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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6章 西出阳关

    “也不瞒汝等,西安侯雇我时,将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君侯是要为自己修墓,在墓冢中画壁画呢!”

    任弘雇的画匠叫木子五,大军前脚刚离开敦煌城,他后脚就带着本地人去西安侯指定的凿窟地点考察。

    这是敦煌城东南数十里的鸣沙山东麓的崖壁,前临宕泉,东向祁连山支脉三危山,恰恰是后世莫高窟的位置。

    石匠们商量在此开洞凿窟的可行性,而木子五的精力都在他奉命为西安侯画的那几幅图上。

    这是一幅画在纸上的横卷图,由一百余人物组成的浩荡队伍,全图的最前端是横吹队列,鼓、角手各四人列队左右。而后是仪仗,骑兵护卫着皇帝授予权力的标志——旌节与斧车,而后依次为鼓角、大旗,武骑、仗骑、门旌、旌节、卫士等,显得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这三部分要放在开凿后石窟东壁。

    全图中央则是骠骑将军为核心的大队人马,任将军穿白虎纹明光铠,系革带,为了表现俊朗容貌不戴盔,戴幞头,骑着赤马萝卜,人马皆体形特大以便突出。

    其后则是背着弩机,腰挂环刀,穿戴铁扎甲的一众亲卫兵,其马披挂具装,拥着“任”字大旗。画旁题书“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安侯任弘统军征西行图”。

    而西壁则是追随西安侯出征的各路人马:三辅健儿,三河卒,属国骑、六郡良家子,甚至还一路加入的募骑,或庄重,或轻剽,争取将各兵种特性描绘出来,各有番号,几个偏将甚至还画出了姓名。

    画面的远处没有采用敦煌的黄沙戈壁,而是点缀山水和翠绿树木,一片片石绿的地色,仿佛是空旷的原野,如此方能衬托人物坐骑的红、赭、白等色。

    而最关键的还不能忘记,等石窟凿好后,顶上也要有画,那便是五颗行星从东方升起,往西方落下的一幕。

    虽是第一次石窟作画,但木子五有信心,在中原时,他曾在诸侯、列侯墓穴中画过更加复杂的,大将军霍光墓的壁画就是他主持的!那时候才与监工的西安侯攀上了交情。

    而颜料等物,在东西商贾云集和敦煌也不难弄,甚至可以搞到罕见的大月氏青金石,用来描绘稀有的天蓝色。

    唯一的问题是,这可是项大工程,一年半载都做不完,得在敦煌这边塞之地生活许久,若非雇他们的是西安侯,给的钱还多,木子五才不愿来呢!

    木子五释卷时,本地匠人们也找好了开窟地点,众人往手上呸呸吐着唾沫,手持铁锄,对着山石重重挖了下去!

    这便是敦煌莫高第一窟的第一锄头。

    开凿于大汉天安四年(公元前60年)春一月。

    ……

    “自从进了凉州后,但凡有愿意参军者,君侯竟是来者不拒,让彼辈自备马匹甲兵粮食加入,这批募骑都快满三千人了。”

    离开敦煌后,作为管辎重的偏将,冯奉世有些担忧,觉得原本的军队打郅支和康居绰绰有余,大不必中途加塞募兵,这样反倒会拖累大军前进的速度。西安侯打了十几年仗,怎就不明白兵不在多在精的道理呢?

    任弘却自有打算,他从长安带走的一万五千人,以及辛庆忌、赵汉儿那一万属国骑、六郡兵,等打完郅支,扫清河中之敌后,几乎都是要带着战功回乡的——不然人家万里参军图什么?图几个胡姬么?众人心念家乡,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在葱岭以西待着。

    几个偏将中,愿意跟任弘到底的估计就赵汉儿一人,普通吏卒能留下追随他的,能有个一千就不错了。

    故任弘要长远谋划,路上所募的凉州募兵,便是往后的兵源之一,敦煌、酒泉这些地方苦,除了吃丝路搞商业外,最大的奔头就是咬着牙走西口,拼一个富贵。

    但还远远不够,等到了西域,任弘还有一支更大的兵源得设法拉上。

    而军中的年轻吏卒,任弘也不忘时常给他们打打鸡血,看能不能多骗些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依靠个人崇拜,往后自愿留在葱岭以西,一起打下一片新江山。

    一月底,大军抵达阳关。

    说来惭愧,这还是任弘第一次来阳关,过去都是走玉门出塞,这次他所带的大军亦不能专走一条线,故一分为三,让冯奉世带数千人走玉门,任弘则走阳关,分开过白龙堆,到楼兰汇合。

    阳关,在后世诗中寂寞荒凉,似是无人依陪之地,可如今却十分繁荣。虽然葱岭以西胡商为郅支所劫,但西域都护治下三十六邦也经常有商队往来贸易,胡杨红柳抽出新枝,屯垦区炊烟袅袅,能听到隐约狗吠。

    哪怕是关外,也是一片初春的绿草茵茵,疏勒河发水时会冲到玉门阳关以西,留下一系列湖泊,飞鸟走兽出没频繁,和后世的荒芜无人截然不同。

    但这样的绿洲不会太多,越过榆树泉,很快就是无边无尽的沙海,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还有充满未知的旅途。

    晚上吃了饭后,任弘心情不错,便带着义阳侯傅敞、冯野王、刘安民、史丹等跟着来打仗镀金的年轻校尉登阳关,还有一个叫王凤的屯长也被任弘点了上来。

    骠骑将军喜欢没事逛军营,和士卒攀谈,偶然听说王凤妹妹叫王政君后,对这一家子挺感兴趣的,更将王凤调到身边做了亲卫。

    虽然不再有边警,但涉及通关检查,阳关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任弘指着北边那一点微弱的亮光:“汝等看,北方一百里外,便是玉门关,那应该是冯大夫等人的营火。”

    “当年第一次出塞时,是义阳桓侯带队,去楼兰斩其王安归。”

    任弘见傅敞容貌与傅介子有几分相似,不由想到故人,感慨之下说起了往事。

    “当时傅公告诉我,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其中,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如今的司隶关中繁荣更胜往日,任弘只希望这份太平能多持续上百年,甚至几百年。

    任弘继续对晚辈们说道:“傅公说,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如今中原腹地人满为患,虽有了氾胜之推广区田法,能养活更多人口,但太平之世会滋生更多人口。三个州会向马尔萨斯陷阱缓缓滑落,这是无法避免的,斗地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通过移民拓殖舒缓压力。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如今渤海已经成了大汉内湖,东至铜柱立到了鲸海边上,汉使踏上了日本岛,造访邪马台国,甚至连安东都护府也在草创中,打算将这个“东夷”囊括在内,青州人口一样拥挤,又距离南方较远,只希望能通过海路移民幽州,将朝鲜半岛北部彻底占下来。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赵汉儿离开后,苏武的儿子苏通国做了第二任安北都护,大汉的马厩羊圈已经划到了贝加尔湖畔,下一次草原或会推迟到两百年后。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对南方的开发已经着手,有了天子次子封为豫章王牵头,东瓯、闽越两王已设,其他诸侯也将陆续被迁封到南边。

    而算算时间,任弘在合浦郡徐闻港投资的船队,也已经在去年秋天启航西行,顺利的话,现在已经过了斯里兰卡,找到印度西海岸。任弘给他们定的目标,是寻找当年亚历山大东征的终点:印度河(药杀水)入海口,然后便准备返航,并将这条航线确定下来,这对任弘来说至关重要。

    和十多年前相比,大汉确实已经有了很多不同。

    任弘抽出佩剑,这是傅介子的遗物,真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剑指着夜空中的西方。

    “傅公又说,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和任弘当年一样,傅敞、冯野王、王凤等小辈皆颔首,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公还曾说,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贰师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当时傅公醉,问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它该到何处?”

    “当日同行之人,郑都护以为,应该到轮台去,奚太守以为,应该囊括西域南北道。”

    傅敞笑道:“郑都护与奚太守恐怕没想到,如今汉家西阙已不止于此,而立到了数千里外的赤谷城和碎叶城,天山南北,皆成汉土!”

    冯野王则言:“然匈奴郅支单于推到了白虎铜柱,这或许是天意,注定大汉西阙不会止步于碎叶,还得再往西!”

    王凤则小心地问道:“敢问将军,当日以为汉阙当至于何处?”

    任弘露出了笑,挺着肚子指点江山起来:“我当时大言不惭,说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骠骑将军看着西方,神情傲然,志在必得。

    “男儿一诺,重于千金,本将军今日西征,便是要实现当年许下宏愿!”

    当年是吹牛。

    今天,他是真牛!

    ……

    任弘的自信不是没有缘由,西出阳关后,才是他最熟悉的天地,三十六邦,葱岭以西,尽是他的旧僚故人。

    比如遥远的苏薤(xiè)(撒马尔罕城),汉军大部队还没踏上西域的土地,这几年被郅支抢掠坏了生意,对匈奴人恨之入骨的粟特人,就接到了大汉卫司马、驻赤谷城屯田官文忠传来的暗号——此人也是任弘最忠实的手下。

    和信一同送达的,是一枚上面有火焰纹路的松木令牌,见到此物后,让已是苏薤城主的史伯刀激动不已,不顾体面,对着这火纹令牌三拜稽首。

    “圣火令!是任公当初离开西域时,与粟特人说好的暗号,圣火令!”

    “见圣火令,如西安侯亲临!”

    史伯刀对着这任弘的恶趣味三拜,看完信后,立刻给客串间谍已久的粟特商贾们下达了命令。

    “去大宛!”

    ……

    ps:差点忘了,上本书欠下的龙套陆续补上,木子五少的龙套已发(斜眼)。

第537章 淘玉热

    天安四年春二月时,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来到于阗——现在已不再是于阗国,而是大汉西域都护治下的于阗道了。

    已立国百余年的尉迟氏,因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遭到了大汉朝廷撤销:根据于阗王室传说,他们是“东方王子”之后,战胜了身毒无忧王(阿育王)之子在此地扎下根来。推算之后,时间刚好在秦时,在任都护诱惑下,于阗王室还以为可以和中原攀亲戚,也傻乎乎地承认了自己乃嬴姓之后。

    可怜的于阗王不知道,在大汉,“暴秦之后”就是原罪,当年汉武帝要为大汉配齐二王三恪,直接跳过了秦,先封了个姬姓后人周子南君,又让孔氏作为“殷绍嘉侯”。

    果然,在灭了匈奴后,汉朝便以此为由,将于阗王室集体搬迁内附,赏了个列侯之号,而于阗就此设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忠当时只幽幽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朝廷皇室贵戚美玉的重要供应地,于阗就像一座金山,于阗王能保住家族性命已经不错了。

    而首任于阗道长不是别人,却是四十年前跟着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因受伤滞留于阗,后来成了玉矿商贾的赵延年。他娶了于阗女子,通晓本地文化、言语,比空降个中原官吏来强得多。

    于阗废国设道后,在任弘刻意煽动的淘玉热下,吸引了大量中原人前来,于阗过去户三千,人口一万多,如今已飙至两万有余。

    来自中原的淘玉者涌入于阗,在白玉河和墨玉河到处搜索美玉的身影,与当地人的矛盾与日俱增,甚至爆发过流血冲突,若不设官员管理胡汉,迟早要闹出大事来。

    “文君,过去一年,于阗的户口又涨了一千。”一见文忠,赵延年便叫苦不迭。

    内地的郡县户口增加,乃是让官员喜不胜收的政绩,可赵延年道长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经人,谁来西域啊?抵达于阗的,多是懒得老老实实种地经商做工,而游手好闲,希望一夜暴富的轻侠、恶少年,说不好听些……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汉的渣滓!害虫!流毒!

    要管下这么一群人,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幸好他们的精力都在埋头寻玉上。但每次发现玉矿必然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都护府不得不在于阗驻扎数百驻军加以弹压,但哪怕是兵卒,也抵御不了美玉的诱惑,常有偷窃官玉之事出现,让人头痛不已。

    除了麻烦外,淘玉热还给西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不仅是于阗,还有莎车等地,自发西出玉门的拓殖者不断的涌入。

    但就赵延年所知,可这六七年来真正淘到美玉,衣锦还乡的人少之又少,反而是为淘玉者提供衣食住行的商贾和工坊大赚特赚,于阗确实比过去更加繁荣了。

    作为任弘的亲信之一,文忠是知晓君侯计划的人,笑道:“故西安侯有言,对于阗而言,真正的财富并非美玉,而是淘玉者!”

    此番任骠骑西征,走的就是南道,还特地路过于阗,为的就是将这株他多年前所种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别人眼里的酸果、毒果们,摘个干净!

    ……

    淘玉者的生活确实不好过。

    张负罪疲倦地靠在窝棚里,他本是河南郡人,之所以被取这么个名,因为他的父亲本就是个刑徒,负罪而生子。

    张负罪少时便在乡中跟着县中小侠鬼混,甚至还失手打死过人,但因为他逃得及时,没被逮进牢狱里。后来替人服过役,混迹到二十多岁不名一文,十里八乡也没人愿意嫁女儿给他,自然心有不甘。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翦径劫财时,听到了关于于阗美玉的传闻。

    说是一个三辅的穷小子恶少年某延年,混迹半生一事无成,跟随贰师西征,留在于阗,却踏到一块羊脂玉,在长安卖了百万钱,一夜之间暴富。

    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于阗白玉河边,弯下腰就能捡到一块美玉,比如于阗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让人听了后觉得我上我也行。

    张负罪当时就心动了,他不想种地,没本钱经商,匈奴已经残灭,当兵挣首功也没地方去,只欲捡块玉一夜富贵。遂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与和他同样处境的乡党凑了辆牛车一起出发。抵达函谷关后,有西域都护的人在那统一组织淘玉者西行,也不查他们的履历,只要身体强健的统统都要。

    这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跋涉,刚开始上路时,每个人都抱着憧憬,不止是淘玉的暴富,还对异域的向往,抵达白龙堆时,还觉得以后回了乡,可以在没有见过沙漠的人面前神气十足地吹牛了。对不甘寂寞的儿郎来说,这是一次美妙神奇的历险,值得一行!

    但这种热情,这种向往冒险的如饥似渴的劲头,在沙漠骄阳下没有维持到一个时辰就低落了。

    广袤的荒漠,只点缀着一簇簇灰扑扑的骆驼刺,他们的车队像一群蚂蚁,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动,后面拖着滚滚烟尘。牛马和人都都厚厚地裹着一层黄沙,大块的灰尘粘在眉毛胡子上,如雪堆积在灌木上一般。烈日炙人,即便戴了毡笠,汗水仍从人畜的每个毛孔里涌出来又蒸发干净,将人晒得脱皮甚至晕死在沙漠里。

    在这之后,这痛苦、艰难、单调的旅途进行了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偶尔经过绿洲城镇,却连城池都不让他们进。

    不少人倒在了沿途,但大部分还是沿着烽燧和驿路抵达了于阗。

    于阗绿洲地理得天独厚:来自昆仑山的白玉河(玉龙喀什河),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后才汇合为于阗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玛干。于阗人生活在中间狭长地带里,不必担忧风沙干旱的袭扰,南道最为大国。

    而于阗采玉的地点,就在白玉河的中游,远处是昆仑雪山之巅,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边尽是砾石,根本无法耕作,但却扎着许多帐篷芦苇屋。在张负罪前,已有许多汉人抵达,各种各样的口音充斥其中,不过你一眼就能辨认出老人和新人。

    较早来的那批人已经失去了神采,死一般寂静,只默默喝着高价买来的酒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而新来的人则兴致勃勃,大声谈论着各种奇迹。

    比如河东郡的某人四十万钱出卖了一块黑墨玉——他六个月前抵达这里时还腰无分文。一个京兆人一脚踩中两块玉,获利六十万钱,回中原与家人团圆去了。一个眉毛画成一条线的于阗本地女人也发了财,一身丝帛锦绣,去年春天她连一顶毡帽都买不起。昨天在于阗随便哪个小酒庐也赊不到一杯浊酒喝的落泊淘玉者,今天却灌饱了葡萄酒,气壮如牛,在城中朋友前呼后拥。

    好玉都被官府统一收走,每个月都有整车的美玉,在西域副校尉的亲自监管下,由精挑细选的士卒来接受,运往中原,亦有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小块的玉夹在人体某个隐秘部位带过玉门关,回长安售卖。

    如此等等,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都有类似的传闻,每天轰击着新来者的耳朵,让于阗沉浸在狂热和兴奋中。

    哪怕是圣人来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发疯,痴狂。

    张负罪便是如此,他刚到于阗,就跟着同乡加入了玉龙河中淘玉的队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这时正是下河捞玉的最好季节,但张负罪他们一直捞到河水结冰都一无所获。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经验的人如此告诉他。

    原来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汇成滚滚洪流,将深山峻岭中的玉石冲入河中,那时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浑浊,不能靠眼睛,得凭脚掌。

    经验老道的于阗人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在河中踏步行走,脚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

    张负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弯腰捞起来看看,事倍功半,几年来只捡到过小块质地一般的玉,换了一点钱,但因自己不种地纺织,又要花费极高的代价购买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则在于阗是攒不下钱的,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踩到美玉的幸运者。

    来到于阗的第四年,张负罪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美玉的源头,昆仑山中。

    新的传闻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仑山中,抛开一个洞,里边尽是玉石!”

    他们将所有钱帛用来采买毡衣矿锄,带着疯狂和勇气向大山进发,去攻山采玉。

    冬春两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进山,要经受高山气候的无常和生死考验,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张负罪的两个同乡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但收拾起难过后,他们继续向传闻中有玉的地点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嚼着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们会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同行还在挖掘,但没有玉石迹象。

    有时山间会爆发一声高兴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发无数人闻讯而至,然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厮杀,最后回到于阗的人,交出的玉上总会沾着血迹。

    而官吏、商贾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钱,玉值钱。

    张负罪连玉都没碰上一块,只在一次挖了几个月后,抱着一块酷似玉石的石头出了山,他坚信这石头里,就是一块圆润美玉!

    可当他如获至宝地将石头交到收玉的大贾处,锋利的钢刀一点点将其切割开后,张负罪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只是块石头。”

    大贾嫌弃地将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们一样,只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而非美玉。

    张负罪抱着切割开的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阗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断有身体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汉儿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涌来于阗,眼中尽是改变生活和命运的希望。

    而张负罪现在成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冻得发紫的脚,伤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块石头。闭上眼,只好笑当初是中了什么邪,不远千里跑来于阗受苦。

    他也走了前辈们的老路,在迟迟不能发财的极度苦闷中,沉迷赌博和酗酒,出入女闾嘶吼着发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帛统统送给了别人。

    只是张负罪怀里,还一直带着那半块“玉石”。

    这一天,他躺在窝棚里,酒囊里的劣质酸酒已经不剩半滴,一个髡发的沙门提着食物,来布济给这群没了精神气,对采玉满怀失望,连家也没法回的淘玉者。

    老沙门在每个窝棚外放下食物后,又双手合十,念些胡语——据说那是名为“浮屠”的信仰,劝说人戒恶向善,好在来世投个好胎的,这就是汉人矿工们对佛教的粗浅理解。

    可在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沙门,将一块胡饼放在张负罪臭烘烘的窝棚外,对他微笑时,不知是哪儿惹怒了这个昔日的河南恶少年。或是施舍让他感到不快,或是老沙门脸上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表情让张负罪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举着那半块石头,将老沙门撂倒在地,大骂着:“我这生就要大富大贵,等不了来世,不然来这于阗作甚?”

    老沙门没有任何话,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几声就被砸得咽气了,但张负罪已经红了眼,又举着它一次次砸下去,直到鲜血淋漓,红白满地。

    做完这暴行后,张负罪似是泄完了愤,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一头扎进了仍有许多矿工成排踏玉的冰冷玉龙河,让清澈泛白的冰水洗去这血污。

    若是在内郡,定有官吏来追查此事,但这是西域,是于阗,是狂野的西部,是法外之地,每天都有人死去,或谋杀,或意外,但无人关心凶手是谁,所有人都只盯着谁将成为下一个幸运儿,怀抱美玉,一夜富贵。

    既然没人追究,张负罪这法外狂徒亦无什么愧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于他而言:“只是杀了个胡人而已,还要我厂名?”

    但他也已经放弃了淘玉的期望,中原是没法回了,只在夜晚暗暗磨着刀,琢磨着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一帮乡党在丝路上打家劫舍,那样或许还更痛快些。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上万名和张负罪一样的淘玉工在于阗生活、挣扎、后悔,但在他们踏上西行之路后,除了淘得美玉衣锦还乡外,就没了其他退路。

    直到天安二年三月份时,那个骗了他们来西域的人回来了,还给所有人指了一条人人都能赢得富贵的路。

    ……

    被淘玉者们挖得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玉龙河畔,上万名淘玉工都被聚集到一起,漠然地看着骠骑将军,还有随他而来的征西大军。

    这些三辅健儿、良家子们自矜出身,觉得自己是为大汉远征贼虏的英雄,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扫视淘玉工们,很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出身和货。

    十年以来,跑到西域的汉人何止数万,他们当中真正发财、立功的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成了在西域苦苦挣扎的韭菜。衣衫褴褛,精疲力尽,拄着仅剩的财产:挖玉的锄、铲,此外一无所有。

    不对,还是有些东西的。

    任弘能从站在前排腆肚昂首的张负罪眼里,以及无数淘玉者眼中看到。

    那是毫不掩饰的**,那是没了退路的绝望。

    他们走得足够遥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已经抛弃了一切,甚至在中原没了牵挂。这才是能留在异域的人,这是任弘想要的人。

    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们,害虫,渣滓,朝廷弃之不惜的“毒”。

    好笑吧,但历史的新路,很多时候就是要靠他们来开创。

    是任弘鼓捣的故事,将这些人骗来于阗,让他们在深坑里沉沦一无所获,而现在,任弘要将众人拉出深坑了。

    “汝等欲得富贵乎?”

    “汝等欲坐拥葡萄园,成为邑主、城主甚至列侯么?”

    任都护的手,指着西方,指向巍峨的葱岭雪山以西,汗血马奔腾的沃土,贫瘠大地上的那枚璀璨的珍奇,镶嵌在西域边上的明珠,费尔干纳盆地——那才是于汉而言,最需要淘到手中的宝玉。

    “跟我走!”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推荐本历史书《水浒新秩序》,读者写的,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538章 假虞灭虢

    “这批淘玉者,郑都护且为我在于阗先练着。”

    终于当上西域都护的郑吉苦笑:“君侯也知道必备乃是亡命之辈,昔日多是轻侠恶少年与甿隶也,如何练?”

    任弘大笑道:“狠狠收拾,郑都护在西域这么多年,每年都有上千三辅轻侠前来,不都被你练成为国守边的强军?”

    虽然也有人宁可烂在当地,但大多数在于阗、莎车受了几年苦的淘玉工依然选择了希望,愿意跟着任弘西征,他们早就没退路了。

    但这批人狠劲是有,身体也还行,但要论秩序是却丝毫没有,直接拉到战场上绝对是毒瘤与乱兵,任弘只能请郑吉帮他练上个把月,再作为大军后队出发。

    而南道的西域城郭兵也陆续跟着任弘抵达莎车,有鄯善王尉屠耆,他至今见了任弘的老马萝卜还有些犯怵,当初可是被萝卜小姐的铁蹄踢断了两根肋骨。

    还有已坐拥许多子女的莎车王刘万年,这两位乃是南道主力,刘万年秩序大汉皇亲,而鄯善王则为精汉第一,各自拉了国中半数兵力,但这些城郭兵只被任弘安排给冯奉世,权当辎重兵来用。

    刘万年却没有打辅助的觉悟,兴致勃勃地询问任弘下一步计划。

    “骠骑将军,吾等接下来过疏勒翻天山达坂,去乌孙与母后汇合么?”

    任弘已经让瑶光先行去了乌孙,有她在,乌孙骑兵的战斗力稍稍可以得到点保证,走北庭都护府的赵汉儿亦带着五千属国骑抵达赤谷城。

    而此战理论上的目标:匈奴郅支的大本营就在乌孙西北边,康居南部的都赖水上。

    在刘万年、冯奉世、郑吉几人看来,大军翻山前往乌孙,让大军食赤谷城之粮,亦就近进攻都赖水和康居乃是上选。

    可任弘偏不,他在地图上一点,选了一条远路。

    “吾抵达疏勒后,往西过葱岭谷中,走大宛去击郅支与康居!”

    骠骑将军笑道:“立刻派遣使者,去向大宛王,借道!”

    ……

    四月份,与先行抵达疏勒的辛庆忌部汇合后,征西军两万人开始向西进发,距离群山之母越来越近。

    “西域有一句谚语,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葱岭。”

    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峰,任弘如此对军中的年轻一辈们感慨。纵横万里的天山和昆仑山,在这里打了个结,而帕米尔高原不仅是万山之结,更是万水之源,其东水皆东流。

    有汉商作为向导为大军带路,本来汉人商贾来西域少,大多抵达敦煌就停下了,玉门以西的贸易主力乃是粟特人。但任弘还是让已经身价千万的卢九舌派了些商队走丝路,仔细记录沿途路程、山水,作为军情呈送给典属国,总不能永远依赖粟特人吧。

    河曲、湖泊、湿地、两旁是皑皑白雪覆盖山顶的山峰,缓缓上升的的山坡,平坦的草原,低头吃草的牦牛和长毛羊、石头砌的房子,这是帕米尔高原宽谷中常见的景色。

    此地的居民则是名为“捐毒国“的邦族,没有城郭,乃是高原游牧者,衣服类乌孙,随水草,容貌似塞种,捐毒人口才一千出头,本是在高原上游猎打劫的强盗,被都护府联手疏勒、莎车教训了一通才从了良。

    大军抵达时,用丝帛等物与捐毒人换了些羊吃,捐毒人还为任都护表演了他们的拿手好戏“叼羊”,这些高原骑手娴熟地骑于马上,在追逐奔腾的马蹄激起的烟尘中,争夺着一只白色肥硕的羊,疾驰而行的骑手直接扔出绳套,将山羊绑住一拉,夹到胳膊底下,再单臂纵马,将羊献给任都护。

    这骑术确实了得,而且能够在高原作战,于是在大军继续西行时,就多了一百名跟着汉军出门打工的捐毒骑手。

    进入捐毒以西的“衍敦谷”后,河谷逐渐变窄,沿山而行。山体色彩或黄或赤,但几乎没有植被生长,狭路紧贴着山体攀升,两旁岩壁如刀刃般锋利。左侧是深达百丈,愤怒地咆哮着的河流,还夹杂着冰川的白色冰渣,溪径险阻风雪相继。

    大军自带干粮,艰难行进数日,又过了与捐毒风俗相近的“休循国“时,就进入了更加狭窄难走的“鸟飞谷”,意为飞鸟方能跨越,山峰把蓝天挤成狭长一条,雪山就在头顶上,显得高不可测。

    长度仅八十里的鸟飞谷,他们走了足足八天,身体羸弱不能适应高反的已经留在疏勒城了。但依然出现了病亡,昨天还好端端的人,早上起来就没气了,这让士卒们心怀忐忑,好在任弘早已让人科普过高原”冷瘴“的原理,亲飨士卒,让众人撑过了最艰难的行程。

    任弘不由同情起某位将军来:“当年李广利也是惨,登危岭越洞谷,这条路,他一共走了四趟。”

    “将军,水流开始向西了!”在前为先锋的冯野王兴奋地来回报,果然,他们看到从高俊的雪峰顶部流下来的融水穿过干旱**的山体,在谷中汇成小溪,而溪流不再向东,而是向西行。

    这意味着,大军已经来到了葱岭的另一边,对任弘而言,亦是来到了世界史的另一面!

    他现在离东方的中原远了,而离西方的亚历山大、阿育王等已逝的征服者近了。

    前方是铁灰色的峡谷,开阔、平坦的河谷,蜿蜒舒展的河水边,可见成群结队的野骆驼在滩上觅食,最初还有些荒芜,但又走了数日,在大军干粮快要耗尽时,前方地势陡然下降,道路尽头出现了大片的郁郁葱葱。

    已经受够沙漠、高原之苦的征西军士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自打进了西域……

    不,是自从过了陇关,抵达天水郡后,就再也没见过的富饶沃土!

    翻越葱岭后数日,沿途皆是如画的风景。

    大宛三面环山,气候温和湿润,全然没有沙漠的干燥,康居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也被山脉挡住,雨水充沛,一年到头,两百多天皆无霜雪,不管农耕放牧,都是极佳的理想之所。

    温暖的阳光照在每个士卒的脸上,迎面吹来的是湿润的风,绿草如茵,奔跑着健壮的骏马,咀嚼着紫花苜蓿,目光所及,是一座座可以相望的城郭,连成片的农田和葡萄园,空气中似乎散发着葡萄酒和羊奶的味道,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域”。

    任弘在这沃土上扬鞭赞道:“我虽是乌孙之婿,但亦要承认,伊列河谷远不如大宛富饶。”

    这语气如同豺狼看中了一块肥肉。

    文忠应诺:“就算将西域南北所有绿洲城邦加起来,也不如大宛一半富饶,难怪太史公单独为其列传。”

    末了,文忠又低声问任弘道:“都护此次不直接走乌孙,而借道大宛,莫非是要效仿昔日晋献公,假虞灭虢?“

    先干掉郅支,再把回头把大宛吃了,否则何必让他联络粟特人呢?

    “你以为呢?”任弘也给文忠透了底,让他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大宛有人口三十万,胜兵五六万,几乎是西域三十六邦的总和。按照当年李广利与他们所定的约定,每年朝贡两匹天马,但不属都护,在葱岭西月氏、康居、乌孙等国间中立,依靠丝路吃得盆满钵满,但郅支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种平衡,更引来了任弘这庞然大物觊觎。

    从葱岭冒头的汉军早就引起了大宛人的注意,当他们接近名为“贰师城”的大宛城郭时,一群头上戴着青铜盔或尖帽子,金发绿眼卷须的大宛人便主动来拜见任弘。身后是一车车的粮食和礼物,显然,大宛王已经收到了任弘派去使者的国书,并做出了他的回复。

    大宛使者卑躬屈膝,拜见了任弘,表示大宛王愿意提供汉军一个月的粮食,并派人引导汉军沿着河流向东前往乌孙,大宛依然是大汉忠诚的盟邦,今年的天马已经送出。

    任弘听完译者的话后,也不理会他们献上来的金子和蓝宝石,却示意文忠出面,质问起宛使者来。

    文忠大声道:“郅支为祸葱岭以西,阻断商路,大宛亦深受其害。”

    “大汉天子闻之,特令大司马骠骑将军率士卒前来,欲为大宛除此一害。”

    “故大宛需得出动举国之兵,随汉军击灭郅支。”

    “而汉军将途经贰师、郁成,再过大宛都城贵山城,北上都赖水,大宛需提供战争期间,汉军一切粮秣。”

    “以上种种,皆由使者告知宛王,莫非是宛王不允?忘了当年挂在汉北阙的毋寡首级么?“

    哪里能忘啊,如今的大宛王乃是毋寡弟弟蝉封的孙子,但汉朝将军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且自从四十年前的大战后,大宛怎么还敢让汉军路过都城?而按照宛人的性情,少不了要和汉人讨价还价。

    大宛使者忐忑地提出抗议,但任都护却不耐烦了,竟不由分说,直接粗暴地打断了宛使,单方面对大宛宣了战。

    “惜哉,看来和四十年前一样,大宛,再次与匈奴勾结,选择了战争!”

第539章 希腊人

    “怪哉,骠骑将军一向善用兵,如今远征葱岭以西,奉诏攻灭郅支。大宛国亦受郅支所害,理应引为后援,为大军提供粮秣人力,宛王虽不愿顷国之兵相助,但也好言卑辞。大可派遣使者好好商量,为何将军却一言不合便斥退使者,还扬言若宛王不亲来相迎便要进攻,这不是在故意树敌么?”

    冯奉世是读过兵法的,分兵没有问题,不管是南道葱岭径,还是温宿国附近的天山道,都是险隘,大部队通过都很困难。一窝蜂挤在一个山道上损耗极大,如今骠骑将军将大军分为六校,步卒抵大宛,骑兵至赤谷,是十分妥当的。

    “但兵法有云,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将军从举,确实让人看不懂。”

    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莫非将军骄傲了?”

    确实有可能,因为汉军太强,也因为敌人太弱,骠骑将军纵横十余年未遇敌手,斩匈奴大单于首让他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追击区区郅支丑虏残兵,和当年比算什么,岂能不傲?

    “但恃国家之大,矜人民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冯奉世感到心忧,正好大军在郁成城外驻扎,骠骑将军召偏将、校尉们军议,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汝等莫非是觉得,本将军是在无谓树敌?”

    任弘笑着问众人,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以诸位以为,此役当如何打?”

    辛庆忌禀道:“应与大宛谈好条件,供应粮秣,然后至碎叶川西与乌孙兵、堂邑侯等汇合,涉康居界,逼降康居各部,再寻郅支决战。”

    冯奉世等人亦是这么想的,但任弘却摇摇头:“郅支见我大军抵达,恐会生出怯意,带着部众逃跑。康居草原之大,不亚于漠北,若是大军追他不得,岂不是空出了?”

    康居的国境,相当于后世大半个哈萨克斯坦,郅支西迁时所带本多为青壮而少老弱,转移起来很容易,这也是行国本色,那样的话这场战争就要无限延长了——倒是原本的历史上,郅支单于弃长取短,在郅支城死撑跟陈汤玩攻防战,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若迟迟不能攻灭郅支,任弘的计划将平添波折,他时间可是很紧的。

    所以任弘才要故意在大宛玩这么一出。

    “于汉军而言,此役利在速战,我料那大宛王定不会亲来,如今他最可能求救的人,无非匈奴、康居。”

    任弘喝了一口葡萄酒:“我军且先围贵山城,以逸待劳,等匈奴、康居之兵来救援,再与之决战!”

    这是想要围点打援,对方没有必救之点,就送他一个。

    冯奉世、辛庆忌等面面相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郅支可选的路很多,或遁走,或原地不动,甚至乘着任弘在大宛,与康居、乌就屠去打乌孙,不一定会乖乖上钩啊。

    “我自有计策。”

    任弘让冯野王带着斥候去大宛西境苦盏城附近游弋,逮到大宛派去向郅支求助的使者后,也勿要杀害,而是再给他们加一样“礼物”,令其定要送到郅支手中。

    其实就算郅支不来,对大宛这块沃土,任弘亦是志在必得,此乃西出后要打下的第一块根据地,依靠此地的人力物力,方能走得更远。

    冯奉世谨慎地提出了意见:“原来是将军的诱敌聚歼之策,此计甚妙也,但下吏仍有两点疑虑。”

    “其一,大宛与诸国关系密切,若宛王决意与汉为敌,派出的使者恐怕不止去康居寻郅支,还可能向月氏,甚至是安息乞援!”

    大宛盆地位于河中地区最东边,只有西面的缺口与外界相连,其南方就是占据了阿富汗的大宛,北为康居,西部是五个粟特城邦。

    而在粟特之西南千余里外,才是安息帝国控制下的木鹿绿洲(土库曼斯坦)了。

    眼下河中局势,颇似两百年前的战国,汉军乃西出之秦,大宛、月氏、匈奴、康居、粟特、安息则是六国,是合纵抗汉还是连横降汉,每个势力都要做出选择。

    任弘已经算到了这一点:“如今大秦和安息已交恶,安息对汉军西出会保持警惕,但绝不会在此事为了区区大宛与汉为敌。”

    “更何况,安息边塞本就不近,其国都泰西封城更在数千里外,恐怕是远水不能解近渴。”

    “至于与大宛唇亡齿寒的月氏……”任弘道:“月氏王与匈奴乃世仇,据说一百多年前的月氏王头颅饮器还在郅支手中,恐怕不会与之联手。”

    “就算月氏王犯了糊涂,非要来救大宛。”

    任弘笑道:“其下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高附五大翕侯,这些年靠丝路赚了不少,也不一定会跟着月氏王与汉为敌。”

    说起来,贵霜翕侯,也算是他任弘的“老朋友”了,早在十年前,任弘还做都护时,就跟贵霜买过身毒奴婢织工,贵霜控制的瓦罕走廊亦是丝路重要通道。

    葱岭以西的各国体制与大汉截然不同,并没有强大的中央集权,多是领土分封,或部落联盟,松散得很,甚至有“副王”“辅国王”这种头衔,在大汉是无法想象的。

    就说这大宛,有七十余邑,每个小邑都是向大宛王纳贡的独立城主,就比如眼前的郁成城,其城主亦称王,又号“大宛副王”。

    这便和冯奉世第二个顾虑有关了,他再拜道:“若大宛王执意与汉为敌,那吾等便是在敌国土地上,想要粮秣,只能因粮于敌了,且要先击破郁成,方能进军贵山。”

    这并非容易之事,郁成城易守难攻,当初李广利第一次征宛,便是在此地吃了苦头,死活打不下来,反为郁成人所败,丢人现眼,不得不灰溜溜调头回国。

    第二次则是派了偏师来围攻郁成,也是先败后胜。

    如今任将军又挑起了第三次汉宛战争。

    “且先等等。”

    任弘看着李广利过曾折戟过的郁成城:“文忠已奉我之命入城,且看郁成、贰师两城是何反应。”

    “他们是要跟着宛王一起灭亡,还是独立出来,成为被大汉授予胡王驼印的属邦!”

    ……

    “李广利二次征宛时,派来的人乃是校尉王申生、鸿胪译长壶充国。”

    汉军包围不算大的大宛东方要塞郁成城时,跟在军中吃了快半年白饭的杨恽提供了关于此地的过往史事。

    “二人只率军千余抵达郁成,郁成人坚守,不肯出粮,当时偏师与贰师大军相隔二百里,依仗大军而轻视,竟以千人之众急攻郁成,不下。郁成人窥得王申生兵少,遂于清晨以三千人出城攻杀王申生等,偏师大溃,只有几人逃脱。”

    你看,取啥名不好要叫“申生”啊,明显不吉利。

    然后李广利就派了时任“搜粟都尉”的上宫桀来收拾残局——正是上官太皇太后的爷爷,霍光的老冤家。上官桀不但力气大能扛旗,打仗也还算行。花了点时间攻破郁成后,郁成王突围逃至康居,上官桀又追到康居国索人,最终缚得郁成王,斩其首而归。

    所以郁成一共打败了汉军两次,第一次是因为疲惫无粮,第二次是大意轻敌。

    今日形势却和四十年前大为不同了,那时候西域不属汉朝,更有匈奴在北虎视眈眈,大军补给困难,连百多人的汉使节团若无沿途城郭救助,都能饿死个一半,更别说数万大军。

    可现在,西域已为汉土,虽然葱岭小径依然险阻,但疏勒就有后勤辎重,大宛以北的乌孙也不再首鼠两端,由解忧掌权,可以合围大宛。

    任弘所将大军亦有两万人之众,将小小郁成一围,做出要攻打的架势,而曾多次往返大宛的文忠则负责游说。

    众人只担心郁成人不吸取教训,无视双方巨大的差距,一味要与汉为敌,将文忠的脑袋抛出。

    但最终,郁成的城门缓缓开启,郁成王,亦是大宛的副王随文忠骑马出城,朝任弘跪拜,表示愿意接受大汉的条件。从大宛独立成一国,受汉印,只望汉军勿要屠戮劫掠,郁成愿意供应大军粮秣。

    任弘大喜,立刻向朝中请诏赐印,而在郁成城派来协助汉军运粮的宛人中,发现除了金发绿眼的塞种蛮子外,还有一类眼窝深陷,黑色胡须,从事当兵、经商的人种。

    一问才知道,却是当初大月氏击破大夏国(巴克特里亚)时逃来大宛避难的希腊人后裔,据说还有一支大夏国的军队来投靠,他们的后代成了小有名气的雇佣兵。

    在顺利劝降郁成后,西边的贰师王,亦是大宛“辅国王”亦派人来请降,接受相同的条件。

    这下大宛最重要的两座城邦为了避免灭亡,都跳到了任弘的阵营,大军粮食暂时得到了保证。任弘留下冯奉世带着三河辎重兵留在两城附近,向西方运粮,继续将兵一万余人,抵达了大宛都城:贵山。

    大宛王果然还是没接受任弘苛刻的要求,在听闻贰师、郁成降汉后,便紧闭了贵山城,且派使者四出,向葱岭以西的大国们求助。

    “当年汉使曾夸口说,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尽虏破宛矣。”

    结果嘛……

    李广利带着十倍的人数打了四十天,也才攻破了外城,大宛自己杀了宛王投降,看来这一位大宛王,是相信宛人能再扛过一次汉军的围攻。

    而远远手持千里镜观察敌情的任弘,看着屹立在费尔干纳盆地中心的贵山城,他有点明白,为何李广利会在此碰壁了,这确实是玉门以西数千里来,任弘见过最坚固的要塞。

    虽然仍是夯土墙,但墙前却建着许多高大的塔楼,与土墙连接——不是希腊式的石头塔楼,而是低配版的木塔楼,汉人称之为“重木城”。上面布满了方形射孔,独特的是,东、北、南三面皆无城门,斥候回报说,只在西边有一道大门,门两侧有高大的塔楼形马面。

    还有石制的引水渠从附近的锡尔河引水环绕城池四周,城墙下又有暗渠继引水入城中,过去大宛人没点出挖井科技,只汲城外流水,不过靠了“秦人”帮忙,据粟特商贾回报,贵山城中已经有几***了。

    在土墙内,还有一座纯用石头砌成的内城。

    此刻,内外城墙和塔楼上站满了人,远远能看到有金属的反光。

    当任弘将千里镜凑在眼前时,他看到了典型的色雷斯风格希腊青铜盔,以及一面面如鱼鳞般排列的镀银盾牌!

    “那就是曾为大宛守城,善用夹门鱼鳞阵,守住了内城的‘鱼鳞军’么?”

    正是这支雇佣兵,在赤谷城危难时,拒绝了解忧太后的聘请。

    不过所谓鱼鳞军,只是乌孙人、康居人的无知称谓,任弘让译者细细问过那些深眼黑发的希腊裔后人,才得知这群雇佣兵真正的名字是……

    “最后的银盾兵!”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大宛城结构参考同在费尔干纳盆地发现的明铁佩古城。

    银盾兵和大宛的渊源,是作者根据资料自行推测脑补,小说家言,切勿当真。

第540章 纵横

    任弘也不知道贵山城中那所谓的“最后的银盾兵”与亚历山大时代的老兵,亦或是塞琉古中那支军队有何关系,究竟是其被打发到东方来留下的后代,还是借壳上市,盗用了银盾兵名字和装束的西贝货。

    总之能在这遇到就是缘分,任弘决定要好好与这些希腊后裔友好交流一番。

    “给汝等一月时间。”

    任弘便给随军的官属工匠们下了这样的命令,要他们就地取材,从伐木砍树开始,制造些攻城器械出来——没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能翻越葱岭被带过来。

    自从任弘提议大汉搞了“高工”制度后,不少匠人因此获利,在西安侯做大司农那几年的鼓励和亲自点拨下,不断有新发明出炉,有农业水利上的革新,亦有军事上的创举。

    故此番西征,任弘除了兵卒、文士外,还带了很多工——木匠石匠铁匠都有,他唯独没带造纸匠。

    万一老天不长眼让骠骑将军功败垂成,造纸术也不至于西传,任弘是请刘询立了法的,造纸匠人与蚕娘桑农,不得西出玉门,就让西人再用一千多年羊皮纸和莎草吧。

    任弘都护又在千里镜中观察贵山城的木塔楼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管里面是银盾兵还是铜盾兵,都没用。

    锯子来回抽动,锤子敲击铁钉叮叮当当,匠人对照着早在中原时就试验过多次的器械构图,用皮尺以及铜卡尺测量散装带过来的每一个铁铸部件长度大小,一天天过去了,十多个类似传统“飞石”,也就是投石机的器械正在工坊上慢慢建造。

    任弘有的是时间,而大宛这气候比西域沙漠可舒服多了,这里瓜果飘香,每天都能喝点葡萄酒,吃着郁成、贰师送来的胡饼。他甚至还要约束着士卒,让儿郎们专心伐木干活,别老想着攻城。

    得等攻城器械造好,得等郑吉押着于阗的那一万淘玉工来做攻城先锋。最重要的是,要等大宛求到的援兵抵达!好让任弘一锅烩了!

    倒霉的大宛就是一颗试金石,可用来试一试中亚的“六国”对汉军西进的态度。

    “看看他们孰为纵,孰为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从大宛西境的苦盏,也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城”往南进发,穿过如同珍珠般串在妫水(阿姆河)上的五座粟特城邦,便是大月氏国境。

    此处本名巴特克里亚,中原称之为“大夏国”,能被叫这么个名,自是被中原视为文明之邦,这儿是希腊化东方最后的辉煌,不过在大月氏被匈奴、乌孙驱赶,慌不择路地进入这片土地后,希腊化的时代便结束了。

    大夏不愧是被张骞视为“其兵弱,畏战”的,在东方屡遭蹂躏、不堪一击的大月氏,却在这儿大发神威,征服了妫水南北。如今近百年过去了,原本游牧的大月氏渐渐继续向南,彻底进入巴克特里亚,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月氏王将此地一分为六,自己居住在昔日大夏国都“蓝氏城”(阿富汗巴尔赫),有骑三万,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五大翕侯各自占据一角,分布在巴克特里亚的群山盆地中,拥兵数千至上万不等。

    其中位于东方的贵霜翕侯最为强大,有骑众两万。

    月氏王与翕侯贵族们统治着本地的巴克特里亚土著、亡国的希腊裔、跟大月氏一起南下的塞人。每年的日常生活,便是吃喝游猎,秋时集结五个小弟,穿过开伯尔山口,去南边北身毒的犍陀罗、旁遮普抢一波,那儿至今依然有大夏国后裔所建的十多个小城邦苟延残喘。

    而北方的五个粟特城邦亦被月氏王视为月氏与康居共有的臣仆,粟特人每年都要向两个行国缴纳一笔巨额的保护费,才能避免像身毒一样遭月氏马王们侵凌。

    月氏王与大宛国亦有往来,甚至还结了姻亲关系。

    故而当任弘围攻贵山城半个月后,大宛的求援送达时,大月氏王是犹豫的。

    这是一座白墙城堡,涂着青金石颜料的蓝色大门,在这里能看到大夏时代遗留的科林斯式大理石柱,上面却雕刻有印度风格的大象,甚至是佛陀的塑像。

    大月氏王光脚盘腿坐在蓝氏城那东西方风格混杂的宫廷中的华丽毯子上,抚摸着涂了香油的唇上卷须,黝黑的身毒奴婢端着葡萄酒侍奉在左右,与主人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月氏王正在听远道而来的大宛使者哭诉汉将军任弘蛮不讲理。

    汉军西进,此事大月氏是知晓的,对汉军去进攻盘踞药杀水(中亚锡尔河)下游的匈奴郅支单于,月氏王也乐见其成。大月氏虽然跑到了这儿过好日子,但关于祖先的耻辱经历倒是还口口相传记得一二,匈奴是月氏天然的敌人,不论从情感还是利益上。

    这十多年前来,大月氏也吃了丝绸之路的红利,成了丝帛的中转商,他们发现让粟特人过路若缴纳的税,比直接抢了他们获利更大,郅支对丝路的扰乱打断了这种繁荣。

    但月氏王并非一个短视之辈,让大宛使者退下后,只问宫廷里年长的老人:“四十年前,月氏为什么没帮汉军攻打大宛?”

    因为河中地区是康居、月氏共有,容不下第三方势力插入。

    虽然月氏王对南方温暖富裕人口众多的身毒更感兴趣,但并不意味着他欢迎这些年急剧扩张的大汉占据大宛,十年前,因为汉封狼何为“小月氏王”一事,还遭到了大月氏的抗议。

    他对任弘就更是感观极差了,先时月氏王曾派遣使者入汉,最初汉人招待很殷勤,美酒嘉柔供应不绝,在询问清楚后,竟大惊失色,说什么“还以为是贵霜翕侯之使,不想竟是月氏王使”。于是待遇陡然降低,连接送的马车也比贵霜翕侯的使者低了一个等级。

    贵霜占着与汉朝的交通要道瓦罕山谷,故同西域都护交通密切,实力也是翕侯中最强的,但毕竟仍是月氏王的臣属,任都护岂能如此?

    这是欺负月氏王没听过陈平离间亚父和项羽的故事啊。

    此事让月氏王大为不快,故与臣属一番商议后,月氏王做出了决定。

    “大汉和大宛都是月氏的朋友,佛祖说过,战胜就会增加怨敌,战败则会卧不安,只有舍弃胜败战争,才能卧觉寂静快乐。大月氏应当去加以劝说,让双方停止争斗。”

    信奉佛教不妨碍大月氏人对身毒大加劫掠,满口仁慈的月氏王,这是要为大宛出头了,只没有明说,先召集各翕侯,亲自带几万骑北上粟特看看情况,并让使者去拜访大汉骠骑将军,附上大夏文所书的国书一份。

    他承诺,若任弘让汉军放弃进攻大宛,月氏王愿意与汉军一起讨伐匈奴郅支单于。

    而等十日后,大月氏王已北渡阿姆河,他的征兵命令也送到了位于蓝氏城东南的贵霜翕侯都邑护澡城。

    这座位于瓦罕古道西端的石头城中,已经多了一位来自汉朝的使者。

    专门负责为任弘奔波游说的文忠已是座上宾,朝本就野心勃勃的贵霜翕侯作揖道:“大月氏王不顾先王头颅饮器尚在郅支手中,竟悍然发兵与匈奴联军,与汉为敌,此事若是传开,必定人心大失。翕侯,如今有大汉相助,这是你成为贵霜王,夺取蓝氏城的最好机会!”

    ……

    而与此同时,军于锡尔河中游,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大宛的郅支单于,也收到了任弘通过大宛人送来的礼物。

    这是一套衣服——当然不是女装。

    严格来说,这是一套甲胄,华丽的斯基泰式的青铜鳞甲,上面有箭弩嵌入的痕迹,有典型的匈奴银鹿装饰,头盔上则垂了许多金色圆片,已经被人扯走好多枚,显得残破。

    甲胄上,还沾着些早已干涸的血迹。

    郅支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在血斑上滑动,如同年少时迎接父亲出征归来时一样。

    都不必大宛人小心翼翼地讲述此物来历,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郅支红了眼:“这是虚闾权渠撑犁孤涂大单于的甲胄!”

    他不顾乌就屠的劝阻,让人去召集部众,逼迫他拥立的康居王抱阗一起南下大宛。

    “我当时说过,对胡而言。”

    “被别人取走了金银。”

    “我们会嚎叫着去夺回来。”

    “被别人取走了的马匹和阏氏。”

    “我们会骑上更快的马。”

    “再去抢了回来。”

    “如果被别人取走了骄傲呢?”

    郅支单于戴上了父亲传给他的鹰冠,手中高举匈奴圣物金留犂,大声道:“只有用手中的刀,去赢回来!”

第541章 这谁顶得住啊

    狄俄尼索斯手里永远离不开两样东西:银盾,还有葡萄酒,这做派和他的名字很搭配——这是酒神的尊讳,也是一个烂大街的希腊人名。

    作为大宛希腊裔雇佣兵的队长,狄俄尼索斯戴着有一顶擦得反光的色雷斯式青铜盔,手持三尺直径的巨大圆盾,另一手拿着长矛,腰上别着短剑。他的胸、腹被厚重的甲胄包裹,腰部以下是散开的金属或皮制战裙,腿上还有明光闪闪的护胫。

    过去这是马其顿重装步兵的标配,如今却只有寥寥几人能拥有,三百多名士兵大多穿戴着斯基泰式的鳞甲,甚至有无甲的,脚踩凉鞋,分布在大宛西墙上,警惕着城外汉军的一举一动。

    他们唯一坚持传承的,只有代代相继的镀银盾牌,有的暗淡有的明亮,人数也只能凑够一个小方阵的十分之一,但当举起来站成一排时,仍是一个整体。

    这群人称自己为“最后的银盾兵”,据说他们的祖先乃是亚历山大麾下的老兵,跟着亚帝远征波斯,南下埃及,东去印度。而在亚帝死后,银盾老兵们又参加了第二次继业者战争,曾在波斯的战场上冲对手,安提柯手下小崽子们怒吼:

    “愚昧的小子们,你们敢对那些随亚历山大征服世界的父辈动手吗?”

    答案是敢。

    即便对方被这句话搅得士气大减,即便年过五六旬的银盾老兵战斗力惊人,他们还是输了战争。也有传说说,银盾老兵们为了被敌人掠走的战利品——他们三十年战争积累的财富,主动出卖了自己的指挥官。在银盾老兵们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王室和死去的亚历山大大帝,金钱更为令他们珍重。

    不论事实如何,战后他们都被安提柯派遣到东方边境阿拉霍西亚那(阿富汗东南部),执行对付蛮族的危险任务,自生自灭。

    到了第四次继业者之战时,控制波斯的塞琉古重新建立了银盾兵的番号,但那已是顶了个名头的冒充者,真正的银盾老兵的后代,永远留在了东方,业已独立的巴克特里亚。

    直到巴克特里亚被大月氏和塞人入侵,这群人带着部分希腊后裔来到大宛请求容身。在此地,他们重新拿起祖先的盾牌,成了雇佣兵,并在四十年前李广利攻宛时大显身手,帮大宛守住了内城。

    “这次也一样。”

    狄俄尼索斯如此向他的岳父大宛王夸口,而他们也确实拥有一种守城的强力武器。

    倒不是弩炮,这群希腊后裔离开本土太久太久,他们的衣着饮食还在大夏时代就与巴克特里亚土著同化了,连语言文字都开始与继业者诸国不同。大夏灭亡后,一百多年颠沛流离让他们失去了更多东西,历史细节渐渐遗忘,甚至是连对希腊诸神的信仰都被抛弃,技术更是退化得不行,曾在亚帝军中被使用过的,较为精密的弩炮已经无人会造。

    但更简单些的扭力投石车,倒还有几架,只是比两百多年前又粗陋退化了不少。

    与中原在战国时代发明的杠杆抛石武器“飞石”原理不同,希腊人的投石车利用的是螺旋状紧紧盘曲的巨型筋腱绞索的扭力。

    这种小型投石车被放置在大宛西城墙上,由银盾兵们亲自看着,旁边摆放着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弹丸。

    在汉军出动士兵来试探时,投石机的两侧各有四个年轻士兵绞动杆臂,让绞索紧紧扭在一块,直到几乎把杆臂拉成与地平齐为止,另一人立刻将石弹丸放在杆的顶端的“勺子”里,当猛地松开绞盘绳索时,杆臂被释放以后,向上弹起,从掷弹带中将石弹奋力掷出!

    狄俄尼索斯目送石弹远去,理论上,投石机的射程是超过弓箭的,最远能将半塔仑特(古希腊重量单位,约合26千克)重的石弹抛出200码(1码=0.9144米)开外,若是在人群里集中目标,哪怕戴着铁胄,也足以砸得敌人脑袋开花。

    虽然抛石机掷空了,但汉人还是退了回去,任弘只是在试探敌人的守城武器种类和射程。这一个月以来,汉军始终没有攻城,只切断了水渠一直围着,但贵山城中已有井,又下了一场雨,省着点也能满足所需。

    让狄俄尼索斯在意的是,城外的汉军一直在三百码外修建着某种攻城武器,汉人士兵跑到几里外的树林伐木,还从几十里外的山麓下运来粗壮的橡木,在工匠的忙碌下,一根根粗壮的支架和粗壮的主梁渐渐成型。

    那器械的大小太让人在意了,狄俄尼索斯皱着眉找来参加过四十年前战争的老人。据他们描述,当时汉人军队也用了类似抛石车的武器,但靠的是人力抛石,一次要几十上百人拉拽,牵拉连在横杆上的梢,射程也不比城内的扭力远。

    汉人的主要攻城武器是在西方前所未见,射程极远的巨型腹弓——这是希腊人对弩的称呼,它们的射程虽不如弩炮,但亦能深深扎在城墙上,被汉人士卒当成攀爬的阶梯,银盾也顶不住一击。

    但因为弩射击的笔直轨道,尽管能让城头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但对躲在城墙后的人威胁不大。

    狄俄尼索斯心里稍微有了点底气,直到围城的第四十天,在无数木匠,锯木工,铁匠,织绳匠,还有采石工的努力下——其实是于阗的淘玉工,他们被拉来大宛干类似的活。

    足足十架体型惊人的投石机屹立在大宛城外,上百枚人脑袋大小的石弹摆放在侧。这种投石机与狄俄尼索斯手里的截然不同,支架如同巨人歌利亚的脚,粗壮的主梁看上去就像巨舰的桅杆,最为特殊的是,主梁下还有一个诡异的大木箱,汉人工匠正往里面装东西——那其实是铁和铅块。

    在汉人士卒驱赶着牛和骡子、驮马,加上人力,喊着号子拉拽投石机。当它的主梁一点点沉下去时,狄俄尼索斯的心也跟着往下落,紧张地让银盾兵们撤离城头。

    但汉人的第一次试射不太顺利,随着汉松手,主梁下的大箱猛地摆动,石弹被高高抛了起来,却落在不足二十码的地方,差点将汉人工匠砸死。

    “哈哈哈哈。”

    这让贵山城内的大宛人、希腊人都笑出了声。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十架投石机陆续试射,最初时效果都不太好,石弹就没有超过两百码的,随着工匠调整每一架投石机的角度和细节,它们所投掷的石弹越来越远,慢慢接近在中原时试验的完美距离。

    二百四十码,二百五十码,一枚石弹砸进贵山城护城河,溅起巨大的水花,让城头的人洗了个澡。另一枚则越过了河,落在堤岸上,巨大的力量让它深深嵌了进去,那深度看得人直吸凉气。

    到了下午,已经调试小半天的配重投石机,终于将第一枚石弹送到了贵山城墙上!

    人脑袋大的石头猛地轰击在夯土墙上,倒是没砸裂,但上面的人仍感受到了如霹雳般的巨响,以及剧烈的晃动,大宛人和希腊人要么吓得趴到地上,亦或是溜下城墙,抱头鼠窜。

    这谁顶得住啊?

    整个下午,十架配重投石机都在不停地朝贵山城施射,如同十个不知疲倦的罗德岛掷石兵,每一次抛击都如远方响起的隐隐雷鸣。

    和所有投石机一样,它们的准头十分感人,就像挥棒砸苍蝇,任骠骑指的地方——比如大门,永远都打不中。但面对一座城那么大的目标时,不论击中何处都是成功。

    夯土墙上的女墙被飞来的石块砸得崩裂,一座与夯土墙相连,希腊人标志性的木制塔楼直接被打得破碎,里面的两名大宛弓手一命呜呼,大宛外城的屋舍也遭了殃,巨石击垮了院墙,砸通了屋顶,瓦砾四溅,在抵御康居、月氏、塞人等游牧者时从如此惨烈,城内到处都是哀嚎。

    而狄俄尼索斯引以为傲的扭力投石机呢?在射程和力量远超自己的同行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汉人并没有进攻,只用配重投石机来降维打击。其中一架还被幸运的飞石击中,不管上面零件多么细密,扭力如何巧妙,都被砸得支离破碎。

    城墙依然在时不时颤动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射程内的大宛人已跑得一干二净,统统挤到石制的内城,请求大宛王开门放他们进去,以免遭遇飞来横祸。

    尽管直接被打死的人不多,但汉军投进来的不止是石头,还有恐惧!大宛人已受到了极大震撼,深切感受到,此战与四十年前截然不同。

    狄俄尼索斯从自己的下属眼睛里看到了畏惧和害怕,面对这样的敌人,世代相传的银盾根本无法保护他们。

    他的副官甚至从城墙内侧贴着身子过来,低声告诉狄俄尼索斯:“是时候考虑考虑粟特人开的价钱了!”

    狄俄尼索斯缄默没有回答,他的妻子是大宛王的女儿,不到万不得已,那条路他不想选。

    就在这时,汉军的抛石暂停了,而城墙上的大宛弓手则发出了久违的欢呼声。

    狄俄尼索斯带着三百银盾兵穿过满是疮痍的街道,登上城头,看到了让大宛人欣喜并感到希望的东西。

    在汉人设在大宛城西的大营再往西,一支庞大的游牧大军,业已到达盆地之中,汉人斥候传讯的狼烟高高升起,而匈奴单于的鹰羽白纛,正在远处飘扬!加上康居人,起码有四万骑之众。

    此时正值五月盛夏,当投石机暂停轰击后,城内外的蝉鸣再度响起,分明很吵,大宛人却觉得这是难得的安静。

    任弘在千里镜中看到他等了许久的猎物抵达,遂将进攻贵山城的任务交给郑吉和数量达一万余的都护军、淘玉工、西域城郭兵们,又将信号传给辛庆忌等人统帅的战斗部队,一万五千汉军士卒列阵调头面向西方。

    “蝉来了!”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42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虽然一心想要报杀父之仇,发泄这六年来被迫迁离故乡的耻辱和痛苦,但郅支单于倒也没有脑门一热全军突击。

    汉军人数看上去是少,就这样,任弘竟还嚣张到分了一半兵力来进攻贵山城,只亲带万五千人向西推进,面对匈奴、康居联军。虽然对方多是步卒,也就辛庆忌带着数千六郡骑兵,但经历过燕然山驼城之战后,郅支亦知道汉军步兵的厉害。

    他们遂发挥匈奴、康居的弓骑兵机动优势,在让大宛看到支援抵达士气复振,并吸引汉军分兵来抵御后,便调头撤到十里外,不进不退,大有作壁上观之意。

    郅支和康居这是在等人,等另一支友军抵达。

    “月氏王愿意与我们一起对抗汉军。”

    这是康居王抱阗前几日告诉郅支的好消息,数十年前,康居一度是月氏的附庸,后来随着月氏继续南迁,康居渐渐强大起来,与大月氏划妫水为界。他们一起享有粟特五个城邦的宗主权,又曾入侵安息边塞,与试图收复木鹿绿洲的安息军队对抗,算是盟友。

    大月氏王懒得与世仇匈奴打交道,只通过康居人往来,几次使者往返后,三家统一了意见。

    如今最重要的是阻挡汉军西进,一旦让汉人在大宛站稳脚跟,他们可能会像乌孙、呼揭那样,变成其附庸,这可比同汉交恶,失去丝路上那点利益要命多了。

    而大月氏王的要求是,匈奴交出其国宝:月氏王饮器。至于之后要不要与匈奴再战,那是在合力击退汉军,保住大宛后的事。

    “月氏王到哪了?”

    郅支很不耐烦,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直接与任弘交战,但若加上月氏王的三四万骑,确实胜算更大些。

    抱阗道:“乌就屠说,月氏王的大军已经渡过金水(泽拉夫善河),经粟特五城而来。”

    金水乃是粟特人集中的河流,一共五个城邦,被康居与月氏视为奴仆,但现在却成了防范的对象。因为粟特人与汉朝关系紧密,这群被金钱迷了眼的商贾恐怕极欢迎汉军西来,那样买丝绸就更方便了。

    如今时间紧迫,没功夫料理粟特,只等逼迫汉军退出大宛后,再回头收拾与汉最亲密的“苏薤”(撒马尔罕)。

    到了第二天,乌就屠派人来报:“大月氏王已靠近苦盏!”

    苦盏乃是大宛西界,距离贵山并不遥远,因为大宛国是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大军进出通道仅西方苦盏城,故郅支和抱阗让流亡的乌孙昆弥乌就屠带着一万骑守在那。

    第三日,迫于汉军辛庆忌部的逼近,匈奴又向西退了十里,而汉军已经有恃无恐地对大宛发动进攻了,远远都能听到如配重投石机发石的巨大声响,宛如雷鸣,匈奴、康居人都有些隐隐不安。

    眼看大宛遭到围攻,随时可能陷落,郅支越发焦躁,几次派人去西边催促,终于等到了乌就屠传来的好消息。

    “月氏王……撤退了!”

    ……

    那边郅支、抱阗、乌就屠卧了个大槽不提,且说大月氏王二话不说就鸽了盟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原本大月氏王存了两边下注的心思,先率军抵达苦盏,然后让匈奴、康居、大宛和汉军火并,而他则最终出现在战场上,成为获利最大的一方:

    其一击,可灭匈奴郅支单于,为祖先报仇;其二,重新附庸实力大减的康居,将势力向北扩张;其三,逼退汉军,让大宛归顺月氏。简直是一石三鸟。

    若能成,整个河中地区都将为大月氏所有,到时候南臣犍陀罗、罽宾和大夏残余诸邦,北拥康居,东拒强汉,西御安息,一个远超巴克特里亚极盛时的帝国便可成型!

    大月氏王还在遐想时,不成想后院却起火了。

    原来,大月氏王前脚刚走,贵霜翕侯便在汉使怂恿下,谴责大月氏王背弃先祖,与匈奴勾结,占据了大义后,遂出兵袭击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

    早就看出贵霜有野心了!

    更要命的是,休密、双靡两个翕侯还响应了贵霜,在汉使文忠组织下,三侯来了一出“蓝氏城相王”。

    他们不再承认月氏王为共主,眼看大月氏就要陷入分裂。

    大月氏王做不成黄雀了,只能匆匆而走,打哪来回哪去。

    而另一边,得知大月氏王忽然撤退,不知缘由的匈奴康居也一头雾水,如此一来,开始在汉军进攻大宛的隆隆砲声中,商量着要不要退兵——抱阗怯怯想退,郅支却不愿意。

    但不等二人争出个结果,便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退走的可能。

    第四天时,守在苦盏城的乌就屠带着一众残兵,狼狈地来告知二人。

    “西方有敌军!”

    已经开城投降的苦盏城,已经升起了汉军的赤黄旗帜,而一支打着解忧太后秦琵琶旗的庞大骑兵,也经苦盏东进,堵死了离开费尔干纳盆地的路。

    却是瑶光公主带着乌孙数万骑,与从北庭抵达赤谷城的赵汉儿抄了匈奴人后路。

    可别忘了,任都护在能以众凌寡的时候,是绝不以少击多的。

    黄雀,到了!

    ……

    既然匈奴、康居已经入圈套中,用来“围点打援”的大宛也就不用再留了。

    得知郅支、抱阗、乌就屠三人进退维谷后,任弘命令西域都护郑吉对大宛发起猛攻。

    十架已被城内希腊人称之为“波吕斐摩斯”,也即希腊传说中独眼巨人的配重投石机开始不间断的抛射石弹,将大宛西城墙砸得千疮百孔,它们虽然准头不高,但砸了一整天后,依然摧毁了大宛西墙上几乎所有重木楼,而扭力投石机都没有上场的机会,就变成了破碎的零件和飞溅的木屑。

    大宛的两**宝一去,防御能力便少了一半,加上全城都被“波吕斐摩斯”吓得魂不附体,而匈奴、康居援军在出现了一次后,居然越跑越远,城中士气大降,强攻的时机已经到来。

    作为进攻梯队的,是郑吉从淘玉工中挑选出来的“陷阵之士”,张负罪也在其中。

    站在大宛城下,身后的配重投石机已经停止了轰击,张负罪看了看左右,他的“袍泽”多是跑到西域的亡命之徒,手上沾过血,数年来在于阗、莎车不断寻找玉石,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愤怒无处发泄。

    而如今,从任骠骑处,他们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和淘玉一样,也是赌运气——赌大宛塞人弓手的箭矢不会射到甲胄单薄的身体上,赌沿着云梯攀爬上大宛城墙时,不会被敌人的矛刺中,从高处摔落。

    大宛人仍在拼死抵抗,淘玉工的第一轮进攻失败了,郑吉让他们退了下来,“独眼巨人”们再度开始投掷巨石,这次运气比较好,直接将大宛西北角的城墙轰塌陷了一角。

    “杀!”

    进攻再次开始,在中原和于阗,张负罪是暴徒和恶棍,但到了战场上,他却是一往无前的勇士。张负罪顶着盾,手擎环刀,跟几个同袍一起登上城墙坍塌后的缺口,劈死一个大宛人后,第一个跳到了城内的土地上。

    “先登!”

    汉人陆续进入城中,大宛人节节败退,他们下一步要一鼓作气,拿下内城。

    但在穿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抵达西门前的广场上时,如同一群乱兵的淘玉工们,却撞上了一支奇异的军队。

    他们头上戴着微微向前弯曲的青铜色雷斯式头盔,手持两尺直径的巨大圆盾,另一手拿着长矛,腰上别着短剑,前排的士兵,胸、腹被厚重的甲胄包裹,形状如同人的肌肉,腰部以下是皮制战裙,腿上还有明光闪闪的护胫,足踏凉鞋,挡在汉军面前。

    这支部队只有三百多人,十余人一排,十余人一列,站得很紧密,相较于祖先来说短了许多的长矛握在手中,随着他们指挥官狄俄尼索斯的号令,从前到后,正在慢慢放平!

    “再等等,得先打一仗。”

    这是狄俄尼索斯对副官说的话,任都护让混进城来的粟特商贾给银盾兵开的价很诱人,但狄俄尼索斯就是觉得憋屈,被敌人轰击了这么多天,却无法进行任何反击。

    他们可以失败,可以投降,可以背叛,但决不能不战而降。

    他们是最后的银盾兵!

    希腊裔在东方最后的寄居之地,大宛正在不可避免的陷落,这是无法阻止的事。但这三百多人却在此列阵,这是两百多年前,追随亚历山大向东推进,征服世界,无人能阻的马其顿方阵。

    淘玉工们组成的先登死士在攻城时有用,但碰上这样的敌人,其毫无秩序的弱点就显露出来了,张负罪等人嗷嗷叫着,毫无畏惧地向方阵发动进攻,结果却如鸡蛋碰上了石头,败下阵来。

    与淘玉工们没有章法,前窜后跳的花式刀法不同,方阵里的银盾兵们打仗是一板一眼的,前两排平举长矛抵御,后几排则将长矛举过头顶来刺杀,他们手中的银盾可用来抵挡敌人刀剑,也能猛地举起将其推倒在地!

    不断有淘玉工倒下,银盾兵们就这样顶着盾牌,肩并肩地向前推挤,将汉军死士们往缺口挤压而去。

    眼看胜利在望,这让狄俄尼索斯稍稍好受了些,他不指望赢得全局,只要打赢一小场,挽回了尊严,他们就能做银盾兵该做的事——背叛主人,而毫无愧疚了。

    但在淘玉工们不敌方阵向两边散去后,其后方却出现了一支与银盾兵一样秩序井然的军队,他们从缺口陆续步入城中,在长官吆喝下列阵。

    前排的甲士手持方形吴魁大盾,架着矛,后排则手持锋利的钢制环首刀,大多身披颜色黝黑的铁扎甲,军官更套着一身明光铠,正是西域都护郑吉本人!

    而已被汉军占领的城墙上,还有强弩材官持弩对准了方阵,引矢待发。

    在西域守护家国,千锤百炼的都护军老兵们,与最后的银盾兵在大宛城中狭路相逢。

    一边是高鼻深目白皮黑发黑须的希腊后裔,一边是细目黄肤的大汉士卒。

    这是东方与西方有史以来第一次碰撞。

    狄俄尼索斯叹了口气,料定这是一场苦战,伴随着他的大声呼喊,负责指挥的笛子吹响,银盾兵们长矛放平,对准列阵以待的郑吉都护军。

    而三百多块盾牌也被缓缓举起,那盾上镀了银,有的暗淡,有的光彩,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极了一个时代落幕前的余晖!

第543章 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

    单纯的马其顿方阵看似坚固实则脆弱,后背和侧翼是致命的弱点。在亚历山大的时代,这个笨重的方阵需要弓箭手和标枪散兵的辅助,而最关键的配合,则是伙友骑兵。

    伙友骑兵就会绕到敌军从后面,他们没有马镫,却仍能发起冲击。如果将方阵看作是铁砧,那骑兵自然就是一把坚硬的铁锤,将敌人锤扁在中间,因此这种战术就形象的称为“锤砧战术”。

    过去,在大宛城邦出现叛乱,或和西域诸国发生冲突时,这群最后的银盾兵偶尔也会与大宛的塞人骑手合作,他们虽是弓骑兵,远不如伙友可靠,但也勉强能用。只是今日在城内作战,场地狭窄,马匹更被这些天连续不断的飞石吓得神经兮兮,根本无法出战。

    作为方阵辅助的大宛弓手也不靠谱,在阵地边上与汉军那些占领了城墙的弩手对射两轮后就败走了。他们朝石头砌成的内城逃去,只抛下希腊后裔的方阵留在外城,尴尬地陷入汉军包围。

    这下,希腊人没有掷矛兵和弓箭手帮忙,更无伙友骑兵保护侧翼。孤零零的方阵,如同被遗忘在东方的希腊裔,又像被困在沙滩上的鱼,脖子挂着的银盾如同翻白的肚皮。

    他们无法双手持矛了,得死死举着盾,以承受汉军如雨点般的弩矢。因为大宛一方远程射手尽逃,弩兵材官遂肆无忌惮地越靠越近,而弩矢这东西,越近威力越大。

    不管是青铜甲还是鳞片甲,在重弩面前都无法完全保护身体,更别说希腊人的大腿还露在外头。弩矢不比笨重和碰运气的投石机,准头很足,数十人被射中倒下,鲜血淋漓。而都护军的铁甲士们手持环刀等待,跃跃欲试。

    在挨了三轮弩箭后,眼看对方甲士就要上来,狄俄尼索斯终于做出了决定,让自己的士兵扔了双手所持的长矛,只剩下挂在脖子上的镀银盾牌,喊出了他前些天就找译者学会的一句汉话。

    “愿降!”

    他让会说的人跟着大声重复了几遍。

    银盾兵已经履行了对大宛王的承诺,“守”了超过四十天时间,而且他们刚刚击败了骁勇破城的汉军死士散兵。如今陷入包围,狄俄尼索斯可没忘记银盾兵的优良卖主传统,大宛又不是他们的城池,雇佣兵拿钱打仗,没必要为此而送命。

    希腊人们被勒令蹲到墙角,他们的甲胄武器遭到解除,色雷斯青铜盔被汉人士兵好奇地拎在手中,连珍贵的银盾都被收缴,淘玉工张负罪还举起一个咬了咬,想试试究竟是不是银的。咬过后满脸失望,将一面重重砸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而其余淘玉者想起刚入城时被银盾兵们撞了回去,心中不忿,左看右看,大有将这群人砍了脑袋的意图,好多赚点首功,却被西域都护郑吉呵止了。

    “骠骑将军西来,便是要为大汉之盾守护西方,以阻暴秦后裔东进,大汉王者之师,岂能与暴秦做同样的事?”

    “降者免死,押解出城,等候骠骑将军发落。”

    狄俄尼索斯和手下们乖乖蹲在城墙角,在被人抢走加了鬃毛的头盔后,露出了他半秃的头,看着被破坏殆尽的外城,只念着粟特人开的价钱,要是他们早点接受,不至于落到这下场,感到遗憾之时,却发现大宛的内城忽然起火了。

    城中混进的粟特商贾可不止一位,他们劝动了某个贵族,做了和四十年前一样的事。

    将反汉大宛王的头颅,抛了出来!

    ……

    狄俄尼索斯期盼的掷矛散兵,城内没有,城外倒是不少,且还骑着马,高喊着匈奴、康居语对汉军阵列发动进攻。

    这是郅支单于来到河中后,为了对付汉军想出来的新战术,一部分骑手在弓箭之外,还练习从飞驰的马上向目标投掷矛鋋,这是斯基泰人和塞人的典型战术之一,曾被大月氏用来对付大夏人的方阵,破甲效果十分不错,铁头的标枪会深深嵌在敌人的盾牌上一时半会拔不出,迫使他们抛弃战术的核心:盾牌。

    而用来对付汉军的秘密武器,具装甲骑也格外有效。

    这种战术确实让轻视匈奴人的汉军前锋吃了大亏,辛庆忌所带的重骑兵挨了几轮掷矛,这可比重箭狠多了,不少人跌落马下,身负重伤。铁扎甲也顶不住近处的铁矛飞掷,但对于步兵来说,这种武器就是个笑话,能来到攻击范围投出致命一击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在进入十步之内时,早就被弩射成了筛子。

    若匈奴像过去那般以众击寡,或许还能给汉军带来重创,但今日却是他们人少。

    仿佛是锤砧战术反了过来,从西边围拢过来的乌孙兵、赵汉儿部的五万余骑兵堵住了匈奴、康居的退路,而任弘则带着一万五千汉人步骑缓缓向西压迫,最终在大宛城西的药杀水畔打响了决战。

    宛如郅居水之战的低配版,尽管匈奴人自知陷入绝境拼死一战,但康居人却渐渐丧失了战心,在战损超过一成后,各部便不再听从抱阗指挥各自奔走,陆续选择了投降。

    在乌孙和赵汉儿合拢包围圈后,匈奴人已经没有骑射驰骋的足够空间了,最终的结果,是数千匈奴人跟着郅支单于,唱着”失我燕然山“的哀歌,调头朝汉军阵列发动了绝望的冲击,无数马蹄冲来,但却相继倒在弩箭之下,侥幸冲到近处的,也陷入了汉军方阵的戈矛下,被刺得血肉模糊。

    这导致汉军得在尸山血海里仔细寻找郅支单于和他那些慷慨赴死的妻子的尸首。

    而任弘驾驭着胡萝卜,从这炼狱般的战阵骑行而过,来到乌孙人处时,看到妻子瑶光身上也沾着血,正单膝跪在一具尸体前,神色似喜似悲。

    任弘过去时,瑶光抬头:“乌就屠毕竟也是妾的兄弟血亲,是肥王之子。”

    “但正因如此,他更该死!”

    和康居王抱阗一样,乌就屠也丧命于乱军之中,瑶光亲自割下了他的头颅。铁刃与颈骨摩擦的声音听得渗人,但又恍惚像妻子在厨房备菜砍排骨一般。

    瑶光将乌就屠的头颅插在乌孙矛上,骑马高高举着,赢得乌孙人一阵欢呼。

    乌孙的长公主虽非昆弥,但威望已经超过了大乐。

    郅支的尸体最终还是被找到了,和他最爱的马,以及他最爱的阏氏们阵亡于一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支弩。除了郅支的头颅外,任弘还得到了绿松石已经脱落的鹰冠,以及匈奴圣物金留犂。

    金鹰冠和郅支的脑袋会被送回长安交给刘询,但小巧的匕首金留犂嘛……

    从那双块“五星出东方”护臂开始,他决定在后半生收藏一些有价值和纪念意义的东西,让它们成为传家宝。

    任弘擦了擦上面的血,将金留犂放入马背上挂着的褡裢里。

    “归我了!”

    ……

    “其祖宗先卖主求财,又背条支而附大夏,后不能为大夏死战,又投大宛,今日再降汉。银盾兵者,三姓家奴是也!”

    这是任弘回到大宛城,听郑吉汇报战斗经过后的评价。

    他拒绝了狄俄尼索斯愿意带着银盾兵为汉军效力的请求,鬼知道哪天会被这群人捅刀子。

    任弘当场解散了这所谓”最后的银盾兵“,他们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剩下的两百多名希腊裔士兵中大多数人,将作为囚犯和战利品,被冯奉世押往长安,或许刘询还会给这群人专门建个里闾,或者迁到某个县居住,比如武威郡的骊靬县就不错。

    这个县,早在汉武帝开河西后不久就设立了,任弘十年前的旧部中,还有个叫“吴和宜”的河西骑兵乃是原骊靬县苑斗食啬夫。

    狄俄尼索斯本人则被任弘留下,作为翻译和顾问,未来任弘或许会和继业者的最后遗存们交手,或是印度北部的大夏诸邦,所谓的“印度-希腊王国”,乃至于西方极远的托勒密埃及。或许会遇上类似的兵种和战术,数量恐怕会比这批银盾兵多许多,也更加灵活和难对付。

    所以任弘需要了解敌人的作战方式、阵法、弱点、扭力投石机的制造,以及所有相关事情。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任弘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强大,靠的是狐假虎威借大汉之名,否则岂能骗得贵霜反了月氏王?不管敌人现在多么羸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城中金银财帛给士卒们分了,先登的那群淘玉工也得了犒赐,但大多数人并未立功,依然无赏——一次就全富贵安乐了,以后谁还肯跟着任骠骑打仗?

    在接受了大宛大小七十个城邑的投降后,任弘没有任命新的大宛王,反而扶持了“亲汉贰师王”“亲汉郁成王”,分治大宛国境。汉军直接占领了贵山城,剥夺了大宛王及其亲信的土地,在此设官吏统辖。

    至天安四年六月初时,任弘的军队抵达大宛西境的苦盏城,这里的别名是“最遥远的亚历山大里亚”。

    亚历山大一定是个自恋至极的人,在他的军队脚步所及之处,陆续建立了十八座亚历山大城,苦盏则是最靠东的一座。当年马其顿人追击大流士三世进入东方,与斯基泰部落在药杀水边交战后,派遣将领来建立,算是帝国的东界,迁徙了一部分希腊人和退役士兵居住。

    但三百年过去了,里面的希腊后裔已寥寥无几,而就连狄俄尼索斯,也几乎说不清楚亚帝当年的具体事迹,可见其历史遗忘流失之严重,这家伙不管喝不喝葡萄酒,知道的故事还不如任弘多。

    “既然此城已名不副实,那就改个名罢。”

    站在飘着赤黄汉帜的苦盏城头,任弘如此下令:“极东亚历山大里亚之名从此废弃。”

    “此地改名为‘平西城’!”

    旧征服者的时代已彻底结束了,而新的征服者业已诞生。

    亚帝的东征到此为止,但他任弘的西征记,却要从此开始书写!

    ……

    ps:《居延汉简》:和宜便里,年卅三岁,姓吴氏,故骊靬苑斗食啬夫,乃神爵二年三月庚寅,以功次迁为”(金关73ejt4:98)。公元前60年(神爵二年)以前就有骊靬县。

    这本书写到现在有点累了,加上渐渐超出知识范围,很多内容没法和之前一样细腻,所以后面会gkd,当然,第十卷还是会有的。

    第二章在0点前。

第544章 撒马尔罕的金桃

    “金水(泽拉夫善河)是世界的桥梁。”

    这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粟特人深信不疑的一句话,他们的故乡连接了南方的印度、西方的波斯和东方的“赛里斯”,丝绸之国。

    但这片土地也在各帝国和势力间辗转:最先控制此地的是波斯帝国,而后是亚历山大和继业者中的塞琉古,后来大夏(巴克特里亚)独立,将势力伸入粟特。

    数十年前,大月氏西迁引发了一系列的民族大迁徙,月氏人和塞人如潮水般涌来,灭亡了大夏,但金水畔的五个粟特城邦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通过向月氏、康居纳贡换得保护。

    而如今,在粟特名义上的主人大月氏王匆匆南返后,粟特五城之主,却汇集在苏薤(撒马尔罕城),应城主史伯刀之邀,召开一场决定粟特人命运的会议。

    撒马尔罕是位于粟特人最古老也最繁荣的城市,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这建造成一座美轮美奂的小城。城墙围着贵族居住的内城,而作为商业、手工区的外城则在城墙之外,郊外则是举行特殊葬礼的墓区。建筑的主要材料是泥砖和木材,贵族的居所常高二、三层楼,饰以祆教壁画。

    五位衣着华丽的粟特贵族盘腿坐在罽宾毯子上,交头接耳。

    他们年龄各异,但都留着前额齐平或者中分的短发,头戴镶嵌珍珠或红宝石的尖顶帽,身上穿着圆领紧身丝绸长袍,下摆缘饰,长度过膝盖,还有披风用金饰系于胸前,靴子很尖,上面还嵌着珍珠。

    其中穿联珠花纹长袍的那位胖胖的老人正是史伯刀,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原先的商队领袖“史萨宝”摇身一变,竟成了撒马尔罕的城主。

    这多亏了任骠骑的扶持,粟特重商,男孩五岁就进行经商教育,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奔波于外国。而粟特人比较权势的方式也很粗暴,就是比谁钱多。

    粟特人有陈宝斗富的习俗,聚会时,在坐的所有人都把身边所带宝物拿出来,相互斗宝。宝物多者,戴帽居于座上,其余以财物的多少分列。

    城主也是如此选出,毕竟最富裕的人,方能带着全城粟特人发财。老城主死后,有兴趣竞争的人要邀请全城的粟特人吃饭、喝酒。史伯刀靠着请全城一千户人每户一匹丝绸而取胜,他本人无如此大的本钱,丝绸多是西安侯资助给他的。

    而这欠债,就得肉偿了——让粟特商贾冒着生命危险替汉军打探情报,游说胡王。

    眼下听说汉军赢得了大宛之战,史伯刀别提多高兴,已将自己当成了粟特五城之首,对他们宣扬任骠骑十几年如一日灌输的东西。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匈奴代表了黑暗,而大汉,代表了光明,是受到神庇佑的!”

    在史伯刀背后的壁画上,画着他们笃信的祆教教义:黑暗和光明的对决。

    在祆教认为,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ahrima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过去的例子不必提,就看匈奴郅支单于跑到西方这些年的作为,阻断商路,扰乱康居,让原本和粟特定了盟约的康居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过往的粟特商队,丝绸贸易量起码减少了一半。

    粟特人是爱憎分明的,世界观乃简单的二元对立:“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汉却恰恰相反,粟特的飞速繁荣,也是在张骞凿空西域后开始的。任弘做都护期间,在西域鼓励商业,让抢劫成性的婼羌人,变成了商队的护卫,相比匈奴,简直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而这场大汉与匈奴,善恶光暗的决战里,粟特人早就站在汉一方了。

    他们行走西域,频频为大汉提供情报,大宛一战里,史伯刀甚至派了亲儿子前去替任骠骑游说大宛贵族。如今汉军大胜,他自然是要拉上其余四城,一同喜迎王师,让粟特换一个主人了。

    “但月氏,却选择了黑暗。”史伯刀严肃起来,披露了今日集会的目的,乘机与月氏决裂。

    说完信仰,他开始讲实利。

    “只要归顺大汉,过去缴纳给康居、月氏的两份贡赋,将转而交给任将军,且能减少四分之一,五座城邦依然可维持自治,只受汉印绶,做大汉的侯。”

    “只要成了大汉皇帝的臣子,粟特商贾,便能走出河西,抵达长安!”

    这对粟特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再加上史伯刀将任弘的种种事迹告诉各城主,什么丝路的保卫者、粟特商队之友、牛精古尔苏万之手,最重要的是……

    “任都护答应了,绝不会干涉粟特人的血亲圣婚!”

    ……

    在听了任都护的承诺,原本对汉军到来还有所疑虑的粟特城主们,立场变得坚定起来,同意史伯刀的意见,驱逐了个各城的月氏王使者,并在汉军从大宛南下到金水时,一起派人相迎,提供粮食。

    除了史伯刀外,其余四城主分别为附墨、窳匿、罽城、奥鞬,大概对应唐时的安国、何国、曹国、米国。

    他们吹吹打打地将任骠骑和汉军迎入撒马尔罕中,将头发编成小辫的粟特姑娘载歌载舞。

    任弘倒是想起来了,亚历山大的妻子罗克珊娜据传就是粟特人。

    但粟特对亚帝的观感却极差,因为希腊人侵波斯后,摧毁了大量火袄教的神庙、圣火,烧毁了波斯古经《阿维斯塔》,杀害驱逐拜火僧,逼得他们不得不逃亡到索格底亚那。

    在希腊人统治波斯和巴克特里亚的两百多年里,火袄教在那儿遭到压制。反而是偏远的粟特,却保存了火袄教的火种。

    于是,亚历山大被寄居于粟特的祆教拜火僧视为“受诅咒者”,和黑暗恶神共享此头衔。

    任弘不打算信任何教,但很乐意在粟特祆教和南方巴克特里亚地区的佛教徒间挑.asxs.争端。

    史伯刀不知任弘所想,在隆重的仪式后,还奉上了当地特产:金桃。

    任弘瞧这“金桃”和黄桃有点像,但个头更大些,且入口格外甘甜,桃肉紧紧粘在桃核上,吃了一颗还想再来一颗。

    史伯刀说,这种桃子成熟得非常晚,由于极其甘甜,容易被虫蛀,所以生长过程中,须有术士持咒,最终才能大如鹅卵,其色如金。

    他还给任弘讲了一个故事。

    “古时候在粟特有牧羊人,放羊时,发现少了一只。直到太阳落山,那只羊才慢悠悠回来,但模样、毛色及叫声都有了变化,牧羊人甚怪之。”

    “转天午后,那只羊又离群,牧羊人遂悄悄跟在后面。来到一座大山前,跟着羊钻入一藤蔓掩映的小洞。”

    “刚入洞的时候,四周黑暗,摸索着行五六里,这才豁然明朗,花木皆非人间所有。再看那只羊,正在不远处食草。牧羊人在洞内信步而行,突然发现前面金光闪烁,芳香四溢。他快步上前,见是一棵果树……”

    任弘举起手中金桃:“结的就是此物?”

    “然。”史伯刀继续道:“就是金桃,牧羊人摘下一枚,身边却骤然出现一巨兽,面目狰狞,要夺果子,牧羊人只能原路逃走。好容易甩掉巨兽,快到洞口时,闻着金桃喷香,牧羊人没忍住,便将其吃了,结果身体暴长,虽然头钻出了洞穴,但躯干却塞在里面……”

    “这就是金桃之效?”任弘笑了起来,他若真变成巨人,那应该是走错位面了。

    不过看着史伯刀笑而不言的神情,任弘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此物能够壮……体?”

    ……

    在史伯刀退下后,任弘坐在撒马尔罕城楼上,看向外面波光粼粼的金水。

    这条河最终会注入中亚的另一条大河,被称为“妫水”的阿姆河,与发源大宛附近的锡尔河,构成了这片名为“河中”的土地,也就是后世中亚几个斯坦。

    在河中西南千余里外,边是安息帝国的边塞木鹿城,郅支虽灭,但他没有将所有匈奴人带入大宛。还有一位“左伊秩訾王”带着郅支的儿子和匈奴至宝月氏王头饮器向西溃逃,目的地就是木鹿,大概是想求得安息庇护。

    这场战争,终于要惊扰到西亚的庞然大物了。

    而在阿姆河以南,则是日后的帝国坟场,大月氏人的国度。

    如今月氏是彻底乱了套,原本五翕侯分治的矛盾提前被激发。文忠回来禀报,说贵霜占领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而休密、双靡也一起作乱,大月氏王匆匆南下平叛。

    任弘会设法让这场内战延长,汉军在粟特作壁上观,让他们打个热闹,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南方捡桃子,最好能将大月氏一分为五。

    他品着金桃的滋味,让随军至此,已经到处打听本地史事传说,开始写史记外传的杨恽来做本职工作,写一篇给国内的奏疏。

    任弘虽形同独立,但名义上还是大汉臣子,以后得跟国内要钱要粮要人才,形式上还是要做足的。

    他要给士卒们报功,郑吉、文忠、冯奉世之功都足以封侯了,任弘还提及了自己对这片土地未来的计划。

    “《请立河中都护府疏》!”

第545章 副王

    “河中都护府与西域类似,皆是以骑都尉领都护之职,又设副校尉、长史、译长等官吏,以统辖葱岭以西,河中南北诸国。使其王、侯皆佩汉印绶,为汉家外诸侯。”

    在任弘的规划中,河中都护府的核心是大宛,大宛王被斩后其国由任弘一分为二,立郁成、贰师两王分其地。贵山城则直接设官吏治理,令军不得为寇,大宛死去贵族的领地和农田葡萄园分给汉人移民。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西出口,苦盏——如今被更名平西城的地方,将是河中都护府驻地。

    都护府会将康居也纳入统辖范围,康居在数年前的动乱中衰弱,郅支拥立的抱阗死后,康居本土两支大的势力遣使来降,一云“屠墨”,一云“贝色子“,任弘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将康居草原一分为二,分别为东西康居。

    南边则是五个粟特城邦,汉人商贾不愿远来,粟特人无疑是丝路上必不可缺的零件,这将是未来任弘手里的钱袋子,可得利用好了。

    任弘甚至想把南方的大月氏都收入囊中,他会支持贵霜,让月氏的内战继续个一两年,等他们疲敝不堪时再将月氏一分为五。

    任骠骑已经掌握了做中亚搅屎棍的真谛了,但唯独在汉军抵达位于金水三角洲最靠西的粟特城邦时,便停止了征途,不愿渡过阿姆河再继续向西扩张。

    赵汉儿是打仗上瘾了,在葱岭以西追亡逐北,确实有点狩猎的感觉,比在中原时安分守己痛快多了,遂道:“匈奴左伊秩訾王带着郅支诸子和匈奴至宝月氏王头饮器向西溃逃,至安息木鹿城,吾等不追了?”

    “眼下不宜与安息交恶。”

    任弘不想与安息打仗,伊朗高原的地形让人头痛,而且与河中毗邻的木鹿绿洲和呼罗珊都不是啥好地,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就与安息开战,那将是麻烦而无利可图的战争。

    再者,郅支授首,征西军的主要任务已完成,最多在解决大月氏后,郑吉、冯奉世就要带着主力回去了。任弘能留在手边的,无非是愿意至死追随他的赵汉儿手下五千属国骑,以及一万连骗带哄弄来河中的汉人淘玉工。

    这样的一支杂牌军去打正值强盛的安息帝国,最终结果,多半是任弘兵败,被安息人灌一嘴的滚烫黄金融液吧。

    故任弘只派遣使者前往木鹿城,与安息交涉。

    巧的是,安息虽然听闻汉军西进,成了自己的新邻居。但西有强敌他他们,却也不想和任弘结仇。

    对于安息而言,帝国的东方是荒芜而贫穷的,到处都是野蛮的游牧者,哪有西方膏腴的两河、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富饶?自从四年前条支、本都相继被罗马将军庞培灭亡,亚美尼亚也落入罗马手中,两国关系就变得紧张起来,说不准哪天就会爆发战争。

    七月份时,便有安息使者持匈奴左伊秩訾王及郅支诸子头颅来撒马尔罕拜访任弘。

    “来的是何许人也?”

    任弘看着波斯文写就的国书头大,他只粗略知道点帕提亚的历史,与罗马的冲突,但对具体人物是一个都不记得,还得靠曾替大汉出使过安息的文忠。

    “来者乃是安息国木鹿郡守之子。”

    赶在安息使者还没进门时,文忠在任弘耳边低声道:

    “来自苏林(苏伦)家族的苏雷纳。”

    任弘不知道,这就是七年后在卡莱之战,砍了克拉苏脑袋,还用融化的黄金灌了老克一嘴的那位帕提亚将军!

    ……

    在撒马尔罕拜访任弘的安息使者苏雷纳,年纪才二十三四岁,又高又瘦,黑色的头发卷曲,鹰钩鼻,肤色比较黑,眼睛像山羊,眼神严峻。

    他穿齐踝靴子,袍服的缘边,是用羊毛、蚕丝、细麻混合织成的提花织物,组织细密,纹彩兼备,长袍之下是紧身裤腰束宽带,和粟特人的服饰很像,头上戴着锦绣浑脱帽。

    任弘得靠翻译才能与他交流,文忠在西域多年,还出使过安息,功课倒是做得足,告诉任弘,这年轻人来自安息七大家族之一的苏伦(苏林)家族。

    这安息人崛起于波斯的边缘地区帕提亚,最初乃是游牧民族,入主后也自称起“万王之王”来,虽然没有完全接受血亲圣婚的祆教,但仍继承了古波斯帝国的一些。

    比如将“七”视为圣数,国内七大行省、七大总督,并由此附会出与之对应的“七大家族”,据说他们参与了安息的建国。其中苏林家族被视为仅次于安息王室的第一大贵族,安息军队统领亦多由其担任。曾在数十年前奉王命镇压入侵安息东部的月氏、康居和塞人,然后顺便带着两万骑兵迎接汉武帝的使者。

    自此,苏林家族的子孙长期驻扎在木鹿,作为锡斯坦和卑路支的总督,统领安息东方事务,麾下有数万轻重混合的强大骑兵。

    这苏林家族的实力与现在的任弘恐怕相差不大,但他们也是丝路上的奸商,粟特人带着丝绸西行,转手就卖给苏林家族,靠垄断丝路贸易获得了巨大利益,苏林家多次迎接汉使,对汉朝颇有好感。

    苏雷纳对面前的任弘充满了敬仰和好奇,久在安息东方的苏林家族,比泰西封的安息王更频繁听说过任弘的名字,从他担任“都护王”,到灭亡匈奴,再到这次西征,安息和苏林家族都不希望和这样一位人物产生冲突。

    作为礼物的狮子在门外咆哮不已,鸵鸟卵在汉军将吏手中传来传去,苏雷纳又让人送上木鹿城砍下的匈奴残党头颅,按照波斯人的礼节对任弘行礼。

    然而又把任弘的头衔给搞错了。

    “苏雷纳代万王之王弗拉特斯三世,问候大汉副王!”

    ……

    且不说苏雷纳按照波斯人的理解,将任弘当成了大汉朝的“副王”,与此同时,在乌孙赤谷城,解忧太后也完成了最后的交待。

    解忧手持玉斧,在乌孙的地图上切割,将四分之一的土地直接割给了她骁勇而得人心的女儿。

    “碎叶水沿岸数百里土地,连同两万户乌孙人,都交给瑶光翕侯。”

    解忧太后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乌孙昆弥大乐,他才刚刚成年不久,用汉式教育长大,读过诗书论语孝经,却又习骑射,未来在乌孙大禄冯嫽与其丈夫的辅佐下,会是一个守成的好昆弥。

    “大乐,你记住,自此之后,热海以西的数百里土地,就不再属于乌孙,而由未来的河中都护府直接统辖了。”

    大乐领命,碎叶川早在十年前就被划给瑶光了,姐姐为乌孙做了太多,这次又带着乌孙骑兵消灭了叛徒乌就屠,于是解忧又分了她一万户牧民。

    解忧这么做是有深意的,乌孙是大汉属邦,但在匈奴灭亡,康居也不再构成威胁后,天子不一定乐见乌孙强盛,将其分割是妥当的。故她刻意将四分之一的国土和国民交给瑶光,让她独立出去,往后大乐的子孙,最好还能将乌孙再分为二,为大小昆弥。

    此外解忧深知,是女婿和女儿的到来,才让自己得以解脱。她曾承担着为汉联乌孙共灭胡的使命,在匈奴灭亡后本可归还,却又因郅支西遁,放心不下乌孙的未来,迟迟不能遂愿。

    随着任弘请立河中都护府,乌孙没了外患,解忧终于能卸下负担了。

    投桃报李,她离开前,要给瑶光足够的兵马,让她辅佐丈夫在河中站稳脚跟才行。

    “这就算是嫁妆了。”解忧如此笑道。

    “母亲,女儿都出嫁快十五年了。”瑶光嗔怪她胡说。

    做完这件事后,解忧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完成了当年孝武皇帝派她和亲的使命,为丈夫守住了国家,让乌孙在大国角逐中延续,使无数牧民保全生计,抚养了一位合格的昆弥,确保大汉在西域、河中的利益。

    如今,乌孙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牵挂的了。

    当年随解忧陪嫁乌孙的数百人,逝世了大半,剩下的若愿意回大汉,早就被解忧赐予盘缠回家了,还有一些则是在乌孙娶妻嫁人生子,扎了根不愿走的。

    比如冯嫽,尽管她很想追随楚主,但冯夫人很清楚,乌孙更需要她。

    这次回归,除了冯嫽和瑶光要送她去玉门关外,以及一些服侍的女婢仆人,解忧太后的队伍居然寥寥无几,她却对此颇为自豪。

    “一如征战,壮士先归,将军后行。”

    乌孙太后的尖帽冠早已被她卸下,换上了当年和亲时带来的汉式襦裙——她居然还穿得下,接着披一身红色的袍,带上当初的旌节,端坐到马车上,揣着两分忐忑,五分激动,三分不舍上路。

    倒是赤谷城的老少对太后颇为留恋,不管是乌孙人还是汉人,都聚集在城中城外,朝解忧下跪稽首,数万人齐齐呼喊着一个相同的词,一声接一声。

    “母亲。”

    “母亲!”

    就像解忧称制为自号乌孙太后的那一夜,只是当初乌孙人多是迫于汉军刀兵的恐惧与敬畏,如今则是爱戴居多。留在赤谷城的汉人能理解解忧,但乌孙人更希望她能留下。

    马车被阻挡不能离开,解忧只能从车上站起来,朝她的臣民们作揖。

    “我做了三十年的昆弥之妻。”

    “也做了十年的乌孙之母。”

    “可今日,我只想做回女儿,做回大汉的公主!”

    “我想回家!”

    当年乌孙人垫着脚好奇观望的乌发公主,如今却已是年近六旬的花白老妪。

    乌孙人缄默了,慢慢让开了道,哭泣着看解忧的马车越走越远。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秦琵琶的声音从车侧的马上传来,但乐曲不再悲伤,是瑶光在弹,尤其是最后一句,充斥着金铁之声,昂扬向上,那尾音真如尖鸣着冲上天际的黄鹄!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解忧抚着怀中那陪伴了她四十年的牌位,那素未谋面的苦命姐姐,轻声道:

    “细君阿姊,你我这就化作黄鹄,展翅高飞,回家去!”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46章 楚主

    虽然理论上,别说乌孙,连河中,都已在天安四年秋时,被皇帝同意下制设立都护府,堂邑侯赵汉儿以功加封五百户,并领河中都护一职,随大司马骠骑将军任某留于西方,以窥查“大秦国”这个真·假想敌的虚实。

    如此一来,大汉的西极铜柱已经被任弘令人扛着,立到了阿姆河上的布哈拉,与安息帝国隔着沙漠相望,所以河中、乌孙,理论上都算大汉国土。

    就更别说许多地方已经设县、道的西域了,在解忧一行经过轮台、楼兰东返时,此处人口胡汉混杂,所见已与汉地无二。

    “赤谷城也是胡汉混杂,不一样的。”

    但对解忧来说,没进玉门关,就不算回家。

    她当年西行时,大汉西界,就在玉门关。过关前沿途都有障塞长城保护,每天都能在置所休憩,好像女婿任弘当年在的“悬泉置”也经过过,但那时候他还没生呢。

    可过了玉门关后,就是茫茫沙漠,解忧看到和亲使团中的众人忍渴挨饿,甚至还要担心野兽和匈奴人的袭击。

    所以她一直指望着能早点到玉门,此种心情,就像历史上班超的那句话:

    “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终于,在穿过白龙堆,翻越三垄沙,经过怪石嶙峋的魔鬼城后,玉门便近在眼前。

    时值深秋,今天还算晴朗,万里无云,日头却不算烈,疏勒河水很小,榆树泉的胡杨林正是最好看的时候,而极远处的阿尔金山上,积雪在苍天映衬下格外的白。

    在它们之间的,则是一个土黄色的大土墩子,孤零零屹立在世界尽头。

    “母亲,玉门到了。”

    瑶光搀着一路劳顿有些疲倦的解忧下了车,远远眺那座在解忧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关隘,却久久没有言语,解忧身边的几个老仆老婢也开始擦泪。

    瑶光记得,自己与任弘第一次来到此处时,还感到奇怪。这明明就是一座大汉边境上,再普通不过的土墩障塞啊,类似的能找出几百上千座,但为何偏是对它,离得越近,就越是心潮澎湃呢?

    “因为玉门是大汉的门槛,近乡情怯啊。”

    这是任弘对她的解释,他说,玉门和阳关,会被冠上了不同于一般城障的意义,文人墨客们会赋予它更多内涵。

    任侯爷可不是说说,他身体力行,几乎每过一次玉门关,就留下一首不太押韵却词字绝妙,脍炙人口的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每一首瑶光都帮丈夫谱曲善后,不过今天的秋风,确实很大呢。

    瑶光替母亲压着头顶的毡笠,本来最好是春后回的,但解忧等不及,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晚一季,就少一季。

    “我想去我长大的长安看春色,再到祖宗所封的楚国……彭城郡看秋景。”

    就这样在远处一言不发望了许久,解忧终于重新登车,往玉门关而行。待到近了时,才发现玉门附近并非远远所见的空无一物,而是早已有一支军队在等候,当先一位身材高挑的小郎君,骑着匹叫“白萝卜”的白马,手擎赤黄汉帜。

    老远瑶光就认出来了,那个朝她们挥手的孩子,是长子任白。

    一年不见,任白的身份已不再是“西安侯大子”了。

    先时,郅支单于、大宛王、康居王抱阗、乌就屠等人首级传回长安,冯奉世还押着两百多号希腊人献俘,天子论功行赏,封郑吉为安远侯、冯奉世为宜乡侯、文忠以出使离间劝降之功为关内侯。

    又加封任弘五千户,让他成了前无古人的三万户侯!天子似乎还觉得一战斩四王的功劳不够赏,又效汉武帝在河南之战后,封卫青三子为侯之事,增封十四岁的任白为“贵山侯”,食户七百——正是已经被任弘拿下的大宛贵山城。

    此举让人惊愕,因为在文景之后,大汉有不成文的规矩,侯国皆在太行、成皋、武关以东,关西一概不封,以避免西周大封京畿最后王室越来越弱的覆辙。

    如今天子却破了这个规矩,将任白封到了葱岭以西,这代表着不同的意味,群臣窃窃私语,贵山遥远,几乎没有一户汉民。列侯封在那儿,恐怕不是虚领汤沐邑,而是类似周代的实封了!

    这似乎意味着,任氏家族——起码是家族的一支,是要永镇西方了么?这是一轮封邦建国的开端么?

    任白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是特地请命来迎外祖母的,他隐约记得,大概是九年前,父亲卸任都护,带他返回长安时,在玉门关,在破虏燧,在悬泉置,说过很多往事。

    那时候任白不太懂,可渐渐长大,两次目送父亲、母亲远征,作为长兄照料妹妹和两个弟弟,今日又故地重游后,他有点明白大人当年告诉他的事:

    “从西域到玉门,这三千里间各处屹立的烽燧,上面飘扬的不止是烽烟。”

    “亦是父辈的旗帜!”

    今日,轮到他扛着这面旗帜,来迎接外祖母了!

    玉门的数百戍卒燧卒也持戈矛站在两侧,目光看向解忧的车队,他们多少听过这位公主的事迹,她离开汉地远赴异域和亲时,他们还没出生。

    士卒们眼中带着敬佩和好奇,随着玉门都尉的呼喊,城头敲响了金鼓之音。

    咚咚咚,鼓声激昂而欢快的,这是玉门关的惯例,每逢远征的壮士归还,必击鼓而迎。

    解忧虽是巾帼,然其所为大汉所立之功,付出的牺牲,绝不亚于任何男儿。

    离开赤谷城后,始终保持镇定和笑容的解忧,远远听到了鼓点,一时间竟心潮澎湃。

    说来真是怪,本是寻常的鼓角,偏生响在玉门关,就变得不寻常,关于故乡的种种回忆一并涌上心头,滋味酸甜苦辣都有。

    解忧昨夜分明暗暗告诉自己,过关时,千万不能哭,当初她出去时忍着未落一滴泪,今日回来,更是要笑着进汉地。

    因为她才不是在娘家过不下去凄凉凉回家的弱女子,她是赤谷城的女主,乌孙的太后!这次是锦衣归乡,省亲带孙子孙女的!

    可今日,却有些难以忍住,泪水几乎落了下来,喉咙如同哽住了,她只能在失声前,匆匆下令道:

    “岂能让城头独奏?让横吹响起来!”

    自瑶光以下,只要会的,都掏出秦琵琶、羌笛、乌孙骨笛、胡琵琶等,甚至是扯开嗓子高歌起来,只伴着玉门城头的鼓点。

    欢快的乐章将解忧的马车环绕,如此方能掩盖在经过玉门关隘时,马车中隐隐的哭声。

    解忧坚强了一辈子,忍了四十年,今日却不必再硬撑了,支撑她不能倒下,不可示弱的东西被故乡的气息融化,刘解忧只如一个离家很久,终于回到父母身畔的小女孩般,趴在马车里大哭不已。

    她被乌孙人喊了十年“母亲”,可今日,解忧却只想做大汉怀抱中的娇女。

    “母亲啊,女儿们,回来了!”

    ……

    天安四年(公元前60年)冬,长安已收到解忧过玉门关的消息,大概冬至前后就能抵达长安。

    于是朝廷两府公卿又开始吵嘴了,主要是针对解忧的待遇应该如何?

    功臣良将按照功劳薄册封爵策勋就行,但和亲公主返国却是前所未有之事,过去没有先例,故争议很大。

    首先一点要确定,在乌孙时解忧是太后,一旦过了玉门回了汉地,她却是依然是汉武帝当年所封的“公主”。

    群臣中迂腐认死理的如萧望之等人都被撵去地方了,剩下的脑子比较灵活,知道解忧公主劳苦功高,加之天子、皇后与任弘夫妻关系不一般,所以仪式定要隆重,待遇必须丰厚。

    老丞相丙吉上奏道:“汉制,皇女皆封公主,仪服比列侯,皆有汤沐邑。”

    皇帝常将“汤沐邑”赐给公主们,除了亲女儿外,也有赐给诸侯之女的。比如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去世,母亲窦太后伤心欲绝,汉景帝为了劝慰母亲,将梁国一分为五,分别封给刘武的五个儿子,至于五个女儿则全部赐给“汤沐邑”。公主们对这些“汤沐邑”并无实际统治权,但可以收取赋税。

    “而天子姊妹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比诸侯王。”

    长公主并不一定是长女,而常是与皇帝关系好的姊妹,比如孝武陈皇后母,馆陶公主刘嫖,仗着窦太后宠爱,就封“大长公主”。

    再有鄂邑公主,她在武帝诸女中,汤沐邑本是排末尾的,但因为将孝昭皇帝养大的功劳,亦为为长公主,共养省中,昭帝三次益封其汤沐邑,甚至不惜违背惯例,元凤元年时将关中的蓝田都给了她。

    在丙吉等人看来,加封解忧为“长公主”,再挑一处好的汤沐邑给她,这算极其破例的厚待了,毕竟解忧乃是楚元王之后,与皇室血脉隔得很远,她的和亲,也有为祖先楚王戊赎罪的意味。

    可隔着再远,也得论亲戚,刘询要喊瑶光“姑母“,解忧就相当于他的姑奶奶。

    而过去二十几年间,他也无数次听过解忧的故事,对这位为国和亲,又在异域赫然称制,涨了汉家威风的姑奶奶十分敬佩。

    “臣年老土思,愿得为骸骨,葬汉地。”

    这是解忧给刘询上的奏疏,让皇帝感慨不已,故今日群臣议论,当封为长公主,赐数千户汤沐邑,以比诸侯王之礼迎接时,刘询陷入了思索。

    “大汉立国百四十余载,诸长公主、公主何止百数,其功有能比于解忧公主者乎?”

    答案是没有。

    刘询又道:“忠节正侯苏公被匈奴扣留十九载,归时所封不多,故李陵尚讥之曰,位不过典属国,钱不过两百万。而解忧公主留乌孙近四十载,和亲联乌灭胡,又为北庭安稳出力,使乌孙成汉属邦,数次出兵助汉。今日诸卿斤斤计较,也欲使天下人笑朕慢待功臣么?”

    那该怎么办?群臣面面相觑,这已经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一时间没了主意。有主意的人如张敞等,也不敢贸然说,他知道,天子心中已有计较。

    刘询确实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群臣欲使解忧封长公主待遇比诸侯王,比,也就意味着还没到,一如比二千石不如真二千石。

    他脑中闪过高皇帝用来稳住韩信的那声大骂:“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身为天子,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说话做事,要显得格局大一点!

    他要告诉天下,也告诉任弘,大汉,从没忘记自己的女儿,更不会亏慢白首而归的功臣!

    “诸卿不曾闻鲁元长公主之事乎?”

    刘询提的这一位,乃是高皇帝和吕后的长女刘乐,嫁给了赵王张敖,其封邑说出来吓人。

    一整个薛郡都是她的!后来还传给儿子张偃,建立了鲁国。

    而且,齐倬惠王肥因为害怕吕后鸩杀自己,便主动献城阳郡给鲁元公主,尊为王太后。

    鲁元公主毫无疑问,是大汉封邑最大的公主,足足两个郡。

    刘询说道:“效鲁元长公主事,使解忧公主仪服同诸侯王,改彭城郡为楚国,其国十万户,皆封与解忧为汤沐邑,号‘楚国公主’。此封及身而止,不传子孙。”

    彭城郡过去是楚国,大概十年前,楚王刘延寿以谋逆罪除国。如今楚国再复,这几乎等于给解忧封王了!

    刚有大臣想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还没说出口就愣住了。

    且慢,解忧,她确实姓刘,不违背祖制啊!

    刘询心意已决,说道:“解忧公主乃楚元王后,故和亲后号楚主,今日朕要让这个称谓,名副其实!”

    “楚主者,楚国公主也!”

    ……

    ps:明天结束第九卷。

第547章 打印

    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春,河中都护府驻地苦盏城。

    “陛下与太皇皇后、皇后在北阙相迎,整个长安都在欢呼外祖母的归来,陛下以孙辈自居,又在未央前殿封外祖母为‘楚国公主’,仪服与诸侯同,昔日随外祖母和亲之家,皆可入其食户。”

    瑶光要随解忧在国内待一段日子,任白倒是来了西边,将过去几个月发生在路上和长安的事一一禀报父亲。

    任弘看着正牌河中都护赵汉儿笑道:“陛下确实大气。”

    解忧就这样成了“楚国公主”,相当于楚国女王了,也不枉她这四十年的和亲的功劳苦劳,又在晚年时放弃了一个她实际统治的国家,回归故乡。

    解忧接下来的生活是自由的,她可以选择去彭城之国,享受荣华,也可在长安养老,有元贵靡一家,以及任弘家一女两子陪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过去这几个月里,任弘也没闲着,任白踏上的大宛已与之前大为不同,除郁成、贰师由大宛贵族统治外,贵山、苦盏都已换上了汉官,按照当年草创西域都护府的路子,有一部分罪徒、移民和工匠迁入。

    除却苦盏作为都护治所,贵山交给任白——十五岁小屁孩又不是穿越者,懂什么统治,那儿被任弘丢给西安侯府第二家臣游熊猫去管,虽然皇帝菜封了七百户,可这七百户是汉人数量,城内外的大宛人未算在内,实际控制的人口数量,七千户都有。

    大宛别邑七十余城,大多数保持了原来的贵族,但也有十七个小邑,其城主随大宛王抵抗汉军,城主被撸掉,任弘将诸邑分了那些愿意追随他留下来的汉军吏士,让他们当主人。

    比如那魏郡人王凤,就分到了丝路旁一个不小的城邑,任弘还告诉他,既然王氏人多,中原又不容易做官出头,大可去信告诉他父亲王禁,再派几个兄弟来大宛开枝散叶。

    城邑之下的小块葡萄园、土地,则按照约定,给了那些在大宛之战里立功的淘玉工,昔日的甿隶迁徙之徒,摇身一变成了地主豪户。

    南方的大月氏内战,也在汉军的干涉下分出了胜负,贵霜联军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获得了胜利,大月氏王向南遁逃,经开伯尔山口进入罽宾,为罽宾王乌头劳收留。

    巴克特里亚被一分为五,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都密五大翕侯一视同仁,都被刘询封了王,赐汉印绶,任弘还派文忠驻蓝氏城,协调五翕侯分地。

    月氏之地和粟特一样,只能使其从属于都护府,实行间接统治。那鬼地方可是阿富汗啊,直接统治的话,任弘后半生也不用去想诗与远方,全都得耗在剿灭各路山区叛军上。

    时间已经到了五星元年,今岁任弘打算做两件事,第一是练兵,大宛之战的汉军主力陆续被郑吉、冯奉世带回,只有千余人愿随任弘留在河中。

    那一万多有家没法回的淘玉工就成了任弘最重要的兵源,大宛之战他们多负责砍树凿石,仅少数死士立功,分到了葡萄园和土地,这让其他人眼馋不已,只希望还能有作战的机会。

    “下一次打仗,人人皆能得赏。”

    任弘让众人吃穿不愁,又以王凤、冯野王等人为校尉,留在河中的六郡良家子为军吏,每日带着淘玉工们习金鼓行列,使用西征军留下的甲兵,显然是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河中所辖的乌孙、康居、月氏各部,其首领要能坐得稳当,都必须做一件事:带着手下抢劫。

    可抢哪却是问题:河中的北面是广袤而贫瘠的坚昆,再往西北就快到乌拉尔山了。

    河中的西方,靠近里海的地方,则是奄蔡国,亦叫阿兰国,乃是占据伏尔加河下游的游牧民,穷得叮当响,一点油水没有,任弘对东欧暂时没有兴趣,未来或可留给他儿子与阿提拉都护去征服。

    河中的西南则是安息,任弘与苏林家族的苏雷纳达成了约定,大汉与安息划阿姆河而治,双方共同保护丝路,互不侵犯。

    安息是任弘不想碰的硬骨头,那有没有什么地方,它要富饶、温暖、物产丰饶,最好还得人民弱小,兵力衰微,正陷入四分五裂中呢?

    你别说,就在河中都护府附近,还真有这么个好地方!

    任弘的目光,投向了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土地,瞄好了自己的猎物。

    “打印!”

    ……

    一眨眼又是半年后,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秋,巴克特里亚喀布尔河谷以南数百里外。

    此处地形和任弘逞威过的铁门关像极,左右皆山脉环绕,远远能看到帕米尔高原的雪峰,唯独这横亘的山脉中央,如同被天神以巨斧斩开了一条路。

    这便是开伯尔山口,整个中亚通往南亚次大陆的唯一通道。

    一支庞大的军队已经由巴克特里亚抵达此处,主力是已练了大半年,勉强与正规军看齐的淘玉工们。任弘留了三千人随赵汉儿守大宛,等待零星抵达的汉人移民,其余七千尽数南下。一共三校尉,分别是冯野王、王凤,以及任弘的长子任白。

    除了汉军外,还有兵马众多的仆从**队,康居出了五千骑,已经分属瑶光翕侯的碎叶川乌孙人出了五千骑。大月氏人就更积极了,他们过去每逢秋天,都要南下去次大陆那些羸弱的邦国抢掠,这种活动岂能缺席,每部出三千人,一共一万五千。

    军队后面还跟着一负责搞运输的粟特商贾,骡马骆驼赶了一长串,要帮任骠骑运战利品。

    总数近四万的大军聚集在开伯尔山口,汉人将士们对南方的陌生世界充满好奇。

    “这山口之南,其实就是孝武皇帝与博望侯苦苦寻找的身毒。”

    任弘说的不算准确,开伯尔山口之南的印度河流域,只算次大陆的一小部分,但却是文明的起源与膏腴之地。

    负责情报工作的骠骑将军长史文忠已经通过粟特人打探清楚了,眼下印度河流域大概分为三国。

    “其北为犍陀罗,亦称罽(ji)宾国,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自武帝始通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孝昭时,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如今又收留了大月氏王。”

    杀汉使啊,尽管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却是妥妥的战争借口啊。

    “其中为旁遮普,今为大夏残部所占,百年前,大夏王见身毒弱,遂南下击之,然其将叛乱,断山口归路。大夏王遂都于犍陀罗、旁遮普,曾有弥兰王者崇敬浮屠,然自大月氏南下,塞人亦南走,据犍陀罗建罽宾,南大夏(印度-希腊王国)遂残破分裂,无大君长,城邑往往置小长,民弱畏战,臣属于罽宾与乌戈山离国。”

    而在印度河下游,则是后世的巴基斯坦信德地区,如今有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国家。

    “其南为信德,亦号乌戈山离国,乃是塞人所建。数十年前塞人一支入寇安息,为苏林氏所败,遂置俘虏于边疆。后塞人恨其地苦寒,又南徙入信德,据此立国。乌戈山离王号‘冈多法勒’,自以为祖上乃安息人,与苏林氏有姻亲,贡于安息王,为其臣属。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

    乌戈山离就是所谓的”印度-帕提亚王国”,那儿被汉人认为是丝绸之路南道的终点。

    任弘告诉众人一个好消息:“前年从合浦郡徐闻港出发的几艘船,天安三年冬时就抵达了乌戈山离国,找到了身毒河入海口,还在乌戈山离的海港停泊。去年春夏返回,三艘船沉了一艘,但仍有两艘回到徐闻港,带回了身毒特产棉布等。”

    “再过几个月,第二批船队会出发,这次是五艘更大的船!”

    任弘扫视众人,勉励他们:“若能取了罽宾、大夏诸邦与乌戈山离国,打通身毒河直至海港,往后吾等与中原往来,就不再只有陆路了!”

    这消息是振奋人心的,丝路遥远,来回就得两年,海路虽然要等待季风,但将航线摸熟后,效率会比陆路高很多,也是任弘非得南下的最重要理由。

    任弘将引导海上与陆路丝绸之路在印度河三角洲交汇,并让船队继续向西探索,直达他后半生真正的目的地:埃及!这显然比打下整个安息帝国容易多了。

    而任弘面前的开伯尔山口,历代印度的征服者,都是通过今此地南下的,不夸张的说,这真是个猪都能飞起来的风口。

    任弘随便数了数,在他之前,有雅利安人、波斯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夏国的希腊人、塞人诸位马王相继从此地进入印度。

    而历史上在此之后的,还有月氏贵霜人、嚈哒人、突厥人、帖木儿……

    蒙古人也差点进去了。

    三千年间,起码有十次被外族入侵,在印度次大陆血泪般的被入侵史中,再加上汉人也宽衣解带进去一次,不过分吧?

    一旦通过这个隘口占领印度河源头区域的犍陀罗,居高临下,在此之后,整个印度河流域,乃至于恒河流域,都无险可守,完全敞开在征服者面前。

    而敌人也清楚这点,开伯尔山口后,罽宾王乌头劳也带着数万人的军队陈列于此,骑马的塞人甲骑,赤脚的身毒土兵,甚至能隐隐看到军队中大象的影子。是啊,进入印度后,就要把面对象兵当成日常了。

    任骠骑亦让大军集结,一直在他军中作为顾问和希腊翻译的狄俄尼索斯猜测,任将军是要演讲。

    狄俄尼索斯曾听祖父说过,这也是亚历山大大帝南下的路线,而在那场艰难的远征后,当士兵不愿继续向前,发动兵变时,亚帝也有过一个著名的演讲:从他的父亲菲利普说起,对士兵们讲述了征服世界的梦想。

    而今日,这位新的征服者,大汉的副王,又要说些什么呢?

    还是老套路。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匈奴杀汉使者,其国三分,两单于授首!”

    任弘指着南方:“今独罽宾未耳!”

    死的不一定是持节正使,肯能是士兵、仆从,死因许多。这个句子可以无限延伸:独大夏未耳,独乌戈山离未耳,独奄蔡未耳,独安息未耳,独大秦未耳!

    冯野王、王凤、任白等年轻小辈,以及六郡良家子和五陵少年出身的军吏们倒是激动不已,但一众从淘玉工训练来的普通士兵,内心却毫无波动,他们不知道荣誉为何物,只想着发财。

    对这些人,任骠骑不能跟他们谈梦想,谈国家,得谈生活。

    “罽宾地平,温和,与中原颇似。”

    “其地种五谷、葡萄诸果,粪治园田。地下湿,生稻,冬食生菜。其民技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罽毯,在长安,一罽毯贵达百金!又能以棉布刺文绣,有好酒美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物。有钱、文字,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雀、琥珀、璧流离等,身毒诸国中最为富庶!”

    “若能攻取罽宾,有大功者为城主,次功者得食邑,再次者赏奴婢田产,皆得娶身毒婆罗门女为妻,子孙富贵长乐。”

    淘玉军中,已因杀敌立功而升为屯长的张负罪抬起头,满眼都是渴望。

    他在大宛得到了一座葡萄园,却尤不满足,想要尝一尝城主滋味。如今张负罪和淘玉工们,好似发现开伯尔山口后,是无数块能卖高价的完美玉石,躺着等他们去捡。

    任弘一挥手,在淘玉军和一心念着抢劫的乌孙、康居、月氏人的高呼中,对罽宾军队排成人墙的开伯尔山口下达了进攻命令。

    他最后的话,被翻译成身毒语,是这样的。

    “打下北身毒,人人刹帝利!”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宣、元时期,罽宾短暂臣服于汉朝,过程也算汉朝版的一人灭一国了。

    自武帝始通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乌头劳死,子代立,遣使奉献。汉使关都尉文忠送其使。王复欲害忠,忠觉之,乃与容屈王子阴末赴共合谋,攻罽宾,杀其王,立阴末赴为罽宾王,授印绶。——《汉书西域传》

第548章 虽远必诛(第九卷完)

    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冬末,腊祭已毕,年关很快就要翻过去了。温暖如春的未央宫温室殿中,天子刘询正坐在暖炉前,看任骠骑刚刚从北身毒传回来的捷报。

    “臣弘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破虏五万之众,斩罽宾王乌头劳、大月氏王首及名王以下十数人,遣子白入朝以献。”

    “罽宾自孝武帝始通汉,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孝昭时,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今罽王授首,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

    “好一句虽远必诛。”

    刘询手指弹着奏疏如此感慨,却又摇头戏谑:“不过西安侯头颅送得太频,先时便有郅支、宛王、康居王、乌就屠等四枚。再如此下去,北阙,都快要挂不下了。”

    北阙那么宽大,怎可能挂不下,这确是说笑,但许皇后为天子奉上养生的温汤,笑道:“妾也奇怪,当年西安侯还曾作诗‘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但自从西出葱岭,却几乎无岁不战,确实有点穷兵黩武之意了。”

    刘询却摇头:“不然,打其他处也就罢了,但要南下身毒,这确实是西安侯走前,便向朕禀报之事。”

    说的正是任弘离开前夜,刘询在未央宫置酒设宴与他畅谈的时候。

    刘询取出了一个和传国玉玺放一块的匣子,打开后,里面却是琥珀笥,缚束以戚里所产织成锦,解开后取出了一枚才八铢钱大的小铜镜。

    正是刘询视若珍宝的“身毒宝镜”。

    许平君自是知道此物来历,孝武时,博望侯带回身毒国进献宝镜一枚,又被赐给了卫太子,卫太子给了史良娣。史良娣有了孙子刘病已后,就将此物用合采婉转丝绳,缠在他手臂上,以保佑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平安。

    当年刘病已因巫蛊之祸,被收系郡邸狱,臂上就缠着此物,据说此镜能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刘病已从危获济。及即大位后,他又将这镜子给了许平君和皇太子,让母子转危为安。

    时至今日,刘询仍不时会看看此镜,感咽移辰。

    这件事,作为亲近之人,任弘自是知晓的,而当初他说明西出的理由和去处,便是身毒!

    “西安侯说,要去身毒为朕斋祀。”

    刘询笑着抚摸镜子:“身毒与朕身世运势关系极大,若能在朕在世时,立‘身毒都护府’,再将大汉西极铜柱移到那去,却也不错。”

    其他铜柱不知道,但白虎柱,确实是长了脚的,任弘打到哪,它就跟着去哪。

    而对祥瑞等事,已经三十多的刘询宁信其有,或许这样的斋祀真能让他这有些弱的身体转好,多活些年,亲眼看到大汉达成**同风九州通贯,天下太平的愿景呢!

    不过任弘离开河中前去身毒,也让刘询更加安心,那儿距离大汉又更远了。刘询特地让人查过,罽宾国,王治循鲜城,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

    一万多里啊,西安侯的捷报用极快的驿骑传到长安,都花了足足四个多月,正常跋涉得走一年。

    一道巍峨葱岭,万里迢迢,将他们永远隔开了。

    刘询不由想起一个传说:“天上西官白虎七宿中有一参宿,而东官苍龙七宿中有一心宿。”

    “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相见。”

    “朕与西安侯也一样啊,我居东方苍龙,君居西方白虎。但庆幸的是,不必此明彼暗,重演高皇帝与淮阴侯之事,而能同明于东西,幸甚至哉!”

    东西永隔如参商,方能让君臣之谊有始有终,对二人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想到这,刘询招来将作大匠解万年,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何大汉未央宫有北阙东阙,却无西阙、南阙?”

    解万年回禀道:“陛下,昔日萧相国营造未央宫,立东阙名苍龙,北阙名玄武,无西南二阙者,盖以厌胜之法故不立也。”

    厌胜有两种,一种以压服敌人,一种为厌劾鬼神。萧何建阙时,大汉刚刚草创,他营造东、北两阙,应是为了为皇帝压服东方的项羽,北方的匈奴这两大强敌。

    刘询颔首,却道:“今大汉承平,东、北皆已无敌,然西方有大秦东伐之忧,当再立一西阙!阙上雕画白虎纹……”

    也不知刘询要压的究竟是罗马呢,还是任弘?

    天子让人取来纸笔,挥笔写了两字:“阙名,白虎!等阙落成之日,朕当登于白虎阙上,以望西方太白之星!”

    末了又将任弘的奏疏交给弘恭:“朕甚壮此言,让人传抄,将这捷报公布于天下!以扬强汉之威!”

    ……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

    小黄门的声音在未央宫内外传着,也传到了少府官署附近,专门负责宫廷饮食的太官令就坐落于此。

    其中有一个身材短小,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官“献食丞”,正捧着皇太子今日的膳食名目,站在鸡鸭鹅叫,满地都是羽毛的院子门口。

    听到外面宣读的捷报,献食丞久久出神,不免有些激动。

    他乃是山阳郡瑕丘人,年轻时喜欢读书,学识渊博通达事理,写得一手好文章。只可惜家中贫穷,只能靠乞贷为生,常为人所轻,也不被州郡中人所称道,连举孝廉都失败了。

    于是他就凑了点盘缠,西来长安想要参加已举行了两年入选太学考试,也落了第。

    巧的是遇上了一个在太官令做官的同乡,帮他谋取了太官献食丞一职。

    这是出入庖厨的低贱之务,但年轻人却不以为耻,振振有词道:“我听说大司马骠骑将军任公,少时只是个置所小吏,也要出入庖厨,奉食于行客呢!”

    只恨他错过了两年前骠骑将军西征的大征兵,现在要去只能自己凑路费,对本就不富裕的他而言,确实有些困难。

    可今日,听到西安侯再捷的消息,听着身毒、罽宾等陌生的地名,想象骠骑将军在那山口指挥远征军大败罽宾王号称的“十万大军”,士卒人人立功得赏,校尉们扬名天下时,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好,好一句明犯中国者,虽远必诛!此言甚壮,颇合吾意!”

    平日还算沉稳有大略的他,竟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激动起来,在庖厨、同僚、上司惊愕的目光下,忽然掷地有声道: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博望、义阳及西安侯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庖厨间乎?”

    借着猛地解了皂帽,将手里的禀食单也扔了出去:“我这就辞了职务,单骑匹马,带三尺剑,出塞去河中都护府投军,以觅封侯!”

    说完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这中二破落户出此狂言,庖厨、雍人、小吏们都笑出了声,不以为然。唯独当值未央,巡逻路过此地的郎官、富平侯之子张勃听到了,微微颔首,又问旁人道:“那献食丞叫什么?”

    “陈汤。”

    “小君侯,这竖子名叫陈汤!”

    ……

    陈汤立志效仿偶像骠骑将军,在这大雪纷纷的日子单骑西去投军之际,城外的车骑将军别府中,赵充国正坐于席前。

    他让老仆烫好了酒,倒在河南郡巩县烧的白瓷中——这是卢九舌开设的产业。

    那黄酒飘着热气,喝下去定能让身子一暖。但看看左右,却无任何客人,也没庖厨端来赵充国最爱吃的鱼。

    他今日用来佐酒的,是更好的菜——来自一万二千里外的信。

    赵老将军抿着热酒,一手捧着任弘的亲笔信,细细读了下去,看他描述那远方的征战,讲述异域身毒的风光,倒不是炫耀,而是分享,顺便让老将军放心。

    赵充国时而摇头,时而嗟叹,时而艳羡,看到最后又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壮哉,道远!”

    不远处,他的小孙子忽然哇哇大哭,赵充国也顾不上品味了,连忙把信往案几上随手一放,用白瓷盏压着,匆匆抱孙儿去了,他和任弘过的,是截然相反的生活。

    刚好有风吹来,卷起了信纸一角,方露出了任弘的最后一句话。

    “弘此去,虽是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亦是……”

    “长风万里尽汉歌!”

    ……

    ps:第九卷《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完。

    只剩最后一卷了,十年后的新时代见。

    另外推荐下床友荣小荣的仙侠新书《大周仙吏》。

    关于小狐狸(女)报恩的故事,短是短了点,但是好看,奥利给!

第549章 身毒都护府

    我叫褚少孙,你所看到这篇《西游记》的作者。

    这篇行记记载了今上**年间,我在河中、身毒与托勒密国的见闻,以及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安侯任公,同海西大秦国摄政凯撒的战和经过。

    少孙写成此书后,久久不能定下书名,最后还是得到了西安侯点拨,,命名《西游记》。西安侯真不愧大汉两百年来诗赋第一人,可谓生花妙笔,让拙作光彩了许多。

    如果奇怪汉人游记为何是大白话,且文辞粗陋不堪,常出现一些后世才有的词语,那一定是后人拙劣翻译所致,与原作者无关。

    ……

    少孙本是颍川郡人,后随父母寓居沛县,求学于东海郡大儒王公。王公讳式,乃是东昏侯贺做昌邑王时的太傅,因以诗三百劝诫,昌邑王废时得以免罪,后教书于东海郡,参加了天安年间的石渠阁之会。却因鲁诗博士心胸狭窄,加以排挤,王公愤而离开长安,于学术心灰意冷,不再授学。

    我因留于京师,与好友东海郡人匡衡一道,拜入京兆尹张公讳敞门下,学了石渠阁后的显学《春秋左氏传》。

    到了元康元年(前55),老丞相博阳定侯丙公逝世,张公升任御史大夫,以匡衡为御史丞,又举荐我做了侍郎。

    我生性不爱做官处理案牍,只爱读书,尤其喜好《太史公书》,只可惜太史公逝世后,《史记》被删减遗失了十篇。本朝初年,太史公的外孙杨公(杨恽)补缀了几篇,又加了《西域列传》,使西域各国史事全备,然未能补全,便于五星年间随大司马骠骑将军西征不返。

    我做侍郎期间,出入石渠阁,整理史册,又拜访名流、学士,费尽周折,得到前朝《封册书》,历尽艰辛补缀了《龟策列传》、《日者列传》。然于景、武之事,虽然年代已远,然为尊者讳,我胆子小,不敢妄自下笔。

    近来却听说杨公于西方已补全诸篇,又作《史记外国传》以记安息、身毒等国千年来史事。我心痒难耐,很想求得一观,又深感学问不足,文词鄙陋,不如太史公和杨公太多,仍得继续向学。就乘着出使的机会,前往身毒都护府,希望能得到杨公指点。

    ……

    我是在**二年(公元前50年)秋,跟随去身毒的持节使者卫司马谷吉一道,离开长安西行的。

    这是今上继本始、竟宁、天安、五星、元康后的第六个年号。元康之意取“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希望大汉能达成“小康”之治。

    而**紧接其后,意思有二,其一是取“《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同风,九州共贯也”。

    其二,则是大汉已有六大都护府,除了先前的西域、北庭、安北、河中外,又增添了身毒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亦与**之意契合。

    河西四郡和西域都护府的风光民俗史事,过去二十多年里多有人记载,传说也很多,我就不再赘述,只说说出葱岭后的见闻。

    从衍敦谷到鸟飞谷,两侧修葺了高高的烽燧,每隔三十里有一处置所,道路也比十多年前骠骑将军西征时通畅了很多。汉胡商贾往来不绝,把茶叶和丝绸往西运去,又将罽毯、香料运往东方。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河中的变化,大宛丝毫没有异国的感觉,和于阗、轮台等地差不多,一半胡人,一半汉人,七十多座城邑,已经有小半被分给有功将士统领。

    统治大宛的是河中副校尉、贵山侯,名叫任白。作为骠骑将军和安平公主的长子,他拥有贵山城和碎叶川数百里土地,手下直接统辖的汉、乌孙民众已有十多万人,引弓之骑两万多。听说他和堂邑侯赵都护率军远征奄蔡去了,我路过贵山城时没能见到。

    而贵山侯的妻子姓王氏,名政君,是关内侯王凤之妹,听说持节使者到来,让人设宴招待,我在筵席上见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待客落落大方。

    贵山侯夫人的容貌举止,我贸然形容太过失礼,就套用《陇西行》里的一段诗来描述吧。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我在河中过了冬,等到**三年(公元前49年),春消雪融,便继续南下,途经粟特和大月氏五国,此间的趣事记在另一篇行记中。

    这里只说我在身毒都护府的见闻,以及后来跟随陈汤校尉前往托勒密国的缘由。

    ……

    河中与身毒的界限乃是名为“高附关”的险隘,我抵达时,和十年前骠骑将军南下时不同,如今此处隘口已经多了一座关城。

    两侧连着石砌的长垣,据说是为了防范盗贼,但或是欲戒备大月氏五国,过去五国常南下劫掠身毒,如今身毒已经是大汉土地,率土之滨,不能再容人来去抢掠。

    我们过了高附关,就抵达身毒都护府罽宾道地界,罽宾又叫犍陀罗,在高附关以北,邑里空荒,人烟稀少。进入罽宾后,却五谷殷盛,花果繁茂。我们经过时,看到当地农田里生长着甘蔗,听说身毒人千年前就开始榨取石蜜,骠骑将军到来后,扩大了甘蔗田数量,每年从陆地或海上运回大汉,是长安达官贵人们的调剂品,嗜好甜食的蜀郡更爱此物。

    这时候我才听向导,名叫“高梧桐”的小吏,说起身毒国的族姓制。

    他说:“身毒一共有四个族姓,第一叫婆罗门,是僧人。第二叫刹帝利,是王种将军,历代为王。第三叫吠舍,是商贾,贩运商品。第四叫首陀罗,是农民和奴婢,拼命耕种土地,种植收割庄稼,供养婆罗门和刹帝利。”

    这四个种姓,清浊不同,都在本族姓内婚娶,阔人与穷人彼此不互相婚配,也不能改职,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高梧桐还教给我一个除了看职业外,区别高低族姓的方法:“长得黑的一般是低族姓,稍微白些的是高族姓。”

    我见到甘蔗和麦稻田地里劳作的,确实都是皮肤黝黑,容貌丑陋的人,有些肤色稍白些,看着像塞种的在监工,远远望见汉使旌节,就匍匐在地上行礼。

    高梧桐又说:“自从骠骑将军南下后,月氏、乌孙、康居人也成了刹帝利,身毒还多了一个种姓,那就是‘震旦’。”

    震旦是身毒对大汉的称呼,也是汉人之意,如今黄肤细目的汉人,已经比婆、刹更加高贵。

    罽宾气候温和,与颍川郡差不多,沿着大道走了一天,就抵达了都护府所在。

    这本来是罽宾国的都城,名叫循鲜,十年前骠骑将军攻灭罽宾之后,将这里改了个名,叫“巴铁城”,也不知有什么含义,或许是因为附近山里有铁矿的缘故吧。

    这是一座大城,有一千多户人家,城外大街小巷弯弯曲曲,市肆当途,楼店夹路,屠户、钓徒、娼妓、戏子、刽子手、清道夫,这些人所居之处都有特别标志,他们被排挤在城外居住。遇到居住在城里的汉人或婆罗门、刹帝利经过,他们必须避到路旁。

    但不论贵庶,衣服都很简陋,男人在腰间围上一块布,一直达到腋下,把长巾横置,一头搭在左肩上,右肩袒露。女子穿一件围裙,把两肩都遮盖起来,松散垂下。

    巴铁城墙多叠砖而成,住宅的墙壁间或以竹木编制。用木头制作屋顶,泥上石灰,盖上砖坯,墙上则喜欢涂上和牛料的牛粪。因为身毒人认为牛是圣洁的,牛尿和牛粪可以用来入药救人,甚至沐浴,杀牛更是万万不能。

    谷吉听说后告诉我:“本以为大汉立律法禁杀耕牛,没想到身毒人更甚之。”

    我只回答他:“过犹不及。”

    外郭区有一些浮屠庙和婆罗门庙,浮屠寺有圆形的塔,从外面看十分朴素,院子里种着树,很是僻静。

    而婆罗门寺则很高,用上了蓝、红、绿等鲜艳的颜色,雕饰着奇奇怪怪的神明,有长象鼻子的,有六只手的,甚之还有男女公然**的塑不堪入目,都挤在一起好像要掉下来一样。靠近时有浓烈的香料味,寺内敲敲打打,身毒人挤在一起吵吵嚷嚷。

    谷吉说他只感觉头有些疼,我则是捏着鼻子快步经过。

    幸好这些味道和吵闹,在进了内城后就消失了,内城门竖立着汉阙,里面全是汉式建筑,满街都是华夏衣冠,让我们感觉回到了故乡。

    就是在巴铁城里,我见到了久违的杨公。

    ……

    我和杨公是见过面的,石渠阁之会前,我曾有幸去他的家中,请阅太史公书,那时候我只是个鲁诗学派的小儒生,本以为杨公素有狂傲的名声,会不加理会,谁知道他却儒雅随和,对我很热情。

    时隔十多年再见,已经是身毒都护府副校尉的杨公还是和当年一样健谈,针砭时弊时胆子更大了,让卫司马谷吉有些不太高兴,私下里说杨公要是在朝中,恐怕已经被诛杀了。

    杨公看了我为史记补的那几篇后,大加称赞,说我有史材。他也拿出自己所作的史记外国传,说希望将这些内容送回大汉出版,让世人知道天下之广袤。

    “邹衍的大九州学说是对的,中国者,不过是赤县神州,天下之九分之一而已。”

    这书上也记述了骠骑将军南下后十年间的征战与身毒都护府建立的经过,我在此只简略说一说。

    自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骠骑将军于高附山口大败罽宾王后,很快灭了罽宾国,设罽宾道。次年,又令北方难兜国臣服(克什米尔)。五星三年(前57)向南击服南大夏诸邦(旁遮普),设南夏道。

    元康元年(前55),骠骑将军乘安息老王死,两小王相争之际,沿身毒河南下攻取安息属邦乌弋山离国,设信德道,至此全取北身毒。元康二年(前56),天子下诏设身毒都护府,至今日已历七载。

    杨公与我谈起:“身毒之大,只略逊于中国,方圆九万多里。三面濒临大诲,一面背靠雪山。北方宽,南方窄,形状好象三角。天气特别炎热,地方又多潮湿。北方山阜众多,丘陵多盐碱地,东部河流原野很肥沃滋润,南方草木繁茂,西方土地硗薄,唯独中部恒河最为富饶。”

    而身毒都护府所占,不过是整个身毒的五分之一,北身毒而已。

    我就这样在巴铁城待了半个月,却始终没见到西安侯。

    杨公对西安侯并不尊敬,常以“彼”来代称:“他啊,或与乌孙小昆弥带着兵卒东征西身毒、中身毒,却不要土地,只勒索钱帛人口贡赋,占据一些南身毒海港好让大汉西来船只歇脚,犹如盗寇。却不见半分他口口声声所言的仁义、礼仪,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啊。”

    安平公主已被天子封为“乌孙小昆弥”,与大昆弥大乐并立。妻为王而夫只为侯,确实有点不妥。

    杨公又道:“其实公主是为了看着西安侯,不让他找那些肤白貌美的婆罗门婢子。”

    我陪着笑了笑,只觉得谷吉所说不差,也就西安侯能容杨公,换谁都已将他拔舌斩首。

    杨公继续道:“更有甚者,自从前年,那太子少傅刘更生来身毒之后,师徒二人便常居罽宾以北山中,沉迷炼丹修仙之术。舟师从南身毒及南海岛屿所得的丹巩硝磺,一车一车运进山里去,又从中原高价雇来铸铁之匠。”

    “西安侯才四十有余,身毒疫病竟没染上过,距一命呜呼尚早,如此急于炼丹制药,我看是另有所需。”

    听到这,我胆子小,有些不敢再坐,想要起身告辞。但杨公已经喝醉了,竟拉着我继续骂道:

    “任弘当年口口声声说什么‘国之将亡,听于神’,如今却全忘了,有国不治,杂务全扔给我,自己则不务正业,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

    ps:第二章在0点前。

    褚少孙是史记的补全者之一,经常看到的“褚先生曰”就是他。

第550章 武功爵(换回第三人称了)

    (相同内容,第三人称其实更水啊傻孩子们,另外这卷主要就是与凯撒君会猎于埃及的故事,时间线是公元前49年)

    ……

    褚少孙带着忐忑的心情吃完了杨恽的酒宴,等杨家人将这越老越能骂的大嘴巴劝回去后,才擦了把汗。

    杨恽还是很多话没说呢,诸如任骠骑将身毒都护府每年一成的钱帛拿来与刘更生炼丹求“真金”,又有十分之三被他用来在身毒水尽头的海港,打造了一支拥有上百艘大小船舶的海上舟师。

    剩下的养兵、给官吏发俸禄,幸好都护府大多数地区都分给有功将士,形同周时封建,行政开销不大。而任弘每年依靠军队、船队对中身毒、西身毒各邦进行惨无人道的勒索劫掠,每次都能捞一把。

    使者卫司马谷吉也听说了西安侯炼丹药之事,甚至还打听到,居住在附近的当地土人称,或闻山中有兽吼龙吟。

    谷吉猜测:“这莫非是任骠骑想要求祥瑞以封王?”

    西安侯名为侯,实为王,这是朝中经常在说的事,哪天陛下打破“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祖训,封任骠骑为“身毒王”,谷吉和褚少孙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而且这也是骠骑将军应得的啊,六大都护,五个都是他打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在罽宾巴铁城待了几天,期间褚少孙还染了当地热疾,整天昏昏沉沉。

    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第二天才知道,是西安侯回到城中,但只是接见了谷吉,便带着他离开北上河中了。

    褚少孙一觉睡醒,听说自己错过了任骠骑,遗憾得捶手顿足。

    谷吉留信说会为他向朝中告假,于是褚少孙只能安心在身毒住下来养病,细细看完了杨恽写的外国传,在身体好些后,偶尔也在城内外行走造访,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

    这也是他们这些喜欢钻研史书的人的通病了,当初太史公司马迁,年二十始出游,周览名山大川,稽考流风古迹,遍访遗闻旧事,访大禹之故里,观孔子之遗风,这才能写出史记来。

    那个带他们从河中南下,名叫“高梧桐”的向导也时常邀请褚少孙去他家中做客。高梧桐祖籍也是颍川郡人,说见了褚少孙,就如同见到乡党一般,想多跟他说点家乡方言。

    褚少孙推辞不过,跟高梧桐乘车出城时问道:“那高君是如何来到身毒的?”

    高梧桐笑了笑,将满是老茧的手递给褚少孙看:“我当年在颍川郡替人撑舟划船,嫌太苦没前程,便西出奔了出路,做了淘玉工。结果到于阗干了两年,一块玉没挖到,直到骠骑将军西征,才救了吾等出深坑。打大宛时只做些匠人之事,算小功,直到南下诛罽宾王,才捞了大功。”

    褚少孙没领会“大功”的待遇会是什么,路上,他一直听高梧桐说他家是“小宅”,又见其谈吐粗俗,确实是甿隶迁虏出身,还以为真不富裕。

    直到走了小半天,来到高梧桐家,褚少孙才看愣了。

    这是一座广袤的庄园,宅第占地起码三十亩,架子是身毒式的屋舍,大概是某位罽宾贵族的家。只是后来鸠占鹊巢,加了汉式的小坞堡、望楼和瓦顶,又修葺围墙,墙外是农奴们的居所,葡萄园、畜圈、马棚一样不少,比他褚少孙富裕多了!

    你,你管着叫小宅?

    顺着高梧桐的手,这位昔日的淘玉工自豪地告诉褚少孙,他家的田地,占了足足三十顷土地,铺满了整个谷地。

    高梧桐有些得意地说道:“褚先生,你别看我这样,也是第八级的’乐卿‘啊!可以得到三十顷地,三十亩宅,有三十户首陀罗替我劳作“

    “乐卿?”这陌生的名儿让褚少孙想了好一会才恍然。

    “这不是孝武皇帝时创立的武功爵么!”

    这得从秦时的二十等爵说起,这可是秦灭六国的大杀器,让无数秦人红着眼东出杀敌。汉初虽然改了几个名目,但依然是重要的制度,可到了景武时,因为滥发爵位而导致二十等爵崩坏,连降到白菜价,都没人买了。

    于是武帝便置武功爵,也不是为了重振军功爵,而是令民得以钱谷买之,自第七级千夫以上即可亨受免役优待。

    但就这武功爵,没几年也崩坏没人记得了。

    谁曾想,古老的军功授爵,名田宅制,居然在身毒都护府被任骠骑复活了。

    在身毒,这武功爵分十一等: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

    最低级的造士可分得一顷地,一户首陀罗,十一级的军卫,则能得到上百顷地,一整个村的民户为他耕作,户数超过一百。

    “那关内侯呢?”褚少孙比较关心这点,这十年间,任骠骑起码向朝廷申报了数十名关内侯。

    “在这儿叫关西侯。”

    高梧桐有些羡慕地说道:“关西侯,可以成为城主,分得数百至上千户的人口。”

    比如一个当年从罽宾军队象腿底下救了他的淘玉工,名叫张负罪的家伙,就因为打仗骁勇悍不畏死,屡立奇功,成了上千户人口大城的城主,只不过那城在南方的信德地区,太热了,高梧桐认为不是啥好地方。

    褚少孙颔首,看了看在田地里,被塞人监工督促干活的首陀罗农奴,他们耕种他的土地,最高需要将收成的六成交纳给高梧桐作为田租,真成了汉人说暴秦的“收泰半之赋“了。

    而高梧桐又需要给都护府缴纳五分之一的税,这是维持都护府运转的基础,而他也随时得受都护府征召,不得拒绝。

    “等吾儿长大后,也要入伍,在身毒,每个汉人都得如此,像中原那般,雇人代役是行不通的。”

    高梧桐指着农田间的草地上,才七八岁就在玩木刀木盾的孩子们,他们嚷嚷着以后要立功做城主,每日都可以吃肉,而与他们年龄相仿,那些身体黑褐色的身毒土著孩子,身形瘦削,却要在水田里协助父母劳作。

    这场面,让褚少孙不由想起了诗经中的一篇。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这身毒都护府的体制,和大汉是不大相同的,非要说的话……

    外表像周时的封建,可骨子里,却是与秦政相似!

    褚少孙也是左传一派,只觉得左传中教化蛮夷,变夷为夏之类的事,骠骑将军是不打算做呢,还是没来得及做呢?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将家里的孩子统统叫过来拜见褚少孙,好家伙,从最大的九岁,到最小的还抱在一个身毒妾室怀中,足足六个娃。

    高梧桐对此很自豪:“骠骑将军说了,身毒汉人稀少,故鼓励吾等多娶本地女子,身毒人忌讳族姓之别,相互不通婚,吾等汉人可不讲究这些。骠骑将军下了律令,不管什么种姓,婆罗门也好,首陀罗也好,只要跟汉人成婚的,生出来不论男女,都是汉人,亦是最高种姓天龙人。”

    啥,啥人?

    褚少孙听愣了,高梧桐才解释,震旦是身毒人对汉人的称呼,而骠骑将军给汉人特别造出的种姓名,则是“天龙人”!

    “叫神族也行,这也是骠骑将军取的。”

    高梧桐说,骠骑将军出了鼓励生育的政策,不论生男生女,都是赐给二壶酒,一犬、一豚;生双胞胎,公家给配备一名乳母。

    这不是越王勾践那一套么,褚少孙微微颔首,如此算来,当年跟着西安侯来身毒的七千士卒,外加后来陆续迁来的三千人,不过万余,多是兵卒。

    高梧桐还抱怨:“我就怕身毒女子的奶水不养人,看他们,黑黑瘦瘦的,性情还懦弱,可汉女,在身毒可是极稀罕高贵的。”

    十年过去了,汉人数量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其中四万是孩童,这可是在疫病频繁和水土不服多有物故的情况下。可以设想再过二十年,等这些混血的“天龙人”成年后,身毒都护府的汉人官府将更加稳固。

    吃饭的时候,高梧桐很热情,却见蔬菜有姜、芥、瓜、瓠、荤陁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另有乳酪、膏酥、粆糖、石蜜、芥子油等调味。肉食则有鱼、羊、獐、鹿、猪,多是中原做法。

    高梧桐确实是富裕啊,这小小宴飨,吃出了王侯家的感觉来了。

    他还很谦虚:“身毒那做法,太过辛楚,味道躁人,想必褚先生吃不来,且身毒人吃饭,都用手指斟酌,而没有匙箸。”

    又道:“只不好杀牛,骠骑将军说,依汉家律令,耕牛亦不可屠,而且一旦杀牛,那些首陀罗平日乖顺老实,打死几个人都不会嚷嚷一下,可若是宰了一头牛,首陀罗们,就会伙同婆罗门作乱!那就是死数十上百人才能平定了。也罢,在中原时吾等也不吃牛肉啊,真馋时,就北上去河中,那儿牛便宜,还随便杀。”

    宴飨后,高梧桐还拿了很多他自家所种,中原没有的蔬果来给褚少孙尝鲜。

    什么庵没罗果、茂遮果、那利罗果、般娑果。都是身毒叫法,或是中原绝无,或是相似的亚种,褚少孙只认出其中的石榴、甘桔。

    “枣、栗、柿等,身毒没有,真有点想颍川老家的柿子了,那甜的。”

    酒足饭饱后高梧桐如此感慨,但被褚少孙笑言他是否是想家时,高梧桐却矢口否认,看他的样子,是想朝骠骑将军遥遥拱手,可又不知道任跑跑现在去了哪,只能随便一比,肃然道:

    “我在中原时,撑船舟人而已。颍川人众地寡,更有列侯豪强大贾兼并,连一亩田都不能有,过的是首陀罗一样的日子。到了身毒,我却坐拥庄园,放颍川,也算一个乡豪了罢?”

    他言语中带着骄傲和满足,敢去西域讨生活的,都是在家乡混不下去,又有胆识之辈。在决定去于阗淘玉时,本就做好了永不归乡的打算,能有今日,田地、奴婢、六个孩子,官府的差事,以及这只要肯辛勤劳动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成,过去做梦都想不到。

    这时候,高梧桐也披露了今日请褚少孙来吃饭的目的。

    “我想请先生有空时,教孩儿们一点《左传》之类,听说这是骠骑将军写的?”

    褚少孙摇头道:“左传乃是古书,骠骑将军写的是《春秋左传正义》。”

    “多了几个字,有甚不同?”高梧桐倒是听愣了,有些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我少时贫贱,大字不识,如今有宅有田,也立了不小的功,却因此未能得高职。”

    他过去叫高飘儿,来了身毒觉得名字土,才请让重取了个“梧桐”,物质需求得到满足,该追求精神了。

    骠骑将军虽然也组织孩童识字,上的是大课堂,但也就能让他们习得几百字,会算数,学完《孝经》,懂点大汉、身毒历史地理常识,知道身为天龙人的骄傲和天命扩张的历史使命,如此而已。

    淘玉工们都是苦出身啊,哪有什么才学之辈,陆续移民来身毒的也不是正经人,教书先生太有限了。杨恽倒是教出来几个文官,但立刻就分派各地做县长、县尉去了,哪有功夫伺候小屁孩们。

    高梧桐眼看与他一样功劳的人,却因为有点学识屡屡升官,自然眼红,希望孩子能赢在起跑线上。

    吃人嘴短,褚少孙不好推辞,只能道:“若我能多在身毒久居,一定常来君家。”

    土豪高梧桐十分豪气,要赠一个身毒女婢给褚少孙暖床,还安排马车送他回去:“先生尽管来,路费,吃喝,我全包了!”

    ……

    高梧桐的愿景注定要落空,因为褚少孙又待了几个月,天气入冬后,杨恽就对他提了一个让褚少孙心动,无法拒绝的请求。

    “我当初被任道远骗来时。”

    褚少孙愣了愣,确实没听错,杨副校尉说的确实是“骗”。

    杨恽叹息道:”我随其西行的初衷,本是将安息、大夏、大秦、月氏、身毒,还有那犁轩,也就是托勒密埃及之史,统统补全。就像外祖父那般,若能绍而明之,小子何敢让焉!”

    “月氏、身毒、大夏、安息之史皆备,独缺大秦、犁轩(托勒密埃及)。”

    “本来前些年就要随船队西航,去西海另一头的犁轩看看,岂料任将军耽于杂务与炼丹修仙,政务竟是全推给了我,我被拴在这巴铁城,竟是半步都动不开。”

    他锤了一下满满当当的公文——一半纸张,一半简牍,因为西安侯死活不让造纸匠来身毒,只花钱从南海郡和长安买了运来,平白又要花一大笔钱,真是气死杨恽了。

    这模样,倒是像极了闺怨,让褚少孙忍俊不禁,在他看来,杨公与西安侯的关系,譬如高皇帝与萧相国,为王者垂拱,到处跑来跑去,为相者劳碌,为其料理好后方。杨恽骂归骂,却也将都护府治得井井有条。

    杨恽又看向他:“所以,我想要完成夙愿,还得靠子孺相助啊。”

    “杨公的意思是……”

    杨恽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子孺常自称文笔粗陋,可在我看来,你不但有爱史之心,又有写史之才,更有太史公那样,为了求史不惜踏遍万里的史胆!”

    “都护府的刀笔吏皆不堪任事,大多数人点点钱粮人数可以,要他们写文章,比登天还难!故我想请子孺代我去犁轩,记其史事,与我共撰《犁轩列传》,君可愿意?”

    ……

    褚少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下此事,是对参与记录天下各国史事,补史记所阙的愿望?还是想抱杨恽的大腿。

    等他反应过来时,耳边只剩下杨恽的赞叹声。

    “果然没有看错子孺!当浮一大白!”

    然后就是二人高高兴兴喝了一顿酒,将此事定下来了,酒醒之后褚少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啊!

    听说身毒都护府与托勒密埃及通航也不过数年,两国之间隔着大西海,足有万里之遥,去那儿的时候路程,和坐船回大汉日南郡差不多,还经常会发生海难。

    自己疯了!

    但话已说出去,反悔是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听杨恽安排。

    “从身毒去犁轩,需等待季风,东风起于夏历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没多久了,子孺速速南下。”

    杨恽将一封书信,连带一箱纸笔交给褚少孙,又点了高梧桐给他带路:“你且去身毒河尽头的太白港。”

    “去找到后浪校尉陈汤,今年又轮到他出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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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