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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1章 金轮法王

    身毒的历法与中原大不相同,以正月十五为岁首,把一年分为六个季节:渐热、酷暑、雨时、茂时、渐寒、严寒。

    褚少孙奉杨恽之命,于**三年(公元前49年)九月南下,正好是渐寒之时,对应身毒月份“末伽始罗月”,天气没那么酷热了。出了巴铁城往南,最初要走一段陆路,高梧桐还贴心地问褚少孙:

    “先生可要乘象?”

    说着还牵了一头座象过来,褚少孙的家乡沛县往南,靠近泗水的地方,甚至还从林子里窜出过野象毁人田宅,但这样的事十年一遇,大象在中原已经很少,非得进入荆扬地界才多见,但也没身毒象这么温顺。

    褚少孙不敢骑,生怕这畜生发起飙来将自己掀翻在地,遂与高梧桐同乘一车,路上高梧桐告诉他,别看大象平日易驯可乘,甚至还能用来耕田,但战场上它们也不是好相与的。

    “当年南下打乌弋山离国时,就遇上了大批象兵,象身上披着坚甲,牙上安锐利倒钩,上面坐着三人,一人驾驭,两人开弓。骠骑将军让人驱骡、驴大躁恐吓象兵,结果一头象发了狂横冲直撞,我的马被吓到,将我甩了下来,差点葬身象腿之下。亏得袍泽张负罪猛掷一矛,引了大象去追他,我才得以生还。”

    高梧桐还说,如今军中也不乏身毒人,刹帝利种姓中,有一批专门战士骁雄,子父传业,从小不事生产专事打仗兵术。居则宫庐周卫,征则奋旅前锋。于是骑兵从塞人中选,徒卒从身毒人中选,汉人多任军官。

    他如此评价:“别看身毒兵虽号战士骁雄,舞起刀来花里胡哨,其实最不中用,两轮弩就溃了,打仗还是得靠塞兵和汉人。”

    同理,中身毒和西身毒那些四分五裂的小国也是这样的军队,难怪骠骑将军随便派一个校尉带几千人,都能打得各邦俯首称臣。

    走了几天后,就离开了罽宾道,进入“南夏道”,这里身毒语叫旁遮普,过去是大夏国南迁后的诸多城邦,一半的城池已经分给了“关西侯”们,另一半还是希腊人做城主,每年缴纳一笔高额的保护费。

    褚少孙见这片土地上城池、建筑颇有特色,既有大夏希腊人式的廊柱,又有身毒本土的神明浮屠象,加上波斯安息风格的器物,如今又多了汉家楼阙以及市面上流通的五铢钱。四大文化混杂的旁遮普生机勃勃,商贸发达,也不知未来会融合出怎样的果来。

    陆路行程到此为止,可以看到宽阔壮丽的身毒水向南流淌,北身毒所有河流都汇聚于此,但水势缓和。因为地方偏南,与中原江淮一带气候类似,所以也没有冰冻,一年到头都能行船。

    乘船南下两天,就进入了乌戈山离地界,此处也叫信德道,信德与身毒同意。虽是深秋,可褚少孙穿了件厚衣服,一觉醒来居然热出了一身的汗,这儿暑热莽平,两岸已经出现了热带雨林,狮子在两岸的丛林里成群结队,还有巨大的犀牛在河边饮水,见了人也不怕。

    有一天,在靠近身毒河右岸的地方,褚少孙还瞧见一座废弃的城池坐落于丛林中,说来也怪,这附近植被茂密,常年不黄,唯独那城周边竟是寸草不生,但也杳无人烟。

    褚少孙一问,才知道此处叫“摩亨佐达罗”,当地人称之为“死丘”。

    “身毒婆罗门说此乃恶鬼之城,是魔鬼的居所,他们的祖先进来后将其驱逐杀灭,城池便荒芜了。”

    褚少孙望着那遗迹渐行渐远,在行记上写了一笔。

    次日路过一个濒临身毒河,有码头的小城时,高梧桐让船过去停靠:“褚先生,这便是我所说张负罪的城。”

    张负罪乃是淘玉工里最骁勇好杀的一位,每次都斩俘颇多,骠骑将军报给朝中的关内侯也有他,又赐了一座城池。

    “此地本叫毘苫婆补罗,张负罪嫌拗口,改了个名,就叫张家堡。”

    好,朗朗上口,好名字!

    褚少孙见除了屹立在远处山丘上的城池外,身毒河侧数十里,陂泽间有上千户于此宅居,这些人多是首陀罗,以及更低贱的“贱民“,城都不能进。信德地区一年两熟,如今是农闲,但他们依然在河中捕鱼和砍伐芦苇,没有歇息的机会,还光着脚不得穿鞋,吠舍和塞人刹帝利作为监工督促干活。

    望见船舶靠岸,褚少孙等华服衣冠上岸,进城的时候,身毒人不需要提醒,就纷纷行礼。

    “身毒有九种程度不同的礼节,低种姓见高种姓必行大礼。骠骑将军与婆罗门约定,贱民见了震旦要五体投地,首陀罗见了震旦要手膝踞地。吠舍要屈膝,刹帝利合掌平拱,婆罗门只需俯首示敬。”

    任骠骑丝毫没有改变这种制度的意思,反而承认和强化,高梧桐也很享受这种待遇,昂着首大步走过去。

    看来这张家堡规矩还挺严格,在褚少孙的想象中,高梧桐经常提起的张负罪,一定是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猛士,这得砍多少首级,立多大战功,才能当上城主啊。

    可到了城中,遇上张负罪带着家人来相迎,却见他是个病恹恹的黄脸汉子,别提当年多么骁勇好杀,如今都被病痛折磨得变了形,声音微弱,见了高梧桐很是高兴,竟然落下泪来,握着他的手道:

    “夏天时又大病一场,还以为是见不到高兄了。”

    二人嗟叹了一阵,又来见过褚少孙,听说他是骠骑将军的再传弟子,学过左传,张负罪亦十分恭敬,丝毫没有瞧不起读书人的样子。邀约入城后,让人杀猪宰羊招待,宴飨比高梧桐家还丰盛。

    只是少有麦、粟,主食是稻米饭,褚少孙吃不惯,他是吃粟长大的,来西域后勉强接受了麦饼,稻饭是不得已才会选。

    褚少孙又瞧见自己和高梧桐的案几前摆满了肉食,但张负罪的案几上却只有一小碗飘着绿色菜叶的稻米粥,不由大奇,还以为是张负罪身体有恙没有胃口,后来他才道出了缘由。

    “惭愧。”

    “我已不杀生食肉多年。”

    张负罪双手合十,满脸横肉里挤满了笑:“我信浮屠,吃素!”

    ……

    “张负罪过去可不是这般,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恶徒。”

    “做淘玉工时,无缘无故,用石头砸死过给吾等送饭的浮屠老沙门,打罽宾与乌弋山离时,跟着河中的赵都护屠过城,杀过俘。如今诸位关西侯中,却偏张负罪最笃信浮屠。”

    听这意思,信的还不止一个?

    “但我听闻拜浮屠与祭祖宗相悖啊。”褚少孙对这种教派了解不多,他在巴铁城时也去附近的浮屠寺——亦称珈蓝寺游览过,光就感官来看,第一印象倒是比婆罗门寺好多了。

    高梧桐笑道:“吾等本就是淘玉工,背井离乡,有几个是念祖宗的,大多数人,往前数三代,就数不下去了。不过信了浮屠的汉人,多住在信德道,先生知道是何缘由么?”

    “本地浮屠较北方兴盛?”

    高梧桐摇了摇头:“不然,和大汉荆扬丈夫早夭一样,这信德之地暑热,现在快入冬了还好,渐热、酷暑、雨时、茂时这四个本地时令里,简直没法待。”

    多是北方人的汉家移民进入此地后,常会水土不服,每逢夏秋,这片土地也一直被疫病所笼罩。各种各样的疾病夺去许多老兵的性命,伤亡可比打仗大多了。

    而骠骑将军手下的医者又稀缺,尽管陆续从中原连拐带骗地弄了些医生来,也在研制对抗疟疾等病的药,但实在是杯水车薪。

    高梧桐指着在城中珈蓝寺里虔诚祭拜的张负罪道:“张负罪这十年间有过三子二女,患病夭折了四个,如今只剩下一个独女。他本是杀虏不眨眼的一人,在最疼爱的儿女去世时却哭得眼睛流血。思及过往,只觉得是杀人太重,且砸死过无辜的老沙弥,这才有此祸。”

    “于是,以往见浮屠寺都要进去抢掠金银器物的他,居然恢复了城中的寺庙。这附近有个名叫肋比丘的沙弥会说汉话,又有能治本地疫病的草药偏方,救了他小女。张负罪就这样跟着肋比丘信了浮屠,做了居士,还带他去过巴铁城拜见骠骑将军……”

    褚少孙来了兴趣,这件事他可没听杨恽提及过:“那肋比丘莫非是想劝骠骑将军也信浮屠?”

    这高梧桐就不太清楚了,褚少孙就与张负罪套近乎,打听到了这件事的结果。

    “肋比丘与骠骑将军说了佛法,骠骑将军不太想听,直打哈欠。”

    或许真是信佛的缘故,张负罪身上的戾气去了很多,说话也慢悠悠的,大富大贵后,又经历了四个子女的夭折后,他似乎有些心灰意冷,对现世的东西没了兴趣,反而对“来生”寄予厚望。竟信了比丘宣扬的那一套,希望自己和儿女们不要投身畜生道,永保富贵。

    “肋比丘又说起身毒的无忧王,还有南大夏国的弥兰王,都是先杀戮征伐后笃信了浮屠,推广佛法,最终成了护法浮屠的转轮圣王,将军也可如此。”

    又是王,看来身毒人也在劝任骠骑称王啊,褚少孙心里一惊。

    不过接下来的事,张负罪虽然信了浮屠,但功利性较强,也没啥慧根,根本说不清楚那些深奥的东西。于是褚少孙只能赶在离开前,与城中珈蓝寺里,肋比丘的弟子,小沙弥富那耆再打听此事。

    富那耆汉话也说得很溜,他不放过任何传教的机会,听说褚少孙是来自中原的“大官”,便恭敬地说道:“当日吾师说,骠骑将军若是效仿无忧王与弥兰王,就能具备七宝四德,也成为转轮王。”

    他解释道:“所谓七宝,乃是轮宝、象宝、马宝、女宝、如意宝、臣宝、兵宝。四德则指大富、端正殊好、无疾病、长寿。”

    而佛教的转轮王不止一种,有金轮王、银轮王、铜轮王、铁轮王四种。金轮为上上品,银转为上品,铜轮为中品,铁轮为下品。

    富那耆道:“尊者说,无忧王为铁轮护法圣王,弥兰王为铜轮护法圣王,而骠骑将军或可为银轮护法圣王。”

    他眼睛里闪过迷茫:“然后骠骑将军便哈哈大笑,说‘我难道就不能做金轮法王么?’”

    “尊者说,金轮护法圣王乃是最尊贵的王者,管理人间四大部洲,他出现时,世间会有优昙花绽放。”

    “想要成为金轮圣王,骠骑将军首先要成为佛家居士,持戒、诵经、持咒,修建佛塔、经像,于佛前以利他之心供灯布施。还要以正法治世转,时时教导人民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取、不嫉妒、不起邪见。”

    这尼玛比三代之治还难啊。

    然后任骠骑就客气地请肋比丘师徒走了,对张负罪则只是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没再召见过他。

    高梧桐告诉褚少孙:“骠骑将军心里多半是不喜浮屠的,让杨公给各道的县令、县尉、丞传话,说再有信浮屠者,便可以交出官印回家去了,这是禁令啊。也就张负罪这等已得了封地,又不在都护府任职之人不在乎。还是将军念着他的功劳苦劳,否则连城都夺了。”

    而后骠骑将军虽然没有成为居士,但确实改善了浮屠的处境,让他们重新入驻巴铁城中,挑了婆罗门寺对门,让肋比丘盖了个小庙。

    于是都不必骠骑将军怂恿,浮屠沙门和婆罗门的祭祀天天打擂台,互揭老底丑事,好不热闹。

    至于南方,亦是既不鼓励,也不打压,只让他们维持与婆罗门分庭抗礼的状态。身毒佛法已经经历过两次大分裂,除了上座部和大众部外,两派里又分出了十八个部派,各立门户,种种争论如波涛腾涌。

    “将军大概是想异论相搅?婆罗门势大,故以浮屠牵制之。”褚少孙如此猜测。

    他在杨恽写的身毒传里知道,那无忧王两百年前原本几乎一统身毒,国号孔雀,推行佛法。孔雀朝后来被部将所灭,建了个巽伽朝,大力支持婆罗门教,捣毁佛寺。如今巽伽朝也被其部将亡了,取而代之的是甘婆朝,但土地不过中身毒一隅,周边小国林立。

    褚少孙将这件事记在了行记上面,次日告别了张负罪继续往南行船,这时候已入冬十月,也就是身毒的“沙月”,却未感觉到天气寒冷,随着身毒河越来越宽,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都护府第一大港:太白港就在前方了。

    褚少孙仿佛闻到了大海的味道,高梧桐则扶着船帮,指着前方道:“褚先生可知道,这港原先不叫太白。”

    “身毒人称之为‘帕塔拉’(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卡拉奇)。”

    “而大夏人则称之为‘鸭梨山大港’!”

    ……

    “鸭梨山大,这是《大夏列传》中,那位曾打下犁轩、波斯、大夏,几乎一统西方的征服王之名吧?”

    鸭梨是冀州常山特产,太史公称赞那儿有千树梨。

    但这名怎么会用到被任骠骑称之为“征服王”的那位希腊王者身上?或是因为,鸭梨山大也爱吃鸭梨?

    褚少孙只感觉这译名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不过这鸭梨山大此人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在征服的各地建立与他同名的城市。

    比如苦盏,就是“极东的鸭梨山大里亚”,大月氏地有一个“高加索鸭梨山大里亚”,因希腊人将葱岭帕米尔称之为高加索山。这身毒河入海口亦如此,又听说,海那边的托勒密埃及的都城,也叫鸭梨山大港。

    港口高大的水门在望,但船只却没有顺流而下,反倒在城外一座修了花园和亭阁的小邑停了下来,这儿虽然不大,却富丽堂皇如同一座行宫。

    “这是何处?”褚少孙左右打量,还听到了热闹的喧嚣,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宴会。

    “此处叫无忧堡,每逢入冬,骠骑将军会带着家人巡视港口,就居住在此,现在由昭苏公主居住。”

    昭苏公主乃是骠骑将军之女,楚国公主最疼爱这个外孙女,许皇后也喜欢她,听说本欲嫁给皇太子,结刘任之好的,最后还是没成。昭苏公主西来与父母团聚,后面的事褚少孙就不知道了。

    “吾等要先拜见公主?”褚少孙奇了。

    “褚先生是真不知晓?陈校尉也住在这啊。”

    高梧桐哑然失笑,确实忘了跟他提这茬:“那陈汤自从来身毒后,因屡立奇功,敢打敢拼,深得骠骑将军喜爱,屡屡提拔。将军自诩前浪,而汤为后浪。等公主西来后,也瞧上了陈汤,骠骑将军便让杨公主婚,成了这段佳话。”

    “故陈汤不仅是后浪校尉,还是骠骑将军爱婿!”

    高梧桐不由感慨:“也难怪昭苏公主看上了陈汤,这身毒都是如我与张负罪一般的浑人粗人,脸黑嘴笨。诸校尉、关西侯中,也独那陈汤读书多,博达善文,能与公主谈诗论经。”

    褚少孙恍然大悟,高梧桐的抱怨停了,他们已经进入了这“行宫”中,出示了符节后,二人跟着头上扎着大布条的身毒管家步入庭院里。

    一进去,就瞧见庭院中央站着一对小夫妻,年不过二十许的昭苏公主身形窈窕,穿着一身襦裙,单手持箭,垫着脚尖准备投壶,居然一下就中!

    而一个看着三十左右,身形容貌分明更像文士的白面校尉,则在旁带着笑意,负手叫好。

    “夫人妙投!”

    不知为何,褚少孙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2章 海军马鹿

    “褚先生坐过船么?”

    陈汤校尉是关内侯,骠骑将军之婿,连带昭苏公主的嫁妆,坐拥三座大城,乃是身毒都护府数一数二的领主。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傲人,和气地邀请褚少孙同行,登船时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自是坐过。”褚少孙低头看了看,他们现在不就在船上么?从旁遮普到信德,接连好几天他都是在船上过的,已经适应了眩晕。

    陈汤摇头:“我说的是……海船。我听说褚先生乃是颍川人,来身毒前,见过海么?”

    褚少孙说当年在东海郡求学时见过。

    陈汤道:“既然先生去过琅琊,那琅琊较之太白港如何?我听说自从建了安东都护府后,有人找到了从琅琊直接启航,去往倭岛邪马台国的捷径。据说那岛上全是银山,继西域淘玉,南方丽水淘金后,中原又开始鼓噪淘银了,每年挤在琅琊码头东去的齐鲁人士数不胜数。”

    “多半是满怀期盼去,最后空手归,连回乡的路费都凑不够。”深受其害的高梧桐插嘴,他对带淘字的活绝无好感。

    “琅琊不如太白港热闹。”

    褚少孙如此回答,这是实话,琅琊是典型的汉式城郭,码头只在琅琊山下有一点。

    但太白港却横跨身毒河三角洲,城外便水道纵横,舟行便捷,甚至有居民就住在水上,他们在木筏上用棕榈叶与树木盖房子。河道上所见小舟不下百艘,竹筐拴在船帮两侧,装满各色货物,有鱼干、香料、水果、食蔬,远远朝路过的船叫卖,只离他们这艘飘着白虎旗的大船远远的。

    “别看有些简陋呱噪,但太白港对吾等而言,意味着回家的路,多了一条。”

    终于驶入太白港水门时,陈汤嗟叹道:“我来得晚,抵达身毒时,罽宾已平,大夏亦降,只剩下南方乌弋山离未服,但此国国力强盛,臣属于安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准备了好几年才攻打。“

    “当时从身毒回中原路途遥远,先生走过,单程都要近一年,于是有人便想从罽宾以北难兜国(克什米尔)找一条直通于阗的路,可省数千里。”

    “然难兜国道路难行,山高谷深,峰峦险峻。骠骑将军派人去探索,发现四季风雪接连不断,盛夏最热的时候也冰封雪冻,长年积雪填满山谷,偶尔有使者通过还行,但大队人马和商贩,根本无法涉足。“

    “被称作盘石阪的地方,道狭者尺六七寸,长者径三十里。临峥嵘不测之深,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悬度关,带的畜队,路程未便纷纷跌落坑谷摔得靡碎。又有大头痛、小头痛之山,赤土、身热之阪,让人身热无色,头痛呕吐,驴畜尽然。”

    “北方不通,唯有向南,于是便有了南征,这才有了这港口。”

    褚少孙听得出来,陈汤对这座他亲自打下的港湾颇有感情,这时候船行至城中馆舍附近,陈汤让褚少孙在此休憩,自己则有公务要办。

    赶着陈汤不在,高梧桐才在馆舍中,与褚少孙细细说了陈校尉是如何发迹的。

    “陈校尉确实来得比吾等晚。“

    高梧桐对这后浪校尉还是服气的:”也参与了攻灭乌弋山离之役,未建大功,只是骠骑将军听闻其名后召见了他,赞其言行志向,提拔做了亲卫,在身边带了一年。”

    “当时都护府草创,骠骑将军想要选一批军吏出来,同来自合浦郡徐闻港的商船一起,组建一支海上舟师。“

    “可淘玉工多是内陆之辈,故无人应允。我虽然当年撑过船,但知道海上凶险,因作战立功分了地,想去过好日子,哪愿在风浪里冒险。“

    “唯独陈汤站了出来,自称是山阳郡人,从小在大野泽里扑腾,水性过人。于是骠骑将军便让他登船,虽然在海船上陈汤也又吐又晕,但还是硬撑住。他随商船训练,日夜不休,几天后竟能在甲板上站稳开弓。”

    “结果这时,一次船舶相撞,陈汤意外落水,众人才知晓一件事。”

    褚少孙道:“何事?”

    高梧桐笑道:“他也不会水,差点淹死,说什么在大野泽从小修习水性,竟是诓骗骠骑将军的!”

    “那岂不是要受责罚?”

    高梧桐摇头:“陈汤向将军请罪,又说什么……‘博望初涉大漠,不知路途之遥;忠节出使匈奴,亦不先知北海之寒;人非生而善水,皆后天所习也。将军再给汤三天时间,汤一定能在水中灵活自如!”

    “原来过去半月,他一直在入夜后偷偷出门习水性,将军就又给了他三天。陈汤每日吃了饭就在海中练,几度精疲力尽差点被浪卷了去,三日后,真能在浅海游了。”

    ”将军奇之,遂让陈汤戴罪立功,派他与靠俘虏乌弋山离国舟师组建的十来艘船,去海边岛屿扫清乌弋山离残党,大获全胜。别看陈汤看似白面书生,却通兵法,指挥起打仗来颇有天分,从此便成了骠骑麾下爱将。“

    这确实是个有能力、有野心又颇具胆略的家伙,他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记录。

    眼下身毒形势,都护府占据了北身毒全境。西身毒、中身毒都是四分五裂的数十个小邦;东身毒是继承了孔雀、巽迦两大王朝的甘婆国和古国羯陵伽;南身毒是大邦百乘国,据说有城池三十,步兵十万,骑兵二千,象军千头,半岛末端上则是注辇国,次大陆最南端亦有岛屿狮子国(斯里兰卡)。

    这些国家但凡靠海的,差不多都被陈汤刷了战功。

    高梧桐道:“先时,太白港开通了去往西方托勒密埃及的航线,原本西人商船多去往西身毒苏刺陀国(印度古吉拉特)贸易。苏刺陀国当西海之路,人皆资海之利,兴贩为业,贸迁有无。如今听说太白港有丝绸卖,都转而来此。”

    “苏刺陀国不乐,仗着有沙漠大海阻隔,以为汉不能至,元康三年,派舟师装作海寇来劫掠,陈汤以寡敌众,御贼于海外,大败之,苏刺陀国遂朝于都护府,不敢再争航路,这是他第一战。”

    “因信德道向东是大沙漠,去西身毒、南身毒、东身毒,唯独水路最为便利,而大汉南方舟船来都护府,亦要经过三地。南身毒注辇国多有海寇,横海劫掠商贾。元康年间时,将军令陈汤讨之。**元年,陈汤让人假扮商贾,吸引注辇国发兵追击,又以舟师乘风而行,一举击败注辇,俘获船舶十余艘。“

    “注辇国南方有岛屿,岛上有狮子国,大汉船舶经过须入港停靠,却为狮子国王所勒索。**二年,将军令陈汤前去问罪,陈汤直接带上已多达百艘的舟师,登岸夺了狮子国一港,逼得狮子国王割地纳贡,自此大汉船舶西来,再不愁没地方停靠了。”

    这便是让陈汤晋封关内侯的三场仗了,而都护府的海军也从无到有再到强大。不过从高梧桐的叙述里,褚少孙却听出来一点酸味。

    到了次日,褚少孙便明白高梧桐为何在说陈汤和舟师功绩时心情复杂了。

    却是因褚少孙试图与这馆舍的小吏多打听些本地传闻,结果不聊不要紧,一说话,双方发现同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他们,居然语言不通!

    咿咿吖吖了半天,褚少孙只能放弃。

    这不是孤例,出了馆舍,在这汉人聚居的河心岛城转了一圈,与人说话,发现多是鸡同鸭讲,这群人的方言晦涩难懂,还不会说长安雅言。

    高梧桐醒来后,看到悻悻而归的褚少孙,笑道:”彼辈多是荆楚之人,甚至还有瓯人、越人,先生一个颍川人,若能听懂,那才奇怪了!“

    原来,因为信德地区暑热,淘玉工们多不愿来此安家。本地汉人移民多是海路开通后,跟徐闻商船而来的南方人,听说汉人到了身毒就能做人上人,瓯越之族也仗着容貌接近,冒充而来。

    他们习惯了炎热潮湿的环境,食物是饭稻羹鱼,确实很适应太白港的气候,青壮习水性者加入了舟师,年纪大点的则为官府做些杂务。

    “先生听说过那句话罢?后来者居上!说的就是这群南人。”高梧桐语气中的不屑又出现了,大汉的地域歧视到了海外依然有效,因为口音和生活习惯的关系,不同区域的人各自抱团是常态。

    再加上荆扬、越人加入的海军在陈汤带领下,几乎年年都有仗打,还常获大胜,武功爵蹭蹭上涨,快赶上当年的淘玉工们了。

    反观淘玉工们组成的陆军,虽然骠骑将军偶尔也带他们去征讨不服之国,但都是小打小闹。

    更让淘玉工老陆军们不忿的是,都护府的每年的三成收入,都被将军拿来扩建海军和商船队上,招募熟悉水性的本地人做水手,花钱去大汉南方临海各郡雇海员。

    “赋税多是吾等交的,却肥了南方鸠舌儿们。”

    高梧桐骂骂咧咧,很是不服。他们也向王凤校尉等人请求,游说骠骑将军,对至今尚未朝贡于汉的甘婆、百乘发动一场大的战争。

    但将军却对继续扩大领土毫无兴趣,十年来,任弘的目光始终看着海外。

    这让淘玉工们百思不得其解,有传闻说,骠骑将军最近在炼丹,频繁派陈汤等人出海,或许是要去海外寻找那传说在大秦条支郡以西,弱水之上的……西王母,以求长生吧!

    褚少孙将这身毒都护府的南北之争、海陆之争记录下来,到了下午,陈汤校尉又派人来召他,说是出海日期已定,今日可以去跟他看看船队。

    离开了汉人聚集的河心城,来到了身毒河三角洲汇入的广袤大海边。不知是不是错觉,褚少孙只觉得,这热带的海,确实比他曾在东海郡见过的要蓝,还不是深蓝,而是如同靛青里掺了牛奶的浅蓝色,虽是隆冬,然阳光普照,看着十分舒服。

    港口有些繁忙,除了从南方漫长海岸线过来的大汉商船外,还有许多聚集在一起,正在忙碌着装载货物的大船。足有数十百艘之多,季风快来了,它们得做好西行的准备,绕过安息直接与托勒密埃及贸易,能多赚不少。

    褚少孙不懂船,看出来海船的形制与身毒河上的行舟,以及汉地船只颇为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褚先生,你会水么?”

    陈汤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让褚少孙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担心起这趟航行来,只答:“在沛县河中游过。”

    “那不算真的会,得到了海上,才能显出水性好坏。”陈汤摇着头,想来他当年可没少喝海水。

    说话间,船绕过海角,褚少孙在如同弦月般弯曲的海湾里,看到了上百艘停泊在此的战船,有艨艟,有重千料的大翼、五百料的中翼、三百料的小翼,统统挂了代表身毒都护府的白虎旗。

    风帆垂落,船队像一群浮着的白鹅,没什么动静,但这一幕已让褚少孙颇为震撼,数日后,他就要跟着它们远航西去,前往未知的国度了么?

    陈汤介绍道:“褚先生既然要写史,那便好好记下来罢,你眼前的舟师,乃是纵横身毒洋而无敌手,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命名为……”

    “西海舰队!”

第553章 太师进京

    虽然经过数年倾注巨资打造,这所谓的“西海舰队”大小船舶已经多达上百艘,但此番西航的战船不过区区十艘,还要在一个月内分十批依次出发,每艘战船要为十艘商船护航。

    这些商船多是海西托勒密埃及国的,船主们的容貌、语言、风俗与大夏希腊人颇似,都喜欢裹一条白色的袍子。

    毕竟这条印度-埃及航线的开辟者就是他们,褚少孙听说,大约数十年前,托勒密的第七个王在位时,一艘身毒船渔船被季风吹到了西方,被希腊人所救,那托勒密七世王便派人跟着身毒渔夫向东远航,早在身毒都护府建立前,他们就是太白港的常客。

    褚少孙好奇这些希腊人都买何物,陈汤直接让人将出口清单给他过目,却见上面除了身毒特产的苏合香脂、**、胡椒粉、珍珠、象牙、甘松、龟壳外,最大的两种货物,一是身毒棉布,二是来自大汉南方的丝绸,这是整个西方为之狂热的商品。

    “那彼辈又在太白港售卖何物?”

    陈汤笑了:“大汉本就地大物博,如今再加上身毒,几无所缺。过去彼辈还能运些玻璃来唬人,可如今身毒玻璃工坊遍地都是,自己就能卖给汉商,何苦再从他处购来?”

    “故托勒密国想要丝绸、棉布,只有用金银与铜锭来换!”

    启程这天,褚少孙与陈汤乘坐的是这支西行船队的旗舰,一艘庞大的“大翼”,在大汉,舟师最大的船是楼船,但楼船在海上简直是顺风倒,大翼也得加以改造,使之适应海上航行,就褚少孙所观,这船吸收了托勒密埃及海船的式样。

    至于其命名,则曰“乐浪号”,骠骑将军给西海舰队定了规矩,以大汉临海郡来命名,从北开始,第一个郡便是乐浪郡,与后浪校尉倒是极配。

    船上能容纳两百号人,眼下一半的地方装了压仓的货物,故不满员,大概五十名汉人兵卒,多是高梧桐所谓的“南人”。外加五十名身毒桨手,他们虽然身材矮小,却结实强健,多年的划桨生活使得众人肩宽臂壮。

    陈汤还抽空给褚少孙解释了,为何要等到入冬才航行。

    “骠骑将军称这海为身毒洋,每年二月至八月盛行西南季风,十月至次年一月则盛行东北风,乘风而行,其疾胜马,先生勿忧,不消一月,就能抵达埃及!”

    褚少孙恍然,难怪埃及商贾要在太白港待好几个月,原来也是为了等风,这么一算,他此去不是想回就回,起码要在埃及随船队待到入夏。

    随着一声锣响,潮水涨起时,乐浪号引着十艘商船出了海,随着船桨整齐划一的动作,陆地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船身也在海水中晃动,褚少孙感到甲板在脚下起伏不定,然后……

    从没有坐过海船的褚少孙,就不由自主地趴到船舷边,把朝食交给大海——他吃的是稻米饭和炒鸡子,加了身毒当地就有的混合香料,被任骠骑改进过的咖喱,味儿有点辣。

    ……

    出海的前三天,褚先生晕得七荤八素。

    “无事,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陈汤是如此安慰褚少孙的,他可最有经验了,褚少孙想起来,当初陈汤可是连泳都不会游,就敢加入舰队作战的。

    最初几日,褚少孙几乎吃不下东西,即使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肚子里也留不长,但他渐渐有了经验:呕吐的经验。知道选择哪边船舷才不会被风戏耍,让污物全溅到了自己身上了。

    起风的时候舒服点,虽然很冷,但空气中有股清新的咸味。可一旦风太大,船队就不好受了,这身身毒洋上的天气说不清楚,有时从东方来,夹带着热气,伴随滚雷和闪电,黑沉沉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有时来自北方的安息高原,寒冷严酷,狂风仿佛能把人刺穿。

    那时候,水手们在甲板上操控船只与风浪搏斗,而褚少孙就只能躲在隔舱里瑟瑟发抖,若是忘了将自己系好,就会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拍打着。

    这艘西海舰队的旗舰乐浪号,有时亦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有时候,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褚先生全身浸湿,令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但也是半路才学游泳的陈汤校尉,却能在颠簸的甲板上如履平地,用他勤学苦练的经验,指挥船员挺过凶险的海浪。

    陈汤还让人开了一桶“烈酒”以鼓舞桨手们的士气,还让冻得发颤的褚少孙也尝了一杯。褚少孙过去没喝过这种酒,一口下肚,只觉数条火蛇顺着喉咙蜿蜒而下,穿过胸膛,辣得他又吐了,这酒真臭!

    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最喜欢见这种场面了。

    陈汤告诉褚少孙,这烈酒是骠骑将军“炼丹”的副产品,点火都是烧着的。除了给河中苦寒之地的戍卒们送去御寒外,就统统给了船队,虽然靠近热带,但冬天的风浪还是能让人冻僵,只是得限量喝。

    褚少孙还是喜欢黄酒,葡萄酒也行,这烈酒是属于水手戍卒的,贵人文士绝对喝不惯。

    但陈汤看似白面书生,却能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推杯交盏,嬉笑怒骂,甚至会用南方方言问候别人的母亲。

    靠着烈酒激励士气,他们挺过了巨浪,紧随其后的十艘商船竟也完好无损。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夜晚时,大海像丝绸一样光滑泛着涟漪,水面上明月皎洁。

    但这也让褚少孙感到不安,因为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陆地了,初时不觉得,时间久了他却像是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孩,惴惴不安起来,一直怀疑船队是否偏离了航线。

    “有它们,便不会迷路。”

    陈汤却十分自信,他已经在这条航线上来回三次了,每次都带不同的水手,护航是假,练兵和熟悉路线是真。

    而使船队不会迷失方向的利器,一是从希腊人处学来的航海星盘,用来对照天上星辰,二是骠骑将军十多年前令人所制的”罗盘“,此物是舰队机密,可指南北,阴雨天也不受影响,如今还安了透明玻璃片。

    知道方向,又改进了海船,便不用一定要沿着岸,冒着触礁的风险慢慢走了,陈汤指着北方道:“更不必再借安息港口停泊,徒生事端。”

    褚少孙知道,十年前河中都护府建立时,大汉和安息关系还很不错。但随着骠骑将军进军身毒,安息对任将军的疯狂扩张感到不安,后来乘着安息两王相争,任弘又南下灭了安息属国乌弋山离。

    安息内战很快结束,那位曾在撒马尔罕拜见过任弘,苏林家的苏雷纳扫平了安息王的对手,次年,也就是元康三年(前53),大秦条支郡守克拉苏乘机东征,想要一举兼并安息西境,结果又功败垂成,为苏雷纳所杀。

    苏雷纳一时风头无二,成了当世名将,安息也达到了极盛,同身毒都护府的关系也微妙起来。尤其对都护府绕过安息,直接与托勒密埃及贸易十分不满,这让安息中转的丝绸无法卖出高价。

    双方有了间隙和提防,安息对途经他们港口的汉人船舶课以重税,从那以后,船队索性不过安息了。

    虽然陆军那些人也有叫嚣进攻安息的,海军中亦有好战者希望复制狮子国之役,也在安息占个港口。但陈汤知道,骠骑将军对安息毫无兴趣,目光一直在盯着海西的大秦国。

    风平浪静的时候,因为褚少孙虚心求问,陈汤也会与他说一些他所知的大秦之事。

    “大秦国虽无君王,却有三公执政,第一位便是死在与安息交战的条支太守克拉苏。”

    “其二是在大汉亦十分有名的将军庞培,我听说因他屡并土地,屠戮甚重,国中有人称其为‘小白起’?”

    确实是这么叫的,褚少孙也只是道听途说,说这位庞将军在大秦权势如同君王。

    陈汤却摇头:“庞氏不如白起远矣,白起一生未尝一败,可这位庞将军,刚刚输给了一人。”

    这褚少孙却不知道,惊讶地问道:“谁人?”

    陈汤道:“大秦三公中还有一人,姓凯名撒,或说他乃大秦国西方高卢郡太守,为大秦扩地千里,骠骑将军则笑称其为‘凯太师’,也不知是何依据。”

    “据说,那大秦国承暴秦之制,亦有关内关外之分,外郡太守不得带兵渡河而入关内,否则形同反叛。结果这凯撒太师仗着边军壮大,径直带着西军渡河进京。凯氏与庞将军战,大胜,夺了大秦都城罗马。如今庞培一败再败,已逃到大秦东方各郡。”

    此事褚少孙是全然不知,愕然不已:“如此说来,那大秦国也是两雄相争,一分为二了?”

    船颠簸了一下,将褚少孙的心也给颠了起来,这可是大事啊,大秦一直是大汉这十年来的假想敌。

    陈汤颔首:“这就是先时褚先生在都护府中时,骠骑将军匆匆回去,只待了一夜便又离开的缘故,便是惊闻这消息。”

    褚少孙恍然,低声道:“那吾等此去托勒密埃及国,除了照例护航、通商,遣使外,莫非亦是奉将军之命,要细细打听大秦国战况!好知道凯氏与庞氏,孰胜孰负?”

    “先生聪慧。”陈汤大笑,但又望着黑黝黝的西方,目光深邃。

    这次航行,他还另外肩负有使命,远没有褚少孙以为的这般简单!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4章 女王

    乘着呼呼作响的东北风,经历了整整半个月的航行,当荒芜的灰色山峰从西北面的海面上升起时,褚少孙总算又看到了陆地,这让他如释重负。

    船只靠岸,在名为“哈拉毛国”(今阿曼)的小邦港口停靠,补给食物和淡水,头上缠着白色或灰色头巾的沙漠牧民来推销些骆驼奶和山羊之类的货物,当地酋长见了白虎旗恭恭敬敬,褚少孙一问才知道,这个港口已经被西海舰队“租借”了好几年。

    “船队往来方便些。”陈汤如此笑着,却让译者令从远洋贸易里分到好处的哈拉毛国王筹备上够五千人一个月吃的粮食!这次可以花过去两倍的价钱购买。

    离了哈拉毛国,船队沿着海岸线继续向西,进入名为“示巴国”(今也门)的海域,当能够看到西南方有一道黄绿色的海岸线时,船只转而向北,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喇叭口似的狭窄海湾。

    听说骠骑将军将此地命名为亚丁湾,海峡附近有示巴国的小港,名曰“穆哈”,此处没有大码头,但锚地下方有厚厚的沙,在此抛锚十分稳定。

    陈汤说这是前往埃及前停留的最后一站,需靠岸一天到两天,补充食物、淡水,等待后面一批船队抵达。

    褚少孙对这座异国海港心生好奇,便随着陈汤等人乘着小舟登岸。却见本地人打扮与哈拉毛国类似,但皮肤更黑些,还有些黑如炭的健壮昆仑奴在码头搬运东西,据说是示巴人从海峡对岸的大陆抓来的。

    “示巴乃是古国,横跨海峡两岸。”

    陈汤多策谋,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记录,与褚少孙闲话时总不知不觉往军事上聊:“褚先生在身毒见过象兵罢?”

    褚少孙颔首,陈汤又道:“这象兵在海西诸国乃是与步、骑、车并列的兵种,必不可少,那托勒密埃及先时与条支(塞琉古)交战,却苦于无象……”

    “校尉。”褚少孙打断了他的话,诧异道:“可我听说,托勒密埃及所在大州,本就出产象牙,岂会无象?”

    “不是所有象都能驯化作战,托勒密埃及所近之地,虽有草原象,然性情狂躁,决不能骑乘。”

    陈汤对此是有研究的,给褚少孙一一数道:“身毒象最为温顺,体型也合适,数量也多,乃绝佳之选。”

    “其次为海西象(北非象),形体巨大,最为骁勇,只是数量稀少,如今那些土地已为大秦国所占。”

    “再次是森林象,居于林地之中,形体最小,这示巴国售卖的象牙便出自森林象。托勒密埃及之所以开这条航路,最初却是为了获取南方之象。”

    此时小船靠岸,陈汤自带着译者去找示巴贵族商议购粮之事,却让乐浪号上的医者,名为“李加兰”者带着褚少孙在港口随便走走。

    褚少孙本以为示巴也是是沙漠、岩石和蝎子的国度,贫瘠无物,却不了港口货物琳琅满目,除了象牙、玳瑁外,还有许多香料。

    李加兰四十多岁年纪,会稽郡人,听说他在家乡时因行医没治好一位列侯妻子的病,被栽赃乱用药,坏了名声,混不下去,索性咬牙出海到了身毒都护府。

    他曾随舰队多次往来海上,对示巴很熟悉,甚至会点本地语言,带着褚少孙在货摊上走来走去,挑挑拣拣。

    李加兰对干瘪的肉桂不感兴趣:“身毒肉桂天下无双,在示巴,值得买的两样药材,便是没药与**!”

    这名在中原甚少听闻,见褚少孙面露迷惑,李加兰还捡了这两样香料给他闻闻。

    气味厚重芳香的是没药,此物乃是用没药树树脂制成,生没药是如同鲜血般的猩红,炒过的呈焦黑色。

    “有活血止痛、消肿生肌之效,尤治牙痛,先生不是正疼么?买了此物制成油膏,敷在牙上,三天必见效!”

    于是褚少孙就傻乎乎听话买了二两没药,这竟掏光了他带上岸的那半匹丝绸,这下牙更疼了。

    “先生可别心疼,相比于**,这没药便是贱价了,没药称重卖,可**,却是按粒来卖!”

    李加兰带着褚少孙找到卖**的地方,确实只有一小罐,为半透明的乳白色、黄色的块状或颗粒状,看起来像晒干的鱼胶。

    卖**的示巴人身旁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昆仑奴,警惕地看着每个来问价的人。

    “沙漠珍珠,白色黄金。“李加兰指着**介绍,而褚少孙确实闻到了一股清盈雅致的香气,难以忘怀。此物也是树脂,生长在沙漠中,极其难得。

    “可埃及人却偏爱此香。”

    李加兰道:“埃及人事死如生,其王号‘法老’,法老死,以石为封土,平地起山陵,陵下修墓室。而为了让法老不朽,便要开膛破肚,摘去其脑髓及五脏六腑,像腌咸鱼那般,在尸体上涂抹各类名贵香料,这**最不可缺。”

    埃及人相信,**是最接近神的气味,是引渡灵魂的指引,可只有阿拉伯半岛南部产出,过去得跨越数千里沙漠用驼队运输,如今海路开通,示巴国依靠出口**获取财富,强制将国内所有**集中于此,确实方便多了。

    这玩意对汉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埃及人而言,却已是必需品。即便不是法老,普通人也梦想死后能够不朽,埃及的神庙专门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只是穷人用不起名贵香料,仅能用泡碱来防腐。

    “我甚至在港口神庙附近,见过狸猫、蛟都被制成干尸,售卖给人带回家陪葬。褚先生,等到了托勒密埃及,你是否要买上一二把玩?”

    还把玩?李加兰是个猎奇爱好者,兴致勃勃地说着极其恐怖的异域风俗,让褚少孙毛骨悚然,这故事听得他既害怕又高兴,又能在行记里记上一笔了。

    他们在示巴国港口等了两天,才等来了下一批船,这支船队也是十余艘,在横渡大洋时折了一条商船,幸好水手大多救上来了,名为“辽东号”的大翼战船也没事。

    直到这时,褚少孙才知道,陈汤之所以非要等着,是因为辽东号上,有骠骑将军派往托勒密埃及,向埃及女王敬送礼物的使者!

    ……

    都护府使者名曰“吴在汉”,二十几许年纪,听说是关内侯吴宗年之子。

    吴在汉的容貌与一般汉人有些差异,却是当年吴宗年滞留匈奴右部时,与胡妻所生之子。吴宗年任典属国数载,五年前逝世,他与发妻生的长子承了爵位,这吴在汉则到身毒投靠骠骑将军,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数次奉命出使安息、埃及。

    吴在汉邀请褚少孙,在接下来的航程里与他同乘一船,也有个说话的伴。

    “船上多是南人,不通官话,即便有一二乡党,亦说不到一块去。”

    褚少孙巴不得如此,等船只拔锚时,便向吴在汉求问:“吴大夫,那托勒密埃及不是有王么?为何又有女王?”

    吴在汉道:“海西各国,制度风俗各异。那托勒密埃及有一俗,便是血亲通婚。”

    “啊!”

    继木乃伊之后,褚少孙又长见识了:“莫非这托勒密埃及信拜火教?”

    吴在汉摆手道:“不然,用骠骑将军的话来说,‘粟特拜火教,那是大奸大恶’!河中五城城主,竟有娶亲生女儿者!”

    “而托勒密埃及,只能算小奸小恶。”

    他说道:“我上次出使时曾打听过,托勒密王自诩天神之种,讲究血脉纯正,于是便令姊弟兄妹通婚,如今其王曰‘托勒密十三世’,与其姊成婚,号‘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夫妻共治一国,自登基后已两年。故称女王,不称王后。”

    褚少孙仍觉不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即便两王并立,也总有上下之分,那究竟以谁为主?”

    吴在汉用两根手指比划打趣道:“自是男上女下。”

    褚少孙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何将军却越过托勒密王,让大夫专给女王敬送礼物?”

    莫非又是像当年离间大月氏王与贵霜一样的计谋?

    其实任弘早在两年前,听说埃及新王登基,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成了共治者,便不惜重金,派吴在汉给埃及女王送去礼物。除了精美的丝帛外,还有豫章国新烧的瓷器,专门定制弄了些埃及人喜爱的图案上去,让那埃及女王十分欣喜,也遣使去身毒都护府拜见任弘。

    ”女王十分感谢骠骑将军的礼物,并邀约将军前往埃及,说她会亲带将军游览王都,登大灯塔,我此番西行,却是为了专程答复女王。”

    吴在汉就这样慢悠悠地解释了缘由,褚少孙这才作罢,却又忍不住身为记史者的好奇,低声道:“敢问大夫,骠骑将军如何答复?”

    “此事不算机密,也不怕让褚先生知晓。”

    吴在汉笑得意味深长,踱步走到船舷处,甚至瞥了一眼船队的后方,在东边,更加庞大的船队应该刚刚从身毒启航吧。

    “骠骑将军说。”

    “多谢女王之邀,他会来的,一定会!”

    ……

    ps:古代埃及—印度航线情况,参考成书于公元一世纪的《厄立特里亚航海记》。

第555章 荷鲁斯之眼

    红海并不红,反而比外面的大洋更蓝。

    当然,在汉人的称谓中,这海被称作“狭海”,褚少孙看到两岸陡峭壁立,接连数百里水陆都没有任何港口,因为各处锚地条件极差,悬崖上还有骑着骆驼缠着白巾的沙漠牧民俯看。

    褚少孙听水手说,若是没有战船护航,这些土著就会划着简陋的小船来抢劫,并将海难幸存者充当奴隶。

    所以得一鼓作气向北航行,**四年(公元前48年)正旦这天,他们已经渐渐向海岸西方靠拢。此时风向就有些不利了,风帆落了下来,船只两侧的桨叶不断滑动,疾速向前,直到狭海西边,一座不大不小的港口遥遥在望。

    甲板上的汉人兵卒发出了欢呼,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航行,他们终于看到终点了。

    “有些不对。”

    但站在船头的陈汤校尉却皱起眉来,他高高举起手,让人吹响了预示着警备的一声号——远方的港口有两艘战船驶出,朝这边划来。

    除了划桨的身毒人,乐浪号上四十多名汉人兵卒都披挂好甲胄出现在甲板上,手里的多是弩机,甚至还掀开了一直用牛皮和麻布蒙着的轿车连弩,这是汉军在海上的杀器,当年的达坂城三姊妹已经被缩小后搬上了战船。

    辽东号亦然,这让褚少孙有些紧张。

    好在远远的埃及战船举起了一面旗帜摇晃,似是好意来引航的。

    吴在汉道:“引航用小舟即可,何必用战船,还一次两艘?”

    褚少孙猜测:“莫非是听闻使者到来,特遣船来迎?”

    吴在汉却摇头表示不可大意。

    但那埃及战船确实是专注于引航的,远远就停了,引着乐浪号、辽东号和后方的商船队往港口里驶去。褚少孙观察到,其船制与远航的商船截然不同,船身修长,船首和船尾高高翘起,能看到船头还有巨大的撞角,包的应该是青铜,船身被涂成黑色,覆盖着某种防水的涂料,看得出躯壳十分坚固,定是用了好木头,可能是橡木,也可能是山毛榉。

    无数长桨从船身伸出来,数了数大概一百多根,分三列,划动时十分整齐,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在海上爬行。

    这种船就叫三列桨战舰,乃是托勒密埃及海军的中坚力量,不过大的船队在其都城,那是另一片海,位于沙漠和陆地的另一面,与红海不相连的海。

    船队缓缓入港,褚少孙回到了甲板上,能看到港口周围多是荒芜的沙漠戈壁,听说这港口叫“贝勒尼基港”,是第一代托勒密王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乃是埃及去往身毒的主要锚地,每年有一百多艘商船由此出发。

    褚少孙已经了解到,这希腊人和埃及的关系,就如现在汉人与身毒的关系一样,都是外来人成了统治者。不过从亚帝和托勒密一世算起,希腊人在埃及做主已三百年,这港口因是托勒密时新建,所以建筑都是希腊风格,连埃及人典型的神庙都不见一座。

    他还无数次听水手们形容过此国中人对丝绸的渴望,埃及炎热,希腊人又喜欢将衣裳披挂在身上,薄薄的丝绸让人感觉凉爽,再加上价格昂贵,可以显示地位,大秦与埃及都对此物很感兴趣。

    而近年来,更有埃及女王亲自带货,穿了任骠骑让人送来的珍贵紫色丝绸袍,她简直就是埃及贵族圈的时尚风向标,一时间,托勒密埃及对丝绸更加疯狂。

    不过据说女王对丝绸的热衷,让埃及本就雪上加霜的财政越发困难,托勒密埃及政局动荡,上一代国王号称“吹笛者”,是大秦国庞培将军拥立的,如今埃及仍是大秦的属邦,每年要朝贡大批粮食来还债。

    但这并不妨碍贵族骄奢淫逸,过去每逢船队从东方归来,这港口都会挤满穿着各式衣裳的商贾,欢呼雀跃。

    可今日,港口却不见商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托勒密国的士兵,领头的戴着加护鼻罩的恰尔基斯圆形盔。由于埃及炎热的气候,除了军官罩着肌肉形的胸甲外,其余人他们只着布衣,身后还有一长排光着上身的埃及人弓箭手。

    被士兵们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位希腊人官员,他五十多岁年纪,头顶已秃,身上是蓝白相间的长袍,在两艘汉船靠岸后,笑着迎了过来,朝下船的吴在汉远远行礼。

    吴在汉对一旁的褚少孙道:“此乃埃及国三公之一,托勒密王的太傅,名曰狄奥多图斯,善修辞之学,也精通多国言语。”

    “远道而来的汉使。”

    狄奥多图斯不愧是教修辞的,不用翻译,自己就会说汉言,虽然有些磕巴,远没有他习得的另外几种外语那么流利。

    他向吴在汉致以歉意:“近来红海附近有海盗劫掠,港口附近又有奴隶暴乱,法老与女王派我带着士兵来港口迎接,并带汉使穿过沙漠,去亚历山大里亚。”

    褚少孙站得远,只见吴在汉与狄奥多图斯相谈甚欢,但他回过头,却看到微笑着站在船头的陈汤校尉背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让他感觉情况不像看上去那么妙。

    随着更多商船陆续靠岸,狄奥多图斯和吴在汉也约好了,狄奥多图斯表示,这次汉家船舶运来的丝绸等奢侈品,托勒密王室要统统买下。贴上封条,经由驼队运输到埃及古都孟菲斯城,再由船队沿着尼罗河航行十来天,运送至三角洲西面的托勒密国都城亚历山大港,而汉使可以与他一同前往。

    来自大汉的水手们则住在港口附近的营地里,他们得到夏天季风转标方向才能回了。

    一切如常,但等吴在汉与狄奥多图斯击掌说好,回到船上时,却变了脸色。

    “此事有诈!”

    ……

    天已经黑了,托勒密埃及商船上的希腊人、埃及人相继登岸回家,而乐浪号、辽东号与十艘汉商的船舶则依旧停在港口,狄奥多图斯派人给汉使和船员们送来食物,说好明日就将丝绸等物卸下。

    烛光摇坠的乐浪号上,陈汤却和吴在汉等几人低声密谈着什么。

    “这托勒密埃及国与大汉、大秦一样,也有三公。”

    吴在汉是按照汉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外国制度的,他认为托勒密十三世的顾命大臣、修辞学皇家导师狄奥多图斯是“埃及太傅”。

    而托勒密十三世极其信任的宦官波提纽斯,则被认为是“中书令”。

    还有一位掌控埃及军队的阿基拉斯,则被理解成“太尉”。

    这便是托勒密埃及的三位大臣,还有一人,吴在汉有一面之缘。乃大秦国人士,名叫“塞普提米乌斯”,绰号“胡狼”,他是大秦国庞培将军留在埃及的亲信,带着两千雇佣兵,替大秦国监督法老还债。

    吴在汉说道:“狄奥多图斯虽贵为三公,代法老来迎吾等,倒也合情合理。但我先时在托勒密国都城时,发现法老与女王并不和睦。吾等专为答复女王而来,为何却是法老亲信狄老太傅来迎,且从战船到士卒,皆如临大敌,这不合常理啊,女王亲信又何在?”

    他告诉了陈汤,埃及女王和托勒密十三世虽名夫妻共治,实际上却各有一套班底。埃及女王也有两位亲信,其一名曰阿波罗多洛斯,最为忠诚,吴在汉上次在埃及,迎送皆是此人代劳。

    还有一个叫“艾雅”的女护卫队长,是希腊和埃及混血,贴身保护女王,寸步不离身边。

    女王甚至在接见吴在汉时,用她才学了一点的汉话叹息,隐有忧色。又听说女王是先于法老登基的,如今三公却都围拢在法老身边,试图架空她。

    陈汤了然:“吴大夫是说,女王或已为人所害?”

    吴在汉道:“这可说不准,礼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这道理大汉天子与骠骑将军自然明白,但托勒密国不修礼乐,又**无法,故常有父女夫妻为争权而夺位厮杀之事。”

    “现今法老与女王之父号‘吹笛者’,就曾被上一任女王驱逐,逃亡大秦国数年,方才借了秦兵复辟,类似之事,或许又会重演。”

    他们必须尽快搞清楚,若跟着狄奥多图斯穿过沙漠去了埃及腹地,可就彻底进了别人地盘,难以抽身了。

    乐浪号船长有了主意:“派船上的埃及商贾、大夏希腊译者,去岸上收买一二人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托勒密埃及的钱币有金银铜三种,都叫德拉马克,船上也有不少,直接拿丝绸去找人也行,此物在埃及价比黄金,就不信他们不动心。

    陈汤却摇头道:“这港口处于托勒密国边陲,往来不便,消息闭塞。就算都城出了事,千里迢迢,也一时半会传不到来。从普通人处非但打听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那狄太傅惊觉,反而不美。”

    “倒不如……”这时候,辽东号的船长却笑了起来。

    他拍着腰间的环首刀:“既然用金银铜都不好收买,那就用铁家伙撬开彼辈的嘴,别人是不知缘由,那狄太傅,总知道些罢?”

    吴在汉还有些犹豫:“还是不妥,万一是我料错了,万一此间另有隐情,岂不是引两邦生衅?”

    几人商议时,陈汤却站起身来,对着船舱外喝道:谁?”

    “校尉,是褚先生非要来见。”

    陈汤和吴在汉诧异,褚少孙下午非要去港口转转,那狄奥多图斯大概是为了安抚他们吧,也同意了,但要让托勒密官员兵卒跟着。

    等陈汤让人将褚少孙带进来后,褚少孙却将袖中一张写了字的便条递了出来:“少孙天黑前在港口外行走观望时,忽有一人从灌丛后蹲着蹿过来,忽将这纸条塞给了我,再一眨眼,却又不见了人影。跟随我的兵卒在看别处,亦未发觉,真是奇了。”

    “这不是纸,只是割来的莎草压扁晒干而已。”

    吴在汉接过后皱着眉看了会,发现皆是埃及文字,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又在末端花了一只眼睛的符号,不知是何含义。

    他摇头道:“我会说希腊语,认识希腊文,然埃及文书繁杂不能解,看不懂。”

    但船队里,却有个被骠骑将军重金雇了的埃及人商贾,名叫瑞达者认识这种文字,陈汤让人速速去将其找来,又追问褚少孙,将此物交给他的人长相如何。

    “不是希腊人,而是个埃及人,长得黑,双目有神,因是外国人,我不能辨其年纪。”

    “他穿着一身白,头顶有兜帽,遮了小半面容。”

    褚少孙举起两根手指:“带着兵器,背上负着两张弓,一块木盾,若我没看错,腰间是挂着一把镰刀。”

    “镰刀?”吴在汉有些茫然,那莫非是个农夫?

    此人出现与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走路悄无声息,乘着黄昏的朦胧,似是无形一般,真是奇了怪哉。

    此时正巧那埃及商人瑞达到来,他也很黑,一头辫子,后背大露,肩头羽毛披风,穿着皮凉鞋。接过莎草纸后,瑞达面色一变,先盯着背面那眼睛道:“是荷鲁斯之眼!”

    原来那荷鲁斯乃是法老守护神,人身鹰头。而这荷鲁斯之眼,则是法老亲卫“守护者”的标志,但这支亲卫已湮没多年而无闻于世了,听说只在西方锡瓦绿洲活动。

    陈汤对这符号的标志毫不关心,他关切的是便条上的内容。

    那瑞达结巴了起来,手也不禁跟着颤抖:

    “上面说,亚历山大里亚发生了政变。”

    “法老伙同三位大臣,已将女王赶出都城,不知所踪!”

    ……

    ps:今天只有一更,再有十多章就完本啦啦啦啦,要看的资料也多头大,正文就不补了,到最后欠几章就补几篇番外算了。

第556章 不装了

    褚少孙连同两位船长都被请了出去,船舱里只剩下陈汤和吴在汉,这船上挤着许多人,不太隔音,二人凑得很近,烛光将他们影子映在舱壁上。

    “陈校尉以我,此事是真是伪?”

    “按吴大夫先前所说,这埃及国法老与女王不睦,加上大臣怂恿,倒很可能相互倾轧,只不想偏挑吾等抵达时出事。”

    吴在汉颔首:“然也,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他虽然屡屡出使见过大场面,可如今跟着几艘船孤悬万里之外,忽遭埃及政变,一时间有些无法做出决断。

    陈汤倒还冷静,反问吴在汉道:“不知此番西来,骠骑将军交给大夫是何使命?”

    “还能是什么?”

    吴在汉道:“向女王还礼,顺便……”他露出了笑:“替将军再试探这埃及国虚实,离间女王与法老,不曾想都不必我亲为。陈校尉,这些事,骠骑将军在你我离开前不都嘱咐好了么?”

    陈汤道:“使者与校尉毕竟不同,我要假借商船之名,等骠骑将军抵达时在岸上接应。”

    这第一批船队只是前锋,身毒还有一支更庞大的舰队,会在季风的尾巴时杨帆西行。

    吴在汉道:“说起来,我记得骠骑将军说要亲至埃及时,陈校尉是极力反对的。”

    陈汤笑道:“当初我是不赞成此事。”

    多年航海,又有骠骑将军制的地图,陈汤已经将这世间大小诸国的方位大小强弱都记在脑子里了,他说道:“都护府之敌,乃是安息、百乘,而非埃及。”

    甚至不是大秦,在安息将秦将克拉苏歼灭后,大秦再次东征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更何况眼下庞培与凯撒已撕破脸皮开始内战。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骠骑将军忽然要发动一场针对埃及的远征,让陈汤实在想不明白,就算想把埃及拉出大秦阵营,以保障海上丝路利润,吴在汉一使者便可为之,何必亲至?

    但这是任将军早就计划好的事,反对无效,陈汤只郁闷将军似乎给他爱徒刘更生交代了一切,却没有向自己这女婿透露。

    陈汤正色道:“我当初反对归反对,事已至此,却得奉命行事,力保将军舰队抵达时能顺利登岸。”

    二人通过气后,一切便简单多了。

    吴在汉沉吟道:“若女王尚在,那自不必说,当以我先和谈威逼为主,但如今女王已出奔,就只剩下三条路了。”

    他伸出食指:“其一为稳妥之法,假装不知,虚与委蛇,我跟狄太傅去其都城走一趟,而陈校尉停泊在附近。”

    陈汤用匕首挑着烛火灯芯,摇头道:“如此战端一开,吴大夫岂不是要成了人质?”

    吴在汉笑道:“我父曾在匈奴被扣押数年,若埃及人敢对我下手,骠骑将军就可以在忠节正侯苏公那段话后加一句……‘独埃及未耳’了!”

    陈汤颔首:“将军有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河中、身毒,确实都没有埃及远,不过如此一来,吴大夫身为使者文官独享功劳,出尽风头,名扬史册,陈汤与士卒们却要羞杀了。”

    吴在汉正要说第二,陈汤也制止了他:“第二无非是天一亮就撤走,回示巴或哈拉毛国等待,等骠骑将军大军抵达,再一起杀回来。”

    陈汤笑道:“如此便是你我都承认使命失败,怯懦而退了,此策绝不取!”

    那么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

    “先下手为强!”陈汤将匕首戳进案几一角:“埃及人虽有防备,却也不曾想吾等已知起国内动荡,就乘今夜举事,以船上甲士材官忽然袭击,夺了这港口,以待骠骑将军抵达!”

    褚少孙等人在船舱外焦急等待,却见里边灯烛闪烁不定,让头一次经此此事的褚少孙紧张不已,港口里随便一点人喊马鸣都让他腾地站起,坐立不安,却见乐浪号船长却还有心思让人煮稻米吃饭,下着咸鱼汤,稻饭一碗又一碗下肚。

    吃到第二碗时,船长停了,嘀咕着说:“待会恐怕要动武,不能吃太饱。”

    这时陈汤与吴在汉才出来,对乐浪、辽东两位船长附耳一番,让他们派人顺着连接木船的长板,挨个去通知商船,不许点火,勿使埃及人发觉。

    这次西来的商船一共八艘,水手加上划桨的,共四百余人。商船上的人都穿着白衣,那是宽大的印度棉袍,冬天时一裹就能当睡袋。

    等八艘船的船长都到后,陈汤召他们开会,最后又喊了褚少孙进来:“今日之事,先生若不来做了见证,他日作史时,便不好下笔了!”

    ……

    褚少孙旁听的,是一场胆大妄为的军事冒险。

    陈汤指着早就被画好的埃及海陆地图道:“这埃及国在狭海西岸的港口不少,但能让数十艘船停靠的,只有这贝伦尼斯港,北方亦有一港,虽更靠近其都城,然盛行北风且礁石众多不便船队挂靠。”

    过去似乎有连接大海与尼罗河的运河,然吴在汉上次出使路过时,发现早就因泥沙淤积堵塞,变成了一条干枯的谷地了。

    所以要让骠骑将军的船队靠岸,贝伦尼斯港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褚少孙听得心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更让他讶然的是,那八艘商船的船长并未面露惊异,反而一个比一个兴奋,看到他的眼神,坐得与他近的那一位也不装了,掀开自己的白棉袍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漆黑的甲!

    这下明白了,那八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商贾,全是汉卒,亦或是两种身份皆有吧。

    “故袭击时,不得烧船使之沉没毁了海港,而要杀人留船!”

    难度不小啊,这是安排给“白衣商贾“们的任务,陈汤自己则要带着主力,两百名甲士,直扑城墙之后,有两千名托勒密兵守着的贝伦尼斯城,埃及“太傅”狄奥多图斯就在里头。

    陈汤本来想说鸡鸣时分动手,又想起这埃及的鸡叫鸣不一定和东方一样,只能改成:

    “太白星升起时,举火为号!”

    褚少孙被船长们推着出了门,只剩下陈汤捧着他那把环首刀,用磨石一点点擦着,吴在汉知道这是陈校尉的习惯,离开前最后一次作揖:“校尉曾夺取狮子国港口,夺城陷阵之事,我一个外行也不敢多言,只有一问。”

    “即便能以五百人……”

    “不,算上划船的身毒人,是一千。”陈汤笑道:“划船工苦,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吃喝拉撒都要在船舱里的方寸之间解决,物故率高。只要许他们从首陀罗升阶,再吓唬说若被埃及所败,必死无疑,也能派上些用场。”

    吴在汉再作揖:“看来将军志在必得,但即便人数上千,拿下港口后,有该如何守?埃及国人口繁多,若在骠骑将军抵达前,发数万大军来攻,恐怕不好守。”

    算算日子,骠骑将军现在才带着三千余人——身毒都护府海军的全部启程西航,最早也要二月中才能到埃及,他们能在这港口撑住一个半月的围攻么?托勒密国可不是匈奴,攻城是有一套的。

    陈汤却反问吴在汉:“吴大夫,你可知骠骑将军最厉害,百试不爽的战法是什么?”

    ”千里奔袭?“

    “不是。”

    “狐假虎威?”

    “也不是。”

    “那一定是结硬寨,打呆仗?”

    “更不是。”

    陈汤大笑:“兵者,诡道也!我观骠骑将军最爱用的计策,一个字,骗!”

    “等拿下海港,吾等可以用一千人,装出五千的阵势来,让埃及人踌躇不敢攻。”

    “再者,你一定听过陈涉吴广之事,陈吴大泽乡初举事时,唯恐自己名声不显。却听说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于是便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从民欲也,后来果然多有应者。”

    陈汤道:“如今那埃及女王不是逃出都城没了踪迹么?吾等不妨也举她的旗帜,放俘虏出奔多做宣扬,搅乱其国中局势,甚至能让真女王听闻后,前来投奔!”

    这下吴在汉放心了,身毒都护府诸位关西侯、校尉,多起于行伍,甚至是淘玉工,没什么文化,尤其是年轻一辈中,尽管任弘努力培养,但能文能武可独当一面者,唯独陈汤一人。

    “校尉妙计,不愧是得了骠骑将军真传!”

    陈汤顾不上受用,又擦了一下刀,也不放回刀鞘中了,就提着它出了船舱,披甲站在冷风嗖嗖的船头,一直盯着东方,直到那颗在日月皆失位时天上最亮太白星渐渐显形。

    “褚先生,你喜欢史书,一定也知天象,会占卜罢?”

    褚少孙刚想说史非巫卜,陈汤已替他回答了:

    “褚先生果然会占卜,看啊,诸位,星卜已出!”

    陈汤高举环首刀指着太白星,这下也不必装了,大声对船上全副武装准备动手的汉家士卒说道:

    “和当年骠骑将军西征一模一样!今太白出高,用兵深入吉,浅入者凶,先起者,大胜!”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57章 胖虎

    **四年(公元前48年)二月中旬,陈汤发动袭击,夺取贝伦尼斯港后的第四十天。

    那一夜遭到袭击后,仓皇出逃的法老顾问大臣狄奥多图斯已经去而复返。在他身后扎营的,是五千名来自上埃及的托勒密士兵——大多数是从埃及人里招募的,甲胄没有希腊人精良,身著亚麻甲,携带一面中型椭圆形盾牌。

    狄奥多图斯依然十分狼狈,他那一夜为了在混乱中逃走,割了珍贵的胡须,弃了希腊人的长袍,套了一身低贱的埃及人亚麻服,骑了匹骆驼就带亲信匆匆跑了,身后是喊杀声和燃起的火焰——狄奥多图斯逃跑前下令烧毁港口和仓库,也不知道底下人是否执行了。

    等顺着干河谷逃到尼罗河中游的底比斯城时,他才缓过神来,思考了一下汉使为什么蛮不讲理夺取港口。

    看来法老身边的宦官兼财政大臣波提纽斯是正确的:“赛里斯国的副王,一定与女王有密约!”

    明明在遥远的东方几乎没有往来,却忽然遣使者来恭喜女王继位,女王也遣使回访,还邀请任副王来埃及游览,说要亲自带他在尼罗河上行船。

    倒是狄奥多图斯认为,不应该和强大富裕的赛里斯交恶,认为不管是女王还是法老,只要继续保证丝绸贸易,任副王就不会在乎。

    这个,任副王还是有点在乎的。

    结果狄奥多图斯好心去迎接,希望能递出橄榄枝,赛里斯人却二话不说,反捅一剑。

    接下来陆续从港口逃到底比斯的人坐实了这件事,占领港口的汉人,居然声称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在贝伦尼斯港!

    诸如宦奸陷害忠良,挟持法老,亵渎神灵驱逐女王的段子,得到了骠骑将军真传的吴在汉和陈汤张口就来。

    “这是谎言!”

    狄奥多图斯当然知道这是谎话,在他从亚历山大里亚南下前,女王就已经遭到驱逐,逃到了叙利亚边界,根本不在南方!

    说起来,克里奥佩特拉七世早在吹笛者还活着时,就成了共治者,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登基则更晚。

    但那个女人,拥有让三位大臣难以驾驭的野心,根本无法成为他们的傀儡。

    女王明明有很多情夫,却一直推脱和托勒密十三世同房。她看向法老的眼神,充满了蔑视,仿佛弟弟根本配不上她。

    靠着狄奥多图斯的修辞学、波提纽斯的谗言,让托勒密十三世厌恶姐姐并不难。将军阿基拉斯控制了亚历山大城的军队,绝对的力量面前,女王的头脑和权术没了用武之地,只在亲信护送下仓促向东逃走,如今在叙利亚边境召集了一小支雇佣兵,希望能夺回权力。

    可阿基拉斯已奉法老之令,带着大军去了东方,想必很快就能打败女王。

    但这件事,上埃及的人大多不知。虽然托勒密家族继承了埃及古老的传统,自命为神明,可经过几百年的统治,埃及人依然没有被同化。对普通人来说,法老掌权还是女王上位,根本没有区别,反正他们都是被希腊人踩在脚下的底层人。

    但对上埃及的官员来说,可能更倾向女王一些,说来好笑,虽然自称法老,传了快三百年,但托勒密十三世甚至不会说埃及语。

    才二十出头的女王却是个语言天才,希腊母语、埃及语、罗马语、甚至在收到赛里斯副王的礼物后来了兴趣,跟去过印度的商人学了点汉语。

    然后女王就说,这是她学过最难的语言。

    狄奥多图斯让自己忘掉远方的女王,因为更大的威胁就在眼前。

    赛里斯人占领了港口,还骗了一些不明真相的埃及人帮忙守城,狄奥多图斯派人去谈判,想知道赛里斯人究竟要什么?

    黄金?奴隶?莎草纸?或者说,这群人就是海盗假冒的?狄奥多图斯死活没想明白战争的理由——不止是他,陈汤、吴在汉、褚少孙也没想明白骠骑将军为何跨洋远征。

    对面的使者吴在汉摆出了很大的诚意,接见了他的手下,一直说这是一场悲剧般的误会,是因为一个船长的莽撞导致,两边就这样谈了整整三天,狄奥多图斯才发现赛里斯人真正的意图在拖延。

    这让法老的老师感到害怕,赛里斯人在等待什么?女王?还是来自东方更多的援军!

    狄奥多图斯没了耐心,于是谈判破裂,攻城战开始了。为了提防红海上的海盗袭击,港口被城墙保护,这座以”救世主“托勒密一世妻子命名的港口十分坚固,上面甚至安装了两架弩砲……

    赛里斯人夺取港口那天,因是黎明,袭击又突然,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战事的港口卫兵或死或逃,弩砲拱手让给了赛里斯人,。好他们不太会使用,准头感人,但也足以让脆弱的埃及兵远远停下脚步。

    给进攻者造成麻烦的是另一种武器:士卒手持的大黄弩和蹶张弩——埃及人和希腊人将其叫做“巨大的腹弓”。

    反观狄奥多图斯这边,干河谷道路不好,弩砲和象兵都没有按时抵达,只能围着城干着急,但港口里的补给足够赛里斯人吃上小半年。

    陆上不行,那就只能指望海上,赛里斯人那一夜夺取了港口,但还有几艘小船逃走。埃及在红海上的港口不止这一个,来自北方的两座港口已经得知消息,凑了一支二十多艘船的舰队南下。

    狄奥多图斯让军队继续围攻港口,迫使赛里斯人留在城墙上,又去附近的山岗上观望海战。

    他看到埃及一方有三桨座战船四艘,其他都是商船——托勒密埃及拥有强大的舰队,但集中在地中海,只恨曾经连接红海和尼罗河的运河已经随着河道变更永远淤塞,陷入财政困难的托勒密王室,无法疏通运河,也没钱在红海上扩大舰队。

    毕竟两百多年来,托勒密埃及是红海和印度洋上唯一的海上力量,根本没有扩大海军的必要,却没把来自东方的赛里斯人算进去。

    赛里斯人或许是强迫了埃及人水手,也驾驶着大翼战船和两艘俘获的三桨座战船出战,另有十来艘商船也出了海港,勇敢地接战。

    一艘埃及人的三桨座战船靠着船上的弩砲与扭力投石车,与乐浪号远远交战,乐浪号也有扭力投石车,而以绞车连弩对付弩砲,射程略逊一筹,准度和射速却稍胜,两艘船一时间难解难分。

    也有近距离交战的船,三列桨战舰最突出的地方,是船头巨大的撞角,镶嵌了青铜外壳后,当船只一百多支桨开始滑动,全速冲刺,它顿时会变成一支由肌肉驱动的攻城槌!或在非常近距离的情况下从汉人商船的侧舷掠过,锋利的船艏像剃刀一样将对方舷外的桨全剃掉,没有了桨,风向再不利,就只能原地打转。

    另一艘则从侧面驶来,乘风破浪,重重冲击在陈汤的旗舰,乐浪号左弦!

    乐浪号通了一个大洞,海水不断涌入,划船的身毒桨手拼命往上爬。

    “跃过去!短兵相接!”

    但乘着这接触后三列桨战舰未能抽身的短暂时刻,乐浪号甲板上,一群手持环刀,只穿皮甲的汉人士兵却在陈汤指挥下,拽着绳子跳帮而战。

    他们是跟着陈汤在大洋上三战三捷的老兵,近战极其骁勇,最后当辽东号还没完全下沉时,汉人已经夺取了敌人的船。

    红海上到处都是厮杀的舰船,汉人士卒在身毒沿海所向无敌,如今却是头一次遭遇能与自己鏖战的船队,托勒密埃及的舰船也曾难遇对手,今日却陷入苦战,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双方正不分胜负之际,南方的海面上,却渐渐出现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等再近时,能看到是顶北风,依靠桨叶朝港口缓缓靠近的船队。

    那船队十分庞大,起码有四五十艘船,为首一艘船头画着巨大的白虎兽头,龇牙咧嘴。

    来自南方,显然不会是埃及人的友军,而汉人则发出了阵阵欢呼。

    他们等待一个多月的援军,终于来了!

    原本还在苦撑的托勒密舰队开始想要逃走,却为北风所阻——这原本是对他们有利的风向,只能被汉船拦住,或剧烈碰撞,或跳帮作战。

    而当那庞大的舰队抵达港口外时,海上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

    “是赛里斯人的大军。”

    狄奥多图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港口已经无法夺回了。

    经常出入大图书馆,甚至能读懂中王国时期的文字,他知道埃及历史悠久,又曾无数次被外敌入侵:喜索克人、亚述人、努比亚人、利比亚人、波斯人,最后是希腊人,他们在埃及建立了许多王朝,罗马人也不断对埃及施加影响。

    可那些敌人至少都是埃及熟悉的,但这场新的入侵,却来自神秘的东方!

    他必须警告法老,新的入侵者已经抵达。

    “赛里斯副王要的,可能是上下埃及的水和土地!”

    ……

    狄奥多图斯带着托勒密军队撤退之际,陈汤正站在夺来的敌人船只,一面让人划着小船抢救落水士卒,一边看着乐浪号灌满海水,缓缓沉了下去,心情无比复杂。

    这是陪伴了他数年的座舰,在身毒立下了无数功勋,不料第一次远航就沉没了,看来希腊人的舰船,果然有可取之处啊。

    但这不是难过的时候,陈汤让人在伤痕累累的三列桨战舰悬了白虎旗,等待体型是乐浪号两倍的“骠骑将军号“靠近,那才是西海舰队的旗舰!

    因为这船有些大,还被骠骑将军亲切地称之为“胖虎”。

    当两艘船减速,在海上错弦对时,水手们用铁链和绳索将两船系在一起,宽大的木桥被放了下来。在陈汤等列队单膝下跪的迎接中,一位穿着白虎纹明光铠,脱了盔的将军走到船边,却看着湿漉漉滑溜溜的木桥犹豫了一下。

    他心中喃喃自语:“这要掉下去,我水性一般,甲又这么沉,还不知能否救上来,若是淹死了,可是要载入史册的,咱大半生都脚踏实地过来了,还是稳重点好。”

    于是,将军笑着朝陈汤招手,陈汤倒是健步如飞地走了过去,下拜顿首:”后浪校尉汤,见过骠骑将军,敢请将军恕汤私动兵戈之过!”

    十年不见,任骠骑没胖,真的没胖,起码肚腩没有更大。

    只是鬓角已经多了几丝白,抬头纹更深了,当年跟在傅介子身后的俊朗小后生,如今已是一朵带着海外汉人们跳出历史惯性的前浪。

    “子公已是立了大功,快起来。”

    西安侯将陈汤扶了起来。

    “诸君,来的路上,我说什么来着?”

    任弘指着陈汤,对身后的众校尉大笑道:“给陈汤一个曲,他敢打犁轩城(亚历山大港)!”

第558章 十年了,十年!

    骠骑将军号在贝伦尼斯港靠岸时,任弘终于踏上了这片他在地图上凝望了许久的土地。

    将军朝港口处朝他呼喊下拜的士卒们挥手,嘴上笑着,可心里却深知这一天的不容易。

    任弘暗叹道:“十年了,十年!你们知道我这十年怎么过的吗?”

    在身毒的日子,可不像某个姓杨的阴暗小人所想,天天婆罗门美婢在怀,骑着大象耀武扬威,游猎享乐,可比在中原时优哉游哉搞搞学术攀攀科技累多了。

    任弘手底下能用的大才少,连杨恽都被推着做了身毒都护府副校尉,代他掌管政务,而任弘本人则在河中印度两头跑。

    开拓海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弘要设法让区区一万汉人,在数百万人口的北印度站稳脚跟,所以他没有对当地制度、宗教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变——他任弘穿越一次,是为了印度人人平等来的?

    当然不是,都护府之下,是大大小小的汉人军事殖民贵族,在汉人数量未能达到五分之一,在以夏变夷的平衡点到达前,任弘会强化种姓制度。通过暧昧的政策,让上座部也好,大众部也多,叫那些秃驴看到给任将军洗脑传教的希望,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下一个转轮圣王。

    另一方面,让佛教威胁婆罗门,而让婆罗门们将自己视为保护者,协助都护府管理庞大的印度土著。

    但任弘刻意压制了身毒产业的发展,纸不让造,蚕不让养,只专司棉花、蔗糖和热带香料,中原的棉花引入、选种非一朝一夕,百年内,印度的棉布还是拳头产品,这东西可比粗麻好穿多了。

    必须让印度商品与中原形成互补——若是两边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了,还远洋贸易个屁!

    任弘还得顶着麾下群臣的不解,将都护府三成收入投入到海军上,从无到有,打造了一支大汉西海舰队,至少能号称印度洋无敌手,既保护了海上贸易,也吊打周边小国练兵。

    加上北方的河中,一个代替历史上贵霜帝国的政权出现在安息与大汉中间,成了海陆丝路的交汇点,转口贸易的利润吃到撑。

    但即便如此,他这十年来发展起来的实力,仍是远远不够。

    任弘回过头,数十艘船舶停靠在红海上,这可是西海舰队一半的船只,一路上还沉没了好几艘船,上百名士卒葬身鱼腹。

    而跟随任弘到此的水手,路上吐得几乎要丧失战斗力的步卒,加上陈汤的前锋,一共五千余人,亦是都护府汉军兵力的二分之一。

    “十年经营,都被我搏一场豪赌,而那赌注的价值,却只有你我知晓,也难怪众人不解,定策时,连陈汤都加以反对。”

    “我只是听夫子说,却没亲眼见过,心中尚有疑虑,不必将我算上。”随任弘身旁,是也蓄了须的刘更生,他这十年除了在中原发扬左传之学外,还自学了希腊文,抵达身毒帮任弘研发科技后,又通过埃及商贾,学了埃及文字。

    都是为了在今日派上用场。

    所以这次远征,只能成功,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但幸运的是,任弘记得历史上的那几件大事,罗马埃及双双陷入内战,在今年,若没他干涉,还会发生凯撒追击庞培抵达埃及,埃及艳后与凯撒达成协议复辟,埃及与罗马开战,导致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等事……

    可如今,新的玩家,来自赛里斯国的“共治者”入场了!

    任弘进入贝伦尼斯港后,顾不上去看希腊式官邸里的塑像,第一时间召开了军事会议,让陈汤、吴在汉等分享目前的情报,并决定下一步方案。

    “有人给汉使通风报信?”

    听到褚少孙禀报说,刚抵达埃及时有人暗送消息,任弘听了那人的样貌描述后内心毫无波动,瞧了半天荷鲁斯之眼也无孰识之感,只以为是埃及女王阵营的人,只道:“夺取港口后,那人可又露面了?”

    “未曾。”

    这就奇怪了,若是女王的手下,应该立刻露面通洽才对啊。虽然那神秘人和出现时一样消失了,但通过俘虏之口,已经确定了埃及陷入内战的事实。

    任弘有了打算,令人摊开地图,指着上面道:“埃及看似广袤,实则只是沿着这条大河,尼罗河两岸的狭长土地方可让人居住建立城郭开辟农田,其余皆是各色沙漠,杳无人烟。”

    上游狭长的河谷被称为“上埃及”,下游的三角洲地区则是“下埃及”,任弘想要的东西就在那。

    此外还有西奈半岛与罗马人控制的犹太和叙利亚相邻,埃及女王就跑到了那边去,听说是召集了一批雇佣兵准备反扑法老。

    而西奈半岛和埃及本土连接的地方,则是埃及在红海最靠北的港口:阿尔西诺伊港!

    “从此地向西,只是抵达上埃及,先得击破退走的军队,且北上千里迢迢,损耗太大,也太慢。”

    任弘的手指在红海上划动,直接点到了阿尔西诺伊港:“不如让舰队继续载士卒北上,取了此港,一来前往下埃及更近些,二来也能与埃及女王联络上。子公不是借了她的名义么?那便做到底,多让人去宣扬,说此番大汉进入埃及,是受女王之邀。”

    接着任将军安排了各人的任务,一个曲长带五百人和部分身毒桨夫留在此地,为大军看好后路,任弘亲率四千人与数十艘船北上。

    众人应诺,但暗地里,陈汤、吴在汉,以及跟任弘至此的校尉王凤等人都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事到如今,将军究竟为何要打埃及,除了刘更生外,其余人都不得而知。

    就算任弘说了,他们恐怕也无法理解。

    等众人告退后,一路行舟有些晕乎的任将军有些疲倦地靠在屋子里,上了年纪后比不得少时,但此事是他为自己后半生定的小目标,不亲自来可不放心。

    正待闭目小憩时,却听到了“喵”的一声叫唤。

    任弘睁开眼时,却见敞开的窗户不知何时钻进来一只花白相间的猫,它趴在窗台上晒太阳,驾轻就熟,看来是这屋子的常客了,也不知昔日的主人是埃及人还是希腊人。

    这下任弘可不困了。

    中原也有狸花猫,但狸花猫与其说像猫,更像小型的豹子,牙尖爪利,性情更加凶猛,诗经里说“有猫有虎”,显然算作猛兽,撸它们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印度猫也一样。

    这埃及猫就和后世的宠物家猫接近多了,说起来古埃及人才是吸猫界的鼻祖啊,已经吸了一两千年了吧?猫儿还是他们崇拜的动物神之一。

    任弘露出了笑,他决定了,等办完事回家时,除了运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外,还得将这“外来物种“带上几十只回去,在船上抓抓老鼠,他老婆和女儿应该会喜欢这动物。

    “外头被亲卫们围了三圈,亲卫队长号称鸟都飞不进来,却拦不住你啊。”

    任弘朝它招手,甚至扔了点肉干过去,猫儿却不为所动,动了动鼻子后,就高傲地在原地舔起了爪子,姿态优雅,仿佛它才是埃及的王。

    托勒密大臣眼中来自东方的可怕入侵者,在中原不会被轻易说出名字的“那个男人”,在河中与印度言辞犹如帝王般被履行,被无数人膜拜尊崇的任大将军,在猫主子眼中,不过是一介愚蠢凡人。

    ……

    三月份时,北上进攻阿尔西诺伊港的行动很顺利,认为阻碍几乎没有,大自然就更难缠点,这个港口北风盛行,礁石又多,船只得分批次进,卸完人后还得回南方的港口停泊,等最后一名汉卒踏上港口后,任弘也得知了新的消息。

    刘更生已经可以客串埃及语翻译了,将俘虏口中的情报转告任弘。

    “他们说,法老遣大将击之,女王战败,手下募兵全部覆没,只在亲信与一位海寇船长护送下出了海,不知所踪。”

    这已是一个多月前,贝伦尼斯港围攻战时发生的事,这下女王是真的不知去向了。

    不过,那位名叫“阿基拉斯”的托勒密大将带着王国的主力在叙利亚,即便坐船,返回下埃及仍需要一段时间。

    吴在汉等人陷入了思索,若没有女王帮忙,形势朝他们不利的方向偏移,将军手下不过三千余人,虽然都是在印度打小国练了十年的老兵,但对上托勒密数万大军,也不一定占优势。

    陈汤也皱着眉,汉军现在若是西进,就别想留兵守阿尔西诺伊港——托勒密大将阿基拉斯会直接从北面抵达,断了汉军后路,那他们就真真孤悬域外了。

    “凯撒与庞培的战事如何了?”任弘却更关心这一点,他的对手,可远不止是托勒密的军队啊。

    埃及女王当初被逐出亚历山大城时,朝叙利亚方向逃走,目的就是想借助庞培的力量复辟——几年前她的父亲,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就是靠了庞培帮忙才复位的,也是那次之后,托勒密埃及成了罗马人的附庸。

    不过庞将军现在恐怕顾不上管埃及内乱,从一些在港口的犹太商人口中得知,庞培已经放弃了意大利,撤退到了希腊,他不断要求东方附庸于罗马的各国提供军队,好组织反攻,而凯撒也准备进军希腊。

    罗马的两位巨头即将迎来决战,那边的事,任弘是鞭长莫及,也不知蝴蝶效应是否会影响结果。

    既然罗马人暂时顾不上埃及,那就好办了。

    任弘拿起了地图上代表汉军的铜骑俑,将其向西移动,重重砸在了拥有尼罗河巨大三角洲处!

    “乘着犁轩城空虚之际,向下埃及进军!”

    “拿出火烧姑衍山的气势来!”

    任将军全然没了海上过木桥的踌躇,他这个人,在小事上惧,在大事上却勇得不行,鼓励众人道:“想当年在匈奴无人草原,汉军缺水缺粮,我与营平壮侯赵老将军尚能够犁庭扫穴。”

    说到已故的赵充国将军,任弘心中不由一叹,老将军的晚年是平淡而幸福的,还经常与任弘通信。

    “而今下埃及丰腴肥饶之地,粮食取之不尽,且埃及人与希腊人不同心,加之内斗未熄,以我雄壮之兵,击其瓦解之国,又何惧之有?”

    陈汤亦表态道:“将军所言甚是,大众已集会,岂能轻易退却?”

    众校尉各有心思,但唯独不能被人看扁,都陆续支持。

    不过在汉军离开港口前,倒是又来了一位号称“女王亲信”,来传递消息的人。

    来者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皮肤黑褐色,头发扎成凌乱的辫子随意放在肩侧,腰上插着两把短刀,一看就是个凶悍之辈。

    吴在汉附耳说,此人确实是女王的贴身女护卫,但任将军对刺客很谨慎,艾雅没能靠近,只通过吴在汉传话禀报,她还送来了一样“信物”。

    这是任弘送给女王的礼物之一:金色手环,上面用汉语和埃及语写着“汉埃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话。

    东西确实没错,任弘让吴在汉问艾雅:“女王在哪?”

    若真能将埃及女王控制在手中,最起码在下埃及征粮时,能让汉军少些麻烦。

    这个自称“艾雅”的女人朝任弘低头致意:“女王在百门之城,在孟斐斯。”

    孟斐斯,乃是埃及古都,正好是汉军前往亚历山大城的必经之路,可克里奥佩特拉不是在叙利亚战败亡命海外了么?怎么逃到孟菲斯去的?有这本事,直接来港口不好么?

    任弘心中了然,这埃及女王虽然是丧家之犬,除了几个亲信一无所有,但显然还有她自己的算计和心思,艾雅传达了她那圆润得体的话。

    “女王听说赛里斯共治者抵达埃及,十分高兴,可她愚蠢的弟弟,竟然用弓箭和长矛来对准赛里斯的朋友,一定让共治者十分失望。”

    “女王想让共治者知道,埃及是好客的,作为主人,作为真正的法老,她当然要在上下埃及最凸显庄重和礼仪的城市,亲自迎接!”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559章 让学者和驴子走中间

    “让学者和驴子走中间。”

    这是离开港口进入东部沙漠时,骠骑将军下达的命令。

    于是褚少孙便和刘更生等人一同,被保护在军队中间,骑着驴子,身后是辎重、淡水和埃及人的食物“面包”,是烤出来而非蒸,吃起来味道和馕差不多。

    一路上景色并不单调,时常能遇到古老的遗迹,有时是废弃的城郭,被盗墓者破坏的墓穴,亦或是矿场遗迹。他们还遇到了一条巨大的坡道,由两行并排的木梯组成,楼梯中间是供石材通过的斜面,沿楼梯有大量成排的柱孔。

    “用来运送巨石的坡道。”

    埃及人翻译瑞达如此解释,并说这起码都是一千年以前的遗迹。

    “柔软容易雕琢的雪花石可以制作雕像,法老和神明的雕像,这种石头有与神明沟通的能量,只有身份崇高的人物才能使用。坚硬的石头运去修筑法老的陵墓,等过了孟斐斯城,先生就能看见了。”

    褚少孙颔首,看着这废弃已久的巨大道路,可以想象许多年前,无数被太阳晒得脊背脱皮的埃及人光着上身,拉拽巨石缓缓向西行进的场景。

    在走出东部沙漠前,褚少孙还以为这托勒密埃及国与西域一样干旱贫瘠,直到他们抵达了尼罗河附近,这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平静大河,两岸景物的倒影十分清晰,岸边林木茂盛,高大的椰枣树直指蓝天。

    苇荡芦花在微风中摇曳,水面不时掠过各种鸟儿,有苍鹭,还有一些粉红色褚少孙叫不出名的鸟群。船只往来河中,有人在河边钓鱼,有小孩在水中嬉戏。

    不过在看到汉军出现后,埃及人先是一愣,稍后发现这并非托勒密军队,就统统跑光了,惊恐不已。自从托勒密王朝建立后,三百年来,这一带再没有遭遇刀兵之灾。

    而他们逃去的方向,是尼罗河西岸一座巨大的城市,围墙是白色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远远高出城墙的建筑,两面类似汉阙的白色高墙,屹立在城市东面,白墙下是黑色的巨大石像,墙上则飘着托勒密家族的红色旗帜。

    现在是公元前48年,但这座城市,已经三千岁了,虽然早非埃及都城,种种光环逐渐被亚历山大港夺去,但依然是神圣之所和富庶的城市。没有军队来阻挠,看来托勒密王朝的主力,还正在从叙利亚回师亚历山大里亚的路上,任弘一面让专司工程兵的三河卒砍伐岸边的棕榈树、椰枣树架设浮桥,一面召来女王的亲信艾雅。

    “女王说好的友好相迎呢?为何我只看到孟斐斯大门对我紧闭?”

    ……

    将近三百年没有遭遇围攻的孟斐斯十分恐慌,虽然早就有传言说,上埃及的港口遭到了来自东方的神秘赛里斯人进攻,但那离孟斐斯太遥远了,托勒密王朝在这驻扎的军队只有一千多,只能匆匆上城墙。

    此时在城墙上的不止是托勒密的军队,还有普塔神庙的大主祭帕塞拉普塔。

    普塔是孟斐斯地区笃信的造物神,主管手工艺与建筑,也有保佑土地丰饶的神性。孟斐斯人为其营造了宏伟的普塔大神庙,而尊贵的阿比斯圣牛也在此供奉,它被认为是普塔的化身,每年的圣牛节,上下埃及无数人都会涌向孟斐斯。

    帕塞拉普塔身上披着豹皮披风,裙摆上有献词和冥王欧里西斯的画像,他扶着白墙,神情惊恐地看着尼罗河东岸的不速之客。

    一个身上披着白色罩袍遮住了容貌,打扮成神庙侍女的年轻女子则站在他身边——埃及的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七世是秘密逃亡到此的,她尚未公开身份,但看向汉军的目光却充满欣喜,指着那支军队,大言不惭道:

    “看到了么?大主祭,这就是我雇佣的军队!”

    “这些赛里斯人,是女王引来了他们?他们想对孟斐斯做什么?”

    祭司们对外来入侵者充满了恐惧,几百年前,亚述人和波斯人先后入主埃及,对孟斐斯大肆洗劫破坏,尤其是波斯人,他们的祆教是极度排斥外国神灵的,视埃及的众多神明为邪神。

    与之相比,希腊人就友善多了,毕竟他们的神明也多种多样,加几个埃及神明来崇拜完全不是事。亚历山大进入埃及时,甚至亲自前往锡瓦绿洲请求阿蒙神赐福,让埃及的祭司阶层好感倍增,将其视为消灭波斯人的解放者,也乐于将亚历山大说成“拉之子”。

    主祭最关心的是,赛里斯人究竟将以怎样的态度进入孟斐斯?

    “这取决于大主祭的选择。“克里奥佩特拉带着笑,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

    “是让孟斐斯在战争和洗劫下遭到毁灭?神庙遭到洗劫。”

    “还是为赛里斯人敞开大门,我,埃及真正的法老会保护你们和神庙!”

    说完她伸出了手,等待主祭向她行礼。

    但主祭却结结巴巴地说,要去请示一下圣牛,以求得普塔神的预兆。

    克里奥佩特拉点头,主祭是她登基后一手扶持的,她那愚蠢的弟弟还没来得及将其换掉,要出卖她的话,也不用等到现在,前几天就下手了。

    但她心中仍是愠怒而不耐烦,等主祭离开后,才在白墙上低声道:“你们不恳求面前真正的女神,却要去请示一头牛?是要通过它的粪便来分辨普塔神的启迪么?”

    克里奥佩特拉见过那头黑色的阿匹斯公牛,它头戴太阳盘和圣蛇浮雕,每天披着丝绸和鲜花,悠闲地在神庙偏殿里散布,坐拥十多牛母牛妻妾。还有两名小侍女负责给它喂食洗澡,孟斐斯人相信,阿匹斯公牛是普塔神化身,它的强壮健康象征着本地的富饶。

    当一只圣牛濒临死亡,整个孟斐斯城中几万人都会为它哀悼,一周之内不许喝酒,不许寻欢,每个人都得穿上黑色的衣服,再从它的子孙里挑一头新的圣牛,世代相传。

    “我的父王乘上太阳舟升入永恒的天国时,也不见他们这么伤心。”女王却对这信仰嗤之以鼻,但也不妨碍她故作虔诚,她被弟弟和大臣们逐出首都,现在继续埃及人和祭司阶层的支持。

    说来可笑,法老的王朝很容易就会中断灭亡,但阿匹斯公牛的“王朝”却不会,就像这普塔大神庙一样。

    但前提是,新的征服者还能尊重孟斐斯的信仰。

    克里奥佩特拉再看向正在搭设浮桥的汉军时,目光中没了主祭在时的傲然和自信,而充满忐忑。她是向赛里斯的共治者任弘将军发出了邀请不假,但那只是客套的热情,若是真来,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不过现在,赛里斯人也成了她夺回权力的最后指望——在叙利亚组织的雇佣军败了,庞培忙着与凯撒内战不理会她的求援,而她和凯撒又没有交情。

    在汉军架设好浮桥,堂而皇之地抵达孟斐斯城下时,普塔大主祭也回来了。

    “普塔神给出了预兆。”

    主祭朝女王鞠躬:“既然赛里斯人是女王邀请的朋友,那普塔神的仆从,会打开东南方的门迎接。”

    女王露出了笑:“既然是神的旨意,想必无人反对。驻军那边,我的亲信阿波罗多洛斯也已经去说服了一队卫兵,他们会打开西南方的门,我听说赛里斯人温和知道礼节,孟斐斯会少流很多血。”

    克里奥佩特拉眼中带着疯狂与决绝,在几个月前,她还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却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仓皇逃窜。

    但这是个巨大的转机,她必须利用一切力量——利用城外的汉军来逼迫孟斐斯的祭司们和自己站在一块,再利用祭司们的威信和孟斐斯的粮食,来和赛里斯的共治者任将军讨价还价。

    她握紧了双拳,虽然现在还两手空空,但很快,她就将赢回一切!

    “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主祭和阿波罗多洛斯了。”

    既然大事已经定下了,女王也不想在白墙上看那些血污与厮杀,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一觉,沐浴、更衣,在神庙附近的花园里,等待与任将军会面。”

    ……

    随着孟斐斯城东南、西南两角缓缓打开,即便中间的白墙再高,也无济于事了。

    忽然被自己人卖了的托勒密军队不知所措,而汉军陈汤、王凤两部则乘机杀了进去。

    任弘则在后指挥,骑在萝卜——萝卜的孙子,名为“花心萝卜”的五花马上啧啧称奇。

    刘更生道:“女王果然在城中有内应。”

    任弘摇头:“丧家之犬耳,早就一败涂地,城中不论是祭司还是驻军,恐怕都不会帮她,除非……”

    “狐假虎威!”

    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一招啊,任弘大概猜出埃及女王的策略了,类似那个“世界银行的副总裁与盖茨女婿”的段子。明明两手空空,却先用汉军兵临城下逼迫城内开门,再利用孟斐斯城和她早就失去的上下埃及来和任弘讲条件,看来这也是个无中生有的高手啊

    结合历史上她的种种艳名与传说,漂亮不漂亮不知道,但一定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

    任弘来了点兴趣,喃喃自语道:“等进了城,我得亲自去会会这只聪明的骚狐狸!”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60章 埃及艳后

    靠着内鬼,汉军几乎是兵不血刃进入孟斐斯城。

    任弘骑着花心萝卜入城时,飞快下达了三个命令。

    “陈汤,带人控制城防,处死一切胆敢反抗者。”

    “王凤,跟着祭司和翻译,去控制粮仓。”

    “军法官,约束好士卒,勿要抢掠,也不要进入神庙。告诉他们,等打完仗回程时,我容许人人都带点本地特产回家。”

    任弘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通过吴在汉的口述,对埃及的阶级、贫富有了个大致了解。抢孟斐斯的神庙,是会激起埃及老百姓众怒的,相反,去抢更加富裕亚历山大里亚,看到住在那的希腊人倒霉,埃及人恐怕还会拍手称快。

    听到这个命令,走在队伍中间,负责保护辎重和学者的高梧桐对褚少孙笑道:“十年前进身毒时,骠骑将军可是让吾等放开了抢。”

    那会淘玉工们真可谓穷凶极恶,不过在身毒做了十年人上人后,不止是胖了一圈,过惯了舒服的好日子后,强盗性子稍稍收敛,一般的东西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这趟远征,吾等不图钱财,升武功爵更重要些,这可是能传子孙的……”

    说完高梧桐就停下了脚步,看着白墙边上,一只头上顶着金色圆盘的公牛雕像,眼神中满是贪婪:“这是金子么?”

    ……

    当然不是,只是镀了一层而已。

    而在刘更生、褚少孙两位学者眼中的孟斐斯,和普通士卒是大不相同的。

    街道倒也平平无奇,埃及人都紧闭门户不敢出来,在抵达神庙附近时,这古老国度的魅力就开始显现了。

    首先是街道两侧,两排雪花石制作的狮身人面雕像,趴在街道两侧相迎。

    而走近白墙大门,广场中央是赫然屹立的方尖碑,门两边则是赫然站立的巨像,由整块花岗岩雕成,雕工精美异常。看那高大的帽檐,应是埃及的古代王侯,翻译问了祭司,说这是“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已经在此屹立了足足一千年。

    “一千年前,那相当于殷周之时了。”

    其实孟斐斯城中最古老的方尖碑,是两千多年前立下的,距离现在的历史,比现在距离未来2020年的历史还要久远。

    刘更生和褚少孙都有些兴奋,这些巨像与整齐的雕塑,高大的白墙,还真有点神圣之所的感觉了。

    任弘却没有他们的兴奋劲,他是掩着鼻子进城的,孟斐斯啥都好,就是有点臭,毕竟是两千岁的古城了,污水源源不断流入尼罗河中,但也污染了地下水。历史太久的城市都有这弊病,长安也有端倪了。

    而城内从贵族到平民都事死如生,只要有条件的,都想死后变成木乃伊,城内的神庙旁就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大车大车的泡碱运进来,虽然尸体确实弄干了,但能不臭么?

    等任弘带兵来到神庙前时,举起手,让士卒们重重踏步停了下来,仰头看着白墙之内,一架人力抬着的坐辇正缓缓向他迎来。

    那坐辇上挂着用名贵的推罗染料染成的挂布,抬杆上用金片包镶,等到了跟前,任弘令士卒让开持戟阻拦的道路,让坐辇来到面前。

    挂布被埃及女仆掀开,露出了里面的女王:她打扮成维纳斯女神的模样,安卧在串着金线,薄如蝉翼的丝绸纱帐之内,女仆侍立两旁,各执香扇轻轻摇动,而虔诚的祭司们则跟在身后,看来她已经收复他们了。

    克里奥佩特拉直起身来面对任弘,她年纪二十左右,黑色的柔发垂在白皙的脖子与金箔束腰上,即便以任弘的东方的审美看,依然算明艳动人。

    真是奇怪,不是传说她奇丑无比赛母猪,凯撒、安东尼都瞎了眼么?

    坐辇被放了下来,而任弘纵马上前,他没有下马,花心萝卜的马蹄一直踩到步辇

    等更近时,才闻到女王的坐辇和身上皆是香气缭绕,和臭烘烘的孟斐斯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克里奥佩特拉眼中,对面这位态度倨傲,不下马来她面前问好的将军,却有些似曾相识。

    “是了,他和庞培长得很像。”

    七年前,她和流亡的父亲,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逃到罗马时,是庞培帮了他们,对那位微胖的罗马将军印象深刻,至少任将军比庞培年轻些。

    毕竟是有求于人,平日里骄傲无比的克里奥佩特拉,只能笑着在辇上朝任弘施礼,她也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得体大方。她虽然是失败者,可现在,在这座神圣的白城中,她依然是埃及的女王,女神!

    “我被坏心肠的弟弟,勾结了宦官和大臣发动叛乱,不得已离开了亚历山大里亚,听说赛里斯共治者应邀请来到埃及,而我那无知的弟弟失礼冒犯,就亲自来孟斐斯迎接。”

    哦,原来女王是“南狩孟斐斯”啊。

    女王挺直身子:“但我依然是埃及的法老,守护上下埃及,孟斐斯为赛里斯国的共治者,敞开了大门,也请共治者约束军队,不要侵犯神庙,我愿意为赛里斯军队提供粮食。”

    她用埃及语大声宣扬了一遍,让身后的祭司们安心,又让翻译向任弘传达善意,她还是假装自己有许多牌,希望能与赛里斯人平等谈判,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大汉没有什么共治者,也不存在副王。”

    任弘让吴在汉纠正了这翻译的小误会:“女王可以叫我任将军,或者……大司马。”

    也不知道希腊人是否会把大司马理解成了“大养马官”。

    “至于面包和牛奶……”

    任弘看了一眼来向他禀报,说城防与粮仓都已拿下的王凤,笑道:“应该由我向女王提供才对吧?”

    ……

    克里奥佩特拉是带着挫败感回到神庙旁的花园行宫里的,她将身上费尽心思贴了的金箔和首饰一点点摘下来扔在地上,生气之余,脑子却在飞快转动,知道今天与赛里斯人的会面,是自己搞砸了。

    那任将军丝毫没有先前相互遣使送礼物时的和善,而是极其强势,一进城就派人控制了城防和粮仓、工坊,要求工匠制作符合赛里斯人弩机长度的箭矢。

    这都是她本想摆在谈判桌上的筹码,却被任弘先一步拿去,如今女王身边就只剩下一群侍奉阿匹斯圣牛的祭司了,他们有什么用?

    而在谈到未来的计划上,赛里斯人也是模棱两可,这让克里奥佩特拉十分心惊。

    克里奥佩特拉反复强调自己是上下埃及之主、法老,却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而任弘总是笑而不言,仿佛在说:“谁控制了上下埃及,谁才是法老,现在的你,连孟斐斯的主人都不是了。”

    最后,女王在对方那神秘莫测的微笑中越发心虚,狼狈地败下阵来。

    骚狐狸还是不敌老狐狸啊。

    仔细一想后,女王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了,不止是失衡的实力,还有情报。

    对方很清楚她想要什么——借助塞里人的力量,杀向亚历山大城,将托勒密十三世踢下王位,夺回权力。

    可她却对任将军的目的一无所知。

    “那位任将军莫非是想做第二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上下埃及,就靠几千人?”

    克里奥佩特拉想不明白,于是女王招来与赛里斯人一起行军穿越东部沙漠的艾雅,问起她是否打探到赛里斯人的目的。

    艾雅则说起任将军让吴在汉问她的一件事。

    “吴使者问我族裔,我说是希腊与埃及人混血。”

    “吴使者就说,埃及不应该是希腊人的埃及,而应是埃及人的埃及。”

    这或许也是任弘的意思,克里奥佩特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托勒密王朝刚建立时确实很得人心,但那是和残暴统治当地的波斯人相比较。

    三百年过去了,希腊人和埃及人的矛盾与日俱增,尤其是孟斐斯、底比斯等地,反抗不断。希腊人的文化根本没有影响到这,埃及人却饱受重税,多有怨言,已经出现过很多次,道路旁的托勒密王雕像被人打碎摧毁的事了。

    赛里斯人用几千兵征服埃及是很难的,即便有后续的援军,战争也将持续很多年。可如果任将军打着“埃及人的埃及”的名义,效仿亚历山大当年的作为,扶持祭司阶层的话,恐怕就会聚集一大股力量。

    如此一来,女王唯一拉拢在身边的祭祀阶层,也会迅速抛弃她。

    女王有些困扰,抱着膝盖想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

    “艾雅,你说,任将军的目的,有没有可能是我?”

    艾雅摇了摇头:“在港口时,赛里斯的官员和士兵都曾索要过女人。“

    “唯独任将军没有。”

    “这就更好了。”

    克里奥佩特拉眼波流转,轻轻抚摸自己纤细的胳膊:“就只从他在港口时算起,到抵达孟斐斯,至少半个多月,身边都没有女人。”

    “而据我所知,五天,最多忍受五天,男人就一定会渴望女人!除非他是……”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克里奥佩特拉露出了笑:“没有结婚的人誓言要娶妻子,而结过婚的人则骑马回家,迫不及待找妻子寻欢去了。”

    这是色诺芬描绘观众在私宅宴请中观看**表演后的反应,类似的活动,亚历山大里亚可不少呢。

    “而任将军身边,现在可没有妻子。”

    克里奥佩特拉有了主意,既然打扮成高贵的女神不被他放在眼里,那么……

    就换一招!

    “任将军来埃及的目的,最开始可能不是为了我。”

    “但今晚,却不一定!”

    克里奥佩特拉恢复了自信,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相较于弟弟的优势。她闻了闻自己的头发,开始宽衣解带,看来,在出门沾染了孟斐斯的灰尘的臭气后,她又需要沐浴一次了。

    “艾雅。”

    女王在褪下丝绸袍踏入浴池时回头喊了女侍卫:“准备一张厚毯子!”

    ……

    而住在行宫隔壁,卫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花园内,刚与校尉们开完会的任将军,就得到了亲卫长的禀报。

    “骠骑将军,那女王派仆从来了。”

    “来做什么?”任弘蹲在地上晃着根狗尾巴草,又想逗猫,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夜晚天冷,特派人给将军送条毯子!”

第561章 一个纯粹的人

    克里奥佩特拉是从毯子里滚出来的。

    她白天时那夸张的维纳斯妆容已经换下,不施粉黛,梳成辫子垂下的头发用金箔装饰,纱丽披风下的躯体着衣甚少,她不慌不乱,背着手在任弘的房间里左右打量,目光落在刀笔吏匆匆卷起的埃及地图上。

    而亲卫与小吏在震惊之余,在任将军的颔首下,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刺杀?今晚谁刺谁还不知道呢。

    他们离开时嘿然而笑,说今晚的事定瞒不过夫人,回到身毒可有好戏看了。

    任弘似是料到有这一出戏,扔了手里逗猫的狗尾巴草,邀请女王就坐,看着她光滑的肩膀:

    “女王不冷么?”

    他还在寻思两个人没翻译,如何交流,靠**么?不曾想克里奥佩特拉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汉语。

    “正因为冷,所以给将军送来了毯子……”

    “还有毯子里的我。”

    她将手放在胸前,眼睛满是引诱:“一个人冷,两个人就不冷了,想必这个道理,在赛里斯和埃及都一样。”

    汉语说得好溜,传说中女王是个语言天才,不但会希腊、罗马语,更是自称“法老”的托勒密家族里少数流利使用埃及语的人。

    女王很自来熟地提起酒壶,倒了紫红色的葡萄酒递给任弘,目光中满是她故意装出来的含情脉脉,既然女王的排场唬不住任将军,那一个崇拜他的小女孩如何?像任将军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对年轻少女感兴趣了。

    别问她怎么知道。

    而眼下任弘没有直接赶她出去,说明有戏。

    女王必须了解任将军想要什么,既然白天他不轻易开口,那等到床笫之欢后,女孩缠着男人脖子撒娇时,就容易问出来了。

    这是二人从陌生到熟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女王没有时间玩猜来猜去的游戏,脸上带着笑,一步步朝任将军靠近,她要掌握主导。

    任弘却叹了口气:“女王深夜来访,莫非是想知道我来埃及的目的么?也罢,就开诚布公与女王说个明白吧。”

    这么容易?那你倒是早点说啊!

    女王点头,却听任弘说道:“我想要姿势。”

    呸呸,说茬嘴了,好在女王没听懂,任弘修正道:“我想要知识!”

    “知识?”女王愣住了。

    “就是书。”

    任弘道:“我听说亚历山大里亚有一座大图书馆,三百年来,历代托勒密王收集了这世界上几乎所有书籍,藏书达到几十万卷,这些书,不论莎草纸的、羊皮纸的,我统统都要!”

    女王当然知道大图书馆,她登基前还曾多次去里面徜徉过。这图书馆是王朝的开国之君,托勒密一世“救世主”所建,建造的目的就是“收集全世界的书”。

    若要问继业者之一的托勒密一世为何如此重视知识,因为他是亚历山大的伴读,也是亚里士多德的弟子,想要实现老师世界知识总汇的梦想。

    托勒密二世、三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理想,从希腊雅典等地想方设法搜罗书籍,下令每一艘进入亚历山大港口的船只,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马上归入图书馆。

    荷马的史诗、希腊的戏剧、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的著作甚至是手稿,历史、医学、地理学、天文学、哲学,无所不包,无所不纳。

    希腊文、古埃及文、腓尼基文,整个西方世界有史以来的智慧结晶,几乎都凝结于这座图书馆内,真是完美的“他山之石”。

    但随着托勒密国力的衰弱,内政的混乱,祖先的遗训被忘记了,接连几位托勒密王都是不学无术之人,也对收集图书再不上心。

    谁能想到,在遥远的东方,居然还有一位和托勒密一世一样的爱书之人。他为了得到知识,跨越一片大洋,对另一片大陆的国家,发动了一场战争!

    和冲冠一怒为红颜相比,哪个浪漫?

    女王小嘴微张,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是唯一能解释赛里斯人不寻常举动的原因。在她眼中,任将军变得更加神秘了。

    那是当然,要继东西方往圣绝学,做出“为知识开战”的决定后,任弘将军已经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任弘摊开手,又开始满口胡说:“所以女王。”

    “我根本不必同托勒密王交战。”

    “使者已经去了南方,与狄奥多图斯交涉,我只需要展现大汉军队的实力,让托勒密王感到威胁,然后逼迫他交出书卷,国家和图书哪个重要,想必托勒密王很清楚。”

    克里奥佩特拉听出了任弘的言外之意:一旦协议达成,托勒密十三世交出图书,而任弘则会将她交出去!这不是很完美的交易么?

    这是女王未曾想到的结果,但她旋即抚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任将军太高估我弟弟了。”

    女王说道:“德拉马克金币有两面,我家族的血亲婚姻像是抛硬币,生下的孩子一面天才,一面是愚蠢,我的弟弟就不幸抛中了背面。”

    至于她,当然是一个抛中正面的天才。

    她不是被弟弟所败,而是输给了她父亲在世时就掌控国家的大臣们,他们只需要傀儡,才驱逐了不愿配合的她。

    可现在,女王却要强调托勒密十三世的权力和愚昧。

    “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顽童,做决定不是看局势,而是根据自己的喜怒。”

    “他可能会拒绝任你的条件,而将军阿基拉斯手里,还有好几万人的大军,他更倾向于交战。”

    女王握紧拳头:“战争不可避免,而我能帮将军赢得它。”

    “大图书馆里的书有几十万卷,要用骆驼和马车运几天才能运完,将军想要把它们带走。要先走水路,再穿过东部沙漠去到红海港口,需要很多船只和人力牲畜。你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法老坐镇亚历山大城,来保证安全,而不是随时可能撕毁和平的孩童。”

    她的声音带着雌性的诱惑:“任将军,我的弟弟最多只能给你书。”

    “而我,还能附赠很多礼物。”

    说着就开始解自己的丝绸纱衣,好好话说脱什么衣服啊!任弘止住了她:“女王请自重。”

    克莱奥帕特拉哪里听得懂这个词啊,将身上的衣物轻巧地褪去,仰望着任将军道:“不止是我,还有我的嫁妆,完整的上下埃及。”

    任弘有点不纯粹了,眼睛上下打量,还是有点动心的,同时不由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且慢,女王方才是向他求婚了?

    克莱奥帕特拉下了决心:“将军不是说,赛里斯没有共治者和副王么?征服了印度的你,名声传遍埃及、希腊、帕提亚和罗马的你,居然只是区区将军?”

    “众神欠你一顶王冠!”

    “迎娶我。”她伸开双臂,自信地展示身体。

    “将军就能成为我的共治者,成为王,上下埃及的神!”

    而她,也会成为印度的女王,多妙的政治联姻啊,各取所需,然后相隔着大海几乎不见,各玩各的。

    作为托勒密埃及的传统,身为一个独身的女王应该去找一位丈夫,并立他为共治的国王。克里奥佩特拉的姐姐,贝勒尼基四世就在吹笛者被驱逐期间独自统治,她的朝臣强迫她与塞琉古国王塞琉古七世结婚,但她这位新娘却把塞琉古七世勒死……

    当然,这件事任将军就不知道了。

    但国王之类的名号,以及眼前的诱惑没有冲昏任弘的头脑,他叹了口气,捡起女王的薄纱,披在她肩膀上,这无疑是对女王自信心的又一次打击。

    “我有结发妻子,也是一位女王。”这么说来,娶了乌孙小昆弥的他,还真算“西乌孙国共治者”呢!

    “我还有儿女和孙子,在印度等着我回去,这趟来埃及,只是一次旅行。”

    言下之意,最多是老男人寻求刺激的一夜情,要他负责任的话就算了。

    “再者,印度和巴克特里亚已经足够富庶广袤,我不需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寻求疆土和人民。”

    拿完书拍拍屁股就走了,谁爱留谁留,反正他不留。

    “至于王位,女王恐怕不知道,大汉的皇帝迟早会加封我。”任弘很确信这一点,十年的时间,“关西不得封侯”的故旧规矩已经形同虚设,他手下都有几十个“关西侯”了。

    而“非刘氏不王”的祖制,也迟早会消失,形势比人强啊,但任弘宁可不接到朝廷的封王诏令,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是他薨了,就是刘询将崩。

    所以任弘表现得一点不稀罕埃及的王冠。

    克莱奥帕特拉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垂下了头,有些绝望,知道自己又失策了。

    “我应该先献上自己的身体,再谈条件,男人和女人床笫之欢后,就不会这么冷静与理智了。”

    女王眼角波光闪烁,思索下一步对策,眼前这位任将军,绝非那种被女色诱惑就昏了头的人啊。

    “不过……”

    任弘已经给了女王足够的打击,看她绞尽脑汁,放下尊严,而他牢牢控制着主导权。现在,该给她一点希望了。

    他也明白,想要亚历山大城的藏书,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将城市打下来,再扶持一个亲汉的法老善后。

    而汉军真正的强敌,是很快就将结束内战的罗马人,一旦拖到凯撒南下,事情恐怕就要黄了。身毒都护府的远征是一波流,罗马人却源源不断。

    于是任弘道:“若能保证书完整运出,让女王成为埃及的法老,让都护府多一个盟友,大汉在海西多一个朝贡国,又未尝不可呢?”

    任弘举起葡萄酒,递到女王手中。

    “听好了。”

    克莱奥帕特拉乖巧地抬起头,楚楚可怜,她放下了女王的尊严,伏在任将军面前,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吧。

    任弘确实像逗小猫一样,撩了一下她的头发。

    “如果女王能答应我的条件。”

    “那么今晚,我很乐意同女王,达成交易!”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62章 交易

    ……

    克里奥佩特拉是在黎明时分回到行宫的,脸色绯红,恢复了自信的笑,眼中十分满足——也许吧。

    艾雅心情复杂,给穿着单薄的女王披上衣裳,而女王的亲信,曾是赫里奥波里斯城的“诺姆长”,脸上带着一道疤痕的阿波罗多洛斯也在行宫里。

    他们都是誓死追随女王的人,跟着她逃亡冒险,很想知道,女王和赛里斯人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是如女王所愿的,与任将军联姻,让埃及多一位新的国王——如此一来,托勒密十三世就成了女王的“前夫”,可以被赛里斯人碾碎了。

    但女王却摇了摇头,唯独这件事,她没谈下来,任将军虽然吃下了糖衣,但退回了炮弹,显然不打算负任何责任。

    “勒索了黄金?”阿波罗多洛斯很难不这么想,埃及是富庶的,但早已衰弱,与塞琉古打了六次叙利亚战争,最终耗尽了国力,反而被罗马人捡了便宜。从托勒密十二世起,最后的海外领地塞浦路斯也被罗马夺走,还要埃及缴纳一大笔贡金,让埃及不堪重负。

    “都不是。”

    女王眼里闪着光,对这笔交易极其满意:“任将军的条件,对埃及无比有利,有利到你们无法想象!”

    条件是在床榻上谈成的,任弘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他承认女王为埃及唯一的法老,而女王要尽力拉拢上下埃及掌握实权的诺姆长和祭司们,为汉军提供衣食牲畜,保证顺利向亚历山大城进军。

    第二,等夺取亚历山大里亚后,女王必须将大图书馆、博学馆里的数十万卷藏书,连同在图书馆讲学、研究的希腊学者,一起打包送给汉军!再提供船只,让汉军将他们统统运走。此外,还要交出玻璃工匠、石匠各百名。

    第三,从今以后,对来自印度的汉船收税减半,为滞留埃及的船员提供免费的粮食。

    第四,女王要向大汉皇帝遣使称臣,并受汉印绶。

    大汉给周边朝贡国的印是有规律的:东夷蛇钮,西域驼钮,西羌羊钮,匈奴马钮,近十年来在任弘逼迫下新近称臣的印度一些小邦,受的则是他们最爱的牛钮。

    思维开拓些,埃及国可以整个狮身人面钮嘛。千年后埃及考古时,说不定就能挖出来“汉埃及法老王之印”了。

    亲信们越听越惊讶,也觉得这条件对埃及十分有利,不是每个人都如亚里士多德、托勒密一世那样爱书,知道知识和学者的重要性。而女王听任弘说,与大汉的朝贡是有回赐的,比罗马人的贪婪和横征暴敛不知好多少倍。

    罗马人骑在埃及头上作威作福已经有很久了,十年前亚历山大里亚发生了哗变,女王的父亲,“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不得不带着她仓皇登上战舰,渡海逃到罗马求助。

    吹笛者在罗马到处借钱告贷,什么夸张的条件都肯答应,凑足了一万塔兰特,雇佣了一支强大的罗马军团,终于夺回亚历山大港,重登宝座。并且下令残酷地处死了悖逆的女儿——女王的姐姐贝勒尼基四世,结束她的统治。

    她记得呢,姐姐是被剥光了衣裳,**当众砍头,首级还被父亲用托盘端着,拿到宫廷的酒席上展览示众,也传到了她的面前!

    克里奥佩特拉当场吐了出来,而她一旦失败被弟弟俘获,这恐怕也是她的下场。

    虽然夺回了埃及,但托勒密十二世欠了罗马一大笔债,罗马人派了一支雇佣兵在亚历山大里亚收债,每年从埃及运走大量粮食,去养活罗马将军们的军团,临终时更糊涂地说什么“要将国家赠送给罗马”。

    而她弟弟刚继位时,又被罗马敲诈了一番,被强迫拿出大量的黄金和粮食,只为换一个“罗马人民和罗马元老院之友”。

    埃及已是罗马的保护国了,在引入赛里斯人的势力后,也不会更糟糕。

    “现在庞培和凯撒也在交战,赛里斯人的介入,能获得巨大利润的丝绸贸易,甚至有机会让埃及乘机从罗马手中独立,托勒密王族重新荣耀于世!”

    这是女王的梦想,这是她用自己的卑躬屈膝和酮体换来的条约,不过交给赛里斯人一些古旧没大用的书,一群吃白饭胡言乱语的学者,还有卑贱的工匠,以及称臣的虚名罢了。

    还以为任将军各种打击戏耍她,是要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就这?就这?

    克里奥佩特拉觉得,自己昨晚占大便宜了!

    回想着昨夜的事,女王松了口气,有些疲倦地趴在桌前,看着希腊式陶器上男女亲热的图案,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低声对温柔又大方的任将军说一句。

    “谢谢啊!”

    ……

    而到了次日,任弘与女王再见面时,还送了她一样礼物。

    这是一支做工精美的竹制乐器,有指尖到手肘那么长,样子像笛——她父亲最喜欢的笛子,还因为擅长此道被冠以“吹笛者”的绰号。

    不过任将军说,这东西不是横着吹,而是竖着吹。

    克里奥佩特拉明白了:“很像阿夫洛斯管。”

    但希腊人的阿夫洛斯管是v形的管乐,有两支,常被用于酒神赞歌和戏剧伴奏,这东西却只有单独的一根。

    “它叫做‘萧’。”

    任弘将这乐器凑到唇边试了一下,指尖按压间发出了美妙的声响,却是一曲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确实很适合历史上的埃及艳后啊。

    他手把手教了女王,将这东方乐器作为昨夜风流的赠礼送给她,说克里奥佩特拉一定会擅长的。

    “你的父亲不是号称‘吹笛者’么?”

    任将军不怀好意,笑道:“也许女王练熟后,会被冠以‘吹箫者’克里奥佩特拉七世的称号。”

    女王虽然经验丰富,但还是太年轻,没明白这个梗,收过洞萧后昂头道:“不,我希望我以后的称号,是‘伊希斯’!”

    托勒密几乎每一位君主都有绰号,一世是“救世主”。而伊希斯是埃及神话九柱神之一,掌管生命、魔法、婚姻和生育,被视为完美女性的典范,也是尼罗河的象征。

    女王希望重振王朝的渴望一览无遗,她相信,自己是获得新生后的伊希斯,如尼罗河一般生生不息!

    ……

    接下来,在普塔神庙内,在阿匹斯圣牛的雕像前,举行了神圣的赐福仪式,普塔祭司们一致拥护女王为埃及唯一的女法老,像十八王朝的纳芙蒂蒂一样!

    粮食和壮丁都准备妥当,士卒得到了休憩,是时候离开孟斐斯,向北方三角洲与海交界处的亚历山大里亚进军了。

    女王期盼复仇,将弟弟的头颅放在托盘里,而任弘将军,则要去获取他的战利品。

    出发前夜,女王也不管老任弘吃不吃得消,又溜进了他的房间,将头埋进被褥,事后又不免钻出来问道:

    “现在我与将军,算什么?”

    她设想中的联姻,埃及的女法老嫁给印度王,算是告吹了,任将军又不愿意留在埃及,迟早会离开,也许再也见不到,所以他和她,是各取所需的情人么?

    俩人没有任何感情,但克里奥佩特拉知道,自己得装作迷恋的模样,像一个陷入爱河的小女孩,这会让对面这个老男人心中得到无比满足和得意。

    他以为她是他的猎物,不,她才是猎人!女王如此笃信,要设法让任将军爱上自己,以在这场结盟中,获得更大主导权。

    克里奥佩特拉故作忧伤,用埃及语和希腊语念了“情妇”这个词,又想知道,大汉是如何称呼这种关系?这方面,她真是求知若渴啊。

    任弘倒是陷入了思索,他们的关系……

    额,奸夫**?

    在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后,任弘现在却有点心虚了,养小三偷吃一时爽,但这件事回家可不好交待啊,葡萄架子倒下来砸到脸可是很疼的,下军令,泄密者斩?

    等等,军队里好像还有个史官!还是该死的杨恽塞进来的,他要是像司马迁那样,记些有的没的上去……

    不过因为季风的缘故,若是秋末前埃及的事还不能了结,他们起码要待到明年三月才能回,算算日子,十一个月,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自然直。

    任弘如此安慰着自己,嘴上却不忘占便宜,对克里奥佩特拉笑道:“在大汉,你我这种关系,女王可以叫我……”

    “义(干)父(爹)!”

第563章 文明

    公元前的金字塔,在阳光是真能反射金色光辉的,顶端镶嵌的金属吸收太阳的能量,似乎沉睡在里面的古代法老终有一日会重返人间。

    孟斐斯城以北一百里,吉萨大金字塔下,向北行进的汉军正在这死者之城附近驻扎休整。

    刘更生正在用耿寿昌制作的高度仪测量,加上简单的勾股定理,测这几座金字塔的高度。

    最高大的“胡夫”金字塔,他测得700汉尺。

    稍小点的是“哈夫拉”金字塔,顶端覆盖着石灰岩,塔前有狮身人面像,埃及人说这是”斯芬克斯“——任弘确认过了,鼻子还十分完整。

    哪怕是最小的“门卡乌拉”金字塔,仍是座巨大的建筑。

    “高度已经超过了五陵,最大那座,能与秦始皇帝陵比肩。”

    放下高度仪后,刘更生不得不承认这点,一旁的褚少孙连忙记录下来,这异国的陵墓制度,也是他感兴趣的部分。

    不过,可别让中原的王侯们瞧见学了去,都护府也一样,要是有人欲效仿,任将军回去就教他们做人。

    而后褚少孙又感慨道:“埃及也不算大国,建造如此大陵,不知要耗费多少民力?又要费时几载?”

    他想起东部沙漠里那些废弃的采石场和巨大的梯道,又问了问这几座陵的年代,听闻是两千年前,更是惊讶,又觉得埃及人似是将所有财富都用来建造神庙与陵墓,事死太过。

    “内耗严重,骄奢淫逸,人力和智慧全投入到神庙和死事上了,所以埃及有朝代三十二世,却终究局限于一地,未能拓展出去啊。”

    任弘也在仰望这古代世界的奇观,感慨良多。

    在后世,它是一块凝固的文明化石,没有亲代,没有子代。政权更迭,异族入侵,文字死了,人种被替换,信仰遭到遗忘,只剩下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依然伫立在黄沙间。

    任弘曾将古埃及历史和中国历史相比较,发现只就表面来看,实在是太像了。

    独树一帜的文化,早期与其他文明的地理隔绝,自诩天朝上国的心态,最后是循环往复的王朝周期——从传说中的美尼斯到托勒密,将近三千年时间,一共三十二个王朝,十个历史时期,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早期独立于世外无敌手,埃及之外皆蛮夷。

    曾经一度强盛的四处扩张,但很快就退了回来,还几次陷入“南北朝”的状态,上下埃及数次分裂。

    还有没完没了的异族入侵,东南西北都有:驾驶战车的西索克人,南方的努比亚人,海上民族、亚述、波斯、希腊,。

    打个比方,托勒密王朝就相当于埃及版的我大清,亚历山大入关成功,他去锡瓦拜阿蒙神,得到了“拉之子”的称号,而托勒密一世接受法老称号,这两位是聪明人,跟满人皇帝拜尊孔尊儒继续华夏天命一个套路,艳后则相当于埃及的叶赫那拉。

    不过随着汉、罗两大列强战舰临门,埃及只得开口通商,割地赔款,托勒密十一、十二两世量埃及物力,结罗马欢心,内部起义不断矛盾重重,很快就药丸了。

    如果说大汉现在才是文明的青年期,那埃及,在走了三千年后,已经垂垂老矣,只好歹维持了王朝世系,曾经将无数入侵者同化的文化,已渐渐落伍。

    “埃及真是中国的一面镜子啊,这趟是来对了,赶在中原像历史上那样,踩进马尔塞斯陷阱,进入历史循环前。”

    任弘记得,历史学家汤因比有一套理论,文明的“挑战和应战”。人类从古代到今天,都曾经面临着外来的挑战,智者和广大人民一起,对挑战做出回应,从而推动文明的轮子,让酋邦变成国家,进一步发展壮大。

    挑战可以是天灾,也可以是敌国——大汉能够完成从高、惠到汉武的蜕变,来自匈奴的挑战至关重要。

    但若外部挑战太过巨大,可能毁灭一个文明。挑战若是太小,则无法激励内部足够的动力。按照人类的尿性,每当这时候,就要开始无穷无尽的作死了,贵族豪强兼并,**从上到下滋生,文恬武嬉……

    一如孟子的话:“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任弘开创的左传一派,最近正在张敞、耿寿昌主导下,鼓捣子学文艺复兴——荀子、墨子等人的著作被整理印刷传播,加上任弘加塞的理论,算是内部的“法家拂土”。

    但若没有外部刺激的话,任弘悲观地认为,他和刘询死后,只需要几代人,大汉朝照样完蛋——既然外部没有敌人,或者敌人足够远够不成任何威胁,为什么还要夙兴夜寐呢?

    这是他出走的重要原因,任弘自己做急先锋,冲出了华夏固有的地域,不止是想让汉人的眼界和底盘扩大。

    据任弘所知,刘询在朝中主动学习一些任氏的做法,比如增加了恶安东都护府,在朝鲜半岛上,气候比东北温暖的“临屯、真番”分封了一些“关东侯”过去。西南夷地区也一样,已被放弃的象郡也封了几个小侯——不能让河中和身毒成为有志封侯的人才们唯一的出路啊。

    朝廷甚至还在东海和南海着手建设海军,任弘听说后就乐了,看来,阿询还是留着一手啊。

    嘴上说是防大秦,实际上,防谁呢?防他的“西海舰队”吧。

    加上刘询那“王霸道杂”的治国理念,抑制兼并,不纯用德治,轻徭薄赋下又不断移民至江南,这十年的中原,确实有小康之势。

    这是外部刺激带来的改变,大汉朝不需要人扶着和指导,已经开始自己需求改变,这刺激和挑战不是什么大秦国,而是他任弘啊!

    刘询还不算太怕他,可阿询的子孙们,恐怕会一直觉得卧榻之侧,有弘安睡,但因为隔得远,又很难撕破脸打起来。

    而若局势和走向不对,他确实随时都可能回去拨乱反正的。

    “我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来过!”

    任弘喃喃自语,现在,只差抵达亚历山大里亚,将最后的拼图取下,送回中原,任弘的后半生,全靠此念想撑着。

    他不是一个好人,可以说德行有亏,底线下限一点点丢失,绝对做不成圣人,却想在死之前,完成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打破历史循环,有可能么?

    不知道。

    “尽人事,安天命吧!”

    而就在这时,尼罗河的对岸,托勒密王朝的老佛爷也回来了。

    ……

    “看来女王还真带了不少人来。”

    女王已经戴上了代表法老的红白相间王冠,身后是她从富饶的赫里奥波里斯带来的军队——一千名埃及人被征召为士兵,穿着简单的亚麻甲,加上孟斐斯以及各地加入的人,女王手里已变出了三千兵。

    克里奥佩特拉主动向任弘炫耀她的胜利:“阿波罗多洛斯本来就是赫里奥波里斯诺姆的长官,那里还有一些忠于我的官员,听说我要重新夺取王位,都十分支持。”

    诺姆相当于大汉的郡,托勒密王朝地方独立已经难以遏制,各地诺姆长如同诸侯。

    现在在上下埃及交界的地方,已经有孟斐斯等三个诺姆长支持克里奥佩特拉,加上普塔大主祭也为她背书,还真骗了不少埃及人。

    不过这些埃及人无法起大用,只能作为仆从兵,帮助汉军占领沿途经过的诺姆和城镇——任弘偷偷派去亚历山大城的使者已经回来了,托勒密十三世果然有孩子的脾气,拒绝任何和谈,只要求赛里斯人交出他姐姐,并立刻撤退!

    连使者隐晦表示,可以送女王过去换书的条件都不答应。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打了。

    被蒙在鼓里的女王还征集了许多牛马,为汉军拉千里迢迢从印度用船运来的武器,十分笨重,只是蒙着布不知样貌。有一支特殊的部队看管,部队中有工匠也有任弘亲自挑选的士兵,这可是他和弟子刘更生鼓捣了好几年才做出来的好东西。

    一路上还真有不少埃及人朝女王欢呼,这让她变得十分自信,向任弘展示她的得人心:“两个法老,一个会用埃及语来祭祀神灵,经常巡游各地让人亲近,另一个却躲在在都城,连埃及语都说不流利,埃及人会支持谁?”

    “那亚历山大里亚中的希腊人呢?他们又会倾向谁?”任弘反问,女王身上埃及色彩越重,港口里的希腊贵族们就越敌视她吧?这或许也是她被托勒密十三世和大臣驱逐无人相助的原因之一。

    女王已经有了打算:“只要将军能够击败我弟弟的军队,兵临城下,他们知道该怎么做选择,只要我承诺保护他们的财产,给贫民分发面包,一一召见贵族,废除从他们处额外征收的税,就能得到拥戴,骗得他们打开城门。”

    反对罗马人是一张好牌,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人,还生活在泱泱大国的虚幻之中,对罗马的压迫十分不满。十年前,因为吹笛者将塞浦路斯割让给罗马,给罗马送粮食导致物价上涨,亚历山大的希腊人发动了一场政变,将吹笛者驱逐。

    与父亲一同流亡的克里奥佩特拉对那场遭遇印象深刻,很清楚自己的子民想要什么。乘着现在罗马陷入内战,若能取消多余的税款和贡金,她就能同时得到希腊、埃及人的支持。

    唯一的麻烦是,若是罗马人结束内战,可能会对埃及进行干涉和报复。

    女王瞥了一眼任将军,罗马人就在埃及边上的叙利亚和昔兰尼,赛里斯和印度太远了,能帮她赢回国家,却无法一直保护埃及。

    看来在利用完赛里斯人后,自己还得为埃及另想出路,城里的贵族要讨好,对罗马人也不可太过得罪。

    但嘴上,她依然道:“我的父亲吹笛者是靠着罗马扶持才坐稳了王位,我弟弟也一样,但我,要依靠将军,依靠赛里斯皇帝,还有人民!”

    信了你的鬼,任弘却笑道:“看来女王的智慧,不输美貌。”

    不知为何,来自任将军难得的夸奖,竟让女王心花怒放。

    ……

    他们离开了吉萨金字塔的阴影,继续向北沿着尼罗河行军,一路上褚少孙越发深刻地体会到,所谓埃及,其实就是尼罗河沿岸绵延数千里的大绿洲,左右皆是戈壁沙漠。不过这“绿洲”养活的人,可是西域的数十倍。

    时值盛夏,河流里除了零星的船只外,还能见到凶恶的蛟(鳄鱼),以及一种在水里生活,有着血盆大口,上下颚长着骇然利齿的可怖怪兽,在中原从未见过!叫褚少孙看着都深感骇然。

    任弘道:“这是河马,吃草的,让士卒别惹它们,脾气暴躁与犀兕颇似。”

    每年在埃及,惹怒河马被弄死的人,可比遭鳄鱼咬噬的更多。

    在**四年五月中旬(公元前48年6月),汉军终于抵达亚历山大里亚的近郊,一片广袤的湖泊出现在面前,马留提斯湖与海交汇的地方,就是亚历山大港,到了晚上扎营时,任弘在女王陪同下,隔着湖泊和城市,都能看到那火光璀璨的大灯塔。

    又是一个奇观。

    而到了次日清晨,托勒密十三世纪的军队,也拦在大湖西侧的必经之路上扎营,这片湖畔广袤的平原,就是战场了。

    “敌军足有两万余人。”任弘手持千里镜远眺时,陈汤前来禀报,他们还是选择了野战而非守城啊,有自信!

    “一定是阿基拉斯的军队,他曾带兵去叙利亚,击溃了我从犹太和阿拉伯募来的雇佣兵团,回来得真快。”

    女王也知道了前方的消息,她征召的三千埃及人是顶不了大用的,只能靠不到四千的赛里斯军队以少敌众。

    而托勒密埃及是头瘦死的骆驼,在地中海是有七八十艘战舰的,若是与红海连同,西海舰队连登陆都不容易。

    靠着千里镜这挂,汉军斥候不用靠太近,就对敌人布阵时的兵种了如指掌。

    “大多数是弓手与不着片甲的徒卒,但也有持盾竖长矛的希腊人阵列。”

    “还有两千骑兵。”

    “轮上安装了卷镰的战车数十辆,还有一些车辆,可能拉载着轻形弩砲。”

    “斥候甚至看到了十几头象兵!”

    听着斥候汇报,女王颇为忐忑,她唯独对打仗一窍不通,不然也不会输得这么惨。阿基拉斯可是托勒密的老将了,赛里斯人能赢么?

    任弘则是下马踩了踩,地面有些湿软,这对骑兵和战车不利。正好,他们几乎是纯步兵,太多战马无法运到埃及,这战场埃及人选的并不好啊,大概是军队回来得迟,或是托勒密十三世不愿让他们南下,选择在首都以逸待劳。

    “问题不大。”

    任弘说道:“我有四千名身经百战的汉家儿郎。”

    在炎热的热带、沼泽地区如何打仗,这批以淘玉工为主的士兵,可是在印度练了十年!但他想尽量减少伤亡。

    还有一个好消息,没有下雨!

    任弘笑着拍了拍牛车上载着的笨重家伙。

    “更别说,还有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564章 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开战之前,托勒密王朝的将军阿基拉斯让人摆了祭坛,像传说中特洛伊战役前阿伽门农做过的事一样,杀了一头肥壮的公牛,向宙斯敬献了祭品。

    “希望宙斯父神保佑我们取得胜利!”

    和特洛伊一样,这场战争,也是一个女人引发的。本来阿基拉斯已经追到叙利亚击败了她组织的雇佣军,结束了内战,谁料克里奥佩特拉居然引来了东方的赛里斯人。

    这是地中海沿岸诸国,头一次对上的陌生敌人。

    好在赛里斯人的军队并不多,是亚历山大城里的国王和亲信宦官高估了他们的数量。阿基拉斯观察到,对面顶多有七八千人,其中一半还是女王哄骗来的各诺姆军队。

    反观阿基拉斯这边,托勒密家族红色的旗帜下,却足有两万多大军。

    三千多名由希腊人后裔组成的长矛兵是主力,他们组成了24排的纵深,装备方阵部队所拥有的全套配备:绪斯同长矛、弗里吉亚头盔和伊利里亚圆盾,不过由於埃及炎热的气候大多穿著亚麻甲,只有前排才配备胸甲——托勒密王朝经济困难,已经不如极盛时了。

    靠前四排的士兵,腿部著传统的青铜胫甲,手持椭圆形的加拉太式盾牌,腰上还挂着色雷斯曲面剑,以便在长矛折断时使用。

    这三千人站得十分整齐,让对面赛里斯人阵列中名为陈汤的校尉见了都忍不住赞叹说,这才是真正的“夹门鱼鳞阵”!

    位于左右的则是一万二千名埃及人组成的“庞度达波伊“,也就是征召步兵。他们并不是特别可靠的部队,不著盔甲,甚至光着上身,能用於防御的也只有一面可怜的劣质轻型盾牌,手里是较短的矛。

    远程方面,三千名埃及人组成的弓箭手、一千名从牧羊人里征召的投石手,他们虽然不如罗德岛投石兵那般强悍,投石环索亦能在中等距离击中敌人。还有一千名背着轻皮盾和短矛袋的投掷矛兵,十多辆轻便的埃及战车,还有几架弩砲被安置在阿基拉斯的指挥部附近,但无法在主动进攻时使用。

    位于阵列右翼的是两千骑兵,装备矛和战斧,并不能像帕提亚的重骑兵那样用雷鸣般的冲锋击垮敌人战线,但作为一种侧翼骑兵,可以配合方阵,打出继业者国家经典的锤砧战术。

    这段战线上,托勒密军队有3:1的数量优势,但士气不高,他们刚从遥远的叙利亚被紧急召回,疲倦不堪,而关于女王已经控制了整个上下埃及的传闻也在军中散播。

    “若不是塞普提米乌斯说要守城,不愿意带着两千罗马雇佣兵参战,优势会更大。”

    但这么大的优势,已足够让阿基拉斯主动进攻了,被女王带着赛里斯人兵临城下,港口里人心浮动,必须尽快击溃敌军,才能恢复秩序。

    他观察到,敌人几乎没有骑兵,靠前排的步兵几乎人人着甲,也是方阵,但手里的武器并非单纯的长矛,而是长短适中,多有剑盾——他将环首刀误会成了罗马人的短剑。

    赛里斯人采取了守势,在外围摆放了卸了马匹的战车保护远程部队,又占据了稍高的地点,还在制高点架设了一些器械,大概是传说中的“巨大腹弩”。

    只要击破了那整密的赛里斯方阵,就只剩下效忠女王的各诺姆军队,可以轻松击败。

    于是阿基拉斯做出了继业者国家普遍的战术:“方阵向正面压迫,再让右翼象兵向敌军进攻。”

    大象,这是阿基拉斯手里的关键武器。

    十多头全副武装的大象从右翼向前进发,这里的土地有些湿软,不太适合笨重的象兵,但它们依然坚定地向前行进,身上安装的象塔乘坐三名士兵——一名驭手,一名箭手,一名长矛兵。

    象兵是托勒密军队的标配,但和迦太基使用的北非象、塞琉古使用的印度象不同,托勒密王朝只能从南方的努比亚等地搞到体型最小的森林象。即便如此,它们也比马匹高大许多,身上和头上披挂了硬甲防箭,更有繁复精美的铃铛与装饰,以自己庞大的身躯让敌人发抖。

    但赛里斯人远程武器的强大还是让阿基拉斯吃惊,在前排的长矛手背后,是三排弩兵,交替轮番射弩,象兵面对的是一轮轮弩矢。

    象兵是对付密集阵列的不二法门,面对散兵和远程时效果很差,但赛里斯人军队人数少,弩箭不够密集,除非大黄弩直接命中,否则无法破开甲片加厚皮的组合。尽管逼迫几头战象调头,但剩下的十余头还是一往无前,开始像训练时那样跑动起来,光靠弩是阻止不了这群巨兽的。

    战象身后跟着的托勒密掷矛兵和投石兵则难以承受弩矢造成的伤亡,无法前进,只有方阵兵撑着盾牌迈步而行。只要象兵冲散赛里斯人左翼,他们就会一压而上,骑兵也会同时出动,绕道敌军侧后方,完成锤砧战术的经典配合!

    随着它们越来越近,换了一般军队已经动摇,但汉军过去十年在印度经常与大象打交道,硬是一动不动!

    到此为止,战役的走向还在阿基拉斯预料中,但接下来,却出现了他始料未及的事。

    只见赛里斯人布置在阵列后方高处的地方,随着士兵举火,忽然闪起了一阵奇异的火光,然后是尖锐的呼啸。

    一道白烟划空而过,落到了行进中的象群正上方,然后发生了爆炸,伴随着两声巨大的响声!

    象兵是有弱点的,过去和塞琉古人交战时,托勒密王朝用了铁蒺藜阵对付象兵,甚至还有放猪群恐吓的情况。但托勒密的战象经常关在猪圈隔壁,已经习惯了那气味,唯独对火焰与突如其来的巨响依然十分畏惧。据说两百年前,罗马人在抵御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远征意大利时,就用装载炭火的战车吓退了象兵。

    更何况,现在是发生在头顶的爆炸?虽然,效果只是听个响。

    但战象登时受惊,接着,一道道闪光、呼啸和白烟陆续出现,显然是赛里斯人的武器,甚至还有落到象兵脚下爆炸的。

    一时间,两军阵地间的空地上烟雾缭绕响声不绝于耳,距离敌阵不过二十多步的战象乱了阵脚。

    加上弩箭连续不断,它们本能地调头,避开对面发射烟火和炸雷的赛里斯阵地,或向左右冲撞,或直接向后奔走。

    慌不择路的象群在后退过程中,竟一头冲进了正严阵以待的托勒密左翼方阵兵中。也被那烟火和炸雷所惊,还来不及放平长矛的密集方阵,顿时就被战象践踏七零八落。

    一如一百多年前,托勒密四世的军队在拉菲亚会战中遭战象反噬的那一幕重现,阿基拉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翼方阵就此大乱。

    而赛里斯人却乘机前进,灌钢法制造的环首刀轻松划开了托勒密士兵的亚麻甲,即便身着青铜胸甲的人,肘、大腿也没有任何防护,被狠狠捅了一刀后痛苦倒地,在混战中,右翼托勒密军开始退却。

    阿基拉斯愕然不已,面对陌生的武器,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却,但是……

    他手下的大军都处于呆滞状态,前排的瞠目结舌,后排的则垫着脚尖或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在与敌人接阵的情况下匆忙撤走,必然会导致一面倒的追杀和大溃败。

    于是他试图做最后的补救,迅速做出判断,看上去,敌人的武器也就听个响。从前面逃回来的象兵驭手顶多被洒落的黑色粉末遇火烧伤,却没有一人致死,发射频率也不高,让方阵兵上去,盾牌护着头顶就好。

    于是他让五千人去救援濒临崩溃的左翼,剩下的两千方阵兵,以及左右一万埃及征召兵压上。

    埃及人都畏畏缩缩脚步迟疑,训练有素的方阵兵倒是坚决执行命令,迈着脚步举着长矛上前,他们的盾牌顶住了赛里斯人的弩机攒射,对面的弩矢越近威力越大,甚至能将方阵兵的圆盾射穿击裂。

    但每倒下一个人,后面的人就会补上他的位置,两千人一共二十四排,放平的长矛犹如豪猪的刺,距赛里斯人越来越近!战役进入到希腊人最擅长的长矛互捅环节,继业者军队的长矛已经比亚历山大时更长,在距离上无疑是占尽优势。

    但赛里斯人的战术和罗马人很像,虽也是方阵,但兵器种类较多,长短结合,在长矛平举的空隙里,甚至有人从阵列里滚出来,来到希腊人面前一刀砍向他们的腿,希腊人也还以颜色,两边都只有零星伤亡。

    若是没有其他力量介入,这样的互戳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前后排轮换作战,考验的是士气和秩序,直到一方承受不了崩溃。

    但阿基拉斯无疑更占优势,他还有两千骑兵。

    随着笛子吹响,侧翼的骑兵轰然开动,向赛里斯人侧后方扑去!

    但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止是女王征召的弓手和赛里斯人的车阵弩兵,卸了牲口的车上,一些青铜做的桶状物被搬运下来,揭开了前方的盖子,用木架固定斜斜向上,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看着像无数箭头。

    在骑兵顶着弩矢冲向车阵准备投掷短矛时,随着赛里斯士兵点火,亮瞎所有人的一幕出现了!

    一根引线引发了数十根的连锁反应,随着嗖嗖作响的声音,一根根亮着火光的飞箭从桶中疾速飞出,朝托勒密骑兵脸上飞来,一旦命中,便是深深扎入人马体内,还连带着燃烧。

    虽然准度很差,但视觉效果max,一筒能飞近百步,覆盖范围广达三十步,从来没见过这场面的骑兵连人带马都大惊失色,当场甩落下马十数人,更多的则是没命地调头而走,又被弩矢带走一批。

    反观对面的赛里斯人却丝毫不慌,除了陈汤的先锋队外,其他人显然在印度就受训,习惯了任将军鼓捣的新武器。

    同样的武器,也被对准了原地不动的呆板方阵,随着无数烟火嗖嗖破空飞来,以秩序著称的希腊人方阵面对这天火流星,竟然发生了混乱和退却。火箭造成的伤害远不如弩机,但这些火箭落地后引燃了希腊人的恐慌,加上赛里斯人的进攻,方阵开始从后方开始崩溃。

    而布置在方阵左右的万余埃及人,更是在挨了一次后掉头就跑,但中箭身亡和被烧着头发的只是极少数。

    位于后方的预备役队伍目睹了这一幕,都瞪大了双目,在远处看到的场面更加夸张,仿佛是地中海中火山爆发的场景,无数岩浆和浓烟朝人们头顶倾泻而下,脚步不由得往后挪动。

    “这莫非是宙斯的雷霆!”希腊人窃窃私语,连阿基拉斯也嘴唇发颤,想起《伊利亚特》里的故事:

    “父神宙斯迅速掷出炸雷,正在狄奥墨得斯的马前炸开,光芒刺目,并引发了可怕的流火,使骏马惊恐万分,向后顶着战车退却!”

    简直一模一样啊!

    “难道说,宙斯,站在女王和赛里斯人一方?”

    从未见识过这种作战,差点惊掉了下巴的克里奥佩特拉倒是知道此事与自己毫无关系,瞪大了眼睛看向硝烟弥漫中,从容指挥的任将军。

    这,就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看来,她得重新评价赛里斯人的实力的。

    也许赛里斯国,真的能保护埃及,从罗马手中赢得独立!

    ……

    象兵、骑兵、方阵兵都遭到了挫折,伤亡虽然极小,但他们的士气和精神遭到了巨大打击,而敌人还不知有多少奇怪的武器没有使用。

    阿基拉斯产生了动摇,咬咬牙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赶在赛里斯人使用更大的杀器前撤退。

    但这种情况下的撤退必然伴随惨重的伤亡,汉军开始有条不紊的追击,连女王手下的三个诺姆长也反应过来,跟着打顺风仗追亡逐北,期间遭到骑兵的反扑,又败退了回来。

    “真可惜。”

    而战场原地,那神秘的“神机营”处正欢庆胜利——并非首战,赶在来埃及前,任将军已经对某个中印度小国悍然开战试过两次了。

    看着遭遇挫折后撤退的敌人,任弘不免拍了拍因为太过笨重和操作麻烦,没派上用场的第三样武器,让人重又盖上了布。

    “‘炼丹’七载,制器三年,才做出了三种可堪一用的武器,前两种还是次数越多越没用,唯一堪用的你,却得等下一次才能上场了。”

    而一直在阵列后方的褚少孙,已经捂着耳朵许久,此刻也张大嘴走了过来。赶在神机营收工前,他看到刚开始吓退象兵的武器——不过是丫字型木叉顶上一根斜斜的木槽,槽中放一根着带纸制双翼,箭杆上绑了小竹筒的武器,后面有一根引线。

    至于一次连发数十支火箭的武器,则是青铜桶与蒸饼似的圆盘的组合,塞了数十支箭,只箭端绑着与前者一样的小竹筒,一大股异物燃烧的臭味,呛得人咳嗽,士卒们的脸也被熏黑。

    褚少孙小心翼翼地问任弘这是什么,任将军却让刘更生应付他。

    刘更生脸也是黑的,他少时本来想学着淮南子里那些方士炼得真金,可却被夫子带偏了路,学了那些称之为”元素“的知识后,知道水银丹砂是变不成黄金的,但却在任弘的引导下,炼出了名为“黑火药”的东西来,又被制成了武器,效果出奇的好,将军也不反对他将这些东西带回大汉。

    “此物本来想叫一窝蜂的,如万蜂出筒,烈火蜇人,多好。”

    “但骠骑将军却取了个胡名,叫什么‘喀秋莎’。”

    “也不知是哪国言语。”刘更生略有抱怨。

    这低配版的火箭炮本是大明战神李景隆所用,虽然视觉效果惊人,但也就第一次吓唬时好使,敌人习惯或足够坚定的话就不顶用了。可没办法啊,他们师徒和许多工匠合作鼓捣几年,就弄出了三种性价比较高武器来,其他不是屡屡失败就是太昂贵,只能凑合用了。万幸,他们挑了只有微风的时候逼近会战,不然根本用不了。

    “这又是何物?”褚少孙问的是那单枚发射,落地时爆炸响两次的武器。

    刘更生笑道:“此物,我本想叫它神火飞鸦。”

    然后又苦了脸,有老师在,他根本没有命名权:“但骠骑将军,却因其响两声,非得叫它……”

    “二踢脚!”

    ……

    ps:第二章在0点前。

第565章 宙斯之雷霆

    作为演员和剧作家,留着大胡子的希腊人小法诺斯对亚历山大城的历史,再熟悉不过。

    将近三百年前,亚历山大进入埃及,在这停留的短短几个月中,先在孟菲斯取得法老地位,又并去锡瓦绿洲请示神谕。

    据说亚历山大曾在梦中看见白发苍苍的荷马站在他身边吟诵诗句:

    “那时在狂暴的海中有一个岛屿,在埃及的前面,人们称它法罗斯。”

    那时候的法罗斯,不过是下埃及三角洲西部,介于地中海和马留提斯湖之间的一片狭长的沙地,荒凉的海岸只有一个小渔村。但亚历山大和亚里士多德看中了这儿,认为非常适合修建大港,用大麦粉在黑土地上划出战袍形状的城郭,命名为“亚历山大里亚”!

    这是第一座,也是最著名的亚历山大城。

    希腊传统的长方形城市由建筑师迪诺克拉蒂斯规划,从后来伫立大灯塔的法罗斯岛开始,一条长长的大堤连接城市。长堤东西各有一个港口,又有运河连接马留提斯湖,阿尔西诺大街东西向贯穿整个城市,宽度可以容几辆车并行。

    城内的剧场就位于阿尔西诺大道北侧,圆形的屋顶下,14排白色大理石的座位,连坐带站,能容纳800名观众,但现在,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却只有寥寥几人在座,都沉着脸,看着小法诺斯在镶嵌马赛克的地板

    上,为他们演绎《伊利亚特》。

    “女神啊,请歌唱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那一怒给希腊人带来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

    这希腊版的《封神榜》在亚历山大城很受欢迎,但眼下小法诺斯演绎这史诗,却让旁观者们心情复杂,因为他们的城市和特洛伊一样,也遭到了围困!

    阿基拉斯的军队是十天前从城市西南方败退的,带出去两万人,回来的却不到一万,剩下的那一半有被赛里斯人追上俘虏的,也有些诺姆长官见势不妙投降的。

    而关于军队如何被远少于他们的赛里斯人大败而归,有无数传闻。

    其中传播最广泛一种,是军队里那些低阶没见识的希腊士兵里传开的:说是女王和赛里斯人得到了宙斯的帮助,雷霆劈在军队里,让大象惊恐调头,引发的天火烧得骑兵和方阵溃败!

    传说中,宙斯的雷霆是由独眼巨人打造的,连众神也会为其力量震慑。

    “其时,黎明抖开金红色的织袍,遍撒在大地上。”

    小法诺斯正好演绎到这一幕,他声情并茂地吟诵道:“喜好炸雷的宙斯召来所有的神祗,聚会在山脊耸叠的奥林匹斯的峰巅。他面对诸神训活,后者无不洗耳恭听!”

    “听着,所有的神和女神!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驱使。”

    “无论是神还是女神,谁也不许反驳我的训示;相反,你们要表示赞同——这样,我就能迅速了结这些事端。”

    “要是让我发现任何一位神祗,背着我们另搞一套,前去帮助达奈军伍或特洛伊兵众,那么,当他回到奥林匹斯,闪电的鞭击将使他脸面全无!”

    只有愚昧不识字的人才会相信宙斯在帮助女王——尽管他们占了城里希腊人很大一部分,但今日聚集在剧场的,都是城内的智者、贵族,自是知道,那只是赛里斯人的神秘武器罢了。

    但在座众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在托勒密十三世和女王的争端里,这几人是隐隐站在女王一边的,只可惜政变发生得太突然,他们也只能选择蛰伏,一如剧作家小法诺斯,他对托勒密十三世和三位大臣的政策十分不满,相信聪明的女王能更好治理这个国家。

    现状有了赛里斯人的帮助,本已惨败的女王似乎又占了上风,倒戈和投降不断发生,有风言风语说出了亚历山大城和海军还在托勒密十三世手中外,整个上下埃及都投降了女王——虽然城外协助赛里斯人的军队不见得增多,顶天一万人,才能围住城市一角。

    有大湖作为屏蔽,加上高大的石头城墙,亚历山大可不容易攻打。

    但赛里斯人的武器,显然不止是任将军口中的“喀秋莎”“二踢脚”这两样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虽然配重投石机一时半会造不出来,但光靠缴获来的弩砲,加上另一种神秘武器,也足以让整个城市的人心惊胆战。

    戏剧进行到一半,众人又听到西边传来的动静了!

    连小法诺斯都停了下来,与他们一起看着外面,即便在室内,也难以忽略那炸雷般的巨响,伴随着的还有守城士兵的哭喊尖叫,他们确实被吓坏了,已经有人拒绝上城墙,被气急败坏的托勒密十三世砍了头。

    “我去城墙附近看过。”

    一个人说起话来,他也是城内显贵之一:“士兵说,赛里斯人发射的不是弩砲,而是用桶状的器械点火,伴随着一声巨响,将圆形石弹抛射而来,威力比弩砲更大!”

    小法诺斯也见过被抛入城中的石弹,不算太大,但却砸蹋了一座木塔楼的屋顶,深深嵌入地面。

    而听说石弹砸在城墙上的,能将一整块石砖砸得迸裂。

    在夜间发射的时候,从城墙上看,能瞧见燃烧的引信向外喷射出火花,令划行的石弹在夜幕中看起来,就像拖着炎尾的流星一般,令人恐惧。

    好在城墙足够厚,而那些武器的准度显然不如弩砲,总也瞄不准城门,只占了射程的便宜。唯独这炸雷般的声响太过吓人,但只要适应后,依靠人数守住城不是问题。

    谁也不能违抗宙斯的意志,哪怕他十分强健——宙斯的勇力凡人不可及比。

    但赛里斯人的武器,确实没强到这种地步。

    所以想要攻克这座“特洛伊城”,还需要一个木马。

    这也是小法诺斯今天召集亲女王的贵族富人们,唱这出戏的原因。

    他对众人说道:“并非所有人都如图书馆里的智者一样聪明,大多数人光是听说宙斯雷霆的传闻,就决定投降。女王已经招降了城市周边的诺姆长,粮食断断续续才能运进来,面包价格已经在上涨,国王和大臣们能吃饱,但埃及区里的平民却不能。”

    “交战和围城会让亚历山大城损失惨重,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赛里斯人的雷霆会打到剧院来,让亚历山大像特洛伊一样毁灭。”

    “但谁能保证,赛里斯人进城后,不会烧杀抢掠呢?“

    说话的人念起了伊利亚特的另一段:“儿子被杀,女儿被拉走俘获;藏聚财宝的房室被抢劫一空,弱小无助的孩童被投摔在地面,死于残暴无情的战争中;阿开亚人会抢拉走我儿子的媳妇,用带血的双手!”

    “我能保证!我已经和赛里斯的将军,达成了约定!”

    一个女声响起,从剧场后慢慢露出了身形来,掀开了兜帽后,居然是克里奥佩特拉本人,她已经恢复了坚定和自信。

    木马,已经进城了。

    亚历山大的城墙比想象中厚,靠任将军的第三种武器:原始的青铜臼炮,汉军死活打不破城墙。他们从印度带来的黑火药即将耗尽,一边准备挖地道抬棺炸塌城墙,一边也得从内应上想办法了。

    任弘派出的张负罪等几十名死士,便乘着一艘尼罗河上运送粮食的船进城了,藏在燕麦和黑麦的袋子堆里,托勒密十三世还有七八十艘战舰,牢牢控制着海上。

    而实际上根本没能招降上下埃及的女王,眼看迟迟不能击破首都,来自上埃及的敌人却越来越近,也一咬牙,决定亲自来做这“木马”,潜入城市,联络自己人,从内部打开亚历山大。

    女王扫视众人,接受他们的膜拜:“我被愚蠢的弟弟驱离了这座城市,乘着一条小船匆忙逃走,而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式,来将她赢回来!”

    毕竟任将军都这么夸她了:“女王,你的勇敢,肯定不亚于美丽和智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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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