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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第一个死者

    使节团里最先出事的人,是郑吉。

    众人在一处名为“五棵树”的地方歇脚,郑吉刚脱了衣裳,准备就着这儿涌出的泉水,擦洗下臭烘烘的身子时,却赫然发现自己手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多了一颗“黑痣”!

    再仔细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痣啊,分明是一只正钻进他皮肤里大口吸血的小虫!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有一丝疼痛,

    郑吉正打算将其揪走,但手却被任弘给握住了。

    “这小虫可不能乱拔!”

    任弘让郑吉坐下,万万不能碰那小虫。

    “这是羊冰草虫,敦煌郡也常见到,能咬得人全身都是红包,傅公让汝等过草地时扎紧绔腿,便是怕这小虫无孔不入。”

    任弘早先就被悬泉置旁的冰草虫叮过,所以知道,这种小小蜱虫咬人专找嫩的地方下口,什么腋下、大腿根。

    叮咬时会把头和螯肢钻进皮肤里,起先不痛不痒,直到它吸饱了血,胀大好几倍后,才能发现皮肉上多了一颗“大痣”。

    郑吉是会稽人,如何对付水蛭他有经验,但草原蜱虫却是第一次见,经验告诉他,最好是听本地人安排。

    “若是惊吓到了,它会乱扭钻得更深,而若贸然拔出,头、螯留在皮肉里,也麻烦不小。”

    这种小虫浑身带着细菌,一旦肢体留在皮肉里导致感染,会让人高烧不退。

    “那怎么办?等它吸饱了自己走?”郑吉怎么感觉这虫子是要住自己身上了。

    “莫慌,我有办法。”

    任弘唤了赵汉儿:“归汉,在我行囊里取一盒多子奁(lián)过来!”

    赵汉儿将东西取来后,郑吉才发现,这竟是汉地贵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

    一个木制的圆盒,外表漆以黑褐色,绘红白色云气纹,揭开之后,里面还有六个凹槽,放置圆、方形状小盒,分别装着胭脂、粉黛、丝绵粉扑、铜镜、梳篦、镊子。

    不就是后世化妆盒么!

    其实只是敦煌郡流行的普通样式,比不了马王堆出土过的花里胡哨的九子奁,但用来糊弄西域胡人,也足够了。

    使节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众人若有私马,都可以带些小东西去西域卖。

    任弘想了想后,就在敦煌城买了十盒妆奁,一盒五百钱,真贵,够买两头大肥羊了……

    他想着抵达楼兰后,忽悠忽悠那些爱美的楼兰贵妇,不说翻十倍五倍,三倍总是能卖出去的。

    毕竟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女子在妆容上的投入都是不惜血本的。

    眼下任弘找了梳妆盒来,当然不是要将郑吉打扮成女装大佬。

    而是取了里面的竹镊子,让郑吉高高抬起手,以竹镊牢牢夹住蜱虫的头部的位置,直直地拉出!

    任弘将它放到石头上笑道:“子骞,来瞧瞧,这就和你血肉相融的小东西,还在动呢!”

    郑吉却满脸嫌恶,将其一脚踩死,只留下一滩血……

    使节团里,不留神被冰草虫咬到了的人还有不少,有的过来找任弘借竹镊,有的却浑然没放心上,私自拔了。

    于是到了次日,便有三人高烧不起都是新加入使节团的吏士,籍贯或是长安,或是关东,“水土不服”在他们身上最为明显。

    哪怕任弘帮他们动了镊子,取出了冰草虫断在皮肉里的肢体,但高烧还是没退。傅介子等人在西域行走多年,也有些治烧的土偏方,但只对两人有效,剩下名为“赵竟”的吏士仍久病不起。

    不同的人被冰草虫咬过后,病症差别极大,另外两个人渐渐好了,赵竟却越来越虚弱,已到了不能行走的程度,但使节团是不可能停下的,只能将其绑在骆驼上前进。

    使团虽然带了一些药,傅介子也安排了专门的人照看病人,但在尽完人事后,只能看天命了……

    到离开玉门的第十天,那个名叫赵竟,来自长安霸陵的精壮汉子,永远停止了呼吸。

    在一座被遗弃的烽燧旁高举锄头,为赵竟刨坟冢时,郑吉和任弘说起,早先在篝火边闲聊时,赵竟曾设想,他会死在与匈奴人的搏杀中。

    “中数箭后,与胡虏同归于尽……他是这么想的。”

    郑吉停下了手里的活,叹息道:“却终究没想到,最终致死的,竟是路边草上不起眼的小虫豸。”

    如此想着,郑吉便不寒而栗,亏得任弘喊住了他,不然拔虫一时爽,自己一个会稽人,水土不服恐怕来得更加剧烈。

    任弘则只是默默刨坑,对这件事,他只感到了无力,这年头没有抗生素,放眼四周,连青蒿都找不到一棵,能咋办?

    好在,所有葬身域外的人,傅介子都承诺,他们的家人,都将得到朝廷一份高达十万的葬钱。

    将赵竟埋葬后,使节团的众人顾不得伤心太久,继续踏上征程。

    而阿奇克谷地,终于也走到了尽头,拦在前方的,除了任弘已经熟悉的沙漠和戈壁外,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大风。

    七、八级的大风,在罗布泊以东的沙漠里,每年要刮八十多天,离开谷地后,使节团可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夜晚,大风经常光顾毡帐,先是沙粒敲打,接着就彻底来个大揭盖,若非他们使劲拽着,毡帐都能吹飞了。

    众人还睡啥觉啊,干脆撤了帐篷,抱着牲畜熬过了这一晚,代价就是次日浑身瘙痒,不知又有多少马虱骡蚤在吸他们的血,万幸这次没有人再生病倒下。

    半夜过后,风势减弱,天空却飘起雪花来,次日走到一半,雪虽然停了,风又起了。

    一时间天昏地暗,任弘得用双脚死死地踩住地面,旁边的人还得搂住他的腰,帮助稳住身体,方能在风口中前行。

    等沙暴过后,每个人除了眼睛、鼻孔和嘴外,满脸都是灰沙,个个都跟刚刨出来的兵马俑似的。

    虽然带了很多水,但水在沙漠里比金子还贵,哪里舍得用来洗脸啊,仍是用沙子清洗,和身体上的污垢日益积累一样,吏士们的脚步渐渐沉重,不复刚出发时的轻快。

    黄沙断碛千回转,西向流沙道路长,这日子和道路一样,看不到头。任弘也不复出玉门前的天真,开凿西域,当真是件凶险而艰辛的事。

    但傅介子却告诉任弘,跟接下来要过的白龙堆比起来,这半个月里经历的“凶险”,算个屁啊……

    在离开玉门关的第十五天,翻过一座沙梁再转向西后,任弘突然看到了极其壮观的景象:

    他看到,无数条“白龙”在晨光的照耀下,正在沙海中跃跃游动!

    ……

    登上一条“白龙”的脊背,任弘才看清了这里的地貌。

    土丘蜿蜒如龙形,或长数百米,或长几公里,一道接一道,一直排列到肉眼看不到的尽头。有的龙首高昂,有的伏卧于道上,似乎想挡住不速之客,有的头部微抬,随时准备腾飞而起。

    再看近处脚下,满是白膏泥的土丘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盐碱土层,如同鳞片。

    这其实也是雅丹地貌,但却比三垄沙东边的雅丹魔鬼城,大了足足十倍!

    曾几时何,白龙堆也曾是罗布泊大湖的一部分,但在疏勒河不再流入,少了一半的水源,罗布泊东半部渐渐干涸,留下了这方圆上千公里的白龙堆,狂风袭来,一起塑造了这片不毛之地。

    它是罗布泊东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去楼兰的必经之路,任弘走进白龙堆后,发现脚下的碱层又白又厚,犹如岩石一般,坚硬无比,不留一点足迹。孙十万说,先前几次,驼队经过这里,竟四蹄皆流血。

    要穿过这一道天险确实十分困难,无怪乎使节团里老人们,一提到白龙堆就心惊胆战,将其视为危途。

    “再忍一忍,这是此行最后一道坎了,过了龙堆,便算进入楼兰境内!”是日扎营休息时,傅介子特地给众人发了酒,给他们打气,在老傅满口荣誉富贵的鼓动下,众人复又打起精神来。

    然而到了次日,就在使节团进入白龙堆前,第二个死者出现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62章 前赴后继

    白龙堆的盐碱地硬如顽石,哪怕是骆驼行走,几天下来也会四蹄流血,不少牲畜因此丧生在白龙堆内。

    所以为了避免行畜走盐岩路时伤到蹄子,要用柔软的熟皮革将它们的四蹄包裹起来。

    萝卜倒是很乖,任由任弘摆布。

    但那名为“叶听风”的车父,在给一匹公马裹皮革时,那马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一抬后腿,蹄子不偏不倚踹在叶听风脑门上!

    一声闷响后,这车父摔到地面上,当场就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就在眨眼前,叶听风还在同旁边的郑吉有说有笑,聊着养马的窍门。

    眨眼之后,便只剩下一具死尸。

    在古代,在沙漠里,死亡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你的伙伴们,可能死于小虫的撕咬,也可能死于自己亲手照料多年的马匹蹄子底下。

    你要习惯。

    你必须习惯!

    但分明大家做的都是重如泰山的事,为何死时偏偏如此轻如鸿毛呢?

    任弘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但傅介子他们,似乎已对此习以为常,眼看豆子已经不多,顺便将那匹不听话的公马杀了,留下马头祭祀叶听风在白龙堆前孤零零的坟冢,马肉则被大家烤制瓜分。

    韩敢当和孙十万恶狠狠地嚼着烤马肉,仿佛这是在为叶听风报仇,奚充国则告诉任弘:

    “这是最后一顿热食了,等进了白龙堆,就别再想找到一根木柴!”

    诚如其言,白龙堆是真正的不毛之地,这里不仅上无飞鸟,连生命力最顽强的红柳和骆驼刺也消失了。接下来长达五天的时间里,任弘再没能看到一棵活着的植物。

    只有偶尔出现胡杨木枯死的枝干,诉说着这儿千年前或许还有些生机……

    到了白龙堆中心地带时,连枯死的胡杨木都没了,缺柴还只是小事,毕竟使节团靠吃馕和携带的水,也能撑五六天,就连号称永不吃馕的孙十万,也能端着木碗以水泡着慢慢咀嚼。

    任弘甚至还能在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岩石上,用小刀切着从敦煌带来的腊肠,一片片铺上去炙烤,一时间香气扑鼻,连孙十万也嗅着香味过来,馋得直流口水。

    一人一片分食后,看上去似黑暗料理的腊肠,被使节团所有人评价成了美食。

    但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啊,一如焦香的腊肠一般,忍受白龙碱堆的炽烤。即便头戴毡笠,也常有人中暑晕厥,这时候一碗蒜水,便是最好的解暑良方。

    而到了夜晚,马匹和骆驼风干的粪便成了使节团烧火取暖的唯一燃料,籍此帮他们熬过寒风似刀的长夜。

    但最大的考验,还是方向。

    长达120公里的盐板路幅员辽阔,四周景致基本相同,只有沿着一条条起伏的“白龙脊骨”曲折向前,走着走着还容易偏倚,行进过程中,两匹骆驼受惊跑了,使节团甚至不敢去追。

    说起来,任弘在敦煌河仓城时花钱找过磁铁,试制过简陋的指南针。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毕竟文科生啊,终究只能凭记忆瞎鼓捣,没法照着百度百科一板一眼做,做出来的东西错漏百出,压根没法用啊。

    还是看着天上太阳星辰确定方向更靠谱些,在白龙堆,要遇上一个多云的天气可不容易。

    但也不能认准西方闷头走,这白龙堆大多数路面坚硬无比,但有的鳞片地下面却是危险的流沙,使节团一匹马和一头骡子便陷了进去,再也救不回来。

    这时候就得靠向导的经验了。

    这楼兰道,卢九舌行走过几次,他脑子里自有一张白龙堆的地图,并告诉任弘,其实看似空旷的白龙堆里,是有许多路标的,那就是……

    “尸骸遗骨!”

    ……

    在白龙堆里,时常能见到人工堆砌的小土丘,那是汉军将士的坟冢,傅介子每每路过,都整理衣冠,朝他们一作揖。

    如此一来,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数,竟多达数十!

    因为在李广利两次征伐大宛的远征中,让汉军损失最大的不是郁成之战,也不是轮台之战,而是回程时,这该死的白龙堆!

    在白色的世界里,缺粮缺水,加上官吏只顾自己发财,不爱惜士卒,几乎每一里,都有数人倒毙。

    于是汉军一边走,一边留下许多坟冢,统一向着东方,如今竟成了后人西行最明显的路标……

    除了汉军坟冢外,沿途也时常能见到西域胡商或游牧民的尸体,有的成了白骨,有的变成干尸,无力地靠在土梁上,或屈身以头抢地,这是死前疯狂地想从地里挖出水来。

    牲畜尸骸就更多了,有与主人走散的马匹尸骨横亘碱滩,也有误入白龙堆后,在枯萎的水洼旁成群倒毙的野骆驼,全都默默无息地淹没在白龙堆的风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脚步里也带上了一丝沉重和悲壮,最初开拓这条路时,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汉朝宁可派他们这支小部队来楼兰冒险,搞什么斩首行动,也不肯再发大军来袭。

    代价太大了,军队后勤补给很重,一路跋涉下来,十死二三都是最乐观的估计。

    在白龙堆里行进五天后,使节团带的水即将告罄,再没法像最初时那般痛快畅饮了。

    傅介子给每个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壶里,只舍得一点点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后,吏士们早已疲倦不堪,骑在马背驼背上艰难行进。

    连任弘都有些发晕了,他在萝卜背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间,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两个影子在跋涉:

    一个胡人背着角弓,正搀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使,那汉使还手持旌节,始终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紧赶慢赶,总是无法超越他们。

    用水往脸上一泼,任弘再睁眼,那两人没了踪迹,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接下来一段时间,类似的幻觉接踵而至。

    任弘听到身后有马蹄哒哒响起,一转身,与使节团平行的方位置,有三十六骑飞奔而过,朝楼兰的方向飞奔而去,个个意气风发,领头的关西大汉与任弘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鼓励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驼队侧面,只有白茫茫的盐碱地。

    有时候,则是身侧出现了两个和尚的幻影。

    一个光着头,戴着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却坚定。

    一个则头戴法冠,身骑白龙马,带着满载的经文,正在回长安的路上,甚至还有孙猴子猪八戒沙和尚在左右护卫。

    还是幻象,佛教尚未传到西域东部,这年头的楼兰道上,绝无浮屠。

    更诡异的是,任弘最后竟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现代人,他孤独地行走在这片荒漠里,步履蹒跚,一片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在其身后飘落。

    任弘下意识打马过去想帮那人一把,却只摸到了空气,依然是幻觉。

    可任弘却清醒了过来,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后世所知的故事,曾经在白龙堆跋涉的英杰们。

    张骞、班超、法显、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无尽雪山,挡住了中国人往外走的道路,这是苍天在华夏周边放置的天险高墙,像极了地球onlie管理员,对这个bug国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国人,都试图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后继。

    任弘并不孤独,他有上下两千年里,无数先驱者后来者为伴,哪怕是死去的汉军士卒,也在用尸骸和坟冢为他们指明前路。

    “任弘,你跑到边上作甚?晒晕了?”傅介子的呵斥传来,任弘立刻打马回到队伍中。

    他还有三十余名生死与共的袍泽,相互扶持着,势要横渡这白龙天险!

    到后来,萝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马牵着它,艰难地走着。

    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日头开始西偏。

    在任弘和赵汉儿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龙似的土梁时,赫然看到,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摇了摇头:“我又看到蜃楼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赵汉儿嘴皮龟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还闻到水的味道。”

    “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节为杖,也爬上了来,站到他们中间,笑道:

    “诸君,吾等走出了白龙堆。”

    “前面,便是蒲昌海,便是楼兰!”

    ……

    蒲昌海,罗布淖尔,这个中国第二大的内陆湖,汉代时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养了楼兰国。

    湛蓝的湖泊一望无际,无边的水向两侧延伸,根本看不到头。水边是大片的芦苇和茂密森林,无数白色水鸟在其上空盘旋,鱼儿跃出水面,生机盎然,与身后一片死寂的白龙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干水壶的韩敢当哇哇大叫着,一马当前,最先冲到水边,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苦着脸吐掉了,骂道:“真咸,真苦!”

    使节团的老人们哈哈大笑,奚充国嘲笑韩敢当道:“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咸的,越喝越渴。”

    “那怎么办?”韩敢当苦着脸。

    “随我来,芦苇荡里有口淡水泉眼,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卢九舌让任弘和孙十万随他去寻找淡水,等他们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从里后,赵汉儿却走到水边,蹲下身子,皱眉看着地上的一片足迹。

    除却凌乱的水禽脚印外,这儿竟还有一排深深的兽爪印记,赵汉儿将脚踩进去,竟连一半都填不满!

    “怎么又有兽爪?”郑吉过来瞧见,嘟囔道:“不会又有人像垄城里一样,假装山魈作祟罢?”

    赵汉儿却满脸严肃:“这不是伪造,而是真的猛兽足迹,个头还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兽,他却踌躇半天没说出来,因为在敦煌时,赵汉儿压根没见过这种动物。

    倒是任弘他们寻找那口传说中的淡水泉眼,却听到了一阵响动,噼里啪啦,有重物踩到芦苇杆上。

    任弘转过身去,正好从芦苇从中,钻出一头体型巨大的斑斓猛兽,一双吊睛眼和任弘碰了个正着!

    寒意自脚底往上传,任弘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最后时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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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罗布泊之春

    与老虎相遇的短短几秒,是任弘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在芦苇丛中能够很好隐藏身形的黑黄斑纹,还沾着些水的硕大虎头,矫健的体型,如同钢鞭一般的尾巴,加上锋利的爪子,一双吊睛眼瞪得人头皮发麻。

    跟这头大猫离得太近了,任弘甚至能闻到这畜生身上的臭气,想必它也一样。

    任弘背后弩还没上弦,腰间的刀也来不及拔出,恐怕就要被这老虎一下扑倒,咬碎喉咙……

    幸好这猛兽嘴里早已叼着一只倒霉的水禽,它瞅了瞅如临大敌的任弘、卢九舌、孙十万三人一眼,判断了一下再度捕猎的难度后,便甩着尾巴,走入深深的芦苇荡里,没了踪迹。

    老虎走后,任弘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缓缓后退,然后大步跑出芦苇丛,全都满头冷汗。

    回想起方才老虎,体型和印度虎差不多,身上毛的长度则介于短毛的华南虎与长毛的东北虎之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新疆虎……

    这一亚种在20世纪便灭绝了,可在公元前,它们仍占据着西域大部分地区的食物链顶层,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任弘是刚从无人区里出来,忘了这茬,否则也不会贸然往芦苇丛里钻啊,便忍不住骂起卢九舌:

    “汝等过去没遇到过?为何不提醒。”

    卢九舌也吓得够呛:“上次只在楼兰人的村落里买了两张虎皮,却没见到,听楼兰人说是林子里多些,谁知竟跑到湖边来了……”

    说话间,草丛又动了起来,三人连忙拔刀的拔刀,端弩的端弩,如临大敌。

    可最后冲出来的,却是一只和他们一样,也是被老虎吓出来的小野猪……

    来到罗布泊的第一天,使节团便吃上了烤野乳猪。

    ……

    吃饱肉后继续上路,早春的罗布泊,热闹非凡,和一片死寂的白龙堆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接下来沿着罗布泊东岸向北行进的两天里,任弘可算见识了这里的物种丰富:湖边苇柳交生,除了老虎、野豕外,鹿、兔、水獭、狐狸、狼、野兔等应有尽有。

    而最多的,还当属候鸟……

    尽管罗布泊中央还有些薄薄的冰未化尽,但心急的候鸟们早已抵达。

    灰雁排成一长串,在上空忽上忽下地飞行。白鹭慢悠悠地扇动翅膀,大摇大摆地在浅水里走过,其洁白的羽毛十分醒目。甚至能听到在近处水面上几只黑天鹅拍打翅膀发出的噗嗤声。

    岸上也很多:湖边盐碱滩上出现一小群百灵鸟,跳来跳去,啄木鸟在红柳从中啄木咚咚有声,芦苇丛中,时常听到杂色山雀那别具一格的鸣叫声,斑鸠和麻雀在筑巢嬉戏。有时,他们不小心踩进草丛里,吓得色彩鲜艳的野鸡尖叫着腾空而起。

    赤麻野鸭就更多了,成千上万,铺满了大片湖面。

    这些鸟儿是从印度次大陆飞来的,它们通过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的空隙,经于阗往北飞。当鸟群进入塔里木盆地后,看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南面是连绵不断的雪山,那么在唯一的绿地罗布泊歇脚便是必然的。

    对吃尽了苦头的使节团来说,这简直是就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

    赵汉儿的弓和奚充国的弩,一路就没停下过,几乎每一次放矢,就意味着使节团的晚饭多了一只野味。

    除了履行职责,为使节团炮制美食外,任弘也乘机好好练了练射活靶的能力,不拿下”水鸟杀手“的称号誓不罢休。

    这一日,当他站在湖边瞄着远处一只黑天鹅时,视野里却出现了一艘狭长的木船,桨叶拍打湖面的声响惊走了任弘的猎物。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到人,任弘稍稍放下了弩,但仍保持警惕。

    却见那艘胡杨木船径直朝岸边驶来,能看到船舱里还在跳跃的活鱼,以及罗布麻搓成的渔网,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肤粟发,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呈褐色,满是惊喜地看着任弘。

    他扔了桨,用手抚摸下颔,做出像捋下巴胡须一般的动作,然后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弯腰,朝任弘点头致意。

    任弘知道,这是楼兰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节团遇到的第一个楼兰人,是附近村落的渔民,他名字的发音是“尤还”。

    尤还二十多岁年纪,会几句生涩蹩脚的汉话,与卢九舌竟认识,原来上次使节团出入罗布泊,曾经在尤还的村子歇过脚。

    跟着尤还的指引,使团沿着罗布泊北面向西行,远远望见,在一片湖心芦苇丛陆地上空冒出缕缕青烟,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没有人带领,哪怕瞅见了炊烟,错综复杂的芦苇荡和湖滨沼泽,也足以让闯入者绕昏头。

    等靠近后才发现,这个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不论屋顶还是墙壁,都是用芦苇扎成捆和泥修起来的,可想而知十分简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里那样的大风,怕是要整个屋子都掀飞了。

    在尤还的吆喝下,村落已经得知使节团的到来,所有人都钻出来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观察一番被后世猜测万千的楼兰人。

    楼兰人是典型的图兰人种,相当于白种与黄种人的混血,毕竟西域本就是一个人种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罗、匈奴、羌、汉,都在此融合。

    他们身材中等偏矮,皮肤偏白,额部低,鼻梁高眼窝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欢剃光头戴毡帽,只留长长的胡须,体格说不上魁梧,但臂力相当大,这可能和经常划船捕鱼有关。

    女子的五官确实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结合了西方人和东方人的优点,只可惜生活苦,年纪轻轻容貌已变了形。

    倒是没长大的小姑娘们都是美人胚子,头发从中间分成两部分,在后面编成许多小辫。一个个抱着母亲的腿,伸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使节团众人他们奇特的发式,还有从不离手的刀柄。

    这些楼兰人统统穿着罗布麻纺成的粗布,和野鸭皮缝在一起御寒。与离开沙漠后,换了一身光鲜袍服的吏士们相比,真是衣衫褴褛,还散发出强烈的鱼腥气。

    事实上,鱼就是这些楼兰人招待使节团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难尽。

    即便如此,这个村落的首领,那位满脸皱巴巴的老女巫,还是让各家都取些食物来,这家送来几条鱼,那家拎来一只水鸟,凑一起款待使节团。

    孙十万低声对任弘说起他们上次经过此地时发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时,有个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帐篷的铁撅子去做捕兽圈,被我当场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尴尬,那老女巫立刻唤来各户商议,你猜最后怎么着?”

    “如何?”任弘喝着有些腥咸的鱼汤问道。

    孙十万道:“全村每一户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觉得应该将少年处死。这可吓到吾等了,觉得不至于此,傅公提议从轻发落,于是那少年被罚用红柳枝抽打三十下,并赶出村外自己过活。”

    起码这次使节团回来,没有在村中见到那少年。

    任弘颔首,看来这个楼兰人的村落,是属于朴实的类型,与雅丹魔鬼城里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个叫“尤还”的渔夫对汉使抱有极大的热情,饭后还领着任弘去看村里最神圣的建筑,祖灵的居所: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圆屋,周边摆着十几对马鹿的角,内圈则是黑熊和牛的头骨,建筑顶上还竖着一些缠有牦牛尾巴的杆子这是仿照汉使的旌节做的,此外还有许多胡杨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

    佛教还没传播到西域东部,楼兰人仍保持着延续了数千年的萨满传统。

    虽然任弘在悬泉置和一个胡商学过点楼兰话,但这种吐火罗语方言毕竟和汉话是不同语系,他们说快时,只能听得懂大概:

    这是个专门在罗布泊边捕鱼狩猎的村落,养的牲畜很少,耕地也没有,得到西边数十里外,占据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向城主借耕。

    而村中之所以对使节团如此礼遇,除了汉使乃是楼兰王和各处城主的座上贵宾外,还因为每次使节团抵达,村里人都能换到一些汉地商品。

    男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米酒了,女人则对各种精美的奢侈品感兴趣:丝绸、布匹、漆器,还有梳妆打扮的小东西。

    虽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鱼干和猎物的皮毛,但还是眼巴巴地与使节团交换起来。

    老女巫甚至让人将收藏于建筑物里面的大马鹿角取来,让他们挑选最喜欢的两个,并慷慨相送。

    任弘对这个楼兰渔村的印象不错,作为他们善意招待回礼,任弘从自己带的东西里挑了挑,给老女巫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铜鉴。

    老女巫却指了指自己皱巴巴的脸和枯槁的头发,摇摇头,将其给了十多岁的小孙女。

    那模样还不错的楼兰女孩,便高兴地对着小铜鉴,用木篦梳起粟色的长发来,任弘肉眼可见,有几只虱子被篦落。

    得到汉地货物的楼兰人很开心,先是拿给其他人看炫耀一番,然后登上独木舟,找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将这些珍贵的礼物放入沙土中埋了……

    这就是他们藏宝贝的方式。

    倒是尤还在送出鱼干,想要也换个小铜鉴给他心上人被婉拒后,拿出了另一种东西:几枚五铢钱,塞给任弘。

    那钱一入手,任弘就觉得不太对,仔细看了看,又喊来卢九舌辨认后,二人确定无疑。

    “这是太初年间所铸三官五铢!八成就是居庐仓汉军坟冢中被盗掘的那些。”

    二人低声商量一番,开始让卢九舌询问尤还,这钱是哪来的?

    “半个月前,有一队康居商人从东方来,路过村子,与吾等换了些鱼干……”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去城里借地耕作时,听说还停留在伊循城,在那叫卖来自汉地的货物。”

    卢九舌眼睛顿时一亮,任弘也长出一口气,将一个铜鉴送给尤还。

    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立刻向傅介子禀报:

    “傅公,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贾,很可能就是坏我将士坟冢的盗墓贼!”

    傅介子听闻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抹嘴,招呼吏士们集合起来。

    “下一站,伊循城!”

    ……

    ps:本章参考俄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游记《走向罗布泊》。

    需要查的资料超出想象,下笔晚了,吃个饭先,第二章在11点30。

第64章 心向大汉

    到次日时,使节团已经绕过了罗布泊的东岸,开始向其西北部行进伊循城便在那个位置。

    “我记得去年腊祭去悬泉置时,听徐啬夫说起过一事,就是关于康居使者的。”

    在中途停下来饮马喝水时,任弘说起自己知道的一件事。

    “去年仲冬时,有一伙康居使者入玉门关,带来了罕见的白骆驼,声称要朝贡大汉。”

    “玉门关检查的确是白骆驼,可到了敦煌郡府交给官吏时,因为下了场雨,珍贵的白骆驼,竟变成了普通的黄骆驼……”

    “康居人一口咬定是被沿途置所给换了,敦煌郡府下令彻查,一站一站查阅记录,又让令史仔细盘问康居人。这才弄明白,原来是那些康居人将骆驼毛用白土和水染白,想要蒙混过关,多骗些回赠,被发现后,敦煌郡将他们驱逐出玉门关,再也不予接纳。”

    “如今听渔村的楼兰人所言,再算算时间,在居庐仓掘了汉军将士坟冢盗取五铢钱的,应就是这批康居使者!”

    亲自去康居国附近转悠过的傅介子却冷笑:

    “若真是康居王所遣使者,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多半是粟特商贾假扮的!”

    康居也是中亚大国,在大宛西北,乌孙之西,幅员广阔,占据了后世哈萨克斯坦河中地区,人口数十万,控弦十余万,与大月氏同俗,常臣属羁事于匈奴。

    那些所谓的“康居使者”,“康居商贾”,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康居人,而来自被康居统治的属邦“粟特”。

    这个城邦位于后世的撒马尔罕,粟特人很能跑,从汉朝到唐朝,一直是串联丝绸之路的胡商主力,丝路各城邦都有他们的商站。为了利益,能不远万里,直奔中国而来。

    不过粟特人中鱼龙混杂,有老老实实跟汉朝官府做生意的,也有像那群被驱逐出境的粟特人一样,冒充使者在驿站置所骗吃骗喝,想赚一波大的……

    没办法,谁让汉武帝时好大喜功,为了显示汉朝富强,在巡视关东时向天下炫耀自己“通九译而至万国”。对来到汉朝的西域胡人,不管使者还是商贾,都散财帛以赏赐,甚至修筑酒池肉林,让外国客使参观汉朝的仓库府藏之丰饶。

    就差跟隋炀帝一样,给沿路的树穿上丝绸衣裳了。

    有的胡商使者,譬如乌孙人,当真为之震惊,觉得汉朝如此富强,得敬重着些。

    但见多识广的康居粟特人,却只留下了“汉人虚荣好骗”的印象,于是便开始有小商贾冒充使者入塞,赚得盆满钵满。回去以后一传十十传百,谁还肯好好做生意,都装成使者来诓骗,不但入关免税,还能白拿许多天朝赏赐回去。

    于是,玉门关最多的一年,竟一口气接到了十一波“西域各国使者”,事后一查,只有一波是真,其他全tm是粟特人假扮的!

    后来汉朝也学聪明了,跟来叩关的使节说好,近者三年一贡,远者五年一朝,时间不到你们别来,这才堵上了这窟窿。

    但仍有粟特人心存侥幸,乘着康居与汉朝断了往来冒充使者入关,这才有了去年的“白骆驼”事件。

    “想必是那帮康居粟特人不甘心空手而归,又心存报复,便大着胆子掘了我大汉将士的坟冢。”

    奚充国咬牙切齿,骑行在队伍最前方,恨不得早点到伊循城,管他是使者还是商贾,定要让其付出代价!

    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布满沼泽和芦苇荡的罗布泊畔,一个小渔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草滩上放牧的牛羊,亦有驴马骆驼。

    随畜牧逐水草,这才是楼兰国的经济支柱。

    而离开草滩后,随着碧绿色的孔雀河越来越近,也渐渐出现了开垦的旱地,和种植谷物的农民。

    任弘发现,和罗布泊旁披着野鸭羽御寒的楼兰人不同,这一带的楼兰人穿得要好些,尤其是女子,头戴尖顶毡帽、斜插禽鸟翎毛,腰上是如短裙般的羊毛腰衣,脚踩毡靴,手上还挎着草编小篓,在播撒春小麦的种子,只是十分粗放,想来收成不会高。

    这便是楼兰国的三类人群,渔猎者在湖泊森林捕鱼狩猎,农耕者集中在几个小城里居住,在城边的冲积平原上种植小麦,游牧者则在不适宜耕作的草地上畜养牛羊驴马,相互进行交换,易其有无。

    而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则是“城主”。

    各城城主再向楼兰王效忠,这楼兰国显然还处于封建制早期,国土虽然看上去很广袤,但人口只有一万多,相当于汉朝一个县。

    伊循城便位于楼兰国东北角,横亘在西域南北道的交叉点上。

    眼看远处孔雀河北岸台地上,那座土黄色的小城塞越来越近,任弘却不由担心起来。

    早在昨日过草滩时,有骑马的牧民远远看到使节团来,便一唿哨朝西方驰骋而去,兴许是要给伊循城主报信。

    他现在只担心,伊循城主会不会庇护那些粟特人,一旦发生冲突,会给这次楼兰之行带来什么影响?

    毕竟汉朝虽然强大,却远在千里之外,楼兰虽是小国,但也胜兵两千,真打起来,他们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回头看了一眼傅介子,老傅脸上却毫无担忧之色,甚至看穿了任弘的想法,对他笑道:

    “楼兰王安归在匈奴长大,偏向单于,常与汉为难。但伊循城主,曾送楼兰王子去过大汉,在长安见过天汉的强盛,过去十余年间,他一直是大汉的朋友!还专门取了一个汉名……”

    正说着,前方有数十骑呼啸而至,傅介子勒住马,眯着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这才露出了笑,带众人迎了上去,朝打头的一位楼兰贵族一拱手:

    “伊城主。”

    那伊循城主远远滚鞍下马,对着傅介子就是一个标准的作揖礼,一张口便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傅公!伊向汉相迎来迟,请傅公责罚!”

    “向汉,心向大汉,这忠心真是表得足,不过我们这边也有个归汉……”任弘暗暗吐槽,瞥向身旁的赵归汉同志。

    再打量与傅介子正话衷肠的伊循城主,却见其三十出头,满头微卷的粟色头发,高鼻梁,短须髯,同样有些卷。

    看得出来,听说汉朝使节团抵达,伊向汉是精细打扮过的:头上蓄了发髻,像模像样地穿戴了衣冠,衣是红绿相间的半袖绮衣,无袖的右臂上,还披着一条色彩鲜艳的织锦护臂,都是地道的中原货。

    那织锦护臂上面还绣着八个汉隶。

    在傅介子向伊向汉介绍这次同行的主要吏士时,任弘才有机会靠得很近,与伊向汉见礼时,瞥见了护臂上究竟是何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好吧,啥也不说了,这位伊向汉,的确是大汉的好朋友,若非他不是王族,恐怕事成后都要被傅介子扶正做楼兰王了吧。

    既然是打过交道的熟人,也不必拐弯抹角,寒暄完毕,傅介子板起脸来,直接道明了来意。

    “什么?那些康国商贾竟敢如此!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绑来,任傅公发落!”

    伊向汉的汉话虽然流利,但听上去仍怪怪的,颇似后世疆普的跑偏,但还不等他表完决心,伊循城那边,就有人来禀报说:

    “城内的康居粟特商贾听说汉使到来,竟骑着骆驼,出城跑了!”

    傅介子朝远方望去,果然能瞧见,那小小城塞北门外,确实有一道烟尘朝西北方奔去。

    没时间考虑是伊向汉暗地放水,还是粟特人做贼心虚了,傅介子一声令下:

    “奚充国,赵汉儿,孙十万……还有任弘!“

    “汝等带骑士二十人,追!”

第65章 一个人的战斗

    在西域长途经商,可以不带车马,却万万不能少了骆驼。

    尽管骆驼脾气坏,有体臭,难以训练,要五岁才成熟,三年才生一胎,需要放牧时间长,看上去很不经济。然而它们的足蹄适合行走在沙漠戈壁地区,背负力强,沙漠里三五天不必喝水,是最适合西域的驮兽,甚至完全取代了轮子和车的位置。

    不过骑着慢悠悠经商是一回事,骑着逃跑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论速度,骆驼还是没法和马相比,任弘他们纵马追逐半刻后,前方便出现了那群粟特人的身影……

    一共二十多人,有的骑马,有的骑骆驼,发现汉人吏士在追赶,他们不由加快了速度,但双方的距离还是被拉得越来越近,近到能够开弓的距离!

    最先开弓的却是粟特人,位于驼队末尾的是几头高大的双峰驼,两人共骑,速度虽慢,但靠后的人却可以直接转身,反曲的斯基泰弓搭箭就射!

    这种弓射程极远,任弘下意识地纵马一偏,却发现白躲了,箭矢落在他们左侧老远的位置,没办法,骆驼奔跑时由于姿势原因,身体会左右晃动,能瞄得准才见鬼了。

    倒是赵汉儿双腿紧紧夹着坐骑,两手解放出来开弓搭箭,边骑边射,一连三发矢,最后一支箭射中了体型庞大的双峰驼,它哀鸣一声后在原地发了狂,在身上两人甩了下来,其中一人还被踩了一脚……

    至于死没死,任弘不知道,他们从被甩下的粟特人身边飞速掠过,继续追赶剩下的人,自有后来的吏士将那两人绑了。

    这下,双方的距离更近了,粟特人大概明白事情败露,汉朝对胆敢冒犯者惩罚极严,被李广利屠成空城的轮台便是例子,加上众人已进入一片沙地,马匹速度慢了下来,他们不免心存侥幸,继续顽抗。

    接下来射出来的便不是弓箭了,而是粟特人更擅长的投石索和弹弓,孙十万不小心挨了一下,滚下了马落在后面,任弘头顶上也挨了一石头,幸好他戴了铁胄,只感到一阵嗡嗡作响。

    吏士们也还以颜色,弓箭不断向前抛射,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赵汉儿展露了他可怕的骑射之术,一连射落两人,非死即伤,让任弘十分羡慕。

    他在马上完全用不了远射武器,只握了一根矛,左手上绑着块小圆盾,打算捡捡漏补补刀。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大把东西从粟特人的驼背上被洒下,落在吏士们前方。

    任弘还以为对方有来自西域白驼山庄的独门暗器,连忙绕开。

    等路过时瞥了一眼,才发现是钱,有汉朝的五铢钱,也有不知是哪个中亚国家印有人面的银币……

    他哭笑不得,这是……乾坤一掷?

    若是遇上匈奴人或沙漠马匪,可能全停下追逐,低头捡钱了,可大汉吏士们想到居庐仓被掘得一片狼藉的汉军坟墓,都憋了口气,竟无一人下马。

    粟特人深知打是打不过了,收买也收买不了,遂在进入一片雅丹地貌后,其首领一个唿哨,竟默契地四散而走,在广袤的戈壁上跑得到处都是。

    任弘盯着一匹跑得最慢的骆驼追了过去,那是个小个子的粟特人,头顶的尖毡帽在逃跑中掉了,露出一头褐色的卷发,他不时回头,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任弘和萝卜。

    其实任弘也很虚啊,因为他发现,左右竟没有一个人跟来!

    “娘的,人呢?”

    这下只能各自为战了,想着对方只是商贾,他应该打得过吧……

    五十步、四十步,萝卜蹄子不断点地,将沙土高高掀到后方,四周景致在飞速移动。

    马匹追上骆驼是迟早的事,就在任弘琢磨着接近后,待会要怎么将这人弄下骆驼来时,是学牛仔一个漂亮的绳结套住他,还是直接用手拽,那粟特人却不走了。

    他勒住骆驼一调头,抽出一把短剑,又给了骆驼一鞭子,嚎叫着朝任弘冲来!

    骆驼虽然速度不如马,但却有高度的俯冲优势,骆驼迈开长腿,大嘴里喘着粗气,那粟特人则高高举着剑,想要在错身那一刻先砍翻任弘!

    任弘能感到,疾驰中的萝卜产生了一丝恐惧,却没有退缩,因为一路上和使节团的骆驼朝夕相处,不至于害怕这种动物,也因为它很信赖主人。

    任弘连害怕都来不及想了,双方距离太短,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做出曾对着枯树练习过无数遍的事:

    握紧长矛的木柄,将矛杆使劲夹紧在右手胳膊下,让矛尖斜斜向上,对准朝自己冲来的粟特商人!

    马快驼慢,矛长剑短,这就是任弘唯二的优势。

    十步,五步,任弘瞳孔瞪得老大,想要看清对方动作,却只看见了一双同他一样充满恐惧的青色眼睛!

    还有缓缓落下,想要砍断矛杆的剑刃!

    但萝卜飞奔的速度太快,不等粟特人剑挥下,矛尖已被送进了他的肩膀!

    错身的一刹那,任弘只感到剧烈的撞击,右胳膊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断了一样,他立刻松开了手,而身后则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萝卜继续往前冲了老远,任弘有些晕乎乎的,第一反应是摸摸自己右手还在不在。

    任弘有些喘不过气,骑战交刃,真是太刺激了,只能胡乱说几句话让自己缓缓。

    “还在,小右还在,不然以后就只能靠小左了。”

    等他勒马转过身,骆驼早就跑得没影了,沙地上只剩下那个挣扎哀嚎的粟特商人……

    ……

    “比起刺人,我方才其实更应该将矛瞄准骆驼那细长柔软的脖子,若他不是个普通商贾,而是个战场老手,我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任弘将那粟特人五花大绑,扛到萝卜身上,牵着它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仍在回味自己的第一次骑战,离开了汉朝后,在西域随时随地可能卷入冲突,他空有一具好身体,却实在没什么天分,只有不管总结经验和勤加练习,才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一边想着,任弘也在打量自己的战利品。

    他拿在手上的是粟特商人的铁剑,长约三尺,剑柄上雕刻着一头屈身的鹿,末端有左右两个环,很典型的中亚斯基泰风格。

    在那失血过多晕过去的粟特人怀里,任弘还搜出来一封羊皮上写就的信,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横写文字,正面24行,背面1行,显然是不同字母组合在一起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粟特文吧……

    在葱岭以东,汉朝是唯一有文字的国家,可出了西域,才发现外面还有许多个文明国度,这大大激发了汉人的好奇和兴趣。

    回去的路上,任弘遇到了马身上挂着好几个人头的赵汉儿,他正在戈壁上四处寻找任弘身影,见到任弘无事,才松了口气。

    而更多的粟特人,则是被奚充国俘虏的,他方才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而是带着骑术最好的几个良家子,从侧面绕到了前方,将粟特人的首领堵了个正着,此刻连人带骆驼押了回来。

    被粟特人一个投石索打下马的孙十万也没大碍,只是一瘸一拐的,反正也追不上众人,索性捡起地上的钱来,此刻捧了一堆给然任弘他们看。

    却见那些银币跟五铢钱差不多大小,却是实心,正面是头戴王冠的卷发王者头像,背面则是一个肌肉兄贵裸男,不知是什么神明。此外还有一行字母文字,与粟特文又大不相同,应该是希腊字母……

    孙十万好歹是去过葱岭以西的,告诉任弘道:

    “这是大夏国的钱币,和安息国一样,以银为钱,刻其王面,王死辄更钱。大夏国本在大宛之西,如今被大月氏和塞人赶到了南边靠近身毒的地方,其国民弱畏战,臣属于月氏。”

    任弘点了点头,希腊化时代,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走到尾声了啊。希腊人西边被罗马吊打,东边则遭到游牧的月氏、塞种狂虐,只能调头往南,去剥削更惨的印度人……

    但更让他们恼火的是,在那些被粟特人散落的钱币中,亦有不少太初年间的五铢钱,不用说,肯定是从汉军坟冢里刨的。

    其实加起来不过万把钱,还不如卖十匹丝绸赚的多,但这群粟特人就是贪了这小便宜,也可能是纯粹是为了泄被汉朝驱逐出境之愤。

    所以说,活该死了这么多人。

    而领头的粟特商人叫“沙昆”,他留着长长的筒状胡须,蓝眼棕卷发,方才供认不讳,正是他们掘了居庐仓的坟冢,此时才想起来向吏士们求情。

    “饶命!”

    沙昆也会汉话,跪在地上,高高伸出双手,哀求道:“吾等一时糊涂,冒犯了大汉!但我能给汉使,提供楼兰情状,请饶命!”

    任弘忍了忍没说出那句话,倒是奚充国给了杨伯刀一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死后去向我汉家士卒赔罪去罢!“

    “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我要说的事,关系到汉使此行存亡,也不听么?”

    沙昆朝他们稽首,复又抬起头道:

    “吾等在城中亲眼所见,伊循城主看似心向大汉,可实际上……”

    “他却在暗通匈奴!”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66章 第三者插足

    任弘他们去追击粟特商人的时候,傅介子安排副使吴宗年及卢九舌等十人在城外照看牲畜,他自己却只带着韩敢当数人,进了伊循城。

    作为城主,伊向汉家的庭院,占了全城最高的位置,高足有两层,以木材梁架,土坯砌墙,树枝编扎为骨,内外涂泥成墙。

    而被葡萄架子包围的方形庭院里,中央位置是一个大火塘,楼兰人吃饭便是围着火塘盘腿一坐。

    火塘边已有一个女子在忙活,却是伊向汉的妻子一个汉女。

    这女子乃是伊向汉十多年前,随楼兰王子去汉朝时,在长安勾搭上的,伊向汉一口汉话,便是跟她所学,见傅介子抵达,不由大喜,立刻屈身行礼。

    虽然西域贫瘠,但作为城主夫人,她日子过得还不错,养得有些丰腴,但与上次说说笑笑不同,这次相会,脸上少有笑意,看向傅介子时,欲言又止。

    “饼熟了么?”

    伊向汉回来就一吆喝,让奴仆取了来自大宛的葡萄酒出来,一整只烤全羊已经炙烤完成,香气扑鼻,只差主食了。

    伊向汉之妻这才想起来,连忙用火钳掏着火塘的灰,里面埋的便是楼兰人每天都要吃的食物:胡饼。

    傅介子见过胡饼的制作过程:先在一张面饼上放剁碎的羊肉和葱,然后取同样大小的一张面饼覆盖在碎肉上,合上两张面饼的缝。随后在火塘里用胡杨或红柳枝燃一堆火,待火熄灭,将肉饼直接埋进热灰中,大约一个时辰后,取出肉饼,拍掉灰尘,一个烤熟的胡饼就诞生了。

    客人越尊贵,胡饼就要摊越大,食用时要用刀平均切成小块,分而食之。据说,吃了这种火塘胡饼后,在沙漠睡觉不盖被子,第二天也不会得病。

    任弘鼓捣的烤馕,不过是胡饼的加强版,但确实先进了不少,胡饼面里有股灰土味,还容易掌握不好火候烤糊。

    平日里,伊向汉之妻定是不会搞砸的,可今日不知怎么,她将胡饼掏出来,已是漆黑一片,外表完全糊了……

    “这蠢妇人。”

    伊向汉有些不乐,向傅介子告罪后,用楼兰话呵斥起妻子来,他妻子委屈的还了几句,谁料二人却越吵越凶,最后妻子急了,甩出一句汉话:

    “若是良人嫌我烤的不好,那便让你那匈奴妻出来烤啊!”

    气氛一下子就尬住了。

    这时候,在外打听消息的卢九舌进来了,到傅介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傅介子颔首,拍着腰间的剑道:

    “说起来,还未恭喜伊城主新婚燕尔啊!”

    伊向汉见瞒不住了,勉强笑道:“傅公,我前不久的确娶了一个匈奴女,但……”

    “但她只是你的左夫人,位在这右夫人之下?”

    傅介子冷笑:“大汉以右为上,匈奴以左为上,如此你不管对匈奴还是对汉,都交待得过去,是么?”

    乌孙国多年前就玩过类似的招数,先以马千匹为聘,迎娶了汉朝的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公主,乌孙昆莫以之为右夫人。匈奴单于听说后,也派人送来自己的女儿,乌孙昆莫以之为左夫人,开始两头讨好。

    这嘴上说着心向大汉的伊循城主,怕也想效仿哦。

    伊向汉连连赔罪:“外臣是迫不得已啊!傅公有所不知,就在数月前,傅公刚去往玉门关没多久,日逐王手下的僮仆都尉听闻龟兹之事后,便带着百余骑,亲自来了趟楼兰!为的正是堵截傅公。”

    “但他来得晚,扑了个空,于是僮仆都尉除了像往年一样,督责赋税,索要牲畜黄金外,还带来了一群匈奴女子,要楼兰王自娶数人,其余依次安插到各城。我当时在楼兰城,若是不从,恐怕已被楼兰王和僮仆都尉所杀!”

    日逐王,乃是入驻西域腹地的匈奴小王,牙帐设在焉耆、危须、尉犁之间的博斯腾湖边,主要职责便是替匈奴单于管辖西域各国,还专门设置了一个叫“僮仆都尉”的机构。

    僮仆,即是奴隶,在匈奴人眼中,西域诸邦,就是数十个在黄沙雪山间的绿洲上,为自己创造财富的奴隶……

    匈奴人很喜欢用联姻来控制属邦,不以送女为耻。

    “你那胡妻呢?”傅介子走到伊向汉面前,似笑非笑。

    伊向汉垂首:“我料想傅公年初恐怕要来,便派人带着她,去湖泊西面狩猎去了……”

    傅介子拍着他的肩膀:“僮仆都尉除了送你一个匈奴妻外,就没有嘱咐过你,若是城主砍了我傅介子的头颅,能得到匈奴单于多少赏赐?”

    伊归汉能感觉到,傅介子手上用上了力气,仿佛下一刻,这双曾在龟兹亲自斩杀匈奴使的手,就能将伊归汉的脖子扭断!

    傅介子已知他心向大汉之余仍暗通匈奴,为什么不怕他,欣然赴会?

    不止是仗着自己是大汉正使,西域除了匈奴人,没人敢明地里出手。

    也因为,这傅介子自己,就是一个能手搏虎熊的勇士啊!

    伊归汉有些战栗,咬着牙道:“也不瞒傅公,僮仆都尉确实让我向匈奴通报汉使往来情形,若能学着楼兰王安归,派人冒充匪盗直接劫杀汉使就更好了,他更向我许了很多好处。”

    伊向汉跪了下来,仰头道:“去年,僮仆都尉一共从我伊循城索要走了五十头牛,两百头羊,十张虎皮,三百捆芦苇杆,五十筐雁羽,外加十峰骆驼,以及它们驮着的粮食。”

    “匈奴人往来楼兰期间,还欺辱了城外两户牧民的妻女,杀了三个人!”

    “而他许给我的好处……”

    伊向汉冷笑道:“是来年要上交的赋税减半,再多送一个匈奴女给我为妻!”

    ……

    而另一面,得了那粟特商人沙昆的情报后,任弘不由为城中的傅介子担忧。

    倒是奚充国等人闻言哈哈大笑,浑然不惧,反道:

    “借那伊向汉十个胆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对傅公出手,若存了这种心思,更需要担忧的,反而是他自己。”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留下孙十万等人看押粟特人,其余人立刻去往伊循城接应傅介子。

    伊循城,便是后世在罗布泊西北发现的古城,编号“le”。

    说是城,其实就是个大点的坞院,只比悬泉置大一倍。

    它坐落在孔雀河以北的台地上,百余米见方,主门在南墙近正中,另一门在北墙。城墙由交互间隔的束柴捆层及垛泥交替间隔地垒筑而成,高约两丈。

    城内四隅有台阶通至城墙顶部,每面墙上稀稀拉拉守着数人,平日里城门紧闭,看到使节团吏士归来,立刻呼喊着让人开门。

    吏士们虽然嘴上谈笑依旧,可实际上,却已经做好了火拼的准备。

    赵汉儿背着弓,看似不经意地往门边一靠,与归义羌人那加闲聊,目光却锁定了北门墙垣上的几个人,他和那加有把握在五个呼吸内,将他们统统射翻。

    任弘和奚充国则继续往里走,奚充国擅长的是弩,此刻背在背后,任弘要做的就是用盾牌为他做掩护,给奚充国上弦的时间。

    和西方领主的城堡一样,伊循城内没有平民,只有伊归汉的族人和奴仆,以及豢养的兵卒。

    这些人并未表现出敌意,反而对使节团吏士又敬又怕,敬大汉使者的身份,怕他们追杀粟特人后,身上还沾着的血,眼中流露的杀气……

    无人前来阻拦,沿着微微倾斜的唯一街道,抵达伊向汉的居所时,却见韩敢当正浑身重甲,站在门口,堵住了进去的路。

    他不吃楼兰人递过来的胡饼,只警惕地看着里里外外,想来是得了傅介子嘱咐。

    只要里面的伊向汉敢有一丝异动,这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汉使吏士,便能将这所有男丁、兵卒加起来不过两百余人的小城,给掀个底朝天!

    但任弘显然想多了,接下来的剧本,不是战狼2。

    而是家庭伦理剧。

    众人进到葡萄架子下的庭院里,看见了诡异的一幕。

    伊向汉和他的汉人妻子,正跪在傅介子的脚边,嚎嚎大哭。

    哭诉日逐王对楼兰的勒索,哭诉匈奴人永远无法满足的贪欲。

    以及第三者插足,对他们夫妻感情产生的破坏!

    ……

    ps:原始胡饼的模样,应该和今天西域省还经常吃的“库麦琪”相似。

第67章 心有猛虎

    “没错,伊向汉是在与匈奴往来,且不是暗通,而是明通。”

    尽管伊向汉热情挽留,但出于谨慎,使节团众仍是在城外扎营,傅介子听闻奚充国、任弘等人禀报粟特商贾沙昆提供的情报后,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小国首鼠两端,本就是西域寻常事也,楼兰从三十年前,便各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贰师将军奉孝武皇帝之命击大宛时,匈奴欲发兵遮挡,但贰师兵盛,不敢直接阻挠,单于便让楼兰阻挡汉军后至者。”

    傅介子让几名主要官吏坐下,说起楼兰的复杂情况来:

    “大汉知晓此事后,让玉门都尉发兵逮捕了老楼兰王,带去敦煌加以斥责。老楼兰王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若想让楼兰忠于大汉无贰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举国徙入汉地……”

    “孝武皇帝认为老楼兰王所言属实,于是便遣其归国,也让他候望匈奴动静。于是楼兰便一边向大汉通报匈奴在西域的动作,一边也没断了对匈奴的贡赋。”

    任弘听了颔首,敢情这楼兰,就是个双面间谍啊。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两任楼兰王都做过匈奴质子,娶匈奴贵女为妻。楼兰王安归已视自己为匈奴诸王之一,不惜倾国之力去讨好匈奴单于。”

    安归是匈奴坚持三十年“和亲”战略后最好的回馈,他年幼时便被送去匈奴单于庭生活,从骨子里相信自己也是一个匈奴人,长在单于身边,说匈奴话,胡服辫发,喜好射猎,回楼兰后更依照匈奴之俗,迎娶了自己的后母匈奴蒲类王之女为妻,称之为“楼兰阏氏”。

    这下连枕头边吹的,都是匈奴的风了,甚至有人说,现在楼兰真正的统治者,不是安归,而是阏氏。

    在汉朝令其入朝,说天子将加以厚赏时,这对夫妻便果断拒绝,并开始为匈奴作间,屡屡通报消息给日逐王,好让匈奴派人来楼兰遮杀汉使。

    所以楼兰王安归才被汉庭认定为不可争取,必死无疑!

    “但伊向汉不一样,他不过是一个小城主,在没有靠山的情形下,纵然再对汉有好感,还敢拒绝对匈奴纳贡,拒绝迎娶胡妻不成?”

    在傅介子看来,“心向大汉”之类的话,听听就是了,伊向汉的一切选择,不过是现实的考量。

    现实是汉兵已十一年未曾西出玉门,而匈奴骑兵却可以沿着孔雀河袭击伊循城,所以对伊向汉的哭诉,他是能够理解的。

    “难道吾等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奚充国嫉恶如仇,但也喜欢将事情看作简单的黑白两面,坚持认为,应该对伊向汉加以惩戒。

    任弘反问道:“如何惩戒?押回玉门关去问罪?伊向汉已是楼兰境内,最亲汉的城主,吾等对他动手,反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奚充国哑然,任弘对傅介子到:

    “故下吏以为,应该既往不咎,争取伊向汉和其他城主,作为吾等去楼兰城做大事的后援。”

    使节团主要目的是刺杀楼兰王,几位主要官吏已然知晓,原本以为是孤军深入,到了异域,全是敌人。

    可在任弘看来,楼兰绝非铁板一块。

    “匈奴对楼兰勒索甚重,伊循城已不堪重负,不论是城主还是平民,都深恶之。”

    在那个罗布泊边的小渔村里,任弘就听到过抱怨,说每年猎到的皮革,大部分都要上缴给城主,再转手交到匈奴人手中。

    “匈奴只知从楼兰索取,但大汉,一向是有予有求。楼兰豪贵多爱汉地锦绣漆器美物,一旦让他们坚信,大汉已决定重返西域,将楼兰从匈奴的重赋下解救出来,亲汉反匈,将会是大多数城主的选择。”

    “所以对他们之前迫于楼兰王之命,与匈奴往来的事,倒不必深究。”

    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中立一切可能中立的人,分化瓦解敌人营垒中一切可能分化的人,这才是此次楼兰之行的关键。

    “任弘所言不错,吾等必须做好后手。”

    傅介子今日从伊归汉口中得知,近年来,楼兰各城主已受够了匈奴人的勒索,尤其是楼兰南部的几座城,远离罗布泊,离心力更强。

    以至于楼兰王安归不得不狐假虎威,借匈奴人之力强压,要求各城主娶匈奴妻,送质子去楼兰城。

    他对过往的汉使,也是疑神疑鬼,能不见就不见,傅介子上次从龟兹回来,安归就没露面,若是去了楼兰城见不着人,如何行刺?

    傅介子扫视众人:“即便行刺不成,也要想方设法,完成使命!”

    “诺!”

    傅介子起身,看向外面即将入夜的天色:“我已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伊向汉,大汉在玉门关外设立候官,大军随时可能西来楼兰,楼兰向匈奴纳贡的日子,不多矣。接下来,就等他做出选择了……”

    话音刚落,外头值夜的赵汉儿便来禀报:

    “傅公,伊循城主在外求见。”

    “真快。”

    傅介子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叹息道:“走,出去瞧瞧罢。”

    到了外头,却见伊向汉一身戎装,似乎刚外出狩猎归来,而任弘看到,在其身后的胡杨木架上,抬着一具满是伤痕的女尸……

    “傅公,大不幸!”

    伊向汉朝傅介子长拜,亲吻他的靴尖:

    “我的匈奴妻子,在湖边狩猎时,遇到猛虎袭击,不幸身亡了!”

    ……

    除了傅介子外,众吏士都有些震惊,虽说是被迫迎娶,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伊向汉这么快就下狠手了。

    任弘的目光更是在那莫名死去,有些可怜的匈奴贵女,和伊向汉之间游移。

    这位看上去和颜悦色的伊循城主,此时的脸庞,真像极了任弘在罗布泊畔偶遇的吊眼大虫……

    死了老婆的伊向汉并未表现出多伤心,甚至已将此事抛到脑后,反而大包大揽,要替汉使狠狠惩戒那帮胆敢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

    “按照楼兰的律法,杀人者死,劫贼则断其一臂,并砍掉一只脚。”

    伊向汉恶狠狠地说道:“若是不够,便将他们埋在沙子里,活活渴死!”

    他本意是想讨好傅介子,谁料傅介子却摇头道:

    “伊城主,我记得在楼兰,所有涉及到外邦人的案件,不是都要交给楼兰王来审判么?”

    任弘和奚充国对视一眼,好个傅介子,做事一环扣一环,让安归不得不露面的理由,来了!

    虽然后世作为楼兰文字的“卢文”尚未从北印度那一带传过来,但楼兰立国数百年,已经有了不成文的口头法律。

    近二十年来,他们甚至开始学习使用汉文,将那些传统书写下来,作为法律,掌握在楼兰王手中。

    楼兰虽是封建领主制,但为了强调王的权威,楼兰王集

    军事、行政、神权、司法大权于一身,他既是国王,也是最高审判官,事无大小,不管是丢了两只鸭,还是盗了一头牛,一律亲自过问。

    毕竟全国才万把人呢,楼兰王就好比汉朝一个县令,还真管得过来。

    按理说,城主们只能反映情况,调查事件经过,但最终裁决,都要由楼兰王来做。

    但更多的情况是,各城主出于私心,常自己处理领民争端,对这种侵犯国王权威的事,楼兰王安归不得贵族平民爱戴,也无力制止。

    可傅介子身为尊贵的汉使,今天却破天荒地要给楼兰王面子……

    他笑道:“既然粟特人是在楼兰境内被擒获,吾等自当请楼兰王来判决。”

    “这……”伊向汉有些奇怪,傅介子却对他道:

    “还望伊城主为我向安归传话:楼兰王近来被城主们抱怨,被平民咒骂,常不自安,这场审判,不就是恢复权威的好机会么?”

    “所以还望楼兰王务必亲自出面,与我一同审理此案。”

    “这也是大汉,给楼兰王留的台阶!汉军即将重返西域,楼兰背匈亲汉,可从此事开始!”

    傅介子看似和平使者,但任弘知道,这个给楼兰王安归的“台阶”。

    可是会摔死人的!

    ……

    ps:楼兰的法律情况,参考在西域出土的鄯善国卢文书。

    第二章在晚上。

第68章 生与死的楼兰

    从伊循城去楼兰王城的路足足要走一整天,城主伊向汉为了表明心迹,亲自带着上百人,浩浩荡荡地护送使节团向西南方走去。

    而一路上,这些楼兰人算是给任弘展示了,西域省人民能歌善舞是有老传统的。

    像是接力赛一样,从伊向汉到他手下的仆兵们,个个都一展歌喉。

    伊向汉唱的是歌颂上一代楼兰王的歌谣,歌很长,翻译成现代汉话是这个意思:

    “昆其元孟啊,楼兰的王,蒲昌海上升起的一轮红日,你的光辉普照大地,在向人间布施恩泽时,你的话语像百灵鸟在唱歌,众人听了心旷神怡。”

    “你身上的丝绸像七色彩虹,你有良田万顷,一眼望不到边,奴隶在你的田地里劳作,收获的粮食重得牲口都背不动,你遇到受难孤儿,必定伸出救援之手。”

    “你的三百匹骏马体壮膘肥,你身披盔甲,冲锋陷阵,矛头指向若羌和且末,上天赐给你两个儿子,安归和尉屠耆,匈奴送你阏氏,却又从你手中刮走大量牛羊……”

    但更多的歌谣,是献给“贤善河神”的。

    这是楼兰人对孔雀河的尊称,相比于对楼兰王的称颂,献给河流的歌词更加肃穆崇敬,卢九舌翻译给任弘听,话语里尽是“母亲””**““甘露”之类的比喻。

    确实没说错,楼兰之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托了孔雀河的福。

    孔雀河,汉人称之为北河或敦薨之水,它发源于天山,注入博斯腾湖,又继续向南流淌,在尉犁与塔里木河合流后,绕过壮丽的库鲁克塔格山,穿过干燥的沙漠戈壁,最终汇入罗布泊洼地。

    它成了楼兰最重要的淡水来源,胡杨木在河流两岸生长成林,芦苇、白草等也十分茂密,与后世干涸的死河床全然不同。

    对这条给楼兰带来生命的“母亲河”,楼兰人很知道感恩,倾尽所有去供奉爱护。快到河边时,伊向汉特地请求使节团,距离河水十步之内的树木,请千万不要砍。

    “河边生长的草木,都是贤善河神的头发和睫毛,万万不能冒犯,所以楼兰自有律法,若连根砍断者,无论是谁都罚马一匹,若砍断树枝者,则罚小牛一头!”

    任弘听后想为其鼓掌,楼兰人不错啊,这么早就有森林保护法,意识到水土流失的危害了?

    郑吉很奇怪:“那汝等平日用来修屋、造船的树是哪砍的?”

    伊向汉道:“只有那些远离河流的树木,才是贤善河神赐予楼兰人的。”

    正午时分,任弘他们便趟过了这条碧绿色的大河,深度大概有四五米的样子,宽度则达到上百米,得用船慢慢载过去……

    卢九舌蹲在船侧玩水,一边对任弘道:“听楼兰人说,这条河每年夏秋涨水,因为雪山上的冰化了,眼下则正是枯水季,不过这水比去年春吾等路过时,又更小了些罢?”

    “确实小了不少。”奚充国和孙十万回忆去年的场景,颔首赞同。

    上了岸后,伊向汉也证明,孔雀河今年是比往年水小了些,恐怕要影响地里的收成了。

    “从十年前,水就一点点变少,也不知是为何,汝等看那河床,昔日有水的地方,如今干了许多。”他唉声叹气。

    孔雀河在汇入罗布泊前,形成了一大片广阔的三角洲,楼兰国适合耕作的土地,全集中在三角洲上。

    任弘他们一路上尽见到三角洲的河流支叉旁,全是楼兰人在开渠引水耕作,当水流入干燥的土地的那一刻,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跪拜稽首,口称“贤善河神”。

    路上还遇上了一位“水祭祀”,是个典型的西域小老头,留山羊胡子,头上裹着巾,光着脚,小腿的绔捋得高高的,正指挥几个农夫引水灌溉。

    他认识伊向汉,两人停下脚闲聊起来。

    二人说话很快,卢九舌低声给任弘翻译道:“那水祭祀跟伊向汉说,他昨晚梦见,贤善河神没有接受自己供奉作为祭品的五岁母牛,反而索要了一头两岁的公牛……”

    楼兰王和城主管着城邑,而三角洲的广袤乡村,则是由十多个水祭祀负责的,他们带领村民祭祀贤善河神,并收取水费也就是一头祭祀用牛,连同每村的粮食,一起上交给楼兰王,这就是楼兰国的赋税了。

    这时候,那水祭祀发现身后的楼兰农夫偷偷将引水的渠多挖开了一尺,立刻黑着脸过去呵斥!

    作为唯一的淡水来源,孔雀河径流虽大,却不是无穷无尽的,尤其是枯水季里,在这绿洲小国,由于供水紧张,国王、城主和祭祀牢牢掌控着水利的分配权。

    这楼兰人口少,土地多,所以耕种面积,不是取决于占有土地的多少,而取决于水有多少……

    那水祭祀与众人道别时,还告诉他们:“楼兰王和阏氏主持的祭祀贤善河神仪式,在城外祭坛举行。”

    听卢九舌翻译后,郑吉顿时眼睛一亮,在休息时来到傅介子身边,低声道:

    “傅公,既然楼兰王及其阏氏双双露面,吾等要不要在祭坛处动手?”

    任弘下意识地觉得不妥,说道:“我听说,在西域诸邦,杀掉一位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一个就是了。”

    “但若是冒犯了他们的习俗祭祀,就是大事了。

    傅介子颔首:“汝等可还记得方才路过河边时,伊向汉说的话?”

    他说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楼兰人砍伐河边树木要被处以重罚,但贰师将军征大宛时,吾等士卒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便砍了许多河边的树造船架桥,烧火做饭。楼兰人却因这事,记恨了整整一代人,后来楼兰偏向匈奴,安归被立为国王,也有这原因。”

    只是匈奴人太过贪婪,勒索楼兰太甚,而二十年前的事也渐渐淡去,楼兰人这才念起汉朝的好来。

    “楼兰对祭祀河神最为看重,因为这事关一年收成。若吾等在祭坛击杀安归,楼兰人多半不会耻吾等杀其王,反倒会记恨吾等坏了他们的祭祀,这对日后大汉长久经营楼兰不利。”

    “原来如此。”

    任弘了然,跟西域接触几十年后,汉使算是找到跟西域各邦打交道的方式了,不同于汉武帝时简单粗暴的手段,素质低下良莠不全的使者。

    如今的汉使行事,变得更加专业,手段灵活精准。

    再上路时走了半刻后,当他们登上一座土丘时,楼兰城已在眼前。

    远远望去,楼兰城位于一个由两条孔雀河分流后的河道所包围而成的岛状地域之上,城池比伊循城足足大了三倍。

    而祭坛,则设在河边空地,地表有7圈规整的环列木桩,木桩由内而外,粗细有序,环圈外,有呈放射状的四向展开的列木,井然不乱。

    楼兰城里一半的人都来了,黑压压上千人围在祭坛圈外,圈内是跪地向河神祈福的楼兰王夫妇,楼兰王安归长得很瘦小,他的阏氏则有些胖,身上穿戴着草原民族喜爱的金饰物,烁烁反光……

    而祭坛的最中央,楼兰国最德高望重的水祭祀,带着有些诡异的木质面具,敲打着手中的鼓,祭品被一样样送了上来:

    有一桶桶的葡萄酒,不要钱似的倒入河中,也有各村落上交祭祀用的牛羊,当场宰杀之后,水祭祀手持木瓢,往在场众人头顶撒了血。

    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祭品,是一对年轻的奴隶……

    一男一女穿着盛装,被灌了许多葡萄酒,醉醺醺的被抬上一条胡杨木船上,里面还躺着许多半人高的木俑,以及干燥的红柳枝芦苇杆。

    楼兰王的武士点燃船只,推着它往下游一送,这船儿便熊熊燃烧着,朝河口方向飘去。

    在水祭祀和楼兰王夫妇带领下,所有楼兰人,都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颂扬贤善河神的歌谣,对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神情虔诚无比。

    “贤善河神,你给予楼兰生命。”

    “而楼兰,也还予你生命!”

    楼兰人相信,生与死,是必须保持平衡的。

    于是便有了这场古朴野蛮的祭祀,用两个奴隶的死,换来整个楼兰的生。

    伊向汉也虔诚地拜倒在地,放眼祭坛周边,千余人尽跪,唯独三十四名汉使依然站着,他们或好奇,或鄙夷,或如任弘般,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而当歌谣结束后,伊向汉才走上前去,向楼兰王禀报,告知他汉使到来的消息。

    或许是被去年傅介子在龟兹斩匈奴使的事吓到了,安归果然疑神疑鬼,怂得不行,竟不敢靠近来迎,只远远隔着几十个楼兰武士,朝傅介子行礼。

    不等楼兰王有下一步的安排,他身边那胖胖的匈奴阏氏,却灵机一动,一指使节团,用楼兰话大声说道:

    “今年河水小的原因找到了!”

    “是汉人的到来,触怒了贤善河神!”

    ……

    ps:鄯善国的“森林保护法”卢文简牍出土于楼兰古城。

    另外推荐狗皇帝新书《大明优秀青年》:我就是要做个优秀的人,谁想让我挪坑,我就送他去见太祖皇帝!

    轻松幽默,上架已肥。

第69章 岂不美哉?

    “河水变小,都怪汉人!”

    楼兰王的阏氏一照面,就给汉使泼了一身脏水。

    但与她预想中楼兰人群情激奋,围攻汉使不同,从年迈的水祭司,到祭坛外圈普通的楼兰人,大家对阏氏的话表现得十分冷淡。

    只有几名被僮仆都尉留在楼兰协助阏氏的匈奴女附和,却淹没在大多数人的缄默中。

    楼兰人迷信,但他们不蠢。

    而使节团那边,卢九舌翻译了阏氏的话后,任弘脑子快,见楼兰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不由一乐,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傅介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傅介子首肯后,卢九舌立刻插着小腰,大声用楼兰话反驳道:

    “所有人都知道,河水已连续小了十多年,又岂是从这个春天才开始的?非要推算,便是大汉撤离楼兰的那一年!”

    他更言之凿凿说起一事:“更何况,昨天喝了河水后,使节团三十余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梦到贤善河神显灵。”

    “贤善河神对吾等说,河水之所以越来越小,是因为匈奴在掠走楼兰的牛羊,在宰割她的子民,是因为国中有只外来的母鸡打鸣的缘故啊!贤善河神,在为楼兰不值!”

    方才楼兰人对阏氏的话反应寥寥,对汉使们的反驳,倒是多了几句议论,目光看向阏氏,眼睛里多有怨愤毕竟匈奴搜刮走的,可是实实在在的牛羊粮食,每年都在剐他们的心头肉啊。

    这让阏氏十分气恼,说汉使在胡编乱造:“汉人砍过河边的树木,贤善河神岂会垂青汉使?”

    卢九舌却道:“人尽皆知,所有喝过贤善河神水的人,都是其子民,不论是楼兰人、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有可能做关于她的梦。”

    这设定却是来时路上,吏士们从伊向汉和一个水祭司的对话中得知的,立刻就用上了。

    戴着木面具的水祭司也帮着打了阏氏的脸,用苍老的声音作证,确有此事。

    这下阏氏有些哑口无言,眼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楼兰人还对她指指点点,不由看向楼兰王安归,向丈夫求救:

    “大王在僮仆都尉面前承诺过,绝不接纳汉使!请大王驱逐他们!”

    安归穿着一身绣有菱形花纹的左衽长袍,外面披着上好的狐裘,唇上的胡须夸张地卷起,头戴插着孔雀羽的毡帽,有些害怕阏氏。

    不等他答话,傅介子却已走上前,手里旌节重重一敲地面,冷笑道:

    “原本天子让吾等携带黄金锦绣来赐给楼兰王,加以抚恤,但如今看来,楼兰竟不欢迎汉使,既然如此,吾等这便离开,回去如实禀报天子!”

    说完转身便要走。

    “傅公请留步!”

    安归却顾不上阏氏铁青的脸色了,连忙分开众人,远远挽留傅介子,让身边的左右且渠、译长等官员去说些好话。

    安归虽然长于匈奴,多年来屁股一直坐在匈奴那头,暗中向匈奴通报汉使过路的消息,让日逐王派人来劫杀。

    但这两年形势不大一样了,一边是匈奴人越来越重的勒索,让楼兰国内颇有怨言,安归生怕贵族平民联合起来,赶自己下台。

    另一边是汉朝越来越频繁地派遣使者来楼兰,看样子真的要重返西域?

    三十年前,汉将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击破楼兰,俘虏老楼兰王的事,楼兰人记忆犹新。

    沙漠绿洲上的微末小国,匈奴他们惹不起,汉朝同样不敢得罪啊。

    所以近来安归常夜不能寐,既希望匈奴能加大对楼兰的保护,又害怕有朝一日汉军再临时,自己无法保全。

    有时他也在考虑,为了身家性命,是否要稍稍改变过去几年的偏倚,稍稍善待汉使,让汉朝不至于出兵楼兰呢?

    昨日伊向汉派人来禀报安归,说汉使在楼兰境内抓到了盗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想请楼兰王一同审讯……

    听闻此事,安归高兴得喝了一桶葡萄酒。

    这是汉使主动送过来的台阶啊,真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既能通过严惩粟特人,讨好一下汉朝,又能让桀骜不驯的城主,和满腹怨言的国人们知道,楼兰王的权威,连大汉也会尊重!

    于是安归一挥手,让人将恼羞成怒的阏氏送回宫殿里去,他自己则说是要远远为汉使带道,领他们进城中去。

    其实还是安归疑心重,不敢靠近全副武装的使节团,中间隔着百余人的楼兰武士,他只骑在代步的骆驼上时,频频回头来看。

    后世被编号为“la“的楼兰城位于两条交叉河道中间,城外胡杨树迤逦成行,绿树成荫,城墙跟伊循城一样,是夯土夹芦苇修建的,四面各宽三百多米。

    城内大致分三个区域:东北边是宫殿区,土坯砌墙,高大的胡杨木柱子上涂着朱漆,有一道矮墙与其他区域隔开,出了东门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葡萄园,阏氏便带着随从气呼呼地回了那。

    看来,今晚楼兰王家的葡萄架子要倒了。

    西边是居民区,一个个单间紧紧挨在一期,屋墙是用芦苇杆和红柳树纵横排列成篱笆状,然后用草揉成绳子加固,再往上面糊泥,十分简陋,但有资格住在城里的,已是较富裕的中产了。

    东南角则是官署区,正对着南城门的是一个小广场,广场边缘屹立着楼兰城中最高大的三间房,这就是楼兰王审判的地方……

    任弘曾无数次想象过楼兰的模样,从歌谣里,从古旧的文献里,仿佛只是“楼兰”两个字,就给人无数遐想。

    而今终于来到这后,却有些失望。

    它看上去一点都不神秘。

    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西域小城。

    但任弘旋即了然:只有已经毁灭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在被黄沙掩埋之前,楼兰只是西域三十六国里,普普通通的一员。

    塑造它后世形象的,不是楼兰本身,而是人们的遗憾。

    那群倒霉的粟特人一直被伊向汉的手下押着,现在转交给了楼兰王的亲卫,他们头上戴着夸张的高毡帽,脚踩高毡靴,腰间别着小弓、刀或剑。

    楼兰王安归下了骆驼,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后,便先一步进入大屋。

    使节团要跟进去时,楼兰国的右且渠却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行礼,拦下众人,请求傅介子和吏士们解下身上的兵器。

    “楼兰国的规矩,审判时,不得带甲兵进去。”

    且渠是匈奴官名,安归仿照匈奴制度设立,左右且渠如同安归的左右手,最得信任。

    奉命跟进去的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人看向傅介子,他点了点头后,陆续将自己的兵器放在门口。

    右且渠看着一把把剑、刀、匕首从吏士身上卸下,松了口气,但在众人入门时,却不敢细细搜身,这安保措施,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傅介子也解下了身上的佩剑,只手持旌节,大步踏入,却回头点了任弘的名:

    “任弘,你与奚充国带其余人,留在外头。”

    ……

    他们昨夜就商量好了,必须分两拨人行动,傅介子在里面设法对安归动手,外头的吏士在任弘和奚充国带领下,则要看住一个人。

    那就是伊向汉,这是使节团最有把握争取的城主,他及城外的一百多伊循城兵卒,是事成后爆发冲突时,汉使控制楼兰城的关键!

    大屋的门旋即被关上了,屋内情形一概不知,小广场上,只剩下吏士们坐成一圈。

    而楼兰王手下的两百余名武士,则在大胡子的左且渠带领下,或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或站在屋子周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任弘让赵汉儿、韩敢当跟着自己,又低声对奚充国道:

    “奚兄,伊向汉交给我来说服,若不能说服,韩敢当会挟持他,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不能忽略,那便是城外祭坛处的水祭司。”

    在楼兰,水祭司的权威仅次于国王,这张牌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奚充国了然,带着十个人,借口如厕,出了城去。

    于是城内广场上,除了隐隐将他们包围的楼兰王武士外,便只剩下任弘和二十名吏士,以及伊向汉的几名手下了。

    任弘走过去,朝伊向汉行礼:

    “本以为伊城主是有资格进去的。”

    伊向汉却摇头:“任假吏知道楼兰王的全部头衔么?”

    他看着高大的三间屋舍,感慨道:“伟大国王、十城之主、伟大、胜利、公正、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执法,专属于楼兰王,吾等作为城主,只能调查事件经过,甚至在楼兰王裁决时,都无权进这屋里去,除非……”

    伊向汉笑道:“是作为被审讯之人,我可不想有那一天。”

    “伊城主很快便能进去了。”

    任弘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低声道:

    “当伊向汉不只是小小的伊循城主,而是伟大富庶的楼兰城主时,便能进这屋子。”

    他笑着看向伊向汉:“然后,便能坐在尊贵的位置上,发号施令,而那首楼兰人的歌谣里,身披七色彩虹,有良田万顷,话语像百灵鸟在唱歌的人,将变成你,岂不美哉?”

    良久的缄默,类似的话,一路上傅介子也暗示过,伊向汉应是听懂了。

    但他似乎在犹豫,任弘甚至已经做好了,招呼旁边的韩敢当挟持伊向汉的准备。

    但就在这时,伊向汉却忽然回话了:“傅公给的条件,只是‘楼兰城主’么?”

    伊向汉睁着那双不甘寂寞的褐色眼珠看向任弘,露出了掩藏在和善外表下的猛虎之心!

    “为何不能是‘楼兰王伊向汉’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0章 王负汉罪

    尽管身为堂堂副使,但吴宗年直到前两日,才得知傅介子这次出使楼兰真正的目的:杀楼兰王。

    老吴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

    乖乖,以区区三十四人,跑到别人的国都里,刺杀其王?

    傅介子疯了么,古往今来,刺客有几人能全身而返的,荆轲不就失败了么。还有大将军也糊涂啊,怎么就认同了这傅疯子的想法,自己又该怎么办?

    吴宗年白担心了,因为傅介子的整个计划,都是与任弘、奚充国、郑吉三人敲定的,几乎没征求他这副使的意见,只是最后一拍他肩膀:

    “事若成,你自然也少不了一份功劳,到了楼兰城,可别露出破绽来啊。”

    所以吴宗年这一路上话很少,因为怕别人听出自己声音的哆嗦,直到进了楼兰城中央的大屋,坐在傅介子身边,看着他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打着节拍,这才意识到,事情迫在眉睫了!

    对傅介子的计划,吴宗年其实是支持的,因为他是齐地千乘人,从小就听说过这么个故事:

    秦朝末年时,有齐地狄县人名为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乃当地豪宗,田氏王族。在陈胜吴广在楚地举事时,田儋兄弟也欲复辟齐国,于是便说自家的奴仆忤逆主人,将奴婢绑了起来,带着族中少年跑到县廷,请求县令按照秦律,将奴婢谒杀。

    狄县令不知有诈,身为秦吏闻罪必审,于是便露了面,被田氏兄弟乘机斩了人头,狄县遂反,田氏齐国复辟。

    今日傅介子用来对付楼兰王的计策,和田氏兄弟如出一辙。

    但放眼这宽敞的大屋内,楼兰王安归端坐于正中,傅介子则位于其次席,手下吏士不过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六人,他们左右皆是楼兰王的亲信,在右且渠带领下,三人一组,站在汉使吏士身旁,暗暗监视。

    毕竟是小国面对大国只使,方才楼兰人没敢搜汉使吏士的身,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捎带短兵进来,不得不防着点。

    吴宗年顿时着急,以寡敌众,如何将楼兰王击杀,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要知道,外面可有一两千楼兰人,与当年支持田氏的狄县全然不同啊。

    他先前问傅介子详细计划,老傅却只是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临机应变。”

    所以吴宗年不知详细计划,只能干着急。

    相比暗暗捏把汗的吴宗年,穿了一身窄袖左衽长袍的楼兰王安归兴致却很高,按照楼兰的传统审判那群粟特人。

    这群粟特商人原本有二十余名,在昨日的追击战中死了大半,还活着被带到楼兰城的一共六人,他们一天没吃喝,都蔫蔫的,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不至于被杀,哪怕砍手砍脚做奴隶也认了……

    但没想到,审判过程乏善可陈,安归有心讨好汉朝,便在楼兰律法的基础上加重处罚,将所有粟特人都判了死刑!

    当他宣判之后,粟特人都面色惨白,开始哭泣,屋内所有楼兰人却赞颂道:

    “贤善河神长子、伟大国王、九城之主、胜利、公平、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等众人马屁拍完后,傅介子看向安归道:

    “在大汉,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不论何时判决,均要等到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才能问斩,不知在楼兰,有该何时处死?”

    卢九舌翻译后,安归一愣,楼兰的律法刚刚起步,哪有汉朝那么多礼制规矩,下意识地说了实话:

    “立刻就能,立刻就能。”

    “怎么杀?”傅介子露出了笑,对死亡,他表现得很感兴趣。

    楼兰在死刑上没太多花样,甚至没有一定的处死方式,楼兰王安归一犹豫后道:

    “随傅公心意!”

    “善!”

    傅介子笑道:“粟特人贪钱帛,盗掘汉墓,辱我大汉将士尸体,罪当死!二三子!事不宜迟,就在这屋子里,给他们一个痛快!”

    ……

    “诺!”

    郑吉还犹豫了一下,孙十万却立刻捋起袖子,推开自己身侧的两个楼兰武士,走到堂下,按照之前说好的,一抽自己的腰带,在为首的粟特商人沙昆脖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猛地拧紧!

    沙昆手脚都被缚着,无从反抗,只能瞪大眼睛,憋红了脸,身子抽搐,直到脖子被孙十万以巨力勒断的那一刻!

    从安归到普通楼兰武士,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却又不敢制止,只是面面相觑,为汉人的狠辣震惊。

    更让他们讶然的还在后面,却见郑吉等五人紧随其后,各自以腰带勒住一个满口求饶的粟特人,活活绞死!

    随着最后一个粟特人断了脖子,头颅重重歪倒砸在地上,屋内变得一片死寂。

    楼兰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粟特人被勒死,虽然从始至终不曾见血,但屋子里的空气,也好似随着吏士们腰带的收紧,被拧干抽空了,所有楼兰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像极了郑吉家乡发生过的故事:春秋末期,吴越李之战,数百名越军死囚迈步上前,排成三行,同时自刭,让对面的吴军看得呆愣。越王勾践乘机发起冲锋,将吴军打的溃不成军,吴王阖闾也受伤而死……

    但楼兰人,显然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

    就在众人属目之时,傅介子却已悄然起身,手握旌节,径直走到安归面前。

    他动作看似要行礼,可却直接一脚踏上案几,伸手揪住了同样呆愣的楼兰王!

    他傅介子杀人,哪需要什么武器啊,他自己,便是大汉最锋利的剑!

    “汉使,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右且渠,但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就被不知何时溜过来的郑吉近身。

    别看郑吉小个子,却有灵活的手段,轻轻一绊,便将高大的右且渠整个人扭倒在地,一把匕首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变了出来,抵在右且渠脖子上!

    其他楼兰武士一一反应过来,连忙抽出刀剑,却发现,楼兰王已被傅介子控制,右且渠也被挟持,汉使吏士围成一圈,挡在傅介子前方。

    楼兰武士投鼠忌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归头上插着孔雀翎的毡帽已经掉落,平日里抹油梳理的漂亮卷须也歪了,这时候他终于缓过神来了,看着面前的傅介子,用楼兰话结结巴巴求饶起来。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傅介子却不关心他说了什么,反倒让卢九舌将自己的话,告诉安归,和在场所有楼兰人。

    “这场审判,是对胆敢冒犯大汉之辈而设。”

    “粟特人固然该死,但楼兰王,也不无辜!”

    “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请问,该判什么罪呢?”

    不等安归回答,这场审判唯一的主审官傅介子就露出了笑,宣布了答案:

    “死罪。”

    “王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王!”

第71章 我大汉一向以直报怨

    就在厅堂内傅介子动手之前片刻,任弘却还在对满心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好处的伊向汉,讲一个故事。

    在伊向汉展露野心后,任弘却只是一笑,笼着袖子,拿起大邦使者的架势,不急不忙地说道:

    “我不知城主在长安时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大汉南方,有个小邦名为夜郎,因为闭塞不与汉通,当孝武皇帝第一次派遣使者去到夜郎国时,夜郎王竟问汉使这样一句话。”

    “汉孰与我大?”

    “这当然是笑话,汉使忍俊不禁,他告诉夜郎王,大汉有十三州部,每个州有十几个郡,而夜郎的大小,不过相当于汉之一郡,百分之一罢了……”

    “我去过大汉,当然知道汉之广大。”听任弘意有所指,伊向汉有些不快。

    “但城主恐怕仍不太清楚,楼兰究竟有多小!否则就不会说出方才的话了。”任弘肃然道:

    “在大汉每个郡下面,还有十几个县,每个县之下,又有十几个乡,小的乡人口三四千,大的乡人口上万。”

    “我听闻楼兰九座城加起来,不过万余人,勉强相当于汉之一小县,若单拎出一座城,连大汉一个小乡都不如……”

    任弘伸出小拇指,无情地揭露了这个事实:

    “所以在坐拥四海的大汉皇帝眼里,不管楼兰王还是楼兰城主,其实并无区别,反正啊,都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一个乡啬夫,能与天子讲条件么?不能,他只能勤勉做事,但政绩却不一定会被天子知晓。”

    伊向汉听得冷汗直冒,被任弘这么一比较,想到楼兰相较于大汉,不过万分之一,胆气便越来越小,方才想乘汉使需要自己,多争取些条件的心思,立刻就没了。

    任弘话音一转:“可伊城主是幸运的,今日楼兰众人的表现,是竭力相助,还是首鼠两端,亦或是与大汉为敌,都会由傅公上奏到长安,直达天听!”

    “试想,既然在汉天子眼中,楼兰王与楼兰城主,不过是大乡啬夫与小乡啬夫的区别,若此番伊城主能倾力协助吾等,让傅公事后向天子禀报时,为城主多美言几句,皇帝一高兴,拿起笔来,在你的称号前,加上‘伟大国王’等词,也不是不可能啊。”

    任弘一席话,将双方的筹码摆得明明白白,既让伊向汉明白自己的身量,根本没有讲条件的底气,又给他留了一点希望,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

    “伊城主别忘了,你已杀匈奴妻,早就站了边,与吾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没错,伊向汉已经没得选了,他咬咬牙,朝任弘拱手:“一切唯傅公、任君之命是从!”

    “善,我想请伊城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左且渠、译长等人,都请过来。”

    任弘让韩敢当打开了使节团一直随身携带的几个箱子,里面是华丽轻盈的蜀锦绸缎,还有一小箱,竟摞满了黄灿灿的金饼!

    他拿出一个金饼,高高举起,笑道:“天子让傅公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不但楼兰王有厚赏,楼兰王的亲信官员们,也人人有份!”

    这些箱子的钥匙,一直由傅介子亲自保管,方才却交给了任弘,让他按照计划好的,用来引诱楼兰官员。

    就连韩敢当、赵汉儿二人,看了这么多金子,也忍不住咽一下口水,更何况那些只相当于乡中小吏的楼兰贵人?

    名为“黎贝耶”的左且渠还犹豫了一下,两名译长却想都没想就小跑过来,税监、城门官,陆续在伊向汉招呼下聚拢到汉使吏士边上。

    普通的楼兰武士却只能远远看着眼馋,同时也看着唯一没打开的一个箱子好奇,不知里面又装了什么宝贝……

    就在这时,正在进行审判的屋子里,却传来一阵阵惊呼,旋即有个楼兰人打开门跑了出来,大声叫道:

    “汉使劫持了安归伽王!”

    他胸口旋即挨了一箭,而赵汉儿的弓弦还在微微震颤。

    任弘也将手里的绸缎一扔,大呼道:“动手!”

    不等外面的楼兰人反应过来,身高马大的韩敢当,已将旁边正在垂涎金帛的楼兰官员一手一个揪起,夹在胳肢窝下挟持了。

    其余人则打开了一直紧闭的箱子,里面尽是短兵和盾牌,他们娴熟地将兵器扔给袍泽,也各自劫持一个楼兰官员,将大屋里想要往外跑的楼兰人堵了回去。

    任弘在外断后,他一手扛着盾提防可能射来的箭,另一只手还不忘抱上那装金饼的小箱子,最后一个进入大屋,朝正在墙边,踩着楼兰王安归定罪的傅介子作揖:

    “傅公,弘幸不辱命,楼兰左且渠、译长、税监、城门官一共七人,尽数拿下!”

    ……

    “奚骑吏呢?”郑吉已将右且渠牢牢绑好,见少了许多人,不由担心。

    任弘笑道:“奚兄带着十个人,去‘保护’城外祭坛处的水祭司,顺便联络伊城主手下了。”

    “做得好。”傅介子十分满意,回头扫视厅堂下跪在地上,被剧变惊呆的楼兰大小官员。

    “我方才所言楼兰王安归之罪,汝等都听到了?”

    “伊循城不止是楼兰的城,也是大汉的城,我唯傅公之命是从!”伊向汉率先单膝跪下,表了决心。

    至于左且渠、译长、税监、城门官等人,哪经历过这场面:眼前六个粟特人被绞断脖子躺在地上,屎尿横流,被他们称为“伟大国王”的安归则被汉使踩着,瑟瑟发抖。

    于是傅介子声音一响,他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除了不断点头,便没有其他反应了。

    倒是安归努力挣扎着,双手高高抬起,眼泪哗啦啦地淌,仍在祈求饶恕。

    卢九舌努了努嘴:“安归说,他会立刻杀死阏氏,也一心向汉,永远为大汉臣仆。”

    “晚了。”

    傅介子看向安归,面容冷酷。

    他仿佛看到了过去几年里,被截杀的三波汉使,他们手持与自己一样的旌节,却在匈奴围攻下,葬身大漠,连带着手下的数十名吏士,也全都成了异域骸骨。可怜汉地又多了几十户戴孝嚎哭的人家,抹泪的妻子和孤苦的孩童。

    “大汉对你的屡屡冒犯,从来没有忘记!”

    所谓的大国器量,绝不是原谅。

    当然,更不是只图泄一时之愤,中了外人的圈套。

    而是在冷冷地看着你们折腾和上蹿下跳,让敌人充分暴露,再在最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就连一向表现软弱的吴宗年,也站出来说了句硬气的话: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大汉从来不会以德报怨,只会以直报怨!安归啊安归,等你的头颅挂到了长安北阙之上,再向围观你丑态的大汉百姓谢罪罢!”

    “然,楼兰王安归通匈奴,谋大逆,杀汉使,断南北道,平乐监傅介子奉天子命,立刻诛死。

    安归面色惨白,却被傅介子踩着动弹不得,他只能看到,傅介子拒绝了任弘递过来的刀剑,反倒看向那根随时随地,都不会离身的汉使旌节。

    旌节木杆长八尺,末端是尖锐的,还包裹了铜皮,方便插在地上。

    平乐监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傅介子双手高高举起节杖,对准安归的胸口,瞄了瞄后,猛地往下一插。

    在满屋的惊呼下,鲜血四溅,大汉的旌节,直接捅穿了楼兰王安归的心脏!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2章 动则灭国

    楼兰王安归的尸体旁有一把匕首,铁质的刀刃闪着寒光,以于阗美玉装饰的刀柄镶嵌着金子,十分漂亮。

    这本是安归玩赏的佩刀,华而不实,但今日,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每个被挟持进来的楼兰官员,都必须在任弘等人的催促下,上前拾起它,狠狠扎进安归的尸体里,然后像接力赛一样,传递给下一个人。

    傅介子管这叫“戮其尸”,理由是安归罪责太重,只是杀死太过简单。

    实际上,这不过是任弘提议的,拉楼兰官员贵族们下水,逼着他们也变成共谋的手段。

    杀死安归容易,如何让使节团全身而退,并保住楼兰就难了,接下来,还需要这些楼兰贵人的配合。

    早就没了退路的伊向汉最为积极,第一个上前,在安归四肢上各扎了一刀,一边扎还一边数落安归的罪大恶极,说即便没有汉使,楼兰人也早该除去这暴君了。

    而后则是左右且渠,右且渠完全被吓软了,双手握着匕首哆哆嗦嗦,扎了半天,连安归的衣服都没戳破。

    而左且渠黎贝耶就不同了,在接过匕首的一刹那,看着安归的惨相十分不忍,竟生出了为王报仇的想法!

    但一抬眼,看到一旁拄着末端血淋淋的旌节站立,如同一尊杀神的傅介子,便一个哆嗦,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道了一句抱歉,闭着眼睛朝安归狠狠刺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沾过血后,傅介子露出了笑:“右且渠,出去告诉楼兰人,首恶已诛,余者无罪,官员们有天子所赐金帛,而所有楼兰人,往后也不必再向匈奴缴纳贡赋了。”

    右且渠应诺,但才出去就害怕地溜了回来,说道:

    “阏氏来了,带着她的匈奴亲卫,正在重整兵卒,召集所有楼兰人围在外面,叫嚣说要杀了汉使,为安归报仇!”

    “怎么办?”

    最先慌的反而是楼兰官员们,他们是清楚的,阏氏为人狠辣,若知道他们参与戮安归尸体的事,肯定不会放过。

    “慌什么!”

    任弘斥责了楼兰官员们的焦躁,鼓动他们道:

    “阏氏之所以地位尊贵,因为她是楼兰王之妻,如今安归已伏罪而死,她也不再是楼兰的王后,只是一个罪人的寡妻,一个外来的匈奴女,替日逐王勒索楼兰,是楼兰人的大敌。”

    “全都出去。”

    傅介子也一敲旌节,驱赶众人,他们只好在背后刀剑的逼迫下,再度出了门。

    任弘紧随其后,出门后看了一圈,好家伙,全是人。

    他看到,整个楼兰城的男丁都闻讯赶来了,有武士,有平民,足有千余之多。

    他们或攀爬在城墙上,或站立在广场周边,将厅堂围得水泄不通,若真爆发冲突,怕是一人一唾沫就能淹死使节团。

    被挟持的楼兰的贵人们按照傅介子吩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向楼兰人宣告安归的罪过,同时大声呼吁自己的族人赶紧劝旁人看清形势,勿要动手。

    稍后,傅介子也出来了,他拒绝了韩敢当等人为他撑的盾牌,手里高高提起安归的头颅。

    上千双青色、褐色或黑色的眼珠,全都看向安归的头颅,似乎在议论这是不是他们的王。

    傅介子冷冷扫视将厅堂围得水泄不通的楼兰人,大声说道:

    “安归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之,更立先王次子在汉者尉屠耆继位。今安归已死,汉兵将至,毋敢动,动则亡国灭族矣!”

    卢九舌和两名译长大声翻译,一时间,千余楼兰人,竟无人上前,连箭都不敢射出一支。

    楼兰阏氏刚刚抵达,她惊闻丈夫死讯,却没有悲伤六神无主,而是满眼仇恨,用鞭子抽打城墙上的武士:

    “射箭,射箭,将这些杀害王的人,统统杀死,再剁碎撒到田地里!”

    但武士们宁可挨她的打,却不敢对汉使动手,气得阏氏上了城墙,要自己来。

    但还不等阏氏抢过弓,那持弓的楼兰人却忽然爆发,将她一脚踹下了城墙。

    因为比起阏氏那无力的恐吓,汉使的喊话却是真金白银的:

    “若能有擒阏氏及安归之子者,赏黄金五斤,丝帛十匹!”

    听闻此言,城墙上所有楼兰武士,竟都毫不犹豫地将弓箭,对准了阏氏那张惊骇的圆脸!

    ……

    阏氏还是死了,她被上百张弓指着,不知是其中哪个楼兰人手一滑,让她挨了一箭。

    但真正导致她死亡的,是楼兰人的群情激奋。

    他们憋了好几年的怨气,对匈奴岁岁勒索的愤怒,在安归死后,如同大坝崩塌后倾斜的洪水,全都发泄到了阏氏身上,近千人一拥而上,将她和几名匈奴人活活打死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抢她身上的金饰。

    从使节团到楼兰官员,都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局势已经失控,哭喊声不断,还有人乘机抢劫偷盗。

    好在,危机很快就解除了,使节团在城内击杀楼兰王时,奚充国也顺利完成了任务,“保护”了水祭司,并带领伊向汉那百余手下冲入城中,控制了局势。

    已经纳过投名状的楼兰贵人官员连忙重新召集族人、奴仆,驱散了混乱的人群,让他们各自归去,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来。

    安归和阏氏的尸体摆在广场上,德高望重的水祭司被“请”进城来,他沉吟良久后,也表了态。

    “水祭司说,安归和阏氏,不会被葬在楼兰王族的太阳墓地。”

    伊向汉翻译道:“而是会被当做祭品,献给贤善河神!”

    使节团众人面面相觑,任弘倒是对这结果挺满意,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楼兰的贵人、官员们却全然忘了方才的血雨腥风,纷纷露出笑脸,相互庆贺起来:

    “万能的贤善河神,睿智的大祭司啊。”

    “看来这些年河水变小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

    到了次日清晨,一场新的祭典在城外祭坛举行。

    只是这次躺在船里的,不再是卑微的奴隶,而是昨天还站在祭坛七圈木桩之内,衣着华贵,至尊无上的楼兰王及阏氏。

    安归的无头尸体被投诚的楼兰贵人戳了许多孔洞,但都没有胸口那个被傅介子捅破的洞大。

    而阏氏更惨,她被楼兰人的集体暴行活活揍死,打得面目全非,昨日她身上装饰的金叶等物,也全部不翼而飞。

    今日到场的楼兰人依然有千余之多,个个穿着盛装,神情肃穆和善,不复昨日的疯狂。

    他们在水祭司,以及被傅介子任命为楼兰城主的伊向汉带领下,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颂扬贤善河神的歌谣,神情虔诚无比。

    “贤善河神,你给予楼兰生命。”

    “而楼兰,也还予你生命!”

    同样的歌谣听在耳中,任弘却只感到一阵更甚于昨日的寒意。

    是啊,生与死,轮回不止,昨日是奴隶死,今日是王与后双双殒命,这大漠里的绿洲,生死就是如此无常,你得习惯,习惯他们的反复无常。

    任弘想到,今日楼兰人畏汉之强,能够如此翻脸不认人,将自己的王当成祭品。

    若是明日匈奴人兵临城下,又会如何呢?改日被残忍杀死,献祭给贤善河神的,就是他们了吧?

    随着楼兰武士将木船推向远方,熊熊大火燃起,宣告着楼兰历史,翻了页。

    但水永远是水,但水面上的船,却随时可能被掀翻,再换上一艘新的。

    “我们就是那艘新船,而脚下,就是看似柔弱,却波澜不定的水!”

    ……

    “你考虑的没错。”

    傅介子没有出城去看祭典,听完任弘描述后,放下了一直在提笔书写的信件,说道:

    “吴宗年和奚充国等十人,昨晚带楼兰王安归的首级出发了,要去敦煌,让玉门都尉发兵来守楼兰。”

    “但汉军哪怕已提前到榆树泉扎营,也至少要一个月后,方能抵达楼兰城,且要跨越垄城、三垄沙、白龙堆等天险,殊为不易。”

    傅介子起身,眼睛看向北方:“而匈奴人,只需要在得知楼兰之变后,离开日逐王驻牧地,骑兵顺着河南下。”

    昨日的行动堪称完美,但仍有一点遗憾,那就是安归之子,楼兰王子在阏氏安排下,被几个匈奴女带着跑了。

    傅介子派人去追竟没追上,那些匈奴女骑术娴熟,如同长在马上一般,甚至能回身开弓射伤两名吏士的马。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向北逃窜,这恐怕会让日逐王提前得知楼兰的事。

    “不用怀疑,胡虏来的,一定比汉军更快!”

    傅介子看向任弘、郑吉,以及他们身后的二十余人,笑道:

    “汝等昨夜很懈怠啊,不少吏士去还去勾搭楼兰女子,彻夜未归,是嫌刺杀楼兰王太过容易?“

    孙十万和韩敢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傅公说得就是他俩了,倒是一直将胡妇挂嘴边的任弘昨夜主动请求值夜,在被使节团征用的楼兰王宫门口守了一宿。

    “不。”

    傅介子忽然严肃起来,全然不同刺杀行动前的轻松随意。

    “先易后难,守住楼兰,可比杀死安归麻烦多了,对吾等而言,接下来一个月,才是真正的生死攸关!”

第73章 书生亦有志

    二月中,时隔多日后,使节团的十名吏士,又回到了阿奇克谷地东端的居庐仓。

    奚充国单膝跪在昔日征大宛物故的汉军将士坟墓旁,刨了一个小坑,将那些从粟特奸商手里夺回的五铢钱,一枚一枚,分文不少地埋回了坟墓里。

    “我说过白龙堆时,奚骑吏为何宁可少带馕和水,非要带着这么重一包东西,原来是钱。”

    奚充国的属下,名为“粟大”的右扶风骑士拄着铲子在一旁看着。

    另一位叫“司马舒”的陇西骑士则抠着干燥的鼻孔道:“埋回去后,就不怕再有人来盗掘?”

    “谁敢!那二十多个横死的粟特人便是其下场。”

    奚充国一扬眉:“汝等忘了傅公所言?很快,汉军就会恢复通往楼兰的烽燧亭障,大汉的旗帜将回到这,护着这条路,也护着沿途的将士坟冢!”

    按照汉军规矩,阵亡物故的尸体,是会筹办棺椁,想办法运回故里的,但西域太远了,加上那两场远征死的人太多,活人尚自顾不暇,能就地挖个坑将袍泽埋了,已不容易。

    所以汉家儿郎的坟冢,遍布南北道,直达大宛。

    奚充国朝这些坟冢郑重作揖,暗暗发誓:

    等着罢,迟早也要让轮台,让大宛成为汉之疆土,葬在当地的将士,就能含笑九泉了。

    只可惜奚充国父亲在大宛贰师城的坟冢,是再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司马舒又在抱怨:“不是说好使团西行后,玉门都尉要逐渐恢复通往楼兰的烽燧么,为何吾等东来千里,一个人影没见着?”

    奚充国踢了他一脚:“废弃十多年的路,哪是一朝一夕便能恢复的?这附近没有水源,玉门都尉顶多在榆树泉驻军,等待吾等消息。待过了三垄沙、垄城后,便能见到了。”

    天色将黑,几人进了烽燧,却见副使吴宗年在小心翼翼地擦拭旌节。

    除了旌节外,傅介子将装有楼兰王头颅的盒子,以及汉使的通关传符也给了吴宗年,回报消息的重任在肩,这让吴宗年压力不小。

    这趟出使,三十余人各尽本事,或如任弘一样,贡献智谋,或如韩敢当、赵汉儿一般付出勇力,唯独吴宗年啥都没干,只在最后为傅介子起草了上报朝廷的书信。

    奚充国一直不明白,傅公带这文吏来西域作甚,更不明白,满口诗与春秋的吴宗年,为何会主动请求出使异域,和他们这群大老粗混在一块。

    谁料,晚上喝了几口酒后,吴宗年竟主动提起让奚充国困惑许久的事。

    “有时候,做一件事,只因听了一句话。”

    吴宗年感慨道:“我虽是齐地人,但学的确不是齐诗,反而是韩诗。”

    此言听得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什么齐诗、韩诗,他们压根不懂,这也是众人不喜吴宗年的原因,老喜欢拽一些大家听不懂的典故。

    吴宗年自顾自地说道:“我年少时听夫子讲学,说起一事,孔子曾问其弟子之志,子贡答:‘得素衣缟冠,使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相亲如兄弟。’”

    “后来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不瞒奚骑吏,我当年就是听了这段故事,颇为崇敬子贡,有意效仿。又为孝武时博望侯、唐蒙等人出使外国得以立功的事迹所激,这才在典属国任职,以使外国为志向,傅公挑选副使时,便相中了我。”

    他喝了口酒,叹息道:“不过自第一次出使后,我才发觉,我和子贡不同,不是一个辩才啊,遇事容易慌乱,上次使大宛,回来途中天马暴死,我便手足无措。本以为傅公不会再要我同行了,却不曾想,他又点了我。”

    吴宗年看着手里的旌节苦笑道:

    “傅公大概是觉得我虽不能有所建树,但至少不会拖他后腿罢。不过我也明白了,这汉节啊,非得是博望侯、苏少卿、傅公这样的英雄人物,才能持节为国扬威,我……还不配。”

    奚充国摇了摇头,看来不止是他们这些六郡良家子、长安恶少年,哪怕是吴宗年这样的书生,也有立功封侯的梦,这都是孝武皇帝遗留的风气啊。

    这时候,吴宗年兴致又高了起来,起身道:“诸君还记得任弘那首诗么?”

    吴宗年十分喜爱那诗,此刻吟诵道: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吾等已破楼兰,而今总算可以回去,荣归玉门了。”

    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同行的八名吏士都裂开嘴笑,傅公说了,这次刺杀楼兰王的行动极其顺利,使团立了大功。回去之后,每个人起码有十多万钱的赏赐,增秩一级。

    此外,有斩杀擒拿粟特人,参与刺杀楼兰王、控制楼兰城有功的,还不止如此。

    右扶风的骑士粟大美滋滋地说道:“有了钱,就能给家里多买几十亩地,再买个大奴,我往后不在时便有人替我父耕地了。”

    陇西骑士司马舒却打趣道:“你最好把那大奴阉了,否则啊,恐怕汝妻耐不住寂寞,招呼他上榻,等你回去后,竟多了几个儿女,类似的事,我可听说不少!”

    粟大气得追着踹他屁股。

    又挨了两脚后,嘴臭的司马舒也回到火堆旁,憧憬道:

    “我在意的倒不是钱,而是增秩,到时候,我大小也是个吏,就能回乡吹嘘了,不瞒诸位,从小乡人就觉得,我是只知偷鸡摸狗的恶少年,家中又贫,都瞧不起我。”

    “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吏士们共同举盏,为即将结束使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报偿而开心。

    但等到次日黎明,还在沉睡的众人却被奚充国一一踢醒!

    “该上路了?”

    吴宗年昏头昏脑起身,只看到奚充国匆匆踩灭了火堆,满脸肃穆:

    “有胡虏来了!”

    ……

    奚充国是警觉的,没有因为接近汉地而大意,一早起来上到烽燧候望,竟意外发现了胡骑疾行扬起的尘土。

    “胡骑六七十,在四里之外的戈壁上,不到一刻便能抵达谷地,而且……”

    “他们应该已经看到居庐仓的烟了!”

    吴宗年果然如他自述的,又慌了,喃喃道:“怎么会,胡虏这么快就得知楼兰的消息,来拦截吾等了?”

    算算时间,日逐王就算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也赶不及啊

    奚充国摇头:“看方向,不是从日逐王庭而来,而是从蒲类海(哈密巴里坤湖)的东蒲类王庭过来的,八成是探知汉使开春后要去楼兰,派人来此拦截。”

    只可惜傅介子他们冰没化尽就动身,比匈奴人预想的早了半个月。

    但没想到的是,胡虏没堵到傅介子,却正好撞上回程的吴宗年、奚充国等人。

    直接开打是没太大胜算的,虽说吏士们甲兵有优势,但正所谓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此处地形正好对胡骑有利。

    “那怎么办?”

    吴宗年的第一反应就是龟缩死守。

    “我听任弘说,他曾以区区五个人,面对百多人围攻,守住了一座烽燧,如今吾等有十个人,而胡虏不过六七十。”

    奚充国摇头道:“任弘只需要守一两刻,吾等就算点燃烽烟,能否被东边近百里外的榆树泉看到还犹未可知,隔着三垄沙和垄城,援兵抵达,最快也要两三日。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盯着吴宗年抱在怀里的木函,里面是楼兰王安归腌制好的头颅:

    “傅公要吾等十五日内,必须抵达榆树泉,让玉门都尉出兵西援楼兰,迟一日都不行!”

    楼兰易帜,日逐王肯定会有所行动,至多二十余日,在西域的匈奴诸王便能发兵南下,所以使节团一天都不能耽误。

    奚充国很快就有了计较:“这样,我带几人引开胡虏,吴副使,你带着头颅和信函回去!”

    “不行,不行。”吴宗年似是畏惧了,连连摆手。

    “我不善骑术,若胡虏追击,定不得脱,身死事小,恐误了傅公大事。”

    吴宗年紧张得咬起了大拇指,焦头烂额,直到最后看向傅介子亲手交给他的旌节,眼里竟生出了一丝决绝:

    “不如由我这副使大张旗鼓,引开匈奴人。”

    这孱弱的文吏声音有些嘶哑,将手里的木函重重交到奚充国手中。

    “奚骑吏,你带上骑术最好的吏士,骑上最快的马,务必将首级和信,将傅公功成的消息,送达榆树泉!”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74章 不辱使命

    “将旗竖起来。”

    在谷地行走时,使节团是很低调的,旗帜都卷了放好,如今却在吴宗年的命令下,舒展开来。黄底黑字的汉旗,在西域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赤色可能更应景,但此时的汉朝在汉武帝太初改制后,自认为是土德,以正月为岁首,服色旗帜尚黄。

    而吴宗年自己则忍着两腿内侧的被磨掉皮的疼痛,艰难翻上马背,一手操辔,一手举着旌节,号令众人道:“向西走!”

    旗帜和旌节,这将是对匈奴人最大的诱饵,和汉朝这边擒杀一名百骑长的赏赐更丰厚一样,匈奴人劫杀汉使,缴获旌旗亦有重赏。

    接着,吴副使又在说大伙听不懂的话了。

    “孔子与子贡还有一场对话,子贡问,何以为士,孔子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诸君,过了今日,吾等都有资格自称为‘士’了!”

    读书人就是废话多,没有人搭理他,大家都阴着脸,因为这注定是一次凶多吉少的诱敌。

    被挑中的吏士们知道,胡骑会如被鲜肉诱惑的狼群般,沿着狭长的谷地,对旌旗紧追不放。虽然给奚充国他们赢得时间,但自己很可能会被追上射杀擒获。

    但没人认怂,因为骑不好马、抱怨出使日子苦、遇上冲突也只会躲在车后头,为此屡被吏士所轻的吴宗年都没怂,他此刻竟然在笑。

    “吴副使,你笑什么?”有个吏士忍不住问。

    “我笑了?”

    吴宗年是个靠学韩诗,举孝廉而进入中枢的齐地儒生,骑马追逐实在不擅长,此刻他本该惶恐不安,但伸手一模被风吹得纷乱的胡须,这才发现,自己果真笑得无比开心。

    “我笑的应是,我吴宗年跟傅公跑了两趟,直到今日,才算对这趟出使,有了点用处,配得上这旌节了罢。”

    他看着手里的旌节,末端楼兰王的血迹尤在。

    “我也笑,我总算有点,子贡出使的感觉了。”

    吴宗年匆匆一抽鞭子,让坐骑跑起来。

    只要速度够快,身后的匈奴人就追不上来,而吏士们,也无从发现,这位满口忠勇荣辱的副使其实正在发抖。

    “不。”

    吴宗年颤抖着唇,喃喃自语道:

    “我就是子贡!”

    ……

    当奚充国和粟大、司马舒三人艰难登上了三垄沙的第一道沙山时,回过头,远远看到,七骑已离开了居庐仓,沿着狭长的谷地向西而去。

    追在吴宗年等人身后的,是数十骑来自蒲类海的匈奴兵,他们长途跋涉,马匹有些疲惫,所以距离一时无法被缩短,奚充国只希望,还有机会再见到吴宗年。

    但更重要的是,要将消息尽早送到榆树泉,不能让使节团这一个月来的努力白费。

    “走!”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牵着马,从高耸的沙山上艰难往下滑。

    装楼兰王的木函被奚充国绑在胸前,即便塞了稻草,仍能听到咚咚作响,傅介子的信则贴身揣在怀里,此外除了一天份量的馕、水,以及武器外,其他一切累赘都被丢弃。

    三垄沙的沙很滑,风也大,更主要是心情与去时大异,三人都很焦躁。

    于是在从第二道沙垄往下滑时,来自右扶风的骑士粟大心里一急,竟连人带马滑了下去,快倒是快,可坐骑的马腿却折了,一瘸一拐,连第三道沙山都爬不上去。

    “别管马了,待会吾等共骑。”

    与粟大关系好的陇西人司马舒催促他快点爬,在快上到沙山上时,还打趣道:“粟大,屁股洗干净没,待会共骑时,我要在你后头。”

    “尔母……”

    粟大骂了一半却没骂出来,因为率先登上沙山的他看到,在北面两里左右的位置,亦有十余名匈奴人刚刚登顶,也在朝他们看。

    “胡虏真不笨啊。”

    奚充国咬着牙,看来那些匈奴人识破了吴宗年的计策,在向西追逐之余,还派了十数人来追自己。

    这是一场比拼,比谁能又快又稳下到沙山之下,比谁上马后能以最短时间加速,朝如无数条黄土巨鲸搁浅的魔鬼城冲去!

    但要命的是,粟大的马已经折了,他只能与司马舒共骑,虽然那马是上好的河西马,载两人没问题,但毕竟是多了上百斤的重量啊,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粟大你会不会骑马?胡虏只在一里外了!”

    司马舒还真在粟大后面,一边拼命打着鞭子,一边破口大骂,按照他俩的速度,被追上是迟早的事,甚至会拖累奚充国--他是使节团骑术最好的人,坐骑也速度最快,但一直没尽全力,等着二人赶上。

    再回头,胡骑已追至半里地了。

    粟大咬了咬牙:“要不然我下去……”

    “你家中还有妻儿等着,你下个屁。”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司马舒便大声叫嚷道:“我去土丘里躲躲。”

    说罢粟大只感觉身后一轻,司马舒已滚落下去,朝一片地形复杂的土丘钻去,这垄城里只剩下他的回声。

    “奚骑吏,粟大,我家在陇西郡成纪县北乡坡头里!若我死了,记得去报个信,叫我母别瞎哭嚎!”

    少了一个人后,粟大的马速顿时快了起来,稍稍追上了奚充国。

    奚充国回过头,看到有三骑胡人分了出去,去追徒步逃走的司马舒,但仍有十人紧跟不舍。

    “唉!”

    奚充国只恨,恨身上的木函和书信,若非念着这两样东西,他大可带着粟大与司马舒,和胡虏在此决一死战,纵死又如何?六郡良家子从来就没怕过。

    但使命,就是比性命还重要啊!

    他也恨自己擅长的弩在马背上无法如弓箭一般施展,否则大可且战且走,以一敌十。

    奚充国此刻无比想念拥有各项绝技的同伴们,若是骑射无双的赵汉儿在此,何惧胡虏?

    而若是妙计百出的任弘在也不错,他肯定能想出主意来,甩掉这些匈奴人吧?

    但现在,奚充国除了闷头往前冲,就别无他法了。

    尽管二人在如迷宫般的垄城里不断变换路径,但身后的胡骑已死死咬住不放,始终无法甩掉,且距离越来越近,已经有胡人在试图开弓朝他们射击!

    粟大忽然闷哼了一声。

    “中箭了?”

    奚充国瞥了一眼,粟大却摇头否认,只是脸上已有些难看,忽然道:

    “奚骑吏,去时吾等赛过马,你驭马如风,谁也追不上,眼下定是为了等我,未尽全力。”

    被他说中了,奚充国骂道:“闭嘴!再撑一阵,只要入了夜,胡虏或许便不追了,等明早冲出垄城,便能看到烽燧。”

    明早?怕是赶不上了。

    粟大却下了决心,大声道:“我是右扶风槐里县槐树里人。”

    下一声,他竟哭了出来:“进里门右拐第二户,就是我家。”

    “还望奚骑吏,能替我将赏钱带回去!”

    言罢竟调转了马头,奚充国愕然回首时,却只看到了粟大背后扎着的一支箭羽。

    以及廿炼环刀出鞘后反射的阳光。

    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这个渐行渐远的右扶风汉子,高举环首刀,冲向那十骑匈奴人时,发出的震天哭吼!

    “杀!”

    ……

    在傅介子的使节团离开后,玉门都尉便立刻着手恢复关外亭障。

    出了玉门关,依次是牛头燧、千秋燧、廿里燧、显明燧、牛泔水燧、大坡燧。

    一座座废弃已久的烽燧重新入驻候望兵卒,疏勒河边满是汉军将士夯筑坞院、修缮烽台、堆积薪柴的身影。

    而再往西,便是使节团曾喝过清凉泉水的榆树泉,玉门都尉在此设置了大煎候官。

    短短一个月里,此处模样大变,一千名屯戍兵被调到此处,一边屯田驻守,播撒粟种,整理沟渠,秣马厉兵,一边等待楼兰的消息。

    而烽燧,仍在继续向西延伸,一直修到再没有水草的魔鬼城以东。

    元凤四年二月十六这天清晨,大煎候官最西面的烽燧“延年燧”。

    一名燧卒在候望时,远远望见有一骑从垄城中走出,身后还追着几个胡人!

    这是一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追逐,不论被追的人,还是追逐者,都早已疲倦不堪,摇摇欲坠,只凭着本能在前进。

    鼓点敲响,积薪点燃,烽烟大作,驻扎在此的十余汉骑立刻出发。

    还不等他们靠近,那些胡人远远看到,便知难而退,缩回了垄城之内。

    只剩下那名骑士摇摇晃晃骑行到近处,他的马儿屁股上腿上插了整整七八支箭,已走了一昼夜,此刻再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而奚充国被压在身下,他背后也中了几箭,幸好穿着傅介子让他带上的鱼鳞铁甲衣,不致命。

    当奚充国睁开眼时,看到了眼前的几人:他们头上裹着的赤帻,身上披挂的战袍甲衣,方正的脸庞,黄色的皮肤,一双双黑色的眼睛,正关切而焦虑地看着自己。

    是大汉的兵。

    是家人和袍泽。

    奚充国流出了泪,动了动干裂的嘴后,取下了胸前拼死保护的木函。

    “楼兰王安归,头颅在此。”

    又拿出那封已被自己汗水血水弄湿的信:

    “持节使者、平乐监傅公传符书信在此。”

    “此行有副使吴宗年。”

    “右扶风槐里县槐树里骑士粟大。”

    “陇西郡成纪县北乡坡头里骑士司马舒。”

    奚充国忍着伤,含着泪,一连念了不知生死的九个人名,最后代替他们,朝玉门关方向郑重下拜拱手。

    “以及北地郡义渠县人,骑吏奚充国!”

    “吾等,幸未辱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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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婼羌

    楼兰国大致可以分为三大区域:北、中、南。

    北部称之为楼兰,是楼兰国最富饶的土地,在孔雀河流入罗布泊的三角洲一共有四座城,那儿集中了楼兰一半的人口,以农耕为主,往西沿着孔雀河,便是可抵达渠犁、轮台、龟兹的西域北道。

    南部称之为鄯善,有楼兰第二大城“扦(qiān)泥城”,以及后世比较出名的米兰古城,两城扼守西域南道,西接且末、精绝、于阗。

    在南北两地中间,是狭长的车儿臣河,亦有三座依次相连的小城在河边互为犄角,以后世编号为“lk古城”的海头城为最大。

    二月十六这天,海头城主昆格耶,迎来了一位年轻的汉使,名为任弘。

    从任弘口中,最终证实了那个可怕的传闻:楼兰王安归,已被大汉天使诛杀!

    “楼兰王安归已伏罪,头悬于汉北阙,新王将由在长安侍奉天子的先王次子尉屠焉担任。在新王抵达前,楼兰暂由傅公代为镇抚。”

    类似的话,任弘每到一座城,都要复述一遍,他这十天里,可算是把楼兰北部、中部诸城全跑遍了,海头城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他对昆格耶笑道:“恭喜城主,从此之后,楼兰不必再向匈奴缴纳贡赋,牛羊与粮食,都能留着自用了。”

    “牛羊粮食不必送给匈奴是好事,但就怕路过的汉军和使节太多啊。”昆格耶仍有担忧,生怕才去一狼,又来一虎。

    要知道,楼兰最初与汉发生冲突,就是因为汉朝的皇帝每年都派大量使者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而每次使团动辄上百,人畜吃嚼花销极大。

    楼兰只是个绿洲小国,地沙卤,少田,粮食勉强自给,于是便翻了脸,开始劫杀汉使,与匈奴沟通。

    结果自然是被赵破奴七百骑兵攻破,后来李广利征大宛,大军几次路过楼兰,食其粮食,也让楼兰叫苦不迭,加上汉军砍了楼兰的树,遂有后来楼兰迎立安归,彻底倒向匈奴之举。

    但没想到,匈奴比汉更贪婪,僮仆校尉年年从楼兰索要牛羊粮食,真把楼兰人当成了奴隶。

    在昆格耶看来,不论是汉还是匈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任弘听了翻译后,让卢九舌告诉昆格耶:“城主大不必担忧,往后汉使会在楼兰、伊循和扦泥城补给,不多要其余诸城粮食。”

    傅介子早在离开长安时,便与大将军霍光商量好了,楼兰独擅南北两道,不宜,事成之后,要把鸡蛋放在俩篮子里,将楼兰在实质上,一分为二!

    新王将迁离楼兰,以南部的大城扦泥为都,改称“鄯善国”,只统治南部、中部诸城。

    至于北部的孔雀河三角洲,交给亲汉的伊向汉,让他作为楼兰城主。位于北道枢纽的伊循城,则直接由汉朝派兵戍守屯田,作为统一西域的桥头堡。

    如此,傅介子的使命才算大功告成。

    但前提是,要扛住匈奴日逐王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

    这些事任弘自不会对昆格耶细讲,仍以金帛诱之:

    “傅公让我来召集各城城主,带上至少一百名壮丁,前去楼兰相会,大汉天子有黄金丝漆器等美物赐予诸城主。”

    傅介子派遣任弘南下时告诉他:“北部与中部各城加起来,能凑一千丁壮,吾等挟持各城主,逼其部属尽力。匈奴日逐王派遣南下的胡骑,大概不会超过此数,人数均等,又据城而守,好歹能壮壮胆,撑到汉军抵达。”

    话虽如此,但任弘仍觉得没啥用,楼兰以小国侍奉大国,如水一般反复善变,就算召集再多人去,没有斗志,一样是乌合之众,说不定转头就将使节团卖了。

    但既然老傅已经决定,任弘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照办,说完后便不再言语,让卢九舌代自己翻译。

    他则低头喝着昆格耶招待的葡萄酒用陶碗喝。

    却不成想,昆格耶虽然满口唾弃安归,声称服从大汉天使和新王之命,最后却道:

    “但,海头城恐怕不能派丁壮前往楼兰,我也不能离开此城半步!”

    “为何?”

    任弘皱起眉来,海头城作为中部最大的城,虽然比楼兰稍小,但也有居民千余,丁壮三四百,眼下楼兰人粗放的耕作已经结束,麦种撒到地里就不用管了,出一百人没什么问题吧,这昆格耶怕不是想自保坐观汉匈成败。

    任弘想要摔碗作色,吓唬吓唬昆格耶,却听到外面的楼兰人一阵惊呼。

    “来了!来了!”

    ……

    等任弘他们出了厅堂,登上海头城南墙时,才明白外面的楼兰人为何惊呼:

    却见城外数里处,有一群或披头散发,或扎着辫子,身穿毡皮衣的骑马武士正在耀武扬威,高高举起简陋的弓,挥舞刀剑,嘴里嚎叫着听不懂的话语,任弘点了点,人数足有三四百!

    “匈奴人?”

    任弘有些惊讶,按理说匈奴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的,看着也不太像,城外的游牧武士容貌不似草原牧民的圆脸,而是狭长而黑瘦,且连赵汉儿也听不懂他们在叫嚷什么。

    倒是跟他们来的归义羌人那加听懂了几句,判断出对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同胞:“羌!”

    “是羌。”

    昆格耶如此纠正,这位城主虽有些老迈,却已经披挂了上了一身厚皮甲,亲自御敌。

    原来是羌啊,任弘了然,楼兰周边的广袤区域,就位于后世的“若羌县”,这名字便是源于羌人了。

    任弘听卢九舌说过,羌是个小行国,乃是羌人最西边的一支,他们在楼兰之南,阿尔金山北麓随畜逐水草而居,出产铁,会铸造刀、剑、甲、矛等兵器,其首领号:”去胡来王”。

    但此处离阿尔金山尚远,他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昆格耶告诉任弘:“蒲昌海南部的草原,便是羌人的春牧场,他们开春便举族北上,在蒲昌海游猎放牧,入秋再将牲畜赶回山上。”

    据说这群来自高原的羌人十分彪悍,女子也可骑射作战,反正方圆千里内没有敌手,所以牲畜由女人孩子照看即可,而羌的男人们,就要干点副业了。

    比如说抢劫商队,或者围攻楼兰、且末的城邑,非得楼兰人交出粮食,才肯退去。

    而作为楼兰中部最靠南,且与罗布泊最近的海头城,自然首当其冲。

    城里的楼兰人也如临大敌,或登上城墙,或搬重物堵住胡杨木门,动作娴熟,看架势,经历类似的骚扰不是一次两次了。

    虽然羌人好像挺讲信用,得了粮食便会离开,但昆格耶看样子是不打算服软交粮的:

    “去年给匈奴交了一次贡赋,春种才刚刚播下,城里哪还有余粮。”

    他笑道:“所以,别说吾等去不了楼兰,恐怕连汉使,也要安心在城内等待了。羌人不会强攻的,顶多在城外游弋半个月,见啃不下来,便会离去。”

    半个月?傅介子可是要他们完成任务后,立刻返回楼兰协助抵御匈奴的,这下可麻烦了,与任弘同行的几人都皱起了眉。

    说话间,城外的羌人骑着马冲到近处,开始大声叫嚷,为首一位骑着花马的羌武士,更用蹩脚的楼兰话,要求海头城交出一百担粮食。

    结果在昆格耶一声令下后,他们挨了城头一阵齐射。

    羌人愤怒地还击,也胡乱朝城墙上射了几波箭,但成效不大,于是在一阵号角吹响后,又嚎叫着远离。

    却见羌人返回河边,聚集在吹响号角的人身边,那是一位头发花白扎成辫,不骑马,却骑着一头白色牦牛的长者。

    在他一声令下后,羌人改变了战术,不管城邑,反而径直朝河边耕地冲去,在刚刚发芽出苗的麦田纵马践踏。

    “麦苗!”

    这招狠,羌的马匹每走动一下,都好似踏在楼兰人,踏在昆格耶的心头!

    “那是羌首领,去胡来王亲自来了。”

    昆格耶放下挡箭的盾牌,不愧是老对手,这下他没刚才那么淡然了,又不敢带人出城作战,只能苦着脸,眼睁睁看着麦田被破坏。

    这时候,任弘说话了。

    “城主,若我能帮你解除羌围城之患,你是否能立刻带着人手,赶赴楼兰?”

    昆格耶面露怀疑:“汉使如何让羌退去?”

    “这有何难。”

    任弘笑了,问道:

    “城中可有黄布?”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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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