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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我怀疑你在搞黄色

    在破坏了城外百多亩麦田后,“去胡来王”唐靡当儿让部众们停手。

    羌人没有文字,但有历代首领口口相传的史诗。

    他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河湟之地,但最终厌倦了诸羌部落为了大小榆谷,几代人相互掠夺仇杀的生活,毅然西迁。

    部族顶着暴风雪,沿着羌中道,经过高原、盐湖和冰川,穿过阿尔金山垭口,抵达了西域东南角,这片雪山、沙漠、湖泊和草原相杂的土地。

    高原湖泊洁净无染,数不尽的藏羚羊和野驴群可供狩猎,而在高原上冰雪未化,草还未长时,还能朝低处走,越靠近罗布泊,水草就越是丰饶。

    也就是在这,羌与楼兰人第一次相遇了。

    羌人自从西迁后,与楼兰打交道一百多年,也抢了他们一百多年,已经产生了默契:一座城就要一百担麦面,不多拿,也不少拿,毕竟明年还要来呢,做事得细水长流,而不是图一时爽快,拿到粮食就离开,绝不滞留。

    羌人自认为很守信义。

    “狩猎不杀母羊和小羊,这是规矩,食谷而不乱杀人,这也是规矩。”

    破城而入这种事他们更不会做,一来整个部落丁壮就五六百,不必要的战斗会损耗人口,其次,就算打下了城,然后呢,留在这里统治么?

    羌人对一切海拔太低的土地都毫无兴趣,因为他们赖以为生的牦牛受不了这里的酷热,所以只适合春天跟着野驴群来此狩猎,顺便放牧羊群,入夏就要回山上去。

    所以,即便唐靡当儿让族人破坏海头城外的麦田,也是适可而止,这只是为了让城内的楼兰人想清楚,究竟是一百担粮食划算,还是今年颗粒无收划算?

    但楼兰人并未给出回答,反倒是到了下午时,海头城忽然竖起了十来面黄旗!

    年轻一辈的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唐靡当儿却眯起了眼睛,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支大军从南道经过时,整个道路上尽是亮眼的黄色旗帜。

    那也是羌人一次重大的失手,先是匈奴派人来,让羌人袭击跟在那支大军后面的粮队,结果羌人才劫了三五辆车,便被一支彪悍的骑兵一路追击,或是被杀,或是被俘。

    羌人从此长了记性,就像狩猎时好好的野驴不打,却偏去惹暴怒的棕熊干嘛?往后见到打黄旗的使团,他们只在山石上远远看着,绝不去招惹。

    而当匈奴再派人来联络时,当时刚当上首领的唐靡当儿更做了一个决定:杀死匈奴使者,将头颅送去阳关羌人的领地沿着阿尔金山北麓分布,西边直达且末,东边与阳关相接,他们与汉朝的距离,比楼兰还要近。

    唐靡当儿的判断是对的,匈奴隔着楼兰,对羌人无可奈何,倒是羌讨了汉朝欢心,得到了许多粮食牛羊作为赏赐,外加一个“去胡来王”的称号:去胡而来归附大汉之羌王也。

    所以理论上,羌也是大汉属国才对,尽管他们从来没上过贡,因为那之后不久,汉军就退回了玉门阳关,鲜少西出了,那抹亮眼的黄色,也再未插到任何一座西域城邑之上。

    这些事,部落里年轻一些的后生是不甚明了,但作为第一代去胡来王,唐靡当儿却记得很清楚,他有种感觉,这次来海头城搜粮,怕是会很不顺利。

    就在这时,海头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又立刻关上,只有三骑缓步走出。

    正中是一个绛衣皂帽的汉人官吏,年纪轻轻,骑着匹浑身赤红的母马,只额上有一菱形白斑点,快马轻蹄,看似很轻松。

    在他左右的分别是一个有些紧张的披发归义羌人,正在用河西羌话大声呼喊,说他们是来和谈的。

    另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汉兵,骑着黑色大马,手擎黄色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字。

    这是唐靡当儿唯一认识的汉字,因为见过太多次了,从远征大宛的汉军处、从阳关的关城上。

    这下确认无疑了,果然是汉人。

    唐靡当儿举起手,制止了年轻部众拉开的弓,竖起的矛。

    “是客,不是敌,放他们过来。”

    ……

    任弘很庆幸,不管哪个文明,黄色的布料都是易得的,因为自然植物里,能够成为染材的黄色素实际上是来源最丰富的,楼兰本地用来给罗布麻布染色的便是……石榴皮。

    染出的颜色则是秋香黄。

    所以任弘除了身边这一杆外,才能竖起那么多黄旗。

    替他擎旗的韩敢当看着前头目光不善的羌人,嘟囔道:

    “任君啊任君,我韩飞龙虽说以一敌三没问题,但对面可有三四百骑,吾等就这样过去真没问题?”

    旁边充当翻译官的归义羌人那加也回过头,看城墙上缩头缩脑的卢九舌,骂道:

    “卢九舌竟然说不会羌话,这是真的是假,他是怕了罢?”

    任弘倒是面无惧色:“傅公跟我说过羌的一些事,羌虽时常劫掠楼兰,但大汉使团从其领地北缘经过,从未被抢掠过,其王曰去胡来王,亦是杀死匈奴使向大汉投诚,才得到的称呼,又听城主说,他们每年都是一得粮食便立刻离开,或许能谈谈。”

    话虽如此,但看着前头三四百骑羌人汉子,仍有种步入狼穴之感。

    和匈奴不同,这些羌人头上一般不戴帽,披散着浓密黑色的长发,虽然也是黑眼睛,但鼻子高突,都穿着羊皮毡衣,在寒冷的高原,一年到头都离不了身,腰间一根带子,带木鞘的剑插在腹前。

    眼下天气有点热,他们都将毡衣脱了一般笼在腰上,露出了里面的**发红的身体,除了汗味外,还满是牦牛和马的味道。

    被羌人团团簇拥的,是他们的“去胡来王”,一位头发花白扎辫的老者,一串牦牛骨做的项链挂在他脖子上,身下骑着的则是一头毛发长得遮住了眼睛的白牦牛,鼻孔里喘着粗气。

    “牦牛和牛一样也是色盲,对红色没兴趣吧。”任弘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红唉,只能在马上坐直身子,不能晃来晃去勾它撞过来。

    唐靡当儿拍了拍身下的白牦牛,看向任弘,说了一串冗长的羌语。

    那加愣了很久才翻译道:“去胡来王说,许多年没见过汉使了。”

    那么长一段话,竟翻译得如此简单,搞得任弘怀疑地看了这厮一眼,河西羌语和羌话能互通没错吧?

    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

    “请告知去胡来王,从此以后,他会时常见到黄旗,看到汉使,因为大汉已经重返西域!”

    任弘指着身后的海头城说:“楼兰已成为汉之属邦,海头城也自然成了大汉疆土,还望去胡来王勿要攻扰,否则,休怪城头的汉兵反击!”

    瞎说啊,城头现在就赵汉儿、卢九舌俩人,再无其他。

    唐靡当儿看了城上许久,笑道:

    “十多年前,楼兰和羌同时臣属于汉,但羌每年来食谷,汉也从来没管过,为何现今却要管?”

    任弘回道:“因为那时楼兰两属,对汉不够忠诚,如今却一心向汉。”

    唐靡当儿好歹是曾经和汉朝打过交道的,摇头道:

    “汉既然是上国,就不能厚此薄彼,小汉使,我派族人在城外游弋几日了,看到汝等五人入城,此外再无汉军。”

    这下老底都被拆穿了,那加哆哆嗦嗦的一翻译,韩敢当满头冷汗,只觉得这真是个糟糕的主意,现在咋办,要挟持这骑牦牛的老羌人么。

    好在唐靡当儿虽然看破,却没有难为他们,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

    “小汉使,你现在给楼兰诸城统统插上汉旗,勒令羌不得攻击,那羌每年就要平白少许多粮食,饿死了孩童,谁来管?”

    “我来管!”

    任弘出来可不是单纯要为海头城解围的,等的就是这句话,竟直接应下了。

    “今年的粮食,由大汉来给!”

    唐靡当儿摇头:“小汉使可不要空口胡说,在羌,乱许承诺不能兑现,可是会被秃鹫将舌头啄走的!”

    任弘却笑道:“敢问去胡来王,带着部众在楼兰诸城食谷,花月余时间,南北走上一圈,最多能得多少粮食?”

    唐靡当儿想了想后,多报了点:“1000石。”

    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的人吃一个月,能让他们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2000石!”

    任弘却伸出两个指头:“给你2000石粮食,三个月后,在阳关交割。”

    这真不多啊,任弘这次出使楼兰应得的赏钱,加上之前的存款,也将近二十万,正好能买两千石粮食,哪怕万一朝廷不认账,他自己咬咬牙都能垫上。

    这下反而轮到唐靡当儿怀疑了,这些汉人都鬼精,可不能上了当:“小汉使,你想要吾等做何事?只是不再围困海头城,就有这么多好处?”

    “当然不止,但也不难。”

    任弘指着北方:

    “只需要去胡来王带着羌的数百骑士,随我去百里外楼兰城边上,溜一溜马!”

第77章 给大汉做狗有何不好

    去胡来王没有立刻答应任弘的提议,只说考虑考虑,言罢也不围困海头城了,带着族人们向东边的湖畔草原驰骋而去。

    不过在海头城看来,还真是任弘出去以后三言两语劝得羌解围而去。

    所以在任弘入城时,全城上千人都在向他欢呼,葡萄园主奉上一罐葡萄酒,庖厨说要为他烤制最好的胡饼,甚至有奔放的楼兰姑娘倚在城墙上,招呼年轻的汉使今夜去家里聊聊。

    任弘可没这闲工夫,不论羌人答不答应这笔交易,他都得带着海头城的丁壮离开,前往楼兰。

    但城主昆格耶却留了心眼,以害怕羌人去而复返为由,只给任弘派了五十人,虽然他亲自带队,但子子孙都留在了城中,甚至连身后事都交待好了,好似预料到此行没那么简单。

    而到了次日清晨,当一行人在罗布泊西岸向北行进时,身后再度传来嗒嗒马蹄声,一回头,却见三四百羌人呼啸而至。

    楼兰人大惊失色,团团聚拢如临大敌,昆格耶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对手,去胡来王唐靡当儿纵马来到跟前,却只瞅了他一眼,便朝任弘行了礼。

    “小汉使,羌,答应你的条件!”

    昆格耶有些惊讶,回头问任弘:“是何条件?”

    任弘笑道:“汉、楼兰、羌,将一同守备楼兰,与匈奴人对敌。”

    楼兰很可能面临匈奴的干涉,而汉军的支援起码十天后才能抵达,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延缓匈奴的攻击,而这些羌人,大可利用一番。

    唐靡当儿却摇摇头:“小汉使,先说好,吾等只是随你去楼兰周边跑几日马,羌绝不会与匈奴交兵!”

    “这是自然。”

    任弘心里想的却是:“到那时候,还能由得了你么?”

    ……

    与羌人一同骑行,是一段难忘的体验。

    任弘过去只是听闻,羌人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原始的生活环境和习俗使得羌人民风彪悍,汉人说他们坚强勇猛、吃苦耐寒,好勇斗狠的天性就像野兽一般。

    不仅如此,由于羌人奉行实力至上的信条,崇拜强大的战士,因此把战死看作是吉利的事情,悍不畏死的风气培养了许许多多的优秀战士,对待外人也极不友善。

    但羌,这支脱离了羌人大乱斗的河湟之地西迁到地图旮旯角的部族,却比他们的同族多了一丝随和。

    在傍晚休憩的时候,罗布泊西岸的草原上燃起了两堆篝火,一堆是谨慎的楼兰人。另一堆是豪放的羌人,不断有人争相过来邀约任弘他们过去一起分享食物,因为任弘今日三骑出城谈判的举动,被认为是勇士。

    “尝尝酪!”

    一块块干硬的酪被递了过来,捏在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的。

    这便是羌人在抢不到粮时的主食了,羌人们吃的很奔放,蘸着与后世藏区酥油很像的黄油放入口中,任弘看到黄油里还有不少羊毛等杂物,但唐靡当儿竟一起吃了下去,还振振有词。

    “人只能按神的意念生活,天神既然把这些杂物赐给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接受,一个好的羌人牧民,一月之中要吃掉三撮羊毛,楼兰人和汉人的农夫,每月不也要从耕地上吃这么多土么?”

    这是啥歪理,任弘懒得争辩,出于礼貌吃了点酪,只感觉能硌掉牙齿,闻上去还有些臭味,混上他很不喜欢的酥油味,能咽下去就不错了。

    其余几人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唯独赵汉儿和归义羌人那加还能适应。

    也有热的东西,泛着酸味的酸马奶酒在简朴的土鬲里被加热,香气扑鼻,乳白色的奶酒先给唐靡当儿满上,然后轮到几名吏士,这是将他们当成贵客了。

    唐靡当儿都已经将木碗端起来了,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按照羌人的做派,这趟交易说不定就因为一碗酒黄了,任弘只好举盏,却不忘低声嘱咐其他几人:

    “别喝太多。”

    但韩敢当一遇上酒,就把任弘的话忘脑后了,这酸马奶只要习惯了那味道,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度数也不高,老韩越喝越想喝,甚至和唐靡当儿的儿子,一个名叫“唐东号吾”的羌人武士拼酒,最后还赢了!

    羌人们欢呼阵阵,但任弘却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老韩,他知道,这个铁塔一般的巨汉,接下来几天算是完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正在通过那加翻译,与羌人们吹牛的韩敢当,表情就从酒酣的意犹未尽,变成了一言难尽。

    而后便捂着肚子跑出了营地,许久才虚弱地回来,还不及坐下,腹部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声响,老韩眉头大皱,又捂着跑出去了。

    “上吐下泻,起码三天。”

    任弘摇摇头,真像极了前世刚去到藏区的自己啊,真以为自己喝过几斤牛羊奶,就能痛饮酸奶酒了?这东西对汉人来说,真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反倒是比赛喝奶酒输了的唐东号吾,问起那加河西羌人的近况,让他说说,在汉朝统治下,河西归义羌人的日子如何。

    “吾等与汉人杂处,虽然也有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奸商哄骗欺压的事,但比起河湟诸羌,日子好过多了。”

    那加告诉羌,归义羌可以在集市与汉人平民交易,用牲畜牛羊,换取粮食、布匹,各取所需。

    汉朝是通过羌豪统治归义羌,几十年下来,河西羌人日趋汉化,会双语的人不在少数,一些羌人从事河西置所、烽燧的徒、御、邮、骑等职务,甚至有人当上了啬夫。

    羌人初听时虽羡慕河西归义羌能够随时获取粮食,但当他说到,归义羌的豪长每年都要向官府报到,发生纠纷要找汉官解决,羌人名籍也要登记,在汉朝征召时,作为属国骑兵加入军队,已经喝醉的唐东号吾却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归义羌就像是狗,被汉人养着,给汝等骨头和肉,高兴时摸一下,不高兴时踹一脚,让咬谁就咬谁。”

    他起身拍了拍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胸膛:“而吾等,则是雪山和大漠间的野狼,自由自在!”

    羌武士们开始起哄嚎叫,那加涨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

    “给大汉做狗有何不好,汝等现在随吾等去楼兰,不也一样是贪大汉的骨头么?”

    “你!”

    唐东号吾恼羞成怒,手摸到了剑上,猛地拔了出来,吓了任弘一跳,他不懂羌话,没搞清楚二人方才还在推杯交盏,怎么忽然动起手来。

    赵汉儿立刻卸下弓瞄准唐东号吾,不远处的楼兰人也站起身来,神情紧张!

    一场火拼一触即发,这场被任弘凑一起的三方联盟,眼看就要因一次口角而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唐东号吾却被去胡来王从后面踹了一脚,唐靡当儿裹着羚羊皮裘,不紧不慢地说道:

    “发什么酒疯,快给小汉使致歉,然后滚去睡!”

    父命不可违,唐东号吾告了声罪,气呼呼地退下了,羌武士们也在依次给去胡来王行礼后,各自找了草地上柔软的地上,裹着毡皮睡得横七竖八。

    篝火旁,等那加在任弘耳边低声说完方才原委后,唐靡当儿叹息道:

    “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

    “他没经历过二十年前,西域诸国必须在汉和匈奴间,选一个做主人的日子。”

    老迈的去胡来王摸着脖颈上的牦牛骨项链,笑道:

    “他也不明白,做大汉的狗,吃饱喝足,可比那些终日挨饿,最后被射杀剥皮的野狼,强多了!”

    ……

    到了二月十八这天下午,当任弘他们靠近楼兰城时,却发现人丁还算繁盛的孔雀河三角洲,郊外竟不见一个人,甚至有农具和草篓直接扔在田间,水罐摔碎在地,看脚印可知,郊区的楼兰人走得很匆忙。

    这让任弘有种不祥的预感:匈奴人这么快到了?

    而就在半刻后,他们果然遭遇了一队正在一个村庄纵火的匈奴人,人数不过七八骑,看样子是一支斥候。胡虏方才忙着抢掠,刚刚发现有大队羌人骑兵靠近,匆忙上马欲逃。

    任弘连忙道:“追!不能放过斥候!”

    但他身边三百骑羌人,却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看向去胡来王。

    “说好只遛马,不与匈奴交兵的。”老家伙笑眯眯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于是任弘换了个说法,让那加用羌话大声喊道:

    “若有人取得匈奴人一枚首级,可以在汉使处,换100石粮食!”

    话音刚落,百余骑羌人甚至不等去胡来王的命令,立刻就动了起来!

    ……

    ps:下午卡文没写出来,晚了点,第二章在11点30。

第78章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汉军援兵?”

    匈奴僮仆校尉勒马站在孔雀河畔,听着逃回的斥候如此报告,大为诧异,看向远处楼兰城西边的原野,确实有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在那驻足,而且多打黄旗,确实很像汉军。

    但这怎么可能呢?僮仆校尉算了算时间,他奉匈奴单于和日逐王之命,驻扎在近海(博斯腾湖)附近,赋税西域诸邦,不断给匈奴右地提供黄金、牛羊和粮食,也就近监控诸邦。

    作为扼守南北两道的楼兰国,自然是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汉朝近来有重返西域迹象的情况下。

    去年僮仆校尉还亲自到了一趟楼兰,在楼兰阏氏的请求下,让许多匈奴女子嫁给楼兰诸城主、贵族,一来示两族亲好,二来也协助阏氏监视。

    十日前,却有几个匈奴女子带着楼兰王子疾驰到僮仆校尉驻牧地,向他告急。

    僮仆校尉这才知道,楼兰,变天了!

    他立刻派人禀报湖泊北面的日逐王,自己则带着轻骑四百,沿着孔雀河先行南下,八天时间赶了一千里路。

    途中,僮仆校尉还不忘将楼兰王子立为新的楼兰王,在僮仆校尉想来,既然只是傅介子一行刺杀安归发动政变,那说明汉军大队人马尚未西来。

    若能赶在汉军抵达楼兰前,杀死傅介子和反叛的楼兰城主,扶持王子上位,再以逸待劳,迎击千里跋涉,穿过白龙堆后正疲敝的汉军,定能保住楼兰!

    但僮仆都尉没料到,汉军的援兵,竟与自己同时抵达楼兰,远远看去,看人数还不少,起码有三四百骑。

    “瞧方向未走伊循城,而是从湖泊南面北上。”

    僮仆校尉很清楚,从汉朝来楼兰,有三条路:一是出玉门过三垄沙白龙堆的楼兰道。

    二是经诸羌的羌中道,三是沿着南山(阿尔金山北麓)与沙漠中间的狭长山谷,从羌去往阳关的羊肠小路。

    比起只有羌人才能承受的茫茫高原,比起那些崎岖的山谷和冰川,第一条路竟已是最好走的。

    所以汉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匈奴快,莫非是紧跟着汉使西行的?

    但这时又有了新消息,之前散出去的斥候陆续归来,向僮仆校尉禀报,方才追逐他们的,不是汉骑,而是羌人!已有不少斥候在羌骑疯狂的追逐下,死于非命。

    “羌人,羌?”

    僮仆校尉有些牙疼,羌,这是一个从来不向他缴纳贡赋的南山行国,人数虽少,但去胡来王仗着羌驻牧地辟处山中,一向对匈奴不卑不亢,甚至不顾僮仆校尉警告,年年北上抢楼兰的粮食。

    羌人再度投靠汉朝,这下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虽然在这平阔地域,僮仆校尉有把握以同样人数完胜羌。

    但别忘了,还有楼兰城在旁边呢,若被其内外夹击,恐怕不妙。

    僮仆校尉在思量许久后,知道楼兰之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了。

    “留下部分斥候,隔着十里小心监视楼兰,其余人随我去伊循城,等待日逐王的大军到来!”

    ……

    “你砍了两颗首级。”

    “你是一颗。”

    “你叫什么?姊当烧?”

    而在另一头,羌武士们正围着铺开笔墨木牍的任弘,看他登记斩首情况。

    任弘盘腿坐在一株胡杨木下,一边记一边让那加维持秩序:“诸位羌壮士别挤,一个个来!”

    一颗颗匈奴人的头颅堆在他脚边,幸好任弘经历过数次厮杀,否则这七八颗血淋淋的脑袋堆一起还是很骇人的,而且臭气熏天。

    又一个匈奴人的首级,被揪着辫发扔到面前,任弘一抬头,才发现是笑眯眯的赵汉儿。

    “原来是归汉啊,你方才也上了?”

    赵汉儿摇头道:“果然和传闻的一样,羌人骑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骑射不精,而喜欢连人带马持矛地触突。”

    “方才眼看有几骑斥候要被放跑,我便去放了几箭留了留,帮他们一把。这不,那去胡来王的儿子,便硬要分我一颗,我若是再推辞,他又要拔剑了。”

    昨晚与韩敢当拼酒,又差点和那加打起来的唐东号吾确实是性情中人,此人莽撞暴躁,与其父的老谋深算大不相同。

    任弘只暗暗嘀咕:“真不像亲生的。”

    赵汉儿看任弘将他的名也记了上去,笑道:

    “要给我算多少赏赐?100石粮食,还是五万钱?”

    “自己人斩得头颅,当然是五万钱了。”任弘知道这小伎俩被赵汉儿看穿了,看了看左右的羌人,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道:

    “大汉的官吏只认首级,不论士卒或平民斩得匈奴兵卒首级,皆得五万赏钱。”

    “而羌人只认粮食,对钱可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数月后在阳关多领取的100石粮,乃是整个部落勒索一座楼兰城邑所得,都够一帐落五口人吃两年了。”

    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是双赢啊。

    所以使节团做个中间商赚点差价,等傅介子回玉门关交差时,也能帮使节团兄弟们报上斩首,多挣点外快。

    这时候,楼兰城的方向却爆发一阵欢呼,因为匈奴人撤退了。

    朴实的羌武士以为任务已经结束,心急的人甚至已经准备收拾弓马,回南边去了。

    任弘连忙劝阻:“匈奴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去胡来王,说好汝等至少要在楼兰周边游弋十日的。”

    “十日啊。”唐靡当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牦牛老了,连窝棚在哪都会忘记,我也忘了,所以吃食只带了三日。”

    装糊涂啊这是,任弘笑道:“去胡来王放心,楼兰城会提供十日所需。”

    唐靡当儿继续找理由,叹息道:“十天,在湖泊南边放牧的女人孩子会想父兄的。”

    任弘乐了,这老家伙又开始了:“去胡来王,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

    唐靡当儿摸着牦牛骨项链,思索道:“来时没想到会有这般多匈奴人,哪怕不直接交锋,要与越来越多的匈奴骑兵周旋十日,确实太久了。”

    但他旋即露出了笑:“但若汉使答应事后多给一倍的粮食,斩匈奴人首级给的粮食也加到200石,倒也不是不行!”

    ……

    “赞美贤善河神!”

    而在楼兰城,在发现匈奴人退走后,也发出了一阵欢呼,原本缩在城墙下发抖,怕得要死的楼兰人开心地挥舞毡帽,好似赢得了一场伟大的战役。

    但他们也诧异,那群远远游弋,逼退匈奴人的骑马武士是谁,怎么跟楼兰的敌人羌那么像?

    使节团众人也猜测纷纷,还是傅介子一拊掌,笑道:

    “定是任弘哄骗来的,我猜猜看,他大概是许了羌人粮食。”

    傅介子也不是没想过向周边邦国借兵,但一来实在太远,二来人手并非越多越好,鱼龙混杂,更易崩溃。

    “不过去胡来王一向老奸巨猾,恐怕不好打发。”

    但也比没有强,傅介子虽然已经召集楼兰北部、中部各城主带兵来援,但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楼兰人的怯懦。

    楼兰人对匈奴和汉都跪久了,早没了反抗的胆量,匈奴的少许前锋才到,他们便放弃了城外所有农田村邑,全跑到楼兰城躲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新的楼兰城主伊向汉,为了保住自己的领地,倒是坚决站在汉朝这边。

    在傅介子提议下,他撤空了伊循城,将所有族人和兵丁集中到楼兰来,只要守上十多天,汉军便将抵达。

    可傅介子心里仍然没底,方才匈奴不过四百骑逼近,楼兰就已经到了满城恸哭的程度。

    这要日逐王带着两三千骑过来,那还了得?

    他傅介子在楼兰一声“动则灭国”让楼兰人齐卸甲。

    匈奴的日逐王来威胁一声,恐怕也有如此效果,说不定那些楼兰的贵人官吏,立刻就会献城投降,将使节团祭给贤善河神。

    指望楼兰人拼死保卫楼兰?完全不可能。

    哪怕城外多了数百羌为援,仍是杯水车薪啊,待匈奴人大军复至,城内的士气又会跌落至冰点。

    如何稳住楼兰人,让他们在这条船上待到底呢?

    正在傅介子苦恼之际,任弘却已轻骑入城了。

    “傅公,任弘回来了!”

    一身戎装的郑吉带着任弘过来,却见任弘风尘仆仆,来到傅介子面前作揖,用满城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嚷道:

    “任弘奉傅公之命南下,今已征得南道羌、且末、小宛、精绝、弥、戎卢、渠勒、于阗八国联军!”

    “今日羌前锋先至,诸邦数千人马,也将陆续抵达!齐心协力,与大汉、楼兰一同对抗胡虏!”

第79章 这厨师不看菜谱看上兵法了

    羌、且末、小宛、精绝、弥、戎卢、渠勒、于阗,以上诸邦都在西域南道,从东到西,犹如被丝路串起来的一串珍珠,其中几个还作为邻邦,与楼兰往来甚密。

    当傅介子高兴地让译长向全城的楼兰人宣布,以上诸国皆已听从大汉号令,以羌骑兵为先锋,陆续派兵赶来支援楼兰时,原本还忧心忡忡的楼兰人顿时大喜。

    想想也没毛病,自汉将李广利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去汉朝贡献,纷纷成了大汉属国。尤其是匈奴骑兵较少出没的西域南道,从羌到于阗、莎车、疏勒,皆服从于汉。

    如今汉使重返西域,恢复昔日的朝贡关系,并征其兵卒来支援楼兰,也算顺理成章。

    当得知有外援并肩作战时,原本怯懦的楼兰人胆气顿时大了不少,不就是守十来天么,匈奴本就不擅长攻城,又有外援在侧,只要坚守不出,真没什么好怕的。

    当然,也有几个聪明人不太确信,左且渠黎贝耶就暗暗嘀咕:

    “那任弘离开不过十来天,真能去到两千多里外的于阗搬来救兵?”

    但接下来几天的所见,让黎贝耶也不得不相信。

    先是傅介子以“羌入楼兰恐生出冲突”为由,让城外的羌,以及来自海头城的楼兰兵,皆不得入城,反而以楼兰西边一座小烽燧为中心,扎起营地来。

    到第二天清晨,数十个毡帐的营地已经成型,而在城墙上的楼兰人亲眼所见,又有一支三四百人的步骑,从南方缓缓抵达。他们离得有点远,行走扬起了烟尘,看不清装扮,但却打着代表大汉的黄旗,络绎进入营地。

    稍后任弘满脸喜色地进城来禀报傅介子:

    “傅公。且末、小宛之兵已抵达!”

    第三天又是类似的情形,亦有三四百人大张旗鼓而至,任弘再度入城报信:“渠勒、戎卢之兵抵达!”

    这四个都是南道小国,人口只与楼兰城差不多,胜兵不过三五百,看这人数,是顷国一半之兵来援助楼兰了,看到邻居们的暖心之举,楼兰人有些小感动。

    第四、第五、第六日亦然,分别是精绝、弥、于阗之兵抵达!这三个城邦就比较大,尤其是于阗,在南道最是大国,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却也只出兵三四百,楼兰人开始议论说,于阗真是小器。

    而任弘每日来报讯后,又由汉使吏士赶着车马,从楼兰仓库中将麦面运出去,少顷,营地中便升起了袅袅炊烟,多国联军开始烤制胡饼,或烹煮奶酒了。

    第一天炊烟大概只有十柱,第二日翻一倍,之后以每天十柱的数量递增。

    每当造饭之际,烟柱遮蔽了好大一片蓝天。天黑后,篝火也点亮了楼兰城以西的夜空,人嘶马鸣,好不热闹,这更让楼兰人确信,营地里,起码有两三千人了,楼兰城已经将城内所有毡帐都送了出去,据说仍嫌住不下。

    营地规模日渐扩大,竟不要城里人帮忙,滞留营中的海头城主带着五十余人,在汉使吏士的指挥下,到周边挖掘沟壑,竖起尖木桩。

    楼兰人只不知道,每天在城内悍然入睡,连守在城头的人也开始打瞌睡时,汉使吏士就会替换西墙的岗哨,举起火把摇晃几下作为信号。

    而城西大营内,则会有一群黑影蹑手蹑脚,牵着马出营离去,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楼兰人。

    这些人会在赵汉儿、韩敢当的带领下,去南边溜一圈,让清晨的太阳晒干身上的露珠后,才折返回来,作为远道而来的“援兵”大摇大摆入营。

    而营地的真实情况是,几天前有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压根没有什么“多国援军”,大多数毡帐也是空的。

    只有任弘指挥郑吉等人,在没人吃饭的露天火坑出生火起烟,卢九舌则负责逗马,牵着它们绕营转圈,扬起尘土,不时抽两下,做出马声鼎沸的样子。

    这却是傅介子灵机一动,为了让楼兰人真以为有援兵,教任弘将孙膑的减灶计反着用,虚张声势。

    任弘也将两百年后,董卓进洛阳的计策也搬出来了。

    但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带人出营遛圈的唐东号吾受不了了,第七天早晨,他冒充“于阗人”的第二批援军回到营中后,便一摔马鞭骂道:

    “汉使,你夜夜都让吾等出去遛马,还要悄无声息,莫非是故意戏耍羌人?”

    “来时说好了,是让汝等遛马没错啊。”任弘一脸无辜,他这甲方可是严格按照合同办事的。

    羌人的临时加价,傅介子同意了,但既然加了钱,戏也得加。

    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全当来养身体的唐靡当儿再度呵斥了傻儿子:

    “你还没看明白?就如同高原上的白雉鸡,在打架前会张大翅膀,直起身子,脖颈上的羽毛竖起,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些,恐吓对手,或许就能不战而胜。”

    他指着周围,用羌话道:“这些营帐、灶烟以及让羌每天反复入营,其作用,就如同白雉鸡展开的翅膀,竖起的羽毛。这应该就是汉人所谓的兵法。”

    唐靡当儿在儿子胸口上重重拍了拍:“你可不要光被小汉使当马遛,要记在心里。或许往后哪天,你与其他羌部交战时,就能用上!”

    老家伙真是门清,但他不知道的是,这用兵法的任弘,来时在团队中的定位,只是一个厨师。

    而另一边,卢九舌也低声问任弘:

    “任君,今夜不用派人出营了?为何不让莎车、疏勒等邦也来支援?凑个十五国联军。”

    任弘摇头:“于阗以西诸国太远,根本不可能十日内抵达,更何况,演戏演过头,就显得假了。只说七八个,我都有些担心,万一以上诸邦刚好有使者在日逐王处怎么办?”

    他看向北边:“好在,已经熬过七天了,只望吾等的计策,也能让日逐王踌躇几日!”

    ……

    右日逐王先贤掸,的确已抵达楼兰。

    先贤掸出身尊贵,乃是匈奴王族挛氏的子孙,与如今在位的壶衍单于是堂兄弟,身为匈奴“六角”之一的右日逐王,有资格佩戴黄金鹰冠。

    此刻,先贤掸也如同一只观察猎物的雄鹰般,驻马站在高处眺望,目光镇定。

    他身后是千余匈奴骑从,与僮仆校尉合兵后,将近两千骑。

    这已是日逐王庭大部分控弦之士了,毕竟整个部落口数才一万多。

    僮仆校尉指着楼兰城西的营垒道:“日逐王请看,那边灶烟正盛的,便是南道诸邦营地!”

    僮仆校尉这几日过得不好,遇上羌帮助楼兰已够糟糕,斥候探知到的情报更让人震惊:

    在城外抓到的楼兰人说,羌、且末、小宛、精绝、弥、戎卢、渠勒、于阗皆出兵助汉!

    这意味着,南道彻底倒向汉朝,僮仆校尉顿时少了小半奴隶!

    这不该啊,去年以上诸国中,虽然小宛、戎卢辟处大山不曾缴贡,但精绝、弥、于阗这几个稍大的绿洲城郭国都乖乖纳赋了,怎么一夜之间竟统统倒向大汉,到了直接派兵相助的程度。

    但这几日亲眼所见,让僮仆校尉接受了事实。

    每天清晨,都有一支人马大张旗鼓进入营地,而灶烟数量也在与日俱增,粗略估算,营中已有两三千人之多。

    南道诸国相距甚远,现在派人去确认是来不及了,汉朝这次刺杀楼兰王安归谋划甚久,汉军不日即将抵达。

    僮仆校尉知道,己方必须做抉择:是为了保住楼兰硬拼一波,还是放弃楼兰,退保北道诸国?

    他倾向后者。

    僮仆校尉在为日逐王考虑,部落中每一名控弦之士都是宝贵的,只有他们活着,才能助日逐王震慑西域,维持六角的尊贵地位。

    但先贤掸观察良久后,却冷笑一声:“南道诸邦都听了汉使号令派兵相助,真是如此?僮仆校尉,你可知我为何晚来了几天?”

    僮仆校尉道:“日逐王在车师国,参加乌禅幕首领之女与车师王的婚礼。”

    乌禅幕,本是位于乌孙、康居间的小国,常被两强侵暴,于是首领乌禅幕须胡,便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

    狐鹿姑单于将乌禅幕部安置在天山以北的右地,又以日逐王先贤掸的姐姐妻之。

    如此一来,日逐王就和乌禅幕部成了亲戚,近日他侄女嫁给车师王,自然要到场,得知消息后才立刻南下,所以迟了许多天。

    “也是巧了,受邀参加婚宴的,还有一位王子,被我带来了。”

    先贤掸拍了拍手,属下们将将一个耽在马背上的西域贵族押了过来,粗暴地扔到地上,他一身的白丝衣裳沾了灰,狼狈不已。

    “于阗王子尉迟尊。”

    先贤掸居高临下,笑道:“于阗王不顾你的性命,发兵相助汉使与楼兰,背叛了大单于,我只能杀了你!”

    说着周围匈奴骑士弯刀尽数出鞘,吓得于阗王子尉迟尊连连用匈奴语求饶:

    “不可能!”

    他努力否认:

    “于阗忠于日逐王,忠于大单于,绝不可能助汉!”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章 大风起兮!

    “瞒不住了。”

    第八天入夜,最后一波匈奴骑兵终于退走后,唐靡当儿摸着脖子上的牦牛骨项链,面色凝重。

    从今天日逐王大军抵达楼兰城北开始,匈奴人便对营地开始了一次次的试探。

    他们最初像前几日一样,派出百余斥候小心翼翼靠近营地,被羌人冲出去赶跑了。

    但不同于往日浅尝辄止,稍后匈奴便将斥候的人数加了一倍。

    这下羌人赶的便有些艰难了,匈奴人仗着人多,靠得很近后才退走,羌也不敢追,因为楼兰城周边多有雅丹土丘,谁知道后面是否藏着匈奴人的伏兵?虽然匈奴没有成体系的兵法,却有口口相传的战术,小部队诱敌是他们最惯用的手段。

    但这还不算完,接近傍晚时,匈奴派来的斥候,已多达三百,羌人不得不倾巢而出,才将匈奴赶跑,他们甚至爆发了一阵对射,有三五个羌人受了伤,而所有人奔波三趟后,都累得够呛。

    “小汉使,你的计策,被日逐王看破了。”

    任弘何尝不知?他们本就是虚张声势,如同吹开了一个大气泡,若对方执意来戳一下,那这气泡,瞬时间就会破碎!

    “羌要撤走了。“

    唐靡当儿站起身,做了决定,对在火塘边皱眉苦思的任弘道:“我一向守诺,既然只待到第八日,粮食,可以减去一千石。”

    任弘看向他:“若是再加一千石呢?羌愿意最后助我一事么?”

    唐靡当儿却摇了摇头:“粮食可以少,但我答应过族中的妇人,她们的丈夫父兄,要全部带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不用死人,依然只是遛遛马。”

    任弘抬起头,笑道:“我这就去禀报傅公,今夜,羌会全部撤走,不但汝等走,我和吏士们也走,走得一个不剩,让匈奴人明日来刺探时,发现整座营地,空空如也!”

    ……

    诡异,这是次日清晨,僮仆校尉亲自带着五百胡骑靠近营地时的感觉。

    不同于往日营门紧闭,里面人喊马嘶,远远见到匈奴来刺探就有数百骑席卷而出,阻止他们靠近。

    今天营地里出奇的安静,连营门都是敞开的,僮仆校尉甚至远远看到,几只怕人的鸟儿扇着翅膀,落到营地的毡帐上。

    幕上有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营地是空的!

    僮仆校尉却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匈奴本就出了名的擅长诱敌,在汉匈战争里,汉人也没少使诡计,可得提防着些。

    直到五百骑全部冲入营地中,才发现这里果然人去营空,摸摸篝火的温度,早已凉透,大概昨夜就撤空了。

    “于阗王子没说谎,日逐王也果然没说错。”

    僮仆校尉露出了笑:“什么南道诸邦联军,皆是汉使诓骗之言!为的只是拖延时日。”

    接下来,就可以好好让楼兰人看看,他们的“援兵”根本不存在,城内士气将会崩溃,只要日逐王大军压上射几轮箭,投降只是迟早的事。

    当然,匈奴人是从来不会空手而归的,眼看这营地里毡帐等物都完好的,僮仆校尉便吆喝众人将营地里能拿走的东西统统卷走,然后一把火烧了!

    正当匈奴人都欢笑懈怠时,在距离营地两里外的一座雅丹土丘后,却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却是四百羌骑士齐齐冲出,挥舞着手里的刀剑短矛,朝营地杀来。

    而沉寂已久的楼兰城,也忽然爆发了一阵声响,楼兰人敲打着手鼓在城头叫嚣,汉使吏士带着伊向汉的手下从城内冲出,看那架势,是想要配合羌骑兵,将匈奴人围堵在营地里啊!

    “这空营是陷阱。”

    僮仆校尉登时大惊,立刻招呼匈奴人撤退,五百骑兵匆忙上马出营,去北方与接应的日逐王汇合。

    等他再回头时,楼兰人已退回城中,羌人则重新占领了空营,并未深追。

    倒是在楼兰城南面那数十个星罗棋布的雅丹土丘后,都升起了一股浓烟,那是“诸邦联军”的人么?还是在故弄玄虚,僮仆校尉有心派人去一个个瞧瞧,但又害怕再中汉人奸计,让斥候一去不返。

    于是僮仆校尉只能悻悻回到日逐王先贤掸面前请罪:“日逐王,敌营有诈。”

    “是有诈,但绝非伏击之诈。”先贤掸方才没有轻举妄动,一直在仔细观察,此刻哈哈大笑道:

    “从昨日三次派人试探,到今日那所谓的伏击,出来与胡对敌的,都是羌人,且是同一批人,根本不敢与我交战,每次都是逐走便退。我料想,汉使只搬来了羌人为援,那所谓的南道诸邦,并无一兵一卒到楼兰来!”

    “那方才……”

    “方才也是故意吓唬。”日逐王已经看破了对方的伎俩,他高高举起手,让手下的千骑长过来。

    “两千骑,全部压上,直接冲营!待破营之后,再顺势进攻楼兰!”

    ……

    当看到匈奴人重新上马,缓缓朝营地压来时,任弘就知道,这场表演,该收场了。

    昨夜他入城与傅介子商量计策,献上了空营之策。

    “告知城中楼兰人,说是要里应外合,故意设圈套,布置空营诱敌深入,伏击匈奴。”

    任弘希望,这伎俩能将匈奴人也骗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他们再踌躇个一两日。

    但从结果来看,世界上果然没那么多傻子。

    少顷,日逐王亲自带着属下倾巢而出,两千匹马迈动长长的马腿缓缓前进,给人一种压迫感,它们在践踏着楼兰人的麦田,踩碎了遗落在野外的水罐,发出让人窒息的嗒嗒声。

    虽说凭借着营垒,几百人顶住两千人进攻不是不可能,但羌人没有拼命的理由,这次交易里,他们从没有将战斗放进选项。

    在去胡来王带领下,羌人已经全部上了马,只等匈奴靠近到两三里内,便呼啸出营,向南奔去。

    剩下目睹泡沫破碎后的楼兰人恸哭发抖,现在猜到城外根本没有“南道联军”的人已不在少数了吧。

    剩下二十四个汉使吏士孤军奋战。

    隔着栅栏,任弘能看到,匈奴骑兵的头戴尖毡帽在马背上上下跳动,他们挽着角弓,后头的人则举着三尺直刀,亦或是青铜啄。按照匈奴人的战术,待会一定是弓骑兵靠近营地后一阵攒射,而剩下的骑兵则挥舞着刀矛冲杀而入。

    再不溜,脑袋就真的要被砍走了。

    一曲羌笛响起,是唐靡当儿在吹,羌人已经陆续出了营门,只剩下去胡来王一人,他在马上吹响羌笛,向任弘弯腰告辞,这几日的遛马合作挺愉快的。

    “走罢。”

    赵汉儿和卢九舌也在催促任弘,是时候回楼兰城,与傅介子和其他袍泽一起,拼死一搏了!

    而终于不再拉肚子的韩敢当也劝道:“你已将该做的都做了,拖延了胡虏整整九日!接下来,就得凭手中弓刀说话了!”

    “我本该做得更好。”

    任弘苦笑着骑上了萝卜,回头看向这个费时费力搭建的舞台,虚张声势毕竟是虚的,他的戏,演完了。

    但忽然间,那不断接近,让人窒息的胡马踏足之声,停止了!

    任弘回过头,看到了奇迹般的一幕!

    整整两千胡骑,就停在了营地和楼兰城北面三里外,匈奴人也在面面相觑。

    方才,日逐王明明要他们今日必破营攻城,大家都磨快了刀调准了弓,只待一战,为何忽然间,日逐王却下了相反的命令?命令所有人撤退?

    但最终,他们还是调转了马头,背对楼兰城,向北驰骋而去!

    烟尘滚滚,那是席卷草原和沙漠的匈奴之风,和来时一样,只半刻后,楼兰城北的旷野上,便再无一骑胡人!

    任弘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而原本已经离开的唐靡当儿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边上,喃喃道:

    “出了何事?”

    “是贤善河神显灵了!”

    “伟大的贤善河神!”

    毫无意外,楼兰城头再度爆发了这样的欢呼,这个城的人,总把一切都归咎给贤善河神,不论它泛滥还是干涸,不论楼兰面临的是毁灭还是繁荣。

    但任弘和城头伫立的傅介子却知道,究竟是谁,带来了这神迹!

    那是一名骑士,出现在楼兰东北方的地平线上,他穿着火红的绛色战袍,手中持着的,则是一面在楼兰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土德之黄旗!

    楼兰人停止了对贤善河神的欢呼,眼里满是敬畏和惊疑。

    站在城墙头的傅介子,则将手从握了许久的剑柄上挪开,整理着衣冠,有些许的激动。

    任弘他们几名城外的吏士,则纵马缓缓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个人,是奚充国么?也想看清那面旗上的字。

    骑士动了,从楼兰东北面的雅丹土岩旁驰骋而下。

    他最初是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但旋即,他身后多出了一骑、两骑、三骑。

    无数骑!

    赤红的绛袍像是跳跃的晚霞让人迷醉。

    玄色的甲胄如若寒铁将西域的炎热一扫而空。

    手中上千把反射阳光的环首刀光耀夺目,比闪烁的孔雀河,比贤善河神的双瞳更加灿烂!

    使团的坚守不是一厢情愿。

    勇士的牺牲也没有被辜负。

    时隔十一年,炽热的汉风,再度席卷楼兰!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81章 精汉

    元凤四年,五月下旬。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楼兰争夺战,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数月前,在傅介子和使节团的努力下,先斩叛王,再定城邑,拖延匈奴整整九日,使得汉军援兵兵不血刃,为大汉夺回了楼兰。

    事后论功行赏,海头城主昆格耶因为协助任弘拖延日逐王,出力甚多,被封为“鄯善国辅国侯”,多得金帛赏赐,得以统御中部三城。

    昆格耶此刻站在城头,笑眯眯地目送一队人马出城而去。

    但当烟尘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路上后,昆格耶的笑容却渐渐消失,摇了摇头。

    方才离开的人,便是楼兰国……不,应该是鄯善国的新国王,安归之弟,尉屠耆(qi)。

    “这新王比起旧王安归,也好不到哪去。”

    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叹息:“尉屠耆幼时便离开楼兰,去大汉做了十多年人质,竟连楼兰话都说得不太好了。”

    “而其妻,那位郭夫人,竟连牛羊奶都喝不了,如何做楼兰人的妻子!”

    ……

    “我要下车!”

    驶向南方的车队里,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穿着一身华贵丝帛的宫装妇人从车上匆匆跳下,跑到路旁红柳从里,用很不体面的姿势,将早饭全吐了出来。

    早上那海头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掺了牛羊奶,可害惨她了,上吐下泻!

    好容易吐完后抬起头,正看到不远处,一头黄褐色的野驴正在吃草,愣愣地看着她,边看边吃边拉驴粪蛋。

    这畜生吓得女子连滚带爬跑回辎车上,将布帘一拉,眼里已含了泪,哭哭啼啼地说道:

    “早知道这楼兰这么荒凉凄苦,我就不来了。”

    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唤作郭宫人,她本是大汉皇后长定宫的一名宫女,容貌有些姿色,平日里伺候年仅十一岁的上官小皇后,偶尔还能见到年轻俊朗的皇帝陛下。

    她也曾学姊妹们,试着目送秋波,皇帝还瞧了她两眼呢!

    但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反倒是被大将军夫人派进宫中,负责长定宫事务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宫女皆着穷纨,多其带。

    年轻的宫女们颇为不解,但郭宫人却注意到,平日里在陛下来看皇后时,经常与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人,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深宫阴冷,死过数不清的人,此事让人不寒而栗,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搏一场富贵的郭宫人常不自安。

    于是在开春后,宫女们被皇后詹事召见,说要给她们一场富贵,出宫去嫁给一位藩属国王时,郭宫人踊跃争先,靠着贿赂,得了这一名额,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嫁的,便是新近被封为“鄯善王”的尉屠耆。

    汉朝对此事十分重视,赐郭宫人翁主称号,为鄯善王刻“鄯善王之印”,备车骑辎重,三月中时,以丞相王欣为首,带着诸位前后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

    而在出长安北阙时,初为人妇的郭宫人看着这个她长大的城市眼泪汪汪,尉屠耆则只回头看着汉阙之上,他兄长安归那几近腐朽的人头挂在上面,咽了咽口水。

    “忠于大汉,勿要重蹈汝兄覆辙!”

    这是亲自砍了安归脑袋,被封为“义阳侯”的傅介子对尉屠耆的忠告。

    尉屠耆谨记此言。

    经过月余跋涉,他们抵达了汉朝的西境,这次走的是阳关道,在阳光,正好遇上羌部落在去胡来王带领下,来阳关领取应得的粮食。

    那时候郭宫人掀开窗帘,正好看到羌首领单膝跪在趾高气扬的阳关都尉面前,听他宣读皇帝诏令,领取粮食的一幕。

    汉朝按照约定,给了羌人5000石粮食,斩获匈奴首级的人加200石。

    一向在楼兰小抢小闹的羌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集中的粮食,个个笑得露出了黄牙。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不必再有孩子因无法养活而被遗弃在雪中,来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许多人丁。

    为了这场交易,羌可是将所有马匹都带来了,几百匹马驮着沉甸甸的粮袋,沿着阿尔金山和沙漠之间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前进,这一路上地形复杂,冰川横亘,能否安全回到部落,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

    郭宫人老远就能闻到羌人身上的牲畜味,掩住了鼻子。

    好在不必同行太久,他们的车队往西北行,在“大煎候官”的驻地榆树泉,并入直通楼兰的大道。

    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白龙堆,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

    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被蜥蜴吓到,这种事就不说了。有时候得抛弃车辆,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被无情的太阳暴晒,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起码黑了两成。

    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这里绿水环绕,大湖在畔。

    虽说那所谓的“城中之城”楼兰,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错啊。

    但没想到的是,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已经不在楼兰了,被封为“鄯善国却胡侯”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面对回归的鄯善王,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也早在长安时,就被鄯善王“主动”献给了大汉。

    一位名叫”奚充国“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屯田积谷,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名为司马舒。

    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叹息,还谈及一个叫“吴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其属下尽数死难,但吴宗年似乎没死,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带回胡地了。

    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离开了海头城,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扦泥”(今若羌县),位于南道,鄯善国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赶到了边城?”

    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

    但没想到,鄯善王喝了点酒后,竟对她吐露了实话。

    “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

    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长安多好啊,繁华安乐,美食佳肴,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但不论言谈衣着,还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

    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若非安归忤逆大汉,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我宁为长安一贵人,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

    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

    “夫人,我想大汉了。”

    “良人,我也想大汉了。”

    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然成婚数月,但话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灵与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弹起了箜篌,曲调忧伤,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唱完再度哭了起来,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

    ……

    哭归哭,但路还得赶啊,六月初一这天,经过艰难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

    却见它与楼兰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依然是矮矮的城墙,芦苇与黄土依次夯筑,比楼兰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在城北汇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绿洲。

    而最特别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条绵长高耸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

    景色固然让人耳目一新,但看着周遭情形,亦是一处苦寒之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脸上都难掩失望,一行人抵达城门边时,城内的楼兰人也不见来迎接,只远远望着,态度抵触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汉吏带着几个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骑着一匹赤色白额马,身穿绛色官服,头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练的楼兰话说道:

    “汉侍郎、扦泥司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闻言一愣,想了半天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汉话重复了一遍,这才立刻下马见礼,也用娴熟的汉话回道:“原来是任司马,久仰大名了!”

    汉使团在楼兰的事迹,已经在长安传开了,而傅介子回长安报功时,将奚充国与任弘列为一等功劳,二人同被封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仅有入朝宿卫之权,这也是走上仕途的一条康庄大道。

    同时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马,带着汉军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积谷,护卫南道。

    这位任司马不但人长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宫人没想到的是,任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傅介子你个大骗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国封侯,功成名就了,却和我及奚充国说,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稳后,便让吾等去长安。”

    “如今三月满了,甩给我一个侍郎和扦泥司马的官,却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几个意思嘛!”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2章 长安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个月前,才接到朝廷诏令的。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众。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国增秩三等,补侍郎,其余次者增秩二等。”

    这便是朝廷对使节团在西域出生入死的奖励,可以说十分丰厚了,不但领头的傅介子实现了他封侯的夙愿,吏士们不论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据各自表现斩获,获钱十万到三十万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汉斤金饼外,也凭借自己召羌人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现,被拜为“侍郎”!

    那层因为任安之事,禁锢任弘多年的壁垒,就这样轰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当于让任弘连升三级,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任弘成为了汉朝郎官的一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因为郎官不但有资格入值宫禁,有机会见到皇帝,建言献策,更是汉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备选库。

    可这一点对现在的任弘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被老傅坑了,要继续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归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虽然从三个月前,汉军千余骑入驻楼兰,彻底控制这一区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后退。

    但安归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为“楼兰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宾城,另立中央,妄图分裂楼兰,太恶毒了好吧,虽然汉朝也打算将楼兰一分为二,好方便控制。

    这种情况下,楼兰,或者说鄯善国局势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当地事务的汉吏坐镇,帮刚来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稳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选,谁让他跟南道的羌部落也说得上话呢。

    好容易当尉屠耆等来,已在此城站稳脚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领他去城中观览一番时,却猛地发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来巡视的汉朝官吏一样,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错位从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劲的楼兰话开始,在整个过程里,始终存在。

    任弘首先指着城池介绍:

    “扦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东西两座城门,城中百姓为大王修筑的宫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夹芦苇夯筑的低矮墙垣,直摇头,用汉话低声对任弘道:“任君去过长安么?”

    任弘摇摇头:“没去过。”

    “任君真该去看看!”

    说到长安,这个精神大汉人一双青绿眼睛都黑了起来。

    “长安,由高皇帝时的萧相国营建,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光是未央宫便周回二十余里,整个长安城则周回七十里!”

    “小的门闼凡九十五!大的城门则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墙的横门,若想横穿长安,去到东墙的洛城门,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叹了口气:“反观扦泥,说是国都,却只相当于大汉一个普通乡邑,更没法和长安相比。”

    接下来进入城中,任弘每每指点一处介绍,鄯善王就非要跟长安比较一番。

    比如任弘指着低矮简朴,且十分拥挤的居民区,鄯善王便道:

    “长安城中闾里有一百六十,我去过宣明里、建阳里、尚冠里等,个个室居栉比,门巷修直,民众富足。整个长安就不必说了,人丁繁茂,有数十万人,只随便挑出一个里来,人数和占地,都比扦泥城大。”

    当任弘又给他介绍商旅寥寥无几,一阵风卷着黄沙吹过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摇头道:

    “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九州的货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贸易,肩并着肩,脚挨着脚,早上穿着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来时已被挤得破破烂烂。”

    说到这鄯善王笑得很开心,这似乎是他亲身的经历,可旋即就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看着人丁稀少的扦泥街市,只感到了无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这尉屠耆,对长安真了解啊,确实比自己这个现代人更像汉人。

    而回忆总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长大成人,学字学书,享受富贵的长安,真是连空气都泛着香甜,毕竟汉朝确实是东亚大地上最先进的国度,文明灯塔啊。

    这不,尉屠耆留学归来,便开始嫌贫爱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觉到二人身份错位,鄯善王的话,连一旁的韩敢当都听不下去了。

    韩敢当是看在眼里的,任弘自三个月前来到扦泥,便告诉自己和其余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贵人自居,对当地贵族要有礼,彰显大汉礼仪之邦的风范,更不得羞辱欺压平民,哪怕是去女闾做交易,也要给钱。

    任弘甚至经常邀请贵族和有威望的年长平民去城外汉军营地宴饮,与他们分享些美味食物,应邀与之舞蹈,楼兰话说得越来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与城内楼兰贵庶打成一片,让他们放下戒备,真有点汉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话了!

    不同于任弘的斟酌用词,韩敢当为人直爽,哪管你对方是不是藩属王侯,竟直接开骂道:

    “我也去过长安,城里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里闾也穷啊,才没你说得这般处处富贵绝美。”

    “我还听任君说过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既然是楼兰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当着众人面嫌这嫌那,否则,不消几日,恐怕要被举国上下嫌恶。”

    “一旦匈奴人带着前王安归之子杀回来,谁肯帮你?定将斩汝头而去!”

    被韩敢当连骂带吓,尉屠耆一时十分尴尬,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倒是任弘接下来的一席话,不仅为他解了围。更让心情低落,觉得未来遥遥无期的鄯善王,生出了无限激情来!

    ……

    尉屠耆跟着任弘和城内贵族熟悉城中情况时,他的“王后”郭宫人,则被城里的贵族妻女引到城里人专门为她们夫妻修建的“宫殿”里。

    郭宫人虽然年轻,却也是见过世面的,在长定宫里服侍皇后多年,最是清楚宫殿该是什么模样。

    宫墙要高要大,如未央宫,周回二是二里,哪怕是小点的长定宫,她这宫女提着水,也要走到腿酸为止。

    但眼前的,却只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楼兰小院落,进去一瞧,不过是三进而以,不是郭宫人吹,还不如他兄长,一个小地主在长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宫人印象里,宫内的殿堂要宽敞奢华,比如上官皇后冬天会去的温室殿,乃是武帝建,冬处之温暖也。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以宾毛毯铺地,以象牙为火笼,夏设羽扇,冬设缯扇,从里到外泛着雅贵和暖意。

    可在院落内走了一圈,却发现这里虽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马粪涂墙,烧火的灶台都没有,只是一个大火塘,两个楼兰庖厨在灰里烧纸胡饼,取出来后拍干净灰,便请她食用。

    郭宫人表面功夫比她丈夫强,虽然听不懂楼兰女人们在说什么,但还按照皇宫里教的规矩,彬彬有礼,一点点撕着胡饼入口,动作典雅,看得楼兰女子们愣神。

    只对她们递过来的新鲜牛羊奶,再不肯尝一口!

    吃了一会,众女又拉着她去看外面的“苑囿”,一口蹩脚汉话的女译者说,这是整个城中最大的花园,仅次于楼兰城那个。

    “苑囿,池沼?”

    郭宫人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曾跟上官皇后去过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样,池边的亭阁连绵,水边皆是雕胡、紫、绿节之类的观赏植物,凫雏、雁子布满其间,又多紫龟、绿鳖,在水中动辄成群。

    郭宫人还记得,上官小皇后年纪小,才11岁,贪玩,最喜欢坐在亭子边上,给池塘的笨鱼撒食,一边撒还一边露出咯咯的欢笑。

    还有一次,皇后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却被詹事板着脸阻止了。皇后那张稚嫩的脸很失望啊,但规矩就是规矩,哪怕贵为一国之母,也得遵循,她只能望着自由翱翔远去,彻底离开宫室、长安的群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忆里的园囿是那样的,可出了院子,郭宫人却哭笑不得,这不就是个稍大一点的葡萄园么!

    距离葡萄成熟还早,不能采食,又因为语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长,城内贵族的妻女陆续告辞,郭宫人便在头顶的绿葡萄下发呆。

    好吧,她以为做了“王后“,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后的烦恼,可现在才发现,她们的烦恼,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会郭宫人无奈地笑了:

    “没无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宫里不知何日得罪了谁而惨死的日子,才想办法出宫的,我就当是,复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着这小院,生几双儿女,安生过日子罢。”

    毕竟汉宫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后的,椒房温室的华贵器物,她能用么?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乱拔一株么!

    可这扦泥的“宫室”虽小,却是属于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这不,还有两个奴仆跪在身侧,轻轻地摇着蒲扇为她扇凉,曾几时何,这匍匐不敢抬头的,可是自己啊!

    郭宫人一下子就释然了,伸手到头顶,摘了一颗还泛绿的小葡萄塞进嘴里。

    嚯,真酸!

    可仔细一品,却已有了一小丝的甜意!

    正想着时,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却回来了,也不管奴仆在侧,竟直接将郭宫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转了两圈。

    “夫人,我不难过了!”

    尉屠耆紧紧抱着妻子,满脸兴奋地说道:

    “因为任侍郎对我说,这里虽然不是大汉。”

    “但是,我可以将鄯善,建成如大汉一般的礼仪教化之邦。”

    “这里虽然不是长安。”

    “但我可以将扦泥城,建成为整个西域诸邦都艳羡的……小长安啊!”

第83章 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

    让楼兰城繁荣的是孔雀河,而使得扦泥城建起的,则是车尔臣河,它们可以说是孕育了罗布泊的“父亲”和“母亲”。

    车尔臣河这年头被称之为“阿耨(nou)达水”,他发源于昆仑山、阿尔金山的皑皑雪山,冲下高原,向塔里木盆地流淌。

    它的上游地区因为山区降水少,河流径流量不大,河床附近有盐壳,周边高度荒漠化,只适合放牧,所以只有小宛这个人口千余的小行国靠养山羊养活自己。

    但在下游的且末、扦泥地区,土壤质量更好些,又因为数条河流汇集成几个湖泊,形成了一片广袤的绿洲。时值盛夏,芦苇、红柳、胡杨、芨芨草郁郁葱葱,水鸟和牲畜在周边繁衍,也为农业打下了基础。

    除了楼兰人分散在河流两岸的小块田地外,在扦泥城东的平地上,今年又新开垦了一大片土地,足有五六百亩之广,防沙的林带已经种下,打麦场、引水的沟渠和涝坝样样不少。

    旁边则建起了一座大的坞院,大小和里面的布置与悬泉置差不多,只是多了陶窑、畜圈,这儿既是屯田卒的住所,也是堡垒、驿站。

    这是任弘带着五十名士卒,在扦泥城民众帮助下建起的。

    这日清晨,任弘舒展着身体刚出门,本以为自己算早了,旋即就看到田官“宋力田”蹲在田地边。

    因为常年在地里弯着腰,宋力田身子有些佝偻,也不戴巾帻,就扎着一个扁髻,插着木簪,一头黑发里已夹了几根白丝,总是穿着一件短打,腰上插着把镰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却不见有多少。

    任弘乃是侍郎、扦泥司马,麾下吏士都要唯他命令是从,但任弘也有怕的是,就是这位宋力田了。

    宋力田乃是敦煌郡派来协助任弘屯田的农官,初来乍到时,任弘还想卖弄一下后世知识,指点一下这老农官沤肥堆肥什么的。想必定能让他惊呼不已,纳首便拜,毕竟就任弘在敦煌所见,百姓种田多用新鲜粪便,还以为这技术尚未发明呢。

    结果,宋力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任弘,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

    “任侍郎,你觉得,老夫力田这么多年,连熟粪生粪都分不清?”

    任弘大汗,看来汉朝不同地区农业科技水平,层次不齐啊,这下可尴尬了。

    他之后便不再多言,农业啊,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耐心,最急不得的事。

    且很多时候,经验胜于理论。有文化的大学生,也不一定比不识字的老农更懂地里的庄稼啊。

    更何况,这位宋力田是有学问,他年轻时,据说在搜粟都尉赵过手下做过事!又在张掖居延担任力田的官职,是正统农官出身。

    只是后来因为犯了法,被夺去职位,发配敦煌,在玉门都尉府下从事,如今汉朝要在西域重新屯田,便将宋力田打发过来了。

    宋力田整日阴着脸,很少有句好话,又好酒,常喝得醉醺醺的,但醉归醉,在农事上,却从来没拉垮过。

    此刻他便捏着芝麻荚对任弘说道:“最迟半月,这胡麻就要熟透了。”

    这宋力田确实有两把刷子,不但刚来就安排人挖了粪池,将人畜粪便集中起来堆熟粪,更知道生地里种芝麻可得奇效。

    “荒地先种胡麻,可令草根败烂,一年不出杂草。这点也不必任侍郎教我,搜粟校尉早就知道了,他说过,胡麻之于草木,若锡之于五金,性相制也。”

    胡麻生长周期很短,随着开花一节比一节高,三四个月后,果荚成熟后就会自动爆开,露出里面香香的胡麻籽。

    今年接下来的农活,宋力田都安排好了,在沙地上划着田地片区对任弘道:

    “等入秋前后,便种宿麦,等到来年开春,粟和糜子也要种一些。种子要用当地的,若以敦煌麦种播下,恐怕不服水土。”

    小麦是楼兰的主要作物,但也杂种粟、糜子等谷物,任弘见过楼兰人除了胡饼,还吃磨碎后的烤制的粟米饼、烹煮的糜子粥。

    但在楼兰人的语言里,除了小麦外,其他农作物一概被笼统称之为“谷物”,可见麦子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宋力田喝了口酒,站起来指着广袤连成一片的田地,仿佛这是任他挥洒的画卷:

    “地平而大,正适合使大器,以牛耕,用赵都尉的代田法!”

    代田法,这是汉武帝晚年,由搜粟都尉赵过发明的,当时汉朝连年对外发动远征,汉武帝又大兴土木,驭民太过,以至于关东出现了大量流民,盗贼四起,许多编户齐民被重役逼得活不下去,抛弃田地逃入山林,这才有了“户口减半”。

    后来汉武帝下了轮台诏,幡然醒悟,决定好好搞农业,解决天下生计问题。但人当然没死一半,土地却抛荒了许多,传统的小农平翻低畦成效慢,于是赵过便为国营农场的大规模耕殖,量身打造了“代田法”!

    此法细节不必细述,反正结果是好的,产量竟能增产一石!而且还节约了人工,正所谓“用力少而得谷多”。

    汉朝的农官系统比秦更成熟,搜粟都尉找到了增产的妙方后,便令关中的三老、力田和里父老学习先进经验,同时在朝廷主持下,向地广人稀的边郡推广那儿多是官营的屯戍田。

    大汉朝之所以能只花了短短十年,便从武帝末年的荒废缓过来,代田法是有大功劳的!所以赵过被后世称之为”汉代袁隆平“,是实至名归。

    当然赵过功绩不止这一项,他的创造里,还有播种的耧车,改进的犁铧,以及二牛抬杠。

    从这时候起,便有了抬杠这个词。

    都是能沿用两千年而不落伍的好东西,经得住时间考验。

    任弘是越听越敬佩,但也问了宋力田一个问题:“宋力田做过农官,可听说过一个叫汜胜之的人?”

    ……

    “汜胜之?”

    宋力田摇头,他从未听过这名。

    “应该也是这年代的人啊,且也是农官。”任弘暗暗嘀咕,或许是还年轻,不知名?

    虽然赵过十分伟大,但代田法,毕竟更适合国营农场屯田的大规模作业,朝廷铁官为代田法铸造的大器,比如装有犁的大型铁犁,小农在自家小片田地里用起来不太方便。

    且在任弘看来,代田法仍不够完美,不够精耕细作。

    若要让汉朝的主力小农家庭户户增产,还是要指望写了中国第一本农书的汜胜之啊。

    正是赵过、汜胜之这一前一后两位农业大师,引导了汉朝的农业革命,让中原人口直飚到六千万!

    这可是在长江以南基本没怎么开发的情况下,简直恐怖。

    任弘料定,汜胜之就是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但尚未崭露头角。

    远水解不了近渴,能否让扦泥屯田一年内实现自给自足,两年内能供应过往使团、兵士,就看宋力田的了,任弘顶多提出一点诸如……将直辕犁改造成曲辕犁的意见。

    中午吃饭时,任弘和宋力田说了一件事。

    “宋力田,我近日来见到,楼兰人所用农具皆十分古旧,竟还在用木耜(si)耕地,不知犁田为何物,更别说牛耕了。”

    “待到秋后种宿麦时,吾等若有闲暇,大可将用不完的铁犁借与鄯善王,再将二牛抬杠、积肥等法传授与他们,如此则用力少而得谷多。”

    只要不在农事上不懂装懂外行指导内行,宋力田在大事上还是听任弘的,他没啥意见。

    但做翻译的卢九舌就有些不解了,举起手来。

    这是任弘给他们定的规矩,有话说要一个个举手,不要七嘴八舌。

    “任君,高价借出铁犁倒是可行,但我不明白,为何要将其余农事技艺白白教给楼兰人?肥了他们,于吾等又无好处。”

    “谁说没好处?目光要放长远些。”

    任弘跟他们讲了道理。

    “傅公虽令我与奚充国在楼兰屯田,但吾等短期内能自给自足就不错了,大军使团往来,根本供应不及。若从敦煌运粮?隔着白龙堆根本不可能,发十石粮,人吃马嚼,抵达时恐怕只剩下一石。”

    “所以两年之内,汉军所食,依然要靠鄯善国提供。”

    “南道诸国过去难以供应汉使,不多百多人过路,便多有怨言,只因绿洲城郭土地少,所种粮食亩产也少,只勉强够自己吃。若能教其中原力田之法,让麦、粟产量增加,才有多余供应汉军啊。”

    楼兰鄯善是汉朝重返西域的第一站,是桥头堡,只有将这里经营好了,粮食有富余,才有继续向外拓展的可能。

    所以任弘认为,大可将楼兰鄯善视为汉之郡县,将中原已有的先进农业技术推广开来,这东西自然传播极其缓慢,不主动提倡的话,牛耕再过个五百年也传不到。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第一,养蚕丝绸、炒钢铸造等汉朝核心技术必须严格控制,绝对不能出玉门关!

    第二,千万别为了逞一时之快,装一时之逼,为了用正常途经也能解决的小麻烦,而在西域乱搞发明!

    西域是诸多文明的十字路口,比如扦泥东边的米兰古城,后世在那发现了北印度的文字、波斯的钱币、希腊的天使、犍陀罗的佛像、甚至是罗马风格的布匹。

    你鼓捣出的新东西,或许不会受中原待见,却可能西流,从而对世界历史产生剧烈影响!

    苦得年年压针线,却给人做嫁衣。到时候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当然嘴上,任弘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

    “匈奴禽兽胡虏也,贪心不足,只知道对楼兰勒索和奴役,要他们年年缴纳牛马粮食。”

    “但大汉,却是礼仪之邦,给鄯善带来和平与秩序,日后还有丰饶的粮仓和繁荣的商路。”

    “吾等屯田士,和匈奴僮仆校尉不一样,不是破坏者。”

    “而是建设者!”

    一席话,既有大道理也有实利,说服了卢九舌等吏士。

    任弘打算,等明日,鄯善王的即位典礼时,便要在宴飨上宣布汉朝对鄯善的技术援助,对鄯善的贵庶百姓,将这一席话再说一遍。

    大汉重返西域,他们这些深入异域的吏士,不仅要屯好田,还要做大汉和平政策的宣传队,先进文明的播种机!

    但就在这时,外面却有鄯善国的译长匆匆跑来,向他禀报:

    “任侍郎,出大事了。”

    译长焦急下拜:“还请你快去,劝劝鄯善王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洛阳伽蓝记》记楼兰、且末一带:“城中居民可有百家,土地无雨,决水种麦,不知用牛,耒耜而田。”

第84章 孔夫子的话

    “韩君,轻些,轻些。”

    少顷,一个头戴儒冠,穿着宽袖袍服的干瘦文士,被人高马大的韩敢当拖拽着,走在扦泥城的街道上。

    他的脖子有个黑色的小瘤子,脚竟是光着的,沾了不少泥巴,甚至还踩到了马粪,两双鞋履被拎在手上,十分狼狈,口中求饶不已。

    “韩君,让我将鞋履穿上罢,这样有辱斯文!”

    韩敢当松了手,回头瞪着这儒士:“你这厮,明明不是休沐日,却跑到女闾里与胡妇调笑,就斯文了?”

    “此一时,彼一时。”

    陶少孺连忙穿上鞋履,他本是关东儒生,虽然混不成贤良文学,但也足够饱暖,只可惜,天性好色,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他因与个有夫之妇偷情,被其丈夫逮住,若严格按照律令:“诸与人妻和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在本地服役就行。但那苦主家里是有权势的,买通关系,报复了他一通,直接流放到敦煌。

    陶少孺本已在效谷县安定了几年,但今年入夏时,却忽然被调到西域来。

    受尽千辛万苦走到扦泥城,他是欲哭无泪啊,虽然被任命为书佐,但只整日沉溺于女闾,以及满足那位任侍郎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

    “快些。”

    不等他将有些紧小的履穿上,整理好衣冠,韩敢当又开始催促了,骂道:

    “过去三个月,吾等夯筑坞院,任君却独独容许你不用干重活,与卢九舌负责记账即可,今日任君要用到你,却半天找不到人,还敢磨蹭!”

    陶少孺暗暗嘀咕:“我不是协助任君,教了吏士们识字么?还将我腹中所学一点不剩,全篇抄录给他,这可是百金都换不到的啊。”

    面上他却只能点头哈腰,跟着韩敢当朝城邑西北角走去,在敦煌边塞待了几年,陶少孺很清楚,必须与长吏搞好关系,否则在这法外之地,他们有无数种办法置你于死地!

    待他们走到路口时,任弘已在此等待,陶少孺连忙过去行礼,韩敢当则将自己在哪找到陶少孺禀报给任弘。

    任弘倒也没斥责陶少孺,只是笑着问道:“陶书佐,你果然又啃了满嘴的西域胭脂,那些圣人之言,还能背得出来,活学活用么?”

    “能!”

    陶少孺不假思索:“胭脂不过沾我唇舌,但圣人之言,却是永远留存于心的!”

    任弘颔首:“善,待会我与鄯善王说话,可能要你在旁补充些《论语》里的说辞。”

    陶少孺学的不是汉朝设立了博士的五经,而是比五经稍微低端点的《论语》。

    虽然论语在汉文帝时也曾设立过博士,但到汉武帝大兴儒术时,却未能混进五经队伍里。但即便如此,论语作为“圣人言行之要”,也是学五经前的启蒙读物。

    所以,汉代儒生往往先习《论语》、《孝经》,然后兼通一经或数经,将《论语》看作通达五经的阶梯。

    和春秋、诗分好几个派别一样,论语也分《古论》、《齐论》、《鲁论》三家,撕逼倒是不严重,只是传述内容略有区别,而陶少孺作为定陶人,学的恰恰是《齐论》。

    时间紧迫,任弘只在去“鄯善王宫”的路上,给陶少孺粗略说发生了何事。

    “鄯善王昨日刚刚就国,他喜爱大汉的衣服制度,故今日召集城中贵人官吏,说要重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铸造鼎簋,撞钟鼓,效仿汉家礼仪!”

    任弘却知道,这是自己昨日对鄯善王说的“将鄯善建成礼仪之邦,将扦泥建设成小长安”起作用了。

    但鄯善王,显然误解了任弘的意思。

    “这,西域胡王心慕汉家制度礼仪,是好事啊。”

    陶少孺听得发愣,没觉得有何不妥,虽然他混得很惨,但传播礼乐教化,这是每个儒生心里的梦想。

    任弘摇头:“鄯善王平日里穿戴汉家衣冠倒没什么,只是重治宫室、铸造鼎簋钟鼓等,太耗费钱粮。鄯善国眼下要集中一切力量,供应汉军在西域的行动,这钱粮都要用在刀刃上,哪能由他乱花!”

    鄯善国刚刚建立,百业待兴,尉屠耆自己的府库里哪有什么钱,连住处都是贵族们凑钱赞助修的。

    如今他却嫌不好,想要重修,还提各种要求,妄想钟鸣鼎食,鄯善的贵族们自然不想花这冤枉钱,所以才央求任弘出面帮忙劝阻。

    任弘也考虑到,若是尉屠耆为了自己的享乐横征暴敛,惹怒了楼兰人,让他们恨屋及乌厌恶汉朝,眼下匈奴在侧,怕是又要生出变故来。

    说话间,鄯善国的“宫室”到了,说是宫室,其实只是规模与汉军坞院相仿的一座院落,敲开门后,才知鄯善王去了西门。

    等任弘他们再赶到西门,只见尉屠耆正站在外面,指挥工匠测量城墙高度距离,远远望到任弘过来,他十分高兴,拉着任弘与之分享他的奇思妙想。

    “任君。”

    尉屠耆指着扦泥城西门,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要效仿长安未央宫,在这大门之外,修两座高大的汉阙!”

    ……

    “鄯善王可曾听过一件,我大汉孝文皇帝的故事?”

    尽管这也是任弘以后挺想做的事,但不是现在,他好不容易将尉屠耆劝进院子里,与之对坐,笑着说道:

    “古之帝王,大都修有漂亮的露台,孝文皇帝也想造一个露台,但他找工匠算一算,说要黄金百斤。”

    “孝文皇帝听了,觉得这已是十户人家的财富,太过劳民伤财,便罢修露台。”

    其实吧,汉文帝这边罢了一个小小露台,故意宣扬出去让臣民颂扬。那边就赐给靠舔痔疮上位的宠臣邓通亿万钱,外加一座大铜山,随便他铸钱,怎么就不想着节俭了?

    结合两件事看,汉文之节俭,已近乎于虚伪,只是近十多年来,贤良文学们很喜欢拿汉文事迹与汉武做对比,便将汉文之世吹得堪比成康,无形中将他神话了。

    但这不妨碍任弘拎出汉文帝的故事来忽悠鄯善王:

    “罢露台后,孝文皇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於礼义。鄯善王,这才是大汉之所以成为礼仪之邦的由来啊。如今鄯善也才经过安归暴虐,匈奴勒索,仓库里空空如也,我以为,鄯善王应该学学孝文皇帝,暂停修治宫室。”

    但没想到,尉屠耆却满脸委屈:“任君误会我了,我要仿照大汉式样重修宫室,建立汉阙,绝不是为了自己享乐!”

    哈?

    尉屠耆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长安时,也听过一个故事,大汉刚建立时,高皇帝还在外头打仗,而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等。”

    “高皇帝回到长安后,见宫阙壮甚,十分恼怒,说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经过数年的苦战,成败还尚未见知晓,丞相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华丽的宫室?”

    “萧丞相回答,正是由于天下还不安定,才必须修建宫室。天子要统治天下,没有华丽雄伟的宫室不足以显示威严,且如此一来,后世便不必大兴土木了,于是高皇帝大喜。”

    尉屠耆露出了笑:“小王存的,便是萧丞相的心思啊!让动荡不安的鄯善人看到巍峨宫室,如此方能安心,也只有如此,扦泥才能成为‘小长安’啊。”

    你,你还敢还嘴!再看看周边可怜巴巴的绿洲植被,寥寥千余的城中民众,够你大兴土木么?

    “长安之所以为长安,大汉之所以为大汉,其实并不在于一两座城阙。”

    任弘忍着恼火,耐下性子,笑道:“鄯善王的初衷,是要建立如大汉一般的礼仪之邦。”

    “而这世上,再没有比孔子更知礼的人了,陶书佐,孔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陶少孺早就跟任弘对好台词,酝酿许久了,闻言便捋着胡须,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缓缓说道:

    “孔子说,想要建立一个礼仪之邦,在考虑宫室威严之前,首先要做三件事。”

    他的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庶之,富之,然后教之!”

第85章 丝绸之路经济带

    “任侍郎愿将多余的铁犁借与吾等,还要让大汉的屯田卒,教楼兰农夫牛耕、积肥之法?”

    听任弘如此说,鄯善王尉屠耆是有些发怔的,他在长安这十几年,虽为人质,却亦有一份供禄,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常还能接到宫廷赏赐。心思尽用在斗鸡走马,纵情声乐上了,哪关注过农事啊。

    但就尉屠耆了解,大汉农业比鄯善先进,这是毋庸置疑的,楼兰人虽然很早就开始种小麦了,但半耕半牧,农业水平还停留在春秋时期,落后汉四五百年。

    任弘笑道:“一来吾等屯驻此地,食鄯善之谷,自然要回赠些许。二来,鄯善各个绿洲若能学学大汉的精耕细作,用力少而得谷多,完全能养活数倍之民,这便是孔子所说的‘庶之’。”

    陶少孺在一旁用文绉绉的话补充道:“没错,子曰:足食!鄯善王想要建立礼仪之邦,但若是百姓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两人一唱一和,一人说之以利,一人说之以礼,尉屠耆哪里顶得住。

    反正在他看来,大汉不管什么都是好的,礼仪制度宫室要学,农业技术当然也要学,于是作揖道:

    “小王代鄯善人,谢过任侍郎!我今日就派人挑选合适的农夫,去汉军屯田处求学!”

    “不急,不急,还是先给吾等一些将近成年的小牛,好让力田将其驯化成耕牛。”

    任弘又咳嗽一声,继续道:

    “但只是足粮还不够,还要让鄯善国的府库,富裕起来!不然日后鄯善王如何修治宫室,铸造钟鼎呢,总不能每次都向贵庶索要罢?”

    这一点说到尉屠耆心坎上了,他今日说要重修宫室,建造汉阙时,就遭到了贵族们的一致反对,个个叫苦不迭。说为了给汉军修坞院,为了给鄯善王建新房,已经将余粮都献出来了,再无余力折腾。

    而尉屠耆也去仓库里看过,在当地能当成货币使用的丝绸布匹已经不多,而过去历代楼兰王最大的一笔财富:属于王室的驼群和牛羊,又被却胡侯伊向汉接管,只给他送来一些老、幼牲畜。

    所以尉屠耆也苦恼:

    “国小民贫,何以富之?”

    “光靠收取赋税恐怕是不够的。”

    据任弘了解,临时征收的实物税,王室自己经营的畜群,每年向农民征收的两次渠水费,以及外国商队的过路费,这就是鄯善的主要财政来源。

    但扦泥最大的潜力,尉屠耆恐怕还未看到。

    任弘笑道:“鄯善王别看扦泥不大,但它可是丝路南道的必经之地,眼下北道为匈奴所断,不通。所以诸国使者、商队想要前往大汉,大汉军队、使团要去大宛等邦,都得从扦泥经过!”

    尉屠耆却被任弘口中的名词吸引了:“丝路?这说法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过确实很贴切,自张骞凿空西域已过去四十年,汉朝与西方世界有了直接接触。随着使者商贾日益增多,双方对对方的了解也越来越深,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因为审美等问题,漆器等商品难以卖到高价了。

    唯独有一样例外,那就是尉屠耆身上也穿着的丝绸。

    在汉初长达四代人的时间里,骑在汉朝头上的匈奴单于,每年都能从中原获取大量丝帛作为贡赋。而这些丝绸并不符合匈奴人的习俗和审美,它们更多被向西运送,抵达了西域、中亚和波斯。

    它柔滑而又美丽,色彩像鲜花一样美,质料像蛛丝一样轻盈,既容易携带,又能在葱岭西域卖出堪比黄金的高价,真是绝佳的商品。经商的粟特人立刻意识到了商机,不辞万里,千方百计前往中国。

    而当汉朝反击匈奴,夺取河西走廊后,商路第一次被打通,但兴冲冲抵达玉门关的粟特人却碰了一鼻子灰。富强的大汉,对这点外快并不感兴趣,反倒对出入关的商贾数量控制严格。

    倒是在进行政治性朝贡赠赐时,显得很大方,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使携带“帛直数千巨万”分赐西域诸邦,各邦使团进入汉朝,所获赏赐也以丝绸为主。

    于是粟特人又每每假扮各邦使节入玉门纳贡,想要骗取丝绸。

    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数量有限的丝绸,已在西方悄然走俏。

    在安息帝国,波斯人用丝绸来装饰宫殿、制作拜火教僧人的祭袍,甚至充当鲜艳的军旗。

    从大夏到条支、托勒密埃及,在中东处于统治地位的希腊人则将丝绸称之为“阿摩戈斯服装”,这是来自遥远异域的珍奇,亦是王公贵族标榜身份的奢侈品。

    据说这股风尚已经传到了罗马,元老和将军们即将为这东方的华丽绸缎而疯狂。

    虽然其他地方也偶有野蚕柞丝,但完全比不了汉朝这延续了数千年,已十分成熟的工艺。蜀锦、鲁缟、罗绮、纱绦,各地品类争奇斗艳,从皇帝诸侯到官吏平民,是各阶层都能穿的寻常衣物,通过赠赐贸易流出玉门的丝绸,只是九牛一毛。

    但却已深深改变了西域,原本各自为政的绿洲城郭因丝绸而变得活跃繁荣,他们将丝绸当成了货币来使用,在楼兰,不论是买卖葡萄园、奴隶还是牲畜,都用丝绸作为交换媒介。

    将这条路称做“丝绸之路”,真是名副其实啊。

    不过就任弘了解,这条路,绝非连续不断直通罗马的长途贸易,而是一站一站,接力式的短途交换。哪怕走得最远的粟特人,也顶多将丝绸从玉门运到康居,转手卖给安息商人。

    而且,在丝绸之路上扮演主要角色的是军队和使节,而非寥寥无几的商人。毕竟大汉国内政策还没变,依然只接受朝贡赠赐,鲜少有汉地商贾以个人身份主动出国贸易。

    所以丝路的繁荣,全赖汉军和各邦那动辄上百的使节团带动,太初、天汉年间,络绎不绝的士兵和使团在当地市场购物时,扦泥城的贸易便兴盛起来。

    而当汉军撤走,楼兰王安归投靠匈奴,纵容匈奴骑兵在境内劫杀汉使及大宛、安息使者时,扦泥城的贸易就立刻凋敝。

    如今大汉重返西域,丝路,又可以再度敞开了。

    尉屠耆顿时摩拳擦掌:“既如此,我便将诸邦使团、商贾的过路费加倍,何如?”

    大汉使团兵士过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要钱啊,可其余邦国就不同了。

    尉屠耆觉得,自己想要的宫室、楼阙,都得从他们身上刮!但凡在扦泥城过夜的,一人一枚大夏银币,或五人一匹丝绸,雁过拔毛。

    任弘却连连摇头:“若真如此,商贾往来一趟入不敷出,谁还肯冒险?使团也觉得走鄯善国太不划算,恐怕就宁可绕远路了。鄯善王,要我说,非但不能加倍,过路费甚至要减半!”

    “减半?”尉屠耆很不理解:“若是减半,收取的钱帛就少了,鄯善又如何富裕呢?”

    任弘给他讲了中原的一个故事:

    “管仲为齐相时,关市讥而不征,对国外客商只进行必要的盘查,而免除其关税。一时间,天下商贾云集齐国,齐国因此得到了本国所缺乏的货物,又将多余的鱼盐卖出国门,由是大富!”

    “鄯善就应该学管仲之法,毕竟日后西域北道一旦打通,商贾使团也可以绕路,若将过路费减半,商贾使团必然云集。他们不但会带来鄯善王所需的各种货物,还要在鄯善吃喝,进女闾消遣,购买牛马骆驼。如此便能让扦泥集市繁荣,鄯善王再从集市上收税,不就能让鄯善府库富裕么,此不加赋而国用足也。”

    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起到的就是一个中专商站的作用,人往来越多,就越是繁荣。

    虽然尉屠耆对这一招是否管用还心存疑虑,但还是答应推行。

    对话进行到这,尉屠耆已对任弘十分信服,觉得他确实是一心为自己,为鄯善国着想,便郑重避席,恭恭敬敬地朝任弘作揖,求问第三件事。

    “那教之,又作何解?”

    任弘道:“鄯善王觉得,如何判断一个邦国,是否是礼仪之邦?”

    尉屠耆一愣:“看其是否有宫室楼阙、钟鸣鼎食、汉家衣冠?”

    任弘大摇其头:“这些虽也需要,但却并非最为关键。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让楼兰人庶之,富之的同时,还要教之以礼!”

    说着,任弘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来,开篇就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陶少孺一看,却是自己先前奉命抄录给任侍郎的《论语》。

    仿佛传教一般,任弘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将这卷在西域十分珍贵的《论语》双手递给尉屠耆。

    “没有文字,没有诗书,就不能称之为礼仪之邦!”

    ……

    两个多月后,八月下旬。

    驼铃悠悠,一行来自康居的粟特商人牵着骆驼,抵达鄯善国都扦泥,这里已不再凋敝冷清,反而有些热闹。

    他们除了在城门外遇到两个穿着汉式丝绸衣冠,正说着蹩脚汉话,相互考较学习成果的鄯善年轻贵族外,一抬头,竟看到了这一路走来,在诸城邦从未见过的一幕:

    鄯善国西门外没有建立高大的汉阙,但门上正中却镶嵌了一块石板,上面用墨深深刻画着四个汉字:

    “汉鄯善国!”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荐一本朋友三红的诸天文《诸天万界神龙系统》。

第86章 我们不去占领

    从粟特不远万里来到鄯善的这队商人,装扮很有异域风情。

    他们个个高鼻深目,头戴尖顶虚帽,帽子有前檐,便于遮阳远视,宜于长途旅行。衣裳则是翻领、对襟、窄袖,突出身体线条。

    不过走在前头,牵着三头珍贵白骆驼的首领,汉名为“史伯刀”者,因为有些发福,肚子上的线条便格外突出。

    要放过去,粟特人来到扦泥,都要被土里土气的楼兰人好奇地盯着围观,可这次,却是粟特人诧异地看着扦泥城里的新气象。

    不同于他们印象中,灰扑扑冷清清的小城邑,仿佛焕发了活力。集市上多了许多摊位,叫卖本地刚丰收的葡萄、做好的羊肉、胡饼、粟饼、芦苇席等,除了粟特人外,还真有不少来自其他邦国的人流连其中,多是往来大汉的西域诸邦使节成员。

    也偶尔能看到扦泥本地的贵族路过,在这炎热的八月里,他们抛弃了笨重的毡衣毡帽,也不再穿罗布麻织的粗布,而统统穿上了轻盈的丝绸衣裳。皆是右衽的汉式衣,下面则是锦绔,套着一双皮靴有点不伦不类。

    更怪异的是,明明是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有几个年轻贵族却蓄发,梳了一头汉式椎髻,相互遇上了,也不再行楼兰人的礼节,反倒作揖起来。

    史伯刀一问才知,这鄯善王及其夫人从大汉归来后,引发的风潮。

    这两个月里,在鄯善王提倡下,贵族们不但开始学习汉语。衣裳以汉家衣冠为好、见面要拱手作揖、以梳汉式发髻为美,甚至在贵族聚会时,不再食用胡饼,反倒以使用筷著为优雅,分案而坐,吃起粟米饭来。

    当然,这股风气,只是富裕有余钱,且闲着没事干的贵族在瞎折腾,还未刮到平民百姓那儿去。亦有不少老派保守的贵族坚持传统,冷眼旁观。

    粟特人穿城而过后,暗暗窃语道:“果然如于阗人所言,鄯善王以胡效汉,真是驴非驴,马非马,所谓骡也。”

    作为南道大国的于阗,自然是看不上鄯善王这种抛弃传统的做法,觉得不伦不类。

    但史伯刀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鄯善国收取的过路费,竟然降了整整一半!

    而城外还专门设置了客舍,供往来使团商贾居住,虽然要价不菲,鄯善王更声称,已经在汉官任侍郎斡旋下,和羌的去胡来王达成盟誓,两邦同为大汉臣属,不互相攻伐,羌也不再抢劫鄯善国境内的商队。

    正是这些举动,让扦泥城恢复了繁荣。

    粟特人的贸易网络遍布西域,史伯刀数月前更亲自来过一趟扦泥城,所以能猜出,这一切的背后,应该有一只手在推动。

    “鄯善真正的王不是尉屠耆,而是那位任侍郎。”

    “如此看来,任侍郎确实是喜欢贸易繁荣,或许不会像其他汉官一样,厌恶低贱我们。”

    史伯刀拍着骆驼背上驮着的大袋子笑道:“也不枉吾等来回奔波,为他找寻所需之物。”

    ……

    “吾等不但要送给鄯善牛耕积肥之技,送给鄯善贸易繁盛,还要送给鄯善文字。”

    而城东坞院内,在陶少孺禀报,说已将从敦煌买来的《孝经》《凡将篇》抄录成数份,不日便可向粗识汉语的楼兰人传授时,任弘十分满意。

    楼兰人,是没有本土文字的。

    但他们已通过种种途经,接触到了许多种文字,除了汉文外,还有粟特商人带来的粟特文,大夏、波斯银币上的希腊文波斯文。

    随着楼兰鄯善的发展,迟早会有运用文字的需求。

    不过据任弘所知,在历史上,楼兰人虽然也以汉文为官方文字,但最为流通的,却是一种名为“卢文”的北印度字母文字。那是数百年后,随着月氏人的贵霜帝国崩溃,一些信仰佛教的贵霜难民带来的。

    文字是潜移默化的,对一个民族文化、思维影响极大。

    在西域,汉字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虽然这和西域诸邦语言与汉语差别太大有关,但朝廷在意识形态输出上不上心也有关系。

    “宣传思想阵地,我们不去占领,人家就会去占领!”

    于是任弘便轻轻一推,提前了楼兰人接纳汉文的进程,有鄯善王夫妻背书,鄯善国掀起了一场学习汉语的风潮,任弘也勒令这场文化输出的主力陶少孺要尽快习得楼兰话。

    想到这,任弘瞥了一脸虚弱的陶少孺一眼,这人是有些才学的,但就是太过好色,总管不住下半身。

    “我听说,有个坐拥三座葡萄园的寡妇跟着你学汉言,学到了床榻上?”

    “侍郎,真只是我学楼兰话,她学汉言,发乎情,止乎礼。”陶少孺一本正经,对着圣人发誓。

    任弘点着他警告道:“你切记,勿要招惹那些有妇之夫,我可不想扦泥城里,出一场捉奸血案。”

    接下来便是文字了,从年轻一代的贵族开始,让陶少孺教他们汉文,通过《孝经》《论语》以及鄯善王对长安的吹嘘来了解大汉。

    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后,鄯善的贵族将和尉屠耆一样,变成精神大汉人,当大汉有需求时,说不定个个踊跃,争当自干汉呢。

    科技、贸易与文化,这是在争夺西域的过程中,汉朝相比文化落后的匈奴,三个巨大的优势。

    鄯善只是试点,若是效果不错,任弘会上报傅介子,将这个模式推广到整个西域。这三件武器只要用得好,葱岭以东,足以望风披靡!

    老傅上个月又回到了敦煌,以义阳侯的身份,担任“玉门都尉”,不但管着外国使者出入玉门,还直接主持大汉重返西域的战事。

    任弘知道,傅介子的目光,始终望着西方,他的脚步,绝不会止步于孔雀河畔,自己与老傅说好在扦泥待的第二个三月,也快到头了。

    就在这时,卢九舌却来禀报,说有一队粟特人前来求见。

    问清楚来的人是“史伯刀”后,任弘一拊掌。

    “等了他们数月,可算是来了!”

    想要自己让粟特人帮忙找的几样东西,任弘正要迫不及待地出去,却又变了主意。

    他来回踱步后,嘱咐外头的韩敢当等人道:

    “且先故意刁难刁难,阻挡半刻再放粟特人进来。”

    ……

    被拦着盘问半响,卸下所有武器后,粟特人终于被允许进入汉军坞院。

    史伯刀已经取下了头顶的尖顶虚帽,露出了一头剪过后齐顶的短发,还特地抹了点油上去,这是粟特人面见尊者的规矩。

    韩敢当的阻拦并没让这位在丝路上来回十多次的老辣商贾丧气,不管汉军吏士如何刁难,他都保持微笑。

    “卖不出货物时,笑就是了。”

    这是他的父亲,一位同样在丝路上奔波多年的粟特老商贾教给史伯刀的话。

    和齐顶剪发一样,永远不变的笑容,也是粟特人的标志。

    在韩敢当等人放行后,史伯刀让其余粟特人等在外面,只亲自扛着一个大麻袋步入院内,远远便拜在任弘面前,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康居国苏薤(xiè)王使者史伯刀,见过任侍郎!”

    “原来是史伯刀。”

    任弘站在门廊处,把玩着一根不知作何用处的大木棒,明知故问。

    “三月未见,汝等所来何事?莫非是想再去玉门关碰碰运气,看义阳侯放不放汝等入关朝贡?”

    史伯刀抬起头,做出一副低微的姿态,十分无奈地笑道:

    “吾等此来,自然……还是与大汉对康居的关市贸易之禁有关。”

第87章 卡脖子

    苏薤(xiè))便是粟特人的五座城市之一,粟特人善商贾,好利,男子年二十便跟随长辈去旁国行商,他们是丝绸之路上的搬运工,东西贸易的主导者,利之所在不辞劳苦。

    史伯刀作为“苏薤王使者”,在粟特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他是安息贵族、月氏歙(xi)侯的座上宾,但今日,在一位汉朝侍郎面前,却如此低姿态,并非没有原因。

    虽然粟特人也经营宝石、香料、牲畜等生意,但近百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始终在贸易中盈利,主要还是依靠转卖丝绸。

    所以进入汉地购丝,是维持粟特人生意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将重心放在贸丝的苏薤城。

    但粟特人在大汉的生意,却在今年初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击:

    先是二十余名粟特人冒充康居使节,以黄骆驼假冒白骆驼入贡,被识破赶出塞外后竟怀恨在心,掘了居庐仓汉军将士墓地盗取钱帛。

    他们被傅介子使节团逮了个正着,任弘也参与了抓捕行动,那些粟特人或死或伤,剩下的在楼兰城被全部勒死正法。

    但这件事还没完,此事被传回长安后,引发了朝廷震怒。

    康居王二十年前曾帮助大宛与汉军对抗,又素来与匈奴单于亲近,如今出了这种事,自然被汉朝视为邪恶国家。

    制裁,必须制裁!

    掌管诸侯及藩属国事务的大鸿胪立刻下令,将滞留长安、河西的康居人、粟特人全部驱逐出境!

    玉门关、阳关不再接纳康居粟特商贾入境,不管是贸易,还是打着朝贡的名义。

    史伯刀可怜巴巴地说道:

    “成群的粟特驼队等在玉门关外,却没有货物供它们载运;康居、大宛的集市少了丝绸,人冷清了许多;安息、条支的王公几次派人催促,若无丝绸,祭袍与旗帜便只能用当地普通布匹。”

    “不对罢。”

    任弘笑道:“大汉虽禁了康居粟特商贾入关,但其他诸邦使节商贾,如大宛、月氏、安息,皆出入无阻,他们亦得了许多丝帛作为赠赐,前段时间还从扦泥城路过。”

    这才是最让人着急的地方啊,随着汉军重新控制楼兰,从盐泽到玉门关的亭障陆续恢复。

    鄯善国也在任弘主持下,将过路费减半,并杜绝了羌人的抢劫,转而为羌武士与商队牵线,由商队缴纳一笔保护费,羌武士骑着骏马与牦牛,保证他们沿途安全。

    丝路东端从未如此畅通过,但这份繁荣却没有粟特人的份。

    半年了,粟特人再未能从大汉获得一匹丝绸,如同被人卡住脖子,断了水断了粮,能不着急么?

    史伯刀十分无奈,任弘却知道,经济制裁,这不过是大汉的寻常操作。

    早在吕后执政时,就对南越挥舞过贸易大棒,禁止关市向南越国出口铁器、母马。

    南越王赵佗被卡脖子卡得难受,一怒之下与汉朝开战,双方断断续续打了几年,直到汉文帝上位才休战。

    在此之后,为了对付匈奴,关禁律令陆续出台,首先是“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粮食、弓弩和马匹也在禁绝之列。

    光靠走私哪够,匈奴单于只能拼命压榨西域,从城郭诸国获得所需之物。

    西域诸邦亦然,一旦对汉朝有所不敬,朝贡生意就不要想做了。

    更让西方世界难受的是,这年头只有汉朝卡别人脖子,别人休想卡汉朝脖子。天朝地大物博,不需外国之物,真不是吹牛的。

    随着大汉夺取河套、河西,水草丰饶,牲畜完全足够,而南方广袤,盛产姜桂等香料。十三刺史部,百余个郡各有特产,货殖内部交流即可。没有哪种事关国家命脉的商品,需要靠外贸来解决。

    虽然汉武帝在世时很喜欢外国珍怪,欲钓胡、羌之宝。但眼下大将军霍光执政,皇帝年纪尚幼,提倡节俭,对葱岭以西的奢侈品没太大需求。

    更何况,禁令只针对康居及其五个粟特属邦,大宛马,身毒布,宾的毛毯,依然陆续被各邦送来交换丝绸。

    作为理亏弱势一方,粟特人也不敢谴责大汉的贸易保护主义,只能可怜巴巴地派人去服软谈判。

    他们至玉门说明缘由:

    “粟特臣属于康居,有五小王一曰苏薤王,治苏薤城;二曰附墨王,治附墨城;三曰窳(yu)匿王,治窳匿城;四曰(ji)王,治城;五曰奥王,治奥城。”

    “先前以黄骆驼诈为白骆驼,更掘上邦将士冢者,附墨城沙姓胡人恶商也,与其余四城良贾何干?”

    看上去其余四城被牵连的确冤枉,但天朝官员哪会跟你细细讲道理啊,直接一刀切下来,不是也是了。

    粟特人在玉门关碰了一鼻子灰,眼下他们在中原的势力,也远不如魏晋隋唐时那般大,贿赂都找不到门路。

    倒是数次出入汉地,了解汉人心思的史伯刀捋清了整件事的经过。他觉得想要重新打开商路,首先要带着几头真正的白骆驼去向大汉赔罪,顺便祭奠那些被掘的汉军坟冢,或能得到大汉原谅,取消禁令。

    当然,想要做成此事,还得有人替他们引荐,与管着玉门关及西域事务的义阳侯傅介子搭上线。

    史伯刀将目标放在两个人身上:伊循司马奚充国,扦泥司马任弘,据说都是楼兰之役的功臣,傅介子身边的大红人,数月前回程时,便依次拜访。

    奚充国一点不客气,直接令麾下孙十万、司马舒将粟特人连同他们的礼物,一起扔出了伊循城,根本没法谈。

    倒是任侍郎比较通情达理,还愿意见史伯刀一面。

    但他同样拒绝了粟特人奉上的美丽女奴,对盘子里的黄金和宝石,也随便拨弄了下,便没了兴趣。

    那时任弘只对史伯刀,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要的东西,都带来了?”

    如今三个月未见,史伯刀去而复返,任弘也不废话了,目光放在他扛进来的大袋子上。

    “当初便说好了,三个月内,你若能全部找到带来,此事还有得谈,若是少了一样……”

    “任侍郎安心!”

    史伯刀露出了他标志的笑:“任侍郎所需之物,皆远在葱岭以西,有的还较为常见,有的则踪迹难寻。可吾等是粟特商,天上的月亮星辰摘不下来,但只要是这世上能够买卖的货物,粟特人便能找到!”

    说着,他便从袋子里拿出了第一样东西。

    那是几小袋种子,狭长而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史伯刀取了几颗,双手呈与任弘。

    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熟悉的味道,这便是任弘垂涎已久的“安息芹”,也就是孜然种子。

    一年前,任弘从去大宛回来的卢九舌手中得到了十几枚种子,种在悬泉置,托夏丁卯帮他照料,现在应该长成一片了吧?但要想吃上孜然烤羊肉,那点孜然还远远不够,得让它长遍西域、河西才行啊。

    这时候,史伯刀又取出了第二样东西,一个袋子倒在地上,二三十个干瘪的淡红色小球滚了出来。

    任弘拿起一枚,发现它们不过耳朵大小,经过长途旅行后,这些圆形鳞茎已经彻底干瘪,得用手使劲撕开表面的干皮,一层接一层,直到快撕完时,还保持水分的白色鳞茎才露了出来。

    他用小刀轻轻划开那最后一点指尖大的鳞茎,将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时竟辣得眼泪直冒。

    没错了,这味道,这效果,确实是后世的洋葱无疑!

    “这胡葱,是在何处找到的?”任弘擦了擦泪问道。

    史伯刀道:“此物产于安息,安息人以之为神符,大夏人也喜欢以之入食,认为能激发士卒勇气,嗯,虽然大夏军队遇上塞人与月氏,屡战屡败。任侍郎别看才数十颗,颗颗都是以高价才得以购来。”

    任弘颔首,目光放在第三样东西上,那是一些如同人参大小的紫色小根茎,同样十分干瘪。附带的还有一包如芝麻粒大小的褐色种子。

    史伯刀滔滔不绝介绍起来,说这是粟特商人按照任弘所画图影,找遍了葱岭以西,最后才在大月氏国山区寻到的,月氏人以其种子磨碎作为香辛料,但根茎煮熟后也能吃。

    但哪怕任弘将根茎切开后反复闻了闻,甚至品了品,好像是有点内味,但依然无法确认,这就是配合大棒一起使用的……胡萝卜!

    隔着两千年,作物的模样和后世果然大不相同啊,这些原始的胡萝卜也太小了。

    但胡萝卜素应是不少吧?这年头军队里夜盲症太多,若能将胡萝卜引入种植食用,西域汉军的夜战能力定将上升一个档次。

    任弘将其一扔:“第四样东西何在?”

    以上三样,哪怕不引进也无伤大雅,但第四样,却是事关国运,越早引入越好,任弘志在必得!

    却见史伯刀如同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从袋子里,捏了一朵“花”出来。

    任弘接了过来,他来到西域这么久,看惯了沙漠中艰难绽放的红柳花,五六月在湖边怒放的各色野花,去与羌人谈判时,也曾见雪山下孤傲的雪莲。

    但从来没有哪种花,如眼前的这株一般美丽!让他看痴了。

    “花儿”洁白似雪,质地如茧,茧中丝如细纩。

    史伯刀说道:“身毒人以其絮纺布,译成汉言,当称之为白叠子。”

    “不。”

    任弘却大笑起来:“从今日起,它的汉名,便叫‘棉花’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8章 灌园小儿

    “任君不要粟特人奉上的黄金、宝石、美婢,却要了这些种子,安息芹我买过,知道它贵如黄金,其余两样也算稀缺,可这小白花看着也不能吃啊,用来作甚?”

    在任弘允了粟特人的请求,下个月带商队去见傅介子,打发他们离开后,也曾当过商人的卢九舌便表达了不解,觉得任弘这笔买卖做亏了。

    任弘却反问他:“你先前随傅公去大宛时,可曾见到集市上见过身毒布?”

    卢九舌一拊掌:“见过,那布倒是很软,红蓝相间,不似丝麻,我还给吾妻买了一匹!”

    “那你可知身毒布是用何物织出的?”

    卢九舌道:“我曾问过大宛人,大宛人说,身毒有一种树木,树上会生毛,洁白如雪,比羊毛更软,身毒布便是由树上的毛织成。”

    说到这他停住了,盯着任弘手里的棉花看,诧异道:“莫非这白花,便是织成身毒布的树毛?”

    “是棉花,跟我念,棉,花。”

    任弘将带着棉籽的棉花塞回袋子里,粟特人一共给他带了两袋,足够种上几亩了。

    不过任弘寻来棉花,倒不是为了织布,眼下中原崇尚的是丝麻,身毒棉布虽然在葱岭以西走俏,但在中原,因数量稀少,价格高昂,根本够不成竞争力。

    它相较于丝麻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容易染色,不易落色。

    任弘替棉花琢磨的最初用途,是用来做填充物,制出棉袄棉被来。

    来到汉朝一年多了,他发现,最难熬的莫过于冬天,尤其是在河西边塞。

    每到严寒之季,富人可以窝在炕上,披着裘服,穿着塞了羽毛的厚袍子取暖。穷人戍卒可没这条件,只能往袍子夹层里塞芦花、柳絮、稻草,几个人瑟瑟发抖挤在一起,烧着冬日里稀缺的柴火,靠抖来取暖。

    每当需要外出时,遇大寒风雪,室外能到零下十几度,冻死人是常有之事,哪怕不死,也常缺只耳朵,少根手指。比如白登之围,汉军冬日行军,卒之坠指者十二三。

    而西域冬天的寒冷,比之河西更甚!

    任弘算着时间,三月之期将至,他十月份就能离开了,但却心疼那些要继续留守此地的屯卒吏士们啊!

    留守鄯善城的五十个人,任弘能保证他们人人都穿上羊皮裘,头戴厚实的毡帽。但若以后汉朝在西域的兵力变成五百人、五千人,迁往西域甚至更往西的民众达到五万人呢?恐怕就不能人人如此了。

    这时,若能广种棉花,穿上一件夹层里塞了棉花的小棉袄,晚上有大棉被盖,那简直是暖洋洋,美滋滋。

    当然,这的前提是,任弘能将手里的棉种种活,并普及开来……

    他手里有两袋棉种,一袋棉朵略大,这是来自身毒的印度亚洲棉,乃是多年生的木本棉花,后世黄道婆织的就是这种棉花。

    另一袋则略小,这是康居、月氏的草本棉花,后世的学名是“非洲草棉”,是历史上最先被淘汰的棉种。

    换了别人,肯定选棉朵更大的亚洲棉来种啊。但任弘却将那袋亚洲棉封存起来,让它继续等待,来年开春,先在鄯善试种棉絮粗短的草棉。

    说起来也好笑,棉花能帮人御寒,但来自印度的亚洲棉自己却不耐寒。在历史上,它是从东南亚传入中国,只在云南、海南两广这些热带地区传播,很难继续往北。因为多年生的亚洲棉,在寒冷的北方熬不过冬天,无怪元朝时还得从海南引进棉纺技术。

    直到整整花了一千年时间改良适应,亚洲棉才能越过长江,抵达北方,依靠产量,慢慢取代麻布和丝绸,衣被天下。

    任弘不可能打个响指,就让亚洲棉实现千年进化,所以还是先种草棉罢,这种棉花乃是一年生的草本,春种秋获,倒是挺适应南疆气候的。

    如此想着,任弘换了一身干活穿的短打,下面穿犊鼻裤和草鞋,头上戴斗笠,扛起锄头,喊卢九舌和几名吏士跟自己出门。

    吏士们对这一幕毫不陌生,都笑道:

    “任侍郎又要去灌园种菜了。”

    ……

    屯田卒们的坞院外,特地从大渠开了一条水沟过来,在院外围了几十亩田地,专门用来种植蔬菜,流水潺潺,滋润了这片干燥的土地,勤劳的吏士更让它焕发了生机。

    其中多是葱韭葵等汉人常吃的蔬菜,但也有十亩地单独用田埂隔开,那便是任侍郎的自留地,专门用来种植异域瓜果的试验田。

    经过半年栽培,在宋力田指点下,任弘亲自浇水施肥,锄去杂草,他的小菜园已经十分丰茂,在烈日炎炎下仍满是绿意。

    这里生长着蚕豆、大蒜等西域蔬菜,小沟渠边上那一片绿色的草本小植株。靠近后若仔细闻闻,除了大粪味外,还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这蔬菜便是“胡荽“。

    也就是后世的涮火锅必不可少的香菜,它和葱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

    任弘吃面时总喜欢将胡荽切碎撒在上面,滚烫的面汤一浇那叫一个美。

    但其余五十名吏卒,却一分为二。

    以赵汉儿为首的一半能够接受,吃着吃着还挺香的。

    以韩敢当为首的另一半人,则对香菜闻之色变,表示坚决不能接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能带着一个拒绝大蒜的人吃大蒜,并让他爱上它。

    但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讨厌香菜的人爱上香菜。

    除了已经要萎的香菜外,任弘今天还能在芦苇杆红柳枝架起来的瓜架处,收获满满一箩筐胡瓜。

    也就是后世的黄瓜。

    但这原始的黄瓜,却跟后世子孙完全不像,它个头很小,短短粗粗,长得跟生气的河豚似的,外表鼓囊囊,还布满了尖刺。嫩时还好,放进嘴里一样可以大嚼,但若是放太老了,上面的尖刺变得干硬,能扎人一手血!

    这种来自西亚的蔬菜已被张骞引入中原,但数量仍然不多,任弘觉得,是因为汉人尚未找到正确的吃法。

    随便洗洗擦擦,任弘将一个黄瓜塞进嘴里,瓜肉的质地嘎嘣脆,不过味道略带酸味,不像后世黄瓜那样,只有清爽的风味。

    但仍是消暑神器,当然,偏好重口味食物的任弘更喜欢另一种吃法:他在坞院厨房的瓦坛里,用盐水泡了整整三坛腌黄瓜!

    眼下卢九舌怀里正抱着一坛呢,脸确别到一边,似乎很害怕这味道。

    而当任弘亲自开坛,一股浓浓的酸味在田间四溢时,吏士们就躲得更远了。

    “吃么?”

    任弘拿着一根已泡得微微发黄的腌黄瓜邀约众人,目光中满是期待。

    但从卢九舌到其余吏士,都大摇其头,任侍郎用铁锅炮制的食物倒是美味,但这腌黄瓜,他们怎么都接受不了。

    众人只胆战心惊地看着任弘将黄瓜放进嘴里猛嚼,一脸的酸爽和满足。

    酸中带甜,冰爽可口,开胃消食,朝食吃过的羊肉一点都不觉得腻了,只要有一根腌黄瓜,任弘能美滋滋地干掉一碗粟饭,它真的不香吗?

    只可惜无人能与任弘一起品尝,这一刻,任弘只感觉,自己是个孤独的美食家。

    吃完腌黄瓜后,任弘便带着众人干活,小心翼翼地将洋葱和胡萝卜种下。它们是能在地里越冬的,倒是孜然似乎不行,得忍到明年开春,才能与草棉一起播在这片土地上。

    任弘计划着,先让这些来之不易的作物在鄯善成活,收取种子后,再如接力一般,传到河西,传到长安去。

    中国人是有种菜天赋的,以中原农夫的勤劳与刻苦,定能照料好这些植物。

    但大自然有其规律,农业真的没法着急,距离这些蔬菜真正大行于世,最快也要十几二十年吧。

    差不多干完活时,远处却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去屯田区,教授楼兰官、民以牛犁田和精耕细作之术的宋力田等人。

    任弘拄着锄头朝他们打招呼:“宋力田,如何了?”

    “任侍郎,朽木不可雕,粪土不可上墙,而若是天性懒惰,这农稼之事,是万万教不成的!”

    宋力田却气呼呼的,甩下这么一句话,便直接回了坞院,嚷嚷着说要喝酒。

    “出了何事?”任弘看向韩敢当和鄯善国的译长左摩,二人今日与宋力田同去。

    “别提了!”

    韩敢当很生气,瞪着心虚的译长骂道:“任君与宋力田好心要教楼兰农夫牛耕精作之术,但你猜那群农夫怎么说?”

    “如何说?”任弘皱眉。

    译长左摩小心翼翼地说道:“彼辈说,收成多寡,全凭贤善河神做主,烧了湖边荒地,种子洒下踩实后,就不能再管,若管,就是违背贤善河神之意。”

    韩敢当则直截了当,道出了真相:“所以,他们宁可天天闲着晒太阳嚼白草根,也不愿意下地锄草施肥!”

第89章 水是生命之源

    八月底时,任弘与郑吉一同站在流水潺潺的车尔臣河畔。

    整个夏天,这里波光粼粼,鱼欢鸟叫,芦苇、蒲草摇曳着枝叶,进入深秋后,白色的芦花竞相开放,丛中点缀着棕红色的蒲棒。

    个子矮小的会稽人郑吉练过掷剑,打水漂很有一手,却见他一抬手,一颗石头在水面上连漂了十多次,几乎要飞跃到河对岸时,才沉入水中。

    任弘就差了点,扔出去的石片在水面上点了三五下就不行了。

    郑吉得意的打了个呼哨,又问任弘道:

    “任侍郎,我就不懂了,这条河与北河根本不是一条,为何祭的还是那贤善河神。”

    任弘道:“楼兰人认为所有河都将汇入蒲昌海,它们连在一起,便都是贤善河神的化身。”

    所以从下游迁徙来的楼兰人还是将这条河也称作“贤善河神”,以相同的方式祭拜。正是它养育了鄯善狭长的广袤绿洲,在黄沙戈壁间造就了一个人间天国。

    “倒也有些道理。”

    郑吉点了点头,对任弘道:“我听说,长安的史官们以为,于阗之东的水流都东流注蒲昌海,蒲昌海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其水潜行地下,又在积石冒出,这便是浊河之源!”

    浊河便是黄河,这年头大河已经决口过好几次,上游虽然还清,但下游早就黄了。

    此言听得任弘哭笑不得,暗道:“这么说黄河也是贤善河神,是楼兰与汉人共同的母亲河了?”

    这显然跟事实不符,但任弘也不好让首倡此说的司马迁出来挨打。

    反而琢磨着,这说法以后或能好好利用利用。

    但今日他们还有正事做,郑吉是奉傅介子之命,来接替任弘做“扦泥司马”的,看来老傅这次打算遵守约定,不再让任弘瓜代而期了。

    任弘也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得带郑吉一个月,熟悉鄯善的情形。毕竟这的一切,都与中原截然不同,若用汉地思维来做事,肯定会事倍功半。

    今日任弘要与郑吉说的,是鄯善的土地情况。

    “子骞,长安附近种地,豪贵之家最终收成多寡,取决于什么?”

    郑吉不假思索:“当然取决于土地多寡。”

    任弘摇头:“但在鄯善不同,收成多寡与土地无关,只与水有关。”

    他们沿着河边一条大沟渠的渠堤行走,任弘告诉郑吉:

    “和楼兰城一样,此处地介沙漠,降雨少,农稼全资水利,播种之多寡,以灌溉之广狭为准,所以鄯善人才论水不论地。”

    与地狭人众的中原大异,鄯善国是不缺土地的,毕竟国土面积有后世两个江苏省那么大呢。

    光论绿洲的话,扦泥绿洲跟敦煌绿洲大小差不多,人口却仅有两三千,人均占有耕地依然很多。

    但距离河边太近的洼地沼泽可没法种粮食,所以楼兰人数百年来,用简陋的工具,逐渐开挖出一条条沟渠,将河水引到远处的农田里组织人手开渠,管理水渠灌溉,这便是楼兰王权力的根基。

    任弘指着大沟渠分出的许多个支渠给郑吉看,每个支渠连接着一大片农田,但却塞堵着土块,有鄯善王和贵族们派来的奴仆看着。

    “在扦泥城附近,沿河有数条大沟渠,属于鄯善王,而大沟渠的分渠,则是扦泥城中那七八家贵人分别出资出力开凿。”

    “鄯善王每月都会派遣水祭祀来监督放水灌溉,若是贵人不缴纳水费,便不能放水入分渠。”

    “同理,若农夫不向贵人缴纳水费,分渠的水自然也不会灌其田亩。”

    所以说,鄯善国不存在什么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在这只会打到空气。

    只存在“渠主”。

    任弘时常能见到,农夫为了这个月灌溉了三次还是两次,与贵族家的奴仆争得脸红脖子粗,只差动手出人命,可见水之珍贵。

    但土地却不值钱,广袤的渠边田地,起码有三分之二是撂荒的。

    顺着任弘手指望去,郑吉可以看到,种粟和春麦的田地已经收割,只留下一茬茬麦秆。远处一阵火光和浓烟,那是楼兰人在烧荒,将沟渠边撂荒已久的土地烧去杂草,好种植冬麦。

    地里的楼兰人不用牛犁,而用原始的耒耜(lěisi)甚至是石刀石斧斫地。

    “刀耕火种。”

    任弘很无奈,这就是楼兰人的农业水平,播种后没有任何中耕、施肥、锄草的措施,只需驱赶鸟兽,每个月眼巴巴地等着贵族大发慈悲,开渠灌溉两到三次,若是遇上下雨,灌溉也免了。

    “这样的地,种一年下来自然是地力衰竭,于是便干脆撂荒闲置,然后又用同样烧荒的方法,向外围另行开拓土地,毕竟绿洲广袤,随便开。”

    但随着扦泥城人口日益增加,需要的耕地面积也越来越广,他们开始向绿洲外围开辟新的荒地,砍伐烧掉不受贤善河神禁令保护的胡杨和红柳,沟渠也得继续延长、分岔。

    若在中原,恨不得田地越多越好,但在鄯善,这绝非好事。

    任弘能看到其中的隐患:这些沟渠和周围新开辟的田地,如同一根根吸管,将河流里的水源源不断吸出分流,并在烈日炎炎暴晒下不知蒸发了多少!

    每年来自雪山冰川的水源不会增加,沙漠里也别指望降雨有多少。粗放式大面积耕作所需的灌溉用水却日益增长,长此以往,流往下游的水只会越来越少。

    短期内不会有大问题,但几百年后,可能会导致下游断流,罗布泊也将萎缩。

    追根溯源,之所以开垦更多土地,自然是因为人口增长。

    要不就控制下人口?

    也好,你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全鄯善国民一起自杀呢。

    还是限制每户只能生两个,不小心多生的统统献给贤善河神?

    都是下策啊,除了在达到人口阀值前强制移民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引入中原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把地犁得深,耙得细,施粪肥,代田法分沟垄作业,这些技术,能够增加产量,并保持地力,避免频繁休耕。这是中原在地狭人众的环境里,为了生存,被逼着发明出来的。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刀耕火种的大面积粗耕,和中原人集中在一块土地上精耕细作相比,显然是后者产量高而耗费的水更少些。与其让有限的水漫流到十亩烂地上,不如集中灌溉一亩。

    这便是任弘希望在鄯善推广中原农业技术的原因了。

    郑吉了然:“但我听说,鄯善人以贤善河神不喜为借口,不愿学?”

    “并非如此。”

    任弘在那天宋力田发脾气后,亲自了解了一番,看上去,那些鄯善贵族嘴里说收成多寡全凭贤善河神做主,确实是迷信。

    但若任弘一拍脑袋,想要以迷信对抗迷信,那就上当了。

    嘴上的借口和心中所想往往不同,贵族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守旧保守,不愿意做任何新的尝试罢了。

    而普通百姓,除了保守外,还因为一个字:

    “懒!”

    “和会稽差不多。”

    郑吉乐了,告诉任弘道:“会稽郡人丁稀少,既不缺水也不缺地,林子中的猎物根本打不完,河流湖泊中的鱼鳖虾蟹能吃到腻,故越人也喜欢刀耕水耨,稻谷洒下便不管了,反正绝收也饿不死。”

    “历任会稽太守都欲推广中原牛耕精耕之法,但会稽本地人压根懒得学,一百年了,仍未见成效。问之,则曰‘不如此,则山神不乐’。”

    “这鄯善的贫瘠绿洲,哪能与会稽丰腴之地相比?鄯善人的刀耕火种,勉强果腹而已。”

    任弘叹息,他本来想着,这沙漠绿洲可不比热带,没法完全靠天吃饭,大家为了多点粮食,让家中孩子吃饱些,是没资格懒的,应该更勤快点才对。

    但他显然是在用中原人的思维来看问题,鄯善人可不这么想。

    千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这些鄯善农户,哪怕是家里没几头牲畜的,也宁可将种子往地里随便一撒,而后整日躺在芦苇席上晒太阳,收获多少全看天意,根本不愿下田精耕细作啊。

    气归气,不过任弘想想后世一些现象就理解了:

    996是多给点工资,但权衡利弊,我们还是宁可回家休息。

    一个作者,三更是比两更稿费多点,但是累啊,何苦来哉。

    “还是不够饿啊!”任弘痛心疾首。

    更何况楼兰人只是听鄯善王吹嘘汉地如何粮食满仓,却未能眼见为实,心有疑虑是自然的。

    郑吉好奇:“那任侍郎打算如何做?”

    “有一快一慢两种办法。”

    任弘早就琢磨好了:“慢法子的话,便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大汉屯田将士又不是来扶贫的,必须一年内帮鄯善人全民脱贫摘帽,急个啥?

    任弘道:“鄯善的集市已经逐渐繁荣,远方使团商贾带着奇珍异物来此,鄯善人能用来与之交换的,也只有粮食而已。且先让一部分人学了技艺,积累粮食,先富裕起来罢,到时候不怕其余人不争相效仿。”

    “此法恐怕要三五年才能奏效,但我希望来年鄯善便能丰收,为汉军全面打通南道做好准备,所以只能用有些隐患的快法子了。”

    说到这任弘一顿,看向郑吉:“当然,接下来在扦泥屯田的便是子骞了,是否施行,还得看你。”

    郑吉也不是有耐性的人,楼兰之役,他在傅介子使团里的表现没有任弘、奚充国出彩,故秩禄不及二人。如今继任弘之职,自然希望自己能在扦泥做出一番成就来,当然是越快越好了,遂朝任弘拱手。

    “还请任侍郎教我!”

    “很简单。”

    任弘有些内急,便与郑吉站在在沟渠边撒了泡尿:

    “在鄯善,水是一切之源,而河水沟渠都是属于贤善河神长子鄯善王的。”

    他发现自己虽然打水漂不如郑吉远,这会却更远些,遂笑道:“只要鄯善王下令说,不学犁耕精作者,来年灌溉用水减半,又会如何呢?”

    ……

    ps:本章参考魏晋时期,卢文书所载鄯善国水利法律,第二章在晚上。

第90章 俯首甘为孺子牛

    九月初是西域最美的时候,胡杨林彻底黄了,阔叶林的树叶则越发火红,采摘后的葡萄水分已被炙热的太阳烤干,蜷缩得只剩下精华,胡饼和粟饭糜子粥里多了些甜甜的葡萄干。

    这一日,扦泥附近的两千余鄯善人,都聚集在城东汉军屯田旁,扶老携幼,来观摩汉军屯田士卒犁田。

    犁田不新鲜,虽然鄯善国仍未开始使用犁,但六个月前,这五十余名汉兵在任弘带领下抵达扦泥,便曾以二人合作,不需用牛的“耦耕”犁田。

    任弘当时亦亲自上阵,俯下首,弓腰驼背地用粗粗的牵绳拉动铁犁,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犁痕。

    他记得前世听说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刚刚来到这片土地时,也是如此开辟了第一片田地。

    前后两千年,屯田建设,在戈壁沙漠里开辟出沃土,这或许就是中**人在西域的宿命吧。

    苦虽然苦,但当时不过三日,他们便在渠边开出了整整五百汉亩田地,用来种植芝麻。

    而今日更新鲜,为了种植冬麦,汉人又要将地犁一遍,却不是纯用人力了,竟用上了牛!

    在鄯善人围观下,却见几头刚成年的小牛被套上了犁,或用两牛一组的“二牛抬杠”拉着巨大的犁铧翻开坚硬干燥的土地,或是一人一牛,以小犁耕地。

    “汉人没有骗人,真将牛驯得能耕地。”

    鄯善人发出了阵阵惊呼,他们是从来没见过牛耕的,不论是印度的牛耕还是中原的牛耕,在沙漠雪山的阻隔下,都没传到这。

    自然就更不知宋力田等人为了教楼兰本地的笨牛犁田,花了多少心思。

    任弘却是知道,他们先向鄯善王要来一批即将成年,拉过车的牛调教,先给牛犊套上梭头和撇绳,驱其慢走犁地。

    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是人呢,这些倔犟的牛犊根本不服从的指挥,先是软对抗,任你怎么驱赶,它一步也不走,最后是硬对抗,牛头左冲右撞,四蹄乱踢乱跳。

    但宋力田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一旦牛犊不服,便是一通毫不留情的痛打!

    待牛犊休养数日后,再次如法训化,反复数次,磨炼着它的性子,牛和狗一样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发现若是稍微听话的,就能加餐。慢慢的也学乖了,几个月下来,转变成俯首帖耳的耕牛。

    牛的力气可比人大多了,迈步向前轻松自如,其身后的铁犁,却已经深深扎进地里。犁壁将干硬板结的土无情翻开,土地变得松软,让麦种更宜生长,夏天遗留的芝麻茎秆被翻起又埋入土中,它们将是最好的绿肥。

    两牛三人,一个上午就犁完了五十汉亩土地!这速率是鄯善人慢悠悠斫地的五倍。

    鄯善人议论纷纷,他们本是怀疑抵触的,但看这模样,好像有些意思。他们是半耕半牧的民族,家家都不缺牛,哪怕不用牛,人力的耦耕也不错,汉人说愿意将多余铁犁借给鄯善王,再由鄯善王分发给贵族、农民使用。

    更何况鄯善王已经下令了:秋日种植冬麦时,会挑选二十个人作为农吏,向宋力田学习犁田深耕细作之法。来年种春小麦时,再由这二十人将技术传给数百户鄯善农夫。

    若是不学不从,来年从渠里得到的灌溉用水,就会减半!

    水在鄯善国就意味着一切,喝的水还能从河里打,但不少农民田地距离河流已经很远,灌溉的水每日来回挑可受不了啊,从渠里偷水则有被抓住的风险,鄯善人只能硬着头皮听命。

    而为了让鄯善人体会到贤善河神长子对此事的重视,鄯善王尉屠耆甚至亲自出面,来到这片田地,效仿大汉皇帝、诸侯的籍田礼。

    却见尉屠耆脱去了一身厚重的狐皮裘,只着半袖绮衣,扶着犁把,五推五返这是王公诸侯籍田的标准。

    这一幕,鄯善的农民比看到犟牛乖乖犁田还惊奇:在楼兰鄯善,贵族休说下地亲耕,连脚伸到田地里一下都不可能,他们就该在葡萄园里纳凉,骑着马在水边狩猎。

    来此旁观的几名贵人也在窃窃私语,脸色不太好看。他们之所以为贵人,靠的是水渠和葡萄园,以及牲畜群,对土地却不甚看重,更别说亲自下地了。

    但尉屠耆已经决定打破这种陈规,他今日很兴奋,凉天里出了一身汗。

    尉屠耆在长安是亲眼见过皇帝籍田的,始元二年,今上刚刚登基,才9岁年纪,便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于钩盾弄田试耕,以示重农。

    而始元六年,今上年纪稍长后,更以太牢祀先神农,亲至南郊执犁三推三返,群臣以次耕,好不热闹。礼成,方命天下州县及时春耕。

    那一幕让尉屠耆印象深刻,今日他努力效仿着当时汉天子的步伐,五推五返,在内心告诉自己:

    “这是汉家礼仪,都看看罢,我……孤不是戎狄胡王,而是大汉诸侯!”

    只是,若他听到围观鄯善人的窃窃私语,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王怎么推了五次就不推了?”

    “是土太硬?”

    “累了吧?”

    “力气也太小了,若换我去推,应该能一口气推五十步不歇息!”

    更有闲汉看着在田边,含情脉脉,为尉屠耆擦汗的郭宫人,窃笑着说道:

    “王在与王后睡觉时,是不是也只推五下,就不行了?”

    ……

    鄯善人有沙漠绿洲民族的普遍性情,那就是好客而喜欢热闹,这些私语掩盖在欢呼叫好中,让尉屠耆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今日籍田礼,表面上是大获成功了,贵人们虽然心里有些抗议但未敢发作。

    鄯善普通农夫则满足了看热闹的好奇心,甚至有几人受邀进到田地里,也试了试耦耕,发现真的比刀耕斫地更快很多。

    用力少而速率高的事情,鄯善人还是欢迎的,至于宋力田教他们中耕、积肥、锄草等事,到时候在地里随便刨两下,拉泡矢应付应付吧,鄯善人根本不相信,鄯善王会派人细细检查每一亩田地。

    这真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典型例子。最讨厌懒人的宋力田若知道他们的打算,肯定要骂这些人比牛还难教。

    而另一边,尉屠耆在骄傲之余,也有疑惑,待他结束籍田,回扦泥城的路上,便询问起任弘来。

    “任侍郎,长安的天子籍田在正月,为何任侍郎却要我选在秋后籍田?”

    任弘回应他:“因为秋后种宿麦的鄯善人还是太少,只望鄯善王能做出表率,激励鄯善人多种冬麦啊。”

    鄯善位于南疆,一直都是春冬麦杂种的区域,不过任弘在和宋力田考察四季径流后,认为鄯善种冬小麦更好些。

    “春季里雪山冰川融化得慢,河水径流太小,而九成的农夫却集中在这时节种粟、麦、糜子,灌溉用的渠水常常不足,每年都发生争水偷灌之事,屡禁不止。”

    更糟糕的是,上游绿洲在这缺水季节把水引走灌溉,下游就却缺水了,常导致下游绿洲萎缩,农业缺水荒废。

    “倒是入秋后,径流较春季时,大了两三倍!有时甚至会泛滥成灾,如此多的水,何不用来疏导灌田呢?”

    春旱秋涝,这是西域、河西独特的水文现象,所以任弘和宋力田觉得,多种冬小麦,或能减缓春季的水荒。

    鄯善王尉屠耆听完后恍然大悟,同时又有些羞愧。

    “我身为鄯善王,对本地水文农事的了解,却远远不如任侍郎,实在惭愧。”

    回想就国后的三个多月,多亏了任弘帮忙,他才在鄯善坐稳了王位。

    而理想中的“礼仪之邦”,也在任弘“庶之、富之、教之”的指导方针下,慢慢有了个雏形。

    眼看鄯善一日日繁荣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任侍郎。

    于是,当晚在扦泥城内的宴席上,当任弘为尉屠耆介绍郑吉,说这将是接替他作为扦泥司马的汉吏时,尉屠耆登时脸色大变!

    “什么,任侍郎要走!”

    ……

    得知任弘不日即将离开鄯善,接下来的时间里,尉屠耆变得神情恍惚,宴席味同嚼蜡,甜甜的葡萄干吃在嘴里,也是酸苦的。

    在曲终人散,汉军吏士皆要告辞离开时,尉屠耆终于下定了决心,独独喊住了任弘。

    “小王有件事,想要与任侍郎商议!”

    任弘有些诧异,但还是让郑吉等人去院外等候。

    尉屠耆也打发郭宫人及奴婢们去院里,一时间,葡萄园里就只剩下他和任弘,尉屠耆反倒变得踌躇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隔了半响后,他才抬起头,尴尬说了句月色真美啊。

    此言将任弘吓得半死,连忙吐掉嘴里的葡萄酒,起身道:

    “鄯善王,到底何事!?”

    尉屠耆咬咬牙,虽然知道成算不大,但还是朝任弘拱手道:

    “任侍郎,小王打算效仿大汉诸王国官制,设置设王国相、内史、郎中令、太傅等官,君以为如何?”

    任弘颔首:“效仿汉制是好事,不过要先向朝廷上书禀明。”

    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国迟早会从外诸侯,变成像昌邑国、广陵国那样的内诸侯,彻底统一于中央。若能提早采用汉朝诸侯王国官制,到时候便省了麻烦。

    却不想,尉屠耆竟对着任弘下拜,长作揖道: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任君为鄯善国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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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