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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欲成儒     剑出凤岐txt下载     剑出凤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5 入局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外面数波荡寇军甲士轮流执勤巡逻,这期间马银鞍还数次进出屋内。想在这种苛刻的条件下杀掉丹丘生,一个太初境的皇城供奉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徐来却并未就此离去,他知道刺客既然敢只身犯险,就意味着机会必定会出现。

    连续数天的隐匿,已让他体内有了几分真元不支之感觉。这些执勤的荡寇军甲士和那时刻准备着致命一击的刺客,让徐来精神上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更不敢去汲取天气灵气。

    彻底屏气后,昨日里徐来体内的真气便基本上枯竭,筋脉宛若大旱的河床,所幸波旬传了他那套功法,那些一条条霸道无比的灵气小蛇倒是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徐来眯着眼睛,胸口似乎早已停止了起伏,连睫毛上都有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起来便如同一个雕塑一般。靠着那些灵气小蛇,他才能到现在还有余一些真气。那刺客竟然敢如他一般苦等数日,想来应当是有一些底牌。

    按照徐来的估计,那刺客也最多再坚持三天。

    修行者汲取天地灵气,便犹如凡俗之人食用五谷一般,一般超过七天,便会基本失去行动能力。刺客修为虽强大,但消耗也更大。说是再过三天,但倘若他真的想要刺杀成功的话,留给他的时间恐怕只有今日了。

    莫忘了,丹丘生也是太初境的修行者,等到了极限之时,那刺客哪有力量去对付丹丘生。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只青鸟从远处扑腾着翅膀飞来,徐来看的清楚,便从那刺客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刺客若想,此时完全是能击杀青鸟截取情报的,并且几乎不会暴露。

    青鸟毕竟只是只比信鸽飞的更快的普通的鸟。

    但他没有这般做。

    只是片刻的功夫,马银鞍从丹丘生的客房内走出,身影极为匆匆,显然是有什么要事。那刺客便好像确定他不会回来一般,像一条滑溜的鱼儿从房顶上滑了下去。

    趁着两拨荡寇军轮换的时候,徐来也从树上弹了起来,快落下时脚底真气激荡,没发出半点声音。匍匐在房顶上,短时间内并无出手的打算。

    两个太初境修行者要分个生死,他贸然下去可能会送命。

    只是意料之中的声音并未传出,屋内寂静的只有啜水的声音,那是丹丘生在品茶。

    徐来皱了皱眉,虽不知马银鞍为何在关键时候匆匆而去,但显然留给刺客的时间不会太多。纵然他一时半会回不来,外面那些巡逻的甲士对于刺客来说也是个大麻烦。

    于是徐来稍微往前探了探头。

    便在此时,一缕寒光陡然朝着正端坐在那里的丹丘生激射而去。

    危急时刻,丹丘生便像背后长了只眼睛一般,丹鼎突然凭空出现,与那寒芒碰撞在一起,一声轰鸣过后,却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真气激荡将那些窗户全部震为齑粉。

    也震去了刺客脸上的面巾。

    这张脸,徐来很陌生。可能是这些年才入的皇城供奉,也可能是早便入了,但徐来没注意到对方。

    不过丹丘生显然是认得这张脸,他冷笑一声,“海遗珠?谁给你的胆子?”

    “奉陛下之命,诛杀贼子丹丘生。”

    说这话时,海遗珠却并未压抑声音。

    一击未毙命,他便已是暴露。

    口中说着,但海遗珠手中却并未停歇,又是数道法器瞬间激射出手,夹杂着雄浑真气,旋即两双肉掌跟上,竟是全然不顾自身防御。

    再联系到海遗珠先前的做法,想来是哪怕自己暴露,也定然要将丹丘生击杀于此。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徐来却在脑海中飞速搜索着海遗珠这三个字的有关信息,绞尽脑汁后发现是真的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心里便定心了大半,看来真的只是个太初境的修行者。

    海遗珠真的很有耐心,也很有魄力。

    两道法器先后撞击在丹丘生的丹鼎之上,撞击的一瞬间,原本圆盘状的法器突然变化,由内而外弹出了一圈圈冒着悠悠寒光的锯齿。旋即又是三道法器接踵而至,丹丘生收鼎不及,那锯齿划过丹丘生的小腹,便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滴子?海遗珠,你敢在陛下眼皮底下用这种东西,可想过将你那金甲门的胞弟置于何处?”

    “既已修行,那还有胞弟之说?你既然如此念着凡俗之事,不如下去跟你双亲团聚好了。”

    海遗珠冷笑连连,五发血滴子让丹丘生吃了个闷亏,两双肉掌便一前一后的拍在了丹丘生的丹鼎上。看起来也没使出多大力道,但那丹鼎却陡然一震。似乎有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随着丹鼎传到了丹丘生身上,竟有着隔山打牛的妙用。

    两人说话的当儿,徐来已将事情理了个七七八八。

    金甲门他是知道的,他倒是还认识一个姓海的,便是带队去过丹会和昆仑秘境的海客。

    海客竟然是海遗珠的胞弟?只是听海遗珠这般说,这件事情应当和海客以及金甲门没有关系,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了。

    海遗珠使用的那血滴子是前朝所用法器,那时的甲士便用这些血滴子来对付那些乱臣贼子,血滴子一出,只要近得修行者头颅,里面的锯齿会瞬间弹射而出取走修行者的首级。后来秦皇朝动荡,血滴子的锻造技巧便就此遗失,成为了只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法器,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

    两人交手数合,丹丘生已是伤痕累累。其实纵然丹修但不擅斗法,丹丘生也不至于溃败的这般之快。但海遗珠的进攻始终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根本未曾给丹丘生丝毫喘息的机会。

    无法借助丹药恢复伤势,丹丘生最大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数合之后自然便捉襟见肘。

    徐来指间轻抚湛卢剑,随时准备亮剑一击,只是眉头却越皱越深。按照现在的情形看,即便他出手也是毫无用

    处,最多只能拖延片刻。外面那些巡逻的荡寇军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但从他们发现异常到将消息传上去,再到来能跟海遗珠抗衡的修行者,显然是需要时间的。

    徐来并不认为他跟丹丘生加起来能抵抗海遗珠这么长时间。

    多半两人是要做个亡命鸳鸯。

    几个当先赶过来的荡寇军已俱都是惨死于血滴子之下,尸首分离。

    徐来犹豫了,仅是半息之后,他便开始思考丹丘生死后该如何料理后事。

    下方两人又走过数合,丹丘生的丹鼎虽不亚于绝佳的防御法宝,但无奈跟海遗珠的距离过近,根本发挥不出丹鼎应有的威能,又无法用丹药恢复伤势。这数合走过,海遗珠双目赤红,丹丘生浑身上下已无一丝完好之处。

    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血滴子的那些锯齿上竟有类似倒刺之类的东西,这一与肌肤触碰,便如同在最锋利的刀锋上吹头发,带下一大块皮肉当真是不用费半点巩功夫。

    而且这种伤口短时间内极难愈合,那些伤势倒不致命,便是那伤口之处皮肉外翻血流如注,任你是铜筋铁打的人也是承受不住。

    便在此时,依稀可见数队荡寇军簇拥着一人正往这边疾驰,为首的那人健步如飞。徐来先前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海遗珠和丹丘生两人吸引,此时一看过去,才认出来那是崔巍。

    湛卢剑依旧是蓄势待发。

    崔巍的秉性他知道,莫说人皇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杀丹丘生,便是当真是人皇下的令,以崔巍的牛脾气只怕也会抗旨不遵。按道理来说,崔巍常年镇守剑阁,再加上丹丘生,海遗珠便是再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徐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可以绝对确定,在方才两人交手的时候,纵然两道人影如风似电,只剩残影,他还是凭借剑修着过人的洞察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

    丹丘生的丹鼎,击中过海遗珠两次。

    那两次丹丘生已回守不及,于是便索性放弃回守,企图伤敌一百,自损一千。

    这个决定做的没错,不管丹丘生伤不伤敌,自己那一千都是注定要损的。但事实则完全跟丹丘生预料的不同,这两击在海遗珠身上,只让他身形稍稍顿了顿,几乎连个泡泡都没冒。

    这自然不寻常到了极点,寻常的巫修者肉身都不见得有这般强悍,这反倒让徐来想起了一件事。前几日夜里他在野外练功,那一道道灵气小蛇,在他体表串过,淬炼肉身的事。

    崔巍人未至,笔已来。

    判官笔是种很常见的法宝,量产,只不过品阶不同。这些判官笔最为朝廷的修行者们和一些儒修所喜爱。当年徐来才入国子监的时候,孔师便曾许诺若他把陈随便让出来便赠与他一只判官笔。

    只是崔巍的判官笔,自然不是普通的判官笔。

    那笔被崔巍掷来,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是笔,而是一只……离弦之箭。

166 亡命

    海遗珠早便抱了跟丹丘生分个生死的决心。

    崔巍也是想跟海遗珠分个生死。

    但海遗珠不可能同时与丹丘生和崔巍两人分个生死。

    至少在徐来原本的预料中,事情应当是这般发展的。崔巍赶到时,便基本告知了海遗珠计划的失败,哪怕目前以他的表现来看甚至可以为了击杀丹丘生而不顾自己的暴露。

    他不可能在两人联手时取得丹丘生的性命,甚至自身反倒有折损的可能。所以此时海遗珠最有利的做法,反倒是应证了那句老话。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海遗珠的做法跟徐来预料的却正好相反。

    判官笔夹杂着阵阵劲风,呼啸之间,电光火石。海遗珠竟完全对判官笔不管不顾,身形再进一步,逼近三分。三发血滴子再行打出,两双肉掌左右夹攻,遥相呼应,竟硬是要置丹丘生于死地。

    从他皇城供奉的身份上来看,若丹丘生真的命丧于此,这一裤裆的屎人皇或许能洗掉,但绝不会那般轻松。

    丹丘生左支右绌,接连接下了两发血滴子,终究还是被一发血滴子蹭到了小腿,那小腿瞬间变筋断骨折。与此同时,海遗珠双掌齐至,轻飘飘的印在了丹丘生胸口之上,顷刻间真元爆发,激荡而出,丹丘生便如同一只大沙袋一般,倒飞出去,将一道墙壁都撞的塌陷了进去。

    与此同时,崔巍的判官笔也以绝对凌厉的力道几乎将海遗珠的右肩洞穿。若非在关键时刻海遗珠将身体稍稍左倾了一些,这判官笔恐怕要正中心口。

    这是到目前为止,海遗珠受的最重的伤。

    一击得中,崔巍立即抽身上前,跟丹丘生互为犄角,脸色冷厉。丹丘生便趁着这个功夫连忙往口中塞下数颗丹药,只是瞬间的功夫,脸色已好看许多。

    崔巍并未急着出手,他本就是要保证丹丘生不死即可,只要丹丘生无恙,海遗珠这件事怎么解决到时候人皇自然会自行处置。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自然也便越有利。

    这种小把戏自然是瞒不过海遗珠,只是他似乎也并不着急,不知是因为短时间内真气消耗过多或是受伤的缘故,海遗珠脸色有些苍白,他轻咳了两声,右肩耸动了下,原本深可见骨,几乎将右肩洞穿的伤势在数息之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止血,结痂。

    虽未彻底好转,但这种自愈速度也是让崔巍眼皮一跳。

    修行者修为越高,便越难受伤,但受起伤来也越难恢复。

    徐来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海遗珠轻咳了两声,声音已是有些嘶哑,眼皮微微耷拉下来,“崔御史你知道么,其实我很不想杀你。剑阁这种地方,一般的修行者根本不愿意去就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合一境修行者。可反过来说,即便合一境的修行者愿意去,也镇不住那里面的魑魅魍魉。你之前的几位御史,没有能在职超过十年的,若无你崔巍十年如一日的恪尽职守,以夜送客神游境的修为恐怕不过三日便要被陛下追究渎职之责。”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夜送客被追究渎职,自然不是他想渎职。

    他本才神游境,有些事他不渎职也没办法。

    崔巍眼皮眯了眯。

    海遗珠继续道,“我本不愿杀你,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除了你还真没人愿意去。你不愿动手,那我便自己来。可你却来阻我,既然你想要自陷囹圄,那某说不得便要成全崔御史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海遗珠气势陡然暴涨。

    崔巍其实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丹丘生也知道。

    这种时候若无必要谁会打嘴炮,海遗珠多半是有什么恢复伤势或是真元的秘法,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但丹丘生也在恢复伤势,而有着最好丹药的辅助,崔巍并不认为海遗珠恢复的能比丹丘生更快。

    只要丹丘生恢复大半,同为太初境,或许有人能胜的了崔巍,但能胜过他和丹丘生二人联手的,还是要分个生死的情况下,崔巍自觉打着灯笼找不到几个。

    但很快,情况便出乎了崔巍的意料。

    先不说海遗珠那不服用任何丹药便可以恢复的如此迅疾的伤势,只是数个呼吸间,他的气势便节节暴涨,似乎半只脚头踏进了通玄境的门槛。雄浑的真气使得崔巍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甚至因为真气的过满自溢,已有丝丝雾气开始环绕在海遗珠身周。

    此时若还察觉不出什么问题,那崔巍便也不是崔巍了。

    海遗珠竟然在修习鬼族功法。

    先前发生的种种,海遗珠因为某些原因刺杀丹丘生,只是与朝廷此时的立场不相符,必定会为人皇所不容。但也仅仅是为人皇所不容,大周朝内,还是有着海遗珠的立足之地的。

    但从此时开始……

    海遗珠的面孔已有些扭曲,鬼修的法门给予了他异常强大的力量,但同时各种痛处也在折磨他的肌肤,他的筋脉,他的血肉,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了几分颤抖。

    眨眼之间,三人便战成一团。

    徐来眯着眼睛有些费力的捕捉下人三人的动作,他不敢放出神识,怕惊动了他们。纵然此时崔巍和丹丘生互为犄角,左右回援,但仍旧在海遗珠悍不畏死,全然无惧的猛烈攻势下节节败退,相形见绌。

    除了修习鬼族功法的人之外,没人比徐来更了解鬼族功法。

    只看海遗珠这模样他便时间对方修习的时间绝对比他要长的多,但却又不似他这般可以制衡鬼修法门的霸道,又不甘心彻底放弃人族修行者的法门。此番出手之下,纵然威力暴涨,但却受制于体内两种法门互相纠缠,章法全无,只是凭借本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修行者修习鬼族功法需要付出这般大的代价,所得自然也不会少。毫无章法的海遗珠,硬生生是凭借鬼族法门的霸道暴虐,使得短时间内崔巍和丹丘生双双负伤。

    三人虽才交手数合,但俱都是动了分个生死的决心,只数合间真气激荡,饶是海遗珠伤势愈合的速度远胜于崔巍和丹丘生两人

    ,此时一条胳膊也是无力下垂,看样子臂骨都已折断。

    依照现在的情形看,海遗珠是要占了一些上风的,崔巍和丹丘生的伤势更重一些。但海遗珠在使用鬼族法门的同时又会受到反噬,若三人再行斗法下去,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个三方又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依照徐来的估计,他们起码有七成的可能会同归于尽。

    这件事看起来很是荒唐,海遗珠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来行刺丹丘生,想来是要借此机会将水搅浑,看看能不能摸到一些鱼儿,没想到竟可能将自己给搭了进去。但对朝廷来说则更是荒唐,丹丘生跟崔巍两大太初上境,俱都是在此境沉浸已久,说不得日后有那一丝破境通玄的可能。

    此时三人已不仅仅是胶着,下手俱是杀招,胜负应当便在这数合内。

    这三人的斗法当然吸引到了荡寇军充足的注意力,甚至一开始还有数个荡寇军死于海遗珠之手。但到了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外边那些荡寇军便好像得到了什么默契一般只在外围围城一团,并未参与到三人的斗法中。

    丹丘生此时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此时能力挽狂澜的,似乎也只有荡寇军。

    徐来看着那些依旧立如松柏的甲士,眼神又在均已身负重伤的三人身上流转了一遍,念头瞬间通达。

    于是他便暂时按捺住了出手的打算,其实他出手用处本也不大,但在三人均是油尽灯枯之际,还是能尝试一下救一救丹丘生。

    场中斗法的三人均已到了白刃交接的地步,崔巍的判官笔在为丹丘生挡下了数个血滴子之后终于折断,不过作为代价,丹丘生丹鼎的全力一击也命中了海遗珠的右臂。他右臂本就负伤,此刻看来更像是整个右边身子都坍塌了下去。

    崔巍的情况还好,丹丘生便有些不忍直视,原本伤势还没恢复,又连番鏖战,距离过近导致丹鼎的威势根本无法发挥。纵然崔巍多番回援于他,也中了数道血滴子,全身遍布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势,实力和身法都下降了大半。

    危急关头,生死即分。

    徐来知道,时候应当到了。

    便在此时,那些荡寇军向着两边错开了身子。

    这些甲士俱都是高大魁梧之人,又是披坚执锐,看上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注意力全部在崔巍和丹丘生身上的海遗珠,自然无暇去估计荡寇军里的情景。

    自然也不会想到那里藏了一个人。

    马银鞍挑选的机会极好,他出手时,海遗珠正和崔巍硬拼了一记,又再在丹丘生身上留下一道伤口,此时正处于新力已尽,旧力未生之际。

    没人想到,马银鞍根本没走,他竟是在周边隐匿到了现在,和人皇成功的给海遗珠布下了一个局。

    皇城诸多供奉中,马银鞍出手最少。

    但他出手的那一刹那,海遗珠反应却最为激烈。

    他便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真元瞬间迸发,拼命的想要拉开和马银鞍的距离。

167 熔岩

    凤岐有四大城门,其中南边的金马门最是易守难攻,其中有一点便得益于宽约数丈深不见底的的护城河。

    金马门的护城河与其他三座护城河不同,这座河从当年金马门建立时便存在至今。徐侠义选择在金马门举事,便也是看中了其他三座城门相较之金马门更易攻破的缺点,只要金马门一破,内外呼应之下其他三座城门被破只是早晚的事,届时紫阳宫便是瓮中之鳖。

    徐来只思考了数息,旋即便一头扎了下去。

    才开始的时候,寒冬里冰冷的河水便像一根根针一般刺激着他的头皮,他并没有选择用真气将水流排开。也只是上面要冷一点,到了深处,水里的问题反而比外面要暖和的多。

    徐来将神识散开,很快便发现了不远处海遗珠的身影。真气激荡在他身后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暗流,徐来立刻跟了上去。

    只有手刃海遗珠,或是亲眼看到海遗珠真真切切的死了,他才能安心。

    两人下沉的速度都是极快,瞬间便下沉了数丈的深度。一往下去,压力明显增大,两人的速度也可见的慢了下来。

    这些不是最大的问题。

    深水处是根本没有阳光的,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到了此时,可见度已基本等同于伸手不见五指。倘若在岸上还能用神识去感知,可此时受制于水流,神识的外放距离十不足一,消耗的幅度却是成倍的增加。

    只是却有一个好处。

    越至深处,温度逐渐回升,此时的水温已经处于正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纵然视觉受阻,徐来还是大致能捕捉到海遗珠的方向,可是再下沉片刻,他便有些觉得不对劲儿了。

    这里的深度,大约是水下一百丈左右,已经完全失去光亮,四面八方的压力也比岸上要大的多,倘若不用真气护体,即便以合一境修行者的肉身,恐怕也会被水流挤压的筋断骨折,身负重伤。

    问题出在温度上。

    徐来没来过这里,但也知道水下深度到了一个范围后,温度会大致恒定在一个数值左右。以此时一百丈左右的深度,温度却还是在继续上升,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而此时四面八方的水流挤压使得他需要用不少的力量去抵御那些水流才能保证自身不受到伤害,再加上这里的诡异之处,自然便疏忽对海遗珠的追捕。

    半盏茶后,徐来已完全丧失了海遗珠的位置。

    在这个深度,他已经完全是有心而无力,甚至他能大致猜到海遗珠在哪个方向,但偏偏却无法腾出手来去锁定他的具体位置。水流极大的压强要耗费他大半的真气,此时速度根本提不上来,还要去揣摩那无时无刻不在升高的温度到底是什么原因。

    现在的温度和压强还算尚处于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便是速度和视觉的问题让他觉得有些棘手。大致计算了一下真气耗尽的时间,徐来得出了一个自己还能再行下潜三百丈的结论。

    这是他下潜的极限,若下潜的更深,他可能会因为无法汲取真气,

    肉身强度不足而成为修行界史上第一个被水流挤压致死的修行者。

    此时,徐来关注的重点已隐隐从海遗珠身上转移到了这片护城河中。

    它太深了,深到已经完全超出了一条“河”的深度。

    徐来改变了原本用真气破开水流下沉的姿势,转变成像一条鱼儿一般,四肢在水里游动起来。虽然前进的速度同样不快,但倒是能为他节省下不少真气。

    如此持续小半个时辰,温度越来越高,他额头上开始溢出滴滴汗珠,已经必须要分出一丝真气去抵御这里的高温。

    一个时辰后,徐来背后大汉淋漓,过高的温度使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但却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徐来脸色越来越凝重,按照他的估算,此时已差不多有两百多丈的距离,护城河虽然很深,但却并不是很宽,也只有上下这一道方向。

    除了继续下潜,海遗珠没别的地方可去。

    便在他考虑究竟要不要折返的时候,原本下潜的身体突然一顿,脚尖点了一点,竟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徐来再次确认了下,伏下身子,双手摸了上去,只是却迅速的弹了回来。

    到底了。

    是“河底”的砂石和泥土。

    只是那温度却完全不像是河底,更像是烧红的烙铁,以合一境修行者的肉身这一摸上去都感觉阵阵刺痛,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徐来估计自己的手掌已经轻微的烫伤。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往后退开了一些距离,湛卢剑被灌入大量的真气,剑刃嗡鸣中湛卢向着水底飞去,只闻一声闷响,便像是西瓜坠落时爆裂的那种闷声,随着漫天沙尘的飞溅,终于豁然开朗。

    入目之处,尽是赤红。

    水下数百丈,竟是别有洞天。

    水流从湛卢剑破开之处飞流直下,刚一与地底的熔岩接触,只冒出阵阵白烟,刺鼻的味道不断传出,熔岩飞速的冷却,便形成了以水流落下处为中心的熔岩小岛。

    徐来用湛卢剑将那豁口再扩大一分,数百丈的水底湛卢的威能大幅度下降,这些动作他做的极慢,足足消耗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得那洞口足以让一人通过时,徐来往前探了探身子,只感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纵然退的飞快,头发也被烧焦了些许。

    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徐来在手中,又有着真气护体,光只是那些熔岩传出的热浪便能将他的头发烤焦。倘若要是掉了进去,岂不是粉身碎骨?

    寻常的熔岩确也能杀死合一境的修行者,但得是在真气耗尽的情况下,便和水流的不断挤压一般。若刚坠入熔岩便抽身飞出,多半是没什么大碍的。这护城河下怎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熔岩?莫非是别有洞天?

    只犹豫了数息,徐来便决定进去看一看。

    此时海遗珠的生死反而显的不是那般重要,这里河底熔岩的感觉让

    他想到了铸剑城的九天炎焰,或许还比不上九天炎焰,但借助这里的高温,说不定能将鱼肠剑重新淬炼一番也未可知。

    于是徐来顺着那湛卢剑破开的豁口滑了进去,身体刚一探入,扑面而来的热浪仿佛要将他要淹没。所幸这里的倒不是如同汪洋大海般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倒更像是一座地底的火山。

    那水流落下的地方让熔岩凝固,已经形成了一座不小的熔岩岛屿,徐来御剑而下,双脚踩在了湛卢剑上。纵然如此,脚底的温度也是迅速的升高,腾腾热浪已将他的鞋底烤焦。

    难不成便一直这般御剑凌空?抵御那些热浪已是需要消耗他不少真气,若再分出心神来御剑凌空,他怕是撑不了多少时间。

    他便只是目视一下,便估算出了离他最近的熔岩岛屿岛屿少说也有数百丈的距离。那座小岛倒是大的多,看起来也凝固了许久,温度应当不似这般高,但若直接过去显然也是有些冒失。

    于是徐来便取出了鱼肠剑,打算现在这里试试。

    天地熔炉均是以五彩神石打造,也唯有五彩神石能够承受住熔炉内九天炎焰的高温。在这种情况下铸造而出的鱼肠剑,他不确定这里的熔岩能否与九天炎焰相比,但想来只要能将鱼肠剑融为一体,暂且应当是能用一用的。

    剩下的事,只有等他日后去了铸剑城再行商议。

    用神识操纵鱼肠剑淬入熔岩后,由于鱼肠已失去了大半灵性,徐来几乎不能感知到鱼肠剑的变化。过了些许功夫,鱼肠剑浮出熔岩,断裂的两截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连这里的高温都不行?那九天炎焰竟有如此神通?

    徐来却不想再行放弃,双脚再次踏上湛卢剑,便朝着那个离他最近的熔岩小岛御剑而去。刚行了三五丈远,徐来发现事实跟他想象的正好相反,这里的温度竟然比方才那里还要高。

    并且随着他不断的深入,温度好像越来越高。

    这还了得?

    行到这座熔岩小岛时,徐来背后已经涔涔热汗,浑身衣裳尽被汗水打湿,旋即又迅速的挥发,生生的被烤干。徐来再次将鱼肠剑浸入其中,片刻后取出,却发现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这个结果让他的眉头皱的很深,也让他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以他现在的实力,深入到这里已是极为危险,若再继续深入,温度继续增高,那便不是剑走偏锋了。

    不过想到海遗珠到现在还是尚未找到,徐来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便打算再试一次,他跟鱼肠剑磨合已久,总好过只有一把湛卢剑可用。

    或许是淬炼的时间不够长?

    将鱼肠剑沉浸下去后,徐来分出一部分真气,排开周围的熔岩,这个动作让他额头汗水更甚,滚滚的汗珠滴落。也不知过了多久,鱼肠剑有没有变化他不知道,一道空谷、幽寂却无比凄凉的声音传了出来。

    “没用的。”

168 试探

    湛卢剑瞬间剑鸣大绽,徐来神识在一瞬间铺洒了开去。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这般徒劳做法。

    纵然注意力大部分放在鱼肠和那些熔岩身上,对方能隐藏在这里不被他发现,修为也定然远超于他。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是印证了徐来的猜想,甚至几乎让他放弃了抵抗的想法。

    那些原本平静的像河流一样的熔岩开始冒泡,翻滚,数息过后,一个人影缓缓的从熔岩中浮现。

    他的头发已然很长,胡子更长,几乎将整个下巴全部遮住,面上也净是污垢,便像在深山老林里住了几十年的野人。但一双眼睛却是亮的出奇,犹如黑夜中的星辰,夺人心魄。

    看到这熔岩中浮现的人影,徐来第一次心神震动,脑海嗡鸣,沉声道,“贺惊山?”

    那人显然也很是意外,忍不住对徐来仔细的打量了起来,“咦,你这小修士竟然认得我,你是什么人?剑修?这两把剑倒是好剑,你一个合一境的小娃娃哪里来得这种好东西?你体内怎么有两种不相融的修行法门,这是如何做到的?你……你不是合一境?我怎么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和我一样气息,你到底是谁?”

    断断数息之后,贺惊山接连抛出了数个问题,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语速已是越来越快。

    他不可思议,徐来更是不可思议,几乎已是灵台失守。

    贺惊山他当然认识,秦皇朝最后一位守城大将,擎天之柱。当年秦皇朝后期朝政虽风雨飘摇,百姓多爰举义旗,修行者也多有腹议,但却无有敢与贺惊山争锋者。贺惊山一日不败,则秦王朝一日不亡。最后泰皇率数十万甲士,修行者上万,与贺惊山所部决战于咸阳城下,流血漂橹,伏尸百万,整整百日,竟久攻不下。眼看战势便陷入胶着,泰皇让人去咸阳城中散播谣言,贺惊山身受诽谤,最后君臣离心,下属倒戈,这才致使贺惊山最终兵败于此。

    只是据说贺惊山兵败后不敢回城,一路逃亡之下最终被泰皇轩辕杀所斩杀,原来竟是隐匿到了这里?

    这短短片刻,徐来所有的秘密几乎被贺惊山一眼看了个通透,包括同时兼修鬼族和剑修的法门,修为至今仍未完全恢复,这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两个秘密。

    只是一眼。

    这两件事情,人皇都知道一个,通玄境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只一眼便看出来。徐来神识散发出去,贺惊山安然端坐熔岩中心,这一感知之下几乎便和熔岩融为一体,哪里能感觉到半分波动?

    贺惊山倒很是惊奇,眼神在徐来身上不断流转,“你这小修士倒是有几分意思,既然想要探我的底,直接开口问便好,何须用这种偷鸡摸狗的方法。”

    言罢,贺惊山修为外放,威压散了出去。

    几乎同时,徐来膝盖一软,全身上下的骨骼几乎同一时间一声闷响,便如三叩九拜般,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

    往前推三千年,甚至再往后推三千年,这有可能都是徐来感受过的最强的威压。超越了

    祖巫,超越了鬼王,超越了六梵天主,至于烛九阴和司夜,两者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已经攀至顶峰,近乎满溢的修为状态,徐来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这些人,也包括当年的自己。他可以很清楚的确定,即便是当年他全盛之时来到里,多半也不是贺惊山的对手。

    归元境巅峰。

    归元境其实是没有什么上中下境的,古往今来也就那么不超过两个巴掌的人达到过,人数太少自然用不着区分的那么详细。可此时贺惊山给他的感觉,便就是达到了那无数人为之神往的状态的顶峰。

    顶峰中的顶峰。

    再进一步,便是空前。

    也是未知。

    徐来想探他的底,他也想探徐来的底。

    徐来不知道他有没有探出自己的底,但是贺惊山的底,随着方才的修为外放,他已是探出了七八分。

    “前辈是想破境?”

    徐来依然是跪在地上,揣摩了半晌,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应当不会刺激到眼前这个老怪,于是便说出了口。

    这是他有生以来,用句最为小心谨慎的时候。

    他知道贺惊山应当会对他有一些兴趣,这些兴趣来自于他身体里的秘密,他曾经也曾到达过这个境界。也知道贺惊山此时应当是有一些限制,不能全力出手,然而纵然如此,一个活了无数年的归元境的老怪,哪怕是百中之一的威能,取他的性命也是探囊取物。

    面对秘境器灵时,双方有共同的利益,面对司夜时,他们有共同的纽带。可是和贺惊山之间,若实在要说有什么,便只有当年泰皇亲手终结了秦王朝数千年统治的仇恨。

    面对着徐来的问题,贺惊山并没有急着回答,此时身上真气涌动,将两边的熔岩排开,看起来便好像凌空坐在熔岩表层一般。他道,“你来这里是为了铸剑?以你那把剑的材质,外层的熔岩根本无法重铸,内层的高温你又无法承受,只消再深入些许,恐怕顷刻间便会尸骨无存。老夫在这里已经枯坐了数千年,不如你在这里陪陪我,说说话,我若心情一好,说不定顺手便将你这事情给解决了。”

    话音刚落,徐来便知道贺惊山打的什么主意。

    他隐匿在护城河下数千年,或许是为了破境,或许是有其他的目的,但不可能真的是隐匿。若让他将消息散播出去,定是贺惊山不能容忍的结果。

    此时贺惊山已收起威压,但徐来还是行了一礼,恭声道,“前辈见谅,晚辈此来非为铸剑,实是追杀一仇人误闯进此地,无意打扰前辈修行。既然不能在此地重铸,那晚辈这便退去,日后若有缘再来看望前辈。”

    说着,徐来身体便往后退,贺惊山眼皮挑了挑,喝道,“哪里走?”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半空中便有一只真气大手陡然朝着徐来抓来。只是不知为何,却像是和他的动作相呼应一般,周围的熔岩陡然翻腾,便如大海一般巨浪滚滚,温度迅速上升。只是顷刻间,徐来只感觉呼吸都隐有灼痛之感。

    徐来真气逆转,身形陡然移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那真气大手,高声道,“前辈莫要与我两败俱伤。”

    贺惊山怒极反笑,“便凭你一个小小的合一境修士,也配与老夫两败俱伤?”

    徐来沉默,他其实本是想说同归于尽的,但话未出口便察觉了一丝不妥,所以临到口中才改成了两败俱伤。

    面皮这种东西,在修行者面前是很虚幻的存在。面对比自己修为高深的修行者时,大多是修行者是根本不需要面皮的。

    但徐来现在仅仅是合一境,哪怕他曾经到达过归元境。

    所以这句话便激怒了贺惊山。

    周围熔岩翻腾,贺惊山的身形半隐半现,但徐来只感觉压力陡增,他再次行礼,口中迅速道,“前辈息怒,在下自然没资格与前辈两败俱伤。但此时为了在下蝼蚁之命,而使得前辈数千年心血毁于一旦,如此因小失大之事,非前辈之明智所能为。”

    贺惊山淡淡的看着徐来。

    片刻后,他笑了。

    几乎同时,徐来也轻呼了口气。

    贺惊山的威压给他的感觉,已经不仅仅是修为高不高深的问题,便犹如沧海中的一粟小舟,倾尽毕生之力都不能动摇其分毫的那种感觉。

    若真是这般,贺惊山何需跟他如此废话?直接抓了徐来,想要知道什么,还不是贺惊山一个念头的事,那应当便已是贺惊山此时能动用的最大实力。

    答案只有两个。

    要么贺惊山实力有诈,要么贺惊山状况有诈。

    数千年前贺惊山便是通玄境巅峰的修为,此时破境归元自然是合情合理。那剩下的问题自然便是贺惊山真的在破境?或是,身有羁绊而无法出手?

    这些他都不知道,所以便想去探一探底,但从一个活了数千年的老怪那里探底,自然不是这般容易的事情。

    贺惊山笑道,“你胆子很大,也很聪明,但有一点你算错了,你会伤,甚至会死,但我却不会败。”

    徐来看着贺惊山,一字一顿的道,“从未有人……能突破归元境。”

    贺惊山眼皮再次挑了挑。

    看来真的是在破境。

    徐来只觉嘴中有些苦涩,周朝朝政如今波云诡谲,纵使人皇有着数百万的甲士效力,多方也仍旧是互相角逐,各有胜负,究其根本,也只不过是少了一位归元境大物坐镇。

    若他当初成功了……

    不过旋即徐来想到,连他都不会成功,贺惊山又怎会如此轻易便功成这等空前之事。

    贺惊山点了点头,有些唏嘘,“此话倒也是不假,我可以不伤你,但放你出去却是不可能。你身上的那些小九九你愿意说便罢,不愿说老夫也不会强求,这些你大可安心。不过你要与我说说外面的事情,枯坐了数千年,你是唯一一个活着来到这里的人。”

169 地心

    徐来脸色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轻呼了口气。

    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这次倒不是高温炙烤的,被贺惊山结结实实给吓的。

    徐来坐了下来,道,“我还有六天时间。”

    七天后,便是金闺宴,他最迟要在第六天赶回去。况且一连消失数日,雷孤衡找不到他,定然以为其中出了什么差池。阿九还在那边,若牵一发而动全身出了什么事情那就麻烦了。

    贺惊山面无表情,道,“老夫向来说一是一,说不伤你,自然不会伤你,说不让你走,你可以试试。”

    徐来沉默,旋即沉声道,“前辈在此隐匿数千年,便是为了突破归元境?”

    贺惊山看着徐来,知道他有话要讲。

    “这样行不通的。”

    贺惊山眯了眯眼睛,并未因为徐来目前仅仅是合一境的修为便轻视于他。枯坐了数千年,他积累了足够的耐心,“你的身上……你是重伤未愈?既是如此,想必当今世上你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可有其他人问鼎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境界?”

    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莫说归元,通玄境便是至高无上,通玄境的大物不知被多少人所敬仰。

    但是对他们而言,只有那个空前的可能才让他们心生憧憬,前仆后继。

    徐来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答案,贺惊山似乎没有丝毫的意外,顿了顿,他道,“妖族的那位呢?”

    徐来还是摇头。

    于是这次便轮到了贺惊山沉默。

    空前是件很让人心驰神往的事,这不仅意味着修为的突破,还能将自己的名字彻底留在史书上。同时也是件无比艰巨的事,因为没有任何经验。

    不过接下来,徐来的话却让贺惊山眼神一亮。

    徐来道,“我尝试过。”

    贺惊山急道,“然后呢?”

    徐来无奈的道,“就成了现在这样。”

    熔岩似乎也平静了下来,两人的呼吸都是悄不可闻,只剩下水流不断冲击的声音。

    徐来大致猜到了贺惊山的办法,便是最寻常的闭死关,企图用量变来引起质变。在真气累计到一定程度之时,寻找突破那前无古人境界的一丝可能。

    这个方法其实很蠢,贺惊山隐匿了数千年,修为应当早触碰到了那更高境界的门槛。但修行从不是只凭借蛮力即可,修行先修心,念头不通达,只凭借蛮力如何能更上一层楼。

    可难便难在这空前上,两人都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用。徐来想借用贺惊山的经验,贺惊山想借用徐来的经验。然而最终的结果便是,一个经验等同于没有,另一个经验已经被证实是失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惊山突然悠悠的道,“这里是地心,这些,并不是熔岩,而是地心之火的伴生火。”

    徐来耳朵动了动。

    地心之火?

    伴生火?

    水里能生火?这里虽已

    很深,但数百丈应当还远远没有达到底地心吧。

    他可以确认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名词,虽没有贺惊山活的时间长,但世上他不知道的事也是极其稀少的。只是从方才进入到这里感受到高温,以及离这里近百丈时水流温度便开始升高的异常现象,似乎在说明这的的确确是一种徐来不知道的异常火焰。

    他没有去追问,贺惊山既然开了头,肯定会给他一个解释。

    果然,贺惊山继续道,“当年祝融氏和共工氏决战于不周山,祝融氏靠着御控天下万火的威能败共工氏于不周山,其一凭仗便是号称万火之王的九天炎焰,此火后来被人族所得,铸造出的法宝拥有不世之威能。世人只知九天炎焰温度奇高,唯有女娲补天用的五彩神石可以抵御火噬,却不知地心之火乃天地精华所育,威能不在九天炎焰之下,并且万年之后,地火之火已生灵智,天地精华,桀骜不驯,狂放暴躁,已不似九天炎焰那般可以为世人所用。一旦出世,恐无人可以降服,对人间又将是一场祸乱。”

    “老夫当年因遭小人算计,功败垂成于徐清玄之手,无意之中闯入此地,本想修养一些年头再做打算。后来竟是无意中发现了地心之火的踪迹,当时我只通玄境,尚不敢轻举妄为,后来破境归元,心道这等修为天下之大都大可去得,一簇小小的火焰如何奈何得了我?便试着去收服这孽障,不像这孽障当时便已生灵智,老夫和他纠缠了数千年,不仅修为无法存进,更是被生生困在了此地,无法离开半步。”

    说到后面,贺惊山脸色已很是冷峻,显然心情差到了极点。

    以他此时的修为,纵然破境失败,一经出世也不是翻云覆雨能形容的了的。听到这里,徐来不知如何心下莫名一松。这点小九九似乎早被贺惊山预料到了,他“嘿嘿”的一笑,“你当是老夫不让你走,纵然老夫让你走,你以为你走的了?”

    徐来心里一个咯噔,“什么意思?”

    “妖火已生灵智,可以脱离伴生火。这些伴生火对地心之火的本体而言,便犹如衣裳对于人,随时向脱便脱。但是没有了伴生火的保护,地心之火脆弱的本体却无法独自在外面的深水中生存,你也算聪慧之人,想必应当能懂老夫的意思。”

    徐来道,“寄生?”

    贺惊山摇了摇头,“准确的说,应当叫夺舍。”

    沉默了片刻,徐来道,“其实你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贺惊山看着徐来。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这里。”

    ……

    ……

    贺惊山的脸色很是难看。

    便跟徐来的脸色一样。

    万物有灵,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狗子有灵,鸟儿有灵,树木有灵,这些对于修行者而言都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现在火也生灵。

    至少徐来是从未听说过,便是那铸剑城中,天地熔炉里的九天炎焰,也只是被修行者所用,根本未曾听说有过诞生灵智的情况出现。

    对此,贺惊山的解释是当年九天炎焰应当已诞生了灵智,但后来却被抹杀。失去了灵智的九天炎

    焰自然能很柔顺的被人族修行者所使用,但威能却要比原先降低了不少。

    对于,徐来提出了一个疑问。

    照这般说,地心之火若能驯化,岂不还在九天炎焰之上?

    贺惊山先是对徐来这个天真、无知、狂妄的想法无情讥笑了一番,旋即脸色沉重的点了点头,道,“你想收服它?这妖火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夺舍你的身体。一旦有了修行者的身体,它便可以不借助伴生火冲出地表。纵然没有这些伴生火,寻常通玄境的修行者也远不能抵御其威能,你现在的修为,在这孽障面前走不过一个照面。从理论上来说,倒确实有点可行性。不过……你的修为要比我更强大,才有着那一丝丝的可能。”

    徐来道,“妖火如现于世间,无人颉颃,必将祸乱一方,前辈便如此坐视?”

    贺惊山古井不波,语气没有半分波动,“数千年了,斗转星移,日新月异,秦应当是亡了。现在的天下,与老夫没有半点干系,老夫破境之后,解甲归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羽化飞仙,逍遥一方,能与天地同寿,岂不快活?为何要干涉这诸多纷扰之事?”

    听得贺惊山这般说,徐来便站了起来,调养了这么久,真气已恢复了大半,道,“前辈可还是要阻我?”

    “你既执意要死,老夫不拦你。”

    徐来脚尖轻点,踩上了湛卢剑,还有六天的功夫,收服地心之火他是没什么指望,贺惊山都做不到的事他目前也不奢求。不过试着能不能将鱼肠剑再行淬炼一番,或是寻找一下海遗珠的踪迹,倒是大有可为。

    站在剑身之上,徐来的声音传入贺惊山的耳中,“其实还有件事忘了与前辈说,前辈在修行界,还有子嗣。日后若是有缘,前辈可以上去走一走,看一看这盛世。”

    贺惊山眼皮动了动,内心终究是起了一些波澜,足足愣了半晌,旋即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大秦真的……罢了。”

    才踏入修行界的小修士总是把什么斩断红尘,六根清净这些挂在嘴边,然而修为高深的修行者,大多却都是正视这些凡俗之人的七情六欲。

    同饮一江水,同为一朝人,哪里又能彻底斩断?

    既然贺惊山情愿放下,徐来也不勉强,贺惊山上去后只要他想知道,道尊是他后人的事情迟早瞒不住。与其那时让他知道,不如现在化被动为主动。便在徐来打算御剑而去之时,原本已寂静多时的熔岩,突然猛的轰鸣一声。

    声音,是从更深处传来。

    那里,也只有熔岩。

    仅是片刻后,似乎为了响应先前第一道轰鸣声,数道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旋即熔岩开始翻滚、喷洒、波涛汹涌,地震山鸣。

    贺惊山瞬间便从熔岩中冲将而出,浮于半空,遥望四周,脸色已冰冷了下去,一头已至腰部的长发无风自动,不怒自威。

    徐来估计应当便是海遗珠那里出的纰漏,不论是他真的被地心之火夺舍,或是其他的问题,现在情况都在向着对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

    顿了顿,徐来道,“此番前辈可还打算置身事外?”

170 夺舍

    徐来本是预料到了这地心之火会有一些古怪,但绝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还会夺舍。

    贺惊山倒是知道地心之火会夺舍,但是没想海遗珠也来了。

    按照他的说法,在这枯坐的数千年,每每到关键关头,地心之火便会蛊惑他的神识,企图进入他的识海,掌控他的身体。这才导致他已经千余年无法存进一步,却又被妖火所困,脱身不得。

    说到此处,贺惊山已是满脸怒气,几欲怒发冲冠。

    原来他不是真的不想上去。

    徐来这般想到,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倘若真的无欲无求,要么入魔,要么成佛。

    此时熔岩剧烈翻滚,犹如大海波涛,温度陡然上升,热浪竟似肉眼可见,徐来只觉压力倍增,便像身体被放在火炉上炙烤一般。值此为难之际,贺惊山竟然分出了一丝真气过来,徐来瞬间压力便小上了许多。

    似是知道徐来心里的惊疑,贺惊山解释道,“若你枯坐了数千年,莫说一个活人,哪怕一只活老鼠,也不会任由他死去。”

    两人说话的时候,熔岩翻滚的更加剧烈,以二人视线集中的地方为最,哪里便如烧开了的沸水一般。片刻过后,熔岩竟开始向着两旁翻滚。

    这样的感觉是极为怪异,温度高到了这种程度,这熔岩便和水没什么区别。此时竟违反常识的向着两边排开,似乎都在向着两人心中最不愿深想的那个方向发展。

    在事与愿违这件事上,灾难从未让修行者们事与愿违。

    熔岩中心出现了一道人影。

    徐来嘴中苦涩,看了看贺惊山,却发现贺惊山正好在看他,面对着那双眼中的询问之色,徐来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

    正是海遗珠。

    面对海遗珠的突然出现,贺惊山冷笑连连,手腕翻转之间,便是两道雄浑真气脱手而出。说是雄浑,其实是相对徐来而言,对归元境的修行者而言,这两道真气不足他们百分之一的实力。

    也有可能是试探,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但让两人心下一冷的是,这两道真气打在了海遗珠身上,连半点泡泡都没起。

    徐来眼皮一挑,道,“没了?”

    贺惊山没好气的道,“这孽畜的大部分实力都在和我对抗,企图入侵我的识海,一个小小的太初境哪里有老夫的身体用的顺手。不过没想到这般情况下他还能夺舍一个太初境修士,老夫无法出手,你又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得这要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贺惊山这般说,徐来湛卢剑祭出,剑鸣不绝于耳,一出手便是回龙驭。

    这种情况下,回龙驭要比其他的剑招更适合。

    湛卢剑在半空蜿蜒盘旋了数次,只前进了十来丈,徐来虽感觉不到哪里的温度,可与湛卢剑之间的联系瞬间被削弱。那地心之火仿佛也能感受到湛卢剑对海遗珠的威胁,数息之间前后便是数十道熔岩冲天而起对着湛卢剑拍打而去。

    这便中了徐来的下怀。

    论到对飞剑的精准控制,徐来说第二,当世无人敢说第一。

    湛卢剑便像一条无比灵巧的水蛇,在那一道道熔岩中左支右绌,如此闪避了十来道熔岩后,明明无一熔岩击中湛卢剑,徐来的脸色却瞬间白了下来。

    海遗珠身边的温度,高的出奇。

    他能明显感到,此时高温已经不仅仅是在影响他和湛卢剑之间的感应以及操控了,居然有了隐隐融化湛卢剑的趋势。

    虽然此时还仅是趋势,隐隐的趋势。

    和湛卢剑的之间的联系受到阻碍,按徐来先前的表现本来必定能命中的一剑,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失了些准头。

    徐来脸色凝重了几分。

    贺惊山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便在眼看那一剑将要功败垂成的时候,海遗珠原本木讷的眼眸内突然闪过了一丝希冀之色,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声,旋即猛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体硬生生的是往左侧倾了一些。

    便只是这一些。

    让湛卢剑直接透体而过。

    很快,海遗珠眼中那仅存的理智消失殆尽,转而出现的是一朵妖异的火红。

    眼见徐来投来疑问的眼神,贺惊山遗憾的摇了摇头,“没用,识海被入侵后,你便是身死道消也不能瞑目。那人倒也算是硬气,只是他若不死,尚且可以在自身内与地心之火周旋一二,说不能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这一死,那便是彻底呜呼哀哉。”

    话音刚落,贺惊山脸色便是一沉,道,“这孽障,竟然还不放弃。”

    没过多久,贺惊山脸色便在正常和火红之间不断流转,额头汗珠如雨,滚落而下。徐来见指望不上他,湛卢剑再次嗡鸣,向着海遗珠奔袭而去。

    海遗珠修为虽比徐来高深不少,但还远没到可以凭借肉身硬撼湛卢剑的程度。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最大的阻碍反倒不是地心之火或是海遗珠本身。

    高温。

    高温极大的限制了湛卢剑的灵巧和徐来对剑身的操纵。

    二次出剑时,本有数次机会,只要湛卢剑再往前进一步,徐来便可取得不俗的战果。虽说不能立刻斩杀海遗珠,但让他断手断脚总是可以的。可偏偏徐来能感觉到,若再多耽搁片刻,纵然能让海遗珠丧失部分战斗力,恐怕湛卢剑的灵性也会受到波及。

    湛卢剑再次回转,徐来执剑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惊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肌肤上仿佛有无数道火红小蛇在游走,这模样倒是和徐来上次用灵气小蛇淬体有几分相似。此时一张口,口中便喷出数道腾腾热浪,竟将额头的发梢给少卷了。

    原来那一头卷发竟是这般来的,徐来想到。

    贺惊山自然不知他此时还有这种想法,说道,“那孽障此时应是在熟悉他的肉身,按道理说一具太初境修行者的肉身用不了这般长的时间夺舍,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一旦他彻底掌控者具身体,发挥出的威能绝不亚于一个全盛状态的太初境修行者。稍后我会对这孽障发起一波反攻,那具肉身也会受到一些影响,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徐来眼睛眯了眯

    ,虽没说些什么,但嗡鸣的湛卢剑显然表明了他的决心。

    眼下他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损失部分湛卢剑的灵性,斩杀海遗珠的肉身。要么自己身死道消,然后地心之火杀死贺惊山冲出地表。

    至于地心之火为什么需要这般长的时间熟悉海遗珠的肉身,这自然要感谢他修习了鬼族功法。

    没过多久,贺惊山突然一声怒喝,无数长发几乎倒立,肌肤下的火红小蛇如无头苍蝇般纷纷乱窜,连带着海遗珠的行动都便的僵硬了起来。

    但代价也是极大,徐来无法感知贺惊山的识海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这一刹那,贺惊山的气势瞬间虚弱了不少,连着眼神都萎靡了下来。

    机会来了。

    徐来这次没有御剑。

    他执剑在手,一人一剑。

    人即是剑,剑即是人。

    剑人一体。

    剑芒破空。

    半息之内,海遗珠的尸身由上而下,断为两截,眼中那抹妖异火红,复归于无。尸身坠于熔岩只下,腾腾热浪翻滚而起,阵阵烤肉的味道蓬勃而出。

    功成。

    但地心之火的回击比徐来预想的更剧烈,更狂躁。

    似乎为了表示对徐来毁去了它辛苦夺舍而来肉身的愤怒,数道几乎化为实质的熔岩冲天而起,每一道都有丈余粗细。在这其中,还有数十道只有存余大小的细小熔岩激射而出。那细小熔岩小是小了不少,但温度却高的出奇,徐来单看了一眼,只感觉眉毛都快着了火一般。

    如此一大一小之下,左右夹击之中,徐来真气迅速消耗,数息之内便已是险象环生。

    一道丈余粗细的熔岩硬生生的朝他头顶击下,徐来避无可避,提剑而御,只一击,便感觉识海都受到了几分震动。与此同时,一道寸余粗细的熔岩如一只滑溜的蚯蚓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接触的瞬间徐来的护体真气便迅速的溃败、消散,然后本已消散的烤肉味道再次传出。

    徐来眉眼挑了挑,纵然腰部几乎快被那熔岩洞穿,但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已经被烤焦了的血肉,即便是用真气都无法修复,只能等待自行生长出来。

    关键是,他还有生长出来的机会么?

    只交手了数合,徐来真气消耗大半,湛卢剑的嗡鸣已小了许多。他能感觉到,连一些剑刃之处,都已被高温熔化的钝了些许。

    可能今日之后,世上再无君王之间。

    但在此时,君王之剑便是君王之剑,君王之剑可以战败,但不可能退走。

    真气消耗大半的徐来速度骤减,已是被不少熔岩柱包围,退无可退。高温已经灼烧了他的衣裳,他便赤条条的立于半空,湛卢剑是他最后的凭仗。

    飞剑,是每一位剑修,最后的尊严。

    湛卢剑再次嗡鸣,这次徐来体内没有留下任何真气放防守,只是片刻,身上所有毛发皆是燃烧殆尽,甚至头上和腿间还起了一团火。

    然后……亮剑。

171 安康

    地心之火的温度究竟有多高,徐来不知道,就算是比不上铸剑城的九天炎焰,想来应当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他的肌肤几乎已失去了知觉,但他却不能去抵抗,一旦抵抗,最后一丝真气用尽,他便连出剑的力气都没有。

    高温使人丧失生命,对于凡俗之人来说大部分是因为窒息和晕厥,修行者则不大会有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便会很清晰的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剑芒耀眼。

    徐来突然想到了剑三。

    那孩子也是个不错的剑修,倘若还在,以后的成就应当是不下于陆青山的。

    可惜了。

    虞晚归也不错,虽然话多了些,但性情率真对修行而言倒是好事情。给他一些时间,说不得便是第二个江远帆、徐半儒。

    缘静儿他接触的不多,对方在丹道上的造诣确实算是一骑绝尘,以后她的丹道成就可能超过丹丘生。但是修行一途,便可能达不到道尊的成就了。

    不知为何,徐来脑海突然有些混乱了起来。感觉有些累,又很想去想一些别的东西。其实可能并不是想去想旁的,只是以此为借口,坐下来,歇一歇。

    他不敢歇。

    除了这种时候。

    便在徐来感觉眼前温度逐渐升高,知觉丧失,以至和湛卢剑之间的感应都快失去了后。冷不丁一道神识将他拉回了现实,周围的温度似乎已恢复如常。虽然肌肤已被烤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或是其他的什么,但他和湛卢剑的感应却是瞬间恢复。

    “清醒,本体来了。”

    贺惊山的一声大喝让他浑身一个机灵,抬眼望去,一道雄浑的真气屏障正护在自己四周,而贺惊山则精神萎靡,同样是一身赤条。话音刚落,徐来猛吸了一口凉气,终于见到了那所谓的地心之火。

    它其实不是火。

    只是一团,漂浮在半空中的火红色。

    纵然离它尚且有些距离,徐来也能从那摇摆不定,摇摇欲坠的“火苗”中判断出地心之火应当处于一种虚弱状态。于是筋脉内的真气开始超负荷运转,这些年来徐来的识海第一次被榨干。

    识海被榨干的感觉就是,脑海中会出现短暂的空白。一次两次会有着淬炼神识的作用,次数多了便会变成痴呆。

    因为脑海空白了瞬息,所以剑锋便顿了一顿。

    只是这一顿,让地心之火抓住了机会。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那叫声犹如来自地狱中的索命使者,像鸟类,又像猫类,但更多的却是像从你灵魂深处发出的嚎叫、呐喊,然后不断冲击着你的识海,进而扩散到全身。

    湛卢剑的剑锋只顿了很短的一刹那,连眨个眼皮的功

    夫都没用,地心之火已冲出数十丈,火苗在身后拖的老长,一阵欢快得意的嘶鸣不断传出。

    贺惊山面露绝望之色,脑中阵阵嗡鸣,犹如晴天霹雳。

    地心之火为什么如此虚弱,自然是他的手笔。这个机会对他可能毕生只有一次,对地心之火可能毕生也只有一次。

    以后可能还会有人来,但说不准贺惊山也会提前破境,抹去地心之火的神识。

    双方搏了,两败俱伤。

    徐来也出剑了,功败垂成。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变故陡升。

    地心之火原本最为纯粹的火红色火苗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条黑色的灵气小蛇,在上面飞速的游走,灵气小蛇所到之处,火苗和小蛇同时消散。

    地心之火又发出了痛苦的嘶鸣,便像总角之龄的幼|童在夜晚的啼哭。

    将啼哭终结,是转瞬即至的湛卢剑的剑锋。

    剑锋和地心之火的本体一接触,便如最为普通的信纸遇到了九天炎焰一般。在剑锋上真气的破坏下,地心之火的本体迅速的溃散,只消眨眼的功夫,便只剩下拳头大小。

    这还是徐来察觉不对劲,提前收剑的结果。

    此时已没有嘶鸣,也没有了任何声音,熔岩归于平静,热浪不再腾腾。

    万籁此俱寂。

    徐来走上前去,伸出手,忍住脑海中钻心之痛,将那地心之火握在了手中。

    与那些熔岩的高温不同,地心之火的本体温度一点不高,反而有种冰凉冰凉,沁人心脾的感觉。

    本体刚一与徐来的手接触,地心之火突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原本一个圆乎乎火红火红的球状物,此时却开始不断的摇摆。徐来体内真气几近枯竭,但他却还有一个办法。

    湛卢剑运转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灵气小蛇跑了出来,飞速的在体表游走同时企图修补徐来的伤势。

    当然,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徐来的目的也不是现在疗伤。

    那些黑色的灵气小蛇一放出来,地心之火自然认出了这些让自己被擒的罪魁祸首。眼见那让自己无比头痛的灵气小蛇在徐来手中柔顺的如同一条条蚯蚓一般,纵然此时无比虚弱,连发出嘶鸣的力气都没有,地心之火身上的火苗还是不断抖动,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徐来知道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地心之火突然平静了下来。

    贺惊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四肢百骸几近失去知觉,竟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一息……

    两息……

    三息……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徐来倒是不介意多给地心之火一些时间,但金闺宴只剩下了六天时间,这六天中,他还要回复伤势。

    十鸟在林,何如一鸟在手?

    湛卢剑没有了真气,已不再嗡鸣,但对付地心之火最为脆弱的本体还是不在话下。一剑之下,地心之火仅存的本体都消散了一小半,它不断的扭动着身体,变换着形状,想从徐来的手中逃出。

    湛卢剑再次扬起,便在徐来准备刺第二剑的时候,像夜枭啼哭般的声音从地心之火的最终传出,阵阵冲击着徐来的脑海。

    那意思,徐来听懂了。

    他暂时收起了湛卢剑,地心之火的本体也稍稍平静了一下。

    “鸿鹄安能向燕雀低头?这句话谁教你的?”

    贺惊山本能的摸了摸下巴,突然发现脸上竟是光溜溜的,便装成一副去整理面皮的模样。

    地心之火又嘶鸣了两声,那意思大致是,即便是投降,也要向贺惊山这样的强者投降,向你这样的燕雀投降太过于辱没了我的身份。

    徐来再次亮剑。

    地心之火“嘶……霍&……*……&%啾……&*啾”

    徐来装作听不懂它说什么,点了点头,“你叫啾啾是吧,那以后就叫你啾啾。”

    地心之火:“%……&**)啾……”

    它只啾到一半,便在徐来捏在了手中,像是嘎嘎到一半被人提住了脖子的旱鸭子。

    徐来拿住地心之火,从半空降落,只觉脑海阵阵眩晕之感传来,差点没一个趔趄。

    贺惊山静静的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半晌后,贺惊山道,“徐清玄是你什么人?”

    徐来道,“家父。”

    贺惊山便像早已料到,痴痴笑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人倾诉,“当真是天道好轮回,你竟是他的儿子。如此说来,大秦真的亡了。”

    这个问题,贺惊山心里早有答案,他也不是想要徐来回答。

    片刻后,贺惊山道,“国号呢?”

    徐来道,“周。”

    贺惊山道,“他的后人既尚在世,那我这一把老骨头,以后是要上去看看的。”

    徐来懂他的意思。

    他不是要去看大周,而是要去看徐来。

    徐清玄种下的心结,徐来来解。

    徐来点了点头,“不胜荣幸。”顿了顿,他又道,“前辈的后人也在,有子有女,一切安康。”

    贺惊山突然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僵滞,旋即嘴角一咧,笑的竟有些痴。

172 群贤

    随着太阳从远方冒出了头儿,鱼肚白从半空中升起,一个对人族皇朝目前甚至将来都很是重要的日子到来。

    金闺宴。

    人皇在金马门设宴宴请群贤,金闺宴早从原先丹道的切磋研讨转变成了一场修行者的盛会。

    很少有人会不来。

    不仅可以知道人皇对一些事情的态度,也可以摸鱼、划水、甚至在某些事情上选择一些立场。

    没有修行者愿意失去这样的机会。

    从前有个归元剑派,现在有个徐来。

    眼看鬼车又是一无所获耳返,帝玄天的眉头都快拧成了“川”字,在徐来莫名消失这件事上,他甚至比雷孤衡还要着急。

    他只能借助徐来参加金闺宴,其他的修行者,他既不愿打交道,也不放心打交道。

    “找不到?这一个活人,凭白便消失了?”

    帝玄天眉眼一挑。

    白泽也跟鬼车一起回来了,他道,“我们最后的发现是在金马门的方向,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想去金马门里面调查,恐怕……”

    帝玄天看了一眼雷孤衡。

    阿九在地上呜咽了两声。

    整整六天。

    六天时间,徐来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毫无半点消息。

    从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便察觉到事情有异,但一路查探下来,最多线索也只是终于于金马门。至于金马门之内,此时诸多修行者汇聚,想在那些大人物眼皮底下摸鱼,查到一些事情,无异于难于上青天。

    雷孤衡转身,抱起阿九。

    帝玄天道,“他还没有消息,你现在去哪?”

    “先去长乐宫点卯。”

    ……

    ……

    丑时时分,大周朝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凤岐的雪景是极其美丽的,一片片晶莹从天上飘洒而下,将整座皇城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衣裳。到了卯时,金闺宴召开之时,街上的积雪已足足有一尺多厚,一脚踩下去往往会没至膝盖。但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原本一尺来深的积雪硬是被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踩出了一条道路。

    早起的监市已经开始在清理路上的积雪,他们便专管这些事儿。纵然行人行走没什么问题,雪一积的深了马车跑起来也是极为困哪。而现在谁都知道,今天金马门有一场汇聚了大半个修行界的盛会,万一

    因为这些积雪耽搁了那些个仙人进城,这个罪过这些监市可担当不起。

    对于凤岐的凡俗之人来说,修行者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高高在上,不可触摸,有时反而是触手可及。

    皇城里内河上那些晃悠了整整一晚上,在夜时犹如河中星辰的条条小船,此时却犹如醒酒后的醉汉更加精神了起来。这些船,有商船,有花舫,也有远道而来考取功名却因为盘缠而住不起酒楼的士子,更有不少自身根骨平平,自知破境无望,只寄情于山水,想在有生之年看遍这大好河山的修行人士。

    但不论哪种人,此时,今日的目标,所有人的焦点,只有一个。

    一条比其他船小的多的捕鱼船上积满了积雪,小船本就小,此时负重之下便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将船上的积雪清理完毕后在河面凿开了一个小洞,那鱼叉一叉进小洞去,明明用肉眼什么也看不到,渔夫偏是准确无误的叉上了一条硕大肥美的鲈鱼。

    “中了中了。”见一击得中,渔夫立刻欣喜的叫嚷了起来。如此寒冬鱼儿大多不喜动,不少都跑到深水里面去了,能叉到一条鲈鱼上来,自然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船夫话音刚落,小船内便立刻钻出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眼见那鲈鱼,立即惊呼道,“船家好厉害,如此寒冬腊月,竟还能捕上鱼来。”

    船夫自然便有几分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这一双手,练了几十年,便跟你们读书人的笔杆子一样。莫要看鲈鱼寻常,但现在那些仙家都跑了金马门,这鲈鱼反倒是不好买哩。”

    说到金马门和仙家,秀才公子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憧憬之色,感慨道,“也不知那般腾云驾雾,御剑万里之外是怎样一副景象。都说仙家之人与天地同寿,也不知他们能活多久?”

    船夫嘿嘿笑了声,“仙家有什么好,不还是忘不了功名利禄,不然他们来金马门作甚。活个几百年,那却又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消活得那般长,只要给我小船不漏雨,给我肥美鲈鱼吃,世上哪里有这般好的事情。世人都说神仙好,也有功名忘不了啊。”

    船夫和秀才公子说着话,便寻思着去哪里找个地方,将这不算太肥的鲈鱼开膛破肚,祭奠祭奠五脏庙,在这寒冬腊月也是一桩妙事。便在寻思间,突听到冰层之下似是水流涌动。

    秀才公子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点,仙家也好,功名也罢,那些远在天边的东西自然没有眼前的鲈鱼重要。

    船家已经握紧了鱼叉,只消听得这般水声,便知道这绝对是一条大鱼。只是他却有些奇怪,寒冬

    腊月鲈鱼不喜游动,又极少捕食,往往会饿瘦许多。能叉到一条,已是运气不错,哪里还能有第二条来?

    心里虽觉得古怪,但眼见那水流之声愈来愈明显,鲈鱼显然也是游得近了。船夫不再犹豫,鱼叉高高扬起,在阳光下倒映着森森寒芒,然后猛然叉下。

    这一叉之间,船夫只感觉叉到了最坚硬的石头上面,力道反震的他虎口发麻,手上一松,鱼叉便坠落水中。这还不算,身体也是一个趔趄,若非那秀才公子拉了他一把,又左支右绌着尽力平衡着船体,恐怕连这条小船都可能翻了过去。

    鱼叉落水,船夫此时和秀才公子却无暇他顾,甚至连原本叉到的鲈鱼都是一个滑溜,落入水中。两人目光呆滞,直直的盯着那从冰层下冒出来的人头。

    徐来摸了摸额头,六日的修养时间对修行者的伤势而言十分微不足道,只是今日便是金闺宴,他又不得不赶回来。这六日来恢复的些许灵气在对抗水流的挤压和寒冷中消耗了大半,眼见已临近水面,他便松了一口气,哪里知道突然被一只凭空出现的鱼叉给迎面叉到了头上。

    这鱼叉当然害不了他,又不是什么修行者的法宝。只是没有用真气护体,用肉身生生的吃了一叉,此时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也不知是真气不足冻的还是真被叉的疼。

    虽被叉了一下,但徐来自然不会跟这些凡俗之人计较,便一头从冰层下钻了上来。那船夫和秀才公子两人本是脸色僵硬,目光呆滞。此时却突然如被雷霆击中,秀才公子更是大叫一声苦也,双手捂面,竟然不敢去看。

    徐来这才想到了什么,旋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虽不是很在意这些,但这种行为确实有些不妥。

    于是徐来指了指船夫,“把你衣裳给我。”

    他被渔夫叉了一下,双方倒算是扯平了。

    此时寒冬腊鱼,眼见徐来赤条条的从冰层下窜了出来,头顶还被鱼叉叉了一下,却行走自若,无半分不便,只看得船夫和秀才公子都呆了呆。

    一直到徐来招了招手,船夫身上的外套便自行朝着徐来飞过去的时候,他这才反应了过来。

    然而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船夫扇了旁边的秀才公子一个耳光,道,“疼不疼,是仙家吗?”

    秀才公子立刻回扇了过去,啪的一声把船夫没打的转了一圈。

    “你说呢?”

    【ps:前文有部分改动,太宗修改为泰皇。】

173 点卯

    凤岐,是不准修行者御空飞行的。

    但倘若此时飞上个百丈千丈的高度,便会发现偌大的皇城宛若一张雪白的面纱,而那一个个贩夫走卒,来往商贩,便如同白纱上的一只只蚂蚁。

    雷孤衡等人,便是这些的其中之一。

    金马门外已经响起了鼓声。

    显然是从长乐宫中传出的。

    两旁一些匆匆而过的人影应当也是修行者,雷孤衡的脚步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事实上一些凡俗之人可能经常想过一个问题,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仙家老爷,都是能上天遁地的大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不易见得。咱们的那位陛下是如何有这般神通,让这些仙家老爷都四方来朝,俯首听命的?

    其实很多年前,人族没有皇朝。明明有着最为广垦的土地,却无一个将众多修行者集中到一起的朝廷。

    于是便有了惊艳人族近万年修行史秦皇政的出现。

    自那以后,人族中的修行者被外族残杀、黎民百姓被外族奴役的历史开始终结,修行者们得到了一个共识。朝廷可以没有,但是一个统一的大方向必须要有。

    现今的大方向,便是龙椅上的那位皇帝陛下。

    雷孤衡心里想着一些事情,脚步走的越来越快,便已到了长乐宫门前。

    凤岐四大城门中,金马门是唯一一座没有重建的,这座城门从前朝时便已存在。长乐宫的原型是当年的凯旋楼,据说每每有大胜而归,为人族皇朝赢得巨大荣耀的将军归来,当年的秦皇便会在凯旋楼上位那些将军、甲士接风洗尘。

    世易时移,凯旋楼变成了长乐宫,秦皇政变成人皇。

    雷孤衡来时,长乐宫外人数已然不多,此时卯时已过了大半,大多数宗门都已点卯完毕,他是最后一批修行者。前面的几人走了进去,立刻有书记官大喊了一声,“羽化门到。”

    负责守门的甲士和登记的书记官见雷孤衡半晌没有动静,皱了皱眉头,道,“请柬呢?”

    雷孤衡道,“我们是剑宗之人,先前已登记在册,此时想先进去点卯。”

    这书记官正是那日里为难过徐来的那个书记官,此时他脸色淡然,摇了摇头,“没有请柬,不能放行,这是规定。”

    雷孤衡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些好话,可他哪里会说好话,便是对徐来,大多也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有些执勤的甲士见场面不对,已经开始朝着这边走来。便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夜送客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似是认得那书记官,走来笑道,“马大人,这几人我倒是认识,安生人,不如先让他

    们进去?”

    马大人已有几分不满之色,“夜御史,不是我马某人故意难为你,主事之人未到,没收回请柬便把人放进去,到时候查下来,我们是要被追责的。”

    夜送客试探着道,“那不如这样,先让他们进去,到时候金闺宴开始,若主事人没来,再把他们赶出去不就行了,您看这样可行得通?”

    马大人想了想,这样虽也不符合规定,但却不会被追责到自己身上来。想了想,对于夜送客这位看似已是颐养天年的朝中元老,马大人还是不介意给一番薄面。于是道,“既然这般,那便按夜御史所说。但若宴会开始时主事人还没来,那我说不得只能请他们离去了。”

    这件事暂时便这般定下,雷孤衡稍稍定心了些,正准备入宫时,一道人影斜地里窜了出来。

    雷孤衡一惊,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陈随便已察觉几分不寻常,急道,“师父呢?师父在哪?”

    ……

    ……

    夜送客斜靠在椅子上,看起来便如同睡着了一般。

    雷孤衡其实是有一些话想与夜送客说的,他很清楚这位看起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的老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知道。

    但夜送客已表明了态度。

    现在这种场合,两人并不适合做进一步的交谈。

    当然,此时飘向雷孤衡和夜送客的目光并不多,大多是汇聚在次位上的马银鞍。但一些有心之人却仍是将雷孤衡几人悄悄记了下来。

    马银鞍确实是诸多皇城供奉中最得人皇宠信者,金闺宴这等如此重要的盛会,人皇在现身前居然交由马银鞍主持,便在众多修行者心下各异的时候,书记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巫族使节到。”

    众修行者齐齐静默,落针可闻。

    陛下竟是真的要在长乐宫接待巫族使节,看来是已下定了决心?只是这些年来巫族与人族间边境间的交战摩擦,哪是这般容易抹去,纵然陛下想与巫族结好,那些为了镇守边关死去的平定军,他们的同僚、长官会同意么?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在人皇现身前。

    不过旋即又有人想到,这倒也不是坏事。巫族想要与周朝达成一些约定,有些人同意,有些人反对。既然人皇当先表示同意,那么那些想要反对的修行者的压力会全部落在这位陛下头上。至于其他人,自然可以承受同意这件事带来的好处,又不用做出头鸟,何乐而不为?

    话音刚落,从内殿处,巫族使节缓缓走了出来。

    很多年轻的修行者睁大了眼睛,周朝地域广垦,不少人根本没去过边关,也没见过传说中的“巫族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此时一见之下,不由大呼失望,与周朝的修行者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衣裳穿少了点,面皮脏了点,胳膊粗了点。

    年轻人们大多只注意到了巫族使节的模样,一些久在朝政的老人们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陛下是在内殿接待巫族来使的,这是否算是人皇在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立场。

    没有人知道,在人皇真的现身前。

    马银鞍敲了敲桌面,啜了一口盏中的茶水。

    那马姓书记官快步走到了马银鞍身边,俯身附耳,悄悄说了一些话。同时目光朝着雷孤衡这边扫了过来,眼中已有几分不明之色。

    马银鞍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再等等。”

    再等等?

    等谁?

    巫族使节都来了,还有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要让这些人一起等他?莫非是陛下?

    只是马银鞍不说,众人也不好去问。有些先前关注过雷孤衡他们的修行者却是联想到了一些事情,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书记官并未报出宗门名号。

    于是便有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雷孤衡大多不认得,帝玄天没人认得,可是认得陈随便的人还是有的。

    便是当年丹会上那唯一的一次露面,让其他人知晓了雷孤衡几人剑宗的身份。

    这个结论,让其他人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莫非那位国子监曾经的大监生,现在的剑宗之主,年轻人中声望无二的剑修,当真是人皇的落子?

    岑夫子眼观鼻鼻观心,丹丘生坐在他身旁。纵然已过去数日,脸色也很是苍白,齐平眼神动了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银鞍又啜了一口茶,眼见盏中茶水已尽,便立刻有人来为马银鞍满上。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原本落针可闻的殿内突然响起了阵阵喝茶声。

    茶水已然无味。

    所有人都在保持沉默,但总归是有人要打破的。

    段氏公子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中已有了几分不满之意,“马供奉,敢问我们究竟在等何人?现在卯时已过,按理金闺宴当照常举行。难道便为了此人,让这里的诸位前辈在此苦等?”

    一直仿佛睡着了的夜送客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皮抬了抬,眼中的余光朝着段氏公子瞟了瞟,旋即合下,又好像睡着了一般。

    马银鞍却仿佛突然才想起这件事,惊道,“啊,时辰到了吗?”

174 纳妾

    时辰自然是到了。

    其他人自然也知道时辰是到了。

    但偏偏只有段氏公子来点破这张窗户纸。

    大多数修行者自然不知马银鞍究竟在等谁,他要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马银鞍是人皇最为器重的供奉,这个等,究竟是马银鞍想等,还是人皇想等。

    这个姗姗来迟,到现在都没露面的修行者,又究竟在这场宴会中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

    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越多,风险便越大,所以便没人愿意点破这张纸。

    但是段之州点了。

    齐平脸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笑容。

    师行商的脸色开始难看了起来。

    段氏依托于七星宗,放在现在这种场合,其他人来点破这张纸可能不适合,但七星宗绝对是最不适合的那个人选。更重要的是段氏和宗门内的联系,一直是以师行商师行云二兄弟为纽带。

    但是,自己并未给他这般授意。

    难道是师弟?

    师行商看了师行云一眼,师行云飞快的摇了摇头。岑夫子的目光落在面面相觑的师兄弟二人身上,面无表情。

    马银鞍仿佛大梦初醒,“时辰既然已到,那我这便让人启奏陛下。”

    话音刚落,那同样是马姓的书记官走到了雷孤衡几人身边,意思已不言而喻。便在此时,马银鞍却突然看向了书记官,脸上已有几分不悦之色,“金闺宴已然开始,你不司守岗位却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退下?”

    陈留王的目光在书记官、雷孤衡和马银鞍身上流转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长乐宫外忽然响起了鼓声。

    所有的修行者尽皆肃然。

    宫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书记官这次没有报明身份,但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那人的身份。

    几乎同时,修行者尽皆站了起来。

    他们不是凡俗之人,可以不用跪拜,但仍需行礼。

    人皇坐在了首位上,轻车熟路般的伸出手,凌空按了按。

    “都坐。”

    ……

    ……

    修行是很漫长,且很枯燥的,至少对于大多数修行者来说,都是这样。

    如此漫长、枯燥的过程中,但凡是个修行者,都或多或少的会有一些修行上的困惑和感悟。这些每个修行者用时间、经验换来的感悟尤

    为重要,对于其他的修行者而言。

    所以总的来看,举行一场修行者之间的盛会,让大家将困惑和感悟都说出来,互通有无,是很有必要且有好处的。但关键是,困惑谁都有,感悟谁都不会轻易说。

    于是金闺宴的前半场,变成了年轻人们之间互相品评法门修为高下的口水战。

    人皇坐在首位,目不暇视,保持着这个表情和动作已有快一个时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当然,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也很是习以为常。

    那些在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朝政大员和宗门里修为高深的老怪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再次将那张窗户纸给点破的人。年轻人们多半得到了自家师门长辈们的授意,或许心下有些焦躁,但却不会主动成为那出头鸟。

    这是金闺宴的第一场交锋。

    这场交锋没有立场,无关实力,比拼的只是耐心。

    夜送客在人皇眼皮底下不便保持着先前斜靠着那种极为不恭的姿势,可此时耷拉着的眼皮还是在不时的提醒其他人,若不是皇帝陛下在上面,这位朝中资历极老的夜御史是绝对不介意打上了个哈欠,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

    一位羽化门的弟子提出了修行中的一个疑问,然后引来了数位国子监监生的猛烈抨击,认为对方连这点小问题都不懂,实在是有辱修行者的身份。旋即太玄派的弟子加入了战场,和羽化门站在同一立场,与国子监的监生打了一场漂亮的口水战。

    所有人,似乎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巫族,便好像长乐宫中根本没有这几个使节一般。

    那几个巫族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此时气氛的怪异,年轻人们对修行中的问题争论的口水朝天,自家师长们犹如老僧入定,朝中大员们一个个犹如睡着了一样。更可气的是坐在首位的人皇,一个时辰来,他就保持这个姿势,像是一座雕塑,动都没动弹一下。

    是真的没动弹一下。

    这与人皇事先与他们约定好的事实根本不相符。

    于是巫族使节便不打算再等,谁知道他们这些口水仗能打到什么时候。

    当先一位巫族人站了起来,看起来应是这几个使节的话事人。他的脸色着实不好看,莫说以巫族人直来直去的性子,便是以周朝修行者的性格被晾在了这一个时辰怕也不是谁都能忍受的了。他先向人皇行了一礼,道,“陛下,我两族联姻的事,陛下先前说会在金闺宴上给我族答复。敢问陛下此时可将答复交与我等,也好让我几人回去复命。”

    来了。

    原本唾沫横飞的长乐宫,脸色赤红的年轻修行者,宛若先前约

    定好了一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争论,在这一刻同时停止,所有的目光同时汇聚于那位巫族使节的脸上。

    那巫族使节似是没想到周朝修行者如此有默契,只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足足愣了数息,至到人皇的声音从首位上传来。

    “你说的是不错,朕答应过你,会在今天给你答复。但兹事体大,如何能这般草率确定?”

    来使皱了皱眉头,“陛下此言何意?”

    “把你对朕说过的话,再对他们说一遍。”

    人皇的声音刚刚落下,有些跟人皇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脑袋稍稍活跃一些的朝政大员便猜到了人皇的想法。旋即一些宗门修行者脸上也露出古怪之色,心道陛下如今才三百个春秋,若等他到了紫皇那般年纪,却不知要如何老谋深算。

    那巫族使节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但巫族人本便不擅权谋,也不喜权谋,此时被人皇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族大巫有子成人,听闻周朝陛下恰有一女,大巫有意要使陛下之女嫁于我族大巫,以谋取两朝边境安定。”

    话音落下,众修行者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下却是念头百转。

    大巫?

    本以为是巫王蚩直接来使,不想竟是四荒之一?

    巫族的局势远比一统的人族皇朝复杂,东南西北,戎夷狄蛮,中间的大周朝将他们的疆域分裂成了四大块。

    所以不论从哪一点上来看,巫族人征服大周朝的想法都远比周朝修行者征服巫族那几块寸土不生的地方要强烈的多。

    所得的好处也要多的多。

    所以在当下人族皇朝这种休养生息的时候,跟巫族结好,自然是个明智之选。

    但那是相对于祖巫而言。纵然遣使出使周朝的那位大巫想来也是一荒的主事人,大致相当于夫子在人族皇朝的地位,可终究从身份上说,两者还是不对等的。

    便好像此时周朝内某位王侯的儿子要迎娶他们祖巫的女儿一般。

    眼见大多修行者沉默,那使节感觉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便又道,“我族大巫说了,只要陛下愿意将长公主嫁与我族少主为妾,我族和陛下自长公主和少主成婚之日起,两族百年内互结同好,永不侵犯。同时,你们的修行者还可随时前往我族进行试炼,我族之人会确保你们修行者的安全。”

    此话一出,原本都是默不作声的众修行者瞬间炸开了锅。

    纳妾?

175 妥协

    人皇端端正正的坐在首位上,目不暇视,倘若没有修为的凡俗之人一眼望去,离的远了,甚至会以为是一座雕塑。

    事实上大多时候,只要不危及皇族的统治,皇族在周朝内政中扮演的角色便是雕塑。

    各方角利,皇族得利。

    所以那些宗门修行者,都不愿意去当角利人,都不愿意去主动点破这层窗户纸。

    人皇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有些人想要与巫族结好,有些人不愿与巫族结好,但不论人皇决定结好与否,都势必都遭受到另一方的压力与反弹,说不定还要付出一些价码,这当然是人皇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此时将皮球踢给在做的诸多修行者,若最终的结果让人皇满意,他只需顺水推舟。反之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比先前小的多,这般做法也的确很符合人皇的行事风格。

    但纳妾这两字一出口,便是那些最不愿意皇族得利的宗门老怪,都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荒谬。”江远帆嘿的一下笑出了声,只是脸色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

    夜送客眼皮抬了抬,眼神有些朦胧,但当眼光落到那几位巫族使节的身上时,却瞬间锐利了起来。

    师行商脸色涨红,怒道,“我周朝长公主,岂能嫁与别人做妾。”

    他是此时周朝诸多修行者中反应最激烈的,也是唯一一个说话的年轻人。按理说以七星宗在这次宴会中扮演的角色,岑夫子应当在他说话之前便阻止。但当众人眼神落到岑夫子身上时,那老家伙眼皮耷拉了下,只是盯着眼前的茶盏,好像是要看清里面究竟有没有苍蝇一样。

    便在此时,陈留王的声音突然悠悠传出。

    “百年结好,互不侵犯?”

    他虽是询问之色,但却更像是提醒。

    师行商急道,“我朝长公主,断断没有嫁与别人做妾的道理。”

    陈留王也不理会师行商,只是看了岑夫子一眼。

    岑夫子晃了晃茶盏,笑道,“年轻人嘛,说话冲了点,还望王侯担待,这茶好喝,王侯多喝点,说不定以后便难喝到了。”

    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

    一是陈留之地可能没有这种茶水。

    二是陈留王可能回不到陈留之地。

    ……

    ……

    巫族使节的目光在周朝众多修行者身上流转,然后落到如雕塑一般始终一言不发的人皇身上,已有几分不满之色。

    他虽很反感周朝修行者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但在将周朝长公主嫁与大巫之子做妾这件事上他还是听出了个大概。

    大多数人是不同意的。

    不但不同意,并且极为不满。

    只是他们自身之间似乎本就有一些问题尚未解决,所以在长公主远嫁这件事的结论上,给暂时搁置了下来。

    那巫族使节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队伍里的一人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莫看周朝修行者之间争论的热火朝天,但远道而来的巫族使节,却无时无刻不是周朝修行者的关注目标。此时见使节队伍里一人小声咳嗽,为首之人便立即闭口不言,不信心道莫非此人才是巫族使节的话事人?

    那人站了起来,暴露在众多修行者的目光下。

    方才大多数修行者的目光只在那为首之人身上,以为其余诸人担当的不过是副手或者仆人之类的角色。此时那巫族人一站起身,眼神明亮,昂首挺胸,不卑不亢,自然便生出一股不凡之气。

    原来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那人先是向人皇行了一礼,道,“见过陛下。”又向诸多修行者环绕一礼,道,“见过诸位前辈。”两次礼毕,这才缓缓的道,“在下北狄金氏族人,单名一个鸿字。此番我族大巫、清焰族长有子成人,特闻人族皇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故欲与陛下之女,周朝长公主结两姓之欢。然大巫又知长公主身份尊贵,恐难以忍受我狄荒贫瘠之壤,外姓之人不入正室又是我族族规。故请陛下圣断,若长公主有意,择日便可定下婚期。倘若长公主不愿屈尊前往……如有他姓女子愿与我族结好,百年互为唇齿之约依旧,恳请陛下圣裁。”

    那巫族声若洪钟,缓缓道来,话音落下,一连数息,落针可闻。

    这些话里透露的东西很多,纵然这些的修行者都是七窍玲珑,念头百转之人,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人皇最先做出了反应。

    他的反应只有一个字。

    “哦?”

    马银鞍按捺住心底的震惊,用茶盏掩饰着自己有些跳跃的眼神。对方是狄荒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使节后面说的那些话,如有他姓女子愿与我族结好,百年互为唇齿之约依旧……

    他可以很确定,这句话陛下根本没跟他说过,也没说过类似的话。那么结论大概就是,这件事连陛下都不知道。

    这个使节,在先前陛下接见他们的时候根本没有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到了此时才突然变卦。

    或许是……早便为自己留下了后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通俗些讲便是我知道你们长公主不愿意嫁,她愿意嫁你们也不会让她嫁。你们推出来个身份差不多的人,送我们那边去,反正也是小妾,意思意思过后,我们两家就是好朋友了。

    银鞍念头一转,便知道那些使节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要迎娶长公主,或者说,迎娶谁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周朝女子,周朝有身份地位、可以代表周朝修行者的女子。

    然后向外界释放出一个我们是好朋友的信号。

    但他们为何不直说?原因也很简单。

    倘若一上来便明说,那便是我为鱼肉。纵然以周朝现在的处境,人皇可能也愿意在某些方面与巫族达成协议。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可能要比现在多的多。

    原本大伙儿都以为他们是来迎娶长公主的,还要长公主嫁过去做妾,这怎么可能?这是人能讲的话?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可是现在条件变了,只要嫁过去个地位差不多的,原本给予人族皇朝的待遇依旧,百年唇齿,前后的巨大落差无疑会让周朝修行者们容易接受的多,甚至会产生一种天上掉馅饼的错觉。

    当真是好计策。

    马银鞍暗暗叹道,目光落在那站起的使节身上。他的面相很普通,甚至身上的着装,倒是有些类似于周朝的修行者,也很是年轻,应是跟周朝的年轻一辈同一辈分。

    金鸿。

    马银鞍记住了这个有些文艺气息,谐音很像是说书先生们喜欢用的词语。

    ……

    ……

    人皇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其实应当不算是回答。

    金鸿很聪明,也很会用词,他说的是倘若长公主不愿屈尊前往,那便如何如何,但现在长公主又不在这里,这中间便留下了妥协的余地。

    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妥协的,尤其是在北狄开出的价码之前。

    马银鞍已喝到了第二盏茶水,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足够众多修行者去理清一些事情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表态,可能是因为不想当这只出头鸟,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的那件往事。

    三十年前,小皇叔和王玄策去了一趟巫族。

    结果大家都知道。

    虽说巫族朝政跟周朝大不相同,四荒之下几乎是各自为战,狄荒也很难代表整个巫族。

    甚至王玄策将军只是被囚,而小皇叔,事实上仅仅是下落不明。至于更明确一点的消息,几位归元境大物的斗法,没有任何人可以将消息传递回来。

    这件事几乎成了一个谜。

    但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人也是真的没回来。

    段之州点破了第一张窗户纸,金鸿点破了第二张窗户纸。

    那么第三张窗户纸;

    谁来点破?

176 联姻

    金鸿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

    狄荒虽只是四荒之一,使节既是以狄荒名义出使,想来是不能代表整个巫族的。不过纵然如此,以一女子之远嫁,换来至少一个行省的长治久安,不管从哪方面看,这次联姻都大有可为。

    只是有些修行者却不禁暗暗想到,这些时日未曾听闻边关上有些动作,似是巫族一直步步紧逼的步伐被放缓了一些。再联想到此时狄荒来使的事,莫不是巫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人心各异。

    金鸿显的很有耐心。

    人皇和其他修行者也并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以周朝长公主的身份,若远嫁狄荒为妾,确实有辱身份。但换成其他身份相仿的女子的话……问题便卡在了这里。

    长公主远嫁,周朝不愿意。金鸿虽那般说,给了这里的众多修行一条台阶,但远嫁之人身份总不能相差太多,最为适合的当然是周朝的那几位王侯。

    可关键便是几位王侯,俱都是没有子女。

    并没有身份完全与之相匹配的人选。

    只能再退一步。

    一些通玄境大物的子女或是关门弟子自然也是可以。

    这里面最合适的,自然便是道尊之女缘静儿。道尊多年前便是通玄境巅峰,又是七星宗掌教,声望和实力在周朝诸多修行者中执牛耳。且缘静儿丹道造诣有目共睹,聪慧机警,不论从哪方面说,自然不比那大巫之子差到哪里。

    不少目光齐刷刷的落到了岑夫子的身上。

    金鸿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他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大半。这块转头他已经抛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对方的修行者就好。

    点破这张窗户纸的,是一位羽化门的长老。

    羽化门虽比不上七星宗,但宗门领地跟江淮行省并不接壤,不似太玄派那般需要仰七星宗鼻息。这般天高皇帝远之下,说起话来自然没什么顾忌。

    “岑长老,早闻道尊有女唤作缘静儿,天资卓越,根骨奇佳,为人又是七窍玲珑,与那大巫之子,岂不正好般配?若能出使以全我两族平好,岂不失为一桩美谈?”

    话音落下,早便聚焦到岑夫子脸上的众多修行者的目光更是如炬,努力想要看出一些什么来。

    道尊不在这里,没人可以替他做决定,但探一探七星宗的口风,施加一些压力,间接的促成此事,也是不少修行者乐于见到的。

    岑夫子尚且没什么反应,原本一直安然端坐的缘静儿脸色却猛然一白,有些不安的看向

    四周。只是相比较人族皇朝一关上的百年平定安好,人族修行者可以随时前往蛮荒之地进行生死试炼,缘静儿本人同意与否,自然不是那么重要。

    岑夫子呵呵一笑,“此事倒是有几分可为,不过掌教尚在闭关,如何能草率决定。若狄荒来使愿意等个三年五载,那等我宗掌教出关之后,再行商榷也是不迟。”

    此言一出,众修行者心中均是怒骂岑夫子老奸巨猾。

    人皇先前让屈弘毅亲自出马,将丹丘生给请来了皇城,这般整个修行界都要震上一震的事,他公顺一成还有心情闭关?

    话说到这里,意思便已经很明显了。七星宗的太上长老推辞,和道尊本人推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旋即,另一个名字随之浮在了众修行者的脑海。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梦吴月立即冷笑道,“少主年少,尚不思虑终身之事,况且已早心有所属,此事恐难以两全。”

    未等众人说话,梦吴月哪里不知其他人的想法,当即便把众修行者的话语堵死。

    从身份上来说,秋瑟瑟还真挺适合。

    洛神作为通玄上境的修行者,霓裳也是屈指可数的一流宗门,虽是比七星宗稍稍差了一筹,但总归也算的上是门当户对。

    这些事情放在别在家那自然是极好的,平白无故换来一关百年太平。但放在自己家,像缘静儿、秋瑟瑟这般,本身根骨上佳不说,又有着宗门资源的全力倾斜,谁知道数百年后会不会是第二个洛神?

    况且,远嫁狄荒,山高水长,民风彪悍,两人又俱都是独女,道尊与洛神又怎会让独女远嫁做妾?

    这些事儿并不难想明白,事实上不少修行者先前还抱有一些打算,纵然他们不愿,但诸人合力施压之下,多少应当能促成此事,不想梦吴月的态度竟这般果决。

    于是有修行者便幽怨的看了一眼仿佛神游太虚的人皇,心道这事儿成了虽然在座的众修行者都有所获利,但最应当促成此事的应当还是皇族。怎么龙椅上的那位陛下,对这件事儿好像丝毫不上心一样?

    京九有些不可置信。

    他是一开始说话的那位巫族使节,便是起初被人族皇朝的众多修行者以为是话事人的那位,在这几位巫族使节中排老四。

    金鸿话毕之时,他便知道以周朝长公主远嫁来作为条件不大现实。事实上,后来他也没打算周朝会将长公主嫁过去。但没想到,北狄已经退了一大步,这桩亲事似乎还是无法圆满解决。

    纵然来时得到族

    中长辈多次嘱托,此时京九心中也不禁升起了不耐之感。若非这些年,狄荒夹在周朝和鬼族的夹缝中,和其他三荒的关系又不太稳定,金鸿怕是随时可能拂袖而去。

    他的眼神落到了首位上的那位只“哦”了一声便沉闷下去的皇帝身上,不禁想到,人族的地理位置远比巫族优越,天然自成一体,这种情况下这位皇帝尚且无法统一周朝内部的声音,纵然北狄与之结盟又有何作用?难道还指望真从大周朝这里借些甲士?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却各执一词,各自为战,何其荒谬?

    这与巫族四荒有有何不同?

    京九脸上的不耐之色愈来愈明显,便要起身,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表达一些自己的不满,或许是要人族皇朝的众多修行者明白,巫族已经做了多大的让步。

    总之,他必须要说些什么,让这些人明白他们当下的处境也好,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不过,京九还是没能说出口。

    金鸿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京九低声道,“二哥?”

    ……

    ……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北狄在开出优渥条件的同时还做出了一些让步,可想而知,只要这件事定下来,目前状况都不大好的北狄和人族皇朝,两组的边关上可能会难得的迎来一段时间的太平。

    这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除了真正出嫁的那人。

    有些修行者想联合起来向七星宗或是霓裳施压,但旋即才发现自己的天真,两位通玄境大物的独女,便是道尊和洛神真的不嫁那又如何?

    这点便是荡寇军也抓不出来什么毛病。

    至于其他的,能被众修行者施压而联姻的,要么是身份相差悬殊,要么是资质平平无奇。虽说金鸿给了偌大的一个台阶,但若真嫁出去了个平平无奇的女子,折的反倒是大周朝的脸面。

    这个僵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京九,包括金鸿,也包括诸多周朝修行者。

    难道原本看来双方共赢的一个局面,竟因为这种小事而生生陷入僵局。

    按理说最应当推动这件事情发展的自然是龙椅上的那位陛下,但人皇不知为何沉默至此,他不说话,其他的修行者自然不能主动去问。

    已经有人心里沉了下去。

    便在此时,一道雄浑的声音传了出来。

    “诸位前辈,我倒是有个人选。”

177 杂役

    众人的目光尽皆落在说话之人的身上。

    齐平在年轻人中的威望曾很高,哪怕那个位置如今被剑宗的那位年轻人后来居上,但是毫无疑问,这位七星宗的大师兄,仍旧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若说有哪位弟子更能代表七星宗,其实不是天之娇女一般的缘静儿。出身平凡,根骨中上,但却凭借大毅力,最终以半招之微弱优势胜了虞晚归的齐平更具有代表性。

    他便是周朝无数普通修行者的缩影,自然也便成了那些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

    最意外的当是岑夫子。

    但齐平与那些普通弟子却又不一样,缘静儿尚且年少,尚难担当大任,心智修为毅力俱是上佳的齐平便被默认为七星宗下一代掌教的得力人选。其实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从齐平嘴里说出去的话,跟从道尊嘴里说出去的话,并没有太大不同。

    尤其是现在这种场合。

    齐平目光环视四周,最终缓缓落下。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一起落下。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雷孤衡突然眼皮一跳。

    帝玄天眼皮挑了挑,鬼车和白泽不由自主的朝他靠近了几分,纵然明知齐平的目标不是他们。

    陈随便和齐平对视在一起,眼神呆滞。

    这件事不仅出乎了岑夫子的意料,也出乎了马银鞍、雷孤衡、夜送客、崔巍等所有人的意料。

    这句话,究竟是齐平的意思,还是道尊的意思?

    不过很快众修行者立马想到,其实齐平说的还真没错。先前他们只从身份地位上考虑,便不由自主的从那些王侯、通玄境大物身上入手,所以自然便忽略了陈随便。

    陈随便的名声响亮吗?很响亮,甚至不在齐平之下。

    这也是这些年徐来、虞晚归和剑四等人先后崭露头角,陈随便并没有表现出如何出众的地方,声望这才小了些许。换上前些年,陈随便刚进入国子监那会儿,可能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世,但但凡是个修行者,绝对知道“国子监那个陈姓天命者。”

    是的,她是天命者。

    有王玄策和道尊这两个天命者作为“前车之鉴”,再加上她的资质已被国子监确认,其他人丝毫不怀疑陈随便未来的成就。

    是在人族皇朝修行,或是在巫族修行,对筋脉和真气运转远超普通修行者的天命者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最让其他人心里暗暗称妙的是,陈随便并不似缘静儿和秋瑟瑟那般,身后有个通玄境大物,远嫁的阻力自然也不会那般大。

    事情发展到这里,便好处理很多。

    齐平当先抱拳道,“陈师妹有天人之资,是万一之人,齐平早便心驰神往。然自知自身资质平平,恐难入陈师妹法眼,怎能享有与师妹双修之福。但是大巫之子乃是一族少主,陈师妹纵然远嫁,也定然不算辱没了自己。”

    陈随便本就不擅言语,跟了徐来后,更是很好的继承了他的这个“优点”。此时齐平先将一军,众人目光又都汇聚在她身上,只是差点急的眼泪汪汪,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听得陈师妹这三个字,金鸿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问道,“可是陈随便师妹?便是那个天命者?”

    梦吴月蹙起了眉头,听这两人三言两语间,这事便有成了的迹象。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周朝的修行者,没人想去狄荒,更没人想远嫁过去还只能做妾。

    但终归陈随便不是洛神或者道尊的女儿。

    齐平开了这个头,便立刻有其他人接了上来。

    “陈师妹乃是我朝天命者,根骨不凡,与大巫之子正好是门当户对。”

    “鬼族在侧虎视眈眈,我两族此番结好,日后也可互通有无。”

    “既是如此,那好拖延什么,不如趁早将此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再起波澜。”

    有人看向了人皇。

    众人商议归商议,但能下决定的,只有龙椅上的那位皇帝。

    这位人族皇朝的陛下,此时倒学起了夜送客。众目睽睽之下位居九五当然不能轻易睡觉,不过那微微抬了抬的眼皮,还是显示出人皇此时的兴致似乎并不如何高。

    “兹事体大,如何能这般草率决定?”

    人皇眼皮一翻。

    京九站了起来,朝着人皇行了一礼,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

    这次金鸿没有阻拦他,周朝嫁一位天命者过去,想来也能堵住族中那些老怪的嘴。

    便在此时,一道有些弱弱的声音将京九的话语堵在了嘴中。

    “我……”

    陈随便有些怯场。

    纵然身经亡母之悲,离别之苦,然而对修行者来说,她确实很年轻。

    也确实从没被这么多大人物注视过。

    陈随便将京九的话语堵在了口中。

    一位皇城供奉将陈随便的话语堵在了口中。

    “陈师侄,你是国子监的监生,老夫便托大一些,称你一声师侄。你且想想,大巫是巫族中通玄境的大能者,大巫之子是一族少主,不与你的身份正好般配?况且这门亲事定了下来,我两族边关上边有百年宁日,这要少流多少血,少

    死多少甲士,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这话说的其实很委婉。

    陈随便纵是天命者,破境通玄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情,总归是比不上眼前的一族少主的。

    若是没了天命者这层衣裳,以陈随便修行以来的表现,确实算一个还算不错的年轻人。但要与大巫之子比,那自然是差的远。

    一位羽化门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慷慨激昂,“齐师兄为了大义,情愿忍痛割爱,难道陈师姐便丝毫不为所动?情愿坐视我朝边关上生灵涂炭?倘若我是师姐,便是为了那些常年镇守边关的甲士,这一趟也是定然要去的。”

    话语被堵在了口中,陈随便“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众修行者你一言我一语,陈随便不善言辞,眼看便要“屈打成招”的时候,雷孤衡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师妹口吃,我来替她说。”

    雷孤衡环视四周,一字一句的道,“陈师妹,她说……不愿意。”

    四下皆惊,陡然寂静,落针可闻。

    不知为何,梦吴月忽然松了口气。秋瑟瑟的眼神停留在雷孤衡身上,事实上她很明白陈随便方才的处境。但即便是她,身后有着洛神和霓裳,在众修行者一齐言语相向的时候都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而此时,陈随便并没有和国子监众监生站在一起。

    这其实能表明很多东西,自然便也成了其他人有恃无恐的理由。

    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雷孤衡身上。

    雷孤衡其实并不想成为焦点,不管是从哪个方面看。但他不能不站出来,他很清楚一旦这件事被“屈打成招”,以师父和自己这个小师妹的关系,恐怕到时候事情真的会无法挽回。

    先前开口的皇城供奉见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冷笑道,“阁下何人?”

    陈留王闭上了眼睛,雷孤衡那张脸他不认得,但是气息却很是熟悉。有些时候看到的东西会欺骗修行者,所以要用心去感受。

    雷孤衡与皇城供奉的眼神在半空中交锋,淡淡的道,“在下剑宗第一名大杂役,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皇城供奉本能的道,“第一名大杂役?杂役还有大小之分?”

    帝玄天自然领会了雷孤衡给他们个合理身份的意思,立马接着道,“在下第二名小杂役。”

    鬼车和白泽也接了上去。

    “第三名小杂役。”

    “第四名小杂役。”

    那皇城供奉怒急反笑,“真是荒谬,尔等莫非是知修行无味,所以故意在引诱老夫发笑?”

178 表态

    几近深冬。

    风来,有些冷。

    风吹裤裆蛋蛋凉。

    徐来现在便是这样一种感受,修行者实力高深以后可以无惧严寒和酷暑,但不代表他们感觉不到温度。

    他只是船家那里要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来遮羞,但是脚步加快之际,只要有些许风来,外套便会随风摇摆。

    如此太不雅观。

    所以纵然明知晓金闺宴已然开始,他还是先去裁缝铺办了一身衣裳。

    头顶着丝丝雪白,徐来的步伐已然到达了极限。

    他无法更快。

    在他的手腕上,有一条火红色的丝线,一直蔓延到肩膀。这是先前他降服地心之火后,从水面潜出时一个不慎,被地心之火钻了进去。

    地心之火从未放弃。

    贺惊山的**是不错,倘若被夺舍,那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等到地心之火入体后才发现徐来的身体也差不到哪里去,若能夺舍成功,也算是来日可期。

    于是地心之火便开始数次冲击徐来的识海。

    先前在水下时,徐来身负重伤,虽然休养了六天,仍不过是沧海一粟。上浮时大部分的真气都要用来抵御水流的挤压,感受到地心之火的异样时,徐来已然准备放弃继续上浮。

    是的,他是有过放弃参加这次金闺宴的打算,便在地心修养,等实力恢复甚至更进一步时再做打算。

    可没想到关键时候,徐来识海受到地心之火冲击的刹那。原本体内安然不动的那些灵气小蛇瞬间冲出体内,守卫着徐来的筋脉,犹如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甲士一般,保卫着徐来体内的每一道关卡。

    地心之火一接触到那些灵气小蛇,便犹如老鼠见了猫咪一般,本就虚弱,连番被灵气小蛇吞噬本元之下,此时更是奄奄一息,已几乎不再动弹。

    鬼族功法有这般妙用,其实很出乎徐来的意料。他能感觉到,除却使用湛卢剑时对那些灵气小蛇的刺激,大多时候自己已基本上掌控了那些灵气小蛇。

    想到湛卢剑,徐来的心情便有些低落。

    纵然暂时收服了地心之火,却仍旧无法掩盖湛卢剑受损和鱼肠剑重铸失败的事情,看来日后还是要去一趟铸剑城。

    心底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长乐宫已然在望。

    金马门外的守卫的甲士比任何时候都要森严的多。

    经过两百多年前的金马门之变后,纵然有些宗门修行者心思各异,也有小部分心怀鬼胎。然而在凤岐之内,天子脚下,数十万的平定军甲士足以保证

    这座皇城的长治久安。

    他走上前去,取出登记时录入卷宗书记官给他的请柬,执勤的甲士见状便向两旁让开。正欲推门,便听得雷孤衡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在下剑宗第一名大杂役,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

    ……

    事实上不仅是皇城供奉很生气,很多修行者此时也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

    用陈随便这么一个,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天命者,来换取人族皇朝一关上的百年平定,在大多数人看来,这都是大有可为之事。

    确实,这其中还涉及到一个问题,那便是陈随便是否愿意。但很显然,这个问题此时都被众多修行者有意无意的忽略。

    相比较北狄使节提出的优渥待遇,莫说陈随便现在还仅仅是合一境,便真的破境通玄了,难道便感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此事?

    人皇接待巫族使节的事早便不是什么秘密,金闺宴也来了整个修行界大半的宗门。盯着这里的,可不仅仅是一两双眼睛。

    归元剑派没来,可金闺宴之后,不,甚至用不着等到那时,马上便会有青鸟飞上他们的山头。

    凡俗之人也没资格前来,可同样的道理,今日之后,巫族使节前往周朝提亲的事,必将随着那些说书先生的唾沫横飞而传遍整个大周朝。

    有些修行者的宗门远离边关,边关是否战事横生对他们影响不大。但那些边关上的黎民,比如和狄荒接壤的北渊行省,联姻的百年和好,对他们便意味着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众修行者你言我语之下,本来已快将这事情给定了下来,哪知这时被一个蹦出来的什么剑宗杂役给坏了联姻。

    那羽化门的弟子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只差没有声泪俱下,“两族交战,陷多少百姓和修士于水火?今我两族是否平定,便在陈师妹一念之间。陈师妹以一己之私欲,弃万民于不顾,难道陈师妹的心不痛吗?”

    “陈师妹食我周朝之粟,居我周朝之土,难道这种时候,不该为我周朝贡献自己的一分绵薄之力?”

    那羽化门弟子辞藻华丽,话音刚落便又是不少修行者跟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言语之间引据论典,层层递进,便只这片刻的功夫,似乎只要陈随便不同意这门亲事,大周朝下一刻便要亡国,而这里在座的所有人,也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论起嘴巴上的功夫,雷孤衡这个剑修哪里比的上他们?眼见众人群情激愤,再发展下去只怕事情超出掌控,当即大喝一声,“不行就是不行,陈师妹绝不外嫁。”

    这一喝雷孤衡口中蕴含了些许真气,只喝的殿

    内嗡嗡作响,回响不绝。甚至有些修为不济的修行者,只感觉脑海里像有一道惊雷炸裂,顷刻之间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确实是一道惊雷。

    这一道惊雷,将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雷孤衡身上。

    好高深的修为。

    这般高深的修为,放到一些三流宗门恐怕已是开宗立派的老祖了,在剑宗却只是杂役?

    当然没人信雷孤衡那句话,于是那些目光便犹如刀子一般,连带着帝玄天等人,似乎是想要把他们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当然是有人能看出雷孤衡的底的。

    道尊可以,夫子可以,人皇也可以。

    但那些先前群情激愤的众修行者不可以。

    众人第一次正视起这几个所谓的剑宗杂役来。

    于是向天横站了起来,先向众人行了一礼以示问候。

    这张面孔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陌生的,只是这些年来,一些年轻人的名头太盛,这才让向天横在声望上淡了下去。

    随着他的行礼,很多人想起了这个名字,也想起了他的故事……国子监大监生中排名第七,问天学院最有望继承萧古陈院长之位的监生,抱朴上境修行者……

    这已是十来年前的事。

    十多年来,向天横自从在丹会上逆鳞折于徐来之手后便犹如在修行者蒸发一般,修行界没有了他的故事,他也没有了半点声音。

    这次金闺宴,他发出了十多年来的第一道声音。

    “陈师妹,你的位置,是否站错了?”

    ……

    其实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

    到现在为止,陈随便的身份依旧是国子监的监生,但此时金闺宴,她所处的位置,却是和剑宗众人在一起。

    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陈随便爱站哪站哪,这是国子监的家事,他们不管其他的修行者难道还来说三道四?

    但现在,向天横把这张纸给戳破了。

    雷孤衡并没有说些什么,现在说到了国子监的家事,以他“剑宗杂役”的身份若再不依不饶,那便是有些不识抬举。不过饶是如此,旁人也能给看出这位“杂役”的心情似乎不是那么好。

    顿了顿,向天横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道,“陈师妹的亲事,那是陈师妹自己的事情。凡人说亲讲究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修行者的亲事也讲究天地君亲师,敢问剑宗这位首席……第一名大杂役先生,您有什么资格,替陈师妹做这般决定?”

179 归来

    如何算是定下一门亲事?

    天地君亲师。

    天地自不消多说,君乃君王,人皇若直接下旨赐婚,陈随便避无可避。

    可以人皇的处理朝政的态度怎可能做这般事情?有人想要联姻,自然也有人不想联姻,不仅仅是周朝的人。

    人皇从未表过态度,可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表态。

    至于亲,对于修行者绵长的寿元而言,除却是缘静儿秋瑟瑟这般,大多数修行者是很少有双亲的,能有几个远亲便算是十分难得了。

    所以大多修行者都会将亲属之情转移到宗门身上,这也正是陈随便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却处于剑宗位置上不妥的原因。

    那便只剩下“师”。

    更和雷孤衡打不着关系了。

    雷孤衡眼神动了动,他自是说不过向天横,陈随便的亲事,除非她自己点头或是徐来亲自同意,否则任何人不可能过他这关。

    于是他往前站了一步。

    向天横冷笑道,“这里诸多前辈,你小小一个杂役莫非还想动手不成?陈师妹是我国子监的监生,无论这门亲事如何决定,能轮的到你说话?”

    帝玄天发觉了雷孤衡的情绪波动,便去拉了拉他的胳膊,哪知一碰之下竟感觉一股大的出奇的力道反震而来,若非白泽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只怕要一个趔趄,当下出丑。

    他曾很认真的了解过徐来,同样也了解过徐来身边的人。这位两百多年前,敢跟随三皇子向当年的人皇出剑的剑修,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他觉得是对的事情,便会去做。

    剑修如何要去做一件事?首先自然是亮剑。

    其实从有些方面来说,鬼车和雷孤衡倒有些相像,但雷孤衡话更少,情绪更细腻,更不易被察觉。而通常而言,这种人也最为偏执。

    放在放下当下的情形而言,雷孤衡便像是一根干柴,向天横却在不停的向这些干柴上浇油。点燃这根干柴形成冲天大火,只需要一根小小的火苗。

    堵住了雷孤衡的嘴,面向陈随便时,向天横脸色立刻柔和了许多。他知道逼一逼雷孤衡没问题,但是对陈随便,倘若逼急了,死活不同意那便是如何都挽回不了了。

    其实许多人也跟他想的一样,包括先前那位羽化门的弟子,只要先

    用言语把陈随便稳住,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还是有很大把握说服陈随便的。

    便在向天横脑海飞速运转,一些为了人族皇朝为了大义的语句已然到了嘴边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轮不到他说话,那轮的到我说话吗?”

    紧接着殿门打开,一道很熟悉的人影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陈随便立即欣喜的叫了起来,像一只才学会走路的丑小鸭扑向母鸭那般,飞快的朝着徐来扑腾而去。

    “师父。”

    ……

    ……

    陈随便本是不打算参加金闺宴的。

    她不觉得这种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本来只是想出来走一走,因为修为遇到了瓶颈,而徐来又说过,修行只凭借蛮力是不大好使的。

    这一走,便走到了凤岐。

    这一走,便知道了徐来数日未归的事情。

    于是她便特意到金马门外等着剑宗诸人,她知道徐来肯定会参加金闺宴,没想到周朝和北狄联姻这把火居然烧到了自己头上。

    她其实并不愿意答应这件亲事,道理很简单,那个北狄的什么大巫之子她也不认识。倘若是什么熟人,认识很久了,那还是两说。

    不过不想答应归不想答应,众多修行者那一顶顶帽子扣下来,说的仿佛陈随便今日不答应明天天便会塌一般,她也知道都是假话。但是……

    这门亲事不成,人族皇朝和北狄的关系会受到一些影响,边关上的战事可能会更吃紧。

    这些都是真的。

    三河小镇是北渊行省最北边的小镇,跟蛮荒之地紧紧相邻,她是从边关来,所以她知道这些。

    她确实认真考虑过,倘若……自己的委屈,能换来人族皇朝一关上的百年平定,那应该很是值得吧,那会少流多少血,会少死多少人。

    其实她本来想说的是……我可以考虑。

    是的,如果真的是为了两族平定,不管委屈不委屈,陈随便都可以考虑。

    一开始之所以先前作那般表现,一是从未被这般多的大人物注视过,二是又急又慌,便像口吃的人,越是想说话,越是说不出来话。

    雷孤衡误解了陈随便的意思,所有人都误解

    了陈随便的意思。随着雷孤衡和其他修行者之间矛盾的激化,陈随便已经不大想委屈自己了。因为他们既然连“剑宗杂役”尚且算是半个修行者身份的雷孤衡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三河镇上渺小的如蝼蚁一般的凡俗之人。

    但此时她已无路可退。

    她知道雷孤衡曾暗中称呼徐来为师父,对于这位师兄的身份,在剑宗上便像是一个秘密。从来没有人主动问起,雷孤衡自己也不会说及。

    天地君亲师,长兄如父。师父不在,师兄多多少少是能做点主。但陈随便大致猜到了一些,师兄和师父之间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比较好。

    所以师兄自然不能给她做主,甚至,跟她撇的越干净才越安全。

    其实到了后来,其他的修行者已经不用步步紧逼。陈随便如果不亲口答应的话,雷孤衡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而陈随便为了不让雷孤衡走那条不归之路,自然是必须要答应的。

    千钧的重量,系在了一根头发上。

    然后……徐来到了。

    ……

    ……

    这道声音的主人,在如今的修行界,可以说是声名遐迩,称之为年轻人中的执牛耳者都丝毫不为过。

    像齐平、虞晚归、剑一、林渊这些人都曾是周朝年轻人中的翘楚,也曾引领一时风流,被无数修行者所仰慕。但在今时今日,这些人的声望加起来,恐怕也才堪堪能与剑宗的那位相提并论。

    有些年轻的修行者已经不敢去直呼徐来的名字,有人称他为师叔,有人称他为前辈,更有人背地里直接称他为那位。

    剑宗的那位。

    暖洋洋的金色从徐来的身后铺洒下来,将他和陈随便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没有立即提及两族的婚事,而是拍了拍陈随便的背部,后者起初喜不自胜,旋即笑声逐渐消失,到了后来,已几有呜咽之声。

    也没有人去催他。

    不过陈随便却是知道金闺宴的重要性,不敢耽搁徐来太多时间,只是稍稍温存后,便离开了徐来的怀抱。眼中还挂着丝丝晶莹,摸了摸眼角,站到了一遍。

    她相信,接下来的事情,师父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徐来上前走了两步,先是朝着人皇行了一礼。

    “见过陛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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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凤岐介绍:
这个世界,有人族,也有妖族,然而总有些张牙舞爪之辈不时觊觎大周朝锦绣的河山和黎民。于是便有了那位皇叔的只身北上,剑出凤岐。剑出凤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出凤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出凤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