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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我们是长城上的守卫!

    烽燧的火太大,虽然来援的汉卒用簸箕铲了沙子去掩,火是小了些,但门洞烧得比馕坑里还烫,根本出不去人。

    任弘他们只能拽着扔上去的绳子下到地面,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却见夕阳照耀下,破虏燧的上半部插满了匈奴人的箭矢,箭杆上的羽毛在风吹拂下微微摆动,下半部则被烟火烧得黑不溜秋。

    真像极了任弘他们现在的模样,伤痕累累、被烟熏得满脸发黑。

    但哪怕如此,它仍默默伫立在长城之旁,如同一位守卫,候望着这片土地。

    另一边,韩敢当走了过来,他腰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死不瞑目的百骑长乌兰……

    匈奴百骑长可以说是被老韩一屁股坐死的,四丈高度,百八十斤砸下来啊,他脖子直接断了。

    韩敢当也摔得一瘸一拐的,见任弘下来,眉飞色舞地炫耀道:

    “燧长,我斩了匈奴将率,可是能购钱十万,官吏增秩一等的!比捕获匈奴间谍还高些。”

    是啊,谁能想到呢,间谍影子都没见着,却等来了匈奴人的大队人马,他们破虏燧待遇真是高啊。

    但匈奴人的进攻却浅尝辄止,难道他们真的只为报复任弘搅黄了奸阑走私?恐怕没这么简单罢。

    任弘心里记下了这件事,令赵胡儿带着援兵们返回烽燧,将受伤的吕广粟、张千人救下来。

    他自己则去数了数,有几具匈奴人尸体被丢下。

    汉朝军功是只看斩首的,甭管你自己说杀了多少,得有相应首级才能验功。李广作战时经常和匈奴打个两败俱伤,杀伤倒也挺多,但因为不得全胜,没有斩首级的时间和机会,终究不得封侯。

    汉文帝时的云中太守魏尚也是,上功时少了六级首级就被问咎。

    好在匈奴人撤得急,尸体没来得及全部带走,包括那倒霉的百骑长在内,一共七具尸体被留在了破虏燧……

    “七个头,刚刚好。”

    这当然不是破虏燧刚好超神的意思,任弘另有打算。

    他走向最先抵达的两队援兵,他们的甲胄衣着一看就不是正规军,而是十里外的亭卒。

    两位穿着铁甲,头戴赤帻的亭长也与任弘见礼道:

    “宁边亭长翟大伯,望见烟讯大起,故而来援。“

    “却胡亭长孟子房,闻有胡虏犯塞,故而来援。”

    这两个亭是距离破虏燧最近的,任弘与之打过照面,长作揖道:“若非二君及时来援,吾等恐将葬身烽燧之上。”

    两个亭来援的兵卒,加起来不过十人,但却作为汉军援兵的先锋,让匈奴人大生警觉,放弃继续围攻破虏燧。

    宁边亭的亭长翟大伯是个黑脸的中年人,不太会说话,却胡亭长孟子房却有些文化,笑道:

    “烽燧与亭障共同守备长城,燧在前,亭在后,乃是唇齿相依,唇若亡,齿亦寒啊!来救援破虏燧,也是救吾等自己,任燧长不必如此客气。”

    任弘却知道,虽然军法规定亭障见到烽燧烟讯告急要进行救援,但来得速度快慢,便全凭各亭自己判断了,所以两亭能第一时间赶来,真是殊为难得。

    眼看中部都尉的骑兵还在数里外,任弘便压低声音道:“破虏燧斩胡虏七人,吾等五人分五级即可,另外两级头颅,理当与宁边、定胡两亭分之,还二位能够收下!能逼退胡虏,也有两亭的功劳!”

    要知道,不止杀了百骑长有功,斩普通胡虏首级一级,也有五万赏钱,就算与亭卒均分,每人也有不少了。

    翟大伯有些心动,孟子房却摇头道:“这不妥,是破虏燧众人拼死力战,才让胡虏知难而退的。吾等岂敢居功,更何况,一旦被上吏发现私相转手首级,恐怕都要被问责,吾等已经履行了职责,若中部都尉觉得该赏,自然会赏。”

    他断然拒绝了任弘的提议:“任燧长不必说了,头颅不敢要,你若是觉得欠吾等人情想要还上……”

    孟子房大笑道:“便事后请一顿好酒好肉罢!”

    “说定了,改日由我做东,宴请两亭吏卒!”

    任弘暗暗点头,记住了此人的名字:“这位孟亭长倒是个不贪心,明事理的。”

    支援的人陆续赶到,多是附近乡、亭、燧的兵民。

    任弘甚至看到早上在北乡集市上打过照面的樊狗屠、郑猪屠骑着马,背着弩,满手是油,揣着杀猪杀狗的尖刀,四处寻找胡虏踪迹!

    ……

    “二位怎么来了?”任弘过去拱手,有些惊奇。

    “任燧长,果然是汝等破虏燧出事了啊。”

    樊狗屠道:“吾等在二十里外的北乡刚散了集,见到边塞有烽烟,就骑马过来看看。若是虏大入塞,也好回去警告乡邑闭门御敌,若是还能守,就帮着守一守,御敌于塞外。”

    郑猪屠则笑道:“然也,说不定还能斩一两个首级,挣点钱呢!可惜这次却是来晚了。”

    他们竟为没跟匈奴人打照面感到遗憾。

    任弘看着二人马背上的弩,虽然都是四石具弩,但比烽燧里的那几把只好不差……

    这不奇怪,因为汉朝普通百姓是可以持弩的,汉武帝时,针对是否应该禁止民间持弩,丞相公孙弘和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还打过一次嘴战。

    当时关东地区盗贼横行,公孙弘认为应该禁弩,因为这种武器射程很远,威力极大,盗贼们持有弩机,在山林据险而守,让官兵很是头疼。

    但靠下棋上位的吾丘寿王,却跟公孙弘唱了反调,他认为:秦始皇统一后,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可是陈胜吴广和高皇帝,不是照样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吗?根子出在朝廷太过急狠的政策上,没收弓弩,对改善民间盗贼横行的状况没啥用,还会让良家百姓失去自卫的武备。

    这场辩论堪称汉朝版的持枪之争,最后汉武帝倾向吾丘寿王。

    刘彻当然不承认是中央政令出了问题,而是考虑到民间丁壮皆习弓弩,这让汉朝能直接征募大批弩兵弓兵,而不需要从头训练,是汉朝对匈作战的大优势。

    在后世的和平年代,国内禁枪是绝对正确的!

    但在烽烟频繁的汉朝,百姓习武是好事,不能因盗贼持弩作乱,轻侠白刃斗殴而因噎废食。

    因此,汉朝良家子弟挽弓持弩,纵马驰骋,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既然有这么一大批现成的预备役,不用白不用,于是汉朝在律令里,鼓励边塞的百姓与吏卒一起御敌:

    “能与众兵俱追,先登陷阵斩首一级,购钱五万!”

    不只是斩首有钱,若追逐入塞胡人,将他们抢掠的牲畜夺回还给主人,还能得到其中一半作为报酬。

    于是敦煌郡的青壮,尤其是在烽燧服过役练过五兵,家里有马匹的良家子弟们。每每见到烽烟燃起,安顿好家人后,便带着伴当加入官军,与之一同御敌追敌,把这当成农闲赚外快的营生……

    “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力气,以射猎为先,故有诗云:六郡良家子,慕义轻从军……果然不是夸张啊。”

    任弘感慨道:

    “有这样的百姓,难怪会被称之为‘强汉’!”

    同时也有所醒悟。

    “我早上在集市时,还是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们了……”

    任弘看着越来越多良家子、轻侠们纵马抵达破虏燧,比正规军支援还快些,正是他们和中部都尉府的骑兵一起,远远吓退了匈奴人。

    “不止是吾等这些长城上的守卫,在保护塞内百姓。”

    “塞内的军民,也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我们啊!”

    ……

    更让任弘惊喜的是,一声马鸣后,一匹红色母马慢悠悠从西边沿着长城走过来,正是萝卜,它闲庭信步地回到破虏燧,仿佛只是饭后放出去散了会步。

    “好萝卜,你虽然是匹年轻的小马,却也识途啊。”

    任弘骑上了马,而还能走得动的赵胡儿、韩敢当已经站到了长城上。

    他们能看到,来自中部都尉的骑兵终于抵达了长城一线,骑士们皆着轻甲,头上戴着小皮帽,双腿紧紧夹着马身,背着弓弩,横着刀、矛,从各个隘口出塞,准备迎击任何胆敢近塞的胡人。

    但塞外匈奴人的大军,此时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堆杂乱的马蹄印。

    还有一具被剥去赤甲,斩掉头颅后,孤零零躺在沙地上的尸体……

    任弘叹了口气,招呼二人道:

    “老韩,赵汉儿!”

    “吾等一同出去。”

    “将宋助吏,接回来!”

第47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任弘他们出塞时,能远远看到,宋万的尸体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头颅已被匈奴人斩走……

    赵汉儿告诉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虽然只赐一壶酒,远比不了汉兵斩胡虏首级的重利。

    不过光是敌人的首级,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样,都有个恶习,那就是用死人头骨制作酒器,当年大月氏王的头骨就被挖空镀了层金,成了历代匈奴单于歃血为盟的必备礼器。

    又有一项规矩,战争中谁能将战死的同伴尸体运回来,就可继承死者的全部家财,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还是扛起同伴尸体放到马背上,让破虏燧的首功起码少了一半……

    不过几个人都商量好了,韩敢当只要纳匈奴百骑长的,其余四人,赵胡儿和任弘各两级,张千人、吕广粟各一级。

    “我想分一级给老宋,若非他先阵亡在外,激起了众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见那么多胡骑,说不定已经弃燧而逃。”

    任弘如是说着,站到了宋万的尸体面前,真是惨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伤口很深,应该就是那百骑长干的。

    “宋助吏,韩敢当已为你报仇了。”

    三人长吁短叹一阵后,打算将宋万的尸体翻过来,放到门板上运回去。

    但当他们挪开宋万的手时,却赫然发现,宋万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个字!

    “”!

    天汉的汉,大汉的汉!

    这应该是宋万弥留之际,用血在地上写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学生的笨拙字迹,越写越没力气。

    这是宋万认识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请教,在出来巡视天田前,还在习字简上练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练还是丑。

    而这,是最后一遍,最后几个笔划,甚至都没来得及写完,老助吏便咽了气……

    看到这字,一向不爱表露情绪的赵汉儿也动容了,他连忙仰起头来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眼泪滑落面颊。

    任弘则跪在宋万尸体面前,低头赶走那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黑蚂蚁,有泪水从他脸上不断滴落下去,弄湿了沙土。

    而韩敢当呢,这个猛男竟朝宋万三稽首,毫不掩饰地嚎嚎大哭起来。

    “老宋啊,我先前还瞧不起你,觉得你胆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点看出,你心中亦有壮士志也!”

    当赵汉儿和韩敢当扛着木板,将宋万尸体往回运时,任弘则单膝跪在宋万留下的唯一遗言前,一笔一划,替宋万将那个“”字写完……

    写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迹就会被风沙掩盖,留存的时间,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脚印。”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样,将这个字,永远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韩敢当二人,也将门板扛到肩头,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个手滑让宋万掉下来。

    而陆续抵达的亭卒、良家子、轻侠都站在长城垣上,原本还在谈笑,看到这一幕,却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所有人都对战死的人报以敬意。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忙!”

    却胡亭长孟子房一声令下,众人连忙来搭把手,帮他们将宋万接回塞内。

    了却这事后,任弘却还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

    “去东边巡视天田两人,到西边伐茭三人,那三人已与援兵同归来,尚有两人未见,我身为亭长,得去寻找,不管他们是死是活。”

    “我随你去!”

    但韩敢当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击胡骑的中部都尉骑兵们,正陆续归来,他们只到疏勒河以北绕了一圈,却一个胡人都没逮到,此刻正鸣金收兵。

    韩敢当有些愤怒:“胡虏尚未走远,都尉不打算追击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许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诱吧。”

    以少数兵力犯塞,引诱汉军追击,再进行包围,以多打少,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赵汉儿却跟上来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窝,皆是不毛之地,从北山草场过来的胡骑,顶多就一两千,再多就要损耗严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军。”

    “是这样?”

    任弘心中一动,而这时候,一名骑吏也纵马沿着长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们传达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虏已被击退,二三子归去罢!各烽燧谨慎候望即可,不可贸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两个和宋万一同殒命,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倒霉燧卒尸体还是被找到了,同样失了头颅。

    吕广粟和张千人受了伤,虽然命都保住了,但一个走路变得一瘸一拐,另一个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们各分到一级斩首,拿着五万钱回家,也足够买许多田宅。

    任弘、韩敢当、赵汉儿三人则是一人十万钱,任弘本来想自掏腰包,分五万给宋万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让,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万钱,凑到一起送去宋万家中,当做老宋葬礼的致哀钱。

    至于所增秩禄,能否升迁官职,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计之后才能定下来,但赵汉儿已在任弘举荐下,提前当上了助吏。

    因为破虏燧损失惨重,步广候官又给他们补了几个人,据说那几个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来,因为大家都在传:破虏燧风水不好,来的人会遭血光之灾,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来了,却都成了“真香”,因为破虏燧的伙食极好,又因斩首极多,得了厚赏,几乎每顿饭都有肉,任燧长更是亲自下厨,韩敢当则绘声绘色地讲那口铁锅骗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补全了人,做的还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还修补了烽燧。

    破虏燧上那一支支插着的箭被拔了下来,任弘一数,好家伙,足有上百!

    而从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个月时间,长城的烽烟,就再没有停歇的时候。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广候官破虏燧,旋即西边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东边的吞胡候官、万岁候官,甚至连守卫敦煌东部数县的宜禾都尉,也频频燃起积薪。

    匈奴人好似在边塞旅游,从西边游到东边,利用全是骑兵,机动灵活的优势,不时出没吓你一跳,乐此不疲。

    因为中部都尉让屯戍部队靠近长城驻扎,协助烽燧守备,支援很快,匈奴人没有再进攻亭燧,但韩敢当每日看着总有胡骑在塞外耀武扬威,别提多气了,嚷嚷道:

    “敦煌长城沿边三个都尉,骑兵加起来也有两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啊!光缩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过么?”

    韩敢当对之前错看了宋万很过意不去,心心念念想着要为其报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将宋万的头颅找回来,让他尸首同穴。

    任弘则每日记录着匈奴人出没的时间,细细询问赵汉儿匈奴人在北山的帐落多寡,游牧习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广障参加秋射时,射了个十二发九中的成绩后,便又请陈彭祖引他去见中部都尉……

    “别急啊,你前后两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计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总是有流程的,不会因你一人而破坏规矩。”

    陈彭祖以为任弘是为赏赐的事而来,压低声音对他道:“而且这次你是实打实的军功,举郡皆知。就算郡功曹还想压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任弘,你这次定能突破禁锢,秩禄超过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说不定就与我和苏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层小吏是苦的,若没有上位者提携关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难以一步登天,算算时间,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长安不久,这次边塞的小冲突,估计还传不到他耳朵中……

    “我来此非为购赏秩禄,而是为了大汉边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频繁滋扰边塞,却都浅尝辄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极不寻常,我想要求见中部都尉,禀明情形!”

    陈彭祖摇头:“此事确实不同寻常,人尽皆知,你要禀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为,这是胡虏声西击东之策!故意滋扰敦煌,可实际上,却想另攻他外!”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8章 张国臂掖

    “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丰茂时,人畜都集中在湖边水边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迁往冬牧场,一般在山麓散居,因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还有猎物。”

    步广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陈彭祖进去为任弘说了许久好话,中部都尉才答应再次见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纪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长了一张国字脸,官架子还挺大的,毕竟是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头上戴着进贤冠,身着袍服,看室内的灯盏装饰,高大的铜灯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个会享受生活的……

    虽然上次任弘举报凌胡燧时见过他一面,但孔都尉显然不太记得他了,对任弘这位刚斩了好几颗胡虏人头的功臣,态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说着,孔都尉在上面案几后跪坐,自顾自地看着简牍。

    看这架势,任弘也觉得自己贸然来见有些莽撞,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与敦煌相邻的北山匈奴右犁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马鬃山中射猎。”

    “可现在,匈奴却反其道而行,右犁王的王子将青壮集中起来带到塞外,每日袭扰烽燧,若说他们想要入塞劫掠吧,却又浅尝辄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违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谋甚大!”

    “哦?你倒是说说,胡虏所谋何事?”

    孔都尉放下简牍,打任弘进门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听闻,孝武皇帝时,欲使冠军侯击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让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率万余骑出右北平,进击左贤王部,好吸引单于庭匈奴主力向东移动。”

    “而冠军侯便乘机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虏诸王及当户、王子、阏氏百余,歼敌三万,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

    “当时汉军是声东击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声西而击东,明扰敦煌,实则,或许是想吸引酒泉驻军西移敦煌,好让真正的大军,进攻东方的张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狭长的,宛如一只汉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与内郡紧紧相连。

    张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则如大拇指般翘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点。

    酒泉如掌,承上启下。

    敦煌郡的四个都尉府犹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门都尉是无名指,阳关都尉是小拇指。

    这手正努力伸长,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从匈奴这个经常搞家暴的恶丈夫那抢过来!

    但若匈奴能斩断肘、腕,那整只手都废掉了,汉朝的西域战略便将告吹。

    任弘好歹是学历史的,记得史书记载,这一两年间,河西有一场仗,因为汉军得知了匈奴要进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关门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场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张掖,与敦煌没啥关系。

    史书里年份记错很常见,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没有提这事,但现在看匈奴人骚扰敦煌的架势,也太过明显了。

    玩战术匈奴人很厉害,不服不行,汉武帝晚年,匈奴将汉朝好几支大军引到漠北,不断引诱,最终集中主力进攻,打得几位将军全军覆没,顺便接受了大量汉军精锐甲兵。

    但要论玩战略,匈奴真的是个弟弟,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人想笑,估计看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认定,匈奴的进攻,入冬前必然打响!

    而眼下听任弘这么一说,孔都尉面上有些吃惊,和堂下的都尉长史对视一眼。

    那都尉长史立刻板起脸来,斥责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让都尉,因为你一个小燧长的揣测,而上报朝廷?”

    任弘已经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讶然,越发确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将进攻张掖的情报了,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觉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这场仗中,有所建树,都尉若能抓住机会,或许能立下封侯的功勋!”

    说到这,孔都尉才有了点兴趣:“那你倒是说说看,胡虏要打也是打酒泉、张掖,敦煌如何才能掺和进去?”

    “将计就计,袭其巢穴!”

    任弘献策道:“匈奴右贤王若是集中诸王兵力,欲攻张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虚,只剩下来滋扰敦煌的这两千骑。”

    “都尉或可上书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两都尉之兵,以数千人携带干粮,先忽然进攻,击破塞外匈奴胡骑,再奔袭五百里,直捣马鬃山的右犁王庭!”

    马鬃山距离敦煌两百多公里,比起卫霍动辄奔袭上千公里,真的不算远了。

    任弘考虑这件事好些天,甚至连向导都找好了:“破虏燧有助吏名赵汉儿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个月又抓获一名从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冯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为向导。”

    “若都尉能一举端了右犁王在马鬃山的老巢,俘获其人口牛羊,这将是不亚于长平侯卫青龙城大捷的功勋!更能以马鬃山为屏障,彻底杜绝匈奴对敦煌郡的威胁!”

    “甚至能就此占据星星峡,广设亭障,修筑道路,打通从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举两得!”

    悬泉置让任弘学会了“等待”,而破虏燧和长城,则让任弘学会什么“守卫”。

    但光守是没用的,想要让胡虏再不能侵扰边塞,想要让宋万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个办法:

    主动出击!

    任弘敢断言,若中部都尉采纳他的计策,这一战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宁,而汉朝对西域的经营,起码能加快十年!

    这是真正的“张国臂掖”啊!机会十年一遇,若是错过,匈奴补上这空隙,就又是无穷无尽的对峙和拉锯了。

    然而,在任弘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却没有任弘期望的大喜过望,欣然采纳,而是冷冰冰的问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蔼的笑里,满是不以为然:

    “任弘,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然后竟反过来教训起任弘来:

    “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任弘知道啊,养狗达人张千人跟他叨叨过,但孔都尉显然从狗身上,领悟了不一样的道理: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赞,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任弘,你的履历籍贯我让长史查过,因祖父任安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锢,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觉奸阑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尽了职责,所以我给你重赏。但关系到军国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燧长能过问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罢!”

    然后就挥手赶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斥责弄得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议,却犯了哪门子忌讳?

    “诺……下吏告退。”

    压着不快走出门时,刚好听到里面中部都尉的长史正在痛斥有些尴尬的陈彭祖: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性守好边塞,却整天想做些大事。”

    “陈尉史,往后像这种夸夸其谈的急功近利之辈,就不必带进来见都尉了!”

第49章 碰壁

    “虞长史,你说得太过了,任弘下次来,我还是要见的,毕竟是傅介子举荐的人。”

    “毕竟他虽只是个小燧长,却能猜对匈奴的举动,亦是不俗。”

    孔都尉这话是笑着说的,看不出有责备之意。

    虞长史却不以为然:“这有何难,这几日为此事来进言,说匈奴所谋甚大的候长、屯长,也有两三个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样,敦煌郡确实已经接到张掖急报,说张掖属国安排在匈奴的间谍,侦查到右贤王部有异动。又有愿意降汉的胡将透露,匈奴单于使右贤王、右犁王窥边,认为张掖兵弱,若出兵试击,或可复得河西,而进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从前几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气,开始暗暗警备,匈奴人来敦煌扰边的目的,更显露无疑了。

    “看出匈奴人举止乖张的不少,但能说这么透彻,还建议将计就计出塞击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着,心里却没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毕竟年轻啊,人人都想学卫、霍,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卫、霍呢?”

    他掰开手指给长史算了起来:“自从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学卫、霍主动出击塞外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浞野侯赵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时为带着两万骑兵,出塞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以八万骑兵与之战,赵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没,隔了几年他才逃回来。”

    “天汉二年(前99),与我在居延塞共事过的李陵大言不惭,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为贰师将军的主力充当疑兵,结果遇上了匈奴单于主力,李陵不敌,降于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最惨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击匈奴,却遇上巫蛊之事反复,李氏举族被捕收监,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强行进军单于庭,以求侥幸之胜,终于也全军覆没,贰师降匈奴。”

    这就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场败仗,自征和三年后,汉军再没有大规模出塞击胡,胡马渐渐又靠近了阴山,夺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过的,一一目睹了这些失败,心里认定了一件事:

    远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议出塞击马鬃山的右犁王老巢,大略上倒是头头是道,但细细的行军路线,如何作战,却得由我来定。可敦煌游骑顶多出塞百余里侦查,再往北的马鬃山,两眼一抹黑啊!”

    “就算顺利说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军行险计,若是功成,或许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队人马,败了呢?”

    就算侥幸未死未俘,他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着桎梏,押回长安问罪便是最好下场。

    利益大,风险也大,光脚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却只看到了风险!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在朝中自有关系,来赴任时,大鸿胪甚至对他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熬上两三年资历,自可调回内郡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给自己找好定位了:“我为吠犬,守好边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却在林中遭遇猛兽。”

    “现在刚进秋季正值匈奴马肥之时,不可出塞与之开战,更何况,万一敦煌轻举妄动,让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邻人消灾么?”

    “其实对付匈奴最好的办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击之,而待其进攻而反击。元凤元年(前80年),匈奴单于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入边为寇,水衡都尉赵充国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俘获瓯脱王、西祁王,而汉无所失亡,擢为后将军!”

    “吾等啊,只需要学后将军,等就是了!”

    虽然是没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长史忍了好一会的马屁,此刻连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稳重之策,比那黄口孺子任弘的险计,不知强了多少倍!”

    虞长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话语,问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别,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刚才讽刺任弘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却大笑起来,指着虞长史道:“老虞,你真是说笑,任弘是何许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这种,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将各类罪徒、盗贼、恶少年甚至是杀人犯不加选择,全都往自己使团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谁敢随便用任弘?”

    虽然孔都尉与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过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归来,他还让苏延年、陈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荐任弘做燧长,也一口答应。

    但孔都尉与傅介子,性格上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完全是两类人。

    他甚至不觉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毕竟先前几波去西域的使节:一个卫司马、一个光禄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时斗志昂扬,却殒命黄沙,丧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攒资历,他们这么拼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卖的人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卫太子中间骑墙,两面不讨好的巫蛊罪官,全家就剩他一个,人脉尽失,早没有扶持的价值了。”

    “而当年举咎任安的人,现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国相!比我还高一级。”

    “虽然他现在或许忘了任安的子孙,但若任弘冒头,迟早会知道……”

    孔都尉摊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为了一个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面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劳,他得过少功,我便给他多少赏,既不压,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换了别处,嘿,他恐怕连个小燧长都当不上,更别提能撞上两份功劳,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制……”

    “不过,国法的禁锢,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负着手,摇头晃脑,又说出了混迹二十年领悟的大道理:

    “但官场的水深着呢,除却国法,因人情、关系而滋生的禁锢,更是无处不在。任弘以为自己破开了一层壁,但实际上,后面的墙壁,层层叠叠!对他的禁锢和打压,才刚刚开始呢!”

    ……

    在孔都尉那进谏失败碰了壁后,任弘的日子变得很难熬。

    满腔热血,被泼了一头冷水,任谁都不会舒服,任弘一开始猜想,会不会是孔都尉要纳其言而不用其人,撇开自己独占功劳?

    但随着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扬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军西移,但敦煌塞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议,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没上报太守。

    他那个郁闷啊,琢磨了几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议确实有点细节不足,让人难以信服,但哪个点子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完善细节,不是上位者需要调动手下各类人才去做的事么?

    “所以,我的计策还是好计策,只是……”

    没遇见对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脑袋:“我也是糊涂了。”

    “真以为,人人都是卫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终于,在敦煌塞外蹦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终于销声匿迹了,又过了几日,任弘也得知了一个让他不知是喜是叹的消息。

    “匈奴右贤王、犁王数千骑入塞,为张掖属国都尉击破,大捷!”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0章 真爽

    虽然因为任弘的事,陈彭祖被虞长史斥责一通,但他倒也并未就此与任弘绝交毕竟吃人嘴短啊,老陈馋,这两个月每次去破虏燧,都能吃得满嘴油。

    所以十月初三这天,当酒足饭饱,任弘问起张掖战事时,陈彭祖便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匈奴犁王以四千骑分三队,入张掖郡日勒、屋兰、番和三县。”

    任弘颔首,匈奴的选择其实挺好,那三县位于张掖郡东部,一旦被截断,河西走廊将被截为两段,敦煌酒泉张掖都将与中原失去联络,一旦匈奴联合南山羌一齐进攻,能不能守住还真难说。

    陈彭祖又道:“胡虏见三县防御精明,难以破城,便掠数百口而退。张掖太守未得其要领,发兵追之不及。”

    张掖太守是有点废的,提前预知匈奴即将入寇,但不知道具体攻击何处,便将防御重点放在郡城。结果竟等了个空,眼看就要放胡人大摇大摆离开。

    关键时刻,张掖属国站了出来!

    属国相当于汉朝的自治区,当年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汉朝,汉武帝置五属国以处之。

    之后便成了惯例,割大郡边县置属国,让投降汉朝的羌、胡部落仍按原来的风俗生活,用征募从军的方式抵租税,由属国都尉管理。属国骑兵和良家子骑一同,成了汉军骑兵精锐,卫霍当年横扫匈奴,也多有属国骑兵的功劳。

    “张掖属国都尉郭忠尽发属国骑从,追击胡虏,出塞百里,大破之,右贤王则在西边与酒泉都尉对峙,救之不及。此役,四千胡虏得脱者仅数百人,郭忠手下一位义渠骑士,更当场射杀了犁王!”

    “眼下朝廷赏赐已经下来了,郭忠封成安候!”

    封侯是每个汉朝男儿梦寐以求的事,众人都听得眼热,尤其是那一日在烽燧上,说自己曾梦想“封侯”的韩敢当。

    “不仅如此,那个斩犁王首的义渠骑士,则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

    “黄金二百斤,这么多!”任弘有些惊讶。

    是挺多的,汉斤相当于250克,每斤黄金值万钱,加上每匹马也价值近万,加起来就是三百多万巨款……

    还不用纳个人所得税。

    相比于任弘他们前后两次立功得的十来万赏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更无奈的是,这场十年一遇的大捷里,酒泉、张掖都立了功,不仅郭忠封侯,其余候官、候长也沾了光,普通士卒有斩首功者,也都赏钱或增秩。

    唯独敦煌郡,白白看着两千匈奴人在塞外耀武扬威月余,除了破虏燧砍了七个脑袋外,沿边百多个烽燧,数千屯兵,连根马毛都没捞着,真是谁菜谁尴尬……

    更何况,既然犁王大老远死在张掖,那他位于马鬃山的王庭,的确是空虚的啊,任弘的判断大体没错,可惜孔都尉太过谨慎……

    不,不能说谨慎了,任弘进谏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孔都尉没有主动做任何事,连派人去塞外侦查都免了,只在塞内缩着守株待兔,白白错过了这大好时机。

    现在右贤王已向西退至马鬃山附近,补上了缺口,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

    看看别人家的领导,看看那封侯的郭忠,同样是都尉,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好吧,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有自知之明,也好过丧师辱国。

    在任弘看来,孔都尉是个合格的官僚,但他注定干不成大事。

    这是一个昂扬的时代,总有英雄层出不穷,在封侯逐利的激励下,他们以无所畏惧的勇气,掀翻了骑在头上的匈奴,他们手持旌节,跨过大漠流沙,带着华夏第一次走向未知的世界……

    只有这些大智大勇的人,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因为有了这群人,雄壮的汉风,才能被人追忆两千年。

    那天被匈奴困在烽燧上,几欲被烧死时,任弘想明白了。

    重活一次,他不想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更何况以任弘的身份处境,不奋斗则死!这也怂那也怕,绝对没出路。

    他满肚子韬略想要施展,现在很需要有点冒险精神的领导。

    于是任弘越发想念傅介子了。

    确认过眼神,遇见对的人,擦肩而过后,才知道吃鸡侠的难能可贵啊,看多了庸碌稳怂之辈后,老傅简直是戈壁上发光的金子……

    “对了。”

    说话间,陈彭祖也已啃完了半只烤鸡,吮着指头上的油对任弘道:“我这次来,是奉都尉之命,让你去步广障一趟。”

    任弘翻白眼:“陈兄,我只奇怪,你为何每次都要等到最后才说?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好事。”陈彭祖笑道:

    “你要升官了!”

    ……

    汉朝官卒的赏罚功劳自有规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统里立了功,要由候长报给候官,候官上报都尉,都尉再上报太守,最后由太守令郡功曹核实定功,在每年十月份上计后将结果反馈给军队。

    此时,任弘又一次站在孔都尉的厅堂里,入冬了,他穿上了一件上好的貂裘,仍是一副老成干练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任弘,话则由虞长史来说。

    “任弘,郡府上功已毕,你在八月时连立下两次大功,赏钱已给了你,除此之外,还应该增秩二等!”

    “燧长为比百石,升两级后,为比二百石,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少吏了。”

    罪吏子弟只可为少吏,秩禄不超过百石,这是曾困扰任弘许久的,而现在陡然突破,任弘却没有感到一丝的轻松。

    因为接下来孔都尉的话,让他发觉,自己一抬头,仍是硬邦邦的墙壁……

    “任弘,本都尉想让你调到步广候官来,做一个尉史,何如?”

    陈彭祖就是尉史,秩比两百石,看上去是升官啊,没毛病,但任弘心里却是一凉。

    “如此一来,我又回到久事笔砚的老路上去了……”

    这尉史,说不好听点就是都尉身边跑腿的,负责收发俸粮,签署封发文件,直符、府等事务,没有一天是闲的,但做的事却又鸡毛蒜皮,且要想往上升,只能老老实实熬工龄。

    都尉麾下,其实比二百石的官很多。

    比如统帅两百名兵卒,平时负责屯田种地,战时带着戍卒出击的屯长,苏延年就是屯长。

    又比如管着六七个烽燧的候长,相当于燧长的加强版。

    若是让任弘去做屯长、候长,他会欣然应诺,好歹是穿越者啊,种田也能种出政绩来,做候长的话,若运气好点,再立功勋也是可能的。

    他明明已经在破虏燧,靠一场漂亮的守燧战和七颗首级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这场匈奴入塞中,俨然敦煌郡最耀眼的星。

    可孔都尉,却偏偏要将他调离一线,让他做尉史,忙碌于案牍,很难有立功机会,看上去是提拔,可任弘总觉得,有故意限制他的味道……

    “莫非是因为我的身世?”

    往好处想,离领导近些,可以建言?

    但经过上次进谏失败,任弘对此不再抱有希望。

    “任弘,都尉在问你话!”

    虞长史催促的声音响起,语气很不友好。

    这一刻,任弘做出了决定,他朝孔都尉拱手作揖:

    “弘年轻学浅,恐怕难以胜任尉史,别到头来误了都尉之事,我还是好好守着破虏燧罢!”

    孔都尉摇头道:“你秩为比两百石,若仍做燧长,旁人会说本都尉赏罚不明的。”

    “不妨。”

    任弘笑道:“我本就是试为燧长,待今年任期结束,站完了破虏燧的最后一班岗,任弘也该回家务农了!不瞒都尉,我已用先前得的赏钱,在敦煌郡买了不少地……”

    虞长史大怒,斥道:“你这是要辞官?”

    任弘垂首:“岂敢,都尉要留我的话,弘绝不敢辞!”

    “随他去。”

    孔都尉没打算留,一挥手,让任弘走。

    这意思明摆着啊:你在我这只能做尉史,其他职位,想都别想!

    “下吏告退!”任弘退出厅堂,在外面众吏的指指点点下,离开了步广障,也顺便错过了另外一位风尘仆仆,从东边赶来的骑士……

    不同于上次被拒谏又教训一顿后的满腹郁闷,无人吐诉,这次出了障城,骑上马,走到四下无人的戈壁滩时,任弘终于忍不住了,抱着萝卜的脖子大笑道:

    “你别说。”

    “把领导开了的感觉,真爽!”

    ……

    “此子果然如其祖父任安一般,头有顽骨,都尉好心擢拔他,他竟不识抬举!”

    虞长史有些生气,孔都尉却好像没当回事,摇头道:

    “年轻后生啊,就是心高气傲,我少时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要如我一般,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打十来年,才能明白,这世上的事,绝非心想事成,他锋芒太露,在案牍里磨磨性子,不好么?”

    孔都尉说得很无奈。

    虞长史已经决定,要替都尉好好教教这任弘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要他还在敦煌一天,就别想出头了!

    又接话道:“都尉,任弘大概是想着,有傅介子为靠山,所以才如此猖狂。要下吏说,傅介子出使大宛,却未能将天马带回,虽然他运气好,在龟兹杀了几个匈奴人,可功不掩过,或许要被朝廷重罚……”

    话音刚落,外面的陈彭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禀报:

    “都尉,有傅公属下,持朝中诏令而来!”

    虞长史的话就这样卡喉咙里也,而当外面的人进来后,却是傅介子的亲信,骑吏奚充国。

    “我记得你。”

    孔都尉重新绽放了笑:“此去两月有余,是刚从长安返回?傅兄可还好?”

    “傅公很好。”

    奚充国笑道:“回朝后被天子拜为中郎,迁平乐监,明年要持节再度出使西域!”

    奚充国的话里没有透露太多,但孔都尉这官场老油子,却从两个职位上,知道傅介子这次是赚大了!

    平乐监和骑马监一样,都是弼马温,看似平级,可骑马监在长安外围,平乐监却近在宫旁,职位更重要。

    而更特殊的则是“中郎”,中郎本属九卿光禄勋之下中郎将下属,现在也常作为加官,得此殊荣的人可以出入宫禁,从此成了内朝近臣。以中郎作为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更能代表天子。

    虽说现在天子年少,大将军霍光揽权,但傅介子的这两个职位,无不代表大将军对傅介子上次西域之行,是极满意的。

    “这傅介子,又赌对了。”

    孔都尉叹息,他虽是比二千石,可连跟大将军搭话的机会都没,看来傅介子明年再来时,他又得毕恭毕敬了。

    奚充国也不废话,与孔都尉见礼后,又将盖了大鸿胪、平乐监两个印章的征募文书送了上去。

    “前有敦煌郡悬泉置小吏任弘,向傅公献馕,吾等回长安时,烤馕果如其言,月余而不坏,且较糗(qiubèi)更易携带,任弘有功矣,理当嘉奖。故傅公向大将军进言,征辟其为使团假吏,秩两百石!”

    刚才还大谈人生经验的孔都尉和虞长史面面相觑,这任弘前脚刚推辞了尉史,后脚就得了个更高的官?而且是来自朝廷的正式辟除……

    莫非是提前知道此事,故意的?

    “傅公让我和任弘一起,先行于敦煌督造馕坑,筹备使团的干粮,等来年开春傅公抵达,一同西出玉门!”

    “不过前提是,他还活着……”

    奚充国没看懂这微妙的氛围,笑道:

    “傅公让我亲自来瞧瞧,任弘做燧长几个月了,匈奴斩其头而去否?”

第51章 元凤四年春

    任弘昨天去了步广障一夜未归,赵汉儿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在半路遭遇亡人盗贼,而韩敢当则嘿嘿笑着说,任弘这雏儿估计是升了官后太过高兴,到乡中女闾找乐子庆祝去了。

    “听说那新进了几个胡妇,任弘张口闭口都是西域胡妇,定是好这口的。”

    直到次日接近下午的时候,任弘终于骑着萝卜慢悠悠地出现。

    二人才知道,任弘昨日半路被孔都尉派人追了回去,还接到了一份来自长安的征辟,除为傅介子使团的“假吏”。

    老韩有些发懵,这才想起来,任弘说过的,举荐他做燧长的“大人物”就是傅介子。

    “但那‘假吏’是个啥官,怎么没听说过?”

    大汉朝不同体系里的官员名目多了去,怎么可能个个都知道,任弘便拿出昨日奚充国告诉他的事现学现卖:

    “汝等可知常惠?”

    韩、赵二人摇头,任弘只好道:“那苏武总知道罢?”

    韩敢当一拍大腿:“苏子卿使匈奴,持节十九年不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苏武是三年前才从匈奴归汉的,归来后担任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在汉朝官府的宣扬下,他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

    也因为苏武名声太大,两年前苏武的儿子参与燕王、上官桀、盖主的谋反被诛杀后,一向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的大将军霍光竟未敢追究苏武……

    任弘继续道:“今上继位后,大将军与匈奴达成和议,派人索要苏武等当年被扣留的使节,匈奴明明将苏武置于北海,却谎称他已死,汉使也信以为真。”

    “好在有一位随苏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留的吏士求见汉使,原本述说此间情形,告知苏武所在。又教汉使,好好与匈奴讲道理没用,他们反而更信奉神怪之事,不如告诉匈奴单于: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著帛书,上说苏武等人在北海!”

    “汉使依其言行事,匈奴单于听闻后果然大惊,信以为真,这才答应让苏武归汉……”

    赵汉儿笑道:“那吏士真是聪惠。”

    任弘道:“对啊,这吏士,正是常惠!”

    “常惠和苏武一同归汉后,如今在朝中为中郎,管着典属国右曹之事,秩禄与傅介子同。不过他当年在苏武使团中担任的,便是‘假吏’之职!”

    假吏犹言兼吏也,是一种权宜奉使的下级吏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但也是有秩禄的临时工,任弘不由感慨,自己在边塞惊心动魄,拼死拼活,最后能混上两百石,却是靠了烤馕。

    还有傅介子的一句话……

    太真实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啊,他更加笃定,这世道,相比于老老实实砍人头混资历,抱准大腿果然是没错的。

    韩敢当一下子有些怅然若失:“这么说,燧长要离开破虏燧了?”

    任弘颔首:“然也,我这几天就要卸任,与傅公派来的骑吏奚充国一起,去河仓城督造馕坑,筹备使团的干粮,来年开春傅公抵达敦煌后,再一同出关。”

    离开玉门的第一站是楼兰国,别看楼兰离汉最近,但她与玉门关、阳关的距离,足足有一千汉里……

    而且在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前,还要跨越令人谈之色变的白龙堆、三垄沙,行进速度极慢,若不备足水和干粮,就要死人喽。

    而河仓城属于玉门都尉,作为军需仓库,为长城烽燧以及西进东归的使团提供粮食、衣物、草料,在那就近制馕,的确最为方便。

    任弘已经开始交接后事了:

    “我向步广候官推荐了汝二人为燧长,但候官以汝等不识字为由,没答应。”

    任弘有些无奈,按理说韩、赵二人都已增秩至比百石,当燧长绰绰有余,但没想到,汉朝对官吏识字要求严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宋万耿耿于怀。

    “就算做了燧长,也没意思了啊。”

    韩敢当道:“一同守燧与匈奴死战的五人,吕广粟、张千人受伤退役。任弘再一走,就只剩我与这胡……汉儿,整日盯着他这张圆脸看,乃公可受不了。”

    “别急,来年就只剩你一人了。”

    赵汉儿冷不丁地说道:“我在破虏燧呆了十多年,从胡地逃回后,被赵燧长收养,他死前让我好好守着燧,别想着往塞内走,说不管我到哪,他人都只会将我当成胡儿……”

    “我听了赵燧长的话,在破虏燧守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的养育之恩。”

    赵汉儿摸摸头上的发髻,笑道:“现在我想明白,想透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汉儿,想去哪,就去哪,也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真只剩我了?”

    韩敢当一愣,他的家在几年前没了,只剩下仇恨和愤怒,这才来烽燧守边,希望能杀胡为妻女报仇。一屁股坐死那百骑长后,仇怨稍消,笑容也多了些,又觉得与任弘、赵汉儿还算意气相投,终日喝大酒吃好肉,日子也挺不错。

    如今忽然两人要走,只剩下他一个,顿觉寂寞。

    便一摔手上的甲,怒道:

    “既然如此,老韩我也不干了,那孔都尉一味令吾等龟缩不得出塞,想来也等不到击胡的机会,我在这枯守作甚。”

    赵汉儿却反问他:“不做兵卒,你还能做何事?”

    韩敢当哑然,不同于任弘识字,会一手好厨艺,赵汉儿能打猎,他除了杀人砍脑袋,还真不会其他本领,往后做什么呢?也学吕广粟他们买田好好过日子?重新娶妻生子?在敦煌边地慢慢老死……

    韩敢当虽然四十岁了,但心还活在二十,有些不甘。

    反观任弘,明明可以去步广候官,做一个安逸的尉史,却辞了轻松活,偏要去西域冒险。

    出使西域,只要去了活着回来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笔钱,运气好还能立功。但风险也大,使团全部覆灭于黄沙或匈奴人刀下,是常有的事。

    “任弘不论是近身搏杀还是弓弩远射,其实都不算厉害,他竟也不怕。”

    韩敢当佩服任弘的勇气之余,也有一丝羡慕。

    毕竟韩敢当也不是能好好过安定日子的人,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投效……

    他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一个主意:“任弘,不如我也随汝等去西域,何如?”

    赵汉儿打破了他的妄想:“你想甚么,持节使团,岂能随便塞人?”

    “其实……”

    “傅公还让我和奚骑吏做一件事。”

    任弘也正有此意,对二人笑道:

    “这次出使不同往常,需要征募一些忠于大汉,且悍不畏死,能以一敌三,甚至以敌五的勇士同行!”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这才眨眼的功夫,三个月的冬天竟已结束。

    元凤四年春,到了!

    一月初的一天,敦煌郡丝路干道上,打东边来了一个车队,驼背上满载丝绸,更有马车拉着上锁的厚实箱子,由伍佰、材官持刃看着。

    这正是傅介子的使团,他老人家仍持节乘车在前,队伍里有不少数次随他西出玉门的老人:副使吴宗年,吏士孙十万、卢九舌等。

    但也添了几个新面孔,多是在长安征募的“勇士”。

    比如来自会稽郡的材官郑吉,他是使团里唯一一个南方人。

    和后世南方人更扛冻不同,郑吉眼下虽然捂着很厚实,但骑在马上却直打哆嗦。

    “不是入春了么,敦煌边塞为何还这么冷。”

    “到悬泉置就好了,还有十来里。”作为翻译官的卢九舌的确有语言天赋,整个使团中,就他能跟满口会稽方言的郑吉聊得来,语速还是那么快,说道:

    “那有热炕,有铁锅炒的好菜,有滚烫的羊肉汤……”

    他看了前面孙十万魁梧的背影一眼,促狭地笑道:“对了,还有刚出炉的烤馕呢!”

    本来还走得好好的孙十万,听到这个字,忽然蹲下身子捂着胃,回头朝卢九怒目而视:

    “别跟我提馕!”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2章 河仓城

    “从长安过来这么多置所,还是悬泉置的饭菜好啊。”

    在悬泉置吃完夕食,孙十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虽然他们只是普通吏士,但悬泉置还是提供了烤制的马肉,以及一大釜羊杂汤。

    下着热气腾腾的黍饭吃下肚,只感觉一股热气从胃里向四肢扩散,初春的寒意顿消。

    只是用箩筐里盛放的烤馕,孙十万却一块没碰。

    孙十万在回长安的路上,被傅介子要求试吃烤馕,看能不能像任弘说的那样月余不坏,可给他吃伤了。

    第一天是香喷喷的烤馕,^_^。

    然后是隔夜的烤馕,_。

    隔两夜的烤馕, ̄^ ̄。

    隔一个月的烤馕,!

    孙十万最初几日还能大口咀嚼,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到最后几天已是味同嚼蜡,得拼命喝水冲下喉咙,甚至恨不得这玩意早点坏掉。

    最终使节团证明,烤馕的确是完美的干粮,既然能让人从敦煌吃到长安,那从玉门关吃到大宛也没啥问题,加上材料便宜,携带方便,傅介子遂请求此番出使西域,多烤制些带上。

    但孙十万个人却为集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这种食物彻底无爱,不管使节团其他人怎么劝,说悬泉置的馕比半年前口味更多,也无动于衷。

    幸好孙十万并非孤独,使节团中,和他一样对烤馕无爱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会稽来的材官郑吉。

    “怎么,你也吃不惯?”

    卢九舌见郑吉只随便啃了半个馕,黍饭粟饭也不怎么吃,尽在那喝汤,不由问道。

    郑吉长得矮小,西汉历史上的首任西域大都护,此时却是使节团吏最年轻的人,他笑道:

    “我倒不是不喜此物,只是有些想念稻饭了……”

    此言顿时引来使团吏士们一阵鄙视:“果然是吴越之人!饭稻羹鱼。”

    这年头粒食中的王者是粟,其次是黍、稷。稻米多种于淮河以南,在中原属于非主流食物,而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常受中原人地域歧视。

    但郑吉在会稽郡长大,稻米饭吃惯了,在长安还能偶尔来两顿,可这西北边塞,清一色的粟麦,没人种稻,所以郑吉每顿都吃得很凑合。

    饮食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就像饮料好喝却不能当成水,一旦肠胃习惯了一类主食,便会对其他产生排斥。

    但郑吉很清楚,比起接下来,将在大漠异域遭遇的凶险和折磨,这点饮食上的不适,根本算不了什么。

    还要赶好几十里路呢,不吃饱可不行,他逼自己拿起半块馕,暗暗打气道:

    “别说是馕,就算是我吃了就会上吐下泻的酪,到了绝境里,我也得甘之若饴才行!”

    酒足饭饱,眼看就要再度上路,悬泉置的厨啬夫夏丁卯拿着装衣物的无囊,以及一个老大的麻袋来,请孙十万他们带去交给任弘。

    “君子作为假吏,冬天都在河仓城督造馕坑,烤制干粮,本来上头是想调我去协助,君子怕我老迈受不了边塞的苦,就让厨佐罗小狗代我过去。”

    “他腊祭之后就没回来过了,当时置所里杀了羊,如今肉脯晒得差不多了,还望孙伍佰帮忙捎去。”

    夏丁卯为未能再见任弘一面颇为遗憾,他之前托徐奉德在周围乡里寻了几乎人家的闺女,想让任弘赶在西出前成婚,给任氏留个种以防万一。因任弘远在河仓城,这件事只能告吹。

    “肉脯?”

    老孙眼睛一亮,接过后发觉好重,怕是有四十多斤,便戏言道:“夏翁就不怕吾等偷吃?”

    卢九舌在旁笑道:“你敢偷吃,任弘可是管吾等粮草的,你就不怕出了玉门候,他只给你吃馕?“

    吏士们的嬉笑打闹,在傅介子走出悬泉置时止住了,傅介子仍持节而行,徐奉德在旁相送,朝傅介子拱手道:

    “去年督邮、功曹给敦煌九座置所定优劣,悬泉置因庖厨做了一手好菜,颇得往来吏卒使者赞扬,但督邮还是决定给敦煌置第一。”

    “若非傅公为悬泉置和任弘报功,朝廷及时下诏嘉奖,我悬泉置恐怕在上计时,还得不了最!”

    傅介子道:“汝等尽其本分,想的是如何让奔波劳碌的使者吏士吃好吃饱,如归其家,得最是应当的,若敦煌所有置所都能和悬泉置一样,吏士们也能更舒服些。”

    走出置所,傅介子回头看着这给旅人带来温暖的小驿,笑道:“不知下回吃到悬泉置的鸡,会是何月何日呢?”

    这次西行,使命比上次更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们随时会陷入险境,傅介子甚至做好一去不返,手下众人全部覆灭的准备了!

    即便如此凶险,还是要迈出脚步。

    不仅仅是为了封侯拜将,青史留名的梦想。

    也因为,有人做守护帝国安稳的盾牌,就得有人做锐意出击的利剑!

    傅介子以为,自己便是那把剑。

    博望侯虽死去多年,但他的事业,得有人来继承,不可人亡政息。

    傅介子大氅飘飘,登上轺车,旌节前指,向着西方。

    徐奉德、夏丁卯等人在道旁相送,朝傅介子和他手中的汉节长拜:

    “不管傅公何日归来,悬泉置三十七名吏、卒,永远在此等候!”

    ……

    从悬泉置西去,傅介子的使团先经过了敦煌郡府。

    傅介子与敦煌太守碰面,传达中央精神,密谈了一夜。次日沿着丝路向西北行,绕过还结着冰的哈拉齐湖,往河仓城方向走去。

    从离开悬泉置后,郑吉就在听孙十万、卢九舌他们说起任弘此人事迹,听说傅公对此子十分看重,甚至赠了一匹西域好马,又举荐他做燧长,如今更征辟为假吏……

    卢九舌绘声绘色地说道:“悬泉置的吕多黍告诉我,任弘做燧长期间,破获了一起奸阑出物的大案。又遇到匈奴滋扰,以区区五人力敌两千胡虏,最终竟守住了破虏燧,还砍了七颗匈奴首级,杀死一名百骑长……”

    “五人顶住了两千的围攻?”

    郑吉十分惊讶,觉得是卢九舌夸张了,虽然汉军装备精良,军中常有一汉当三胡的说法,但五人对两千,太过悬殊。

    同时他对任弘此人,也越发好奇,文能献馕,武能守燧,绝非凡俗人物啊。

    “反正,你很快就要见着人了,是真是假,到时候一问便知。”

    卢九舌指着前面道:“那应该就是河仓城了!”

    众人远远望去,果然看见疏勒河南岸的凹地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土坞堡。

    坞堡西边百步外是一座大湖,同样结冰未全化开,湖边胡杨落了叶,红柳也蔫蔫的,显得有些寂寥。但兵卒、马车却往来不息,将敦煌郡的粮食运到河仓城囤积,或继而运往各烽燧发放。

    河仓城东南距敦煌城一百二十汉里,西距玉门关三十汉里,这里自然条件很好,夏秋水草丰茂,又有长城保护,所以常作为使节团和大军西出玉门前,补充干粮、衣甲的最后一站。

    任弘和骑吏奚充国等先行抵达,来做出塞准备的十余人,就在此等候。

    周围高地上建有数座烽燧,老早就发现了使团,等傅介子派人过去表明身份,验明符节后,守河仓城的候长前来迎接,一同来的还有奚充国、任弘。

    “下吏任弘,拜见傅公!”

    任弘朝傅介子行礼,他今日穿着一身皂色吏服,外面套着一身皮甲,头上则戴武吏的赤帻,腰带环刀,显得十分英武。

    尤其是左脸上那小道被箭矢划过留下的疤,更如同战斗的勋章,让人觉得,他与半年前那个在悬泉置夸夸其谈的小吏,精气神完全不同了……

    “瞧啊。”

    傅介子自然也听说了任弘做燧长期间的“光荣事迹”,更坚定自己没看错人,见他这般模样,便指着任弘对副使吴宗年道:

    “我说什么来着,这孺子做了几个月燧长,经历了生死后,果然将一块石头,炼成了铁。”

    又对任弘肃然道:“昔日你我在贰师泉做了约定,既然你守住了烽燧,幸而未死,那我也说到做到。往后,你也是使团吏士一员了!”

    “只是到了西域,还有数不尽的险阻困苦,任弘,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任弘抬首笑道:

    “不悔,光成了铁还不够,下吏只希望去西域一趟后,能如傅公麾下的众吏士般,进一步百炼成钢!”

    “还是那么会说话。”

    傅介子说着看向任弘身后同来的两人,一个年轻些,圆脸杏眼似胡人,背着角弓不卑不亢。

    另一人四旬左右,膀大腰粗满脸胡须,虎目瞪人欲噬。

    “奚充国去信说,在敦煌募到了可靠的勇士?便是这二人?”

    “正是!”

    任弘介绍道:“此乃赵汉儿,字归汉。”

    又指着另一人:“这是韩敢当。”

    “字飞龙!”

第53章 你的名字

    字起源老早了,早到周朝就有,最初只是贵族男子在用,成年以后,名只供家族长辈、领导使唤和自称用,而字才是用来让同辈、下级、晚辈称呼的。

    秦末时,字仍是贵族士人专属,刘邦一群属下里,就张良等寥寥几人有字,其余皆无。

    但随着汉朝百年承平,这风气也渐渐下移,现在哪怕是一介庶民小吏,成年或入仕也会弄个字。

    除非是任弘这种,全族只剩他一个的孤儿……

    韩敢当和赵汉儿出身也不好,他们的字,自然不是爹妈长辈取的,而是几个月前立了功,升了秩才自取尔。

    但二人都是文盲大老粗,遂请任弘帮他们挑点好词。

    任弘打听过取字的规矩,要么是“子某”,亦或是家族里兄弟排行孟伯仲叔季,或者长、次、少加单字,而汉朝人的字里,经常出现的高频词有以下几个:卿、君、曼、孺。

    当然,也没有后世那般严格,比如任弘祖父任安字少卿,李陵也字少卿,眼下朝中大将军霍光的长史丙吉亦字少卿,三人竟撞字了。

    你非要说这三个名都跟“少卿”前后呼应也不对,任弘甚至怀疑,任安的字也是做官后跟风乱取的,他分明是家中长子,混出头也一把年纪了,还少个屁啊!

    于是就建议赵汉儿字汉卿。

    但赵汉儿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最后还是觉得“归汉”好。

    也行吧,寄托抱负,表明心意,也是取字的一种方式,康有为就字广厦呢……

    而韩敢当那头,任弘也想破脑袋找了好几个任他挑,只在最后想起老韩从八米高烽燧上一跃而下,如飞龙在天,将匈奴百骑长活活骑死的风姿,而写上去了一个“飞龙”,纯当玩笑。

    结果老韩那些正儿八经的没看上,却一眼相中任弘的戏言。

    任弘连忙出言阻止,但老韩却认定了:“此字大气!”

    于是二人的取字,就在任弘哭笑不得中结束了,也行吧,“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亦是好词,只不过老韩骑人,飞龙却常是被人骑的。

    所以听上去就有点怪,但傅介子他们却没当回事,大汉朝取怪名怪字的人多了去,毕竟这年头的武夫小吏水平偏低,比不了后世网友个个学识广博。

    孙十万问任弘:“你就没给自己取字?”

    任弘道:“挑来挑去,没找到合适的。”

    任弘在疯狂暗示,但傅介子虽然听懂了却装糊涂,笑道:“看着的确是壮士,奚充国,你可曾考较过他二人本领?”

    奚充国道:“赵汉儿用弓,我用弩,百步之外的死靶,我十二发十中,他则中了十一箭……”

    众人有些诧异,百步外施射,难度比五十步高了何止一倍,十二发十一中是了不得的成绩了。

    去年在龟兹时,奚充国可是以弩射杀了两名匈奴使者护卫的,在傅介子使团吏也算使弩好手,赵汉儿竟能比他更强?

    “如此说来,吾等又多了个神射手,韩敢当呢?”

    奚充国揉了揉肩膀,韩敢当跟他交手时留下的淤青尤在:“手搏的话,反正我打不过这莽汉。”

    任弘遂说起在破虏燧与匈奴作战时,韩敢当一人扛着吴魁巨盾顶住七八个匈奴人推攮的事,韩敢当也不自谦,一拍胸膛道:

    “百步施射,我不如赵,剑盾在手,赵不如我!”

    傅介子颔首,转身看向身后各有本领,已经跃跃欲试的众吏士:

    “孙十万,你试试他身手!”

    ……

    孙十万能被傅介子从张掖郡的流放犯人里挑中,自有其本领,在西域也敢打敢拼。

    但与韩敢当不拿武器手搏时,仍在二十个回合后被老韩放倒在地。

    “若是持兵刃,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老孙起身后有些不服气,他平日里使的是戈,卢九舌则在任弘耳边多嘴:“是因为孙十万在陇西老家务农多年,天天抡锄头,使戈也跟种地差不多,故而精通……”

    韩敢当却大笑道:“若是用上兵器,你倒得更快!”

    傅介子让河仓城的候长寻些未开刃的兵器来,孙十万持长戈与战,双方你来我往十多个回合,孙十万便被韩敢当一个钩镶勾住了戈,钝剑架在他脖子上。

    这下孙十万没话说了,悻悻而退,向傅介子请罪。

    傅介子不以为忤,看向韩敢当:

    “你在军中学过技击之术?”

    韩敢当道:“敢告傅公,我年轻时在长安为正卒,恰逢卫太子起兵,上吏附从,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军,后来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卫太子挟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傅介子抚须:“都是被巫蛊牵连啊,难怪汝与任弘合得来。”

    韩敢当抬头,眼里带着挑衅:“在边塞磨砺过后,刀剑反而更厉了,敢问傅公麾下,还有壮士愿意来指点我么?”

    众人有些恼火了,但孙十万都输了,他们真能打得过韩敢当么?

    “傅公,不妨让我来试试?”

    却是会稽人郑吉站了出来。

    虽说这年头江东仍是中原人眼里的烟瘴之地,民风彪悍勇猛,跟小桥流水人家一毛钱关系没有,会稽人经常和大山里的越人部族干仗,荆楚奇材勇士也是步卒的好兵种,在汉匈战争里屡立战功。但相比于人高马大的北方人,从小饭稻羹鱼的郑吉真的太过娇小了……

    他身高不过六尺半,对上足足八尺的韩敢当,怎么看都觉得是小猫搏虎。

    但郑吉却连兵器都不拿,只取了两根短短的木棍,身子侧着面向韩敢当,笑道:“我平日惯用短剑匕首,未开刃的实在找不到,开刃的话,又怕伤了韩兄,不如便以此代替罢,看谁先触到要害,便算谁赢,何如?”

    韩敢当一听恼火了,只觉得这小矮子猖狂,瞧不起自己,便将钩镶一扔,只剩下一把钝剑:“我也不占你便宜!”

    说着便一横剑,怒气冲冲地朝郑吉冲过去,但他每一下愤怒的刺杀,都被郑吉灵巧地躲开。

    虽是占了身形娇小的优势,平衡却极好,几次任弘以为他躲避的角度好像要摔倒了,却都堪堪站起,连滚带爬避开了韩敢当的攻击。

    “别跑!”韩敢当刺了几下都没中,有些烦躁了。

    在单纯避让了几回合后,郑吉却猛地一抬手,手里一根木棍就朝韩敢当面门上掷去!

    他时机角度选得刁钻,偏头躲是来不及了,韩敢当想起“先碰到要害便输”,连忙一挥钝剑,将那木棍挡下来。

    岂料郑吉已乘着这当口,飞速绕了过去,一个滑步到了韩敢当侧后方,行动敏捷,出其不意。

    等老韩再度举起钝剑要刺向他时,郑吉手里另一根木棍,已经向上疾刺,牢牢顶在韩敢当腰眼上。

    “韩兄,你死了。”

    郑吉笑着如是说。

    “好!”

    傅介子手下的吏士们爆发欢呼,可算有人替他们打打这韩敢当的气焰了,任弘则暗道这郑吉速度好快,投掷也准,在两军相争的战场上可能用处不大,但在小规模的冲突里,却能杀人于无形啊,这趟出使,有的是他发挥的舞台。

    但韩敢当却忽然抱住郑吉,往地上按去,二人一起倒地,老韩连人带甲上百公斤的身躯,将不过五十公斤的郑吉压得动弹不得……

    郑吉有些喘不过气,孙十万大怒,骂道道:“韩飞龙,你耍赖啊。”

    任弘和赵汉儿也连忙过去劝:“老韩,是你慢了,快起来。”

    韩敢当却嘟囔道:“若他拿的真是短剑,我方才确实死了,但就算死,我也要倒下将你压死!”

    说着才放开郑吉,回头重新审视这个体格娇小,却格外灵活的会稽小子,问道:“你如何称呼?”

    “郑吉……”郑吉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缓过气来。

    “我说是字!”

    “子骞。”郑吉这才正式与韩敢当见礼:“我素来仰慕博望侯张骞为人,故字子骞!”

    “郑子骞。”韩敢当朝他拱手:“我方才输了,晚上的酒,我来请!”

    一时间,新人老人的暗地里较劲,变成了不打不相识,毕竟接下来几个月,大家是要一起在西域吃沙子的。

    赵韩二人本事绝无问题,是傅介子需要的壮士。而他们的政审呢,一个虽是被巫蛊牵连远迁,但与匈奴有血海深仇。另一个虽是从塞外逃回的胡儿,却为大汉守燧十余年。且都同任弘一样,在破虏燧力战匈奴斩首七级,每颗人头,都代表着他们对大汉的忠诚……

    验证过对方本领后,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唯独任弘所有所思。

    除了赵、韩外,傅介子使团吏的众人各有神通,奚充国善射弩而能骑马突进,孙十万能使戈,卢九舌则通九个城邦的语言,甚至连看上去娇小的郑吉,竟也有个能让韩敢当服输的本事……

    反观自己,骑马、射弩、言语、手搏、刺矛,样样都会点,却样样都不精。

    非得说他能独树一帜的,也就厨艺了……

    傅介子却好像看出了任弘在想什么,让副使带着众人清点明日出发的物资,唤了任弘,随他去百多步外的湖泊边走走。

    敦煌一月初还很冷,湖泊上的冰尚未化完,但已不能容人踩踏,傅介子却一点点试探着往前走。

    “傅公,往前不得了!”眼看脚下冰块有些裂开迹象,任弘连忙劝阻。

    “吾等出使西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勾搭胡妇的,而更像行走于冻住一半的湖面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傅介子回头道:“故而在西域,光靠勇武可不行,还得有智谋和眼力!”

    “任弘,我之所以带你同行,看中的不只是你能为使团张罗吃食,还有你的眼光和智谋!使团这次只去三十余人,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你的身手,不拖众人后腿即可。”

    任弘了然,拱手道:“多谢傅公!”

    傅介子却立刻考较起他来了:“你上次在悬泉置,从我出使大宛,便猜出朝廷要重新经营西域,此事已经证实,那汝再猜猜看,我这次重回西域,又要做何事?”

    这个问题对一般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但却难不倒任弘,对傅介子这次西行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任弘笑道:“下吏方才听郑吉说自己是会稽人,又使得一手好匕首,不免想起一件发生在吴越之地的故事,傅公此行要做的,应与那事类似。”

    傅介子眯起眼:“是何故事?”

    任弘拱手道:“专诸进炙,刺王僚!”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4章 斩首行动

    “我曾闻古时刺客风范,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任弘的话,和湖面上的冰一样阴冷:

    “只不知一个月后,楼兰王被吾等杀死时,沙漠里又会怎样的异象?”

    傅介子点了点头,果然没有看错,这任弘真是敏锐到了极致,又被他猜对了!这次出使,重点就是楼兰!

    “楼兰是距离大汉最近的城邦,地处咽喉要道,不管是去轮台龟兹乌孙的北道,还是去于阗莎车疏勒的南道,都要在楼兰中转,大汉欲重返西域,必先定楼兰!”

    任弘知道,楼兰国位于日后西域省巴音郭楞州的若羌县,别看只是一个县,面积却有两个江苏省那么大,是目前汉通西域的唯一通道直通哈密吐鲁番的星星峡还被匈奴右贤王占据着呢,任弘上次的提议孔都尉发兵袭击马鬃山,夺取星星峡,若是实行,西域形势必将大变,只可惜……

    所以楼兰,就成了汉朝重返西域必须过的第一关。

    任弘道:“可我从途经悬泉置的商贾口中得知,如今的楼兰王安归,是在匈奴长大的质子,他一直亲匈奴而不亲汉。”

    楼兰的情况,很复杂,简直就是一个小邦夹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血泪史……

    自从一百年前,匈奴将大月氏赶到中亚去后,便降服了西域三十六国,逼迫他们每年上交粮食、黄金、铁器、牲畜,并为匈奴耳目,遮绝汉使。

    直到汉朝凿空西域,开拓河西,汉武帝意识到,夺取西域,彻底斩断匈奴右臂,是获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要条件,而距汉最近的楼兰首当其冲。

    汉武帝派赵破奴以七百骑兵攻破楼兰,从此楼兰成了匈奴、汉朝两属,楼兰王各派一名质子去单于庭、长安。

    可在汉朝的楼兰王子却出了事他在长安犯了重罪,被廷尉判处宫刑!

    若是在秦朝,这楼兰的“留学王子”或许能免除宫刑,因为秦律有让藩属臣邦的君长“赎宫”的规矩:臣邦真戎君长,其有腐罪,赎宫。花钱便能消灾。

    汉朝其实也能花钱赎罪,太史公司马迁就是家里清贫没钱才挨了刀,但比“暴秦”更严厉的是,这种宽限,仅限于本国人士,外国人、藩属君长不在其列。

    于是楼兰王子就这样被拖去蚕室,阉了!

    别管汉代宫刑是不是全割,这对男人而言都是极具羞辱的刑罚,楼兰至今仍有生殖崇拜,一个阉人怎么可能回国继位?

    于是,楼兰人只能将在匈奴为质的王子迎回,由于汉朝远征大宛的余威尚在,新王倒也不敢造次,仍打发他的两个儿子,王子安归质匈奴,王子尉屠耆质于汉朝,继续在两个鸡蛋上跳舞。

    前几年,楼兰王又死了,恰逢汉朝已撤出西域,汉军十一年未出玉门,反倒是匈奴重新控制南北两道,便直接派人送安归回国,得立为王。

    两代楼兰王都在匈奴影响下长大成人,屁股哪能不歪啊。

    安归先拒绝了入朝觐见汉天子的要求,接着开始了“一边倒”的政策,开始死心塌地为匈奴当狗。

    他数次派人伪装成盗寇,遮杀汉使,三年间,卫司马、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三波使节都殒命楼兰境内。安息、大宛前往汉朝购买丝绸的使团,也常被楼兰阻挠,抢夺贡品。

    也就傅介子上次出使时一通恐吓,吓唬楼兰王安归说,大汉即将派兵经营从玉门到盐泽的烽燧,安归才不敢对他们下手。

    但安归肯定也派人将此事通知了匈奴,让匈奴单于意识到,汉朝即将重返西域,这才会派右贤王进攻河西走廊,想彻底斩断这只想撬自己墙角的手。

    破虏燧的战斗,张掖的大捷,这些与任弘息息相关的事,只是两个帝国争夺西域的前奏。

    个人的奋斗和国家、时代是紧密相连的,任弘他们,其实早在不知不觉间,卷入其中了……

    傅介子露出了一丝不解:“任弘,猜出我要前往楼兰不难,但你怎知,吾欲用刺杀之策?”

    此事极其机密,连副使吴宗年都没告诉,傅介子本以为无人能猜到,却不想任弘一说就中。

    任弘笑道:“按理说,楼兰如此桀骜,助匈奴为虐,大汉应该发兵惩戒才对。”

    “但楼兰都城距离玉门关千六百里,玉门以西的亭障又放弃许久,沙漠行军缓慢,起码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两次大宛之战证明,跨越流沙远征,代价太大了,且容易引起匈奴人警觉。”

    “反倒是派遣勇士刺杀,诛其首恶,为楼兰换一个亲汉的王侯,代价更低许多……”

    “你的看法倒是与我相同。”

    傅介子颔首:“不错,大将军虽欲恢复孝武皇帝之策经营西域,但眼下朝野舆论为贤良文学充斥,他们在盐铁之会时便抨击孝武之策,认为远征西域,只会让甲士死于军旅,百姓罢于转运……”

    所以为了不引起朝局动荡,让反对者炸毛,霍光的意思是,既要在西域与匈奴展开竞争,拿下楼兰,又不能贸然出兵,影响国内的民生。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傅介子只能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在西域走了一圈后,将所见所闻告于大将军。”

    “楼兰、龟兹两国数次反覆而不诛,无所惩艾,恐怕会让西域诸邦越发轻视大汉。我路过龟兹、楼兰时,其王易近人,若能带着勇士前去刺杀,推锋折锐,穹庐扰乱,上下相遁,因以轻锐随其后。彼辈必交臂不敢格,大汉之威,将震撼诸国!”

    其实,刺杀不服汉朝的蛮夷君长,扶持亲汉侯王,维持傀儡统治,这主意还是桑弘羊在盐铁会议时提出的。

    但却被贤良文学当成喷成“不仁不义”,他们痛心疾首,觉得大汉作为天朝,不该用武力,而应用德行,以实现远人来朝,怎么能想出刺杀这种下三滥招数呢?

    然而,大将军霍光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先利用贤良文学的力量,将政敌桑弘羊逼到了绝境。

    但在干掉桑弘羊后,却延续了他的政策,不仅盐铁没废除,连这征募勇士刺杀敌人的点子,也重新捡了起来。

    “故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先验之于楼兰!”

    所以傅介子这次出使楼兰,名为赠礼,实则是一场中央授权的斩首行动!

    难怪他需要那么多奇节勇士。

    回想任弘方才的话,傅介子道:

    “入其国而刺其君,成功者少,失败者多,吾等不可重蹈荆轲覆辙啊,专诸进炙刺王僚之策么?以美食诱楼兰王而杀之,倒也不错,毕竟是戎狄胡君,没怎么见过世面,或能成功。”

    饭局上下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套路了,晋卿赵无恤也这么干过,请他姐夫代王吃饭,然后让厨师用打酒喝的铜斗,一下敲碎了代王的脑袋……

    “不过可惜了……”

    傅介子拉长了声音,上下打量任弘:“你或许烤得了炙鱼美味,却当不了专诸啊。”

    任弘有些尴尬,他的武艺的确不够下饭。

    傅介子指着远处,奚充国、孙十万、郑吉、韩敢当、赵汉儿等壮士们笑道:“他们,便是专诸庆忌之辈,我已征募了不少。”

    继而看向任弘,目光里满是激赏:

    “但能够出谋定计的‘伍子胥’,唯有你一人而已!”

第55章 三十六骑

    “三十五,三十六……一共三十六骑。”

    这是任弘数得的使节团人数,真吉利,和班超去西域时带的人手一模一样。

    幸好他先前托敦煌织室做出的毡笠,远远超过了这个数,次日中午从河仓城启程前,便一顶顶发放到吏士们手上。

    “这是为众人制作,白日里行军时戴着防太阳风沙的毡笠,大漠里日头毒,戴上毡笠好受些。”

    孙十万等人见这帽子由皮毛缝制而成,帽檐很大,是平日里没见过的式样,感觉怪怪的,不过戴上后确实凉快了些。

    厨子、狗头军师,这就是任弘昨天与傅介子谈过话后,对自己在团队中的定位。

    对了,还有还有后勤队长,毕竟这几个月里,任弘在河仓城除了教人砌馕坑、烤制不同口味的馕做试验外,就是张罗使节团所需装备。

    此去楼兰,要经过两片大沙漠,一曰三陇沙,二曰白龙堆,皆长达数百里,要走十来天才能出去,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这是此行最凶险的一段路。

    所以使节团准备很足,考虑到沙漠里昼夜温差大,白天要戴防日头的毡笠,以免中暑晕眩。晚上则得戴着从匈奴人那学来的厚毡帽,躲在毡帐里,裹着粗糙的羊毛毯才能抵御席卷沙漠的寒风。

    所以衣服也要准备夏衣、冬衣两套,脚上更得下功夫,中原人惯用的麻履、葛履是不能多穿了,白天里沙子烫得能煎鸡蛋,且摩擦力很强,一双鞋走几天就能穿个底。

    得用上同样从胡人那传入中原的“络”,也就是高帮皮鞋,靴子更有利于骑马、跋涉沙地,它耐磨,而且靴筒高达胫部,沙子进不去。

    除了常用衣物外,甲胄兵器更是带得很足,敦煌郡得了朝廷命令,为这次行动下足了血本,人均一套铁甲胄!

    加上各式各样的兵刃、箭矢,足足拉了三辆马车,只在车舆上盖麻布,堆粮袋,伪装成粮草,毕竟这是一趟和平出使嘛。

    在沙漠里,既没有汉朝的烽燧置所,也别指望跟当地人买粮,一切自带。

    所以河仓城五个新修的馕坑日以继夜,烤制了整整三辆马车的新鲜烤馕,口味各式各样:葱花馕,肉馕,羊奶馕、芝麻馕,只要是能想得到的,都做了几筐。

    馕可以泡,可以煮,可以炒,也可以直接吃,是为此行的主要干粮。

    其他人挺爱吃这玩意,唯独孙十万看这那么多馕,感觉尽管戴上了毡笠,仍觉得自己有些发晕。

    幸好载粮的车上,仍加了几袋汉军传统兵粮“糗”(qiubèi),以及十来石粟米:在进入三陇沙前,使团还是有埋釜造饭的资本的。

    为了饮食结构合理,除了带有大量干菜、大酱、豆豉、肉脯外,众人还见到了一圈又一圈的奇怪食物,看着像是动物的……肠子?

    这便是孙十万替夏丁卯从悬泉置给任弘带过来的两袋食物之一,本以为另一袋也是肉脯,却没想到打开后长这样。

    任弘倒是抹着口水,都等不及吃了,他介绍道:

    “此乃腊肠,夏翁腊月所制,猪肠洗干净后灌肉进去熏干风干,熟制后醇厚浓郁,越嚼越香,老孙,你要不要尝尝?”

    孙十万连忙拒绝。

    造饭的家伙是几个军用铁釜,任弘还加了两个小铁锅进去,一口新,一口旧。

    来自破虏燧的三人,对待这口旧锅十分亲切,韩敢当抱着它,极富感情地说道:“这锅在破虏燧,为吾等挡过箭,还帮赵汉儿射杀了一名匈奴射雕者!”

    “射雕者?”

    众人一惊,看向赵汉儿,却见他没啥表情,靠在车上修补弓,只抬起头道:

    “没留下首级,相当于没杀。”

    总之,三人已然把这口锅当成了幸运符,将破口的地方修补一番,仍带了出来。

    至于喝水吃饭的器物,陶器就不太方便了,杯碗多是胡杨木所制,轻便易带。

    给牛马骆驼吃的豆子也拉了好几车,但畜生胃口大,决计是不够的,进了沙漠找不到草料,估计就要一边走一边杀了。

    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搬家,但要说最沉最占地方的,就是装水的牛皮囊了。

    它们挂在骆驼身上,现在只装了一半,到玉门关还要装一次。得足够人畜使用十天才行,所有水囊加起来,比三十六具铁甲还要重!

    也有轻便的东西,比如一捆捆上好的丝绸,它们来自关中的皇室织室,专门挑了楼兰贵族喜欢的花纹,更有好几箱金饼,这都是诱惑楼兰王的饵……

    于是出发时,使节团的车队里,除了三十六人外,更有两倍于此的牲口:12峰骆驼、10头骡子,50匹马,以及10辆车若是从长安启程就带这么多东西,使团速度恐怕要慢一倍。

    他们今日要沿着疏勒河,从河仓城到四十汉里外的玉门关去,休憩最后一夜,明日便要离开大汉疆域,前往神秘的楼兰……

    ……

    这条道,傅介子的老部下们至少走过一个来回,所以对沿途风景已经麻木,低头默默走着。

    唯独新加入的会稽人郑吉,对这与江东迥异的景色十分好奇,东看看西望望,看到有植物,便会询问任弘和赵汉儿当地如何称呼,可不可以吃,俨然一个好奇宝宝。

    “子骞也是头一次去西域?”

    任弘走上前去,与之搭话,这郑吉怎么跟历史上第一任西域都护同名?难不成就是他?也太年轻了吧。

    郑吉也对任弘这个同龄人很感兴趣,应道:“我祖父参加过大宛之役,我听他说了无数次河西、西域,却是第一次有机会亲自来瞧瞧,可惜季节不对,我听说入秋后的胡杨林,极美?”

    原来是老卒之后啊,但两次大宛之战损失惨重,给普通兵卒留下的回忆,恐怕不像秋后的胡杨林那般美好罢?

    任弘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一个南方人,就不怕水土不服,为何会应募呢?”

    郑吉笑了笑,给任弘说起一个故事。

    “我有个会稽同乡,叫朱买臣。”

    郑吉一口会稽方言,口音极重,一句话往往要说两遍任弘才能听懂,费了老大劲,才断断续续明白了这个故事。

    大意就是,会稽人朱买臣家中贫困,除了识字外没啥能耐,不愿意做小吏,又不治产业,四十岁仍然是个落魄穷鬼,常常靠砍柴卖掉后换回粮食维持生计。

    最后连他老婆都受不了,与朱买臣离了婚,另嫁他人,朱买臣也越来越落魄,最后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济的程度,头顶真是绿油油的。

    朱买臣后来终于得到了机会,去到长安,走了同样是会稽人庄助的门路,被引荐给汉武帝,得到赏识,直接拜为中大夫。

    后来又因献上平定东越的计策,出任会稽太守,虽然朱买臣做人不太地道,回故乡后故意羞死前妻,但后来他还是荣登九卿!

    只是,朱买臣最后被政敌张汤死后拖了做垫背,殒命长安,但他从穷汉到九卿的故事,已成了会稽郡脍炙人口的励志传说。

    “但孝武之世已经过去了,如公孙弘、朱买臣那样,朝为白衣,夕登朝堂,已不太可能。像我这样的庶民子弟,想要像朱买臣那样出头,位列九卿,难喽……”

    经过波澜壮阔的汉武时代后,汉朝的阶层已经渐渐固化,每个有志青年往上爬的过程,都会碰上有形或无形的墙壁。

    郑吉看向前方,目光炯炯:”可西域有这样的机会!”

    “我虽与朱买臣同乡,但我真正仰慕的,是博望侯张骞!凿空异域,遂封列侯,足以留名后世!”

    “于是当我遇到傅公在长安募勇士,便报了名,赖祖父之灵,加入了使团。”

    任弘颔首,郑吉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啊,再回头看看使节团的其他三十余人。

    除了正副使、骑吏奚充国等几名良家子外,其余众人,孙十万是流放犯,卢九舌是立功赎罪的商贾,韩敢当是因巫蛊事远徙的士卒,赵汉儿是塞外回来,不太受待见的“胡儿”。

    其余人也差不多,任弘问过了,当中有赘婿,有奴婢,有特赦犯,有恶少年,有施刑士……

    可以说,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全帝国的渣滓都集中于此,大多数人都曾经历不幸,落魄不堪,所以当傅介子的手伸过来时,只能拼命抓住这次机会。

    傅介子很挑的,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领,但在体制内,在中原却无处施展,只想通过一次冒险,让自己换个活法!

    “在西域,过去是谁不再重要。”任弘默默念着这句话。

    西域,的确是一个能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一如大航海时代的新大陆,等待勇敢者的发现与探索。

    而去那的人,要么走上巅峰,要么葬身大漠!

    “到了。”

    正想着时,郑吉停下了脚步,有些激动地指着前方,眼睛里满是憧憬。

    “我从祖父那,听了无数次这名,今日终于见着它了!”

    任弘也能望见,数里之外,有一座土色城塞,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尽头……

    它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一如往后两千年间,仍将在此伫立一般。

    它曾见过战争。

    见过汉唐儿郎气贯昊天,十人戍边三人还。

    曾见疏勒河畔扬尘,十万铁骑叩雄关。

    它也亲历过和平,丝路穿过关城向两侧延伸,柔滑的中原丝绸从此运出,温润的于阗美玉从这进来……

    今生,任弘也是头一次来到这么靠西的位置,与前世的旅游的感觉截然不同,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哽在了喉咙里。

    是啊,读再多关于它的诗篇,也不如亲自来看上一眼。

    如此方能明白,这蓝天戈壁间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为何承载了中国人两千年的大国梦?

    “玉门关。”

    “玉门关!”

    ……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56章 西出玉门(第一卷完)

    这年头的玉门关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还有成片的屯戍区,玉门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驻守,亦有相应的置所屋舍让往来使者商贾过夜。

    当任弘来到玉门置的院子中时,却见傅介子正对着墙壁上一首诗皱眉。

    任弘过去一看,却见那墙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着:

    “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纵恣蒙水成江河,周流灌注兮转扬波。辟柱颠倒忘相加,天门狭小路滂沱。无因以上如之何,兴章教诲兮诚难过!”

    不用意外,楚辞里就有七言了,到了汉朝,七言诗句更是不少,尤其以民间更爱这种体裁,不少镜铭上皆书七言。

    傅介子指着这诗道:“任弘,你可知其意?”

    任弘想了想:“是说大漠风沙凶险,流沙犹如江河大海,难以渡过?”

    傅介子颔首:“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光禄大夫于忠所作,大概是在玉门遇到了风沙,而塞外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故有此诗,文采是不错,但实在是太过暮气了!”

    “去时便如此畏惧险途,他果然殒命楼兰,再不能生入玉门。”

    任弘一咳嗽:“在敦煌有个说法,横渡大漠,纵然心里害怕,嘴里也不能说出来,越怕越容易出事。”

    傅介子颔首,让任弘将玉门置啬夫唤来,对他道:“此诗易让人泄气,给我刮了!”

    “这……”置啬夫犹豫了一下后照做,但还是让人将诗抄在木简上,好歹是那位光禄大夫最后的遗留啊。

    刮去这情绪走低的诗,墙壁焕然一新后,傅介子心情好了不少,唤上任弘、奚充国、郑吉,这三个他一手发现和提拔的年轻人,去看看夜晚的玉门关。

    将大汉边塞定在这不是没道理的,白天任弘他们便发现,关内是隐约绿意,胡杨红柳抽出新枝,屯垦区炊烟袅袅,能听到隐约狗吠。

    而关外,则是无边无尽的沙海,是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是充满未知的旅途。

    而到了夜晚,关城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南边一百里外,便是阳关。”

    方才吃饭时喝了点酒,傅介子今天的话比平日更多,他指着远方给三个年轻人看,但他们除了祁连山余脉黑黝黝的影子外,什么都看不到。

    “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傅介子说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悟来。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打个比方,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那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任弘颔首,傅介子这比喻很形象,他虽然没去过关中,但也听说过长安北阙的大名,由萧何所建,南越相吕嘉、朝鲜王右渠,以及大宛王、轮台王……这些胆敢与汉朝作对的家伙,头颅都有幸在上面挂过。

    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介子道:“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我听朝中太史说过,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到了此处,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从周到汉,足足一千年时间,疆域和边界,随着王朝帝国的壮大而渐渐推进。

    傅介子意气风发,指着西方道:“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

    “会!”

    三人齐齐应声道:

    “大汉疆域,绝不会止步于此!”

    “那汝等觉得,它该到哪?”傅介子看向三个年轻吏士。

    骑吏奚充国想了想道:“应该到轮台去,孝武之时曾屯轮台,可惜后来放弃了。”

    郑吉却应道:“我以为,应以葱岭为限,囊括南北两道,三十六国,让整个西域,都归属大汉!”

    任弘不由颔首,郑吉说得没错啊,葱岭以东,压根就不是“新疆”,而是汉唐法理,自古以来,没得商量!看不出这会稽人小小的身材,却有大大的野望。

    “任弘,你觉得呢?”傅介子看向唯一没答话的人。

    任弘拱手:“下吏以为,胆子应该再大一些!”

    “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只要吾等前赴后继,几代人后,百年之后,它或能在安息国再往西的西海之滨阙立!”

    好大气的豪言,众人皆惊,傅介子更是骂道:

    “孺子狂妄。”

    旋即却哈哈大笑起来:

    “但我喜欢。”

    傅介子对被三个小小吏士豪言壮语所惊的副使吴宗年道:

    “老吴啊,吾等果然是老了。”

    “这些年轻人,和当年的博望侯一样,看得够远,胆子也够大。”

    “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件事,吾等还是得一步一步,先从离大汉最近的楼兰开始罢!”

    ……

    虽然昨夜傅介子一番话给众人打了气,但到次日清晨,众人离开玉门关时,最后那一步,仍然很难迈出去。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终于来到家门口,离西域只差一个门槛时,心情仍会有些复杂。

    前面等待他们的,究竟财富与荣耀,还是无情的死亡?

    “诸君。”

    傅介子持节走了过来,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他拍拍韩敢当的肩膀,帮孙十万紧了紧衣领,又与郑吉说笑一番。

    “刀磨厉了么?”

    “衣裳裹紧了么?”

    “憋着的尿,撒出去了么?”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紧张的情绪顿时消解。

    傅介子登上了轺车,一车当先,如同头马,犹如旗舰。

    但在表面的一往无前之下,傅介子却低声吩咐车父道:“开慢点,等等他们罢。”

    “毕竟出了玉门,家,便在身后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缓缓抬着脚步往前迈,任弘也在队伍里,头戴毡笠,身披布袍,脚踩高帮皮靴,骑着萝卜,腰挂环刀。

    出了关隘,今日天气一般般,有要变天的迹象,玉门都尉府的士卒都站在丝路两侧,手持戈矛,目送使节团离去。

    戍卒燧卒的脸被日头晒得黑黝黝的,终日吹风的皮肤粗糙,干涸的眼睛里带着种种情绪,有敬佩,也有怜悯,毕竟西行的使团,多半都夭折了。

    但他们都在玉门都尉一声号令下,齐齐朝使节团行了军礼!

    “早日归还玉门!”

    你别说,还真有种驻扎兵团送调查兵团走出高墙的感觉。

    “咚咚,咚咚!”

    等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时,身后又响起了鼓点,那是玉门都尉在城头亲自击鼓,为勇士装行!

    而使节团则以悠悠驼铃作为回应。

    鼓点激昂,但未免单调,至少任弘觉得,还缺点什么。

    缺了献给先驱者的赞歌。

    更少了留给后行者的勉励。

    任弘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家园,而是打马上前,行到傅介子车侧,掏出怀中的一卷木简。

    “傅公昨日不喜光禄大夫忠遗留的诗,觉得太过怯懦迟疑,不利士气,下吏便写了首新的。”

    “你还会写诗?”

    副使吴宗年正在车上,顺手接过来一看,念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一回头,孤零零的玉门关以东,疏勒河在洼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着天空青蓝色的光,而极远处的祁连雪山上,积雪正盛。

    此情此景,吴宗年一时间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傅介子也接了过去,读过后,默默抬头,压着内心的激动,望向前方:

    使节团已经远离了玉门关,进入荒凉的塞外,如同进入大海的一叶孤舟。

    无尽的黄色沙海连绵起伏,高耸的沙丘一座接一座,没个尽头,如同阻挡他们前进的百万大军。

    但在沙漠与天空交汇的地方,傅介子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市,那是蜃楼么?也许就是楼兰美丽的魅影……

    但却一瞬即逝,变天了,起风了。

    明明是漫漫黄沙云空遮。

    明明是瑟瑟寒风铁剑冷。

    但是啊。

    为何我的心在跳。

    为何我的血在烧?

    只因这诗句,道出了傅介子心中所想。

    只因这木简上的汉字,让人血脉贲张!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

    ps: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

    这是斯坦因19131915年第三次中亚考古所获敦煌汉简中的《风雨诗》。

    (第一卷《秦时明月汉时关》完,撒花)。

第57章 魔鬼城

    汉代玉门关外的自然条件,比两千年后好得多。

    古时候,最起码在西周的时候,疏勒河水流很大,可以向西冲破沙漠阻碍,直接流入罗布泊……

    但随着气候变迁,加上千里流淌沿途渗漏严重,疏勒河水流渐渐变小,加上近几十年,朝廷派赵过在敦煌试验“代田法”,搞大规模集约精耕细作农业,用水量很大,也有一定影响。

    于是疏勒河出玉门关几十公里后,水势渐小,但仍然奋力往前流淌,并在沿途留下了一个个湖泊沼泽,还有绵长的绿洲带。

    离开玉门关后,使节团便只需要沿着绿带往前行进,虽然这些湖区沼泽已经远离垦区,嚣声罕至,但湖边有枯萎的茂密芦苇,还有大片胡杨林,有飞禽走兽可供射猎,所以仍时常能见到在附近游牧的羌人部落,见了使团也不害怕,而是牵着羊过来与他们做生意。

    离开玉门关的第一夜,使团就在一个小湖边过夜,他们头枕着粗大的芦苇草,耳听湖上的风声,身上虽然盖着羊皮裘毯,却依然寒冷。

    到了第二天,疏勒河的水更小了,最终被干裂的土地完全吸干,只剩下一道干涸的河床,前方便是茫茫戈壁。

    但生命的迹象并未完全消失,比如任弘就在距离玉门关九十汉里的一片低洼沙地旁,见到一大片芦苇、甘草、白茨等物,还有一座被废弃的驿站,以及驿站旁一口又大又深的井,打上来的水不同于湖泊的咸涩,竟甘甜无比……

    “榆树泉。”

    卢九舌既是翻译,也是向导,他在丝路上走过许多次,沿途每天要停留的点都了然于胸,便给任弘介绍起这榆树泉的由来。

    “传说博望侯当年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中原路过此地,没了淡水,又干又渴,见此处地表湿荫荫的,料想底下必有泉眼,于是掘了一丈多,果然有泉涌出,升至离泉口三尺许,便再不上升,若舀浅又升平。”

    “到博望侯第二次出使西域,便让人在此栽了几株榆树作为标记,故称之为榆树泉,后来又渐渐有了驿站,只可惜十一年前,玉门关外全部放弃,此地遂废……”

    如今张骞种下的几株榆树早已长得老高,隔着几里外都能望到,任弘仰头看着即将抽芽的树枝感慨道: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他们踩着先行者的脚印,尚且如此艰难,可见张骞凿空需要多大的勇气。经营丝路绝非一代人能成功,而必须每一朝每一代都要努力维系才行。

    傅介子也坐在泉边喝水,面对任弘的感叹,他给了吏士们一个好消息:

    “朝廷已给敦煌太守下了诏令,要重新恢复玉门关外的亭障驿站,等吾等从楼兰归来时,这里将重新设立一个候官,大煎候官,隶属于玉门都尉府!”

    “新的候官会在此屯田耕作,修筑坞塞,往后使团、商贾再去西域,就不必在河仓城补给,此处,将变成新的起点!”

    如此,帝国伸向西方的指尖,又能向前延伸九十汉里,这已经是长达十一年,朝中激进与保守两派剧烈争议、妥协后,重新迈出的艰难一步……

    再往前走,任弘意识到,榆树泉谷地,大概就是敦煌郡能控制的极限了,因为接下来,他们开始进入真正的无人区。

    第三天,使节团所见的景色,唯有大片的戈壁沙漠,远近一座座沙山沙谷,时隐时现,这里看不到一棵树,红柳和芨芨草艰难扎根,别看它们矮,根系却很深,能从地底几十米处吸取水分,偶尔从沙地上爬过的小蜥蜴,是这儿唯一的动物。

    在戈壁上跋涉一整日后,黄昏时分,走在任弘边上的郑吉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前面有一座大城!”

    ……

    不是韩敢当太阳晒久了眼花,也不是海市蜃楼,而是真的有一座“城池”出现在使团面前,一座座土黄色的土丘耸立在青灰色的戈壁之上,绵延数十里……

    在远处看,它们如同高大的城墙,到了近处,则见到“城”中有密集的台城,有的似楼阁,有的似亭塔,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换出种种姿态,各台地之间,街巷纵横,还有十字路口,小型广场等。

    卢九舌拍了拍目不暇接,左看右看的郑吉、韩敢当二人,笑道:“垄城到了,据说这是乌孙西迁前的都城,真是太大了,没人走全过。”

    啥,乌孙人的旧都?

    任弘听了却哭笑不得,乌孙一个游牧部落,怎么可能建得出这么大的城池。

    当然,更不是什么古代文明,这里其实就是和玉门关一起联票卖的景点,雅丹魔鬼城么……

    是因为这个美丽的误会,所以汉朝早时才对乌孙国高看一眼,将其列入“文明国家”的行列?

    任弘忍不住咳嗽一声解释道:

    “其实这些不是城池遗迹,而是风沙吹拂土岗所至。”

    造成这种雅丹地貌的是强烈的塞北寒风,风起沙飞,粗细沙砾随风吹刮地面,如同无数砂轮在磨打,千百年的剥刮,使得地上松散的砂质土层全刮跑了,只留下坚硬的黏土层,成了被风雕琢的塑像,所以才造型各异。

    在高空中就能看到,所有的土台都呈长条状东西排列,犹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群巨鲸,或是一列列战舰在游弋,气势磅礴……

    众人听了却不相信:“风有那么大能耐?”

    “这可是西域的风啊,水滴石穿,只要日子久了,风也能摧枯拉朽!”任弘如是说。

    卢九舌依然不信,摇头道:“不管怎样,今夜就在垄城里休憩,这附近风确实很大,若不躲在土丘后,明日全要被沙埋了。汝等入夜后老实呆着,勿要乱走,这儿岔路多,容易迷路。”

    “对了。”

    他又回过头,神秘地笑道:“这垄城还有个传闻,说是行人夜中骑行过沙漠时,因故落后,外头狂风大作,不得已在此过夜,半夜里竟闻鬼哭狼嚎之声。”

    “似女人哽咽,又似孩童大哭,更有野兽恶鬼嚎叫不休,十分怖人,等次日其同伴寻来一瞧,那人已面容枯萎,丧命多时了!”

    卢九舌故意恐吓道:“当年乌孙为月氏所击,在此死了许多人,多半是他们的亡魂在此停滞不去,夜间出来害人!”

    “当真?”

    韩敢当面色有些不好,别看老韩作战英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却有点迷信,此时外头起了风,呜呜吹着,还真有点内味了。

    “莫慌,我有个法子,可让汝等不惧鬼怪。”

    卢九舌拍了拍自己,打起了活广告:“我路过垄城数次,不都好好的么!”

    说着便看了一眼远处的傅介子、吴宗年,见他们没关注这边,才从怀中掏出几根物什,发到任弘他们手里。

    “只要买了我在张掖大巫那求来的辟邪,鬼怪便不会沾身!”

    将那物件接过手后,却见是一根胡杨木头从中间劈开,整体呈木契形,上大下尖,中部平削一刀,然后用墨绘出人面的眼睛、鼻子、口、牙、头发,神态凶神恶煞。

    任弘了然,上面画的小人是“神荼”、“郁垒”,是传说中能制伏恶鬼的神人,每逢年节,汉人也会在门口插桃符,画二神之名以镇宅。

    至于出门在外随身携带的桃符,便是木辟邪了,作用跟后世大车司机在车里挂个***头像的意思差不多保平安嘛!

    卢九舌不愧是做过奸商的人,时刻不忘赚钱,开始低声吆喝起来:“一根一百钱,便能保今夜垄城安眠,保此去西域一路平安,如何?买不买?”

    “我自己有。”

    会稽人郑吉掏出了吴越之地的平安符:香囊。

    他还将香囊凑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气,里面的香草芷兰虽已枯萎,但仍能闻到家乡水乡的味道,看得众人肉麻不已。

    “这是我阿母所制,还带去伍子胥庙里为我求过平安,可祛晦辟邪。”

    “我也有。”赵胡儿也掏了出来,是一颗挂在脖子上的大狼牙,这是他自己打到的猎物。

    “我没有。”

    韩敢当急了,一慌张,还真掏钱买了一个。

    卢九舌喜滋滋地将钱收起,看向任弘:“任假吏呢,也买一根罢?”

    “我……”

    任弘只不好告诉他们,那些夜晚的可怕声响,其实还是风吹过雅丹群而发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作祟。

    但又想了想,自己不就被一阵诡异的风吹到汉朝,变成任弘了么,既然找不到科学的解释,“世界上没有鬼神”这句话,还真没底气说。

    任弘遂拎起那口破虏燧带出来的旧铁锅,笑道:

    “我有这个!”

    ……

    当天晚上,使节团的四座毡帐,就搭在一个高大的土台的西南脚下,马匹和牲畜则在旁边另一个土台处,让骆驼窝在外面,马何骡子在里面。

    半夜风起,风声从远到近,在雅丹魔鬼城中吹过,发出了呜呜声响,还真像鬼哭狼嚎,在毡帐顶上呼啸着,好像有几十双手在撕扯,凄厉的风声,叫人毛骨悚然。

    任弘运气不好,猜拳没赢,只能躺在毡帐边缘,幸好他准备充分,来之前做了类似睡袋的毡毯,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倒也还暖和,只是大腿上有点痒,不知是被羊毛挠的,还是生跳蚤了。

    至于其他人,那风一直在往毡帐里钻,即便睡在最里面,却怎么都不暖和,任弘就看见韩敢当和孙十万二人因为冷,在梦里竟不知不觉抱到了一起,忍不住噗呲一笑。

    慢慢的,风停了,外面安静了下来,连牲畜们也在酣睡了吧。

    这时候有人起身,要跨过任弘往外走,将他惊醒了,不由问道:

    “谁?作甚?”

    “去拉矢。”是卢九舌的声音。

    “可要我同去?”

    任弘记得傅介子嘱咐过,众人外出一定要结伴而行,不然容易迷路走散。

    卢九舌虽然没啥自卫的本领,胆子可比韩敢当大多了:“笑话,这垄城我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那便不要不去远,走几步一蹲就完事。”

    “别,我还是去远些罢,勿要熏到汝等。”

    卢九舌倒是个讲究人,哆哆嗦嗦出去了,任弘也有点懒,便没跟出去,还是窝着暖和啊……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去多久,才被一阵阵马鸣吵醒。

    任弘一下子挺身而起,外面夜色正浓,转身一看,账内众人还在酣睡,唯独有个位置空空如也,卢九舌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外头再度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好像是萝卜的!

    不等任弘钻出他的睡袋,就听到隔壁毡帐响起赵胡儿的大声示警:

    “有人盗马!”

    ……

    ps:第二卷的细纲还要再撸细点,楼兰的资料也还剩些没看完,今天只有一章(其实是晚上要看比赛,请个假,明天补上)。

第58章 兽爪

    马匹的嘶鸣,以及赵汉儿一声示警将众人都惊醒了,从傅介子到任弘,使团吏士纷纷钻出毡帐,手里都拿着兵器出了玉门,就不再像在汉地那般安全了,危险随时可能降临,所有人都枕戈待旦。

    但等他们冲到系牲畜的土丘旁时,除了负责守夜,此时一脸懵逼的两个吏士外,却没有其他人影。

    傅介子沉着脸问道:“那加、叶听风,出了何事?”

    那加是一个归义羌,负责照料骆驼,叶听风则是赶车的车父之一,今天轮到他们守夜。

    “傅公,吾等有罪。”

    二人有些忐忑地下拜请罪,他们方才裹着毛毯在土丘下打了瞌睡,直到马匹忽然嘶鸣才醒过来。一睁眼,却只看到畜群外有个黑影打算盗马,见败露后,迅速朝夜色里跑去。

    他们连忙起身去追,却慢了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雅丹岩壁投射下的重重黑影中。

    郑吉来自森林密布的江东水乡,觉得这垄城是绝不可能有人生存的:“这鬼地方连泉眼都没一个,草木皆无,怎会有人!莫非是匈奴侦得吾等将去楼兰,在此埋伏?”

    任弘摇头:“匈奴从蒲类海、马鬃山过来,比吾等只远不近,若真有匈奴埋伏,那直接乘夜纵骑来攻得了,何至于偷偷摸摸盗马。”

    韩敢当则低声道:“若不是人,莫非是鬼?”

    他小时候不知经历过什么,十分怕鬼,不由想起这垄城的诡异传说,握紧了怀中的木辟邪。

    孙十万打着火把正四处寻觅,却有了新发现,指着地上道:“肯定是人,地上有脚印的,看……”

    他的话一下了噎住了,众人围过去一瞧,都不由毛骨悚然!

    脚印是有的,但绝对不是人的脚印鞋印,而是如同兽足踩在沙地上,所留下的爪痕!

    若真是野兽也就罢了,但最善于追踪觅迹的赵汉儿一看,却料定:“虽是兽爪所留,但却是两足行走的……”

    和自己的脚印对比后,他甚至能估算出纳东西重两百汉斤(汉斤250克)。

    任弘问赵汉儿:“你能看出公母么?”

    赵汉儿摇头:“这次可看不出来。”他手轻轻抚着那兽爪脚印,皱着眉,始终觉得它太过违和。

    “两足行走的兽,会是山魈或者山精么?”

    “可我祖父说,山魈是反踵的,和这兽爪不太一样。”

    “不少西域胡商都说过,垄城中有鬼怪作祟,常常乘夜掳走人、畜,只留下兽足脚印,去年路过两次都无事,没想到这回却遇上了!”

    使团吏士猜测纷纷,都说起自己听闻的种种鬼怪传说来,却被傅介子一声呵斥止住了。

    “一个足印便吓成这样,汝等还去什么楼兰?”

    傅介子扫视众人,下令道:“速速清点牲畜、人数。”

    任弘方才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卢九舌,此时过去禀报:“傅公,卢九舌方才出去如厕,至今未归……”

    孙十万顿时跳脚:“卢九舌经常抱怨使团里的日子苦闷,不会是想跑吧!盗马的贼会不会就是他!”

    任弘摇头:“我方才检查过了,卢九舌连水、食物、钱帛都没带,拿着根厕筹就出去了,这荒凉大漠,他又不善武艺,没有牲畜代步,如何逃?”

    众人颔首,卢九舌最是爱财,其他东西可以不要,钱是绝对不能丢的。

    而赵汉儿与郑吉奉傅介子之命,到周围百步之内找到一圈,却只找到了一根用过的厕筹。

    以及一堆杂乱的脚印,和畜群边上的一样,都似兽爪,唯独一个人的脚印被拖着往西边走了,看上去有过挣扎……

    这下明了了,卢九舌大概是如厕完后,被那“怪物”的同伙给掳走了,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万幸的是,地上没有留下血迹,这意味着卢九舌或许还没死。

    副使吴宗年顿时急了:“少了别人,都不能少卢九舌啊,他是译者,也是向导!”

    卢九舌去过许多次楼兰,其他人虽然也会说几句楼兰话,但都没老卢精通。

    一着急,吴宗年就要令众人出去寻找。

    傅介子却道:“谁都不许离营!等到天亮为止!”

    这或许是敌人的计,为的就是调虎离山,或者诱骗使团分散而出,各个击破,他们可不能就此上当。

    这点任弘是赞同的,雅丹魔鬼城本来就是个迷宫,他听使团说了,几乎每一拨路过的使团、商贾,都会走失一两个人,跑丢一两匹马,黑沉沉的夜里,在魔鬼城里乱转,不迷路才怪。

    傅介子点了任弘等十人在外站岗守夜,将佩刀回了鞘:“其余人等,都回毡帐休憩!”

    他自己先带头钻了进去,不一会,鼾声便响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任弘知道这是傅介子故意为之,故作镇定,让大伙勿要人心惶惶。

    还真有点用,吏士们见傅介子不慌,也稳下了心,各司其职起来。

    唯独与任弘等人一起守夜的韩敢当仍有些惶惶不安,捏着从卢九舌那一百钱买来的木辟邪道:“卢九舌自己都遭殃了,这辟邪还灵么?”

    任弘不解地问道:“老韩,你为何如此怕鬼?”

    “我年少时,家中长辈去世时跟着上山去,我贪玩跑丢了,那一晚在坟地过的夜,遇到过一些事……”

    韩敢当一边说一边打哆嗦,不愿再多讲了,但看得出来,那件事让这个铁血男儿也留下了童年阴影。

    “你怕的是无形的鬼罢。”

    任弘笑道:“可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人还是兽,既然留下了脚印,那便是有形的,与吾等一样有血有肉,刀矛剑戟,总有杀死他的办法!”

    “其实这兽爪脚印,有一处异样。”

    赵汉儿一直裹着毡毯缄默不言,好像在思考事情,此刻终于告诉任弘他们:“哪怕是狼、豺的脚印,也是有纹理的,但那些‘兽爪’,却太过平滑,这不该啊……”

    “你说得没错,或许那根本不是什么鬼怪。”

    任弘更加笃定,说着便取了一块写字用的木牍,用刀切了切,砍成兽爪状,再绑到鞋下,站起来往地面上一踩!

    还真留下了一个兽爪似的脚印!

    ……

    “若是真的山魈怪兽,我便烤了它吃了它。”

    “若是假兽,嘿,我定要活活打死他!”

    在任弘和赵汉儿破解这“兽爪”的迷后,前一夜还畏惧鬼怪的韩敢当,次日天一亮便摩拳擦掌,背上盾牌,手持钩镶和环刀,气势汹汹地出发了。

    “定要将那群装神弄鬼的贼人,揪出来!”

    任弘已将“兽爪”的事禀明傅介子,这下使节团吏士们恐惧尽消,只剩下被戏耍的恼火。

    “这垄城是使团商贾必经之地,素来有鬼怪乘夜掳走人畜的传说,而那些与使团商队走散的独行人,也多半遭遇不测,连尸骨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吾等此番恐怕要破开这谜题了。”

    但因那个盗马的贼人,以及掳走卢九舌的贼人离开的方向还不止一次,所以傅介子让他们分两队,十人一组,分别沿着两个方向搜索,其他人守在营地看着牲口辎重。

    任弘他们这组自然是赵汉儿打头,昨夜的风沙掩盖了大部分脚印,所以信息断断续续,幸好赵汉儿觅踪技能max,总在他们绝望的时候,能找到一鳞半爪的踪迹。

    到太阳高高升起时,他们一行十人,已真正深入了雅丹魔鬼城,这里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棵草,没有一丝丝绿色,昨夜彻骨寒风,眼下却是骄阳似火,热风夹杂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一座座土丘造型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很容易走迷了路,在原地打转。

    所以任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都用环刀重重划一个箭头,或用小石子在路上堆成一堆作为标记。

    等到日上两竿时,那兽爪脚印彻底消失了,不过赵汉儿却在土丘下的沟壑里,发现了新的线索……

    有一堆骨头被扔在这,似是抛弃垃圾堆的地方,其中就有几个人的头骨,上面的皮肉完全没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眶看着任弘他们,不知在这沙漠里暴晒了多久。

    赵汉儿过去用刀鞘敲敲打打,吓走可能存在的蛇虫蜥蜴,然后挑挑拣拣,捡出一根大腿骨,看了一眼,默默递给任弘。

    这根人的腿骨显然炙烤过,然后被石头砸开,吸走了骨髓,上面还留下了一排牙印,不同于地上的“兽爪”,这是作不得假的……

    “被你说对了。”

    “在垄城里作祟的,恐怕不是鬼、兽,而是人!”

    ……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59章 红头发的女野人

    战斗发生得很突然,结束得却也很快。

    就在那堆骨头垃圾堆附近,“兽爪”的脚印再度出现,且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刚刚有人经过。

    这让任弘他们一直跟踪到了一座长达两三百米的巨大雅丹土丘背面。

    然后便发现,这儿与地面中空,留下了一个宽敞的洞穴,在酷热的魔鬼城中,是难得的清凉所在。

    还不等任弘他们蹑手蹑脚过去看看,就挨了几支箭。

    有三个披着皮毛的人,似乎是为了保护家不被发现,忽然出现并朝任弘他们开弓,但那骨头簇的箭射在韩敢当一身铁甲上,如同挠痒痒。

    老韩就这样一边举盾护着脸,一面朝射箭的人靠近,那人发现开弓无用,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啸,手持一根大骨做的骨刀朝韩敢当冲来,反被老韩一剑撂翻在地!

    而高达十余丈的土丘上,随着赵汉儿、奚充国一弓一弩,亦有两个伏击他们的人应声而倒,滚了几下后重重落到地面!

    在破虏燧一战后,任弘终于不再畏惧成见,勇敢地用上了矛。

    他小心靠近,长矛戳了戳那两个掉下来的人尸体,一动不动,凑近一试探鼻息,是真的死了,而其脚上,的确是如任弘猜想一般,是伪造的兽爪鞋底。

    “说好留活口呢?或能从他们口中审讯出点事。”

    任弘有些无奈,然后发现,不是“他”,而是“她”。

    这三具尸体,清一色的是女人,没有胡须和喉结。

    虽然她们都十分羸瘦,脸被太阳晒得脱皮,长期恶劣生活让牙齿参差不齐,但仍能看出容貌是高鼻深目,有一具即便死了,还睁大她青绿色的眼珠,呆呆望着太阳。

    头发则是粟色或红褐色,这相貌与任弘见过的汉人、羌人、匈奴人截然不同……

    嘶,还真是红头发的女野人?任弘有些呆愣,眉毛皱成了字。

    “是乌孙人。”

    奚充国凑过来一看,笃定道:“我随傅公行走西域诸国,葱岭以东诸邦,唯独乌孙人形貌最异,青眼、赤须,状类弥猴,我在大宛遇到的乌孙女子,和她们长得差不多。”

    韩敢当有些不解:“但我听说,乌孙国远在西域西北,此为西域东南近汉塞之处,隔着几千里啊,她们一群女子,如何跑到这来了……”

    奚充国却不觉得奇怪:“乌孙人原本就在敦煌祁连间放牧,一百年前,被大月氏所败,杀其王,乌孙遂投靠匈奴冒顿单于。后来又助匈奴反击大月氏,被单于遣到西边追击月氏王,遂留于天山以西赤谷城一带不归。”

    “我听傅公说过,博望侯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便是想要联合乌孙一同与匈奴为敌,他甚至邀请乌孙昆弥,带着部众回到敦煌祁连之间,为汉属邦。”

    但乌孙西迁数十年,早就靠着接受大批月氏人、塞人,在水草丰饶的伊犁河谷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行国,人口数十万,控弦号称十万,于西域最是大国,哪里肯千里迢迢回敦煌?

    但既然乌孙已同匈奴翻脸,与汉朝结交又何乐不为呢。

    这之后,才有了乌孙派使节随张骞入汉,惊叹于汉朝的广袤强大,乌孙昆弥以一千匹好马为聘礼,请汉武帝先后嫁细君、解忧两位公主与之和亲之事……

    “部族被击破迁徙,总有四散流落的,比如月氏,除了西迁的大月氏,还有小月氏留在河西,与羌人杂居。”

    虽然年代久远,但奚充国推断,这些藏在大漠垄城里的女野人,或是百年前乌孙为月氏击破后,流散在沙漠里的遗族。

    一边说着,他们一边点着火把,钻入那土丘下的地穴里,这里有人工凿的阶梯,岩壁上挂着装饰用的人畜头骨,甚至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这下边,竟然是从未有人发现过的一口泉眼,且是淡水!

    有水的地方便能生存,这下就明白那些野人以何为生了,此地容易躲藏,却又是使团、商贾东来西往必经之处。这群乌孙遗民就靠捕猎、偷盗马匹,甚至捕捉失散行人为食,一代代人在此生存。

    或许是困于戈壁难以离开,或许是畏惧遭到敌对部落屠杀,更可能是早已忘了祖先的事,只知道在这里,出于本能的生存。他们敌视的目光看向每一波路过的人,最终成了沙漠食人族……

    这地穴里不少剩下的人肉、人骨甚至是尸骸,隐隐有恶臭弥漫,都让人触目惊心。

    “极端环境让人变成鬼,变成兽。”

    如此念着,任弘不由担心起卢九舌来,这群乌孙女野人可是荤素不忌啊,卢九舌恐怕凶多吉少了。

    “可能只剩下一个头了。”

    赵汉儿在地上发现了一些血迹,叹了口气。

    韩敢当也抹了眼泪:“我这一路总嫌卢九舌嗦,现在他若还活着就好了。”

    不过等走到这地穴底部时,众人却赫然发现,一个赤条条的人被绑在地上,嘴里塞着一团毡毛,浑身伤痕,满脸的生无可恋,下体那活也蔫蔫的。

    听到动静,他努力仰起头来,不由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呼救。

    这正是卢九舌,等任弘他们将其手上的绳索割开,裘衣披到他身上后,卢九舌才声泪俱下地哭诉道:

    “二三子啊……”

    “我被人,奸污了!”

    ……

    “老卢,吾等出了敦煌城后,便不知女色之味,你倒好,能被三个野胡女一同垂青,真是让老孙我羡慕啊。”

    等卢九舌被救回营地,知道事情缘由后,每个人都拿他开起了玩笑,尤其是孙十万,差点没笑死。

    “羡慕?换你试试?她们大概生下来就没沐浴过,那嘴里的味道更是……”

    卢九舌却气得不行,几欲作呕,他是个讲究人,拉矢都要离人远一点,昨夜的摧残真是够呛。

    被乌孙女野人借种,成了卢九舌此生难忘的经历。

    但雅丹魔鬼城的惊险遭遇,只是使节团西行途中,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之一,不过也将这么长时间来,为何一直有使团商队在此失踪人、马的事搞清楚了。

    任弘不知道那些食人族为何全是女人,却没有男丁,是生下男孩就将其杀害了?还是长大就赶走了?又是为何?

    反正极端环境里诞生极端习俗很正常,深究是不可能了。

    任弘不知道这魔鬼城里,还有没有类似的乌孙遗族,也不打算一一找出来,对这里而言,他们只是过客。

    救回卢九舌,听完前因后果后,傅介子让众人立刻拔营,使团已经耽搁了一上午,必须立刻出发。

    “三垄沙今日是翻不过去了,只能等明天。”

    到次日清晨,站在三垄沙下,任弘才明白,为何那些负责赶牲畜和驾车的车父,每次提到这地方就头疼。

    只见三道高达两百米的巨大沙山,横亘在前路上,坡度一道比一道陡峭,骆驼马匹和人勉强能爬上去,车子咋办?

    绕过去很麻烦,这三垄沙是一条细长的流沙带,南北长达一百公里,北接雄伟的库鲁克塔格山,南方则是一望无垠的库木塔格大沙漠。

    但直接翻过去的话,只需要跨越三座沙山。

    “所有车乘,都要在此放弃。”

    傅介子往来数次,早有经验,让众人将车上的东西搬到十峰骆驼身上,这几天他们已经消耗了部分食物、水,但骆驼们载着重物,仍有些吃力。

    然后便是持续一整日的爬山、下山……

    上沙山是艰难的,一脚踩下去,沙子能没到小腿,遇到起风,沙如游蛇,在风口中行走,细沙会沿足盘旋到膝盖处,高帮皮鞋也不管用。

    下山就简单多了,尤其是不需要照料牲口的众人,找块木板,坐在上面往下一滑就行……

    跟后世沙漠里玩滑沙很像,任弘前世玩过类似的项目,竟十分娴熟,让使团老人们有些惊讶。

    倒是会稽人郑吉滑的时候,摔了个狗吃屎,幸好沙子足够厚,如同软垫,从十多米处滚下去也不疼。

    但也让使团老人们笑了许久,点评新人在三垄沙翻滚的姿势,是他们旅途中难得的乐趣。

    一贯喜欢冒险的傅介子倒是死活不划,只紧紧抱着旌节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卢九舌低声告诉任弘,傅公上次来时,也栽过跟头……

    等上到中间那道最高的沙垄时,任弘在此眺望,能看到北方数百里外,山体呈灰黑的库鲁克塔格雄伟身影,南方则是库木塔格沙漠绵延起伏,满是金色的沙丘。

    虽然费时费力,但三垄沙还是有惊无险地翻过去了。

    等驼队走着之字形走下第三座沙垄后,前方在大沙漠和戈壁台地之间,一道狭长的谷地呈现在眼前,与两边的荒芜死寂不同,谷地竟长满了刚冒芽的草和灌木。

    这就是阿奇克谷地,千年前,疏勒河就是从这一路向西汇入罗布泊的,如今被三垄沙所阻,河床已干涸,但地下水仍艰难地向西渗透,留下了一条绿色的峡谷……

    在这峡谷的入口,有清泉和胡杨林,以及一座被废弃多年的高大烽燧,孤独屹立这是多年前汉朝设立的亭障。

    “居庐仓到了。”

    先下来的奚充国唤上任弘:“翻过三垄沙后,使团、商队都要在此休憩,吾等先去瞧瞧,若有其他人在里边,要先将其逐走。”

    去烽燧的路上,奚充国还提及:“此处葬了数十名西征大宛时物故的将士,所以傅公每次路过,都要祭奠一番。”

    任弘颔首,当年李广利两次征伐大宛,死者数万,相望于道,大多就地掩埋,悬泉置也有类似的坟冢。

    但当他们快抵达烽燧时,奚充国眼尖,骂了一声后,加速打马过去。

    等任弘也跟过去时,却只见烽燧外的坟地竟一片狼藉,汉军骨骸都被翻了出来,墓碑也东倒西歪,乱糟糟的惨不忍睹!

    奚充国看向左右,发出了一声怒骂:

    “是哪家小婢养的杂胡奸商,敢将我大汉将士的坟冢盗了!?”

    ……

    ps:第三章在11点30。

第60章 何处埋忠骨?

    因为西域干燥,有的尸骸腐烂得只剩下骨头,但有的尸骸,却成了干尸。

    任弘他们将这些尸骸一具具扛回坟墓里,头的方向永远向着东方,向着家的位置,而后将土重新掩上,墓碑再度扶正,他也默默读着上面的字:

    “应募士长陵仁里大夫孙尚之墓”。

    “南阳郡涅阳石里宋钧之墓”。

    “霸陵西新里田由之墓”。

    都是物故于道的普通吏士,身上好的衣物被盗墓者扒走,随身入葬的私人剑、甲也不例外,最多给他们留下一两块木牍。

    其中一封还是那位“大夫孙尚”其家人给他写的信,言语朴实,情感却很真挚,孙尚一直珍藏到死。

    任弘不由叹息,这封信,若放在两千年后,会被考古学家热泪盈眶捧在手里,小心翼翼送入博物馆中珍藏,让世人知道孙尚这个人,还有他的故事。

    眼下却被盗墓贼随意扔在一旁,上面还留了个脚印……

    倒是吏士们入葬时携带的五铢钱,被搜刮一空,但也有不小心遗落的,任弘便在墓穴边上捡到一枚,这就是坟墓被盗的原因。

    这年头还没有千里迢迢来大漠倒斗找什么精绝古城的摸金校尉,盗掘墓穴的嫌疑人很容易确定:

    “会路过此地的,除了使团便是胡商、匈奴使,匈奴人对汉钱可没兴趣,定是胡商所为!”

    并不是所有西域胡商都是本分人,里面混杂了不少投机取巧者,甚至会做冒充使节诈取汉物的事,贪图坟墓里可能埋藏的钱帛,做下盗掘之事也不意外。

    奚充国一向以冷静的一面示人,此刻却变得极其愤怒,嚷嚷着向傅介子请命,让他去追上贼人!

    傅介子方才也一言不发,跟任弘他们一起重新安葬汉军吏士,轻轻拂去每一个墓牌上的泥土,甚至拿出自己的一件衣裳,裹在一个被剥去衣甲的汉卒尸骸身上,或许这里面,也有他曾经的袍泽?

    但面对奚充国的狂躁,傅介子却将他骂醒了:

    “这些坟冢被掘开多时,尸骸上盖了厚厚沙土,那些胡商早已离开许久,如何找?你是知道他们四月前往敦煌了?还是三月前去往龟兹了?吾等盲目去追,还去不去楼兰了?”

    奚充国语塞,生着闷气,用自己的刀挥砍烽燧边上的一株骆驼刺,一下比一下用力。

    任弘想去劝,傅介子拦住了他:“奚充国之父,也是征大宛的老卒,与我同曲,战死葬在了贰师城下。”

    “奚充国上次随我去大宛,便想将他父亲骸骨带回家,但吾等去到贰师城,才发觉坟冢早已没了踪迹,贰师城主说是匈奴人所掘……”

    所以他才如此失态?大概是想到再也无法找到亡父尸骨,物伤其类了吧。

    任弘了然,对傅介子道:“傅公,下吏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能找到盗取这些钱帛的胡商!”

    傅介子扬起眉毛:“哦?你说说看。”

    任弘却将卢九舌叫了过来:“老卢,你曾夸口说,孝武皇帝时铸造的钱,和今上继位后铸造的钱,你都不用看,摸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年份所铸,是真是假?”

    “什么叫夸口,当然是真的!”别的卢九舌不敢吹,但他一贯爱钱,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数多了,对不同种类的钱式样自然烂熟于心。

    “那你看看,这钱是什么年份的?”

    任弘拿出在墓地旁捡到的那枚五铢钱递给卢九舌。

    卢九舌摸了摸,看了看,笃定道:“定是孝武时的三官五铢!且是二三十年前,太初、天汉年间的形制。”

    汉武帝时对币制折腾了太多回,直到第六次改革时,才彻底定下了汉朝的官方货币:上林三官五铢。

    任弘问卢九舌:“和现在的五铢有何区别?”

    虽然现在的钱币也是上林三官专铸,五铢钱上也只有两字“五铢”而无年号。但比起三十年前,范式、文字、书法结构都有变化,普通人也能看出区别。

    卢九舌掏出自己挣了韩敢当的那一百钱出来,举例道:“其实在孝武延和三年后所铸的五铢钱,大小虽与太初、天汉时的五铢相同,重量却要更轻些,成色上更偏深红。“

    “傅公请看,钱文‘五’字两边交笔已变弯曲,‘铢’字也有变化,且钱币外郭较太初时的五铢略低。”

    那是汉朝极盛之时,所以太初、天汉的五铢钱分量最重,铸造工艺最好,一般人即便拥有,也舍不得花。

    就跟后世rmb经常推陈出新一样,五铢钱也是有淘汰的,太初、天汉年间的五铢,现在很多都回炉重铸,不常见到了。

    任弘拱手道:“既然可以甄别,那如若一个胡商,手持太初年间的五铢钱在敦煌交易,就得好好查一查了!”

    傅介子颔首:“这主意不错,但只能等吾等回到敦煌后才能请敦煌太守下令,若是那些盗墓胡商在此之前就将钱花出去,恐怕追之不及啊。”

    “所以,这法子还是治标不能治本!”

    傅介子站起身来,让任弘将奚充国唤了过来:“吾等就算不能将大漠里盗掘的胡商一一抓获,但我却能确保这种事,往后不会出现!”

    奚充国这才精神起来:“如何才能做到?”

    傅介子露出了笑:“很简单,只要吾等此番使命能够成功,大汉的吏士,便能重返西域!”

    在楼兰进行斩首行动,以帝国付出最小的代价,和对楼兰人最少的伤害更换酋首,扶持一个亲汉的楼兰王。

    在这之后,汉朝便能派官吏兵卒入驻楼兰,而从敦煌前往楼兰的一路亭障,也将陆续恢复。

    傅介子目光扫视知悉这次楼兰之行使命的几人:

    “汝等没见到过,太初天汉年间,亭障西出玉门,穿过三垄沙,穿过这片谷地,穿过白龙堆,直至盐泽(罗布泊),那十多年间,商贾穿行,使团往来,是何等的繁盛!”

    任弘从一路来被放弃的驿站、亭障,其实是有感触的,小国林立,各种势力争来夺取的丝路是不安全的,只有汉朝彻底一统西域,才能给她带来长期的和平。

    可现在,在帝国放弃西域十一年后,在匈奴和盗寇滋扰下,丝路正常商贸几乎断绝,甚至连那些为了汉武帝的面子,也为了帝国统一西域,而葬身绝域的汉军士卒忠骨,都不保周全了!

    “这便是不管沿途多么险阻,吾等都必须回到西域的原因之一。”

    傅介子道:“重新竖立起大汉的威名,让汉旗重新在各个亭障飘荡,想要为昔日死在塞外的士卒们守骨,靠的可不是贤良文学嘴里的仁义道德,而得是实打实的甲兵劲弩!”

    而到了次日清晨,众人即将启程继续西行时,傅介子带着众人,走到重新收敛好的数十座墓碑前,留下一些饭食祭祀,又倒了一整壶米酒浇在地上,看得好酒的孙十万都有些心疼。

    “诸君,尚飨!”

    而后傅介子便朝墓牌长拜叩首:“许多年前,傅介子西征归来,路过许多和居庐仓类似的亭障,不得不将袍泽尸骨埋在那儿,我便曾发过誓。”

    “我难以将所有人,几万人的尸骸全部运回故土,所以,为了不让他们没了血食,为了不让他们受胡人肆意欺凌侮辱,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傅介子对地下的忠魂们如是说,也对自己和麾下所有汉家儿郎如是说:

    “定要让所有袍泽埋骨的地方,不论是楼兰还是轮台,亦或是葱岭以西的大宛,都必须成为汉土,让他们,能够躺在大汉境内!”

    ……

    在阿奇克谷地里行进的日子,是任弘一路走来最舒服的。

    疏勒河虽然在地表上消失了,但仍悄然潜藏在地下,陪伴使节团前进,滋润狭长的谷地。

    只要有水,各种生命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黄羊在这里出没,老鹰在上空盘旋,还能发现野骆驼的踪迹。芦花丛生的洼地里,有甘甜的泉水在往外冒,使节团不必再为水发愁了……

    这儿除了胡杨林和骆驼刺外,甚至还有茂密的沙生冰草,这是上好的牧草,萝卜很是爱吃。

    这几天里,甚至不用喂牲口们太多豆子,它们也少放了很多屁,去熏走在后头的吏士。

    但让任弘没想到的是,就在这看似安逸舒服的谷地里,却暗藏着危险,在离开玉门关的第十天,使节团中,出现了自出发后的……

    第一位死难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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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武司》神武十年冬,有飞剑破空而来,斩丞相辛圭于皇城外。帝震怒,下诏重建镇武司。

    镇武司掌镇武扳指,使神通“引梦追魂术”,专管神通犯罪之事,镇压神通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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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