作坊里已摸索成熟的纸张,那好东西中原都没普及起来,边塞地区就往后挪挪吧。

    鄯善弟子们爱不释手翻着这些“真经”,果然比自己编的好多了。

    桓宽不像他那几个同行,见了任弘就咬,如今任弘成了大都护,能够一言定他生死,竟也不卑不亢。

    任弘倒是对他叹息道:”我一直觉得次公远迁是被冤枉了,当初九江祝生,刘子雍等人叩阙,听说次公曾极力阻拦未果,事后却遭牵连,两次大赦都未在列。“

    他随口道:“要不等我往朝中去信说说,请圣天子赦免次公?”

    桓宽却不领情,拱手道:“下吏之妻身子弱,迁到鄯善已十分虚弱,卧床病笃难起,幸得鄯善王派了侍女照料,才侥幸得活,来时那数千里路,她恐怕没法再走一遍。至于我……”

    他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那一册册带着鄯善弟子们亲制的简牍道:“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啊!”

    远放异域,桓宽心中与屈原、贾谊一样不平,也很怀念汝南故乡的竹林。但他却也没有哀痛自伤,儒家那种积极入世的使命感驱使他,即便流落鄯善,也得继续做事,一件能证明他们没错的事!

    “我读过次公的《盐铁论》。”

    任弘踱步在这略显简陋的“学宫”中,规模其实就一个小私塾,三五张案几,不管是简册还是笔墨,都得自制,若非弟子们个个穿丝履帛,还真有种后世**十年代村小的感觉。

    “书中有一篇,是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争论,戎狄是否能教化。”

    “桑弘羊认为不能,他引经据典,说《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戎狄无亲而贪,是禽兽,应当谨防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对付他们,不论是匈奴还是西域诸邦,都只有征伐一途。”

    桑弘羊这功利派对开边的看法,与后世西方殖民者倒是像极,一心只想着夺取土地后,募人移民过去,并不把戎狄蛮夷当人看。或许也像汲黯那样,希望以战俘赏赐给汉人之奴,所以在他主持下,李广利对西域的战争才那么粗暴。

    任弘道:“贤良文学则与之相反,认为即便是蛮夷戎狄,也是可以教化的,只要对他们加之以德,施之以惠,以仁义导之,那么不必用战争的手段,西域匈奴也会纷纷内附,从此北垂无寇虏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次公,我没说错罢?”

    贤良文学这种念头太过天真迂阔,简直在朝白左狂奔,不过桑弘羊也走了极端,太过**裸不好。

    桓宽感慨良多:“难得有公卿列侯愿意读一读我记下的拙言。”

    “次公自谦了,盐铁论一书,足以流传千年。”

    任弘嘴上如此,心中却道:“不知己知彼,如何能百战百胜呢?更何况还要将汝等废物利用。”

    大汉的优势,不仅在于绝对碾压周边行国城邦的科技和军事力量,还有自周秦以来日渐成熟的软实力。

    在东亚,汉朝是如灯塔一般的存在,不论是丝绸贸易大棒,还是礼乐文化,以它们为先锋开道,可比光派军队高明多了。

    后世欧美有民主,大汉也有礼乐仁义啊!瞧瞧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吧,将意识形态利用到了极致,是如何替西南夷着想的:

    “听说中国有最好的仁政礼乐,德惠多,恩泽广,万物莫不不得其所,为何唯独遗弃了吾等呢?西南夷的百姓都踮起脚跟盼望,若枯旱之望雨,等待大汉来推行礼乐,造福众生啊!”

    这种将汉家礼乐传播到普天之下的使命感,简直是蛊惑人心。

    司马相如虽然人品不行,但作为汉武时管宣传口的大员,却十分合格。若他活到开拓西域的时候,肯定会有与桑弘羊大不相同的策略吧。

    作为大都护,任弘也以为,自己也得一手长剑,一手诗书才是正理。

    而桓宽便是不错的人才,他看着桓次公道:“桑弘羊经常说,儒生不通世务,不懂边事,次公如此亲自来了西域一趟,仍是认为彼辈可以教化?”

    桓宽思索后道:“孙卿有言,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去年秋,刘病已已经改名为刘询,桓宽倒是很注重避讳,他主动邀请任弘道:

    “宽要教弟子们论语了,敢请大都护旁听视察!”

    ……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熟悉的朗读声,这熟悉的小小课堂,竟让任弘有些恍惚,只是下面跪坐案后的摇头晃脑诵读的,却是一群高鼻深目穿汉服结发髻的鄯善人,这让人有种历史的错位感。

    不过任弘算是明白,桓宽为何恳请自己旁听了。

    他能看出来,那四五个鄯善弟子是一心向学的,虽然发音不太标准,毕竟楼兰人作为塞种后裔,说的是东伊朗语族,或称之为吐火罗语,和汉语完全是两种语系。

    而他们诵读完毕后,手持毛笔,一点点写在简上的字也有些歪斜别扭,有人甚至写得额头冒汗。

    但那种眼神没错,是和鄯善王一样的精汉……不,或者说,那是一种对文明和文字的敬畏!

    这不是楼兰鄯善接触的第一种文字,虽然历史上在西域流行的印度佉卢文、婆罗米字母和来自中东的阿拉米字母还没传入,但鄯善人已从粟特商贾那,接触到了横写的粟特文,大夏国钱币上,见识过希腊字母。

    但不管是粟特文还是希腊文,在鄯善人看来都是夹杂着商贾的平庸恶臭的,唯独汉字,却传递了一种文明的优越和美感。

    哦,那一笔一划的讲究,哦,那一撇一捺的折回,虽然学起来很难,和楼兰人语言习惯很不搭,但还有什么比学会它,更能体现鄯善贵族之尊贵么?

    一堂课听完,任弘算是明白桓宽的心思了,他要培养出一批放在大汉朝堂上,也无可挑剔的士人来,虽然他们长着胡儿的容貌身体,却能够装进去汉人儒士的内涵。

    课后,任弘感慨道:”我曾听闻,汉初蜀郡一带为边陲,不通教化,被视为蛮夷之地。文景时的太守文翁治蜀首重教育,选派小吏至长安,受业博士,或学律令,结业回归,择优为右职。又在成都兴学宫,招下县子弟入学,入学者免除徭役,以考绩优良者补郡县吏。”

    “故至今巴蜀好文雅,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文翁之化也。”

    他勉励了桓宽一番,让他有难处尽管说:“倘若次公能将礼乐教化推之于鄯善,汝亦为‘西域文翁’也!”

    ……

    任弘却不知道,等一堂课罢,他离开学宫后,那碧眼儿却主动来向桓宽求教:

    “夫子,弟子昨日已读到了《八佾》篇,看到书中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是何意也?”

    自学是好事,但这句话在不同学派中争议极大,有认为孔子的意思是“夷狄虽有君,仍不如诸夏之无君”,另一派则以为是说“夷狄都有君主,不像诸夏没有君主”。

    完全相反的含义,涉及到夷夏之辩,如何解经就成了关键。

    跟后世很多老师一样,有领导在场旁听正儿八经照本宣科,私下教授时便可以塞塞自己的私货了,桓宽也不能免俗,沉吟后道。

    “圣人这句话,是说在《八佾》之中,季氏专于鲁国,以卿士而执国政!”

    他嘴上说着季氏,心里想的却是霍氏呢,毕竟文化人,含沙射影最是擅长。

    “而季氏变本加厉,竟僭越礼制,八佾舞于庭,孔子大怒,以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故这句话之义理当为……”

    桓宽意味深长地说道:

    “夷狄尚且有君长尊卑,可如今的诸夏,竟君臣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74章 精绝古城

    “你是说,鄯善王想要替自己找一位中原名人,认祖归宗?”

    是夜,在扦泥城里专为大汉使节修筑的宽敞馆舍里,鄯善国相陶少卿向任弘禀报了这件事,可让任弘失笑不已,这鄯善王真有趣,路是越走越宽了。

    陶少卿道:“然也,鄯善王对桓次公行师礼,学春秋,听说了太伯、仲雍奔吴之事,于是突发奇想,觉得鄯善与其他西域胡邦不同,慕礼乐汉,而相貌也与汉人颇似。”

    人种都不同,哪里像了!

    不过有一说一,相比于西边的莎车、疏勒等邦,楼兰人因为靠东,融合了一定羌人血统,所以是混血的图兰人种,鄯善王非得认为祖先来自中原,与当地土著相结合也能圆上。

    毕竟历史上,周边戎狄蛮夷仰慕中原,于是或主动或被动找了华夏祖先的事屡见不鲜。

    就拿春秋时的吴国来说,时隔几百年后,忽然和中原诸姬联络上的老亲戚,很早就有人怀疑,这群断发纹身不通礼乐的家伙,根本不是姬姓后裔。但既然吴王自己说是,周天子和姬姓伯主晋国也说是,那就板上钉钉,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此外诸如朝鲜传承自箕子,滇国是楚将庄蹻之后,匈奴是夏后氏北奔的子孙,可能性都有,疑点也多,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则是一笔糊涂账,弄假成真。

    而到了后世,诸如鲜卑认为祖先是黄帝次子昌意,赫连勃勃认夏后氏为祖宗建立大夏国,都是想将自己往华夏贵胄的正统上靠。

    鄯善王也不能免俗,任弘知道,在去年正旦大朝会上,他主动请求天子赐姓,心里多半是想混个刘姓的。

    但大汉赐刘姓是有讲究的,自有汉以来百三十年,只给过三波人。

    第一波是项氏,那个鸿门宴上救了刘邦的项伯及其弟项襄,不但封侯还改了刘姓,这俩人是西楚的带路党,于汉有大功,世代富贵,桃侯一家甚至出过丞相。

    此外便是提出的和亲之策的娄敬,也被刘邦当做大功臣自家人。

    第三波就是解忧公主的儿女们了,皆得赐刘姓,地位等于宗室。

    鄯善王虽然待汉勤勉,但哪怕如金日磾,也没混到刘姓,天子自然不可能如此抬举他。最后只按照他音译的汉名“尉屠耆”,正式赐姓尉。

    鄯善王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如此,不过却想认个华夏名人做祖先,遂给陶国相安排了这任务。而得到任弘同意后,陶少卿也琢磨开了。

    “稽古以来,尉氏的名人倒是不多,下吏想到一位。”

    陶少卿笑道:“他是秦朝的将军,身居高位!”

    “他为秦始皇帝一统天下立了大功。”

    “可后来因政见不同,与秦始皇翻脸决裂。”

    任弘心中一动:“你说的莫非是……”

    “正是尉缭!”

    陶少卿开始了脑补:“鄯善王尉屠耆者,故秦将尉缭苗裔也。秦王政时,大梁人尉缭入秦游说,秦王从其计,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然尉缭以为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得志天下皆为虏也,不可与久游。乃亡去,秦王觉,固止,以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

    “秦并六国,果行暴政,尉缭谏之不听,终去秦,履老子之迹西行,迁于牢兰海,海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百里。胡人义之,从而归尉缭者千余家,遂王于楼兰。”

    没有过程没有细节,只要找到开头与结果,加上一点想象力,将它们连成一条线就行了。似乎有点草率,但太史公也是这么编排匈奴人的啊,反正后世肯定会有人信之不疑。

    任弘想给陶少卿鼓掌,鄯善王开心就好,或许下次他路过鄯善时,尉缭的庙宇恐怕要在扦泥城立起来了。

    都护的旗帜又在鄯善留了数日,旋即便继续启程西行,西域都护苦啊,内郡太守行县最多一个月就能将辖区绕一圈,任弘却起码要走一个季度。

    在地图上,他们的下一站是且末国,再然后便要抵达一处在网络上,比楼兰名气更大的邦国。

    “精绝古城!”

    ……

    任弘在精绝没找到雮尘珠。

    精绝国位于后世新疆民丰县,就跟一些名气很大的5a景区一样,到了地方才发现乏善可陈。

    撇去现代人对这个名字的想象外,精绝就是一个低配版的鄯善,一样的小小绿洲,周围都是起伏的沙山,一样的重视水源树木。而且丝毫不强大,反而弱得随时担心被鄯善或于阗兼并,不过当地出铁,有冶铸之所。

    任弘抵达精绝后,特地让译长帮精绝王做了次人口统计,其都城尼雅加上周边村寨,得四百八十户,三千三百六十人,胜兵五百。

    精绝王去年也被傅介子要求去过长安,对大汉的强大印象尤深,而在任弘西域大开发的计划里,精绝虽不算重要,但也不可或缺。

    任弘指点着向北流淌的克里雅河,对甘延寿等人道:“数年前匈奴与龟兹围轮台,大汉使团被困计式水,我自往乌孙借兵,而赵汉儿等人则护送万年,也就是如今的莎车王南下,沿着扜弥河(克里雅河)抵达精绝、扜弥。”

    这条路名为扜弥龟兹道,是能走大军的坦途,当年李广利伐大宛还过扜弥,即经过此路,将在龟兹国作人质的扜弥太子赖丹带到长安,足有千余里,要走十五日,是沟通西域南北两路的要道。

    唯一的麻烦是,因为克里雅河季节性断流,有时会迷失了道路。任弘的计划是,在精绝与龟兹之间数百里路上,修筑一些烽燧,就算不派人驻守,起码也能作为地标,烽燧旁再挖几口井,方便往来商贾休憩饮马,降低物故风险才能让丝路更繁荣。

    都护府会派遣一些工匠戍卒来指挥,精绝国壮劳力就五百多,只需要承担一百里,五座烽燧的修筑,今年的贡就全免了。

    离开精绝国时已到本始二年四月中旬,白日的天气越发酷热,精绝以西是扜弥国,因为扜弥王子、使者校尉赖丹死在轮台,虽是他的失策,但还是被大汉追溯为功臣,扜弥国自然以大汉忠仆自居,痛快地承包了从扜弥到精绝之间的烽燧修筑。

    但再欲往西时,长史文忠却不由担心起来。

    “都护,鄯善扜弥与汉亲密,精绝则弱小,都不必担忧。可接下来要去的于阗国,却是南道大邦,胜兵三千,昔日从精绝西北至疏勒十三国皆服从,我听说大朝会时,于阗王还与鄯善王争位起过冲突,吾等百余人马……”

    他的意思是,要造访于阗的话,是否要从它乾等地调点人来壮胆?

    任弘却乐了:“这么说,于阗如今成了西域最强城邦了?君况,告诉文长史我的癖好。”

    “君侯就挑着强邦打。”甘延寿道:“龟兹一分为三、车师王跳井就擒、焉耆国不战而降,如今诸邦皆服,若是于阗王有胆,大可来试试吾等手中的环刀!”

    有甘延寿这能以一当十的勇士为亲卫,就算于阗王吃了豹子胆对他不利,任弘也不带怕的。

    更何况,于阗王虽然在大朝会时,对大汉将鄯善王排在他前面颇有微词,但也见识过长安的富庶强大,于阗作为大汉在西域最大的贸易对象,也是丝路繁荣的受益者。

    西域诸邦更多起到中转站的作用,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物能让汉人心动,唯独于阗除外。

    任弘摸着腰间的那块美玉,这是瑶光送他的,产自于阗,号曰“昆山之玉”,是品色最好的和田玉。

    张骞通西域后,汉使寻找黄河源头,认为出自于阗,其南山多玉石,开采后送回长安,引发了轰动,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玉为昆山之玉,成了至宝的代名词。

    孝武皇帝都亲自下场带货了,于阗玉的身价可不得炒上天啊。

    君子如玉,在大汉,只要是有点地位的士人,莫不以佩玉为时尚。而诸侯王、列侯,以及钱多得只能拼命买地兼并的关东豪强们,在购玉上也出手阔绰。只可惜于阗玉稀少,仅供皇帝和诸侯列侯特享,偶尔几块流入市场便能卖个数十上百万钱。

    难怪吕不韦说,珠玉之利百倍,奢侈品总是最暴利的买卖。

    这两年丝路畅通,于阗王光靠直接进贡于汉,也能换来大量丝绸,简直是躺在一座金山上,脑抽了才自绝于汉。

    这也是任弘必须去于阗看看的原因。

    在任都护的规划中,每个小邦和屯田点都有它们独特的任务。

    铁门和渠犁是连接西域南北的节点;楼兰是西域门户,第一个由汉朝派官吏直接管辖的县道;鄯善国是礼乐输出一带一路的试点国;精绝扦弥这种小地方也能作为商站驿所。

    而于阗,则是任都护西域大开发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

    大将军霍光可是要求他三年在北庭练出上万骑,为灭亡匈奴左准备的。不管练兵还是搞生产,现在都护府最缺的是人,来自内地的勤快汉人。

    但西域辽远,光靠刑徒迁徙和官府强制移民是不够的,该怎么样将他们骗来是一门大学问。

    思索间,一行人已穿过了戈壁,抵达于阗附近。

    昆仑雪山屹立于南方,雪水融化形成了于阗河,犹如一条银带,在贫瘠的沙漠中滋润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洲,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块碧绿的美玉,只等人去撷取。

    任弘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美国西进运动开发加州时有淘金热。”

    “那我大汉,为何就不能有淘玉热呢?”

第375章 玉出昆冈

    于阗(新疆和田县)是西域南道规模仅次于罗布泊的绿洲,地理位置简直是得天独厚:

    两条来自昆仑山的河流,一名白玉河(玉龙喀什河),一名墨玉河(喀拉喀什河),两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后才汇合为于阗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玛干,于阗人生活在中间狭长地带里,不必担忧风沙干旱的袭扰,故人口近两万,南道最为大国。

    而于阗采玉的地点,就在白玉河的中游,远处是昆仑雪山之巅,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边尽是砾石,根本无法耕作,但采玉的于阗人已成群结队,赤者脚踩在冰冷的水中。

    而带领他们采玉的是于阗国的译长,居然是个汉人,额头一侧有箭痕,鬓角已斑白,据他自述,已经来于阗快三十年了。

    “小人赵延年……”

    咋又是延年?就不能换个名?

    “孝武时随贰师将军征大宛,归时病笃,难以跟上大军,遂滞留在于阗。”

    原来是当年的老兵啊,李广利第二次征宛时,带出塞六万多人,回到玉门关的却只有万余,大多数物故于道,但也有千余人因为种种原因滞留在西域各邦,成了第一批迁徙的人口。

    “你在贰师麾下哪一支军中?”

    赵延年有些怯怯:“骑都尉上官桀。”

    难怪他说自己虽然思乡,却不太敢回大汉,毕竟上官桀一系是遭到清算了的。

    于是赵延年便扎根在了于阗,娶妻生子,成了这里数百汉人的领袖,倒也找到了立足的门路:帮于阗王采玉。

    虽然殷周时代于阗玉就通过种种途经传到了中原,但大规模开采,还是在孝武晚年。于阗人最初只当玉是山里河中好看点的石头,甚至有用来垫羊圈的,直到粟特人开始用牲畜香料换取它们,才作为货物出售。西域都护府建立后,也不用粟特人中转了,直接作为贡品送去玉门,就能换得大量丝帛。

    丝绸是西域各邦同行的货币,于阗王这才视玉为宝,重用赵延年带着于阗人采之。

    赵延年指点着远处的雪山,对任弘道:“敢告于都护,玉出于昆冈,是由夏秋季融化的雪水冲下来的,最初时要等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才下河捞玉。”

    捞玉并不难,只要能看到河中玉石,弯腰即可捞到。

    可随着玉石成了于阗的主打商品,于阗王等不了入秋,夏天也派人来采玉。

    “夏天采玉,水里流泥沙俱下,看不到河中玉石,靠的就是踏了。”

    赵延年干这行二十多年,经验丰厚,他带着几个汉人在河中浅水里光脚踏步行走,便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而成群的于阗人也效仿,手挽着手,边在河中踏玉,边唱歌。

    “他们在唱什么?”任弘询问译者。

    译者回答,于阗人唱的意思是:“白玉白玉多美丽,藏在水中多委屈。来到人间并不难,碰碰我脚就可以!”

    妙啊,这真是淘玉的好广告,任弘大笑不止,这歌可以改改,放在他要派人传回长安的故事里了。

    但采玉其实没这么容易,得碰运气,任弘来此视察的一整个下午,合力只采出了三块玉,两块色泽一般,只有一块拳头大的,是极品的羊脂玉——就如肥美透亮的羊尾巴油凝冻之后,质地光滑,洁净润泽,不仅仅是白净,更重要的是仿佛液体所郁结,随时可能融化,充满了灵动之感。

    踏中玉的于阗人成了众人的英雄,被高高举起在水上庆贺,但羊脂玉却交到了赵延年手里,他捧来给任弘过目。

    任都护倒是没有私吞的意思:“这样一块好玉,在长安市中价值几何?”

    赵延年吞咽了下口水:“至少百万钱!”

    莫说别人了,任弘转过头,他身旁的亲卫们都目露贪色,孙十万来此捡十块羊脂玉,就能实现千万梦想了。可想而知,这样的传说在三辅流传开后,会带来怎样的轰动。

    “那这踏中美玉的于阗人能得到多少赏赐?”

    赵延年笑道:“五桶葡萄酒和十挑胡饼。”

    这是简直是打发叫花子啊,底层的淘玉者果然鲜有获利的。于阗王已将白玉、黑玉两河视为禁脔,日夜派人巡视,于阗人和粟特商贾胆敢来偷偷采玉,一旦发现就是处死。

    听说也有冒险到山里攻玉的,毕竟冰川附近才是玉石的源头,但往往九死一生。不仅要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深渊。

    这一趟走下来,任弘心里有了底,晚上于阗王在国都西城设宴招待他,其名曰:尉迟散跋婆,自述是于阗的第三代王,已垂垂老矣。

    任弘记得一千年后,于阗的末代王李圣天就叫这名,不过胡人祖孙重名是常事。

    于阗王去年是去过长安的,除了大汉将鄯善王位子排在他前面有些不快外,对这三年来直接贡玉换取丝帛的生意极其满意,对任都护毕恭毕敬,甚至还要将下午赵延年得到的羊脂玉送给他,为任弘婉拒。

    而于阗王子则叫“尉迟信诃”,也有三四十岁了,一脸善相,滴酒不沾,席间时不时就朝任弘看一眼,似是对他很感兴趣。

    于阗人的语言与楼兰、精绝又不大一样,而最具特色的便是,于阗女子喜欢用炭墨将眉毛连起来,看上去好似额头上多了一条黑线,但于阗人却以此为美,不觉有异。

    任弘只一边饮着葡萄酒,为舞者乐者们拊掌叫好,心中则暗道:

    “若是张敞在此,倒是可以学了去,给他家妻子试试这于阗画眉之法。”

    ……

    等回到专门为汉使修的馆舍中时,任弘已经想好要讲给中原人听的淘玉故事了。

    这故事的主角就叫赵延年吧,烂大街的名字容易引起人共鸣。

    这将是一个三辅的穷小子恶少年赵延年,混迹半生一事无成,跟随贰师西征,却在于阗白玉河踏到一块羊脂玉,在长安卖了百万钱,一夜之间暴富的故事。

    就跟邻居小赵买彩票中了一百万,引发整个小区蜂拥博彩一个性质,不管哪个时代,都不缺韭菜。

    再将今日的见闻编排些进去,让故事半真半假。比如于阗白玉河边,弯下腰就能捡到一块美玉,比如于阗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让人听了后觉得我上我也行。

    “这故事且定在三辅、三河传播,朝廷募民来西域、北庭主要便是这几处。”

    都是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和任弘去过的济阴郡一样,耕地与认可失衡,开始落入马尔萨斯陷阱里了。很多人因为天灾**失去了土地沦为佃农奴婢,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经商,而工匠基本世袭,技艺绝不外传,社会闲散人员一年比一年多。

    移民是一条出路,孝武时就在不断将人迁到朔方、河西等地去。但人性就是这样,一线城市吸引力远超十八线小县城,大多数人宁可在关中为奴,也不愿意到边塞得百亩土地重新开始。

    而募兵打仗这种事,也只有自信的六郡良家子才能胜任,毕竟一般人都对战争避之不及,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

    可若是听闻,西域有采玉这种利益百倍的投机活动,对他们的吸引了就大了。人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好运气能砸到自己头上,尤其是那些闲散恶少年,一夜暴富不劳而获的故事,正好戳中他们内心,如此一来,募民来西域的工作会好做许多。

    商鞅视这些闲散人员为“毒”,强制耕战就是“毒输于外”,而在京兆尹和郡守们眼里,不事农事的恶少年轻侠闾左,又何尝不是毒害地方的害群之马呢?

    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三辅现在面临的问题,大量轻侠与富豪勾结成群,偷儿和斗殴还是轻的,长安市肆里,甚至已经出现了买凶杀人的团伙,治安极差。

    这些社会不安定分子若能被故事吸引,全跑到西域追求财富,一直是受气包,隔三差五被撤职的京兆尹,恐怕得敲锣打鼓送匾额感谢任弘呢。

    任弘无奈苦笑,几万人对人口加起来足有上千万三辅三河来说是九牛一毛,于西域北庭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毕竟正经人,谁来西域啊!”

    梦想与冒险,欺骗与战争,甚至还有血与泪,这就是大汉的西进运动。

    任弘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但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这套淘玉的故事,往后被自己弄出好多版本来。

    比如豫州、荆北各县的人会听闻,一个叫楚延年的穷小伙,在中原活不下去,到了荆南之地,也就是长沙郡、武陵郡的丽水边上,种地时一低头:好家伙,就捡到了一块人脑袋大的狗头金!在市场卖得百万钱,一夜暴富。

    在梦里,他甚至撺掇着亲政后的刘病已改了币制,将银也纳为中币。又杜撰一个叫范延年的小伙在倭岛山上,一低头捡到一块脸盆大银子的故事,又卖得百万钱一夜暴富。忽悠得青州、徐州不少轻侠恶少年热情高涨,冒着沉船的危险,跟着汉使的海船去倭岛淘银。

    “怎么又叫延年。”任弘在梦里都皱起了眉来,决定自己的儿孙绝不取这名。

    ……

    而到了次日一早,长史文忠却来禀报,说于阗王子尉迟信诃前来拜访。

    除了手持礼物的尉迟信诃外,他身旁却还有一个高鼻深目,碧蓝眼睛,光脑袋、披黄衣、赤脚缠布的老者,身旁带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年。显然不是于阗人,于阗人种亦是东西混血,与楼兰颇似。

    “都护。”

    于阗王子朝任弘下拜,又为他介绍身旁的异邦人:

    “此乃罽宾国沙门毗卢旃,也是于阗国的上宾!”

    罽宾就是后世的克里米亚,与于阗国只隔着一道喀喇昆仑山口,至于沙门……

    任弘这才反应过来,于阗是佛教东传西域的第一个据点啊,看来大和尚们已经来到此处,但于阗王子引他来见自己是想做甚?传教么?

    毗卢旃和他的弟子只会于阗话,不会汉话,双手合十朝他作揖,经过于阗王子一番艰难的转译后,任弘才发现一件吊诡的事。

    这名为毗卢旃的老沙门,却不是他印象中的印度和尚,反倒是个……

    希腊和尚!

    ……

    ps:第二章在傍晚。

第376章 《都护王问经》

    于阗人衣冠的特点是王室冠金箔装饰的帻,头后垂二尺生绢,广五寸,以为饰,其人恭敬有礼,相见的礼仪是跪,其跪则一膝至地。

    于阗王子尉迟信诃便对着任弘行了此礼,敬问安好后,讲起了于阗建国的传说。

    “于阗乃是佛祖天王之一,毗沙门天之祚嗣也。”

    尉迟信诃讲述说:“敢告于都护,曾经的于阗虚旷无人,毗沙门天于此栖止。而到了佛灭度后第二百三十四年,身毒的无忧王(阿育王)太子因罪被流放到了墨玉河边,被西界群下尊立为王。当是时也,也有一位东土帝子蒙谴流徙居白玉河畔,东界群下劝进,又自称王。”

    “东土帝子?然后发生了何事?”

    任弘听到这倒是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打量那希腊人和尚了,对尉迟信诃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尉迟信诃道:“东西两王岁月已积,风教不通。各因狩猎遇会荒泽。更问宗绪,因而争长忿形辞语,便欲交兵。于是回驾而返各归其国,校习戎马,督励士卒,至期兵会旗鼓相望。合战西主不利,东主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于白玉河、墨玉河中间地方,建城郭,这便是如今的于阗都城。”

    所以还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喽,任弘松了口气,于阗人的这传说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其人种确实是东西混血,大概是西方塞人和东方羌人在此相遇,发生了战争融合的结果。

    不过于阗成了南道大国,又接触了佛法和东方的汉使后,便开始给自己脸上贴金。将西王说成阿育王太子,东王则杜撰了一个“东土帝子”作为祖先。

    这倒是可以给任弘一直苦心经营的“大秦威胁论“增加素材啊,你看秦将尉缭就去了鄯善吧,虽然这故事是陶少卿现编的,可等鄯善王在扦泥城建起尉缭庙后,假的也成真了。

    而于阗又来了一位东土帝子,算算时限,恰好是秦朝时,秦始皇帝那么多儿子,除了扶苏自杀,民间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外,其余公子都被胡亥残杀,但也难说,或许有个把逃过一劫,西来于阗的呢?

    既然如此,任弘当初制作天下舆图时编造说,有一个秦将跑到遥远的海西去建立大秦,如今打算向东反攻中原,就显得合情合理多了。

    匈奴与大汉相爱相杀一百三十年,是它逼得汉朝更易法度对外征伐,最终脱胎换骨。但匈奴没法跟大汉相始终的,大汉必须彻底消灭匈奴,才能结束这段纠葛,走向新的历史。

    也有个问题,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历史上匈奴降服于汉后,汉朝内部就迅速坍垮。

    所以击灭匈奴的同时,必须给大汉找一个新的敌人。

    放眼四境,月氏康居大宛都不够格,安息帝国勉强有一战的资格。但长远的,还是得靠国号天然遭汉人忌惮的”大秦“。

    这种距离够远,不能对汉朝造成实质威胁,却能让执政者大肆宣扬,不断强化“暴秦”的意识形态记忆,来吓唬儒生和百姓的敌人是最妙的。

    今年是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斯巴达克斯大起义已席卷罗马,但在庞培克拉苏围剿下终究会失败,比任弘年纪稍大几岁的恺撒尚未出名,还没到大放异彩的时候。

    “不知二十余年后,吾能与恺撒君会猎于埃及否?”

    于阗到东海的距离,与其到地中海的距离是相等的,任弘想得太远,一时走了神,尉迟信诃已讲到了这个故事的重点。

    “然而东王到了晚年时,仍未有后嗣。为了不使宗绪断绝,便到毗沙门天神所祈祷,乞求神赐给后代。话音刚落,毗沙门天神像上额头裂开一条缝,竟诞下一位婴孩,捧以回驾国,国人皆贺。”

    “谁知这婴孩不吃人乳,东王心忧,又向毗沙门天神祈求,庙宇地面突然鼓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由此长大,故号为地乳王。于阗之意,也便是‘地乳’!梵文号曰霍萨旦那!”

    讲了这么一大堆故事,绕了半天东王西王,最后还是归结到佛法上来了,而那来自克什米尔罽(ji)宾国的沙门毗卢旃(zhān),也乘机用于阗语向任弘讲述起来,他带来的小沙门居然会说有些生硬的汉语,可以代为翻译,看来为这一天做了不少准备啊。

    毗卢旃说,于阗人虽崇敬毗沙门天神,却不知这是佛祖的护法天王,仍信巫祝,直到三十年前,他跟着一位罽宾胡商来到于阗,在王城南的杏树林中,宴坐习定。

    时于阗王不信佛法,经毗卢旃讲经劝导,显现佛祖真迹后,才五体投地,然后下令在杏树下修造赞摩寺,这是西域第一所浮图寺,并让画师在墙壁上画下佛祖真相。

    那些佛教专有名词任弘也听不懂,这对沙门师徒在那讲故事谈佛法想要打动任弘,他却只心不在焉地颔首应是。

    毗卢旃不知道,这位任都护对他故乡罽宾国的兴趣远大于佛法,罽宾可是从西域进入北印度的门户啊。

    等冗长的佛法故事讲完了,毗卢旃见任都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遂邀请他去赞摩寺一观。

    赞摩寺建在西城以南五里的杏树林里,一座靠山的石窟中,周围溪流潺潺流淌,到处都是杏花的香味,进了洞窟后,发现这儿被开凿成了一个回廊,中央是不高的浮图塔,大概是早期佛教的形制,与后世汉地大乘寺院十分不同。

    在毗卢旃引领下,任弘从右绕塔而过,又瞻仰了石窟中的“佛祖真相”。

    已经不是最初的画像,而是一座石塑像了,也不知是本地修筑还是从罽宾运来的。毗卢旃在一旁介绍释迦牟尼佛那无数世的故事,比如他化身丝路上的商贾历经辛苦,又在某一世跪下用头发为燃灯佛垫脚之类的,讲述生后转世的妙处,任弘却只看着佛像想笑。

    因为这佛像的模样,竟也不是印度人形象,反倒与希腊人颇似,头发是卷曲的,高鼻深目,人物躯体肌肉感强,头圆、胴阔,衣纹也有重量感,扒掉衣裳后,这佛祖大概就是个八块腹肌的斯巴达猛男,而毗沙门天的长相也差不多。

    毕竟大夏为月氏击走后,至今仍在北印度苟延残喘,这群随亚帝东征留在东方建立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佬,已经忘了他们的希腊诸神,而被僧侣团反复念叨的佛法洗了脑。

    文化影响永远是相互的,大夏的希腊人信了佛,而希腊人的造像艺术,也影响了原本不为佛祖塑像,只以**和菩提树代替的佛教。犍陀罗艺术已开始萌芽,将佛祖塑造成了大夏希腊人的模样,并传到于阗来了。

    等毗卢旃嘴都讲干了,也不知任弘压根没用心听,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下拜恳请,提出了他请于阗王子引荐的真正目的来。

    “早在佛祖**时,见东土呈现出吉祥景象,知道那里便是三世佛降生的福地。”

    “希望能让弟子小沙门追随都护王身边,将佛法及佛经传播到东土大汉去!如此能让大汉永葆国祚,解众生之苦!”

    ……

    “都护王”,这是毗卢旃对任弘职位的理解,以为他是大汉帝国在西域的总督、共治国王。

    夜深人静之际,毗卢旃仍盘腿坐在赞摩寺中,在羊皮纸上用梵文记下今日发生的事。

    作为一个希腊人后裔,毗卢旃与佛法的渊源由来已久。

    早在两百年前,无忧王(阿育王)即位第九年,既克羯羧加,乃笃护正法,弘播正法之教。

    于是派遣了许多僧侣使者,前往已知世界的各地,六百邻邦弘扬佛法。除了距离印度较近的罽宾、犍陀罗(克什米尔)、臾那(阿富汗北部及东部)、雪山边(尼泊尔)、金地(缅甸沿岸)、师子国(斯里兰卡)外,甚至还远到了继业者诸国。

    诸如塞琉古、托勒密甚至是希腊人的故乡马其顿、雅典和伊庇鲁斯,那是希腊人接触佛教的开始,只是这“已知世界”显然不包括在东亚自成体系的战国七雄。

    不过在东方的希腊人真正抛弃宙斯,皈依佛法,还得到一百年前,大夏的弥兰王(米南德)在位时。

    当时婆罗门武将篡代了孔雀王朝,大灭佛教于中印度,火烧寺院,杀戮僧尼,迫害摧残,不可胜计。但北印度的佛教,仍然屹立如故,而此时大夏为月氏所击,南下犍陀罗等地,与佛法相遇。

    弥兰王生于高加索的亚历山大里亚,出身王族,继父为王。他以正法治国,国泰民安,都城一片繁荣景象。街道纵横宽广,城门雕文刻镂,城中商贾云集,人民棉衣足食,其乐融融。受那先比丘启示,他曾有意出家为僧,最终做了在家居士。

    佛法由此在大夏希腊人中传播,弥兰王遂被尊为弘法王,僧侣们在《那先比丘经》中记述了他的事迹。

    弥兰王死后,大夏各城邦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为保存他的骨灰舍利发生争执,最后一分为八,建塔保存,而其中一份弥兰王舍利,便留在了罽宾国。

    如今罽宾的统治者已非希腊人,而是塞人,曾经的大夏希腊人反倒有不少为僧侣。印度的佛法分为十八部派,毗卢旃所在的部派,乃是源于上座部阿难系僧团的“雪山部”,主要活动在罽宾北部的难兜国,与于阗只隔着一道昆仑达坂。

    早在数十年前,他的同行,活动在犍陀罗和罽宾的“说一切有部”已经说服强悍的大月氏王信奉了佛祖。但东方仍是空白,毗卢旃很希望能替雪山部向广袤的西域,甚至是遥远的东土大汉传播佛法。

    今日通过笃信佛法的于阗王子引荐,见到了都护王,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都护王已答应将毗卢旃的弟子带在身边,听其讲经。

    这让毗卢旃十分欣慰,便在羊皮纸上以梵文写下了《都护王问经》一篇,以纪念此事:

    “都护王,他也会像弥兰王那样,成为一位伟大的弘法王!”

    ……

    而另一面,任弘打量着奉命留在他身边的希腊小和尚:“小沙门,你叫何名?”

    小沙门跟在于阗的汉人学了汉话,下拜道:“弥兰陀。”

    任弘笑道:“好,弥兰陀,我信守承诺,一定会送你去东方的。”

    等让小沙门退下后,任弘却一挥手,开心地安排手下一个什长道:

    “给你一辆车,明天一早,立刻将这小沙门送往右地呼揭国,作为我赠与匈奴右贤王的礼物!”

    此刻的任都护满脸慈悲:“匈奴众生苦啊,还沉迷于杀戮暴行,信奉残酷的昆仑神,他们不知道,这么做来世是要变成牛羊畜生的!是时候让佛祖去解救他们了!”

    ……

    ps:于阗建国传说见《大唐西域传》。米兰德事迹见上座部经典《弥兰陀王问经》。

第377章 冰山上的来客

    本始二年四月下旬,任弘一行离开了于阗西行数百里,过皮山,便进入了莎车国地界。

    作为西域最大的河流,葱岭河(叶尔羌河)发祥于帕米尔高原的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之间。一路飞流直下,冲出万山之后,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南端,以雪水滋润出莎车绿洲,这让莎车南仰昆仑,北出瀚海。

    莎车人的容貌、语言和于阗差不多,泥巴砌成的院墙,茅草遮掩的牛棚羊圈,偶尔会有孩童赤脚站在院门口,好奇地打量着任都护的皂纛黄旗和一脸傲然的骑从卫士。

    然后就被惊恐的大人一把拽回,慌不择路地躲到芦苇丛里。

    过去整整一代人时间里,路过莎车的往往是匈奴僮仆校尉使者,那些匈奴人不光勒索金子,沿途渴了饿了直接纵马入村,甚至会杀人奸淫掠走女子,而莎车人也敢怒不敢言。

    但任大都护的兵就友善多了,粮食基本靠自带的干馕,偶尔馋了想吃头羊,也用丝帛来换,这让莎车人有些不可思议,第一次见这么和善的上国使团。

    主要由轻侠恶少年组成的西域汉军素质当然没那么高,全靠了任都护三令五申:“大汉与匈奴不同,在西域是建设而非破坏,有敢奸淫掳掠者依军法处斩!汝等都记住了!”

    消息传得比他们前进的速度还快,于是路边主动送牛羊来换丝帛的莎车人就变多了,未嫁少女们对着都护卫士鲜艳的袍服甲胄指指点点,她们眉毛用深色草汁涂染,成了“连眉”。

    因为于阗、莎车有种说法,两眉越近则嫁的越近,若是眉毛连在一起,就会嫁与邻人——更绝不会被匈奴人和山里时常出来劫掠的西夜人掳至远方。

    按照这种理论,莎车王的公主大概是忘了画眉,所以嫁得很远,成了乌孙王子刘万年之妻。而没有儿子的老莎车王似乎想要欲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立万年为莎车太子。

    当初朝廷就此事征询过任弘意见,他是极力反对的,但霍光为了拉拢乌孙便一口答应了。

    这才有了乌孙彻底倒向大汉,死扛匈奴,结果导致惨败,肥王遇刺而亡。

    但也因为那场战争,刘万年带着千余莎车兵驰援赤谷城,虽然没参与鏖战,但好歹混了点功绩名声。这让大汉对他更加器重,与瑶光一起纳入宗室籍贯。

    这不,开春时老莎车王病逝,刘万年接替登基,毕竟赐了刘姓,不同于一般西域胡王,长安的刘病已特地写了一份册书。

    圆形的莎车小城中,葡萄园环绕的王宫里,任弘公事公办,当着莎车众臣和外面几千莎车人的面,代天子册封万年。

    “天子赐策曰:呜呼!小子万年,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西土,世为汉藩辅。呜呼!莎车虽有王会之贡,然三代荒服,不及以正,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

    念完后,让文忠接过刘万年双手奉上的旧绶印,而任弘授予新的驼钮绶印。

    这是都护的本职之一,如今西域南北两道,凡五十国,不单单是五十位王、侯有汉印。自译长、城长、郡、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凡三百七十六人,皆配汉印绶。

    而每当一国出现王位传承、更替,必须遣使告于汉天子,更换印绶,如此一来,若是顺利承袭还好,一旦出现臣下篡位且态度并不亲汉,等来的就不是都护使者,而是兴师问罪的军队了!

    莎车国的官员不算多,有辅国侯名曰“呼屠征”者,乃是老莎车王的弟弟,又有左右将、左右骑君、备西夜君各一人,都尉二人。

    他们都来拜见任弘,但任弘立刻发现了问题:莎车重臣中,居然仅辅国侯呼屠征一个莎车人,其余皆是乌孙人,或解忧公主身边的汉人奴仆,被刘万年带来为官。

    任弘当面没有说,等下午宴飨过后屏退他人,便对刘万年道:“汝以外国王子入主莎车,为何舍莎车本地贵人不用,而让乌孙人、汉人列满朝堂?“

    刘万年没明白:“莎车人与我不亲啊,我不任人唯亲,难道还任人唯疏么?姊丈,我可是听闻废帝刘贺的事了,若是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莎车人作乱该如何是好?”

    你也知道莎车人与你不亲啊,任弘告诫万年道:“话虽如此,但汝在莎车根基未稳,不应摒弃莎车贵人,挑选一些合适的人起用为大臣,再择其子弟作为亲卫侍从,多赐丝帛笼络,如此方能在莎车坐稳王位。”

    这也是自家妻弟,任弘才会与他说这番话,刘万年应诺:“那我便增加几个职位?效仿大汉王国之制,设国相与九卿何如?我可是听说鄯善王的事了,莎车是否要紧随其后,也聘几位贤良文学来大兴教化,更改衣冠?”

    任弘道:“九卿可设,不过是变个名号,让更多莎车贵人得列官位加以安抚而已,但衣冠风俗不可改。”

    他给刘万年讲了齐国和鲁国的故事:齐太公封于齐,五个月就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而周公的儿子伯禽受封于鲁,三年而后才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任弘道:”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鄯善就好比鲁,变其俗,革其礼,而莎车宜效仿齐国,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一来鄯善国只是礼乐输出的试点国,既然是试点,就意味着可能有利有弊。先让鄯善王过河试试深浅,西域其他邦国不宜太着急跟进。

    二来,刘万年本就是以外国人继位,莎车人对他持怀疑观望态度的,全靠都护和乌孙压着,太着急变更风俗,恐怕会引起不满。

    换了过去,刘万年的性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经历过赤谷城一战后成熟了些,觉得听任弘的话绝对没错,便唯唯应诺。

    又神秘兮兮地引着任弘,说是有礼物要送与他。

    然后就一拍手,来了两个胡姬——她们手里捧着精美的木盒,盒中是柔润的美玉。

    刘万年道:“我听说姊丈在于阗国时,去白玉河看当地人采玉,其实昆山之玉不止于阗才有,我莎车国也不少!”

    葱岭河偶尔也会将一些玉料从雪山附近冲下来,而周围的沙漠中也有青玉,商贾常常能捡到,但数量质量皆不如于阗玉,故不如其出名。

    “这是今年采到最好的两块羊脂玉,在长安值百万钱,我亲自挑选,送予姊丈与阿姊!好答谢这些年对万年的照拂。”

    小伙子什么时候这么会做人了?但任弘却从他的笑里看出了刘万年的目的,不止是表达感谢吧。

    ”你莫非是想将莎车的玉,也作为昆山之玉贡于长安?“

    刘万年有些尴尬,确实如此,他在长安养尊处优惯了,来到贫穷的莎车自然会有落差,也想像鄯善王那样,营造王宫,采买丝帛,让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莎车虽然挨着葱岭河,绿洲广袤,有民众万余,但能让长安看上眼的资源不多,除了骆驼、野马,拿得出手的也就青玉了。

    看着隔壁的于阗王每年光贡玉都能收获大量丝绸,刘万年也眼馋,若能将莎车的玉也包装上“昆山之玉”的名头,他便多了一个源源不绝的财源。

    任弘倒是乐见此事能成,能将中原人口吸纳来西域的噱头只有“淘玉热”,于阗毕竟是尉迟氏的地盘,除非下定决心颠覆政权,否则插手内政不太方便。

    莎车就不一样了,刘万年对汉人比对莎车人更加信任,恐怕恨不得多些淘玉者前来。

    莎车绿洲在后世可是能养活近百万人口的,以目前的生产力看打个折扣,三四万人是完全能够容纳的,一旦涌入的汉人多了,当地人口结构便能产生质变。

    更何况,以淘玉热引汉地冒险者、轻侠恶少年来到于阗、莎车只是第一步,这两个地方并不是任弘为他们划定的终点。

    但任弘知道自己不能亲自出面,摇头道:“我身为都护当处事为公,须得避嫌,不能替你上书,你自行上奏言于典属国罢,这羊脂玉我也不能收。”

    刘万年讨了没趣,有些无奈地说道:“姊丈也太见外了,也罢,既然你不收,那两块玉我都送予阿姊!”

    “对了,瑶光为何还没到?”

    说到这任弘也担心起来了,刘万年正式得到朝廷册封登基,乌孙国也要派人来庆贺,顺便帮他站场子威吓一下莎车人,要来的人正是他老婆。

    瑶光是打着回乌孙省亲的名义来西域的,去年便带着孩子直接去了赤谷城,让解忧公主逗弄外孙以解孤独。

    如今仪式已罢,怎么还不见人影?

    还在想着时,莎车的左右骑君前来禀报说,莎车城西来了一队人马。

    任弘与刘万年大喜,来到城头眺望,果见乌孙使团上百人呼啸而来,四月下旬的天山达坂冰雪未化尽,他们亦是风尘仆仆啊,快到城前时,还有大嗓门的亲卫高呼起来者名号。

    “大汉安平公主、乌孙长公主、左大将、碎叶翕侯……至,拜贺莎车王!”

    头衔好长,任弘一愣,而站他旁边的甘延寿直接听傻了,嘀咕道:“来了四个乌孙使者?”

    长史文忠则轻咳道:“应只是一位……”

    话音刚落,瑶光一身红色骑装,头戴防尘的面纱,乘着不情不愿的萝卜,两位女主昂扬步入莎车城。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77章 冰山上的来客

    本始二年四月下旬,任弘一行离开了于阗西行数百里,过皮山,便进入了莎车国地界。

    作为西域最大的河流,葱岭河(叶尔羌河)发祥于帕米尔高原的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之间。一路飞流直下,冲出万山之后,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南端,以雪水滋润出莎车绿洲,这让莎车南仰昆仑,北出瀚海。

    莎车人的容貌、语言和于阗差不多,泥巴砌成的院墙,茅草遮掩的牛棚羊圈,偶尔会有孩童赤脚站在院门口,好奇地打量着任都护的皂纛黄旗和一脸傲然的骑从卫士。

    然后就被惊恐的大人一把拽回,慌不择路地躲到芦苇丛里。

    过去整整一代人时间里,路过莎车的往往是匈奴僮仆校尉使者,那些匈奴人不光勒索金子,沿途渴了饿了直接纵马入村,甚至会杀人奸淫掠走女子,而莎车人也敢怒不敢言。

    但任大都护的兵就友善多了,粮食基本靠自带的干馕,偶尔馋了想吃头羊,也用丝帛来换,这让莎车人有些不可思议,第一次见这么和善的上国使团。

    主要由轻侠恶少年组成的西域汉军素质当然没那么高,全靠了任都护三令五申:“大汉与匈奴不同,在西域是建设而非破坏,有敢奸淫掳掠者依军法处斩!汝等都记住了!”

    消息传得比他们前进的速度还快,于是路边主动送牛羊来换丝帛的莎车人就变多了,未嫁少女们对着都护卫士鲜艳的袍服甲胄指指点点,她们眉毛用深色草汁涂染,成了“连眉”。

    因为于阗、莎车有种说法,两眉越近则嫁的越近,若是眉毛连在一起,就会嫁与邻人——更绝不会被匈奴人和山里时常出来劫掠的西夜人掳至远方。

    按照这种理论,莎车王的公主大概是忘了画眉,所以嫁得很远,成了乌孙王子刘万年之妻。而没有儿子的老莎车王似乎想要欲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立万年为莎车太子。

    当初朝廷就此事征询过任弘意见,他是极力反对的,但霍光为了拉拢乌孙便一口答应了。

    这才有了乌孙彻底倒向大汉,死扛匈奴,结果导致惨败,肥王遇刺而亡。

    但也因为那场战争,刘万年带着千余莎车兵驰援赤谷城,虽然没参与鏖战,但好歹混了点功绩名声。这让大汉对他更加器重,与瑶光一起纳入宗室籍贯。

    这不,开春时老莎车王病逝,刘万年接替登基,毕竟赐了刘姓,不同于一般西域胡王,长安的刘病已特地写了一份册书。

    圆形的莎车小城中,葡萄园环绕的王宫里,任弘公事公办,当着莎车众臣和外面几千莎车人的面,代天子册封万年。

    “天子赐策曰:呜呼!小子万年,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西土,世为汉藩辅。呜呼!莎车虽有王会之贡,然三代荒服,不及以正,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

    念完后,让文忠接过刘万年双手奉上的旧绶印,而任弘授予新的驼钮绶印。

    这是都护的本职之一,如今西域南北两道,凡五十国,不单单是五十位王、侯有汉印。自译长、城长、郡、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凡三百七十六人,皆配汉印绶。

    而每当一国出现王位传承、更替,必须遣使告于汉天子,更换印绶,如此一来,若是顺利承袭还好,一旦出现臣下篡位且态度并不亲汉,等来的就不是都护使者,而是兴师问罪的军队了!

    莎车国的官员不算多,有辅国侯名曰“呼屠征”者,乃是老莎车王的弟弟,又有左右将、左右骑君、备西夜君各一人,都尉二人。

    他们都来拜见任弘,但任弘立刻发现了问题:莎车重臣中,居然仅辅国侯呼屠征一个莎车人,其余皆是乌孙人,或解忧公主身边的汉人奴仆,被刘万年带来为官。

    任弘当面没有说,等下午宴飨过后屏退他人,便对刘万年道:“汝以外国王子入主莎车,为何舍莎车本地贵人不用,而让乌孙人、汉人列满朝堂?“

    刘万年没明白:“莎车人与我不亲啊,我不任人唯亲,难道还任人唯疏么?姊丈,我可是听闻废帝刘贺的事了,若是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莎车人作乱该如何是好?”

    你也知道莎车人与你不亲啊,任弘告诫万年道:“话虽如此,但汝在莎车根基未稳,不应摒弃莎车贵人,挑选一些合适的人起用为大臣,再择其子弟作为亲卫侍从,多赐丝帛笼络,如此方能在莎车坐稳王位。”

    这也是自家妻弟,任弘才会与他说这番话,刘万年应诺:“那我便增加几个职位?效仿大汉王国之制,设国相与九卿何如?我可是听说鄯善王的事了,莎车是否要紧随其后,也聘几位贤良文学来大兴教化,更改衣冠?”

    任弘道:“九卿可设,不过是变个名号,让更多莎车贵人得列官位加以安抚而已,但衣冠风俗不可改。”

    他给刘万年讲了齐国和鲁国的故事:齐太公封于齐,五个月就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而周公的儿子伯禽受封于鲁,三年而后才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任弘道:”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鄯善就好比鲁,变其俗,革其礼,而莎车宜效仿齐国,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一来鄯善国只是礼乐输出的试点国,既然是试点,就意味着可能有利有弊。先让鄯善王过河试试深浅,西域其他邦国不宜太着急跟进。

    二来,刘万年本就是以外国人继位,莎车人对他持怀疑观望态度的,全靠都护和乌孙压着,太着急变更风俗,恐怕会引起不满。

    换了过去,刘万年的性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经历过赤谷城一战后成熟了些,觉得听任弘的话绝对没错,便唯唯应诺。

    又神秘兮兮地引着任弘,说是有礼物要送与他。

    然后就一拍手,来了两个胡姬——她们手里捧着精美的木盒,盒中是柔润的美玉。

    刘万年道:“我听说姊丈在于阗国时,去白玉河看当地人采玉,其实昆山之玉不止于阗才有,我莎车国也不少!”

    葱岭河偶尔也会将一些玉料从雪山附近冲下来,而周围的沙漠中也有青玉,商贾常常能捡到,但数量质量皆不如于阗玉,故不如其出名。

    “这是今年采到最好的两块羊脂玉,在长安值百万钱,我亲自挑选,送予姊丈与阿姊!好答谢这些年对万年的照拂。”

    小伙子什么时候这么会做人了?但任弘却从他的笑里看出了刘万年的目的,不止是表达感谢吧。

    ”你莫非是想将莎车的玉,也作为昆山之玉贡于长安?“

    刘万年有些尴尬,确实如此,他在长安养尊处优惯了,来到贫穷的莎车自然会有落差,也想像鄯善王那样,营造王宫,采买丝帛,让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莎车虽然挨着葱岭河,绿洲广袤,有民众万余,但能让长安看上眼的资源不多,除了骆驼、野马,拿得出手的也就青玉了。

    看着隔壁的于阗王每年光贡玉都能收获大量丝绸,刘万年也眼馋,若能将莎车的玉也包装上“昆山之玉”的名头,他便多了一个源源不绝的财源。

    任弘倒是乐见此事能成,能将中原人口吸纳来西域的噱头只有“淘玉热”,于阗毕竟是尉迟氏的地盘,除非下定决心颠覆政权,否则插手内政不太方便。

    莎车就不一样了,刘万年对汉人比对莎车人更加信任,恐怕恨不得多些淘玉者前来。

    莎车绿洲在后世可是能养活近百万人口的,以目前的生产力看打个折扣,三四万人是完全能够容纳的,一旦涌入的汉人多了,当地人口结构便能产生质变。

    更何况,以淘玉热引汉地冒险者、轻侠恶少年来到于阗、莎车只是第一步,这两个地方并不是任弘为他们划定的终点。

    但任弘知道自己不能亲自出面,摇头道:“我身为都护当处事为公,须得避嫌,不能替你上书,你自行上奏言于典属国罢,这羊脂玉我也不能收。”

    刘万年讨了没趣,有些无奈地说道:“姊丈也太见外了,也罢,既然你不收,那两块玉我都送予阿姊!”

    “对了,瑶光为何还没到?”

    说到这任弘也担心起来了,刘万年正式得到朝廷册封登基,乌孙国也要派人来庆贺,顺便帮他站场子威吓一下莎车人,要来的人正是他老婆。

    瑶光是打着回乌孙省亲的名义来西域的,去年便带着孩子直接去了赤谷城,让解忧公主逗弄外孙以解孤独。

    如今仪式已罢,怎么还不见人影?

    还在想着时,莎车的左右骑君前来禀报说,莎车城西来了一队人马。

    任弘与刘万年大喜,来到城头眺望,果见乌孙使团上百人呼啸而来,四月下旬的天山达坂冰雪未化尽,他们亦是风尘仆仆啊,快到城前时,还有大嗓门的亲卫高呼起来者名号。

    “大汉安平公主、乌孙长公主、左大将、碎叶翕侯……至,拜贺莎车王!”

    头衔好长,任弘一愣,而站他旁边的甘延寿直接听傻了,嘀咕道:“来了四个乌孙使者?”

    长史文忠则轻咳道:“应只是一位……”

    话音刚落,瑶光一身红色骑装,头戴防尘的面纱,乘着不情不愿的萝卜,两位女主昂扬步入莎车城。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378章 女翕侯

    是夜,交完久违的公粮后,瑶光才与任弘说起她那些头衔的由来。

    “你是说,乌孙太后封你为翕(xi)侯?”

    翕侯是乌孙、月氏等塞人部族中的贵族头衔,意即首领,任弘听说大月氏有五大翕侯,分治河中及巴克特里亚,其中以贵霜翕侯最强。

    乌孙的翕侯也有不少,那个刺杀了肥王又被任弘一肉叉捅死的若阿翕侯便是其中之一。

    “母后封给我的,便是先前若阿的领地。”

    瑶光告诉任弘,她的领地在一条从西边汇入热海的河流两岸,名曰“碎叶水”(楚河),故名碎叶翕侯。

    “那可是块好地,气候适宜,水源充足,宜耕宜牧。”

    而当任弘得知,瑶光从其母亲处得到的封地足足有方圆数百里之广,比他那“西安侯国”大得多时,顿时无言。

    这下好了,就算任氏子孙混得再差劲,也多了条退路,不用非得在中原做内卷式的君臣相爱相杀,可以跳出一方天地,拥抱新的命运。

    “那左大将是……”

    瑶光笑道:“乌孙行国也,和匈奴一样分左右部,母后安排右大将镇守国境右翼的伊列水,以当乌就屠那伪昆弥。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便让妾做了左大将,坐镇碎叶水,当大宛、康居。”

    瑶光作为乌孙王室,在国内素有勇锐之名,也曾带着乌孙人灭龟兹,解轮台围,国内无大将时解忧以她作为“廖化”,也在情理之中。

    她生怕任弘接受不了,便爆了个更大的料:“良人可知,如今乌孙的大禄是谁人?”

    大禄相当于乌孙的宰相,按照解忧在肥王死后为政狂放的做派,任弘猜到了一个人选:“莫非是冯夫人?”

    “正是!”瑶光笑道:“如今母后亲自教导吾弟大乐,与冯夫人一同在赤谷城处置国政,而妾与右大将掌兵,加上一千汉卒屯田守备热海。乌孙已从大乱中稳定下来,不再惧怕乌就屠勾结康居、匈奴南下了。”

    毕竟乌孙还处于分裂阶段,女主掌权,根基未稳,汉廷也担忧鞭长莫及。让任弘来做安西大都护,是希望他与解忧公主合作,巩固胜利果实,甚至伺机反攻七河,统一乌孙。

    反正乌孙现在是太后说了算了,除了昆弥和右大将外,女子占据朝堂半壁,是真真顶起乌孙半边天了,任弘只暗道:

    “女后女相女将军女翕侯……乌孙可别成了后世女儿国原型。”

    ……

    五月底,离开莎车国向西北行,任弘能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已经走在帕米尔高原脚边了。

    “西域有一句谚语,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葱岭。”

    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峰,任弘不由如此感慨。

    纵横万里的天山和昆仑山,在这里打了个结,而帕米尔高原不仅是万山之结,更是万水之源,其东水皆东流,注牢兰海,汉使们一致认为,这就是黄河的源头。

    任弘对这种错误的地理认识非但不纠正,反而大肆赞成,甚至画到了典属国的天下舆图上,希望能误导更多人,朝廷对河源是有某种情结的,皇帝祭祀名山大川,除了五岳,还要祭四渎,作为河源的西域若不纳入疆域,简直是天理不容。

    而疏勒国(新疆喀什)便位于这山结以东,沟谷纵横错节,易生成供人畜通行的通道。这独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疏勒国西域十字路口的地位。真可谓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丝绸之路南北两道在此汇合,然后再度分岔。

    向西,可翻越乌兹别克山口至大宛,当年张骞寻找大月氏,便是由此道走出去的。

    向南,经南瓦根基达坂可去占据了阿富汗的大月氏王庭,或走明铁盖山口,绕开兴都库什山,可前往北印度的门户,犍陀罗和罽宾。

    而向北,则经吐尔尕特山口至乌孙国,这也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任弘将造访乌孙,瞧瞧瑶光这女翕侯的领地,再与解忧太后商议乌孙与都护府的合作消灭“北乌孙”事宜。

    故而疏勒国有交通枢纽区位,是粟特胡商必经之地,商贸自然繁荣,又位于西域最大的绿洲平原上,国大财亦富,人口近两万,都城建在两条河交界的高埠之上,较之交河城更加易守难攻。

    好在疏勒王与大汉虽不似鄯善王、莎车王那般亲密,却对任弘格外热情。

    疏勒王戴着金狮子冠,与任弘见面时极不寻常,竟直接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就开始低头亲吻任弘的手背。

    搞得任都护寒毛直竖,差点一甩手给了疏勒王一巴掌!

    若那样就演变成严重的外交事故了,任弘在西域管辖五十个语言习俗各不相同的邦国,得学会不管对方见面礼俗多奇怪,都要面含微笑,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为二人做翻译的粟特商贾史伯刀解释说,这是疏勒人接待远方贵客的礼节,男人见了男人就得这么来。

    “疏勒之俗,若是平辈相亲的女子相见,则要互吻其唇。男女相见,女子要吻男子手心,男子则以手轻按女子头部。”

    任弘心中不由失笑:“若是桓宽等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儒生来此,恐怕要被疏勒人吓到。”

    他倒是想起来,在历史上,东汉定远侯班超的夫人就是疏勒国公主,或许班超第一次与疏勒公主见面时,二人便做过这奇怪的礼仪?而他们生下的孩子班勇,则继承了父辈之志,继续守护西域。

    想到这点,任弘对疏勒不由多了些许好感,在两汉历史上,疏勒国一直是铁杆的亲汉派。

    而眼下疏勒王之所以对任弘如此热情,却是因为宗教的缘故。

    据史伯刀说,疏勒是除焉耆外,西域五十国里,唯一信奉火祆教的。

    疏勒王的头衔在疏勒语中,更是“胡天之子”的意思,疏勒贵族俗事祠袄神,甚至开始用粟特文字来记述贸易。疏勒城中不仅市列井然,有专门为粟特人留的商业区,是商队前往西域的中转站,史伯刀每次东行,都要先抵达疏勒。

    经过上次战争,匈奴彻底退出西域,粟特人认定大汉便是光明的化身,是要为他们驱逐丝路上的黑暗,让贸易更加好做,对新任的大都护当然要可劲的舔。

    于是同样信奉火祆教的疏勒王信以为真,拜见任弘时,一张口便是大长串尊号头衔,可比瑶光区区四个长多了。

    什么丝路的保卫者、粟特商队之友、牛精古尔苏万之手、血亲圣婚的守护人……

    等等,最后这个还是去掉吧,当不起。任弘对粟特人和火祆教利用归利用,却丝毫没打算让他们在汉人中传播。

    “看来史萨宝在火祆教中替我宣扬得不错啊,说罢,此番来疏勒等我,所为何事?”任弘知道,史伯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史伯刀此来,是希望都护府能在粟特商队通行的市税上,再松松口。

    他厚着脸皮道:“大汉不是有句古话么?市廛而不税,关讥而不征。”

    也不知他哪学来的,是人话么?不征税如何知道大汉每年多少丝绸出口?不征税都护府拿头在楼兰设县,修筑道路沿途的烽燧,在北庭养上万骑兵?

    此事根本没得商量,但任弘还是对史伯刀松了口,答应只对史氏一家商贾减税,但也有前提。

    “史萨宝,还记得你我五年前在孔雀河边的旧约么?”

    史伯刀当然记得,那是他这一生做得最大最成功的一笔买卖。任弘根据火祆教二元对立的信仰,提出了“匈奴乃是丝路破坏者,黑暗奴仆,而大汉站在光明一方”的理论,要求粟特人站在大汉一方,替汉军刺探西域各邦及匈奴情报。

    有了遍布西域的粟特人做间谍,汉军才能在之后几年如此顺利。

    史伯刀小心翼翼地说道:“可如今,光明不是已战胜黑暗,大汉将匈奴驱逐出西域南北两道了么?”

    任弘却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不能只停留在西域,也得看向葱岭以西啊,黑暗的仆从,又何止是匈奴一家?”

    “都护的意思是……“史伯刀一惊,敏感地感到,西域又有人要倒霉了,会是谁?是乌就屠的“北乌孙”么?

    任弘意味深长地说道:“史萨宝,葱岭以西,仗着葡萄酒和良马多,最喜欢在丝路上与粟特城邦争夺利润的是哪一国?”

    史伯刀垂下头,手心直冒汗:“莫非是……大宛?”

第379章 碎叶城西秋月团

    “就算将西域南北所有绿洲城邦加起来,也不如大宛一半富饶,难怪太史公单独为其列传。”

    这是都护府长史文忠经过葱岭山谷,抵达大宛后的感慨。

    这大宛与西域城郭诸邦不同,不属都护,被视为大邦。

    其国在三面环山的大盆地里,西面有开口前往大月氏,东面则只有一条山谷达坂与西域往来。气候温和湿润,全然没有沙漠的干燥,康居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也被山脉挡住,雨水充沛。

    这让大宛成了无比富饶的地方,国中方千里之地,大小属邑城池就有七十多个,人口数十万之众,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了。到处都是农田里闾,据文忠观察,不仅盛产麦子,葡萄园一个接一个,尽情享受阳光普照,路边还有大量野生苜蓿,健壮的马儿在啃食它们。

    文忠甚至在河流边上见到有灌溉渠和稻田,一些肤色黑褐色的奴隶在没过脚裸的水田里劳作,据说是大月氏从南方身毒国掠来的奴隶,转手卖给了大宛人。

    而大宛的主要居民有两种,一种是头戴着尖帽子,骑马的塞人,语言与疏勒有类似之处,主要活动在乡野中,大宛王亦是塞人。

    另一种是那些住在城镇里的市民,多是身披袍子,深眼而头发黝黑卷曲的商贾阶层,留着浓浓的大胡须,大概就是与那罽宾沙门同族,任都护口中的“希腊人”,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

    大宛主要出产农产品,而其周边几乎都是行国,如乌孙、康居、月氏等,故商贾往来频繁,互通有无。

    但大宛能在强国林立的葱岭以西长期独立,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外,其武备也不弱。城邑皆有石头制的城墙,游牧者很难攻破,其兵则弓矛骑射皆有,只可惜没能见到那支传说中数次挫败过李广利的希腊人雇佣兵“鱼鳞军”。

    让文忠印象最深的,便是每到一地,都有饮之不尽的葡萄酒被拿上来招待汉使,要知道这玩意在长安可是十分金贵,在西域也是贵人才喝得起,而在大宛却是司空见惯的饮品,据说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难怪都护说,大宛是一片留着葡萄酒和蜂蜜的沃土。”

    一路看下来,文忠发现,西域任何地方都无法与之相较,号称富庶的乌孙伊列河谷也不行,若移之于大汉,凉州诸郡亦不如也,恐怕得将右扶风单拎出来,其富饶繁荣才能与大宛相较。

    文忠在疏勒与都护分道前来大宛,目的自然是为了迎接天马。

    大宛跟大汉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触过了,张骞逃离匈奴后抵达大宛,再通过此处,抵达其西南方的大月氏和大夏,而大宛久闻汉朝富饶,欲通不得,见汉使来到,深表欢迎,礼送张骞。

    但汉宛的亲善关系,很快就告终了,太初年时孝武欲得大宛特产的汗血天马,派遣使臣携带千金和黄金铸成的金马来换,可谓诚意十足。

    但大宛素来视天马为禁物,轻易不许出国。汉使大怒,砸了金马而去,撂下了战争的威胁。当时匈奴还强盛,而汉军从来抵达过葱岭以西,大宛人以为不能威胁到自己,遂追杀汉使,夺其财物。

    这可捅了大篓子,才有了太初元年、四年两次伐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大宛最终在内城被攻破前请降,贵人们共杀其王毋寡献上,又出汗血马三千余匹,求得汉军撤兵。

    虽然李广利扶持的亲汉宛王很快就又被大宛人杀死,但从此以后,大宛也见识到了汉之强盛,维持了朝贡关系,大宛王蝉遣子入质于汉,约定每年贡天马两匹。

    直到轮台诏后汉军撤离西域,大宛与汉的往来中断了十几年,质子也回去了。直到元凤三年,霍光遣傅介子赴大宛迎天马,作为重返西域的标志,两国才重新有了交集。

    前年汉匈大战于西域,西凉铁骑七战七捷的威名也传到了大宛,故宛人待汉使十分恭敬,对文忠的招待体贴入微,甚至还找来女子为他暖床,只是文忠发现,在表面的恭谨下,大宛对汉使也有提防。

    就比如说,坚持在大宛东部的郁成城交接天马,而非其都邑贵山城。

    对大汉来说,郁成是耻辱的代名词,石头堆砌的城墙高大,难怪李广利第一次远征时来到此地,竟被郁成人大破之,所杀伤甚众,真是丢光了汉军的脸,最后不得不在大宛的嘲笑中狼狈而返。

    若战争就那样停止,大汉在葱岭以西,恐怕要留下一个“兵弱”的名声了。

    第二次攻宛,汉军校尉王申生等千馀人作为偏师,想来郁成找回场子。然而郁成一次凌晨袭击,用三千人攻汉军,竟杀得千余汉军全部覆灭,王申生被戮,数人脱亡而已。

    最后还是靠上官桀才攻下郁成,追郁成王至康居附近斩其首,好歹为贰师军挽回了点颜面。

    可李广利最终还是没攻下贵山城,这是大宛人至今都忘不了的骄傲,那两场战争反倒在无意间拔高了大宛的地位。

    如今他们与康居、大月氏结盟,对汉军在乌孙的行动持警惕态度,处处加以提防,甚至找各种借口,不愿让文忠进城,像是生怕城防被他窥探去一般。

    文忠不卑不亢,扬着头呵斥小家子气的大宛人:“先时,大宛商贾数百人前往玉门购买丝帛,大汉可曾有阻拦?去年大宛使者前往大汉朝贺,天子可曾拒绝宛使进入长安?“

    这是大国的自信,西域使者前往大汉,汉天子最怕的是他们看得不够多,从长安街坊的富饶到细柳营的汉军阵列,从来不藏着掖着。

    文忠正色道:“宛王莫非是害怕汉使觊觎大宛?真是笑话!大汉地方五万里,坐拥四海,为天下富;宛之地方五百里,国小民贫。岂有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者也?”

    寻常汉人自持天朝上国,自然看不上大宛这戎狄之邦。但任都护作为时代的异类,偏就是个窃疾的家伙,吃着西域这大碗里的菜,眼睛却盯着大宛这小碗里的肉,富饶的土地只嫌少,不嫌多。

    宛人自觉理亏,告罪后也只同意在郁成城中交接天马,他们找的理由是:“贵山城近来闹了马疫,死了许多天马,不可前往。”

    大概是怕得罪了文忠和都护府,在送了他一些大宛特色的金银器作为礼物外,更在两匹贡马之外,牵来了一匹肩高足有八尺的汗血马:

    “此大宛王之马,名为‘象龙’,闻安西将军好名马,愿赠与任都护为坐骑!”

    ……

    此时的任都护,已翻过了葱岭雪山,抵达了草木正旺的碎叶水(吉尔吉斯斯坦楚河)畔。

    碎叶水的冲击扇阻止了西部沙漠的侵蚀,为此地带来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故名碎叶川。

    后世,此处已在国境之外,楚河流域成了吉尔吉斯的首都。任弘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只因为一个人,一位所有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人物,他生而能吟诗,长而动天下,死而传千年!

    而现在,这地方却阴差阳错,成了任弘家族的领地。

    什么叫吃软饭!夫妻财产共有,老婆的就是他的!

    放目望去,牛羊在河边咀嚼,马群在清澈的河中饮水,头戴高尖帽的牧民挥舞着鞭子驰骋往来,见到瑶光的旗帜后便过来拜见,献上马奶酒和干酪,不论男女老幼,对他们的新领主都十分恭敬,而瑶光会礼貌性地品尝一点。

    作为长公主,瑶光少时便能按着乌就屠揍,而作为任弘的夫人,汉军在赤谷城的大胜也给她带来了更多威名。

    “良人觉得此地如何?”瑶光有点炫耀的意思,她作为大汉安平公主,也有一县作为食邑,只是户数比不上西安侯,可如今加上这数百里草原,顿时就不虚了。

    但如何治理此地,她还是想听听任弘的意见。

    “应该开一座窑,烧出第一块砖胚。”

    任弘指点着平坦的碎叶川:“然后让匠人挑一处地方,在这建一座小城吧。”

    “就叫碎叶城!”

    任弘知道自己这一路来在寻找什么了,于阗和莎车,都不是他为淘玉者们划定的旅途目的地,碎叶川才是。

    在群山所夹的盆地中,大宛所在的费尔干纳自然最为富饶,其次则是伊犁河谷,再次为热海盆地,在其西边的碎叶水不太引人注目。但这儿却是丝路北线从乌孙通往康居的必经之地,往西数百里,便是郅支水,历史上,一个叫陈汤的副校尉会在那大显神威,那便是大汉军队能走最远的地方了。

    现在,却不一定了。

    这座拔地而起的碎叶城,将为丝绸之路上来往的旅人提供着水源和安全庇护,也会成为大汉直接控制力在葱岭以西的桥头堡。

    但此地仍不是终点,或许只是像陈汤那样的,无数汉人冒险家故事的.asxs.,也是他们家族史诗的开篇!

    任弘下了萝卜,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伸出手后,指尖正好能摸到及腰高的牧草,挠得他心痒痒的,忽然对一旁的瑶光说道:

    “吾妻,我想要要给驹儿取什么名了。”

    “终于想好了?”驹儿只是小名,瑶光可等正经名许久了。

    任弘笑道:

    “就叫他‘任白’!”

第379章 碎叶城西秋月团

    “就算将西域南北所有绿洲城邦加起来,也不如大宛一半富饶,难怪太史公单独为其列传。”

    这是都护府长史文忠经过葱岭山谷,抵达大宛后的感慨。

    这大宛与西域城郭诸邦不同,不属都护,被视为大邦。

    其国在三面环山的大盆地里,西面有开口前往大月氏,东面则只有一条山谷达坂与西域往来。气候温和湿润,全然没有沙漠的干燥,康居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也被山脉挡住,雨水充沛。

    这让大宛成了无比富饶的地方,国中方千里之地,大小属邑城池就有七十多个,人口数十万之众,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了。到处都是农田里闾,据文忠观察,不仅盛产麦子,葡萄园一个接一个,尽情享受阳光普照,路边还有大量野生苜蓿,健壮的马儿在啃食它们。

    文忠甚至在河流边上见到有灌溉渠和稻田,一些肤色黑褐色的奴隶在没过脚裸的水田里劳作,据说是大月氏从南方身毒国掠来的奴隶,转手卖给了大宛人。

    而大宛的主要居民有两种,一种是头戴着尖帽子,骑马的塞人,语言与疏勒有类似之处,主要活动在乡野中,大宛王亦是塞人。

    另一种是那些住在城镇里的市民,多是身披袍子,深眼而头发黝黑卷曲的商贾阶层,留着浓浓的大胡须,大概就是与那罽宾沙门同族,任都护口中的“希腊人”,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

    大宛主要出产农产品,而其周边几乎都是行国,如乌孙、康居、月氏等,故商贾往来频繁,互通有无。

    但大宛能在强国林立的葱岭以西长期独立,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外,其武备也不弱。城邑皆有石头制的城墙,游牧者很难攻破,其兵则弓矛骑射皆有,只可惜没能见到那支传说中数次挫败过李广利的希腊人雇佣兵“鱼鳞军”。

    让文忠印象最深的,便是每到一地,都有饮之不尽的葡萄酒被拿上来招待汉使,要知道这玩意在长安可是十分金贵,在西域也是贵人才喝得起,而在大宛却是司空见惯的饮品,据说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难怪都护说,大宛是一片留着葡萄酒和蜂蜜的沃土。”

    一路看下来,文忠发现,西域任何地方都无法与之相较,号称富庶的乌孙伊列河谷也不行,若移之于大汉,凉州诸郡亦不如也,恐怕得将右扶风单拎出来,其富饶繁荣才能与大宛相较。

    文忠在疏勒与都护分道前来大宛,目的自然是为了迎接天马。

    大宛跟大汉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触过了,张骞逃离匈奴后抵达大宛,再通过此处,抵达其西南方的大月氏和大夏,而大宛久闻汉朝富饶,欲通不得,见汉使来到,深表欢迎,礼送张骞。

    但汉宛的亲善关系,很快就告终了,太初年时孝武欲得大宛特产的汗血天马,派遣使臣携带千金和黄金铸成的金马来换,可谓诚意十足。

    但大宛素来视天马为禁物,轻易不许出国。汉使大怒,砸了金马而去,撂下了战争的威胁。当时匈奴还强盛,而汉军从来抵达过葱岭以西,大宛人以为不能威胁到自己,遂追杀汉使,夺其财物。

    这可捅了大篓子,才有了太初元年、四年两次伐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大宛最终在内城被攻破前请降,贵人们共杀其王毋寡献上,又出汗血马三千余匹,求得汉军撤兵。

    虽然李广利扶持的亲汉宛王很快就又被大宛人杀死,但从此以后,大宛也见识到了汉之强盛,维持了朝贡关系,大宛王蝉遣子入质于汉,约定每年贡天马两匹。

    直到轮台诏后汉军撤离西域,大宛与汉的往来中断了十几年,质子也回去了。直到元凤三年,霍光遣傅介子赴大宛迎天马,作为重返西域的标志,两国才重新有了交集。

    前年汉匈大战于西域,西凉铁骑七战七捷的威名也传到了大宛,故宛人待汉使十分恭敬,对文忠的招待体贴入微,甚至还找来女子为他暖床,只是文忠发现,在表面的恭谨下,大宛对汉使也有提防。

    就比如说,坚持在大宛东部的郁成城交接天马,而非其都邑贵山城。

    对大汉来说,郁成是耻辱的代名词,石头堆砌的城墙高大,难怪李广利第一次远征时来到此地,竟被郁成人大破之,所杀伤甚众,真是丢光了汉军的脸,最后不得不在大宛的嘲笑中狼狈而返。

    若战争就那样停止,大汉在葱岭以西,恐怕要留下一个“兵弱”的名声了。

    第二次攻宛,汉军校尉王申生等千馀人作为偏师,想来郁成找回场子。然而郁成一次凌晨袭击,用三千人攻汉军,竟杀得千余汉军全部覆灭,王申生被戮,数人脱亡而已。

    最后还是靠上官桀才攻下郁成,追郁成王至康居附近斩其首,好歹为贰师军挽回了点颜面。

    可李广利最终还是没攻下贵山城,这是大宛人至今都忘不了的骄傲,那两场战争反倒在无意间拔高了大宛的地位。

    如今他们与康居、大月氏结盟,对汉军在乌孙的行动持警惕态度,处处加以提防,甚至找各种借口,不愿让文忠进城,像是生怕城防被他窥探去一般。

    文忠不卑不亢,扬着头呵斥小家子气的大宛人:“先时,大宛商贾数百人前往玉门购买丝帛,大汉可曾有阻拦?去年大宛使者前往大汉朝贺,天子可曾拒绝宛使进入长安?“

    这是大国的自信,西域使者前往大汉,汉天子最怕的是他们看得不够多,从长安街坊的富饶到细柳营的汉军阵列,从来不藏着掖着。

    文忠正色道:“宛王莫非是害怕汉使觊觎大宛?真是笑话!大汉地方五万里,坐拥四海,为天下富;宛之地方五百里,国小民贫。岂有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者也?”

    寻常汉人自持天朝上国,自然看不上大宛这戎狄之邦。但任都护作为时代的异类,偏就是个窃疾的家伙,吃着西域这大碗里的菜,眼睛却盯着大宛这小碗里的肉,富饶的土地只嫌少,不嫌多。

    宛人自觉理亏,告罪后也只同意在郁成城中交接天马,他们找的理由是:“贵山城近来闹了马疫,死了许多天马,不可前往。”

    大概是怕得罪了文忠和都护府,在送了他一些大宛特色的金银器作为礼物外,更在两匹贡马之外,牵来了一匹肩高足有八尺的汗血马:

    “此大宛王之马,名为‘象龙’,闻安西将军好名马,愿赠与任都护为坐骑!”

    ……

    此时的任都护,已翻过了葱岭雪山,抵达了草木正旺的碎叶水(吉尔吉斯斯坦楚河)畔。

    碎叶水的冲击扇阻止了西部沙漠的侵蚀,为此地带来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故名碎叶川。

    后世,此处已在国境之外,楚河流域成了吉尔吉斯的首都。任弘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只因为一个人,一位所有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人物,他生而能吟诗,长而动天下,死而传千年!

    而现在,这地方却阴差阳错,成了任弘家族的领地。

    什么叫吃软饭!夫妻财产共有,老婆的就是他的!

    放目望去,牛羊在河边咀嚼,马群在清澈的河中饮水,头戴高尖帽的牧民挥舞着鞭子驰骋往来,见到瑶光的旗帜后便过来拜见,献上马奶酒和干酪,不论男女老幼,对他们的新领主都十分恭敬,而瑶光会礼貌性地品尝一点。

    作为长公主,瑶光少时便能按着乌就屠揍,而作为任弘的夫人,汉军在赤谷城的大胜也给她带来了更多威名。

    “良人觉得此地如何?”瑶光有点炫耀的意思,她作为大汉安平公主,也有一县作为食邑,只是户数比不上西安侯,可如今加上这数百里草原,顿时就不虚了。

    但如何治理此地,她还是想听听任弘的意见。

    “应该开一座窑,烧出第一块砖胚。”

    任弘指点着平坦的碎叶川:“然后让匠人挑一处地方,在这建一座小城吧。”

    “就叫碎叶城!”

    任弘知道自己这一路来在寻找什么了,于阗和莎车,都不是他为淘玉者们划定的旅途目的地,碎叶川才是。

    在群山所夹的盆地中,大宛所在的费尔干纳自然最为富饶,其次则是伊犁河谷,再次为热海盆地,在其西边的碎叶水不太引人注目。但这儿却是丝路北线从乌孙通往康居的必经之地,往西数百里,便是郅支水,历史上,一个叫陈汤的副校尉会在那大显神威,那便是大汉军队能走最远的地方了。

    现在,却不一定了。

    这座拔地而起的碎叶城,将为丝绸之路上来往的旅人提供着水源和安全庇护,也会成为大汉直接控制力在葱岭以西的桥头堡。

    但此地仍不是终点,或许只是像陈汤那样的,无数汉人冒险家故事的.asxs.,也是他们家族史诗的开篇!

    任弘下了萝卜,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伸出手后,指尖正好能摸到及腰高的牧草,挠得他心痒痒的,忽然对一旁的瑶光说道:

    “吾妻,我想要要给驹儿取什么名了。”

    “终于想好了?”驹儿只是小名,瑶光可等正经名许久了。

    任弘笑道:

    “就叫他‘任白’!”

第380章 刘询

    本始二年秋七月。

    刘病已--现在应叫他刘询了,虽然孝昭已病逝两年多,但大汉的天子仍坚持为其服满三年之丧,难得出一次温室殿,却是来未央厩看看刚从西域送来的大宛贡马。

    改了名的皇帝似乎更有天子气质了,昔日仗剑游走于长安市肆的皇曾孙,被隐于冠冕袍服之下,就像他那收敛的袖口一样,不再外示于人,转而变得深沉而隐忍。

    刘询负手站在厩前,对陪同前来的张敞道:“往年只送两匹,今日却是三匹,太中大夫,你陪做过许多年的未央厩监,素来擅长相马,今日便替朕相一相吧。”

    张敞应诺,介绍起大宛马来:“先时孝武皇帝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天汉的年号,便取自此贰师得天马东来之意。”

    那三千多匹汗血马被分给全国各个厩苑,倒也大大改善了汉军的马种。

    “相马经云,马肩高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这三匹马中,两匹皆为七尺五寸,这一匹青花马,更是高达八尺!故名‘象龙’,据说乃是大宛王最钟爱的坐骑。”

    刘询颔首,因为这匹马,任都护还上疏狠狠参了大宛国一本,说他们贿赂天马象龙与封疆之吏,是想要离间君臣,于是这马儿和其他两匹一起,都送来长安上交天子。

    他笑道:“这倒是让那些上奏弹劾西安侯,说他在西域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的御史们无话可说。嗟乎,曾参尚有三至之谗,何况西安侯,他虽在西域兢兢业业,守着人臣之心,但飞鸟未尽而欲藏良弓者大有人在,幸而大将军未疑也。”

    张敞了然,皇帝今日要他来一起观马是假,想借自己之口,将天子信之不疑的态度转告任弘。

    对刘询来说,昔日甘茂与秦武王有息壤之盟,而他与西安侯的“息壤”,则是那份二人离别时,暗暗塞到手里的锦囊。

    然后任都护还强烈谴责大宛此举,又认为大宛拒绝大汉迎天马使者进入其都城贵山城,是侮辱和怠慢,提议朝廷往后应该将大宛每年贡马数增为六匹,以示惩戒。

    大将军准其奏,只是告诫任弘,对大宛稍加警告即可,勿开边衅。

    刘询绕了一圈,发现过去几年送来的天马都长了膘,为他拉车的所谓“六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六匹纯种白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若非看看脖子上的铜牌,恐怕难以识别。

    而在厩中关了几年后,身上曾有的野性也荡然无存,反而变得养尊处优,懒洋洋的。

    这让刘询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气来,解了袍服,说是要骑一骑那刚送来的“象龙”,也只有它身上,刘询才能看到天马该有的傲然和脾气--看到自己未做皇帝前的身影,那个名为刘病已的少年郎!

    这可吓坏了张敞和未央厩里的官吏马仆们,这刚送来的大宛马脾气可大了,据说别的马怕狼,宛马见了狼却主动冲上去撅蹄子。送来才几天,已经啃烂了两个马仆的脸,将一个试图驯服它的厩吏摔得半身不遂,皇帝若伤了该如何是好,一个个下拜进谏。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欲驰未驯宛马,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他们一致认为,这匹马只能作为种马,是万万不能骑的。

    这无异于浇了刘询一头凉水,成为了皇帝后,冒险与少年意气,便与他永远无关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对未央厩监道:“将这匹‘象龙’送回西域去,赐予西安侯。”

    刘询回过头,看着象龙,好似在看自己分岔的人生,曾经设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忽然明白,孝武皇帝为何会如何器重霍骠骑了:

    “既然朕没法骑它纵横异域了,便让西安侯代朕为之罢!”

    ……

    刘询离开未央厩后,回到温室殿吃简陋的夕食。

    如今两周年的大祥已过,可以用酱酷调味了,但已经两年没吃一口肉的刘病已越发消瘦,连群臣都看不下去了。屡屡有人进谏,希望皇帝能在丧期二十五个月时结束服丧,但刘询始终拒绝,看似纯孝,却没人知道他是在拖延,服丧的借口没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面对了。

    好在,虽是傀儡皇帝,但随着与大将军相处日渐融洽,霍氏对刘询的控制在慢慢放松,不但发小张彭祖等入宫做了郎官,宫外的大小事务,如今都会送一份来宫里给皇帝过目。品读大将军治国之策,是刘询难得的学习机会。

    这几日他最关心的却是一件事,不等下箸,便问旁人道:“茂陵的盗墓案查得如何了?”

    这是让刘询震惊而又心痛的事,和广川王不同,长安的盗墓掘坟,往往是一群无赖少年组成盗墓团伙,昼伏夜出,将长安附近的贵族平民之墓、古今大小之坟逐一盗掘,而埋藏无数金银珠宝的汉家天子墓葬更是盗掘的重点对象。

    汉文帝时代,就有人盗走汉高祖长陵宗庙里的祭祀器皿和座前玉环,甚至割取了宗庙里的门帘。而近年来,盗墓掘坟案件日渐猖獗,近日来,有人在扶风市场买得茂陵墓中所陪葬玉箱、玉杖二物,有人上报朝廷,官府才惊觉茂陵可能被盗了。

    皇帝去年才给孝武上了尊号立庙,眼下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动摇国本啊。

    幸好被盗的只是陪葬墓,由此引发了一系列鸡飞狗跳,又是查处守护茂陵的渎职官吏,又是满天下通缉那些胆大包天的盗墓贼。

    这件事让刘询对京师附近的游侠团伙更加厌恶,虽然年轻时他也是其中一员,但同时,皇帝也在反思这背后的深层原因。

    “还是长安三辅游手好闲生计没着落的人太多了啊!”

    他曾与西安侯讨论太史公书中哪一篇最好,西安侯认为是《货殖列传》,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太史公在写到中山等地时说,因为那儿地薄人众,所以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

    而如今,大汉三辅、三河和关东许多地方人口饱和,耕地却难以再增加,甚至不断被列侯和豪门大户兼并,也开始日渐中山化了,盗墓,尤其是盗先帝之墓明明是诛三族的大罪,却仍有人冒险来做。

    刘病已当年是亲自游历过三辅的,经常和轻侠少年们厮混,知道长安在官府控制下,还有一个暗面。

    位于这暗面最上层的,是那些名动天下的大豪,可谓当世郭解,什么东市贾云、剪市张禁、酒市赵放、杜陵杨章等,坐拥富贵,盘踞一市,不乏仗义之人,但也有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侵渔小民者,养了不少门徒宾客。他们还与官府豪门勾结,当年鄂邑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便与这群轻侠往来甚密,通过他们刺杀了一位京兆尹,一些官吏贵人甚至以结交这些“大侠”为荣。

    而在其下的,则是五陵少年们,孝武时开始向关中诸陵县迁徙天下豪富,以期“内实京师,外销奸猾”。这些豪富迁徙到关中后均集中居住在渭北,其下一代就被称为“五陵少年”。

    这些富二代依仗家资雄厚,不屑于从事任何产业,经常穿着华丽的衣裳、骑着五颜六色的骏马、身后跟着一大群家奴恶犬、胳臂上架着苍鹰,耀武扬威,招摇过市。他们目无王法,经常在长安街头打架斗殴,反正犯事了交钱脱罪即可,甚至有号称“京兆四少”者。

    最底层的则是失去土地或不愿耕作,混迹在市肆的轻侠恶少年们,他们成了“大侠”和五陵少年们的打手帮凶,在九市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派系,或杀人越货,或勒索绑架,用他们的话说叫“劫富济贫”。

    “太史公说得对,其在闾巷少年,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

    刘病已早年还对此辈“行侠仗义”有些赞许和同情,可在当了皇帝后,则转为了完全的厌恶。

    大将军霍光也是很讨厌彼辈的,但因为豪侠和五陵少年们盘根错节,与朝官牵连甚密,很难理清,过去的京兆尹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差事,很少能干满一年的,往往数月便因为动了不改动的人,而做不下去,或被撤职,或主动退下。

    但自出了茂陵被盗这种震惊朝野的事后,京兆三辅是必须好好治一治了,于是大将军调了一位额名在外的循吏来。

    颍川太守赵广汉,去年才赴任颍川,郡中有原氏、褚氏两大家族,这两家姻亲遍布颍川,宾客常犯罪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赵广汉既至数月,便收集罪证,诛原、褚首恶,郡中震栗。

    按照大汉新制定的:三辅放西域,冀州青州放辽东,三河豫州放长沙,兖州徐州放江东闽中的流放政策,原、褚之徒千余人远放长沙郡。

    因其能威制豪强,故大将军霍光调了赵广汉入长安,试任京兆尹。

    霍光和刘询都希望,在朝廷支持下,赵广汉能用他的酷吏手段,狠狠治一治三辅的猖獗风气。

    可等刘询吃完饭,宫外却又出了一件大事,他瞧见几个郎官和张彭祖在廊下窃窃私语,不由皱眉,立刻将张彭祖喊了过来:“汝等为何私语?”

    关内侯、侍中张彭祖有些尴尬,连忙禀道:“陛下还记得郎官苏回么?“

    皇帝权力仅限于温室殿内,所以此处的郎官郎卫们,每个人刘询都能叫出名字背景来:谁是大将军的人,谁忠于天子,谁贤谁愚,都简在帝心,虽然刘询无法确保身边都是自己人,却知道关键时谁靠得住。

    那苏回是苏武家的远房亲戚,家境富庶,入朝做了郎官,素来恭谨,早上还在陛外待命呢,是刘病已眼中的“自己人”之一。

    “莫非是他出了事?”

    张彭祖也没想到,长安的轻侠们胆大到这节骨眼上还敢顶风作案:“刚得知消息,苏回休沐出城时,竟被两个贼人劫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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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