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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1章 标准答案

    “《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而不扬父之恶。是故,鲁隐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让桓正乎曰不正!”

    在叨叨半个时辰后,萧望之终于结束了他对皇太子所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答,再看对面,皇太子已经快晕了,估计他对选了这春秋开篇六个字后悔死了。

    这段不像人话的话,大体意思就是,鲁隐公要让位给弟弟鲁桓公,非正也,邪也,若是做了,就是成先父之恶。

    榖梁强调鲁隐公即位是正,而让桓就是不正。

    “借古讽今啊这是。”

    任弘知道,萧望之是想隐喻,根据宗法只有由汉武帝的嫡长子卫太子的子孙即位才正。

    榖梁派今日的套路,作为已经在政坛混了十几年的老狐狸,才一句话就被任弘摸清了。

    “他们是想打卫太子牌。”

    今日之辩,榖梁无疑是有优势的,卫太子生前就更喜欢榖梁而非公羊,拜瑕丘江公为师,反倒是《公羊春秋》,却屡屡给卫太子的敌人递刀。

    比如汉昭帝时,那个伪卫太子叩阙一案,京兆尹隽不疑将此人抓了起来,当别人问为何他还没搞清楚就抓人时,隽不疑依据《春秋公羊传.鲁哀公元年》之事说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过去卫灵公太子蒯聩违命出奔,后来归国,卫君拒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

    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是很大的,被昭帝和霍光赞许,几乎成了对卫太子的定论。

    而刘询即位后,试图尊生父史皇孙为皇考,结果被有司反对,当时上疏的人就是公羊派,引述《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为人后者为之子也”加以反对。

    这些小疙瘩,皇帝心里可都记着呢,萧望之只讲“元年春王正月”,而榖梁阵营里的蔡千秋、严更始等人,则在叙述中故意引述这些篇目,试图勾起天子的回忆,并力图表明,《谷梁》有利于他为自己争正统。

    不过任弘以为:“榖梁今日怕是打错算盘了。”

    ……

    对榖梁拼命将事情往卫太子身上靠,刘询确实是不以为然的。

    和历史上大不相同,刘询对所谓“继位正统”,对卫太子一系到底是大宗还是小宗,已经没那么重视了。

    灭匈奴这种千秋之功达成,让年轻的皇帝自信极度膨胀,上承汉武世宗之业,报高祖高后九世之仇,如此大功德,堪比历史上的武王伐纣,后世人会质疑周武王非嫡长子么?

    昭帝无后,刘贺又被论证成**,广陵王刘胥因谋逆案被宽赦后变得极其老实,宗室之内,已经无人能对刘询构成威胁了。哪怕史氏再撺掇,刘询也不会替巫蛊翻案自找麻烦。

    过去的事已经翻篇,皇帝更感兴趣的,是关于未来。

    那么,榖梁派能给天子提供怎样的未来前景呢?这是刘询比较关心的事,但萧望之却让他略感失望。

    “亲亲之道!”

    萧望之接上蔡千秋,开始做对那六个字做最后叙述,与偏向权变的公羊不同,榖梁派十分重视礼义教化,重视宗法情感,多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与夫贵礼贱兵,内夏外夷之旨,明《春秋》为持世教之书。

    刘询不动声色,但如今的大汉天下,显然不能光靠亲亲和隆礼就能治理。

    榖梁终于说完,憋了很久的公羊派由贡禹出面,又开始老调重弹。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这就是《公羊》开篇立意的大一统学说,曾是汉武帝削弱诸侯,加强中央的依据,可现在中央强大,诸侯羸弱,实在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而在鲁隐公、鲁桓公兄弟的问题上,因为公羊与榖梁所持看法相反,认为鲁隐公应该让位于桓公。贡禹又得拼命圆,榖梁不是暗暗将鲁隐比拟成卫太子及其子孙么?那他们就得反其道行之,将鲁隐比拟成孝昭皇帝,以此证明公羊的理论依然是支持今上继位的。

    “权变,这是权变。”

    贡禹只能如此宽慰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公羊家能活下去,从孔子到如今,四百余年间,儒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最终吞并百家独立于世,靠的就是这权变与对时局的适应。

    榖梁、公羊说罢时,石渠阁外的光线,已经从早上的偏东,变成了如今的偏西,不知不觉一整个中午过去了。

    而终于轮到左传一派叙述他们的见解,却见榖梁、公羊皆是六位队员参战,一左一右坐成一排,唯独中间的左传一家,只派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孺子,也未戴儒冠,一身锦服,独立于世。

    被这群老儒乏味枯燥的叙述弄得已经快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见到刘更生要发言,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来,此人不仅是西安侯高徒,刘宗正次子,还是他的伴读,时常入宫。

    刘去疾学《春秋》时,那简略的经文让他兴趣寥寥,倒是刘去疾讲述的“郑伯克段于鄢”“宫之奇谏假道”等《左传》原文上的生动故事,让年幼的皇太子尚有一丝兴趣。

    这便是以史实解经的好处了,相对于纯理论的公羊、榖梁,左传显然更加通俗易懂,任弘只要愿意,便能让此学立刻散播天下。

    相较于榖梁、公羊揪着六个字长篇大论,刘更生的叙述就简略多了。

    却见他朝天子、皇太子等作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道:“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故史不书于策。”

    哦豁,这下可好玩了。

    榖梁认为鲁隐公不当让位于桓公,引申成卫太子儿孙得位为正。

    公羊觉得鲁隐公当让位于桓公,引申为汉昭帝之位由今上来继承。

    而明白人则听出来了,左传把鲁隐公之假摄君位,不修即位之礼,引申成废帝刘贺,强行解释了那两个多月难以启齿的岁月。

    这场辩论其实答案早定,同一个辩题,相反的理论,却能异口同声,证明刘询得位之正,简直是标准答案。

    答对的打钩,可以继续往下答题,打错的打叉,直接失去考试的资格。

    学术独立?百家争鸣?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大家谁也别笑谁,都只是皇权巨人脚下可怜的小蚂蚁而已,需要你时你是官学正宗,不需要时就是异端邪说,一脚踢开。

    历史上,汉朝后期,学术反客为主,引导帝国行政,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过理想主意的东西注定失败。

    刘更生已经说完了,退了回来,他不喜欢这样的“辩论”,怎么说呢?

    “犹如三女争夫一般,骚眉弄首,各自献媚,真令人作呕。”

    处处都要考虑天子想法,考虑政治正确,虽然嘴上说着仁德,可每个字都透着功利。

    他觉得,跟着夫子钻研那些格物之学更加纯粹,是真正的发于兴趣与理想。但他奉夫子之命,今日一役却必须打得漂亮。

    没错,不是打赢,这是任弘看透石渠阁之会真谛后的决策,也是任侯爷如此淡定的原因——胜负不在场上。

    刘更生记着任骠骑交待自己的话:“今日不需逞一时言语之胜,当然,在引经据典方面,你也不能输了场面。”

    “今日胜负,关键在于向天子展示我左传一派的理念,让公羊、榖梁狗咬狗去吧,彼辈人数越多,就越讲不清楚。”

    在任弘口中,公羊家藉董仲舒之名,毫无创新,乃是已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旧学,可以洗洗睡了。

    而榖梁抱残守缺,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的皇室恩仇,念叨着嫡长之分,亲亲尊尊,眼睛只向内看。

    “唯我左传,不但要宣扬孔子与左丘明的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名至切,直至至顺之义,序尊卑之制,崇敬让之节,还要推陈出新。”

    “陛下要的王道传承,我们有!”

    “陛下要的霸道开拓,我们也有!”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那只是任弘加进去的义理中,“夷夏观”的一部分。

    刘更生学了五年,已经领悟了他们左传一派的真正主旨,用西安侯的话说,便是四个字。

    在天子刘询选定下一个议题后,轮到刘更生时,他便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左传》之道,继往圣之绝学,开未来之太平也!”

    继往,开来!

第522章 相互伤害啊

    大汉的皇权没被关进笼子,反倒是学术自己先进去了。

    三家虽是戴着镣铐跳舞,回答完了殊途同归的政治正确,接下来就进入论三家之异的诘辩环节了。

    “所谓《左传》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也。”公羊派博士严彭祖如是说,公羊派不但要保住自家的博士位,还要极力阻止来打擂的挑战者。

    “然也,此书应该叫《左氏春秋》,为史书,入子部,而不该为《春秋左氏传》,入经部。“榖梁派的严更始亦如此言,他们家虽也是在野,但却想独被立为官学,加上敌视任弘,时刻想撤左传后腿。

    之所以抓住这点不放,因为数十年来,公羊、榖梁阻挠左传的理由都是一个问题:《左传》是否传自孔子?这在重师法的儒林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保证了师传,才能保证学说的纯粹性;只有来源于圣人的学说,才能跻身于意识形态领域;只有传授自孔子,才可能称为“传”。

    二人欺那刘更生年轻,故咄咄逼人。

    刘更生最初时还有点紧张,但毕竟是楚元王之后的刘姓贵族,不比匡衡这类寒士子弟,时常出入未央,老师带他出席的大场面也多,回答完“元年春王正月”后渐渐找到了感觉,此刻听两家忽然发难,遂不急不慌地说道:

    “士人通五经前,要先学《论语》,《孝经》,两位号称大儒,但怎会连《论语》都没学好?”

    刘更生一通讥讽后,正色诵道:“论语中《公冶长》一篇有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左丘明乃是与孔子同时之人!”

    “而太史公书中又有载,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四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退而异言。”

    “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孔子真意,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论本事以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左传》为春秋之传,明矣!”

    “太史公书不可尽信。”

    严彭祖毕竟是博士,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反驳道:“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缪孔子言。”

    他还一一指出了史记上对于春秋之事,有三十一处不符的地方。

    刘更生则一一应答,认为这三十一处问题,正是司马迁未尽取左传,而另外不知抄录了什么史料才导致的,反过来证明左传在言史上的准确。

    眼看双方的争辩已经从左传是否是春秋的传,歪到了对太史公书的评价上,作为裁判之一的西安侯任弘示意乐官敲了下钟。

    仿佛听到了信号,一直静坐的孔子第十二世孙孔卬却忽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孔子及七十二弟子言行,除却《论语》外,尚有《儒家者言》,先父(孔安国)请求诸公卿大夫募求其副本,悉得之,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称之为《孔子家语》。”

    孔卬说道:“《孔子家语·观周》载,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入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其为表里!”

    这下严彭祖、严更始都默然不对,虽然他们怀疑孔安国在编撰《孔子家语》时塞进去了私货,但没有证据,孔氏亲自站台,证明左丘明与春秋关系匪浅,还能说什么:你孔家人懂个屁的孔子?

    倒是刘更生来了劲:“如此可知,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反倒是《公羊》、《穀梁》,皆由孔子再传弟子所著。如今反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要论辈分?你们更小!

    这一篇言语,二严顿时明白,任弘恐怕和孔家力推的古文尚书暗暗看对眼了,大家都是古文经,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嘛。

    他们也没后世考据学家的本事,故并无一言回答,算是默认了刘更生的论述。

    “虽传自左丘明,然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且师徒相传不明,恐有错漏遗失,早非圣人之意。”

    座上忽一人抗声质问,却是易学的梁丘贺,看来清流合力阻挠左传乃是大势。

    之所以特别提了”先帝所存“,是因为梁丘贺所学的田氏《易传》在汉文帝时就立为博士,历史悠久。

    刘更生反驳道:“荒谬,先帝后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孝文不、孝景不曾立公羊,孝武也不该立么?”

    “至于传承,外人不明所以,认为左传中绝,然每一代先师皆能考证清楚。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国荀子,荀子传北平文侯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贯公传其少子长卿,长卿传吾师西安侯、京兆尹敞。”

    这下任弘可把荀子变成了祖师爷,正好能和荀学一些精髓扯上关系了,光靠一本左传,再怎么牵强附会塞私货,仍显得单薄,倒是将荀学里的内容加进去,便显得厚实自圆其说起来。

    “更何况,公羊、榖梁皆以口传,而左传以书传。”

    榖梁、公羊最初和春秋本经一样,是师徒口口相传的,估计是出于门户之见,害怕写在书简上的内容被他家窥了去,故敝帚自珍,虽然最初字数不算多,但《春秋》里记述了二百余年历史,又岂能统统背得?几代人下来肯定会有所错漏。而左传则是用古篆传承,再不济也比口述强吧。

    刘更生将这大帽子扣在了公羊、榖梁两家身上:“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今日竟反诬左传传承不清?”

    眼看刘更生如初生牛犊越战越勇,老练的贡禹知道,不能再纠结于探根溯源上了。

    正好,唯一的主考官天子刘询翻到了春秋《僖公二十一年》,遂问道:“二十有一年夏,执宋公以伐宋。冬,公伐邾。楚人使宜申来献捷。十有二月癸丑,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何解?”

    问的是宋襄公泓之战,三家观念果然大相径庭。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

    此乃公羊家的看法,他们以为,宋襄公遵守的是古老的规则,充满浓厚的道德色彩,因此《公羊传》在这件事上将他比为周文王。

    虽然孔子说周文王“近黮而黑”,但这大概是周文王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榖梁传则委婉批评了宋襄公:如果以礼敬人而得不到应有的报答,就应当反省一下自己对人的敬是否得当;总之,有了过失就应当改正,若不改正而重犯,这才是真正的过失。宋襄公就是这样有过而不改的人。

    轮到《左传》时,批评意味就更重了,借宋襄公的兄弟子鱼之口,痛斥宋襄公恪守古礼,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行为是食古不化,迂**坏国事:“兵以胜为功!”简直是就是在说,成王败寇了。

    公羊派的贡禹也不管榖梁了,讥讽左传这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刘更生则引典反唇相讥,一时间不分上下。

    “公羊假仁,榖梁直率。”

    高坐乾位的刘询倒是心中门清,瞥了一边的任弘一眼:“倒是《左传》重视功利,推崇权谋,视足智多谋为善事,难怪西安侯会去学。”

    不过现在西安侯为何看上去如坐针毡啊?难道是担心刘更生败下阵来?

    其实任弘只是饿了。

    辩论至此,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从大清早辩至傍晚,任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在三家吵得口干去喝水的间隙,提议道:“陛下,时辰已晚,是来日再议?还是……”

    刘询笑道:“骠骑将军不想今日就出结果?”

    “自然想。”任弘提高了声音:”但只怕再论下去,皓首大儒们恐怕会以为吾徒更生仗着年轻,占他们便宜。”

    刘询不以为然:“两家以十二驳一,以众凌寡尚且不嫌臊,岂会因这小事而罢?”

    他一挥手,让侍从宫人在石渠阁内点亮灯光:“秉烛!齐景公夜饮,而今日,朕便夜半虚席,听诸儒言古今苍生之事!”

    ……

    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辩论的内容,也在渐渐朝深水区进发。

    三家显摆了各自对古礼的传承,公羊本不擅长此道,但旗号也得打,榖梁自诩复古,却尴尬的发现,这点上远不如左传。

    “继往圣之绝学”不是吹牛的。孔子曾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战国时期弃笾豆之礼、秦焚《诗》《书》,后之经学先师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其所传的经典难免会有书缺简脱。

    倒是左传如同活化石般,内容更详细,诸如春秋时盟会怎么开,贵族宴飨不同场合该赋什么诗,丧礼上的小细节,很多能与《礼》相互佐证。就算它是战国时人所作,作者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在史料价值上,甩开公羊、榖梁这两本纯理论书很远。

    三家又辩论到了鬼神观,公羊是一群神秘主义者,榖梁较简单纯朴些,而左传最为激进,虽然里面也有不少神秘的预言故事,但仍在多处凸显原始的唯物主义,诸如“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还秉承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理念,反对天道迷信、重人事。

    在历史观上,榖梁所持是越古越美好的观念,三代之治是完美的时代,越往后越是礼崩乐坏,所以需要克己复礼,复古改制,这是汉家天子的使命。

    公羊则是秉承改造过的“三世说”,以为事情正在慢慢变好,他们正处于一个太平世到来的前夕。

    被任弘改造过的左传,则比三世说更加激进,直接是历史进化论,以为天下在不断螺旋上升,故而不当法先王,而应法后王。

    在夷夏观上,三家也吵成一团,榖梁是内诸夏而外夷狄,主张两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公羊过去是支持反击战争的,以为对外当行仁义,如此则四夷皆来朝贡。

    唯独左传一家,赫然提的是僖公二十五年那一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对中国当以德柔之,对待四夷,若仁义无效,当以刑兵威服之!”

    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将多有颔首者,这是汉家百余年间的一贯做法,苏武那句话就是写照,但凡敢杀汉使者的邦国,都落得凄惨下场,要么如南越、大宛亡国族灭,要么如匈奴,残破迁徙。

    而在天下观上,相较于公羊、榖梁,左传根据春秋二百余年历史,提出了“天下”这个概念动态的盈缩。

    黄帝、神农时,天下不过冀州、河东、河南一隅之地。

    殷周时,天下是中原。

    战国时,天下为九州。

    而今,天下为十三州部、三都护。往后可能会继续扩大,大汉既然承周之天命,其使命便是用夏变夷,达到**同风,九州共贯!

    此言一出,刘询眼前倒是一亮,却让公羊、榖梁十分恐慌,榖梁萧望之咬着牙说道:“以上种种,不出于《左氏》原文,乃新增之义理,此乃左氏之学耶?任氏之学耶?”

    此言诛心,众人不明白萧望之为何忽然如此机敏大胆。却不想,他也是得了魏相叮嘱,魏相告诉萧望之,在辩论难解难分时,便提出此言。

    西安侯未动声色,天子也一言不发,魏相却心中暗喜,倒是旁听的刘德、韩增等暗暗捏了把汗,而辩论得以继续下去。

    刘更生瞪着萧望之,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他的应对倒是不错,开始拿公羊说事:“若如萧司直所言,董生阐发《春秋》大义,也已不再是公羊高本义,所谓公羊,不过董氏之学也。”

    他还欲继续争下去,但天子却让人敲了磬。

    咚咚声响,让坐在刘询一旁,已经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大臣们为何如此严肃?

    他不知道这是萧望之一句诛心之言惹得事,还有些怯怯,觉得自己给父皇丢了脸。

    天子却只是一笑,示意今日到此为止:“三家异同,朕知矣,至于孰优孰劣,究竟哪家更合圣人本意,待明日与诸卿议过再定!”

    群臣应诺,纷纷起身,而刘更生则走向任弘,有些抱歉:“夫子,我……”

    “你胜了。”任弘拍着他:“将萧望之逼得说出那句话,便是你赢了。”

    “石渠阁内胜负已分,至于石渠阁外的事。”

    任弘指了指自己,笑道:“交给为师!”

    ……

    而另一边,石渠阁散场后,回太常寺的路上,萧望之等人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公羊兴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阻止左传一派坐大。一旦任弘之说大兴,诸儒从其说,大汉恐将走上功利开边之路,再难回头。”

    榖梁理想中的大汉是克己复礼,眼睛向内审视的,而任弘规划中的大汉,则是目光向外,手随时放在刀剑上的,很难说天子会选谁,若是满足于长治久安,自是前者,若是骐骥做更大的功业,便是后者。

    萧望之又将儒冠取下来,无奈地揉在手中:“可那刘更生虽是孺子,却着实难以对付。”

    他号称五经名儒,可对上刘更生竟占不了上风,不管是引经据典还是诘难,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扛下了十余人的车轮战,刘宗正的次子竟是位天才,只恨刘更生没学榖梁。

    “长倩勿虑也。”

    魏相谨慎,见萧望之身边还有个匡衡紧紧跟着,遂故意将他支开,而后对萧望之低声耳语道:“这石渠阁之会,胜负不在场上,而在天子一念之差。”

    “次翁的意思是……”

    “今日榖梁不一定赢。”魏相信心满满:“但左传,一定会输!他们成也西安侯,全靠了任弘扶持散播方有今日威风,但败也西安侯!”

    “信我一句话,只要任弘还在一日,天子,便绝不可能让左传大兴!”

    ……

    ps:讲完课回来了,感觉良好。

    今天只有一个大章,七月份欠下三章,慢慢再补,完本前肯定能补完(斜眼),大概还有二十多万字结束吧。

第523章 圣人

    “你仔细想想,陛下一向宽和,不以言致罪,为何会被盖宽饶激得勃然大怒?”

    和萧望之魏相不敢深谈,怕让这位醇儒三观尽毁,倒是回到太常寺后,对梁丘贺说出了实情。

    梁丘贺沉吟后道:“因为盖宽饶奏疏中提及了禅让,让陛下生气,心寒。”

    “没错,盖宽饶让陛下想起了睦孟那句话,虽有继体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碍圣人受命于天。“

    公羊作为官方学说数十年,其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这一点有很多人是发自内心去相信。

    魏相反问梁丘贺:“如何才算圣人?”

    梁丘贺道:“圣者,叡也。”

    “没这么简单。”魏相摇摇头:“汝可曾闻三不朽乎?”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在我看来,达成了这三项,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圣人!”

    魏相看着太常寺中那面孔子像屏风,喃喃道:“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任弘以罪吏子孙,从军玉门,驰骋西域,平定西羌,又通两道,救乌孙,助天子平定霍氏之乱。最终攻灭匈奴,斩单于首而归,其功已能与卫青、霍去病比肩,甚至还略有超过,故封两万户侯,为有汉以来列侯之冠,拜大司马骠骑将军,成了百官之首。其功不可谓不大。”

    这一点,连清流儒臣们也不得不承认。

    魏相道:“功已立,任弘却才不到三旬,这五年来,他交了兵符,也不多过问朝政,半退隐在家,主要便是立言。”

    任弘本人的学术功底怎么样,世人不得而知,毕竟西安侯很爱惜羽毛,没有跟任何人公开驳辩过。只晓得其关门大弟子刘更生十分了得的,能舌战公羊、榖梁两家老儒不落下风。

    魏相不吝赞美之辞:“弟子如此,想必西安侯本人也已贯通五经,才五年便如此,不愧是出将入相之才啊。”

    从今日来看,任弘立言效果不错,已经将左传全篇都断好章句,编撰了义理,且能自圆其说,与公羊、榖梁分庭抗礼,已是“理足可传”了。

    “如今,任弘便只差立德。”

    立德不止是道德,而是创制垂法,博施济众,也就是创建一种制度,让众生受益,此为大德也。

    汉人相信,《春秋》为汉制法,所以公羊传才能成为五经之首,而若《左传》《榖梁》取代公羊上位,学术大兴之后,学派所欲弘扬的夷夏观、天下观也将影响世人。故而能立言者不一定能立德,能立德者必先立言。

    如此观之,任弘是有机会达成“三不朽”的。

    三不朽齐全的人,纵观古今,唯周公一人而已。连孔子都在立功上差了些许,全靠后学徒子徒孙贴金,将春秋吹得都继周朝正统,为汉制法了,他才成了圣人。

    “若让左传取代公羊,任弘三立已成,日后成为周公一般的当世圣人,汉家天子当如何自处?”

    左传里虽无一言提及禅让之事,但公羊最初也不提禅让啊,是董仲舒和他的后学们加以改造后加进去的东西,谁知道任弘日后又会鼓捣出什么新义理来。

    所以只要任弘尚在,即便左传有大兴之相,天子也不可能承认其为官学。

    这是魏相笃定的事,唯一想不通的就是……

    “以任弘之聪慧,不会想不到这点,为何却放着闲散富家翁不做,偏要做让天子忌惮的‘圣人‘呢?”

    魏相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他真的心怀异志!?”

    ……

    “太子,今日三家驳辩如何?”

    而温室殿中,刘询让他的宝贝儿子说说这两日石渠阁之会的感触。

    刘去疾有些说不出来,这三家光“元年春王正月”短短六字就水了一整天,每句话都要引申出去,援引尚书、诗、礼等篇。

    他才九岁,刚学完论语和孝经,如同一个小学生骤然听到大学教授的辩论,三句话里两句半听不懂,心得就是好困,好累,故讷讷久不言。

    刘询对长子十分耐心,笑道:“你就说,能听得懂谁家之言?”

    刘去疾忍着困意,想了想后道:“刘更生所讲《左传》的故事,儿稍稍能听懂。”

    这是自然,春秋三传里,左传是最没有门槛的,毕竟以史作传。和当年任弘、杨恽在太史公书里截选的文章风靡长安一样,这些年,西安侯鼓捣出纸张后,也将左传故事抄在上面广为流传,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都脍炙人口。

    而且学派初兴,义理也不繁琐,可不比动辄上百万言义理,要皓首穷经才能精通的公羊、榖梁简单多了。

    刘询很清楚,西安侯是顾忌自己,没有大规模传授,否则只需要短短数年,左传一派便能急速扩张。

    太子说不出所以然来,才九岁的他又不是天才,无法理解三家微言大义里暗含的治国理念。

    但刘询却很清楚。

    相比于与时代脱节的公羊,因循守旧,眼睛永远盯着亲亲尊尊的榖梁,积极外向的左传确实更符合刘询的心意。

    论继承的古礼,左传比公羊、榖梁保存更多,论对未来的开创,也比他们来得大胆。

    “周之道,用夏变夷是也!”

    新左传全篇,无处不在用春秋二百余年的历史来阐述这一理念,以为周时礼乐局限于宗周洛邑,而周公改制,分封诸侯,方将周礼推广到天下,如此方有诸夏诞生,而与外部的戎狄蛮夷有了区别。

    今日大汉也处于相似的节点,中原地区,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然而交州、荆州、凉州、益州、幽州和三都护等地,却仍多有蛮夷长君,政教未加,流风犹微。至于大汉封建之外,更有无礼之邦,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

    天子有道,当守在四夷,以为应该主动出击,输出礼乐仁义,让周边也变成文明国度,如此方能杜绝匈奴郅支单于等冥顽不灵之辈,邪行横作于葱岭,犯义侵礼于边境。

    若左传一派的领袖换了任何一个人,刘询都会欣然纳之,甚至会待之如公孙弘,封侯拜相。

    然而偏偏是西安侯,是已为汉家立下大功,再往上就功高难赏的任骠骑。

    “西安侯,你究竟想做什么,一位堪比周公、孔子的圣人么?”

    天子尊崇先圣,因为圣人已死,若跟一位活圣人共处于世,那感觉恐怕就不太好了。

    刘询如此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年轻时候自以为身体好,直到年过三旬,少时在牢狱里落下的病根便开始发作。当初虽受丙吉照料,但那毕竟是终年不见阳光的邸狱啊,刘询甚至怀疑,丙吉为他找的两个奶妈都是穷人女囚,或许也有疾病,跟奶水一起灌注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两年身体不太好,让刘询忧心忡忡,甚至开始走曾祖父老路,颇修武帝故事,求神拜仙,谨斋祀之礼。他听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谏大夫蜀郡王褒持节而求之。

    但也知道这没什么用,尽人事安天命罢了,倒也不至于早丧,但要做好活不过任弘的准备。刘询在世时有把握压住任弘,可若换成他的儿子呢?

    那恐怕霍光大将军的故事又要重演了,霍光被儒生以为是“不学无术”,但任弘如今已有学有术,虽然公羊、榖梁不认,但若左传大兴?天下士人又会如何看。有大功如此,再加上新学领袖的身份,难说就会被塑造成那个应命而生的“圣人”。

    刘询最猜疑时,甚至暗暗推算了一下“代汉者当涂高”的含义。涂即途也,当涂高者,阙也,这么看似乎不太吻合。

    但途者道路也,而任弘虽不字公路,却字道远!

    刘询表面看似公正平和,内心却有些烦躁,这和他五年前设想的路不太一样,他曾打算让任弘做皇太子的老师。

    但却不希望他成为天下人的老师,对汉家制度的改造和天命的解释权落到别人手中,是十分可怕的事,刘询希望刘姓子孙长有皇位,可别才去一公羊,又来一猛虎。

    如此想着,中书令弘恭却来禀报,说是春秋三家已经奉命,将各自著述送入宫内,好方便天子和百官在接下来几天勘定三家优劣。毕竟这两日辩论虽然剧烈,但于三家学说来说,依然是管中窥豹,只得一斑。

    刘询让黄门侍郎们将三家的书搬上来,光从送审的著述,就能看出三家的差异。

    公羊的派系较多,师法至百万言,就算只将董仲舒后的义理连同本传送进来,依然装了整整两辆车,让人看着头都大。、不过公羊却已经开始使用近年官府用于公文的藤纸,长长的黄色纸卷代替了竹简,每一卷上标明了次序,可见公羊还是很擅长权变的,他们不拒绝新事物,尤其是为了生存下去时。

    而尚在民间的榖梁稍微精简一些,依然秉承瑕丘江公时的理论,但因为榖梁骨子里的因循守旧,依然坚持用简牍,一卷卷十分沉重,让黄门侍郎们搬得额头冒汗。

    左传也运了一大箩筐来,这让弘恭有些诧异,不是说,即便加了新义理,相较于两家的各种师说,左传依然最为简短么?

    而筐中的东西更让他疑惑,不是简牍,不是纸卷,而是一页接一页摞在一起,用胶黏合又以细线穿孔装订的”纸书“,皂色的封皮上写着《春秋左传正义》六个字。翻开以后,发现每一页都是蝇头小隶,工工整整地排列在一块,像是等待检阅的方阵。

    当弘恭将此物献上时,刘询倒是没有太过吃惊,只道:“恐怕又是西安侯的新花样。”

    这五年来,西安侯确实隔三差五就弄出一样小发明来,见多不怪了,只是这“纸书”确实厉害,一本的内容,能顶数十卷竹简。

    但很快刘询便发现了异样,这筐中的书,居然内容完全一致,显然是第一本书的复刻,最令人震惊的是,不管翻到哪一页,上面的字迹都一模一样!

    自古以来,知识的传播只能靠手抄,而哪怕是一个刀笔吏,也不可能将两行字抄得一模一样,且这字迹不太像手写,更像是……

    “用印章印上去的。”

    近臣们面面相觑时,建章卫尉金安上却想起一事来,禀道:“陛下,这数日来,长安民间忽然流传一篇文章,也与这左传正义类似,虽有多卷,但每一篇上的字迹都一模一样,皆似印痕。”

    刘询皱起眉来,他已经感觉到,又或者,心里其实在暗暗等待这一天,有些事正在试图脱离自己的控制:“是何文章?”

    “西安侯从南方还朝之后所献的《海西大秦国事略》!”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24章 什么,我大秦亡了?

    《海西大秦国事略》,这也是任弘这几年鼓捣的“著作“,根据他在西域多年的见闻,又依照天安元年时,出使安息国的卫司马文忠听一位”安息长老“所言大秦国史事而撰,至天安二年写成。

    但任弘仍引而不发,直到结束了去日南的差事后,回朝后立刻献上,但因赶上春秋三传大辩论,没有引起刘询太大重视——毕竟大秦威胁论这话,西安侯从十余年前献天下舆图开始就在造势了,对万里外的事,刘询还不怎么信。

    但民间对此所知不多,今日却一下子被披露了。

    跟大部头的《春秋左传正义》不同,这只是一篇科普性的小短文,西安侯让人用白鹿原庄园早就制出的雕版印刷术批量印刷,时候一到,便传得满长安都是。

    连那个拜访过杨恽求史记观看的颍川人褚少孙都搞到了一份,作为博士弟子,他们在太学有居所,和他同住的,恰恰是萧望之的小师弟匡衡。

    二人之所以能住一块,是因为春秋之争,太学里对西安侯持偏见的人不少,但他俩却都对任骠骑无恶感,匡衡是艳羡西安侯的权势,希望自己也能像黄霸、刘更生等一样,变成任弘扶持的人才,只恨无门路相识。

    褚少孙则是喜欢史事,不仅对史记感兴趣,对左传更有一份好感,他夫子王式不反对的话,褚少孙希望能学习左氏之史。

    二人就跟匡衡当年凿壁偷光一般,关上门后才敢看,却见上面是这么编的。

    “大秦国,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或曰,昔高皇帝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秦王子婴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然秦宗室旁支公孙某不愿降者,携众至陇西。”

    “至高皇帝出汉中定三秦,汉元年十一月,周勃、靳歙拔陇西,秦顽民数万人言:‘吾世代为秦人,宁饿死不食汉粟。’竟随公孙某渡大河西遁,入月氏国,居敦煌、祁连间。”

    读到这匡衡看了看褚少孙,他从来没听过此事,但精通史事褚少孙告诉他:“年份皆无问题,或是真的。”

    又继续往下读:“匈奴冒顿单于击月氏,月氏败而西遁塞地,秦人与之同行,过白龙堆抵楼兰,老弱遂留之,秦将尉缭之子为楼兰王,传九世至鄯善王尉屠耆,久与胡人同俗,遂忘其字。”

    尉缭,这是精汉第一的鄯善王尉屠耆在任弘建议下找的祖先,谁让他名字的音译是“尉”呢,如今居然可以用攀附的孙子来反正一百多年前的史事。

    “楼兰不足养万人之众,秦公孙遂西至于阗,遇身毒无忧王(阿育王)太子,号西王,而秦公孙号东王。东西两王岁月已积,风教不通。各因狩猎遇会荒泽。更问宗绪,因而争长忿形辞语,便欲交兵。于是回驾而返各归其国,校习戎马,督励士卒,至期兵会旗鼓相望。合战西主不利,东主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于白玉河、墨玉河中间地方,建城郭。”

    这是于阗国建立的真实故事,任弘不过是把里面“东王”附会说成秦公孙,你就算立刻将于阗王找来询问,他也会点头说,这就是于阗世代相传的建国传说。

    “秦公孙日夜不忘复秦始皇故土,然恐汉兵强,而西域贫瘠人寡,不足以复,又闻西方有大国名曰条支,遂遣李信之孙率众往借兵。秦人因留西域,数十载后于阗残破,秦人星散,遂忘其史,然至博望侯西行,西域诸邦见之,仍称‘秦人’。”

    西域确实多有“秦人”,要么是秦末被匈奴掳走辗转去到的,也有零星往西方跑的,还教会了大宛人打井,这件事众所周知,乃是任弘书中又一力证。

    故事到这,褚少孙依然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西安侯是西域的权威,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啊。

    然后便是一个有点玄幻的故事:一位秦国将军的远征。

    那秦公孙某,派了李信之孙复西行至条支欲借兵,任弘还给他随便编一个名,就叫“李必达”!

    《海西大秦国事略》里说,李必达率众千余过大宛抵条支,条支王欲炫耀其武力,就带着李必达和亲人,西行到西海边,与一个叫罗马的国家交战。然条支王犯了骄兵大忌,竟为罗马所败,秦人只能投降罗马,倒是没被刁难,反而被罗马所邀,西渡大海至其本土,作为一支外籍募兵,为罗马人征战,遂与东方音讯断绝。

    十年后,罗马大乱,李必达乘机举事,占了罗马都城,遂鸠占鹊巢,虽仍用罗马之名,但对外又称“大秦”,以示不忘故秦也,至今百年矣。虽然大秦已经像王滇的庄蹻一样,从胡人之俗,用胡字,但依然留有很多暴秦的特征。

    “亡国之余远遁建国乃是常事,殷之箕子建朝鲜,楚之庄蹻王于滇,月氏女王西走大夏。”褚少孙解答了匡衡的疑虑,虽然那李必达跑得比以上三位远好多倍,但勉强说得通。

    接下来是关于大秦的现状了。

    “大秦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终无盗贼寇警。有松柏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种树蚕桑。皆髡头而衣文绣,乘辎軿白盖小车,出入击鼓,建旌旗幡帜,其人民皆长大平正,黑发黑瞳,不似胡儿,有类中国。”

    这倒是“大秦”乃中国后的又一铁证啊,因为出了玉门关后,多是金发碧眼的胡儿,也就楼兰、于阗人人种混合,与汉人略有相似。

    “所居城邑,周圜百余里,宫室皆以水精为柱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织成金缕罽、杂色绫。作黄金涂、火浣布。凡外国诸珍异皆出焉。大秦人独以丝帛为贵,尤好紫衣,紫者,然西土无蚕,故安息常以汉缯彩与之交市,其价十倍于西域。”

    “先时,秦将李必达既篡罗马,建大秦国,自以为嬴姓之臣也,故不愿称王,只号‘执政官’,设朝曰‘元老院’,各有官曹文书,置三十六将,皆会议国事。其国严刑峻法,立十二铜表,铸律文于上。大秦官吏,皆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民臣,专断其命。”

    读到这,褚少孙感慨道:“秦人就算到了海西,一样是严刑峻法。”

    匡衡附和道:“秦为不道,积习难改。”他们似乎忘了大汉也有奴婢问题,这几年皇帝解放奴婢稍微缓解而已。

    “本始年间,有甿隶斯巴达克斯者效陈涉之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当此时,诸郡苦大秦之甿隶,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斯巴达克斯。”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读到这时,匡衡拊掌,有些高兴:“暴秦积衰,秦始皇既没,天下土崩瓦解,这海西大秦国恐怕要重蹈覆辙了。”

    褚少孙却不急,继续读道:“众元老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大秦有将军姓庞名培者,与郡守克拉苏共请缨,遂以四万众南与斯巴达克斯战。本始四年(公元前71年),斯巴达克斯败,秦将车裂其尸,降兵六千,以大钉钉于当涂十字桩上,血尽人亡,大秦遂存。”

    “惜哉!”匡衡扼腕长叹:“那斯巴达克斯和陈胜一样首义,却还是败了,只可惜海西没有高皇帝诛灭暴秦!”

    褚少孙笑了笑,继续念:“又大秦开国之将李必达遗言曰‘能复秦始皇帝故土者,帝!’故大秦自立国以来,执政官与诸将皆穷兵黩武,锐意东征!”

    接下来就是安息人帮忙背书了,如果说五年前安息(帕提亚帝国)和罗马共和国关系还勉强,还能坐下来丝绸生意的话,这几年简直是急转直下。

    靠着安息人的热心补充,穷兵黩武的证据,任弘可是帮“大秦”列了个全。

    比如某年某月,大秦国灭了某个名叫迦太基的大国后,在其都城附近土地上撒盐——时间不对不要紧,反正汉人读了也没法去几万里外求证。

    又比如灭了破一座叫耶路撒冷的城池后,庞培屠城,杀了好几万人。在任弘的添油加醋下,那个名叫“庞培”的“秦将”成了在汉朝最知名的大秦人。

    而褚少孙对庞培的评价,已经从“海西章邯”升级成为“海西白起”了,还笃定道:

    “那庞培杀降、屠城,皆不祥之事,哪怕百战百胜,最终也必重蹈白起之亡!”

    而大秦的疆域,在庞培等战将的扩张下,越来越大,已是海西第一抢过。竟宁四年(公元前64年),庞培灭了已经衰弱的条支,并之为郡县,后二岁,又灭本都国,与安息相邻。

    如今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人口相当于大汉之半,有兵数十万,船舶数千艘,常欲入寇安息,重返大汉,好按照任弘虚构的那位“李必达”的承诺,为秦帝!

    通篇看下来,基本每个地方都能自圆其说,或者强行附会,让对罗马一无所知的汉人挑不出毛病。而且还有安息使者背书,证明大秦确实是个邪恶的国度,其强大、好战、暴戾,展现无疑。

    文章的最后以“海西苦秦久矣,若暴秦灭安息东征,与匈奴残党郅支单于相合,恐为中国大患”为结束。

    “我现在明白西安侯为何在左传中提倡守在四夷了。”

    匡章如此感慨道:“如匈奴郅支单于,还有这大秦,前者犯义侵礼于边境,后者邪行横作,使海西幼孤为奴,甿隶系累号泣。海西诸邦,若听说东方天汉行仁义,尊礼仪,应是举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吧!”

    褚少孙颔首,毕竟还年轻,以他的史学功底来看,已是信了这《海西大秦国事略》里三成假七成真的话,带着感慨,对匡衡低声道:“稚圭,正如你先前所言,春秋三传中,吾等当学《左传》,这才是经世致用之学也!”

    ……

    相同的一篇文章,在另一个人看来,却看出了完全不同的门道。

    “任弘欺朝中没有智者,看不透他的卑劣伎俩么?”

    魏相冷笑着将《大秦国事略》扔到一旁,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对那“大秦东征”还有些担忧的梁丘贺、萧望之问他为何发笑,魏相却摇头不言,只是走到一旁,开始写一封奏疏。

    弹劾任弘的奏疏!

    魏相一点不相信《事略》上的鬼话,他以为,这世上究竟有无一个“大秦国”都是要存疑的,更别说那居然是前朝余孽所建,这不过是任弘编出来欺骗愚民和俗儒,想要利用他们恐惧的把戏。

    退一万步,就算一切都是真的,隔着万余里,那大秦,又能对大汉有何威胁?

    魏相不知道,任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每一篇纸张上出现一模一样,如同印章所刻的文字,但他很清楚任弘的目的。

    “西安侯野心不小,此时宣扬大秦国之事,这分明是想借御寇以自重,逼迫天子立左传为官学,好让他达成三立不朽,成为当世‘圣人’,日后好行田常之事也!”

    魏相的笔重重落在简牍上,任弘的尾巴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也不必再籍萧望之等人出面,而要亲自上场:“今日,我便要向天子戳穿此人的大奸似忠!”

第525章 小心地滑

    魏相的奏疏,是塞在“皂囊”里递进宫的,刘询在平定霍氏之乱后,改革了密奏制度,取消副封,由此加强了“封事”的保密性。

    尚书台无法先拆开知道内容,而统统得交给皇帝过目——当然,这也加重了皇帝的工作量,这也是刘询每天大半时间都被案牍系住的原因。

    魏相的奏疏很聪明,先拿吕不韦说事。

    “文信君吕不韦者,本阳翟大贾也,以为秦公孙子楚奇货可居,乃入谏华阳立嗣,使子楚为秦庄襄王,封河南雒阳十万户。及秦王政立,为相国,乃号仲父。”

    “立功既成,吕不韦亦思名望,乃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为舍人门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吕不韦所为,乃是立功不足,而欲立言立德,为秦制法,以固其位,使后世秦君必奉其法,尊其制也。”

    “今亦有朝廷大臣,自诩功过吕氏,妄改圣人之言,而行功利之实,亦是欲为汉制法,使君臣之位倒悬也。”

    他又举了淮南王刘安的例子,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修《淮南子》,除了兴趣使然外,也是欲依靠立言得到士人倾慕,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而阴谋畔逆。

    而且淮南王刘安还对孝武皇帝夸大了南越和东越的力量,是欲籍寇以自重,和某位大臣渲染“海西大秦国”的威胁如出一辙。

    虽然过去孝昭皇帝与大将军光嘉隽不疑,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但魏相以为,要警惕这些重臣退而立言者,他们不是真的想搞学术,而是像吕不韦一样,另有所谋。

    奏疏最后指名道姓,说道:“史书讥齐之孟尝、楚之春申、秦之不韦,恶其僭越臣位,危乱国家。自竟宁以来,将吏多出任门,大司马骠骑将军虽退而著书,然其旧部秉枢机,故僚据权势,在兵官。”

    “弘夫人安平公主通籍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善,常诏门出入。又有乌孙解忧太后为外援,不可不慎,宜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魏相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只差诽谤任弘和五年来再没见过一面的太皇太后私通。

    刘询默默读完,不动声色,只暗道:“魏相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关于那海西大秦国,早在刘询登上皇位前,在西安侯府看舆图时就听其说起过,西安侯强调此事很多年了,虽没明说目的,但刘询明白,并不是为了什么“籍敌国以自重”,而是考虑到更长远的事。

    孟子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刘询不相信儒吏能干实事,在治国之术上选择了霸王道杂之,负责行政和地方的仍然是熟悉律令的官员循吏,甚至还有不少“酷吏”。只要坚持这一点,大汉的拂士并不缺,反而是要由皇帝约束着他们,勿使地方法规太过繁密严苛,搞得民不聊生。

    但敌国,自从大汉唯一的宿敌匈奴残灭,郅支西迁后,就彻底没了。

    刘询能感觉到,进入天安年,失去了匈奴的威胁后,国内已经有点西安侯说的“文嬉武戏”了。立功的武将官吏热衷于买田安居,朝中的儒臣甚至说什么“既然匈奴已灭,那西域、北庭两都护都不需要维持虚耗官府财帛了,索性裁撤了罢!”

    他们却是根本不想了解一下,随着边境戍卒的裁撤,西域、北庭维持的驻军也不多,反倒是商队远远不断进入玉门关,西域都护府已经不再倒贴钱,反而能挣点钱了。

    “大汉必有一个宿敌。”

    这是刘询和任弘的共识,也是默许任弘夸大海西大秦国的原因。没办法,康居月氏甚至是安息等,都不够看啊,唯有前朝暴秦余孽,能让优哉游哉的汉人再度提起神来。

    但刘询不高兴的是,任弘在这个当口,不事先向他禀报,忽然向世人公布大秦国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结合近日来春秋三传之辩的节点,还真有点魏相说的,想要借遥远宿敌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传地位,使之列为官学的意味了。

    至于魏相建议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权,刘询倒是没太放心上,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刘询对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当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称“刘将军”,亲自掌管新八校,至于名义上的朝廷兵权,则在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手中。

    又用西域轻侠兵三千余为佽飞军,这几年屡屡抬举郭翁中,每个立功的机会都交给他,提拔他进入中朝,为“游侠将军”,佽飞军自诩“从天子而游”,尽管任弘曾带过他们多年,但众人很清楚,在关键时刻,刀刃该对着谁。

    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给刘询带来的困扰,不是短期的威胁,而是长远而隐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问群臣自己为何得天下,又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刘询自以为是幸运的,他只得到一个任弘,就能顶汉初三杰之才。

    但凡事都有两面,任弘拥有三杰之才,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圣,这样的人,他如何驾驭?子孙如何驾驭?真成君臣倒悬之势了。

    在刘询理想中,以任弘的聪慧,应该像张良那样,不说拒绝三万户之封,至少应该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专心修道养精,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刘更生、耿寿昌等在鼓捣的格物之学,就很不错嘛,完全可以去做,为何非要钻研春秋左传,欲代替天子,为汉制法呢?

    故而三杰下场不同,韩信被杀,萧何屡屡见疑甚至被关进邸狱过,唯独张良善始善终。

    刘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个良师,大汉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赏养老的勋臣。

    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造的“圣人”。

    事情和刘询设想规划的不同,任弘已经渐渐偏离了刘询为他们君臣相得始终规划的道路,而驶进了另一条路,这是他最大的烦闷。

    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刘询,便是任弘将《春秋左传正义》用特殊手段批量出产,无一字差错,又能将《海西大秦国事略》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刘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庄园,或者其侯国中,用了某种特殊的技艺手段,能一夜之间,干完数百名刀笔吏抄书人的活。

    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压制《左传》,不录为官学,臣依然能让它于民间大兴!”

    在传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时代,大汉九成九的士人,其实并没有选择学派的权力,而是逮到什么书就学什么。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卢九舌等经商的网络人脉,将左传散播天下,对公羊、榖梁来说,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到时候,天下将尽师左传,刘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脸,或者学秦始皇帝焚书了,他努力维持的圣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这不是以臣逼君么?

    刘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聪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规划,到底意欲何为?总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来是时候,与西安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刘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趋行来禀报:“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里,将抵达东阙苍龙门。”

    皇帝忽然问了金安上两个问题:“今日谁人在未央宫内值殿?”

    金安上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建章宫背摔霍家女婿任胜的那一夜!那时候陪天子角抵的郎卫们,如今可都在未央宫中任职呢!

    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与话语的颤抖,垂首道:“是郎中令张延寿。”

    刘询没有再说话,而是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他最后笑道:“让在北阙的龙舒侯过来,朕与西安侯相谈时,龙舒侯在殿外等着罢,有韩飞龙在,西安侯舒心,朕也放心!”

    ……

    进未央宫的路,任弘走过无数回,今日这距离,却显得格外的长。

    在公车司马门下了车后,步行入内,任弘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学着当年的大将军霍光,用脚步丈量起未央宫来,慢慢数着自己的步数。

    “八百,八百零一。”

    数到九百步时,他踏上了宣室殿的阶梯,又过了百步,阶梯尽头,身披明光铠,高大如一座山的未央卫尉在等着他,拱手道:“骠骑将军。”

    老韩年已五十,酒量不减当年,但鬓角的头发却斑白了,有些老态。

    本该在北阙的未央卫尉跑到这直殿,任弘能第一时间得到皇帝释放的信号。

    韩敢当还站在这,有很多意味:朕还信任你。

    特地让韩敢当来此,也有一丝告诫:悠着点,朕已经有点看不懂你了。

    才到宣室殿门口,刘询新的命令传出:“使骠骑将军剑履入殿!”

    这究竟是信任的优待,还是不信任的故意为之呢?反正任弘知道,上一个剑履上朝的霍光,其家族已经凉透了。

    任弘也够光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间,让人转告天子:“今日并非常朝,臣忘了带剑。”

    那就只剩下鞋履了,又推辞三次后,他最终还是脱了履入内。

    任弘知道,自己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也知道今天这一关,他必须过。

    今天他和刘询的对话,不仅将决定左传的胜负。

    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决定大汉的未来,甚至会影响世界历史进程。

    宣室殿附近的树木蝉鸣阵阵,脚下的地板却很凉,每日都要被宫婢勤奋清洗,还刚涂上蜡,有些滑。

    宫室的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此间除了一身常服戴刘氏冠稳坐中央的天子刘询,再无他人,斩白蛇宝剑悬在刘询的背后,自从霍氏灭,任弘归还此剑后,就不再授予他人,只置于此。

    刘询手里拿着一本《春秋左传正义》,抬起头时,看着趋行而入的任弘,露出了笑,还说了一句看似亲近体己的话。

    “道远,地上滑,走稳些!”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26章 老子

    “朕昨夜彻读西安侯所著《春秋左传正义》,获益良多啊,此书果然博大精深,石渠阁中辩论只见一其一角,连皇太子都连连称赞。“

    刘询与任弘相对而坐,像极了十多年前,他初继位,而任弘将赶赴西域做都护,二人的那次谈话,任弘的那封锦囊,其中有诸多妙计,帮刘询坐稳了帝位,让他至今难忘。

    可现在,刘询满脑子想的,都是应如何让任弘主动放弃左传立为官学,并探出其心中所想,了解他究竟想做什么?

    任弘倒是开门见山:“臣及冠后方学五经,然受益良多,略有所得,不想竟能著书立说,如此粗浅之学,唯望能为陛下所用,对了,臣今日入宫,还有一物要献上。“

    金安上先前已经为西安侯捏了一把汗,此刻捧着那物过来给皇帝过目,却是一块木板。

    却是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看颜色质地应该是枣木,木板上一面用刀一笔一笔雕刻成许多阳文,每个字的笔划突出在板上,就像大汉朝从官吏到个人,几乎人人在用的印章一般。

    这却是任弘前年便募了天下各处知名印工数十人,在西安侯国鼓捣出来的雕版印刷术——此事较为机密,知者不多,不然有些人说不定会弹劾任弘“私刻帝玺”呢!

    “和印章一样,刷了油墨,便可在纸上印出一篇文章来,其速十倍于手抄,且只要将雕版检查周全,便不会有错漏出现,所印每篇如出一辙。”

    大汉朝是律令国家,颁布律法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每一篇都要手抄,错字是不可避免的,而汉字又如此神奇,一字之差足以影响意思和量刑,所以每年各郡都要派人来御史府开会,核对律令。

    而有了雕版印刷后,自是方便不少,任弘讲述了雕版的原理,还不止是律令,天子的诏书,历法等,都是需要传于天下十三州三都护一百多郡数百个县,几千个乡邑的,雕版自能大显身手。

    “自此之后,汉家之制诏、律令、农书、历法,皆将班于天下矣!”

    “难怪卿所撰《正义》数十本亦如出一人之手。”刘询了然,他已经猜到了是西安侯鼓捣的新技艺,今日方知竟是用了司空见惯的印章之技,但除了西安侯,谁又能想得到呢?

    想到这,刘询更加感慨,心中暗道:”昔日魏惠王与齐威王比较各自宝物,魏惠王说,他有夜明珠十枚,能照得十二乘车内外通明。然齐威王却举了他的四位贤臣。檀子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盼子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黔夫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种首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

    “而西安侯亦如朕之宝,朕之太白星,悬于空中,能照万里!“

    这也是刘询无奈的地方,西安侯的光太耀眼,若是不压着他暗淡些,这大汉朝,就是二日同辉了。

    而左传等,便是任弘隐于天幕后,也在散发的光芒,这让刘询唯恐自己落下后,他会立刻成为新的太阳。

    不过话虽如此,在任弘直接献上雕版之术后,刘询心里舒服了一点。

    看来任弘确实没有藏私之意,只是先露一手,让刘询明白:“臣有能耐让《左传》传于天下,大兴于民间,但臣终究还是将做此事的权力,交到陛下手中!”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们既合作又斗争,很多事不必开口说,通过细节和小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打算。

    既然任弘退了一步,刘询也投桃报李,继续方才的话题:”昨夜石渠阁论春秋三传异同后,皇太子独喜《左传》,太子太傅忠节正侯已逝,太子独有授《论语》《孝经》之少傅,朕欲聘西安侯为皇太子师,何如?“

    他希望君臣相宜,像高皇帝和留侯一样,善始善终,所以刘询希望任弘能接下这个差事,回到自己规划的那条路上。

    在刘询的规划里,任弘可以做太子师,将《左传》教授给刘去疾,但此学说暂时不可立为官学。任弘还要完全交出雕版印刷,不可私印书籍,等二三十年后,刘询百年之后,太子成年继位,任弘也逝世了,左传方能大兴。

    刘询甚至能让任弘死后成圣,让他的地位堪比召公,任氏家族能和周朝的鲁国一般,与国同休!

    但让刘询失望的是,任弘竟拒绝了!

    倒是没有说什么才疏学浅之类的话,而是刘询没想到的借口。

    “陛下,能为皇太子师,臣自是求之不得,但臣怕是没时间了……”

    西安侯得了恶疾性命不久于人世了?刘询且喜且悲,皱眉道:

    “卿此言何意?“

    “十六年前,元凤三年(公元前77年)时,臣还在悬泉置做小吏时,听人说起傅公事迹,便投笔于地,发了一句豪言。“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博望侯、傅公,通绝域,立大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刘询知道这句话,而任弘还真实现了当年吹过的牛。

    “时至今日,臣已封两万户,奉陛下诏灭匈奴,位大司马骠骑将军,此布衣之极,于弘足矣。”

    任弘避席而拜,发自肺腑说道:“然臣终究未能尽通绝域,如今海西大秦国锐意东征,尽并海西诸国,又屠本都、条支为郡县,兵临安息。“

    “臣唯恐他日此国终为大汉之患,愿效博望侯之事,为大汉持节使于安息,说安息王,合纵葱岭以西诸邦,共同抵御大秦,弥外患于四夷,而大汉省兵革之费,无黎民之灾。“

    刘询一愣,摇头道:“出使安息,与安息王盟,一中郎将足矣,需要朕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去?杀鸡焉用牛刀?“

    任弘垂首:“还得探听大秦虚实,臣恐一般使者不能行此重任,陛下岂不闻?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刘询曾经不吝以最好的最坏的可能,设想过任弘的打算。

    却万万没料到,他会选这条路。

    是以退为进么?但又不太像,如此一来近年诸多事也说得通了:西安侯是忙着跑路,所以才急不可耐地要尽快让左传位列官学。

    而且以刘询对任弘的了解,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使,而是一去不返。

    刘询觉得这很荒谬,海西大秦国之事,他本来就是当异域故事听的,就算天下百姓都信以为真,皇帝和朝中的聪明人也不会不觉得,万里之外的大秦国能对大汉造成真正的威胁,这只是任弘离开的借口。

    “卿要走?”

    “卿要离开大汉?”

    刘询心中没来由愤怒起来。

    这是被辜负的感觉,比任弘想要做圣人,为汉制法更令他不快,身子前倾,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恼火,刘询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表露情绪了。

    “卿想做陶朱公,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那朕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的越王勾践么?卿是怕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谁不怕呢?老刘家这方面可是有先例的,韩信死,萧何疑,孝文对付周勃,孝景逼死周亚夫,都历历在目,汉武帝能与卫霍相始终,也是卫青懂事,霍去病早逝,最后还来了一出巫蛊。

    刘询是念旧不假,对有旧的许氏、张家,以及丞相丙吉都十分厚待,连在郡邸狱中为他做乳母的两个女囚家人也一一找到,让他们富贵衣食无忧,而对张敞、韩敢当、辛庆忌等辈功臣,也是加以重用。

    但唯独任弘,他已经被一把被藏起来的弓了,至于要不要扒皮烹了,主动权掌握在刘询手中。

    他是任弘一手塑造的完美皇帝,聪明远识,制持万机,比汉文帝还厉害,从灭匈奴归来后,对功臣的安置和对佽飞军的拉拢便足见一二。

    但他也是视天下为私的独裁者。

    刘询现在念着旧情,可十年后呢?任弘说不准。

    任弘再拜:“陛下是一代圣君,自能与所有功臣君臣相宜,善始善终。”

    赵广汉被任弘、赵充国救下了没死,至于盖宽饶,那也不算啥功臣……

    “臣也不是范蠡。”

    任弘抬起头,用一句话化解了刘询这没来由的愤怒。

    “臣今日,便像当年一般,对陛下说一句实话罢。”

    “臣想要效仿留侯,想要效仿老子!”

    “如留侯一般,功成身退,像老子一样,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乘青牛而西行,世人莫知其所终!这大概是臣,能想到最妙的始终了!“

    ……

    任弘已经告退,而刘询仍坐在宣室殿中,想着方才的话。

    ”老子周衰遂去,你又是为何而去?“

    “大汉极盛,陛下权衡万机,十三州部国泰民安,黎庶有产,一切都在向好,有臣无臣并无区别。”

    “陛下常说,臣是太白星,臣也愿做一颗流星,划过大汉天际,照耀一角,驱散戎狄匈奴。”

    “臣曾见到过霍将军如明月高悬,又曾于陛下这东皇之阳,六龙之侧辅佐同行,臣之幸也,此生足矣!”

    刘询没有答应下来,但心中却已如释重负,这应是任弘真正的打算,完全不像魏相揣测的那般险恶阴暗,甚至是能让君臣两全的办法,但代价却是任弘个人的牺牲。

    想到魏相的弹劾,刘询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这是不示人的密奏,除他之外无人知晓,而刘询还说了,要与所有功臣有始有终,魏相功劳不大,但亦不可贸然杀戮。

    “撤了魏相的职,让他去岭南做苍梧太守,陪陪在南海郡的赵广汉罢!“

    既然西安侯不负他。

    他自不会负了西安侯。

    就这样让西安侯飘然西去,太过慢待功臣,刘询还得好好想想如何操作,能让此事变成一桩佳话。

    “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刘询捋着须,笑道:“如吕尚封于海滨夷地一般的佳话。”

    ……

    但刘询不知道的是,任弘的话,依然和往常一样,半真半假。

    踱步离开未央宫,上了自家马车后,任弘摸了摸有点湿的后背,却又露出了笑。

    西出之后,究竟是旅游、出使还是大杀四方,就不受刘询控制了。

    在大汉,若不谋篡,下半辈子就只能做孙子,天天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可到了葱岭以西。

    我能做“老子”!

第527章 等价交换

    汉景帝时有晁错朝服衣冠而斩于东市,而天子要在石渠阁公布春秋三传优劣异同这天,也出现了类似的名场面。

    本该前去主持工作的太常魏相,也是穿着一身庄重的朝服来到东阙苍龙门,却被人拦下不让进宫。

    然后就是中书令弘恭踱步过来,肃着脸对魏相念了一份制书。却是天子认为魏相身为太常,掌宗庙礼仪,管理太学博士贤良,却未能持平对待五经博士,而孝惠庙供奉不及,太常有过,迁为苍梧太守!

    苍梧郡在交州,后世广西永州一带,是出了名的瘴疫之地,是实打实的左迁了,连王国左官都不如。魏相愣愣出神,本以为昨日递上去的奏疏能够一锤定音,不说让任弘倒台,至少能遏制左传列为官学,怎么今日天子惩罚的,却成了自己?

    这时候要参加石渠阁之会的博士贤良都跟在魏相后头,队伍末尾的博士弟子匡衡和褚少孙对视一眼,心中暗惊,其他人听闻奏疏义愤填膺,吵吵起来为魏太常鸣不平。

    “怎么。”弘恭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替天子扮演怎样的角色,那一定是宦奸,遂皮笑肉不笑,扫视众人道。

    “诸生又要叩阙么?”

    上一次叩阙,乃是元霆元年时,结果是在京的贤良文学几被一扫而空,打包送去了西域,桓宽等人至今还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萧望之几乎就要免冠而上了,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以他的刚烈性情,脾气上来后一头撞死在东阙也说不准,却被魏相拦了下来。

    魏相抬起头,看了高处一眼,却见未央卫尉韩敢当正在苍龙阙上冷冷看着诸生,南军的戈矛在朝阳下森森反光。

    他遂握着萧望之和梁丘贺的手,叹息道:“自古清不敌浊,但圣天子在上,绝不会被奸佞一直蒙蔽,诸君且留待有用之身。”

    说完这句话,魏相便任由弘恭让人解了自己的九卿之印,免冠,接了诏书和新的苍梧太守印,上了一辆轺车。天子竟是毫不客气,不但不见魏相,连家都不让他回,立刻就要去岭南赴任,说是太守,却如囚徒迁虏。

    萧望之和梁丘贺带着儒生们在车后跟了很久,直到慢慢看不清了身影,他们还得去石渠阁,只能含着泪看着魏相远去。

    魏相只感觉有些恍然,数十年宦海沉浮,他也习惯了,当年被霍光撤了河南太守职,还有河南郡数千人都水戍卒拦着大将军车驾希望能保下他。可今日长安路人却对这辆黯然南行的车熟视无睹,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魏相从前那些自保手段没法运作。

    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看准了天子与任弘已有间隙,可为何奏疏上后,一夜之间,形势就逆转了?

    此时车乘路过尚冠里附近,正好有辆皁盖,朱两轓的公卿马车驾出,好巧不巧,却是西安侯的车乘!

    魏弱翁一下子激动起来,在轺车上赫然起身,负责监视的绣衣直指使者还以为他要跑,连忙上去拦着,将魏相拉住。

    任家的马车,就这样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驶过。

    在魏相想象中,任弘会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嘲笑他一番,甚至用卑劣的脸嘴讥讽他道:“到了岭南,勿忘替我问候赵子都(赵广汉)一声!”

    而魏相会秉承清流的傲然,以屈原放逐的姿态,自诩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不曾想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可哪怕放逐岭南,却终究不愿与浊泥同流而污。

    但没有,西安侯的马车连帘子都未曾动一下,车轮滚动驶向未央宫,只与颓然离京的魏相擦肩而过!

    ……

    魏相被逐当日,石渠阁中,再度带着皇太子驾临的天子刘询,也公布了前几日石渠阁论五经异同的结果。

    昨日还被魏相鼓舞,以为己方必胜的梁丘贺、萧望之等人翘首以盼,他们还留存着一丝希望,但随着诏书一点点宣读,众人的心沉了下去。

    博士员中《诗》增立解延年《毛诗》,这让先前在三家诗围殴下自以为惨败的解延年大喜过望。

    《书》则增立孔氏古文尚书,孔子的十二世孙孔卬为博士,往后公羊再对着孔子事迹胡说八道时,就有人来反驳了,天子也希望勿要将孔子神化。

    当念到春秋时,任弘神色轻松,萧望之等却紧张得快抽筋了。

    最终结果,《春秋》保留公羊传,增立“左传”,刘更生以年方十七,列为左传博士。

    至于榖梁,仍然可以留在京师授业,但“暂不立为博士”。

    加上原来的齐、鲁、韩三家诗,公羊传,欧阳《尚书》,后氏《礼》,田氏《易》,遂为石渠阁天安十博士。

    最终结果今文惨败,古文大胜,榖梁成了场上最大输家,萧望之等人黯然丧气,这是继魏相远迁岭南后,他们的今日遭到的第二轮打击,但这是天子圣裁,榖梁众人只能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那两日辩论里,在场面上,他们联合公羊以十二名老儒刁难刘更生一孺子,竟还不能占据上风,自无处喊冤。

    天子也不管榖梁众人心若死灰,带着皇太子很快离开了。

    贡禹虽然保住了公羊传,可听闻魏相离京,兔死狐悲,也不高兴弹冠了,往后公羊只是天子留着制衡左传的工具罢了,他们已经摒弃了董子坚持的许多东西,靠着“权变”才能生存下去,贡禹只朝萧望之等人长作揖,希望他们能勉之,再接再厉。

    但榖梁弟子中,已经有人看着对面大胜后傲然昂首而出的左传一派,琢磨着如何改换门庭了。

    与垂头丧气的萧望之等人不同,任弘却是红光满面,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在搞定皇帝后,这里的球证,主办,裁判,协办都是我的人,你们拿什么和我斗?”

    ……

    石渠阁之会决定的不止是几个博士位置,还敲定了太学改制。

    除了传统的五经教学外,还要完全恢复古代辟雍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此外又增加律、史两门课程,太学弟子从百余人,扩招至两百人。

    除了刘更生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博士外,左传一派的胜利的全方面的,天子稍后又下诏,太子太傅暂缺,只以骠骑将军任弘加太子太师新衔,而刘更生为“太子舍人”。

    所谓舍人就是伴读,但因为与皇太子同起居,又起着师长的作用,晁错就是汉景帝做太子时的舍人,虽然最后被刘启咔嚓了,但晁错的理念与学识,确实影响了汉景帝一生。

    这样一来,左传一脉野鸡变凤凰,彻底坐稳官学之首的地位,再不济也能像公羊传那样,影响帝国政治、思想数十年了。

    众人皆喜,唯独京兆尹张敞若有所思,他也曾对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看不太懂,一些事甚至是公然忤逆皇帝,张敞为任弘捏了把汗,可为何事情反转来得如此突然,天子连扶持榖梁制衡左传都免了,忽然又对任弘百依百顺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用郑伯克段的手腕,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网打尽?这个想法让张敞毛骨悚然,但仔细琢磨后,又不太像。

    于是众人在西安侯府饮宴庆贺时,张敞在任弘起身更衣时追了上去,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反复思索,一定与骠骑将军昨日入宫面见天子,二人的相谈有关,任弘究竟做了什么,使得局势倒悬。

    任弘只对张敞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人无牺牲,便什么都得不到,为了得到什么,就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任弘拍着张敞的肩笑道:“这就是等价交换。”

    言罢就更衣去了,只留下张敞原地愣愣出神,西安侯付出了什么呢?反正不可能是色相。

    但于任弘而言,选择西出,也不能说是牺牲吧,这也是他从做安西都护那时候起,就在谋划的退路,狡兔三窟嘛。而从得知苏武逝世后,任弘就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想象自己的下半生该怎么过了,如今算是定下来了。

    他可以做一匹在厩里跟萝卜一样越来越胖的肥马,虽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庆,食以枣脯,最终可能会老死于枥槽。

    任弘不是一个能在一个地方定下心来的人,五年优哉游哉,生活就像肚子上增加的赘肉,让他有些倦了,而朝堂里的勾心斗角,也让人有些累了。

    回想起来,此生最快活的时光,还是在西域和袍泽们纵横驰骋,毫无顾忌,西域诸王都俯首帖耳的时候。

    亦或是……换个活法?

    世界第一家族企业大汉朝二把手。

    年纪三十有四,年薪上千万,功成名就。

    此时辞职单飞创业,晚么?

    时至今日,任弘绝不欠大汉什么,身为华夏之裔,该尽的义务已了,非要他带着大汉跑步进入**也不可能,他呀,就是个啥都懂,啥都不精的文科生而已。

    至于应得的权利富贵,就留给子孙一脉去享受吧。

    他不会就此止步,他还有自己想做的事。

    回想十多年前,任弘干过一件极其疯狂的事:翻越天山去乌孙求救兵,一人灭一国!那是他前半生功勋成就的开端,不但挣了富贵,还附赠一个老婆。

    而现在,站在三十四岁的门槛,他打算做一件更加疯狂的事,为自己的后半生立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更衣出来,任弘抬头看着天际,似真有一颗流星一闪而过,从东向西,遂笑道:

    “说好了要继往圣之绝学,人类的往圣,可不止是东方的诸子百家啊。”

    在遥远的西方,地中海之畔,黄沙的尽头,有一座以世界征服者名字命名的城市。那里有两河、埃及、希腊,整个西方世界千年文明的精髓和遗存。十余年后,却会因另一位征服者发动的战争,而被毁灭大半。

    葱岭以西的另一半世界,征服者如过江之鲫,帝国你去我来,他们都不足为奇,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真正能维系千年历久弥新的东西,还是“文明”吧。

    “便去取了那西方的’他山之石‘吧,用来攻东方文明之玉,让它臻于完美吧!”

    想到这,任弘晒然,跺了跺脚下的这片他爱得深沉的土地:“你看,就算决定要离开,你还是忘不了她!”

    ……

    石渠阁之会已罢,一切看上去皆大欢喜,而就在天子和任弘都在等待那个契机时,先前奉天子之命,前往大汉西至碎叶城立铜柱并斋祭的冯奉世却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康居王死,其婿匈奴郅支单于反客为主,联手乌就屠,据康居冬都,号令诸部。又驱康居兵击乌孙,深入至碎叶城畔,杀略民人,驱畜产,还推倒了臣奉陛下之命,立在大汉西极的白虎铜柱!”

    ……

    ps:第二章在0点前,明天开始补更。

    推荐一本三国小说《汉室可兴》,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528章 大吉大利

    “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

    以光禄大夫身份西行的冯奉世讲述发生在西方的事:“孝昭设都护府之前,西域本属于匈奴,单于使者通行各国无阻。五年前,匈奴郅支单于击破坚昆、呼揭携数千众西遁,为康居王所纳。老康居王一直怀疑大汉欲支持乌孙吞并康居,故先接纳乌就屠,又嫁女与郅支,想要借郅支之名招纳匈奴余部,为其守护东界。”

    “但不成想,郅支狼子野心,乘着老康居王逝世,联合乌就屠,推举康居副王抱阗为康居王,抱阗为报答郅支,竟反臣于郅支之下。”

    任弘听后思索,这郅支倒也神奇,和历史上一样,跑到葱岭以西干出了一番事业啊。只可惜早了二十多年,陈汤只怕还是个小少年,但甘延寿已封侯多年,如今外放做了张掖太守。

    冯奉世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郅支威名远闻,常侵陵乌孙、奄蔡,又遣使责粟特、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其骑从常出没于葱岭以西干道,劫掠商队,今年以来,粟特、安息、月氏商贾屡屡遭劫,丝绸、宝货尽为郅支所得。”

    他讲述了事情的紧迫性:“如坐视不管,郅支将统合康居,东夺乌孙,北击奄蔡,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大汉才灭一匈奴,西方又将再起一匈奴。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而心傲然,又念着其父悬首北阙之仇,一心与汉为敌,困辱使者,不肯奉诏投降,必为西域、北庭大患。”

    听到这,任弘很想吐槽,冯奉世到底是文官使者,不是将军校尉,也太看不起安息(帕提亚)了吧。

    对不起,张骞从来没说过安息兵弱,弱的是大夏希腊人。汉武帝时代,安息给汉使的印象,是能发两万骑兵在木鹿绿洲迎接使者,是阿契美尼亚王朝时就打造的交通网。是安息广袤数千里,最为大国,商贾发达,有货币、文字,这是汉使眼中文明国度的标志。

    在这之后,安息确实陷入了数十年的内乱,但先前文忠出使安息时,发现其国内已经稳定。安息乃是公元前后世界四大帝国之一,能和罗马掰腕子的,战术和现在汉军差不多,轻骑兵、重骑兵配合的战术玩得炉火纯青,也就差了马镫和高桥马鞍而已。郅支若敢去碰安息,可没有后世白匈奴侵扰萨珊波斯那么容易,怕是要被打出狗脑子。

    这可是任弘西去,都暂时不想碰的硬骨头。

    除了对安息不够了解外,冯奉世其他见解还是中肯的,他稽首请命道:“陛下,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曾为了威,杀康居人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又发民为匈奴服役,康居诸部多有怨言。”

    “此外,安息与粟特人五小国恨郅支阻断丝路,大宛不愿交付郅支索取的巨额税款,月氏又与匈奴人世仇,乌孙解忧太后更厌恶郅支,请臣转告陛下,若大汉出兵,乌孙愿倾国之兵助之。”

    任弘知道解忧说的是真话,但乌孙举国相助的效果,从五年前的战果看,其实也就一般。郅支冒犯碎叶川,虽然打不下瑶光领地碎叶城,但乌孙人居然不敢深追,乌孙确实只能欺负欺负西域城郭。

    总之,现在葱岭以西的外交形势上一片大好,汉军若能击郅支,绝对是得道多助,故冯奉世以为,此时出兵,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但今日是大朝会,按照刘询异论相搅的习惯,跟过去无数次一样,有人主战,就有人反对。

    “陛下,臣望之不敢隐忠避死,有谏言!”

    萧望之是带着即便天子暴怒将他一起贬斥岭南也无所畏惧的心情出列的,榖梁的失败,魏相的左迁,让这群自诩清流的儒臣有了一种悲愤之心。

    “臣听闻,孝武皇帝时,使者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

    “然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才至大宛属邦郁成,竟为郁成大破之。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第二次伐宛,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然所失多于所得,士卒物故者众。”

    “一如故《金布令甲》曰:‘边郡数被兵,离饥寒,夭绝天年,父子相失,令天下共给其费’,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征宛之后,大汉奸邪横暴,群盗并起,至攻城邑,杀郡守,充满山谷,吏不能禁,几有土崩之势。“

    “今日康居绝远,甚于大宛,臣唯恐重蹈太初、天汉覆辙也!”

    “萧大夫此言大谬。”

    京兆尹张敞站出来与他对线:“此一时彼一时,太初、天汉时,天下疲敝,赵破奴等败于匈奴,大汉是两线作战。而如今匈奴绝灭,北边无警,天下安定。“

    “当时西域不属于汉,而今南北两道贯通,城郭诸邦俯首帖耳,为汉诸侯,可供衣食。昔时义阳桓侯为都护时,曾援赤谷;骠骑将军为都护时,曾击乌就屠,至夷播海,未见有兵革巨费,百姓之疲。”

    “如今郅支、康居乃边境小患,陛下只需遣一校尉率数千众西出,合城郭兵,发西域北庭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足以击破郅支,萧大夫何必如此夸大!誉敌恐众?”

    萧望之还欲辩驳,却被刘询不耐烦地呵止了。

    “铜柱上写着什么?”

    刘询扫视群臣:“诸卿可还记得,朕令使者立于大汉四至的铜柱上,铭了何字?”

    因为郅支打的是自家老婆领地,任弘是利益相关,所以他自己不发声,只让张敞等代言。此刻却也高声应道:“禀陛下,臣奉命于日南郡所立朱雀柱铭文曰,铜柱倾,南蛮尽!”

    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应声道:“玄武柱铭文曰,铜柱折,丁零灭!”

    “苍龙柱铭文曰,铜柱倒,貊秽屠!”

    冯奉世接上了最后一个:“白虎柱铭文曰,铜柱损,康居亡!”

    刘询颔首:“这是朕制诏所书,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如今白虎柱被郅支与康居人推倒了,当如何?”

    “当灭康居。”东侧以老丞相丙吉为首,头戴进贤冠的黑衣文官如此响应。

    “当斩郅支!”西侧以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弘、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为首,戴武弁大冠的武官们如此叫嚣。

    “北阙挂过一个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刘询颔首:“还能挂第二枚,第三枚,直到所有匈奴人都臣服于汉,臣服于被他们称之为‘天单于’的汉家天子!”

    主战之声充斥朝堂,萧望之绝望地跪在地上,而就在这时候,却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太初元年时,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故贰师出征不吉。”

    “如今颍川郡亦有蝗灾,臣以周易卜占之,出兵为凶!”

    萧望之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是他的同僚,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梁丘贺,梁丘贺大概也是受了魏相见黜刺激,今日也豁出去了。

    梁丘贺此言一出,群臣里,只是跟着主战派附和的那些人顿时缄默,因为梁丘贺确实不负《易》学博士身份,简直是朝中的神算子。

    早先提前半年算出霍光将死,霍氏将没落就不说了,最神奇的是任弘等出征匈奴时,天子刘询打算去甘泉宫等待消息,路过平陵,打算去祭祀祈祷一番,可临行之前,先导的仪仗队中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根旗杆上的矛头突然折断,掉落在泥地上,并且指向刘询的车驾,让队列中的马匹受到惊吓,引起一阵混乱。

    事情太蹊跷,刘询召来梁丘贺,让他占卜吉凶。梁丘贺占卜之后,给出的结论简洁而明确,只有五个字:“有兵谋,不吉。”

    当时,刘询立刻取消了预定的行程,派人赶到平陵“徘徊庙”中,仔细搜查,还真查到了一个刺客!

    此前霍氏败灭,作为同党的任宣带着射声营谋反,最终自杀。但任宣死后,他的儿子任章逃亡在外,欲为父报仇,听说天子车驾准备到孝昭庙中献祭,便穿上一身黑衣,趁着夜色提前潜入庙中,混杂在守卫们中间,手拿一柄利戟站在庙门外,只等皇帝一到,便突然行刺。

    此事导致天子又将宿卫清洗了一通,同时更加信任梁丘贺。

    而朝野也一致认为,梁丘贺算得很准,他轻易不占卜,而每占则**不离十。

    就在这时候,殿堂末尾却响起了质疑之声。

    “陛下,梁大夫亦不是每算必中,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郡国四十九地震,梁大夫所在的东海郡诸城便几为地震所毁,然梁大夫亦不曾料到。”

    众人回首,却见居然是一直低调的大司农丞耿寿昌,这是一位平日里缄默少言的巴郡人,自从被任弘做大司农时提拔入朝后,除了主持常平仓工作外,就是沉溺于算数与天文中,还和天官吵过架,力主浑天说。

    这六年间,西安侯几乎将他那可怜的数学知识倾囊相授,而耿寿昌补全的《九章算术》,也成了太学生与大司农官吏们必学的教材。

    天子听任弘说耿寿昌数术了得,还让他进宫教太子学数。

    过去每逢朝会,耿寿昌都像梦游似的随便站一站,一散朝就脚步匆忙离开,他家里还有一大堆公式要回去算呢!

    今日为何忽然出面了,还与梁丘贺唱了反调:“此番出兵,必将大吉,大胜!”

    群臣诧异,没听说耿寿昌擅长占卜啊,这方面无人敢质疑梁丘贺的权威,他究竟有何凭籍?

    面对梁丘贺的反唇相讥和质疑,耿寿昌跟没听见一样,他说道:“臣有证据。”

    耿寿昌指着承明殿之外的天空,言之凿凿地说道:“半个月后,七月下旬,将有百年不遇之祥瑞天象出现。”

    是何祥瑞天象?连旁听的天官、史官们都忍不住跳起来,他们怎么不知道?

    耿寿昌看了一眼任弘,深吸一口气,爆出了这个他通过改造过的“浑天仪”和长达数年手动计算,算出的大新闻。

    “岁星、荧惑星、填星、辰星还有太白星!”

    “五星将聚于东井,连珠成串!”

    ……

    ps:公元前61年,确实有五星连珠天象出现,这件事还被记载绣到了尼雅遗迹出土的文物上。

第529章 五星出东方

    “稚圭这真的好么?吾等可是太学弟子,此举太过失礼,若被发觉……”

    太常寺中,褚少孙有些紧张,看着左右生怕被人发现。

    而匡衡则已经搬着梯子,往他们居住屋舍的房顶上爬了,还回头笑道:“魏弱翁已左迁岭南,太常缺位,谁来管吾等?”

    更何况,比起他少时凿壁偷光,爬上屋顶看星星算什么罪过。

    等褚少孙也半推半就地被匡衡拉上去后,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黑漆漆的瓦片,在屋顶中脊上坐了下来。匡衡指着左右的太学生宿舍对忐忑的褚少孙笑道:“看,悄悄趴在屋顶上的也不乏其人。”

    褚少孙一看果然,年轻人们爬屋顶希望能看得清楚些,各处院子、空地里也多有博士和博士弟子,对着渐渐变黑的天际指指点点。

    按照那耿寿昌预测,五星将于近日聚集,他们每天都要来看看这百年不遇的盛况。

    这一幕真像极了童年之时,闷热的夏夜里,孩童们也经常望着璀璨的星空瞪大眼睛,甚至会有人尝试数数星星,最终却数得睡着过去。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在长大后,得以知晓这神秘星河的运行规律。

    “何谓五星?”褚少孙便是其中之一,他钟情于史学,而史官的一大职责,便是记录日月星辰的运行,对此自然比匡衡要了解。

    褚少孙指着天上,一一找出了那几颗时刻在运动的星星。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其音角,其日甲乙。”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

    “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治四方,其神为镇星,其兽黄龙,其音宫,其日戊己。”

    这也只有三颗啊,褚少孙笑道:“辰星、太白星出的较晚,得黎明时分才会出现。”

    “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

    “西方金也,其帝少皞,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为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

    这便是五星,早在殷周春秋,每日仰望星空的天官和巫祝们早就发现了这五颗行星的独特,故特别点出来,与五行相对。

    然而天地回转,日月流逝,五星难以聚合,它们当真能如耿寿昌所言,近日合聚于东井么?

    ……

    耿寿昌预测时间的第一天,五星并未汇集。

    到了第二天入夜后,在未央宫石渠阁顶上,也有一群人在眺望星河,却是萧望之、贡禹等辈。

    梁丘贺数日来更是泡在石渠阁中,与天官、太史们在浩如大海的馆藏中查阅过往记载,努力用算筹计算五星运行轨迹,忙到不食不眠的程度。

    “如何?”

    梁丘贺上到阁顶时,萧望之十分关切,梁丘贺却只是摇头:“与我所算全然不同。”

    汉人的天文知识较古时有很大进步,当初汉武帝将太史令司马迁、治历邓平、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等天下对天文星象最为了解的二十余名专家聚集,制定历法,最终选了邓平的历为《太初历》。

    一切都以天文观测为依据:太初历以太阴十二年运行二十八星宿一周,这也是十二地支的由来。而岁星一天运行十二分之一度,这是十二时辰的由来。每十二年环绕一周天,得出一年运行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这是一年为什么是365天的原因。为了弥补误差,又有了闰月。

    梁丘贺虽是神棍,但作为带预言家,也要有点天文知识功底才能吃这饭碗。他已不会认为日食月食什么天狗吃月亮,甚至能通过与日月运行轨迹的计算——手动计算,准确预测日食月食会发生在哪一天,只是时辰上还没法精确。

    但因为公羊传天人感应之说占据了主流,天官和儒生们还是非要把这说成是灾异,用来吓唬皇帝和世人。

    在古代,科学还是神学,其实只差毫厘。

    而对五星的研究预测也早有人在做,梁丘贺手头还有一本叫《五星占》的书,乃是汉文帝时人所撰,据说作者是贾谊,以五星行度的异常和云气星慧的变化来占卜吉凶。

    它用整幅丝帛抄写而成,约有八千余字字,前半部为《五星占》占文,后半部为五星行度表,根据观测到的景象,用列表的形式记录了从秦始皇元年(公元前246年)到汉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70年间金木水火土的位置,以及这五颗行星在一个会合周期的动态。比如金星为五出,为日八岁,而复与营室晨出东方,5个会合周期刚好等于8年。

    朝廷的天官接替了这一工作,他们记录的不止是五星,还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

    可梁丘贺和天官、太史们利用五星占和过去的记录,来计算预测五星汇合时间点,却是十数年后,绝非今夜!

    萧望之闻言一喜:“或许是任弘指使耿寿昌妄言天象,欲为助力,因为吾等都知道,五星汇聚意味着什么。”

    单独一颗星,比如荧惑高升,乃是灾异,秦始皇时便有此天象,意味着兵灾天下大乱。而木星与土合,为内乱,饥,主勿用战,败。

    若诸星逆行,儒生肯定欢天喜地地将锅扣在任弘头顶,说他是“荧惑星”了。

    可五星同时汇聚,反而是大吉之兆!

    早些时候的记载不必多言,就说上一次出现五星出东方时的事罢,那是汉元年十月,汉高祖破武关,一路大胜,兵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枳道旁!

    暴秦的灭亡,大汉的新生,都凝聚在这天象上了,故史书兴奋地记载:“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

    从那以后,五星出东方作为大汉开国祥瑞被确定下来: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

    倘若近期真的出现五星聚于东方,主战一派出兵就板上钉钉,儒生说再说灾异都没用了,萧望之和梁丘贺甚至可能因此而被贬黜,去岭南陪魏相。

    可若是反过来,耿寿昌错了,那他们或许能扭转形势!

    梁丘贺却没有萧望之这般自信,忧心忡忡,虽说五星见伏有时,所过行盈缩有度,只要知道其运行规律,就能算出五星汇合节点。但亲自参与后,他很清楚,要准确计算究竟有多困难。

    尤其是荧惑星,也就是火星有反逆行的情况,最难捉摸。

    梁丘贺说起一件事来:“元狩时,卫、霍北征,当时有天官为了讨好孝武,就说五星将于东方汇聚,此乃祥瑞之兆。结果天子等了整整半个月,五星依然散而不聚,大怒之下斩了天官。”

    从那以后,甚少有人敢妄言五星之事了,梁丘贺和天官们计算,出入也很大,几种结果偏差了几个月、几年。

    那耿寿昌究竟有何依仗,敢将五星汇聚的日子笃定在这几日内呢?

    ……

    预言的第二天,五星又鸽了。

    萧望之等人更喜,觉得任弘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三天入夜时,未央宫中天官台上,耿寿昌却不慌不忙,他得以在此占据了一角,一边嘀嘀咕咕跟刘更生说着自己的依据,他近期在教刘更生天文。

    “太初历用的是邓平之说,而邓平是支持盖天说的。”

    “而吾先师落下公主浑天说,落下公传鲜于公(鲜于妄人),鲜于公又传与我。”

    “用盖天说算出来的五星周期虽已很精确,但仍有误差。”

    用任弘教的符号、小数点来代替汉字,耿寿昌算得太白星会合周期为583.9日,而《五星占》上则是584.4日。镇星会合周期为377日,耿寿昌测值378日。

    但天体运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整理五星的运行规律与数据,耗费了耿寿昌整整五年时间,工作之余进行了无数演算,幸好他乃天下第一善算之人,否则也没胆量敢补全北平文侯的《九章算术》。加上任弘提点了一些新的运算方法和公式,让耿寿昌得以事半功倍。

    还有一个好东西便是算盘,此物早在任弘让卢九舌帮他经营茶砖、香料买卖时便已做了出来,又于大司农府推行,最终为科学事业做了贡献。

    在共和国的困难年代,算盘能协助算出一部分原子弹数据。放在汉朝,交给耿寿昌这样的大能,也能算出行星运行轨道,至于任弘自己嘛……

    他可没耿寿昌这本事和毅力,就能算个粮草开销的钱。

    五年来,耿寿昌用黄道度量月行发现月行迟疾变化,发明“九道术”,以昼夜漏刻重新测定脚,用昏旦中星法测量冬至点位置。还对先师的“浑天仪”进行了改造,将这些年成果实体化,使人能一目了然,这庞大的仪式已经被搬进了未央宫。

    任弘还让耿寿昌给天子讲解了预测的原理——不过皇帝看上去没怎么听懂,非得任弘将耿寿昌满嘴复杂的术语,翻译成简单的科普才行。

    为了求保险,他们将时间界限扩大,定在七月下旬,下旬整整十日,今日已是第三天,耿寿昌又算了几遍,基本确定就在今夜了。

    可他仍有几分迟疑,曾对任弘道:“若是我算错了呢?岂不是坏了君侯大事?”

    任弘是知道今年会有五星连珠的,这件事太出名了,但却不知道日月,所以才需要耿寿昌,他当时只笑道:“我不信什么天意,不信什么灾异。”

    “但我相信你。”

    “相信‘科学’!”

    夜漏将尽,未央宫里的风有些凉,刘更生打起了哈欠,而耿寿昌始终未眠,他和长安城中无数人一样,在屋顶上,在阁楼顶,甚至如天子一般,在建章宫神明台上观星。

    众人目光始终盯着天际璀璨银河,盯着那几颗星。

    相较于其他人看星星看得眼花,耿寿昌是有优势的,西安侯这五年间试图在大汉烧制“玻璃”——不是春秋战国就有的中国本土铅钡玻璃,而是后世司空见惯的钠钙玻璃。

    但不知是原料还是工艺的问题,得出的只是半透明乳白色的晶体,虽可以当成奢侈品骗骗大汉的列侯土豪,但不符合任弘需求。这种对汉人来说全新的技术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熟,西安侯等不得汉人工匠们慢慢摸索这门工艺,还是只能从安息转口托勒密埃及所制,品质最好的透明玻璃,通过丝绸之路大老远运进来,打磨成晶片。

    春秋时就有高超的水晶打磨和抛光技术,任弘还在宫里见过酷似后世玻璃杯的水晶杯呢。便以玻璃晶片制作望远镜,目镜为凹,物镜为凸,单筒竹制抽拉。能让人清晰看到百步外的东西,用来望星空也更清晰,号千里镜。

    两根送进宫里给皇帝和皇太子玩,剩下的就让耿寿昌等用来观星,往后等大汉玻璃工艺成熟,降低成本后,还能用于军事。

    际高而望,目不加明,所因便也,耿寿昌在的位置也不算高,有了千里镜,却好似站在千丈高楼,能清晰看到他观测了二十年的五星位置。

    最醒目的自然是荧惑火星,它呈淡红色,天官们平日里都紧张地盯着这调皮的家伙,一旦它跑到心宿去,天下就要出大事了。

    还有岁星(木星),相比于荧惑的调皮,岁星有规律多了,干支纪年就是以其运行而定。

    镇星(土星)也在附近,西安侯说,若是将千里镜倍数再精进些,就能看到镇星的星环,那一定是格外美丽的一幕。

    这三颗比较容易观测,但剩下的辰星与太白,却只能耐下性子等,只有日出或日落前夕才能看到,他们需要等待。

    在天际渐渐变成淡紫色,刘更生已经完全靠在墙角的席子上睡着,跪坐在千里镜前的耿寿昌终于等到了辰星,它确实和其他三星一样,出现在了东井!

    东井即井宿,二十八宿之一,因在玉井之东。东井者,秦分也,也是长安三辅的分野,故而在此观测效果最佳。

    “四星已聚,太白,只差太白了!”

    耿寿昌的千里镜在天际上寻找着,他生怕太白出现在其他位置。

    诗经有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这其实都是太白,太白星和辰星一样,只在傍晚和黎明出现,但与暗淡的辰星不同,当它出现时……

    整个天际所有星星,都将黯然失色,它是启明之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仅次于日月,故此星常被寓意上公将军之象也。

    随着夜漏一点点即将滴尽,在耿寿昌千里镜片中,太白星也在一点点地显现,如同一只眼睛缓缓睁开,最终完全显形,果然璀璨夺目!

    而其位置,就在东井的中央!

    “太白,已现!”

    刘更生是被耿寿昌高呼惊醒的,因为激动,老耿手里的千里镜差点摔了。

    “果如耿中丞所言,太白已出,五星齐聚矣!”

    太学宿舍屋顶上,已经在梦里梦到自己得了大富贵的匡衡也被褚少孙拼命推醒,揪着他的领子激动莫名。那些在屋顶上、在院子里连续等了好几日的太学弟子们惊呼连连,都在和旁边人确认这究竟算不算五星齐聚。

    今夜无月,在太白星璀璨的光芒下,石渠阁顶,梁丘贺与萧望之面色惨白,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汉兴后一百四十五年,五星再聚东井,如此祥瑞,这意味着儒吏的彻底失败,也意味着,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西征已不可避免。

    “五星皆从太白而聚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兵纵天下!”

    ……

    ps:《五星占》出土于马王堆汉墓。

    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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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太白

    任弘家尚冠里的宅院,被他让工匠改造过,加了一个西域式的平顶小台,夏日时一家人能在上面纳凉,长安这种大城市,总会比乡下热一些。

    耿寿昌预言说五星将汇于东井,知道内幕的任弘更听其笃定说,日子就在今夜。作为当事人,任弘总是要看一看的,他家的几个孩子也将这当成了新鲜事,吵吵着要和父母一起熬夜观星。

    结果嘛……

    前半夜四个孩子闹闹腾腾,精力旺盛,到后半夜就萎了。大儿子任白卧在凉席上打呼噜,旁边的软垫上则睡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任弘让傅姆在旁边小心看着,又将凉被轻轻盖到他们身上,发现兄弟三人睡姿一模一样。

    而二女儿昭苏,也忍不住困倦,早就靠在她母亲的腿上入睡了,那地方任弘年轻时没少靠,很舒服,可今晚看来是轮不到他了。

    瑶光穿着清凉的红色襦裙,旁边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在手上轻轻扇着,眼睛看着女儿与她极像的脸,帮她擦了擦口水,瑶光是比较偏心姑娘的。

    “妾少时也有这样的时候。”

    任弘回到她身边时,瑶光满眼都是回忆的色彩:“在夏都草原上,在伊列水边,或者是在热海之畔,妾年纪尚小,枕在母亲膝上,满口都是草地和花儿的清香。”

    “翻个身仰着时,除了看到母亲的下巴,还能瞧见满天星宿。”

    这就是少时世界的模样了,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谁小时候不是这样呢?不过任弘想到的是前世,巨大城市里灯光璀璨,是几乎看不到星星的,长安远不如一座小县城的灯火通明。

    “只是那时候妾不知道,原来每颗星星,都有这么多故事。”

    夫妻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十几年下来,相处就像喝水那般寻常,激情消退,维系关系的就是亲情了。

    直到太白星在东井中渐渐浮现时,伴随着尚冠里中零星出现的惊呼声,任弘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妻子,让她也看看这百年一遇的天象。

    “太白者,上公,大将军之象也。县官觉得那颗星预示了我,可能确实如此。”

    西方金也,其兽为白虎,可不就是在说他么,自己也有点信了。

    任弘只暗道:“往后,说不定我就是太白金星的原型呢!”

    耿寿昌的预言成真,任弘松了口气,既然大局已定,有些事,也该和家里人说明白了。

    “《诗》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任弘帮瑶光调整千里镜的长短,说道:“启明和长庚,其实都是太白星的别称。这颗星星轨迹很独特,清晨时出现在东方,到了夜晚,就跑到了西方。”

    他停住了手,握着瑶光的手道:“我的宿命,或许也与这颗星一样,最终将归于西方,夫人可愿意随此星西去?”

    瑶光先是一愣,等放下千里镜后,却没有为难之色,笑道:“对妾来说,东方的大汉、长安是家。”

    “西方的乌孙也是家。”

    她轻轻抚着被父母打扰到,不耐烦地翻身的女儿:“已经很多年没见母亲了,她五年前得知匈奴残灭,就一直在信中念叨着说,想放下一切,回大汉来度过晚年,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乌孙,如今郅支侵凌碎叶,母亲就更难归还。”

    “便由你我西去为母亲排忧解难,换她归来罢。”任弘如是说。

    这也是一种等价交换吧,解忧公主已经离开大汉快四十年,凿空和开拓的使命,是时候交给下一代人来做了。

    五星聚于东井的天象已经惊动了更多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任弘能看到,尚冠里各家阁楼上,都有人爬上来眺望。隔壁的杨恽杨老二还不顾体面爬上了屋顶,踩到一块瓦片差点摔下去。

    他看到任弘一家子后也不害臊,只是嘿然一笑,朝任弘作揖,大声恭喜他,似是看透了一切。

    行行行,大汉朝就你一个聪明人。

    任弘再抬头时,随着天色将明,原本夜空中最亮的太白开始渐渐暗淡,其余四星也跟着它一起,与天色融为一体,隐藏于太阳光辉中,即将结束这奇异天象。

    太白起,紫微落。

    东阳升,太白匿。

    但当太白星划过葱岭群山之巅,到了西方后,它就是另一枚太阳!

    ……

    而在建章宫中,皇帝一家子也在神明台上观星。

    神明台乃是汉武帝时所建,这台阁最独特的一点,就是顶端有一个巨大的铜柱仙人,身材和秦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差不多大,双手高举铜承盘,以接甘露——当然,更多是接了鸟屎。

    除了天子一家在最高处外,台阁各层还有史官、天官、宦者、郎卫等,他们可不敢和皇太子刘去疾一样打瞌睡,都强打精神等待那一刻到来。

    当黎明前夕,随着太白星也渐渐显现,五星当真汇聚于东井时,跪坐成一排的史官颤抖着挥笔记录,这是自汉元年十月后,时隔145年再度出现的盛况。

    天官也激动地在图纸上画下这一幕,眯着老眼,仔细分辨五星,这是后世难得的观测数据。

    消息传开后,整个建章宫都欢呼阵阵,早就等待在廊桥上的西苑八校山呼万岁,其中不乏张大嘴打哈欠的,反正皇帝也看不到。

    而正将眼睛凑在千里镜前,想要记下这一幕的刘询,此刻也是激动万分。

    他小时候遭遇巫蛊,下邸狱,后来被养在掖庭。少时地位卑微,依靠于妻家、祖母的娘家鲁国史氏,虽号皇曾孙,却仅为庶民。

    这让刘询心中隐隐有中自卑感,努力想获得他人的承认。年少时喜好游侠,因为这是他唯一能获得成就的事。成婚后羡慕西安侯,也跃跃欲试想要参军立功,还想做“征西将军”亦是如此。

    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帝,但刘询地位并不稳固,这让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承认。

    除了表现得纯孝、贤德,欲为一代英主外,刘询还对祥瑞十分热衷,默许人宣扬自己年少时在长安狱中就有“天子气”。至于民间传书他青年时卧居数有光耀。每买汤饼,那店家生意就会忽然火爆,总之就是朝高皇帝的传说靠拢。

    亲政后,面对霍光执政那几年间发生的事,灾异归于霍氏、刘贺,祥瑞则归于自己。诸如本始元年五月,凤皇集胶东、千乘,四年五月,凤皇集北海安丘、淳于。这之后但凡出现甘露、神爵等,都要大肆宣扬,发布诏令庆祝,祭拜祖先宗庙,给民众赏赐,生怕别人不知道,就差改年号了。

    好在有了灭匈奴这个大功,足够他竟宁、天安两个年号,刘询的自信心也压倒了那自卑感。

    刘询并非是信奉《公羊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否则就不会黜公羊而用左传了。他是看中祥瑞带来的便利,古人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当大汉九成九的百姓都好这口,迷信祥瑞时,皇帝也会投其所好。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希望君主根据异象,对照《春秋公羊传》中的记载,来改正自己的错误。

    但刘询看似纳谏,实则难以忍受他人提出异议,且对事情有强烈的掌控欲,一直坚持将京畿兵权控制在自己手中。他在朝中扶持不同势力,异论相搅,在发觉任弘偏离自己的计划后,更曾感到不快,觉得任弘背叛了自己。

    可转折来得很快,任弘表明了心迹,主动牺牲自己,愿意离开大汉。又送了他一份大礼,过去十余年,所有真真假假的祥瑞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五星聚于东井!

    虽然任弘事先已让耿寿昌将改进过的浑天仪献给了皇帝,在那仪器上,地球真成了一个“鸡蛋黄”一般的大圆球,上刻画或镶嵌星宿、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

    耿寿昌给刘询讲述了其中的自然原理,任弘还引用左传里的朴素唯物论,告诉天子:“天道远,人道迩。”五星汇合是正常的天象,朝廷用来宣扬让天下人乐呵乐呵可以,但当政者可得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把自己也骗了。

    可就算刘询接受了这个事实,谁能拦着他将此当成一个好彩头呢?

    孝武皇帝元狩、太初时没等来的天象,却出现在了他的时代。

    汉之兴如此,汉之盛亦是如此,这是上天对自己统治的承认,这是大汉在自己手中实现伟大复兴的标志!

    你还说这不是巧合,还说这不是天意祥瑞?

    热泪盈眶之余,刘询已经决定了。

    “朕的下一个年号,就叫‘五星’!”

    任弘若是知道了一定无力吐槽,但毕竟历史上汉宣帝还有过“五凤”的年号,五星就改了个字,咋就不行了?

    放下千里镜,刘询走到神明台边,张开双臂,享受着百官群臣的赞颂,享受整个长安的欢呼!

    他同时也宣布了一件事。

    “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戎狄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

    赶在太阳升起前,刘询指着天际东井五星,有些破声地说道:“西征之事,无须再议!”

    “万岁!”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声音响彻建章、未央,刘询心满意足,但却又反思道:“这五星之事,若西安侯如魏相说的那般,有异心,完全可以好好利用,可他却连同浑天仪一起献给了朕。”

    “西安侯对朕,确实是情真意切,毫无保留啊。”

    “可朕呢?又是如何对他的。”

    一念至此,刘询先前对任弘的怀疑、忌惮,都变成了深深的惭愧,只觉得自己欠着西安侯。

    他是个讲究旧情,喜欢报恩的皇帝,对张贺,对丙吉,对史氏,对许广汉皆如此。

    欠西安侯的那份恩情,又该如何还?仅仅再增加其食邑,对其子嗣的犒赏,是无法与尚冠里中相识的交情,与那份锦囊的份量对等的。

    没有多少日子了,如今还在东方的任启明,很快就要变成去往西方,可能再也不会归还的任长庚了。

    左思右想,刘询有了主意,对随他观星的许平君说道:

    “朕想请皇后与太皇太后,替朕做一件事!”

    ……

    ps: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汉书赵充国传》汉宣帝原话。

    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国家宝藏》第二季,有老艺术家蓝天野饰演赵充国。

    第三章在0点前。

第531章 萝卜

    既然五星当真聚于东井,那这一战打还是不打,是吉是凶就再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而被天象打脸的人也尝到了灾异祥瑞反噬的苦果,太中大夫、博士梁丘贺以错算吉凶,誉敌诅军而被撤除了一切职务,撵回东海老家教书去了。

    曾经被天子寄予厚望,也将他当成一面镜子的萧望之亦不再被优容,这次再说什么“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无争臣则不知过”也没用了,刘询除其为广陵国相,去广陵国跟刘胥大眼瞪小眼。

    这就有了当年董仲舒被孝武“重用”,撵去江都国做国相内味了。

    不提二人黯然离京,朝中“清流”三根顶梁柱统统垮塌,只说少了鸽派后,事情却没有任弘设想中那么顺利,因为鹰派们风闻天子决意西征解决郅支单于,便一窝蜂地请战。

    先有金城太守辛庆忌,他不惜自黑,说当年奉赵老将军之命,与苏通国前往匈奴右地,结果却放跑了郅支,如今应该由他去斩其首而归。

    云中太守奚充国也来奏疏,力陈当初在燕然山麓,为虏众所围,眼睁睁看着郅支击溃乌孙兵,今日愿为将前往,以雪前耻!

    张掖太守甘延寿、北地太守段会宗等人也不愿错过这热闹,纷纷请战,这群人开始比谁带兵更少的游戏,甘延寿说他一万人可平郅支,辛庆忌则夸口说只需要千人。

    还有安北都护赵汉儿的奏疏:“愿再斩一单于首,悬北阙。”

    甚至连已经回朝担任了好几年典属国的常惠都跃跃欲试。

    而朝中,还有游侠将军郭翁中觉得自己没有太过硬的功劳身居高位忐忑,想争做主将。

    “陛下,臣自从平霍氏之乱后,就再也没离开长安,陛下就让臣做一次将军罢!”龙舒侯卫尉韩敢当心直口快,大汉朝的将军们五年没打仗了,都憋了股劲呢。

    唯独年已七十六,身体却好像越来越棒,但已看透了一切的赵充国摸着自己一大把白胡子,努了努嘴,懒得说话。

    倒不是众人想与任弘争,只因刘询仅在私底下跟任弘套近乎时,称呼他为“朕之太白”“朕之白虎”,可别人不知道啊,个个都想赶着这风口,争做太白星,混一身九卿千户侯甚至是中朝将军来做做。

    但他们只顾着自己,却没想到,功成名就,已是百官之首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会对这边塞外的肘腋小患感兴趣,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大西北吃沙子。就好比汉武时金城羌乱,天子会派卫霍去打么?只会让二人的麾下将校出战。

    名将是靠战争锤炼出来的,今日大汉战将之盛,虽然不如元封元狩,却胜于汉武太初天汉时,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出征是不同寻常的事,为了避免众人误会,天子和任弘得唱好双簧,将事说圆喽。

    于是任弘左思右想,便又写了一首诗,以表明心迹,呈入宫中。

    天子看后则会意一笑,又将此诗传抄,分别发给任弘那些请战的旧部们看。

    这首诗,写的是一匹天下名马的故事。

    “安西都护胡赤骢,声价欻然来向东。”

    奚充国读着诗,自然想到了任弘做安西都护那几年时光,带着他们,在西域确实过得痛快。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赵汉儿想到的,则是西安侯从在破虏燧起,就带着他的赤骢马萝卜,如今十余年过去,待它就像亲人一般,马儿也与任弘心意相通,一起翻天山越大漠,功勋不小啊。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甘延寿想起的,则是高昌壁一战,漫天黄沙间,他手持马槊,将匈奴小王捅下马的场景,只是那一役,没记错的话,上阵的是夫人,不是君侯啊。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韩敢当大老粗,这几年也没识几个字,没太看懂,只听门客解释了一通,一句实在是说中了他的心声,老韩拍了拍肚子上的赘肉,他已经在长安待了七八年了,最近越发想念边塞。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读到这,辛庆忌会意一笑,诗上说的是交河,但真正让西安侯打响名声的,还是在西羌时的冰河一役,马蹄铁立了奇功,他跟着骑着萝卜的西安侯一路猛冲,尤记得君侯还被羌人暗箭射下了马,受了伤。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常惠读时摇着头:“萝卜虽不是汗血马,但它载着西安侯走过的路,何止万里啊。”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郭翁中、段会宗想起带着单于首级归来时,那满城欢呼的荣耀,热血沸腾之余,更想再一登沙场了。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赵充国也瞧了这诗,看到这一句,仿佛看到了自己,但只是摇头一笑,车骑将军知道天子和任弘微妙的关系,为了“大局”,他这次又要让任弘了。

    带上青丝络头老死,并非骏马的志向,怎样才能出横门道,重新驰骋于战场呢?

    此诗读罢,任弘的心意,众人都知晓了。

    而诗名更了不得,就叫……

    《萝卜咏》!

    这下众人不好争了,聪明点的如赵汉儿猜出了任弘的打算,思索后再请命,只愿将属国骑与义从骑为副将。其他人毕竟多做过任弘旧部,于是众人从争主将,变成了争副将,他们想跟着西安侯,再战一次!哪怕做个校尉偏将也甘心。

    八月下旬,刘询遂下诏曰:“朕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天汉。匈奴三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叛逆,未伏其辜,远遁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背畔礼义,惨毒行于民,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协师众,劳将帅,故隐忍而未有云也。”

    “今郅支不知悔改,损汉西极白虎铜柱,大恶通于天!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戎狄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诏大司马骠骑将军弘将义兵,行天诛征之!”

    刘询以骠骑将军为主将,将三辅健儿一万,而以四偏将辅之。

    偏将之一,堂邑侯赵汉儿卸任安北都护,为以五千属国骑、义从兵从。

    偏将之二:金城太守新阳侯辛庆忌,将六郡良家子五千随,多具装甲骑。

    偏将之三:光禄大夫冯奉世,以三河健儿五千人押辎重骡马从。

    偏将之四:西域都护关内侯郑吉,以西域城郭兵、西域轻侠健儿接应。

    另有卫司马驻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为向导。

    这么一算,从中原带去的就有两万五千人,西域仆从兵能凑两万五充数,加上乌孙那边起码能出五万骑,任弘都能凑个十万大军了。

    天子甚至不顾朝臣谏言反对,默许任弘带其妻安平公主同行,长子任白等年幼,暂留于长安。

    而在天子宣布诏令后,任弘应诺领命,却有个不情之请。

    “陛下,臣还想带一人走!”

    ……

    上个月,五星汇聚东井的事,朝廷大肆宣扬,搞得大汉臣民激动莫名,真感觉自己赶上了百年一遇的大事。

    而近年来随着匈奴残灭,边塞戍卒关防松弛,五年来居然再没有加过一次口赋,这对于口赋比田租更重的大汉百姓而言无疑是善政,在官府宣扬下,他们也渐渐相信,自己处于一个好时代。

    如今是升平世,而太平指日可待!

    在百姓极度认可朝廷的时候,当天子宣布要惩罚推倒大汉西极铜柱,挑衅引发战争的匈奴残党郅支单于时,自是群情激奋,又听闻这次是由骠骑将军领兵,惊愕之余,都忙不迭地踊跃参军。

    “单骑匹马觅封侯”,大家可还记得这句话呢,西安侯是大汉福将,不但百战百胜,还爱护士卒,愿意给他们分功捞赏。

    仔细算算,他麾下已经出了七八个列侯,十几个关内侯,如今多为太守校尉二千石,遍布朝野。而当年但凡跟过骠骑将军的士卒,也多立功得赏成了官吏、地主,挣到了乡人羡慕的好营生。

    冀州魏郡人王禁就是分享了战争红利的一人,他当年押送魏郡兵去云中,先一起修了几个月风车磨坊,又随西安侯出塞北上,转战数千里,再封狼居胥,烧姑衍山,多么威风。

    可惜,最后的郅支水大决战,他们冀州兵掉队太多,没赶上斩单于首级那一幕,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只是个小粮吏的王禁,如今已靠着当年军中认识的人脉经营,得以调入京畿,成为右扶风地区的平准吏。

    官场得意的王禁还与发妻离异,续娶了一个老婆后,至今已经有三女八子。其中,年才十一岁的二女儿王政君生得貌美聪慧,又性情温顺,左邻右舍见了都夸。

    王禁曾听发妻李氏说,她怀着这女儿时,曾梦到一轮月亮扑入怀中,他日或能有富贵,便长了心眼,甚至还花钱聘女师教王政君识字。

    虽是吏员,但王禁其实也不富裕,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几个女儿还得干点家务,王政君也不能免。

    这一日,王政君如往常一般,乖巧地在院中挥着帚洒扫时,她的大哥,二十岁了还在游手好闲,只爱斗鸡走马的王凤风风火火地从院中走过,脚下带起几片树叶,王政君喊他也不回头。

    过了一会,王政君蹲在地上玩着一片形状清奇的叶子时,才听到父亲的屋子里传来王凤兴奋的大喊:

    “父亲,天子大点兵,儿想要参军,随西安侯出征!”

第532章 遗言

    漏水转浑天仪乃是耿寿昌的得意之作,这个仪器是五年前西安侯任弘投资造的,在浑天说的首创者落下闳理论基础上加以改进。

    仪器由四根铜铸龟腿为支撑,中央是一个大球——这就是西安侯所说的地球,与浑天说“地为鸡蛋黄”的理论不谋而合,已被耿寿昌接受。

    耿寿昌不知道,西安侯这是将浑天仪当地球仪造了。

    在雕刻陆地、海洋的空心大铜球外,还有许多个木环焊在外圈,有天球表面距离南北两极相等的圆周线“赤道”,正所谓横带浑天之腹,去极九十一度十六分之五。赤道是浑天说早已创立的名词,跟任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太阳运行的“黄道”,月亮运行的“白道”,五星轨迹亦分布其上,浑像上还刻有二十八星宿、南北极、24节气等等。

    最神奇的是,这仪器是用壶漏驱动,当水流过时,机关可以带动浑象转动,上面的诸道与星辰也动了起来。轮荚依照月亮出入圆缺的变化,不停地旋转开合,表示着朔、望、弦、晦等日期,有如活动日历一般。

    看上去浅显易懂多了,耿寿昌当初便是让浑天仪运行着讲解,才能让皇帝和皇太子好歹听懂五星轨迹的原理。

    靠着正确预演五星聚东方,加上浑天仪打脸,浑天说已经一举击败了盖天说,得到朝廷官方承认。漏水转浑天仪已被搬到了石渠阁,专门占了一间屋子。

    与此同时,“大地圆如鸡蛋黄”这点也深入朝廷天官、史官、群臣之心,下一步要向太学生科普。

    不过地方上的普通百姓,肯定仍会坚信“天圆地方”,毕竟两千年后还有人不相信地球是圆的。

    但耿寿昌没想到的是,西安侯临走前,却要亲自将这他们耗费心血一起讨论建造的浑天仪,连同浑天说一同推翻!

    “浑天之象,乃是站在地上所见,但前些时日,我却梦到在天上看日月星辰,竟大为不同,醒来后便让人做了此物。”

    任弘找了这个做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全知全能,他不仅做梦,还身体力行,让先前造浑天仪的工匠们,帮他造了一个太阳系模型,放置在白鹿原庄园,这日便邀请耿寿昌、刘更生来一观究竟。

    却见这仪式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木球构成的,染了不同颜色上去。

    位于中央最大的球乃是太阳,成了世界中心。

    而围绕太阳运行的,分别是水、金、火、土、木。蓝绿相间的地球则位于太白、荧惑中间。地球旁还用细铜棍系着一颗灰色的小球,是为月亮。

    耿寿昌等人都看愣了。

    任弘道:“我从更生家寻得《淮南子》读之,其中《天文训》一篇有言。道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

    “淮南诸生以为,宇宙源于虚廓混沌,我深以为然。”

    感谢先辈们,和赤道黄道等天文术语一样,宇宙也是早被发明出来了,让任弘不用新造词、而他也只是将后世天文知识塞进百余年后就要问世的“宣夜说”中,讲解给耿寿昌、刘更生听。

    “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故庄子有言,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这是任弘与耿寿昌探讨五星运行时就交流过的事,耿寿昌已经放弃了原本浑天说坚持的“天穹“,他的宇宙观早就破开了那枚鸡蛋壳,来到了更宽广的外界。

    今日任弘又假设了鸡蛋壳外有什么。

    按照任弘的理论,苍天既无形体,也非苍色,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依赖气的作用而运动,而地球亦在气中,故可自动,地球还与五星一起围绕太阳公转。

    耿寿昌一开始不接受这个模型,直到他当场找来纸笔推算,发现按照这一模型确实能解释“摄提、填星皆东行,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等浑天说也无法解释的难题,这才勉强接受。

    唯一的问题是,地球与五星为何会围着太阳转呢?

    任弘跟牛顿说了声抱歉,提出了“万有引力”的假说。

    这是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耿寿昌一时间又陷入了魔怔,绕着这天象模型左看右看,浑天说因其局限性,对“辰极常居其所”“北斗不与众星西没”等天象无法解释。今日见了新模型,听了任弘的假说,耿寿昌大有当场列公式将其全解出来的架势,当初算五星聚合的时候,他可是能废寝忘食的。

    任弘赶紧拦下他,让耿寿昌勿要夙兴夜寐。

    耿寿昌却答:“庄子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寿昌年已四旬,若再不钻研,恐怕就没时间了。”

    “你至少要活到十余年后!”

    任弘却板下脸,和耿寿昌做了个约定:“十五年后,我送你一份大礼!泰西诸邦之天文、地理、数术,还有彼辈所言的‘几何’,我让人译出后,以车载船行运来大汉,让汝等看看这他山之石,可否攻玉!”

    葱岭以西,长达三百年的希腊化时代即将抵达尾声,希腊人的邦国支离破碎,希腊本土已被罗马控制,塞琉古(条支)刚被庞培灭亡,托勒密埃及也成了罗马的附属,大夏(巴克特里亚)仅剩的城邦在印度河苟延残喘,等待月氏人翻越兴都库什山南下,给他们最后一击。

    但过去几百年里,希腊人的天文成就亦是惊人的,有人计算太阳体积是地球的多少倍,有人提出日心说,推测地球、太阳、月亮三者距离,都是了不起的成就。

    而数学几何上,诸位希腊大贤也跟开了挂似的。恰恰在图形几何上,乃是汉人不足的地方,就说那《五星占》上画的星图,不是任弘崇洋媚外,跟小学生乱画一样,确实是惨不忍睹啊!

    他数学知识有限,能教给耿寿昌的东西已尽,若能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等搞到手翻译进入大汉,师夷长技,不香么?

    而更妙的是,不必一本本去苦苦搜寻,这些珍贵的书籍,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静静等着,待任君撷取!

    耿寿昌倒是没把这话当回事,他未去过葱岭以西,只觉得大汉之外皆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刘更生则细细听着,出来后朝任弘作揖:“《天问》中‘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这一问,更生今日算是又听到不同的答案了。”

    “只是又进了一步,究竟宇宙几何,还得靠汝等后来人。”任弘倒是谦虚,未知的东西太多了,而这学说要扩大影响力,还得靠耿寿昌和刘更生的努力。

    他又对刘更生道:“在五经诗书上,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来惭愧,辩论五经,刘更生十三岁时就能吊打任弘了,这也是他放心让这小子舌战群儒的原因。

    任弘对众人都有安排,耿寿昌负责天文、数学,刘更生专精左传与格物,张敞与皇帝关系好,大可做未来大汉的丞相,大概在丙吉、于定国后就能轮到他,和霍光时不同,刘询重新加重了丞相的权力,以分中朝将军之权。

    至于黄霸嘛,此人心思细腻,但不适合总览全局,只可在地方上身体力行。

    任弘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书,这是他五年来闲暇时就往上写的,绞尽脑汁将初高中的东西尽量记了下来。

    “在格物之学上,为师的学识,也都在上面了,大多数都教给了你,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学了。”

    这本厚厚的书被交给刘更生,让他顿觉鼻子一酸。

    任弘笑着宽慰弟子:“你年纪尚轻,先好好做好左传博士,将学说发扬光大。他日若有困惑,或是读万卷书腻了,想要行万里路,大可去西方找我,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刘更生更难过了,很想和任弘一起走,但任弘要带走的那个人,不是他。

    “道远与人作别,怎像留遗言一般?莫非是要一去不返?”

    这么难听欠揍的话,也就杨恽能说出口,他今日也一起来了,却对天文不感兴趣,反而在院子里和带娃的夏翁侃了一下午,此刻却嘲讽起任弘来。

    杨恽因盖宽饶之死本就对皇帝有怨气,如今又见任弘选择离开,更加不忿,前天酒喝多时,他是这么对任弘吐槽刘询的。

    “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这话要是传出去,以刘询的性情,应该会忍他一次到两次,但杨恽绝不会吸取教训,定会变本加厉,迟早把自己作死。

    毕竟相识一场,任弘也只能捏着鼻子拉他一把,反正杨恽已被撤职,就跟刘询申请,让他随自己西征,做一个狗头军师罢。

    结果杨恽的兄长、妻子都将任弘当成救命大恩人,感谢不已,看来他们也清楚杨恽是何货色。

    杨恽也有自知之明,倒是没反对,只乖乖跟着,但嘴上却不肯吃亏。

    此刻又听他贫嘴,任弘大笑:“若真是一去不回呢?子幼可还愿与我同行?”

    不想去拉倒。

    杨恽仔细想了想:“恽之外祖父受先人之命,以为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恰逢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司马氏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此失职之过也。故外祖父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绝笔于巫蛊之前,可谓说尽了古今之事。”

    “可实际上仍有所阙,天下之大,超出了外祖父所想,葱岭以西,史书遗缺,只在《大宛列传》中简略提及。恽曾补全《西域列传》,然安息、大夏、大秦、月氏、身毒之史,汉人依旧不得而知。”

    “若能绍而明之,小子何敢让焉!”

    杨恽对皇帝失望,也无意于官场了,知道任弘是为了他好,故只希望能继承外祖父的事业,给史记补一篇专门讲述九州之外史事的外传。

    “我就随道远去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也正好作一篇《西安侯列传》,看你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之人,后半生将会如何收场!”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扬雄《法言.重黎》里面提到,“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又说耿寿昌“铸铜为象,以测天文”。

第533章 姑父

    “车骑将军,车骑将军!”

    出征前一日,天子在宫中宴飨,任弘在公车司马门处却遇到了赵充国,这老家伙拥有与他年纪不符的矫健,大步流星往前,任弘得小跑才能追上。

    赵充国耳朵还没背,听到声音,回头看着任弘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由摇头道:”道远年才三十五罢?“

    “三十有四。”

    “才三十四?”

    赵充国不知是羡慕还是惋惜,捋须道:“老夫七十六了,走得比你都快些!”

    也就老将军能这样和任弘说话了:“如今朝廷在八校中选拔道远的亲卫千人,效仿古之魏武卒,得披数十斤重的铁扎甲,拿着戈矛,腰带环刀,还得背上弩机和五十支弩箭,携带一天粮草两个馕,天亮到天黑,走完三十里地。若让道远去,恐怕连个亲卫都当不了。”

    这标准显然比魏武卒低多了,且也只有千余人能达标,任弘笑道:“弘麾下有此之士,何愁郅支不破?”

    赵充国拍着任弘鼓出来的肚腩开玩笑道:“道远自己也得多练练了,勿要拖了大军后腿。”

    二人同行入宫,任弘见赵充国并非硬撑,确实是身体极佳,不由欣慰。

    在匈奴残灭后,大汉周边几乎没有任何敌人,连西方羌乱也被提前平定,桀骜不驯者被驱赶去了高原,剩下的都也热衷于和汉人做茶叶买卖,以盐、马换茶饼。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北方的丁零、鲜卑、乌桓会不会坐大。尽管任弘将草原割得四分五裂,还扶持了弥兰陀的那支佛教,让匈奴上下层都将希望寄托在来世转生成汉人贵族、百姓上。但鬼知道会不会出现某个异数,马镫马鞍太过简单,铁可以被其他材料替换,汉军使用后也渐渐散播出去了,其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但只要赵充国在一天,便不必有虑,老人家活了七十多岁,自结发入伍以来,见证了大汉整整一甲子的兴衰,他用兵冷静,又颇知四夷虚实,任弘一走,赵充国将成为朝中武将之首,有他镇着,就不怕小丑跳梁。

    瞧这样,老将军起码还能挺十年吧?

    “老夫也有害怕为敌之人。”二人说着话往前殿走时,赵充国却如是说。

    “将军还有忌惮者?谁人也?”

    赵充国低声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道远你啊!”

    任弘一惊:“弘怎么会与将军为敌?”

    赵充国收敛了笑:“老夫也希望如此。”

    任弘明白赵充国的担忧所在,是怕他离汉后又与朝廷翻脸,就像韩王信、卢绾这俩货一样。便朝老将军拱手,真心实意:“将军请放心,弘不管身在何处,做何事,皆是汉臣,绝不会与大汉有衅。”

    “还是同五年前将军所言的一样,将军来做大汉的物莫之能陷之盾,而我,就做大汉的无不陷之矛!然矛盾永不相击!”

    赵充国信了:“这便好,老夫只冒昧问一句。”

    “道远打完郅支,多半是不回长安了罢?打算去往何处安身?”

    巧了,前天晚上,任弘给耿寿昌、刘更生交待完后事,皇帝便召他进宫,也不让其他人陪醉,只君臣二人喝到大半夜,真好像又回到了尚冠里中时,说了许多话。

    酒酣之际,刘询也似是关心,似是试探地问了任弘这个问题。

    好像所有人都不担心任弘对付郅支这一仗,只觉得他必胜,任弘不由想,若事先吹了那么多,酝酿了那么多,最后志得意满西出,结果打郅支就输了,灰溜溜地跑回来,那就神作了。

    而前夜刘询问时,任弘虽带着醉意,却也没透露自己的最终目标,那太托大了,甚至会吓到皇帝,但若是离汉太近,又会让刘询生出与赵充国一般的担忧。

    故任弘只告诉了皇帝另一处,不远不近的地点。

    那地点还与刘询身世有些关联,成功地让皇帝又感动了一把。

    眼看任弘停住未答,赵充国还以为是他不愿说,只道:“道远明日便要出征,老夫也没什么能送你的,富甲天下的西安侯也不缺珍怪之物。”

    赵充国在怀里掏啊掏,这一幕看着好眼熟,果然,他最后掏出了一枚铜钱——赤铜为其郭,钱为绀色,是已经绝版的赤仄钱,当初在漠北,赵充国就用此钱与任弘猜一边,看谁走西北。

    “老夫做水衡都尉时,在上林铸了不知多少万万的钱,唯独这枚最特别,从东天山之战后,跟了老夫数十年,每次征战,都会带着它,也算带来点运势。”

    “擒匈奴西祁王有它,破武都氐有它,平金城西羌有它,石漆河一战,它也在!”

    前殿就在前头,铜钱被赵充国熟练地抛向高处,落下后被老将军拍在任弘手掌里。

    嘶,赵充国手劲好大,任弘的手掌都被拍红了!

    “带着吧。”赵充国算是与任弘作了别。

    “西出之后,若实在遇事不决,不知该去何方,犹豫最终是否要归来时,就让天来定!”

    ……

    今日的宴会主要是为征西的将军、偏将送行,在前殿召开,文武百官皆至,却是天子好好展现他对任弘厚待的好机会,也省得民间暗传任弘此去是放逐冷遇功臣。

    “取甲来!”

    刘询看上去倒是挺高兴,酒过三巡时,他先号召群臣,一起敬了西安侯一盏为其壮行,又一挥手,让人将一副绚丽的明光铠送了上来。

    天子起身,为众人讲述这副甲的故事:

    “此甲本是六年前大司农制出明光铠后,做了送入宫中,朕巡视八校时偶尔一穿。然宝甲当赠壮士,不该于宫中蒙尘,故令人改其颜色,与太白相合,今日连同尚书斩马剑一同,赐与大司马骠骑将军!”

    确实是改了颜色,原本的黑红相间被换成了白色,用得到皮革的地方,还蒙了珍贵的白虎皮,在左右两肩处,十二章纹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四神纹”中的“白虎纹”。

    这是真把任弘当太白星现世来打造啊,就差送他一匹白老虎当坐骑了。

    天子亲自赠甲,已经是让在座百官将军们羡慕的待遇了,群臣纷纷点头称赞,但更夸张的还在后面。

    刘询让任弘在殿上试甲时,又让人端出了一个漆盘,上面放置着两个颜色鲜艳的护臂,此物一般是射箭、征战时系在手臂上,用来保护不被弓弦所伤,或防止坚硬的甲胄摩擦破皮。

    任弘看到此物就乐了,却见这护臂应是珍贵的蜀锦织成,色彩斑斓,纹理丰富,有牝牡珍禽、茱萸花纹、云纹、太阳、张口伸舌的张翅辟邪兽、竖条斑纹,双眼圆睁的白虎,最出奇的是上面绣的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西虏,单于降;太白出,四夷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左右对应,青赤黄白黑五色刚好与岁星、荧惑星、填星、太白星和辰星一一相对应。

    “这护臂,西安侯可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确实是好彩头,任弘道:“陛下的赠礼可以传家,臣平日恐怕不舍得用。”

    这却是实话,若能保存到两千年后,妥妥的国宝,这上面的字,加上其传奇故事,足够演绎好几部电视剧了。

    刘询今日高兴,不顾天子之尊,竟亲要当众亲自为任弘系上,任弘连连推让后,他更爆了个猛料。

    皇帝扫视前殿群臣笑道:“也不瞒诸卿,其实这护臂,并非织室所作,却是朕请太皇太后同皇后花了一月时间,由她们亲手织成!”

    这下任弘更得推辞啊:“臣幸得奉命出征,何敢受太皇太后与天下母之物?”

    “骠骑将军当得起。”

    刘询扶着任弘不让他拜,将护臂放在任弘手上,对他低声道:此物并非天子之赐。”

    他眼中若有闪烁的泪光,似乎这一刻与任弘对话的,确实不是刘询,而是刘病已。

    “这是病已与平君的临别赠礼。”

    “请收下罢,姑父!”

    ……

    出宫时,任弘已经披挂上了这白虎纹甲,盛情难却啊,而天子为他系护臂那一瞬间,任弘确实是有些感动的。

    至于为何前夜二人饮酒时不私下给他,偏偏选择大庭广众之下,究竟是演的多还是真情多,这次任弘就不愿去想了。

    往后再想上下百战,都没机会了。

    不过现在,任弘却晓有兴致地看着手上的护臂。

    许平君会织锦不足为奇,毕竟是苦出身,当年在尚冠里时,还织了小孩的衣服给任白,两家逢年过节没少互赠礼物。

    但那上官澹从小入宫养尊处优,真会织东西?

    “也不说明白些。”

    任弘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上官太皇太后织的,究竟是左边还是右边?”

    ……

    ps:明天继续补更。

第534章 万里长征人未还

    前些日子下了西征诏书后,天子便让太史卜斋三日,又挑了一只倒霉的灵龟,去高庙钻龟甲卜吉日,定下了出征之期,便是天安三年(公元前61年)九月十五,在高庙举行出征仪式。

    “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西虏郅支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也。”

    天子身着冠冕十二章礼服,先入庙门,西面而立;任弘则穿着新得的白虎纹明光铠,臂上缠五星护臂,亦入庙门,北面而立。

    刘询伸出手,老丞相丙吉便将一柄造古朴的饕餮纹黄钺递了过来,此钺以黄金为饰,按照六韬军礼,天子没有握钺柄,而是持钺首,将柄递给了任弘。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任弘双手接过铜钺之柄,这一刻他好似持兵器对着天子一般,若忽然暴起,一个力劈华山斩下去,也足以砍破脑袋,血溅五步,天下素稿。所以这授斧钺的仪式,考验的就是君、将二人的信任。

    “还望将军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说完套话,刘询又从御史大夫于定国手中,接过了夔纹青铜斧,这次则是由他持柄,而将刃部对准了任弘的脑袋,斧刃尖轻轻点在任骠骑的发髻上!

    仿佛轻轻抬手一劈,就能让姑父葬身高庙,后世的赵大就死在相同的兵器下啊。

    “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刘询的声音响起:“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是故智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若驰骛,兵不接刃而敌降服。战胜于外,功立于内,吏迁士赏,百姓欢悦,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熟,社稷安宁。”

    任弘双手接过斧头,大声道:“臣受命,然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釜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

    “朕许之。”

    刘询扶起任弘,方才都是按照规矩一板一眼的套话,可接下来,却是他低声说给任弘听的。

    “朕于内行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

    “而卿行兵道于外国,御暴秦余孽于海西,扬我大汉之威!”

    “中外一体,君臣一体,将军此行勉之!”

    回想过去十余年交情,二人皆是感慨万千,他们曾视对方为友人,一同扛着霍光的重压,合作平定叛乱,解决匈奴让和平降临大汉,又曾陷入过猜忌与君臣大防。但最终,还是信任了对方吧。

    最后的仪式,是礼官递上剪刀,让任弘剪指甲,又送来纯白的冥袍,骠骑将军接过往身上一披!

    这当然不是皇帝咒他,爪鬋(jiǎn)冥衣,以示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陛下,臣就此拜别!”任弘知道,这一走,此生恐怕是不会再见了,他们都已做出了选择。

    “骠骑将军请行!”

    刘询亦明白这点,朝任弘复拜:“朕和皇后,太皇太后,都会在阙上,与将军作别!”

    ……

    任弘三拜,乃辞而行,出了高庙,乘车朝北阙广场进发,车上还载着五面皂纛黄旗。

    按照魏武卒标准,精挑细选的一千亲卫在此等待。

    这只是得以参加仪式的一小部分,而城外大营还有一万四千人,这就是从长安出发的人数。数量相较于元霆的五将军征匈奴、竟宁的北伐那种十几二十万的大军出征,无疑是小打小闹。毕竟敌人就弱了不少,而西域辽远,直接从长安带十万人过去,沿途补给吃不消,路上就能给你饿死五万。

    如今已是深秋,任弘和冯奉世带着的万余人,出征后要在凉州酒泉、敦煌过冬、训练,来年开春再向西进军。

    而安北的赵汉儿、金城的辛庆忌则各带五千年分道而行,大家明年到了乌孙再行汇合。

    长安三辅的上万健儿,多是新征召的新卒,又安排了一批曾经追随过任弘的老兵做军吏,眼下倒是半扮得精神抖擞,骑士皆戴着飘洒红樱的兜鍪,步卒穿着黑色的两当铠,都披着绛色战袍,手持铁戟。真可谓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长戟如林,骏马如龙。

    “这是我带的第几批新兵仔了?”

    任弘摇摇头,听说他要出征,三辅人挤破了脑袋想参与,真把他当成军功制造厂了呗。

    未能和任弘远征的众人也在此处,为首的自是白须及胸的赵充国,鬓角已经花白的韩敢当如铁塔般,但手却在抹脸上的泪,你说你哭啥,不丢人么?游侠将军郭翁中则朝任弘长作揖,和他保持相同姿态的人还不少。

    昨夜任弘已分别与众人敬过酒,此刻也没法一一话别了。

    夏丁卯也带着任家的四个孩子来送别,此次瑶光与任弘同行,家里就得交给夏丁卯,以及长子任白了。老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服务了任氏四代人,在任弘询问可愿跟着他去西方时,老夏却选择了摇头。

    “君子,老朽老了,也累了,想葬在武功县老家主坟冢旁。”

    随着北阙之上鼓点敲击,军中号角应和,一面面旗帜赫然展开。除了赤黄汉旗和“任”字大旗外,皇帝居然还给他们加了一面彰显祥瑞和天命的五星旗——别想歪了,黑底白星,但已让任弘哭笑不得。

    任弘现在一身炫目明光铠,双持,左手夔纹斧右手饕餮钺,在车上将其高高举起交叉,跟个山丘之王似的。

    “出征!”

    “出征!”长安健儿高举矛戟,而任弘将斧钺放在车上,翻身上了披挂虎纹马铠的战驹,他今日骑的是老萝卜,从北阙到横门这一段,它还驮得动。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任弘轻抚着老伙计的马鬃:“萝卜,我如今是天下第一名将。“

    “你也是天下第一名马了。”

    而北阙前的横门大道,更是人头攒动,长安人都来看这热闹,任弘和将士在长安人的欢呼中向北行。在走到巍峨的横门前时,他勒住了迫不及待想回到广袤天地里跑跑的萝卜,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看的是汉北阙,上面挂过很多头颅,犹如任弘胸前的勋章,他曾经一次次与之作别,又待功成之日而复朝汉阙。

    但这回不同了,他的胜利与功业、战利品可能会被驿骑飞马送回来,但任弘自己,则是万里长征人未还!

    刘询和许平君、皇太子,可能就在上头

    “再见……”

    不对。

    “永别了,北阙!”

    ……

    在北阙广场受检阅,又随西安侯出城的一千健儿中,就有王凤的身影。

    说句不好听的,任骠骑这一千亲卫,大半是关系户。王凤的父亲王禁没太大能量,只走了昔日灭匈同僚的关系,好歹让王凤挤进来,又勉强完成了素质选拔。

    因为身材高大,王凤被选来做了个擎旗官——虽然扛的只是一面普通的小旗,但也十分自豪了。此刻他昂首迈步走在横门大街上时,眼睛则往两侧瞟,多有贴了花黄,用了西域胭脂的年轻淑女指点着西征将士掩口而笑,似是在挑未来郎君。

    也有孩童骑在父母脖颈上,愣愣地看着这大场面,王凤年少时就是被远征归来将士威风的这一幕勾了魂。

    更多的则是带着对子弟父兄不舍与殷切的百姓,王凤甚至还瞅见了自己的家人!

    没办法,他家人太多了,从父亲王禁,到十个兄弟姊妹,最小的还是奶娃娃,大一点的如二妹王政君,已经能垫着脚尖寻找他身影,瞧见后拼命挥手了,扎了黄丝带的发鬟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王凤鼻子一酸,却又装作没看见,继续昂着头,追随西安侯的马蹄向前!他要去取了大功业,光宗耀祖!

    而在横门大街的另一侧,与未央相对的长乐宫西阙上,也有几个人在远眺任骠骑出征,却是盛装打扮的太皇太后和她的一众宫女才人。

    上官澹年已二十八,这是她入宫的第二十三个年头。

    但和天子刘询、皇后许平君的思绪不舍不同,上官太皇太后此来……

    纯粹是闲着没事干瞧个热闹,对任弘的离开内心毫无波动。

    先前天子莫名其妙让皇后来请上官澹,让她织个护臂送给任骠骑以示皇室恩宠。上官氏都是口头答应,实则让长乐宫中,一个名叫“傅瑶”,心灵手巧的模样漂亮的才人代劳。

    于上官太后而言,任弘者,一路人也。

    她反有些舍不得任夫人瑶光,安平公主这一去,上官氏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伴儿。

    上官澹确实有点羡慕瑶光的自由,但又想到这万里风尘的,很快就要入冬了,还是披着狐裘拥着暖炉,窝在长乐宫的温室里舒服啊。

    她辈分高,大汉上下,谁也没法对她立规矩,想吃吃,想睡睡,也不碍谁的事,皇帝皇后还得敬着咱。

    上官澹只望着已出横门的任骠骑旗帜,暗想道:“安平公主前些日子入长乐宫,曾暗示说,此去恐怕不会返回。”

    “我却以为不然,我看人准,这任骠骑和县官一样,念旧,他定会归还!”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早0点前。

第535章 故乡

    冬去春来,一眨眼已是天安四年一月(公元前60年)。

    这个冬天,西征军士卒是在酒泉郡过的,西安侯十分爱惜卒伍,给他们分发厚厚的棉襦御寒,训练强度也不大,省得众人被严冬冻掉指头,到作战时连弓都没法开。

    酒泉郡已满足了青年王凤对边塞的一切想象,但等开春后大军抵达敦煌,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狂野西部。

    这是与中原既然不同的风景,在没有风沙的时候,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远处的戈壁上是被太阳晒得焦黑的石子,零星有些灌木和小草堆,亦有泛着白的盐碱滩。

    如此荒芜,难怪整个敦煌不过四万人,还不如王凤老家魏郡一个县呢。

    站在丝路上向北眺望,还能瞧见绵延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隆起一座座烽燧。

    “据说西安侯、龙舒侯、堂邑侯所在的破虏燧就在北边,只恨不能去看一看。”

    说话的是光禄大夫冯奉世之子,冯野王,他也是王凤这个小屯长的直属上司,对王凤呼来喝去一点不客气。

    匈奴残灭后,长城的驻军削减大半,燧卒回到了城镇乡邑中,这让丝路两边的驿站和绿洲更加繁荣,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大军离开酒泉后是自带干粮上路的,沿途置所顶多供应数百人吃喝,上万大军的衣食完全承担不起。

    但在路过悬泉置时,与过去无数次一样,任弘都要停下来住一晚。

    因为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故乡”。

    悬泉置在地理风光上变化不大,南方依然是白、黑、红三条山脉线,分别是冰川正盛的祁连,山石陡峭向西延伸到敦煌城鸣沙山附近的三危,以及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的火焰山,而悬泉置绿洲如同这异域的一块翡翠。

    内部设施却恍然一新,旧的置所坞堡外又修了一道墙,将悬泉置扩大了起码三倍,墙壁都粉刷一新,再不是过去的马粪涂墙了。唯独西安侯那些留墙上的诗作无人胆敢掩盖,还在墙头放了芦苇帘子遮着,以防风吹日晒让墙皮脱落,字迹淡去。

    任弘一问才知道,是前任敦煌太守甄快所为,这家伙拍马屁果然有一手,就差把此地和破虏燧一样,弄成西安侯故居了。

    令任弘的惊喜的是,他居然在悬泉置的仓禀里,发现了那只多年前被他养着的小狸猫,只是它如今已是只老狸猫,懒洋洋地趴在粮仓顶上晒着太阳,地上则有两只小狸花猫在扑老鼠。

    “早不是那只了,是那只的儿孙辈。”悬泉置啬夫依然是徐奉德,他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很多年。

    任弘算算也对,从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至今十**载,他已从昔日俊朗少年变成油腻中年人,萝卜亦是垂暮老马了,狸猫寿命更短。

    “徐翁打算何时退下?”

    大军在外面的悬泉饮马,任弘则坐在庭院中与徐奉德喝杯浊酒闲谈,他派人来请徐奉德去长安享福好多次了,都被老啬夫拒绝,他说他就想葬在敦煌,脚板底已经扎根,不愿走了。

    徐奉德亦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任弘几年前路过此地时还斑白的头发已经再难找到一根黑的,身子也更佝偻了,但老头子却还想再干几年。

    “大概是快四十年前的事罢,老夫初至悬泉置那年,正好是楚主去往乌孙和亲。”

    徐奉德笑道:“先时常大夫(常惠)数次途经悬泉,最后一趟入京做典属国时。他与老夫饮酒后,说起匈奴已灭,当年孝武皇帝和博望侯所画的联乌孙灭胡已经达成,楚主也完成了使命,就快回来了。”

    “老夫迎来送往三十多年,看着一根根汉节西去,也盼着它们能顺利归还。楚主当年也是持节和亲的,却一去未返,说起来,她还是君侯与夫人的母亲,那老朽岂能不等?”

    “便想着有始有终,要候着楚主回来路过悬泉置,老夫再告老,去敦煌城里享福,可这一等五年,还没回来。”

    此言让任弘和瑶光都有些动容和惭愧,只告诉徐奉德:

    “快了,徐伯,那一天快到了,吾等此次西征,便是要一劳永逸,解决郅支边患,让楚主安心归还。”

    徐奉德颔首,又看向任弘,关切地问道:“那西安侯此去,何时回来?是同楚主一块?“

    面对徐奉德的询问,任弘却有些难以说出口,徐奉德待他亦如子侄一般。

    徐奉德却好像明白了,只和十多年前,任弘要跟傅介子去西域时一般,替他拂了拂甲上蒙的一层细细黄土。

    “阿弘,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悬泉置就是你的故乡。”

    任弘是仰着头而出的,出了悬泉置立刻让人击鼓吹号,他得走快点,不然泪水就滑落面颊了。

    而徐奉德则和过去三十余年无数次一般,带着悬泉置几十号小吏、置卒、厨子、奴婢,或站在坞壁上,或拄着杖走出门,在烈日炎炎下送别去者,都笼着手,肃然站立。徐奉德更在置卒搀扶下,目光久久停留在西征军的矛尖和旗帜上,牦牛尾与旗面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他看到任弘在马车上仰着头,背对悬泉置正襟危坐许久,在即将看不到人影时,骠骑将军终究还是回过头,站在车上,朝悬泉置挥了挥手。

    徐奉德也笑着摆了摆手,而后便让人将胡凳搬来,坐在坞上,望着西方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半个时辰之后,上万大军已全部拔营西行,就算尾巴的辎重部队也不见了影子,连扬起的灰尘都落下了,只剩满地的人马足迹。敦煌风大,过不了几天,就全部吹没了。

    但有些东西是吹不掉,抹不去的。

    悬泉置的庖厨已经在造饭,香味一点点飘出,任弘在悬泉置留下的,不止是已在西北、长安广泛流传的名菜“任公鸡”(大盘鸡)“道远肉”(红烧肉)。

    还有悬泉置的墙壁上,已密密麻麻,尽是任都护这些年陆续写就的边塞诗,不管任弘是在何处触景而发所抄,最终都会回到悬泉置,由徐奉德看着,一字字书于置所坞壁上!

    大军才走一个时辰,伴随着叮叮当当,一个商队正从丝路上缓缓朝悬泉置走来,双峰骆驼踩着脚下沙石,身上满载丝绸、茶饼等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时间和丝路在流动,唯有悬泉置永远静止,迎来送往,数十年如一日。

    而徐奉德也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悬泉置的招牌前,朝为首来行礼的汉人大贾拱手作揖。

    “置中刚烫好了酒,客可否要来共饮一盅?”

    ……

    离开悬泉置一日后,任弘带着大军抵达敦煌郡城。虽然郡守已经换了一位,但依旧殷切,而敦煌的索氏等宗族亦跟着官吏在城外相迎,任弘早就成了敦煌郡的一块招牌,这些年或有意或无意提拔的敦煌子弟,也快有一个屯了。在许多敦煌氏族看来,任骠骑简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敦煌城相较当年熙攘了许多,随着西羌、西域、漠北悉数平定,敦煌已经不再是随时可能有战争降临的边塞,而是通道驿路。前任太守甄快在任弘支持下,说服朝廷将市场从玉门移入敦煌城,这使西域之人,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都在敦煌集中交易,这自然带动了此地的经济繁荣。

    可这样的繁荣,在一年多前却遭到了破坏。

    “都怪那匈奴贼人郅支,在康居一天比一天狂妄,为了报复大汉,纵容康居和匈奴人寇乱葱岭以西丝路,不止是抢汉人,粟特人、安息人、月氏人皆不能免,这使丝路萧条了不少,去年通货于敦煌的西域胡商,比前年起码少了一半!”

    这就让敦煌平白少了许多商税和生意,所以听说朝廷已经决定征讨郅支,敦煌是最积极响应的,从官员到得了丝路实惠的百姓,都叫嚣着要让郅支付出代价,匈奴、康居用首级来补偿敦煌遭到的损失。

    而敦煌各氏族也纷纷向任弘推荐起自家子弟,希望能塞进军中,跟任弘去镀镀金混军功。

    过去任弘对提携乡党之事是保持警惕甚至避之不及的,今日却来者不拒,让愿意随大军西去的敦煌子弟汇合,自备马匹甲兵,又点了敦煌本地出身的卫司马索平统帅,作为募兵随大军出发。

    而在离开敦煌西出玉门前,任弘还让人抬了一小箱金饼来,交给了敦煌太守,在他以为是贿赂惶恐不敢接时道明了意图。

    “敦煌是本将军故乡,日夜不敢忘也。”

    “此番奉天子诏西征,先有五星出于东方为兆,我在酒泉郡驻扎时,先梦到五星西行,途经敦煌三危山,而后大军旗开得胜,此吉兆也。于是便募了些擅长作壁画的工匠随军而行,郡守再为我雇百余役夫,供应饮食,让他们在三危山上开一个窟。”

    “开窟?”敦煌郡守没明白,毕竟敦煌第一个佛教洞窟,历史上还得四百年后才被开凿。

    不过现在,任弘决定抢先了,这个历史位面的莫高窟,恐怕要与佛教无关,而将书写另一种精神。

    敦煌这个地方特有的精神:探索凿空与文明交融!

    “没错,开窟,然后在窟中作壁画。”

    这是任弘留给故乡最后的礼物。

    “我要让将士们出征的雄姿,画在壁上,永远留存于世!”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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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