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 眉娘
这里等辰末皇帝皇后到场之后,便就正式开坛,因而还有一点时间叙话。
顾颂与薛停董慢坐在院角的石凳处唠磕,薛停道:“这下稷叔的心愿算是了了,父母之仇报了,往后四海天涯,任凭他横行了。”
“什么四海天涯任我行?他还是中军营的副都督,皇上跟前太子少保。”董停捏着桌上落叶,说道,“难不成因为他是萧家后嗣,皇上就要把他怎么样不成?若是这般,那么这场佛会也太虚伪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萧赵两家是隔着仇的,就是皇上不会针对稷叔,可万一有人借着稷叔隐瞒身份这点大做文章呢?稷叔年纪轻轻,却受到如此重用,朝上难免有些仗着资格老的会心里不爽,若他们在皇上耳边吹风呢?”
董慢一顿,“这倒也是。”又看向顾颂:“你怎么看?”
顾颂沉吟道:“上次韩叔爷说等佛会过便会跟皇上主动交代这件事,我看皇上也不是那种没主见的人,只要主动说明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里正说着,辛乙这时候却到了身边了,冲众人笑道:“几位爷说什么呢?”
薛停可不好当着他的面说韩稷这事,转口道:“你来的正好,我这几天正好腰疼的厉害,你有什么灵药,给我几颗?”辛乙身为陈王妃师弟的身份已经在自己人之间公开了,论起身份他是长辈,但他始终甘愿在韩稷面前以随从自居,他们便也不拘了身份。
“腰疼要用什么药?你少在闺房里厮混就好了。”董慢揶揄起来。薛停年初成了亲,原本跟妻子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却是如胶似漆。
薛停板脸训他:“颂儿还没成亲呢,你在这里浑说什么?”
董慢也察觉这话在今日这场合说出来极为不妥,立时也正了色。
辛乙闻言,微笑着往顾颂看来:“颂儿应也有十七八了,议亲了不曾?”
顾颂脸红了红,说道:“我不急呢。董慢不是也没成亲么?”
薛停笑道:“董慢虽然没成亲,但他却订亲了!”
顾颂脸又红了。
辛乙笑道:“颂儿这么腼腆。将来只怕要个个性乖顺听话的女孩子相伴才好。”
“我才不要听话的女孩子。”顾颂脱口道。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薛停挤了挤眼。
他憋红了脸。半日道:“干嘛要告诉你?”
说完站起身,噔噔噔跑了。
这里正好门外传来了通报声,说皇上皇后已经到了门口。众人立刻起身,肃颜迎出去。
虽是登基之后首次出行,但却没有什么太大排场,一切流程也从简。很快就各就各位,分男女里外跪坐颂起经来。
法会开始之前。太监宣读了圣旨,旨意里将所有枉死的朝官功臣姓名皆一一列举,整个过程里大伙都是沉凝而肃穆的。
仲秋的太阳即便灿烂,却也并不炎热。上晌跪坐颂了两个时辰的经,到午正开始散场歇息,用过斋饭后将会再继续。
沈雁进了禅室。胭脂便进来把辛乙原话说了给她听。
“说是不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胭脂笑道。
沈雁也笑起来,不喜欢听话的。敢情是不喜欢那种唯唯喏喏的,萱娘看着温婉,心里可有主意呢,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而顾颂既然还给她拍蜜蜂,这么看来,就算是没喜欢上,也应该是不排斥的吧?
不过,顾颂若是不讨厌某个人,偶尔一两个亲密动也是有的,但这就说明他喜欢上了么?
虽然她这样有些八卦,但顾颂是她重生回来第一个朋友,萱娘又跟她挺对脾气,关乎这两个人的事,她就更加得小心谨慎了。这里琢磨着,便就问胭脂:“我母亲在哪儿呢?”
“在东边菩提院。”
“去瞧瞧。”她起身道。
沈雁与一众勋贵女眷同处一个禅院,只不过像她这样的品阶各自有个独立房间,一路与人打着招呼,穿过古藤缠绕的石廊,在靡靡梵音里往东边走去。
因为上了品级的朝官命妇都在,加上随从,往来的人很多,即便是相国寺号称京师第一大寺,今日里也人头涌动,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喧闹。
沈雁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面光景,正要抬步上阶,忽然迎面走来个人,荆钗布裙素裳疤脸,瞧着竟有几分眼熟,她不由停了脚步,出声道:“林婶儿?”
林婶在廊下停步。
沈雁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这人面上几道浅白疤痕,不是韩家庄子上给韩稷送土产的林婶儿又会是谁?沈雁万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若是韩家的下人还好说,可她不过是租用了韩家的田地务农为生,所以她根本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林婶目光微闪了一下,平静地行礼:“给世子夫人请安。”
沈雁打量她,上前半步,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婶道:“小的前几日请寺里禅师求过一枝签,签上说要今儿来还愿。”
她说话平平静静地,不似寻常贫妇,也不同于陆铭兰那样的清冷,而是自有一股坦然从容的气质。当初在庄子里沈雁就觉出她的不同,但这次一见,这特质又更加地显眼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样的场合与沈雁这样身份的人路遇后还能流畅说话。
沈雁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那你去吧。”
林婶弯腰谢过,等她先走远才又继续前行。
沈雁走出门槛,缓下脚步,微带思索地回头望了望后方,与福娘道:“去查查她跟哪个禅师求的签,来这里见了谁?”毕竟这种场合一个民女能够进来还是很不合常理的。
福娘点头离去。
沈雁又沉思了会儿,才又抬步前行。
林婶走到出了甬道,又拐了个弯儿,踏上竹林小径,才也缓下脚步来,同往沈雁离去之处深深望来。
“姐姐,您来了。”
扶疏领着两名宫女在三尺外行礼。
林婶点点头,抬步穿过竹林,走向羽林军重重围护的独立禅院。
门口垂着湘妃竹的帘子,扶疏亲手打开,林婶躬身进了去,赵隽和陆铭兰同坐在禅床上,同坐的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怯生生的,在他们俩面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样子。见到林婶,立刻起了身:“阿娘。”
林婶接住扑来的他,牵着回到陆铭兰跟前,柔声道:“洛儿,这是母后。”
林景洛恭谨地唤了声:“母后。”
陆铭兰笑中带叹,又垂头拭泪。
赵隽站起身来:“这些年辛苦眉娘了,眼下原本该把你们接进宫来,但朕手头还些小事尚待处理,所以还要托你再操心一阵。”
林婶弯腰行礼,说道:“皇上言重,您替陈王府平反,奴婢替您照顾洛儿,这本就很公平。”
她的不卑不亢,竟似本就有与赵隽直接对话的资格。
赵隽顿了顿,说道:“梓童先带洛儿下去用膳。”
陆铭兰闻言点头,牵起林景洛,进到屏风那头的殿室里去。
屋里宫人也被赵隽挥退,偌大的禅室因着只剩他二人,愈发显得空旷。
赵隽示意林婶落座,说道:“当年你寻到朕的时候,只说自己受过陈王恩惠,却不肯说具体身份和来历,事到如今,朕说到的都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朕,你究竟受过陈王什么恩?”
林婶望着地下,默然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说完又将身子移开些许,以端正姿态跪着,望向他道:“皇上是赵家的人,赵家杀灭陈王府上下几百口,本与萧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站在我的立场,本不该跪你,可是你能够做到如今地步,已是十分难得,请受我一拜。”
说罢,她磕头往下,额尖碰地。
赵隽伸手将她拦住,说道:“你不必如此,朕替陈王府办这案子也不是为你,而是为朕的良心,为大周的前途。何况当年你能够找到朕,朕也是感动的,毕竟我赵家对陈王做下那样的事,你还能够信任朕,这对我来说也是种鼓舞。”
林婶默然无语。
赵隽想到当年,也是沧桑一笑,“一晃也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谁,总之恩来怨去,也扯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些日子,是你把陈王和王妃的所有传说用语言变成了鲜活的事实,你能帮朕照顾孩子这么多年,就是朕和铭兰一辈子的恩人。我敬你。”
他执壶斟了杯茶给她,举起杯来。
林婶静坐不动。
赵隽道:“没有毒。”他把茶一口喝了。
林婶脸更垂下了一点,把杯举起来。
赵隽望着她喝下去,喉头忽而滚动了一下,带着微不可见的哽咽,说道:“眉娘,永远是隽儿心里最值得信任的姐姐。”
林婶微顿,目光深不见底。
“阿娘,我想回家。”
清脆的稚音忽然随着脚步声咚咚地传过来,肖似陆铭兰的那双眼睛像宝石一样发着光。但他的表情是委屈的,像天底下任何一个爱粘着母亲的孩子。
景洛走过来,抱着林婶的胳膊,拖长音道:“阿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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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3 高手
陆铭兰快步跟过来,看到这幕呆怔在那里。
林婶轻拍林景洛的后背,说道:“洛儿的父亲母亲都在这里,为什么要回家?”
“我,还是喜欢阿娘。”他怯怯地看着赵隽,低下头来。
林婶蹲下去,扶着他肩膀,说道:“你喜欢阿娘,不过是因为跟阿娘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皇上皇后在一起更久,可是将来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比和阿娘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
“而皇后会比阿娘对洛儿的好还要好,而皇上会教洛儿识字,明理,还会给洛儿请武功很好的武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阿娘跟他们比起来其实并不算什么。”
“眉娘!”赵隽张了张嘴。
陆铭兰脸上也已动容。
“阿娘。”林景洛伏在林婶肩头,依恋之情毫无掩饰。
林婶容他厮磨了会儿,将他扶直起来,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去跟父皇和母后道别。”
林景洛点点头,乖巧地走回去,跪在地下,奶声奶气地说着离别的话。
陆铭兰抱着他,眼泪落下来。
沈雁从华氏禅院出来,福娘就上了前来。
“已经打听过了,的确是来求签的,是智通禅师给解的签,因是替孩子问,所以皇后特别放行了。”
“皇后放行?”
不提陆铭兰沈雁倒还不觉得什么,可林婶不过是个佃农,底下人放还是不放都有权力作主,怎么会惊动到她呢?“她往哪儿去了?”她问。
福娘道:“方才是往观音殿的方向。”
沈雁眉头微蹙,总觉得林婶的突然出现有些不合寻常,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来。
在廊下站了片刻。仍是吩咐福娘:“让人去盯着林婶她们,让陶行亲自去。”
直觉若有不妥便立刻前去寻求答案,是她这么些年养成的习惯,即使林婶身份并不起眼,那也得弄清楚才算数。
这边厢赵隽与陆铭兰跟孩子道别毕了,扶疏便仍扶他们出门去。
仍遁先前的竹林小径往外走,前面观音殿里将会有智通禅师在那里接应。
林景洛神情开始放松。牵着林婶的手摇摇晃晃。一面指着飞过去的蝴蝶让她看,一面又蹦蹦跳跳地指着树上的果子问林婶能不能吃,雀跃的样子跟先前在屋里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林婶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扶疏看着林景洛欢快的样子一直噙着笑意未退。半路让宫女去装些果子让他带上,又拿了个包袱给林婶:“都是皇后亲手做的衣裳,还有些书,是皇上特地挑选出来的。姑姑识字,请得闲先给小皇子启蒙吧。”
林婶接过来。牵着孩子进了殿。
寺里这边用了斋饭之后继续颂经,林婶则带着林景洛从侧门上了大街,一路往东城门走去。
沿途所经之处尽是商贩货郎,热闹得很。景洛想吃糖葫芦。林婶给他买了一串儿,再看到卖糖人儿的,他只是看看。却不再要买了。娘俩到了城门口,林婶买了些针头线脑的。正碰上庄子里的熟人,站着唠了几句磕,对方顺手从篮子里拿了两颗金桔给景洛,景洛称了谢,这里才告别。
娘俩雇了辆驴车,出了城门。
跟任何一对村头母子一般,没有任何异常。
陶行跟随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往东庄去的路他极之熟悉,几乎闭着眼也能找到林婶的家,而就算是隔着行人和车辆,他也能凭着对环境的熟悉揣测出她的下一步目标。
车厢里景洛看着最后两颗糖山楂,吞吞口水,送到林婶嘴边:“阿娘吃。”
林婶微笑:“阿娘不吃,阿娘牙疼,洛儿吃。”
景洛执着的:“至少吃一颗。”
林婶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景洛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驴车往韩家庄子的方向驶去,到了村口,林婶付了车钱,娘俩儿便就直接沿小道回了家。
村里的日子安然又平静。天气渐冷了,下晌浆洗了衣裳,顺便晒了被子,顺便唠叨了几句景洛弄脏了的裤脚,又去地里摘了菜,眼看着暮色渐浓,炊烟已起,黄昏里四面也变得寂静起来。
饭后林婶给景洛打水洗脚,景洛看着她,忽然搂着她的脖子,溺声道:“阿娘,我不想回父皇身边去,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软软的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声音也像是无数的糖葫芦所化成,甜腻,温软,让人无法拒绝。
林婶将他放开,说道:“你是大周的皇长子,将来会是太子。你有经世治国之责,怎么能总是跟在阿娘身边呢?洛儿长大了,要开始学习许多道理了。看,”她把一旁包袱打开,拿出本《三字经》来,说道:“这是皇上给洛儿的,是期望洛儿成为很有用的人,能造福百姓的人。”
景洛又扑到她肩上:“可是我走了,阿娘怎么办?没有洛儿在,阿娘要一个人去地里种菜,一个人去收花生,一个人吃饭,做针线的时候,也没有人给阿娘递剪刀了。”
林婶红着眼眶,微笑道:“那洛儿就常常回来看阿娘好了。”
景洛没有动。他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时常见面是根本没办法跟住在一起相比的。
“好了,先不说这个,水都凉了,我去给你加点热水。”林婶扶着他坐起,提起水壶起身。
转身过来后她脸上的平静亦化成隐忍,走出门槛时脚步也微带些踹跚。
如常地从锅里舀了水进壶,那速度却越来越缓,越来越迟钝。最终还是不得不停下手,抬袖印了印眼眶。
端了盆正要出厨房,房里却突地传来水盆翻倒的声音,紧接着之后又是“啊”的一声尖利的童音惨叫!
“洛儿!”
她全身神经立时紧绷,立刻甩了盆冲进屋里。
一把刀搁在她颈间,另一把刀则搁在景洛脖子上!
“阿娘!”景洛眼泪噗地流出来,但却拼命地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她努力地放缓情绪,说道:“洛儿不哭。”随着话音,她右手一扬,一道寒光倏地从袖里飞出,持刀的两名杀手下意识动了动,趁着这当口,她一个后仰抬脚踢向身前这人的喉管,身子同时从刀底滑过去,另一脚堪堪踢飞景洛颈上的刀!
“阿娘!”
景洛立刻将她抱紧,如同贴在树上的小猕猴。
林婶家离韩家庄子不远,陶行蹲在屋顶上吃烧饼,忽听得前方传来孩童尖叫,细辩之下正是林婶家方向,顿时烧饼丢了喂狗,如箭一般也掠到了林家院外。
屋里林婶赤手空拳,身上还背个景洛,但行动起来如惊鸿破空,羽燕轻翩,身形敏捷狠戾到到令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对方二人显是低估了她而无帮手,这里缠打了几十招未曾占得便宜,便就使眼色同时往她身上的景洛攻来。
却见林婶目光骤然变冷,猛地又从袖里甩出两柄飞刀袭向对方,飞刀碰上钢刀,去势减去一半,却仍是直指胸膛!杀手畏惧后退,撞倒屋里盆架发出砰啷乒啷一片声响。
陶行在外听见,立刻飞身到屋顶,掀了瓦片一看,登时一惊!林婶居然会武功?
正怔愣的当口下方又传来兵器破空声,看到杀手们身上的杀手,他不再犹豫,沉身下去一剑斩向杀手臂膀!
“快撤!”
杀手们一见他来,并不恋战,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逃离了现场。
陶行追到门外一看,四处已没了声响。
林婶望着他背影,迅速放下景洛拢在身后,然后调整心绪扶起倒了盆架来。
陶行走进来,扫视了一圈四下,说道:“他们是什么人?”
林婶顿了下,转过来微微施了一礼,“许是路过的强盗。多谢陶护卫相救。”
陶行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了片刻,又看了眼紧紧扯着她衣摆的景洛,说道:“林婶原来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方才若不是身上有景洛在,恐怕那两人早就死于你手下了吧?”
林婶平静道:“一手三脚猫功夫而已,哪里能入陶护卫的眼?只是不知道陶护卫怎么会独自至此?”
陶行顿了顿,“我来办点事儿。”说完他看了眼四下,说道:“林婶若是不把方才那些人来历说出来,恐怕还有麻烦。你说若出来,我还能帮你。”
林婶扫了他一眼,“我是个寡妇,凡事都得避避嫌疑,陶护卫哪里来还是往哪里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说着便把门给关了。
陶行差点被撞了鼻子,气噎得站在门外好一会儿没回过气来。就她那副模样,还用避嫌?
林婶站在屋里,景洛扑上来:“阿娘,洛儿好害怕!刚刚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们还会不会过来?”
林婶抱着他,温柔轻抚他后背,说道:“不会的,阿娘不会让他们伤害洛儿的。”
景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林婶眼里也浮出些忧虑,孩子的哭声就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人的心上。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打开门,冲着背对门站着的陶行说道:“我想见世子夫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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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4 身份
沈雁与韩稷晚饭后无事做,端着盘瓜果在房里一面相互喂食一面说着明儿去宫里坦诚身份的事儿。
胭脂敲门走进,说道:“奶奶,陶行回来了,他说林婶有事求见奶奶。”
“林婶儿?”韩稷听见这名字,立刻挑了挑眉头。
片刻后沈雁在花厅里见到林婶。景洛被胭脂带下去吃东西。
沈雁让牡丹给林婶搬了座,陶行同时站在一旁,林婶没有说话,沈雁也没有着急。即使陶行还未来得及跟她禀明缘由,从他们神色里的凝重来看,她也能猜出来必是出了些意外。
喝了半盏茶,林婶抬起头来,说道:“小的有事请求世子夫人。”
“你说。”沈雁点头。
“小的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在外生活多有不便,想到世子夫人身边谋个差事,还请夫人允准。”她站起来,走到沈雁跟前,深深地揖了首下去。
沈雁微顿,往陶行望去。
陶行便抬步上前,遂将庄子里所发生之事跟她详细说毕。沈雁闻言一惊,她只知道面前这妇人从容得离奇,却不知道她竟然还会武功!一个会武功的女人带着个孩子独居在韩家庄子上,这么多年竟然也未曾有人察觉,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收你可以,但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婶站直身,平视她道:“我是陈王府的人。”
“陈王府?!”沈雁更加震惊了,旁边站着的陶行也睁大了眼睛。
“正是。”林婶把脸垂下去,“我实则是,陈王的独女定阳郡主身边的侍女。”
沈雁紧盯了她半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出声道:“我要怎么相信你?”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子,展开在她面前,指着上方一道朱印道:“沈御史当初在衙门柜子里发现的纸笺和印鉴,是我放的。”
沈雁立刻往那印上看去,果然是陈王之印,而且与当初的刻印一模一样!
“您……”沈雁心情起伏,称呼也不知不觉地改变。既然有这印记为证。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郡主是韩稷的姐姐,也是华氏的故交,就算面前这是她的侍女。那也值得她敬称!
她又惊又喜,握住她双手道:“没想到您竟然是陈王府的人——”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一顿,双目如炬往她看去:“您莫非早就知道我们在计划给陈王平反的事?”再一想到她对韩稷的爱护,她又凛然起来:“您莫非还知道些什么?”
林婶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世子的身世。世子与王妃有八分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更何况,陈王府失事的时候,我是知道魏国公到过王府的。我一直都知道陈王的遗孤被魏国公所抚养。只是自知没有能力照顾他,所以才未曾露面。”
沈雁望着她。已经无法表达心里的震动了。
她扭头跟陶行道:“去请爷过来。”
韩稷这里在书房准备明日去见赵隽的说辞,听得陶行传话,立时震惊。连忙抬步出门往花厅里去。
廊下辛乙正与海棠说话,见他一脸急匆匆地。不由也走过去唤住了陶行:“出了什么事?”
陶行把事情一说,辛乙居然变了颜色,稍顿之后也抬脚去了花厅。
这里沈雁与林婶都已经重新落座,林婶静坐无语,沈雁却在默然整理着思绪。
她和韩稷所得的有关陈王府的消息,几乎都是陈王与陈王妃,关于定阳郡主,她唯独只从华氏口里听到过几句,现如今林婶既是定阳郡主的侍女,那怎么说也是陈王府的人,冲着这层,人她是肯定要留下来的了,只不过,她也还有疑问。
她说道:“既然您知道我们世子的身份,你为什么没想办法进府来呢?或者是,您也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身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想到要说出来?此外,你今日去到相国寺当真是为了还愿么?皇后为什么会破例给你发话?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雁儿!”
正说着,韩稷已经与陶行进了门来,看了眼已起身的林婶,他走过去,说道:“您真的是我姐姐身边的侍女?”
林婶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有了波澜,她说道:“正是。”
沈雁把那绢子递过来:“我祖父公事房里的印章和信件都是林婶留的。”说到这里她又道:“劳烦您写几句话给世子看看,可好?”
林婶颌首,这里胭脂拿来笔墨,她提笔写下几句话来递给韩稷。
韩稷接过来看了看,再望向她时目光已然深凝。
沈雁看了也是幽幽地吐了口气,这笔字不光是内容还是笔迹,与当初沈观裕发现的那张信上的字竟是一模一样的。
众人都随着韩稷的惊诧陷在沉默里,门口光影微闪,辛乙也过了来。
平日里那么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儿,此刻却似忘了该如何闲庭信步,忘了该如何从容持重,他目光一进门便落在林婶脸上,直直地冲她走过去,“敢问,你是她身边哪个侍女?”
林婶见到他时身子也微微震了震,并偏过了头去。
“你是秋叶,冬莲,春草还是夏露?”辛乙的声音缓慢非常,但从中又流露出一丝微颤,这个如秋水一般让人感觉不到半丝浮躁的男子,这个时候居然会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而动容。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变化痕迹,“请告诉我,您究竟是谁?”
“辛乙……”沈雁上前走了半步,看看他又看看林婶,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我是秋叶。”林婶转过来,望着地下微微颌了首。
“可你的声音一点也不像秋叶。”辛乙仍是盯着她,“秋叶是岭南人,她的岭南口音很重。你的口音却全无岭南痕迹。你不是秋叶。”
沈雁已然无语了,辛乙为什么对郡主身边的丫鬟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来京已有十多年,口音自然有所改变。”林婶眼望别处。
“那你用岭南话说出我的名字?”不知怎么的,今日的辛乙似有些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林婶生硬地道。
辛乙抿唇望着她,眼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波动。
“辛乙,你的意思是林婶是骗我们么?”沈雁走过来道,“难道她并不是陈王府的人?”
辛乙望了林婶良久,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转身道:“不。她的确是陈王府的人。”
沈雁摊摊手,“既然没有说话,这我就看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对她这么紧张?”
辛乙微顿,半晌才微微扯了扯嘴角,说道:“我有紧张么?我只是,只是阔别王府的人太久,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罢了。”他说着又往林婶看去,背对着这边的她背影纤巧又挺直,无论怎么看都似没有回应的意思。
沈雁与韩稷对视了一眼,说道:“既然身份没有问题,那大家都坐下,先来说说正事。林婶,现在你该可以告诉我冲你们下手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了吧?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
林婶顿了顿,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是冲着洛儿来的。”
“洛儿?”沈雁想起方才那个乖巧漂亮的男孩儿,“他不是您的养子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婶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他就是赵隽的儿子,当年传说被摔死在宫里的那个孩子。”
“什么?”沈雁觉得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今天晚上听到的惊讶的消息太多了,林婶的养子,居然就是赵隽和陆铭兰在碧泠宫里生下又送出来的儿子?!
韩稷也吓得不轻,他问道:“皇上的孩子,怎么会在林婶手上?您是怎么会替他抚养孩子的?”
“说来就话长了。”
林婶望着他们,顿了下,说道:“陈王府出事那晚,我在火堆里醒来,穿过层层尸体去找王妃的时候,王妃刚刚断气,她的身下有血,我知道,她这是生产过了。我想去拖她的遗体的时候,官兵就来了,我只好放弃,然后在周围四处寻找那生下来的孩子。
“我没有找到孩子,但却看到了魏国公跟前的副将,他们正潜伏在城墙下。我武功并不输给他们,所以跟在他们后方并无人察觉,我听到他们悄声说起那个婴儿,才知道孩子落在了他们手上,我当时想杀了他们,然而我接下来再听,才知道原来是王妃把孩子托付给了魏国公。
“所以他们北上的时候我就跟在后面断后,帮他们了去了一切线索。然后半路我还是中了招,我被赵家皇帝派去的人围攻,几乎死在河边。所幸我还是命不该绝,有人救了我,因为我两腿全断,当时为了养伤,我在江北乡下住了六年。
“六年后我到了京师,先是找到魏国公府,我看到世子在国公爷的照顾下过得很好,我也高兴,所以就朱雀坊附近呆了下来。我留下来除了暗中看着少主,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向赵家复仇。我正好打听到赵隽时常微服出巡,于是计划在半路暗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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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 对手
“但那次那却是去偷偷给替陈王求情而枉死的将士上坟,我出手到半路,便又收了回去。事后我便趁他身边缺人之际,设法买通了东宫的太监,到东宫做了一段洒扫宫人。然而当他知道我是陈王府的人后,便立即将送了出来。”
“他是害怕你对先皇不利?”沈雁问。
“不是。”林婶有些动容,“事实上我在东宫那些日子,是曾经意图向他父亲下过手的,但被他察觉,我的身份也就曝露了。他兴许也是防着我开杀戒,但同时也不愿我被宫里人杀,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收集有利证据替陈王平反。
“我在东宫呆了半年,就到韩家庄子上谋生去了。那年他们被打入冷宫,我估摸着陆铭兰快临产,便就夜探了碧泠宫,将孩子抱了出来。就这样,我一直抚养他到这么大。”
沈雁韩稷面面相觑,原先听说王府的人多么忠诚时还不觉得如何,近来遇到的王府旧属没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到这时知道连郡主身边的侍女都为萧家做了这么多,而他们所做的跟他们比起来,真真是不值一提了。
她起身走过去,冲她深施了一礼:“这些年苦了您了。从此您就安心地留在我们身边,我们会把您当亲人一样地对待。”二十年前,她最多也不过十四五岁,纵然有武艺傍身,可难得的是这股忠义。不但为了陈王府把容貌毁了,还亲自潜进宫里去刺杀那狗皇帝,世间有几个姑娘家能做到呢?
林婶托住她双臂:“你是世子夫人,更是萧家的宗妇,不必如此对我。”
她们说话的时候。辛乙一直怔怔地坐在一旁打量林婶,目光无有一刻是望向别处的。
林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察觉,也一直以背对着他的朝向站着。
沈雁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又说道:“是了,您方才说那些人是冲着洛儿来,难道他们知道景洛的身份了?”
“多半是如此。”林婶凝了凝眉。“事以至此。我也没有必要瞒着大家了,今日我带着洛儿去相国寺,原是皇后想要见见他。而并不是去还愿。我知道奶奶对我起了疑,否则不会让陶行尾随,既然奶奶疑心上了我,那就保不准也有别的人盯上我们了。”
沈雁凝眉望向韩稷。韩稷走过来,“可是如今皇上已然登基。朝中政敌全部已除,就算有人知道,也不该下此毒手才是。”
陶行道:“小的看那些人武功路数极为犀利,像是训练过多时的杀手。”
“没错。”林婶也点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历,但却也知道这些人背后一定还有人。他们这次未得手下次必然还会来,所以我不得不来跟少主和奶奶求救。赵家两代皇帝虽然都是活该挫骨扬灰之辈。但赵隽心地终归正直,这孩子也是我养大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他性命。”
“我理解。”
沈雁点头,她前世里也有个养到这么大的嗣子呢,“我一直也在琢磨替皇上抚养孩子的人到底是谁,却万万没想到是陈王府的人,而且还近在眼前。如今既是找到正主儿,自然只有保护的理儿。只是我不明白,皇上拖着不让这孩子露面,究竟是为的什么?他还在防着我们吗?”
林婶与赵隽交情匪浅,她期望能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我若猜得没错,的确是在防备少主。”林婶走到帘栊下,说道:“毕竟他自被废之后身边一应力量皆无,少主如此不计付出将他推上帝位,但凡有些计量的人都会有些提防。洛儿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他是在等待你先亮底牌。”
“果然如此。”沈雁点头,默了下,又道:“这么看来,这事的确得早早解决了。可这杀手背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里却又冒出个不知来历的对手,不免让人困惑。
“自己的儿子让你养着,皇上就没有派人在你们身边保护吗?”辛乙这时候又出了声,静坐的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撑膝的姿势,“他就这么放心把人交给你,任你们自生自灭?”
“辛乙——”沈雁叹了口气。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本身有武功,还用得着人暗中保护吗?”林婶淡淡道,“一个山野村妇,暗中还有着高手保护,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来历异常么?”
气氛瞬间有些紧张。
沈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良久,林婶转过身来,跟她行礼道:“我本无意连累少主和奶奶,带他到这里来,也是想请少主明日带话给皇上,把洛儿迟早接进宫去,也省得在外遇到不测。至于我,等到事情一了自然会跟奶奶告别。”
韩稷深深点头:“这是应该的。”又道:“先不要说告不告别的事,既然本就是王府的人,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安身,自然还该回到萧家人身边,由我们来照顾你们后半生。眼下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下去休息吧,行李什么的,倒可以明日再去收拾。”
“不,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去了,反倒会让人察觉我的下落,对大家都不利。”
韩稷看着沈雁,沈雁点头:“这样也好,回头我让胭脂把您要用的东西尽快整理好送过去。您往后就在颐风堂呆着吧。”
林婶颌首称谢,退了下去。
这里沈雁与韩稷同吁了一气,在椅上坐下来。
沈雁的直觉算是准的,这次盯上了林婶,却没想到挖出这么大一个萝卜来,不但问出林婶来自陈王府,更而且还得知林景洛居然就是赵隽和陆铭兰的儿子,而除去这些,最让人伤脑筋的是,居然又还跑出批杀手!
“到底会是什么人呢?”沈雁双手托腮,问屋里一干人。
韩稷看向陶行,陶行道:“小的去的时候对方俩人已经落了下风,他们出手很果断,判断也很精确,但是林婶显然更胜一筹。如果不是身上还挂着孩子,那两人绝不会在她手下走过三十招。但即便如此,对方两人的功夫,小的一人也没有把握完胜。”
沈雁嘶了一声,“这么说来,林婶的武功是极好喽?”
韩稷扭头看她:“能一个人进宫抱走孩子的,又能在村野之中以及我们眼皮底下隐藏这么多年,这功夫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她会背萧家的兵法口诀,应该还会是姐姐身边很得用的手下。她武功这么好,对方却只来了两个人,恐怕也没有料到她会武功。”
“唔。”沈雁叹息,“这就基本可以肯定,对方虽然猜到了景洛身份异常,但是之前并不知道。而既是今日才知道,那也就可以判断出来,今日在相国寺,暗中也有人在盯梢。但满寺里那么多人,又全是朝臣,怎么查呢?”
韩稷若有所思,摇了摇头。
沈雁望着门外夜色,却没来由想起那夜从广化寺回来,半途见到的那个茶馆里的人来。
最近只有这两件事令她疑惑,因而即便只有一瞥,她也印象深刻。
“明儿进宫,恐怕只能我自己去了。”韩稷忽然说。
沈雁抬起头。
他说道:“皇上还不知道我身份,如今景洛既然在咱们府上,为避嫌疑,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尽快跟他说明了,而眼下追杀他的人并不知来历,为恐节外生枝,恐还是我独自跟他说明好些。陶行去看看能不能唤开宫门,若能的话,我这就进宫去。”
沈雁嗯了声,“没错,得尽早把他送回宫中,如此才最安全。”
景洛到底是皇子,而且还是眼下唯一的皇子,他的安危自然是极重要的。如今林婶带了他到韩家,倘若出点差池,赵隽对韩家的误会恐怕还要更重。
这里商量妥当,韩稷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道:“辛乙呢?”
福娘走进来:“方才林婶出门,他也走了。”
沈雁韩稷再次顿住。
为安全起见,胭脂亲自带人收拾了西跨院的抱厦,让林婶和景洛住了进去。韩稷又让陶行派了护卫守护,虽说国公府是安全之地,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宫里都有人能够闯入,又何况是区区府邸呢?
沈雁送韩稷出了门,想想心里放不下,回房前又还是到西跨院来看了看。
景洛已经睡了,林婶正在给他掖被子,见沈雁来,行了礼,遂又问她:“少主出去了?”
沈雁点头:“还是决定进宫告诉皇上。”说着在靠墙的椅上坐下来。
林婶拢手站在她侧前方,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拘谨。
沈雁指着侧面椅子,说道:“您坐吧。我们也当不了几日世子了,郡主如今不在了,往后您就是我们的姐姐,您跟辛乙一样,往后都是我们的家人。”
林婶望着她,片刻,才坐下来。坐下来忽然又道:“我听说,他受了很多年的苦。”
沈雁微顿,点头:“是的,因为一些误会,他被人喂了十五年的毒。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记忆。可惜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您存在,否则的话身边有您在,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到这地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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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6 严惩
林婶望着地下,静默片刻,眼泪忽然一滚落下来。“我,那些年心里只有对赵家的恨,你根本不知道陈王府内当时的惨象,我以为他在韩家会好好的,谁知道——”她吸了吸气,稳住心绪,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来日下了地府,我是没脸见王爷和王妃了。”
“你不必如此。”沈雁诚恳地道:“严格说来,您并不是萧家的人,所做的这些已经多到足够让我们把你当亲人,王爷王妃地下有知,他们也只会感激您。”
林婶抬眼看她,忽而摇了摇头,别开了脸去。
沈雁对着她背影看了会儿,说道:“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我觉得您对我们爷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个下人对待主人的感情,冒昧地问一句,您真的是郡主身边的侍女吗?”
林婶纤巧的背影顿了一顿,回过头来,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然平静。
她颌首道:“郡主虽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但她们情份好得跟亲母女没有什么分别,更因为年岁相差不多,相反更有话说。郡主不擅女红,是王妃请了绣娘专门教的,王妃的武功和机关技艺,也都传给了郡主,如今郡主已不在人世,我代她对少主尽尽心也是应当的。”
陈王妃与继子女们关系很好,这点沈雁早就听华氏说过,对这番话倒也挑不出什么漏洞来。
她笑了笑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不说她也不会强迫,但辛乙见到她时既然能有那样的反应,那么迟早有一日她会知道的。
“你能留在我们身边我很高兴,有什么缺的只管让人跟我说,或者自己来也成。景洛这里尤其不要苛待了他。耘哥儿也是好动的,在皇上派人接他回宫之前,可以让耘哥儿来陪着他。”
“多谢奶奶思虑周到。”她弯腰谢恩。
沈雁微笑:“你们歇息,我先回房。还有往后就不用动辙对我行礼了,这样显得生份。”
赵隽已经歇下了,太监忽然又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道:“皇上。韩稷大人来了。”
赵隽顿了下。陆铭兰坐起来,“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来了?”
“不知道。”赵隽摇摇头。披衣下了床,“我去看看。”
陆铭兰给他系好了钮带,又将床头烛光拨亮,目送他出去了。
赵隽到了前殿。韩稷这里也正好进门,见了他便要叩地请罪。赵隽摆摆手,指着一旁玉墩儿说道:“不必多礼,先坐下说说是什么要事?”
韩稷坐下,直截了当说道:“景洛和林婶在庄子里遇到了意外。方才他们俩已经到了韩家。
赵隽听说事关景洛,立刻变了颜色,“你是说眉娘——”说到这里才觉自己已露了馅。但再想想,韩稷既然能直接说出口来。自然是已经知道真相的了,便说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遇到意外?又如何会寻到韩家去?”
韩稷拱了拱手,“林婶身手极好,两人都并没有受伤,至于怎么会遇到有人追杀,臣也百思不得其解。臣和内子都担心他们在外还会遇到危险,所以便就进宫来寻了皇上,一来问问那杀手有可能来自于哪方面,二来也请皇上拿个主意,是不是从速将大皇子接进宫中?”
赵隽听到这声大皇子,面上颇有些不自然,这就跟小时犯错被大人发觉是同样的感觉。
更何况他瞒着景洛还是冲着韩稷而去,他们既知有他,如今必然也知道自己存的什么心思了。
他正要说话,韩稷这里沉默片刻,却已先开口道:“皇上不问问,为什么林婶会找到韩家来么?”
赵隽微顿,点点头,凝眉道:“你说,这是为何?”
韩稷两眼定定望向他:“那是因为,林婶是陈王府的人。”
“这个朕知道。”赵隽道,“她曾在朕宫里呆过一阵。但她跟你——”
“臣同样也是陈王府的人。”韩稷缓缓道。
赵隽身子骤然僵直,“什么意思?”
“臣,乃是陈王与陈王妃的遗孤。”
他的语速沉着低缓,但听在赵隽耳里,却如同雷鸣也似。
陈王遗孤?!他真的是……
赵隽双手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凉,他握了握拳,说道:“你真的是陈王的儿子?”
他曾经是猜测过这个可能的,他幼年识得韩稷,印象中的他神气,聪明,知分寸,却从不内敛,他在所有的权贵子弟中是翘楚,但却不见得特立独行,这样的人是符合他对陈王府子弟的想象的,可是眼下他告诉他真的就是陈王之子的时候,他却又些难以接受了!
“所以你极力扶我上位的目的是为给陈王府报仇,为了使自己能光明正大认祖归宗?”
韩稷微微颌首,“臣以为,站在臣的立场,这么做并无可厚非。”
赵隽双拳握得更紧,面色也已沉下,“你当初为何不与朕明言?”
“臣不明言是顾全韩家上下的安危,至于为何瞒到现在,这与皇上迟迟不肯把大皇子接进宫来也是同样道理。”
赵隽面色如冰,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倒不是真因为他是萧家的子孙而生气,而是因为自己居然被他所利用,他也是有自尊的,即便是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用,他也不愿意当作他们的傀儡!没有人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所以为的他的盛举,原来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他韩稷!
他紧咬着后槽牙,声音里透着寒意:“你蓄意欺君,朕要严惩于你!”
韩稷撩袍跪下,摘下束冠来:“臣的养父,原本是打算明日进宫向皇上言明并请罪的,但臣觉得还是我自己跟皇上来说明的好。臣愿意放弃爵位官职,只求能认祖归宗安归乡里,并且请皇上莫要牵连无辜,便已心满意足。”
赵隽望着他,脸色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怒色。
沈雁在房里并没睡着,一直在等着韩稷回来。
但梆子声响了一下又一下,门外还是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到得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时,门外脚步声才嚓嚓地响起。沈雁一骨碌爬起身,门口的青黛比她更快地掀帘出去,转眼就听她兴奋地低声道:“爷可回来了!奶奶一直盼着呢!”
沈雁趿着鞋到门口,一见到跨步进来的他,目光便停留在他秃秃的发髻上。
“皇上把你官削了?”
“是我自请的。”韩稷坐下来,“我想就是我不自请离朝,他也多半会这么做,倒不如我自己提出来好些,这样也能给咱们身边的人留些余地。从现在起我就不是魏国公世子了,景洛也会在明日接进宫去,咱们现在是真真的无事一身轻了。”
沈雁顿了顿,吐了口气也坐下来,她并没有太多惊讶,韩稷这事可大可小,赵隽这还没怎么治他的罪,要是换成承庆帝,恐怕这会儿早都已经下狱了。
“官没了就没了,咱们反正都已经有底了,能堂堂正正冠祖宗的姓比什么都好。”沈雁安慰他失。
韩稷捏捏她的手,“明儿一早我会跟家里公布这个事,现在,我先去找辛乙说一下。你快歇着吧。”
沈雁点头,目送他出门,转身回到床上,叹一口气,闭上眼来。
翌日早上就格外热闹了,韩稷往荣熙堂走了一遭,整个府里便都知道昨儿夜里他进宫自请辞官的事,太夫人闻讯也赶到荣颐堂,骂他糊涂,却是又无法说下去。魏国公满面怒容,但面对着平静的韩稷,所有的埋怨又都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里。
大概人人都意料着这个结果,当终于成了事实,又皆难以承受这背后寓示的分离。
魏国公在发完怒后即刻召集顾至诚等人进了宫,要替韩稷求情,但赵隽根本就不给他们机会开口,下朝就进了御花园,这一日没再出来。
翌日又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五日,终于元老们以及沈家华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华钧成气得在府里大骂赵隽,认为即使不能再承韩家爵位,至少也于朝廷有功,起码大将军之职是可以封的。而且若不是韩稷牵头扶他上位,他如今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呢!
沈宓听他越说越过火,连忙把他拉回房里喝酒岔开了话题。
沈家对此反应是平静的,沈观裕没说什么,沈宓也没说什么。甚至乎事情发生后他们都还未曾上韩家来过,谁也没想到本来约定好的事情会因为林婶的景洛的到来发生了变化,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韩稷失去的只是官位而已,他的性命已然无恙,韩家上下也无风险。
赵隽虽然当场答应了韩稷的请求,将他一掳到底变成了庶民,但却又并没有立刻下旨通告废去他爵位,京城里这几日议论纷纷,中军营里将士们收到点风声,也赶到韩家来问讯。韩稷坦言告知实情,于是街上的传言就更神奇了。
五日后赵隽终于在朝上公开景洛的身份,并派了上百名侍卫来接他回宫中。
景洛自是百般不愿分离,但在林眉娘好言相劝了一早上之后,还是哭着上了轿辇。
赵隽着他换回赵姓,赐封为燕王,居住在钟粹宫,同时入宗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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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7 别离
这个消息无疑与韩稷是陈王之子同样让人大跌下巴,京师舆论很顺利地转向对燕王的猜测。没想到皇帝皇后在冷宫里诞下的那胎并不是公主,也并没有真的狠心将她摔死,而是将这个皇子送出了宫中教养。
韩家庄子里原先与眉娘为邻的那些佃户更是惊叹不已,他们没想到丑陋不堪又不多言不多言的林婶居然会是陈王府的旧人,而她带养的孩子竟然又还是赵家的子孙!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赵隽派人来接燕王时也同时下旨让林婶跟随进宫,但林婶拒绝了。
公然抗旨,赵隽也没说什么,但翌日下晌却又让人送来两箱财帛,并房屋地契等物。
颐风堂这里送走了景洛,便就该着手自己的事。
韩稷和沈雁商量着,已经到了他们搬离韩家的时候。
青云胡同的房子虽是现成的,但那门脸儿太小,闲住可以,真正作为居住却又不行。赵隽既没有下旨将他们逐出京师,那么沈雁就在朱雀坊与麒麟坊之间的琉璃坊买了间四进五间带花园的宅院。两个人带着身边人住简直可以横着走。
宅子买好后夫妻俩便就同去到上房跟太夫人提出搬家。
“搬家?”太夫人讶异,“为什么要搬家,在这里住不好么?你们就算不是韩家的子媳,那也是韩家的养子,在这里住,谁也不敢说你们什么!”
韩稷与沈雁对视了一眼,说道:“老太太的好意稷儿心领。但萧家只有稷儿一人了,终归还得我传宗接代,老太太和父亲的养育之情稷儿不敢忘,您老人家永远是我的祖母。韩家也永远是我的第二个家。您就当我们是分家出去另过了。”
在这样的理由面前,太夫人显然也没有办法劝阻,她双唇微翕望着地下良久,眼里有着感伤。
“大哥,你们不住在家里了吗?”
韩耘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赶了过来,手上一只长弓也顺手撇在了门槛外。
韩稷望着他。点了点头。“大哥说过这爵位会还给耘儿的,现在大哥的事办成了,爵位是耘儿的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还会继续住在京城。你可以常常来看我们,我们也会常常回这里,跟住在一起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韩耘眼泪刷一下就滚了下来。他大声道:“你搬出去,我就不能想见你就见你。不能想来找大嫂蹭饭就来蹭饭!也不能随时随地让你给我做弓,带我去骑马!父亲那么忙,根本就没有时间教我武功,你不在了。这些岂不都没有了!”
“耘儿……”
韩稷眼眶也有些酸涩。这是他照顾爱护了十年的弟弟,虽然从前没好气待他的时候居多,可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用靠温言软语来维系。
韩耘哇地一声大哭扑到他怀里:“我不要什么爵位,你留下来当我的大哥。我什么也不要!也不再偷吃鸡腿了!”
韩稷哭笑不得,顶着红眼眶揽着已齐自己胸口高的少年,“我当然还是你的大哥。”
但这话在韩耘的哭声里显得那么苍白,没有人舍得去伤害一颗如此纯真少年的心,可人生本就不断地充满着别离,路走到这里,也是时候分开了。
韩耘这一日几乎没吃东西,从慈安堂出来后他便怏怏地回了房。
太夫人也如同失了神,说起话来都有些恍惚。
沈雁也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他们的作为很残忍,可是再想想,萧家已只有他们,他们不是给陈王平了反便万事大吉,他们作为萧家后嗣的责任才刚刚开始,认祖归宗以及把萧家的子嗣后代繁衍下去,进一步光耀门楣才是他们接下来的主要任务。
夜里魏国公回来把韩稷叫去了书房,爷俩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最后骆威拿来一壶酒,不到片刻魏国公就干了。
“我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要交代你的了,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还是照你想的去做吧。安置妥当后,金陵那边抽个时间过去祭祭。”
韩稷点点头,撩袍跪下来:“孩儿叩谢父亲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请受我一拜。”
他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魏国公将他扶起来,眼泪已经抑制不住的流下来了。“去吧,得闲儿的话,我会去你那里的。虽是不掌兵了,也别把武功落下了,兵书功夫都要温习,那可是萧家传家的本事,不能在你手上断了。”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常言道育儿更比养儿亲,魏国公在韩稷身上倾注的心力远多过寻常人待自己的儿子,陡然到了今日这刻,自然难免心伤。
三日后就是搬家之期。
要搬的东西除了韩稷昔年攒下的一些史册古籍,以及兵器之外,便是沈雁的嫁妆。沈雁的嫁妆占据所有行李里的八成,韩稷的家当只占两成,当然往年许多来自太夫人他们的赏赐他留了下来,那是韩家给长子的财产,他不能吞下肚去。
前后忙了十来日,到九月底才算彻底弄妥当。
本是该请客吃酒,但韩稷相熟的都是朝中权贵,顾着赵隽的面子,也就免了,只请了沈家全府,华家全府,然后除鄂氏之外的韩家全府,顾至诚父子,薛停董慢作为各自家里的代表,在家里摆了两桌以示意思。
颐风里的人魏国公全下令让他们追随了韩稷,太夫人也把海棠牡丹给了沈雁。
韩稷从这日起,将宅子更名萧宅,但是因为陈王陵墓未曾修好,宗祠也没建好,无法在祖宗面前立族谱,因而暂且就还称之为韩稷,也算多少慰慰魏国公和太夫人的心。
眉娘也暂时在萧府住下来,她原是在搬家的时候提出过要走,被沈雁留下了:“早就说过您是我们的亲人,怎么又要走呢?王爷的坟莹还在修葺,等我们祭拜过之后还要去金陵,难道你不想跟我们在一起做这些吗?”
“我当然想。”她低叹,但却又没再往下说。
不管怎样,暂时还是住了下来。
京师里在经历过这一波消息之后,渐渐又回归平静。
而当夜那些暗杀他们的杀手,也如同魅影一般消失在人海里,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再也没让人寻到过踪迹。但是赵隽还是加强了京师的防卫,如今夜里巡城的官兵不但增多,而且领兵的将领也换成了精干有实战经验的大将。
离开了朝堂,日子就如箭一般往前飞逝了。
九月里放榜,刘绩中了举,虽然名次不高,可对于根基不深的刘家来说只要考中便是莫大的鼓舞。
刘家十月里在京办了喜事,刘老爷也打算好了要把生意渐渐挪到北直隶,于是在京师新置了宅子,距离华家也并不远。
冬月里华正晴诞下长子,潘家很高兴,把她疼得跟亲闺女似的。
年底沈雁满十五了,这一日沈家韩家华家包括他们都来给她祝寿。
沈婵的婚事终于定了,沈观裕作主,定给了诸阁老家的诸子曦。明年的婚期。
顾颂和萱娘的婚事各自都没定,顾家儿女多,不着急,萱娘因为没合适的,也拖了下来。
不过大伙年纪都不大,因此还很从容。
原先沈雁本想过趁着韩稷还在世子位上时想个办法让萱娘与韩稷认个干亲,就是顾颂对她真没那个意思,将来也能谋个好些的人家,如今骤然成了平民,也无能为力了。
新年后朝廷新出了好几项举措,重在加强耕种强化兵力。
鲁亲王年后奉旨进京叩拜新君,紧随之后又是辽王。辽王在京师呆了十来日,赵隽留他在宫里吃了两顿饭,辽王送了一只郑王当初落在辽王府的扳指给他。
陈王的陵墓将在七月里正式修建完毕,经多番确认那的确是陈王的埋骨所在,当初柳亚泽罪名定下之后诸阁老便将此事上告了赵隽,赵隽下旨曰按亲王规格重新选址安葬,并同时也设了陈王妃与公子们的墓室。
当年王府幸存的官兵退出金陵后寻到了王府众人的尸骨,陵墓修建好后棺椁都会运送到京师,到时萧稷与沈雁都会前去扶灵。
虽然林眉娘从来曾提及过给陈王的坟茔,但沈雁还是很容易就猜到陈王尸骨乃是她收埋的。
正因为如此,她也对这名女子的心境愈发好奇,她对陈王府的感情强烈任何一个忠于陈王府的人,为当初带着萧稷前往京师的魏国公断后,为给陈王府报仇而只身深入宫廷,为守护萧稷而隐匿在韩家庄子上,又兜兜转转地为陈王收埋遗骨,这样的忠心,已与对待自己的父母家人毫无二致了。
而她与辛乙的关系,又微妙得如同蜻蜓触碰过的水面,要说有些什么,没有证据,若说没有,又分明看到了波纹。但辛乙始终不曾在她和韩稷面前提及过眉娘的任何私事,有时候就算她有意无意地试探,也都被他狡猾地避开。
这个人,对个本不相干的女子竟是破天荒的维护得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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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8 等你
自立了门户,关起门来说话的人就多了。
而来的人无不是对赵隽的微辞。
沈雁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因而谈不上气愤什么的,但终归对赵隽夫妇感情上还是有些怠慢了。
当然作为皇帝,韩稷是不应该骗他,作为并肩共事到如今的伙伴,也不应该存有忌惮之心,可是韩稷之所以会如此防备,也是事情可大可小,你赵隽到底是赵家的人,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陈王府还有人在,所以便就不给陈王平反了呢?
说来说去,这是情有可原。
你赵隽要削韩稷的官职,当然论理也没错,他们不当这个官儿,也不见得从此就要仰人鼻息过活,但你这么样为点小事就苛刻自己身前第一功臣,这当中有没有夹杂别的情绪在,那么不得而知了。
不过往后你不来我不往也好。
这些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反倒是长了两斤肉。
只是她与韩稷这里波澜不惊,私底下辛乙与陶行他们却是意见挺大的。
原先辛乙就主张韩稷自己拿这个皇位,但韩稷无意于此,所以一直只往平反的路上奔走,当时赵隽登基之后大家也都还平静接受。现在赵隽这么样冷漠,居然把韩稷这第一大功臣的官职都给撸干净了,他们怎咽得下这口气去?
一个个背地里提到赵隽便没好气,想起景洛遇难的时候是眉娘收养的他,后来又是韩稷收留的他,当着韩稷沈雁的面不敢嘀咕,背地里却是郁闷透了。
当然这些话也全都传到了沈雁耳里,她转头就发话下去让人不得再乱说。如今毕竟是赵家人坐江山,背地里敢议论皇帝的不是,这也太胆大了。
不过,转头她就把这些话传到了韩稷耳里。
搬弄是非虽然不对,不过她跟自己的丈夫说说应该没有什么吧?
眉娘也是反应挺大的一个,当晚韩稷进宫之前她还答应会常进宫看他的,但翌日起知道了这个消息。居然也走到沈雁这里说道:“我倒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是我害了你们。”
“怎么能关您的事呢?”沈雁安慰她,“本来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的。不当官就不当官吧,也没什么。本来那爵位就是该还给耘哥儿的。”
眉娘咬了咬牙关,没再说什么,走了出去。
沈雁却还是很容易瞧出她的自责来。
因而后来陆铭兰下旨接眉娘进宫,眉娘次次抗旨不遵。沈雁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新年里吴东平也到了萧宅一回。
见了韩稷之后什么也没说,连喝了三大碗酒。最后道:“小的生是陈王府的人,死是陈王府的鬼,少主有任何吩咐,小的随时听候召唤!”
引得韩稷又沉默了好久。
之后顾颂薛停董慢他们隔三差五上门诸如此类型的事情。就不消多说了。但韩稷自认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够,因而劝说他们不要来的太频繁。到底如今外头对赵隽的猜疑还是有的,倘若引来赵隽对他们的不满。那就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说到底,他也没受到什么实际伤害嘛!
沈雁看他挺能自我安慰,自然也不会说他什么。
今年桃花开得早,忙完搬家又忙过年,到了这时节才算真正清静下来。
沈雁与眉娘在树下做针线。
眉娘会使一手极妙的武功,针线上的手艺也很好。她在给沈雁他们将来的孩子做小衣服。
“现如今房都还没圆呢,哪能就有孩子?”沈雁轻声咕囔着,生怕声音大了让人以为自己抱怨什么。
眉娘浅浅笑道:“总归是要用的,趁着眼下有空,就做着。”又道:“你如今也及笄了,可以圆房了,萧家只靠爷传嗣,也别再拖。再说小孩子很可爱,将来看着他们满园子跑,不知多高兴。”
沈雁剪着线头,说道:“姐姐不要顾左右而言它,老实说你做这么些小衣服,是不是还打算要离开?”
她如今并不是什么世子夫人,自然也不用再摆架子。不管是铺子里的掌柜,还是家里的下人,只要保持主仆地位不越位,基本上他们相处都是没有什么障碍的。何况眉娘并不是下人,她是良籍,还是“郡主身边的人”,自然又体面一些。
“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身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紧?”眉娘慢慢地理着绣线,说道。
“一家人,当然应该在一起。”沈雁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画花样子,“萧家人本就不多,若是你们还不留下来陪着我们爷,就越发显得凋零了。王爷在世时王府多么兴旺?我们也要努力把门庭撑起来,这样他老人家才会感到欣慰。”
眉娘微笑着,声音像春风拂水一样轻缓又温柔:“所以说,就希望少主和太太尽快给萧家生下儿女来,这样人丁才真正叫做兴旺。”
沈雁也笑了笑,“会有的。”
说完看见前方趴着的大白猫,又哦地一声坐起来。
“什么事?”眉娘道。
沈雁望着她:“前儿个晶丫头让我给她代养的两只狐狸,也不知道他们给笼子打扫过不曾?”
韩耘不知打哪儿给薛晶弄了两只狐狸,薛晶母亲不给她养,嫌骚味儿重,她便就把它们偷偷转到这里来了,软磨硬泡地让她给代养下,如今独占了个小偏院,即便离正房很远,可南风一吹过来,还是能闻得到骚味儿的。
眉娘笑了下,放了针线,“我正好也坐得久了,去帮你看看。”
沈雁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应了声便就仍继续画起来。
眉娘这里出了园子,抬脚往西跨院去,一路不知道想什么,并没察觉别的。这里才过了月亮门,一个人便就倏地挡住她去路,说道:“我看你舆图都备好了,你打算去哪儿?”
她下意识后退,“辛先生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辛乙慢腾腾负了手,两眼盯着她,说道:“我就想知道。你还想瞒着我到几时?”
眉娘垂下双眸。说道:“辛先生这话我听不懂。我没有什么好瞒你的,也没有什么好交代。”
“若没有瞒我,那你为什么要走?”辛乙扬起唇角。“你是觉得我知悉了你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你暴露出来的可能,所以你不想呆下去了是么?”
眉娘侧转身不答。
辛乙又道:“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瞒的,难道你怕他们会嫌弃你吗?
“你跟他们相处了几个月。应该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这种人,而我就更加不会了。你总是这样。常以自我为中心,总以你自己的想法揣度别人,小时候脸上长颗痘,都会因为我多看一眼而号啕大哭。但跟人打架。输得再惨也没哭过。”
眉娘身躯微晃,说道:“你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跟你有过什么接触。”
“真没有吗?”
辛乙负手侧立。双手凝成结,深深望着她:“都多久了。怎么翻来覆去地还是这句话。要我说多少次?你根本就不是秋叶,你虽然把自己容貌毁了,可是这双眼睛却骗不了人。你这双眼睛,不管安在什么样的脸上,我都能认出来。”
眉娘冷笑着:“辛先生怎么这么有自信?”
“我平生最有自信的事情,便是一定能等到你出现。”辛乙嘴角有苦笑,仍不失翩翩君子本色。“当初在望月台上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不曾忘记。你能欺骗自己,我却不能,我答应那个人要生生世世与她相守,那么不管天上地下,我也都会追随。”
眉娘望着他,心口微微起伏起来。
辛乙缓缓踱着步,继续道:“我从南往北,到如今誓死随在稷儿身边,也不过是在等待那个人而已。因为我知道,但凡她还在人世,便总有一日会出现。”
眉娘咬了咬下唇,背过身去。
庭院里春风吹得竹叶悉梭不止,人的心也很乱,这春光,照出了心底久远的羁绊。
“你们在说什么?”
门槛处忽然传来茫然的问话声,陶行扶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站在那里,“辛乙你不是要替爷传话给太太么?”
眉娘立时整了颜色转过来,颌颌首进了院子。
辛乙敛去眼里余波,也平静地道:“哦,眉娘正好从后院来,我问她几句话。”
说罢眼角往眉娘去处略略望了一眼,跟陶行微一顿首,也抬步出了门。
陶行看着他们二人,捏起了下巴。
沈雁这里见眉娘去了许久未归,伸了个懒腰也打算回屋去,陶行却打廊子那头过来了,说道:“太太有没有觉得辛乙跟眉娘有点什么?”为了充分表达想说的意思,他还特地竖起两根手指摆在一处,做了个提示。
“哦。你说他们啊。”沈雁恍然扬了扬下巴。
这个她当然有察觉,眉娘当晚出现在颐风堂的时候,辛乙那双如止水的眼睛忽然波光潋滟起来,她就察觉到了。
本来她也是很八卦的,但想想他们从前都是在王府呆过的,就是有过点什么也不奇怪。
虽说说起来辛乙身为王妃的师弟,湖州世家的公子,跟身为郡主丫鬟的眉娘配在一起也是有点悬殊,眉娘为王府做下这么多贡献,身份已经是其次了。就是她的容貌——这个重要吗?辛乙不是那种以貌取人之人,眉娘心地这么好,她的珍贵已经完全不能用外貌来衡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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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9 忘恩
他们年纪又很合适,若是能成,那是再好不过。
到了她如今这份上,自然只有盼着身边这些人各自和和美美为愿望了。
因此,便道:“他们怎么了?”
陶行遂把刚才见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辛乙可从来没对谁这么样过,我感觉,他恐怕也在思春了。”
想当年萧稷为着沈雁神魂颠倒的时候,辛乙也是这么说他的。
“思春?”沈雁瞥了他一眼,“你也太直接了。”
陶行嘿嘿笑道:“小的没读过多少书,不像太太有学问。”
“知道没学问还不去多读点书?非礼勿言,不知道吗?”
正说着,耳畔又有了凉凉的声音,辛乙站在三步之隔的廊下,负着手往这边睨来。
陶行立刻冲沈雁使了个眼色,灰溜溜地跑了。
沈雁微笑望着辛乙:“眉娘还好吧?”
辛乙云淡风轻走下石阶,揖首道:“只是正好遇见,问了问太太的去处,倒让陶行看见误会了。”
沈雁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的确是误会。”又道:“你寻我何事?”
“方才爷从华府回来,舅太太托他转口信给太太,约您下个月初一去东台寺上香,顺便在那里住上一夜,赏赏山景再回来,爷这会儿正在看舆图,让我来转告太太,如是介时有空的话,就尽快回个话过华府。”
从前在韩家的时候也没有多忙,现如今整个萧宅是她的天下,自然就更闲了。
“知道了,你让胭脂派人回个话去。”
沈雁着人收拾了针线篮子起了身。
眉娘回了房,坐在窗前发了好一阵呆。又转到妆台前去坐着。
铜镜里映现出她布满疤痕的左脸,虽然看上去并不狰狞,但始终已谈不上悦目。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起身回到窗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张舆图,仔细看起来。
到了天黑。用了晚饭。她悄无声息换上夜行衣,然后擦着夜色跃上墙头,出了府去。
辛乙晚饭后提着灯笼到了前院。路经韩稷书房,正好见着陶行跟韩稷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等他走到门口,韩稷抬起一双充满谑意的目光看过来。而陶行又咳嗽着挺起胸,告退出门去了。他不禁也沉了脸色。走进去。
韩稷咳嗽着走到他面前,“听说你跟眉娘十分谈得来?”
辛乙额间浮出几道黑线,沉声道:“少主如今是越发闲了。你怎么不干脆挂牌当个媒婆?”
“这也没什么嘛!”韩稷摇着折扇,笑得肆无忌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跟了我这么久。我对你也有照顾之责,好歹现如今终于有人瞧上了你。我当然得赶紧替你盯着点儿,眉娘人很好,我看你还是早些把人生大事定下来罢。你看我都成亲一年多了!”
辛乙瞥着他,冷笑道:“是啊,成亲一年多了,没圆房顶个屁用!萧家的子嗣难不成从石头里冒出来么?”
韩稷倏地敛了神色,“我们圆房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的事儿,怎么及笄都两三个月了还没办?”辛乙坐下来,自顾自斟了杯茶,又睨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纯粹是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韩稷抬起下巴来,“我自己媳妇儿面前,我能不好意思?”
“好意思那你还分房睡?”辛乙望他,又眯眼道:“要不你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房事方面有什么障碍?”
韩稷脸色刷地沉下来,啐他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往下说,你是不是该说我有龙阳之癖?”
辛乙站起来,悠然道:“总之你说的再多,不去做的话统统无用。择日不如撞日,有本事你这两日就把事儿办了。否则的话,您不是房事有问题就是有断袖之癖。”
韩稷手上扇子噗地砸了过去。
赵隽秉烛在乾清宫阅卷,碧泠宫里养成的习惯,他身边依旧不能陪着许多人。
当然,这也或许是他已经久存于内心的不安感,他是亲眼见过身边那么多人被杀的,而杀这些人的人还是他的父亲,如果说原先对于他的失败他还能归于失策,那么,皇后的死呢?皇后不是承庆帝亲自杀的,但是,他又是怎么对待他结发这么多年的妻子的?
郑王杀了她,他可以为了保住自己而不追究他的罪责,反而还下旨让他在外联合鲁亲王和辽王为他助阵,他本以对这宫廷不抱什么期待,这么样一来,更是对人性没有什么指望了。
有时候人的行为很微妙,理智上告诉他可以相信并信赖一些人,可自我感觉上又下意识地与这个世间保持着距离,他如今的感觉,就是自己一个人呆着是最安全的,宁可自己掌灯,也不愿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他实在已经害怕了那些阴谋和算计。
窗口传来啪哒的轻响,是晚风把窗门推开了,他放下烛台,走过去,伸手来掩窗。
拴了窗,正要回来,才抬脚,他却忽然愣住在那里!
烛台旁,不知几时已站了个人,左边脸布满淡色的白疤,一双眼睛却如秋水潋波。
“眉娘?”他呼出声来,又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一把剑如闪电般搁在他胸前,那双了如秋水般的双眼,也立刻变得阴寒,“我看错了你,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君子!”
赵隽望着她,片刻垂下眼眸来,说道:“你是为韩稷来的。”
“我不为他,还能为谁?”
眉娘目光未退分毫,“没有他,你如今不是还在宫里呆着,便是被郑王或柳亚泽所杀,他是你的恩人,而你却为了个见鬼的理由把他官职贬得一分不剩,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再过些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把朝中拥护你上位的这些功臣全部杀灭?就像当初你的祖父和父亲设局杀陈王一样?”
赵隽也未动,“你不过是陈王府一个侍女而已,为什么对萧家人感情那么深?我猜测,你留在定阳郡主身边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年,你何以会对从未谋过面的韩稷忠心如斯?”
“你们赵家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就是会猜疑。”眉娘眼里有了讥诮,“陈王居功至伟,于社稷百姓造福无数,难道我不应该对他忠心吗?难道我也应该像你一样,将伪君子做到极致,一面享受着别人给自己谋求的福利,一面掉过头来将他打于马下?”
“我知道他是我的恩人。”赵隽紧随着她的话尾说道,“可是,你们也从来未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个皇位我本不想要,是他三番四次说服我出来,我领了他的情,出来争了,可我以为你们是遵守着君为臣纲的规则的,既然推我坐皇位,难道不应该对我有着基本的坦诚吗?
“他作为臣子,欺骗了我,我罚他丢官,这有什么不可以?
“难道就因为他有恩于我,我就该事事忍让,事事迁就,那我还当这个皇帝做什么?你们既然想事事遂己心愿,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做这个位置?我对这皇位本无欲求,你们既要我这样又要我那样,是觉得这傀儡捏在手里很好玩吗?!”
轻易不动怒的他,这会儿即使面对抵在胸前的剑,也没有一丝忍让的意思。
眉娘望着他,缓缓放了剑,“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即使你要的是皇权,那也该想想韩稷是不是就应该因此受这么大的惩罚?他前后筹谋,最后得利的还是你,他身为萧家之后,未曾冲冠一怒掀翻这朝廷,这对你赵家来说已是莫大的宽容!
“就凭这个,凭传承这江山下去的是你赵家的子嗣,你就连在朝堂之上给他留个位置都不能吗?!可知道我若是他,便早已将你们这江山改了名姓,也好过还依旧要跪在你们面前称臣!”
字字沉重如石,敲打在这偌大的殿室之中。
赵隽隔着三步远与她对视,心里那抹灰黯又一点点笼上心头。
眉娘的话确是石头,堆成了一座山压在他心头,也许他最错的不是削了韩稷的官,而是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答应他们出山当这个皇帝。他是韩稷和众功臣们推举起来的,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更改的事实,即使是这次他没罚韩稷,那么日后也一定会有别的事情把他变成夹心饼。
说到底,他们服的是韩稷,而不是他。
他虽然坐上了皇位,但地位却如臣子,韩稷虽然归隐市井,但却成了真正的无冕之王。
他苦笑了声,退身在椅上坐下,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是羡慕韩稷,他的威信靠的不是祖荫,而是他自己的努力,而我,始终只能被当成坐享其成的无能之辈。”
眉娘瞥了眼他,冷声道:“他的确是不错的。”
她虽然依旧冷漠,但紧绷的身势却已放松下来,赵隽始终不同他的父亲,就算是父子,他们也还是有区别的。
“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替他讨个公平?”赵隽抬起头,说道。“你想让我将他官复原职?”
眉娘不说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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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0 纳妾?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来教训他的还是来替韩稷求情的,若是教训他,凭他为陈王府做的这些事,她又下不了手,若说是替韩稷求情,她就更不会承认了,韩稷那么优秀,那么尊贵,他怎么可能需要她来替他求得一个官职?
可是她又觉得有些话必须跟他明说,不管怎么样,她不能默不作声地容他这样对待韩稷。
“我想他并不屑要一个讨来的官职,所以我也不会求你,但是,我与皇上的交情就到此为止。日后你若再有针对萧家人之处,今日这把剑,来日我定会亲手刺进你胸膛。”
方才的话音像石头,如今已像了冰。
赵隽已是一脸萧索。
“我认识你十四年了。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眉娘侧身站着,一动不动,说道:“你是我的朋友,但,依然比不上他对我的重要。”
赵隽望着这道背影,忽然苦笑出声,低头默了默,点点头,他又道:“我能问问,你到底是谁吗?”
眉娘在光影下站了站,终于还是只字未说,抬脚出了门。
夜色,在一室静谧中变得浓重,仿佛一只巨大的黑幕,铺开在这宫廷上方。
沈雁翌日早上出房门,便见眉娘拎了一篮子竹弓竹蜻蜓什么的往外走,遂唤住她道:“这不是燕王留在姐姐这儿的小玩意儿么?姐姐这是要拿到哪里去?”
眉娘停下来,说道:“着人送进宫去,反正也用不着了。”
沈雁讶道:“他不会再来看姐姐么?”
眉娘神色有些黯然,“不会来了。”
说完走了出去。
沈雁在廊下停了半晌,才困惑地走向库房去。
眉娘并不是她的亲姐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以及秘密,她没有资格贸然插手,因而也不便深究。
她去库房是为挑贺礼。
沈璎嫁去杜家的日子已经定了,沈思敏前几日特意派了人发喜帖到她这里,出了嫁的女儿,与娘家姑姑本就隔得远了,何况还有梁子在前。这喜帖下不下都不要紧。但她偏偏下了。还特意选了身边嬷嬷来登门,那意思约是要看她如今多么狼狈。
沈雁倒也不爱跟她计较,知道她要来。只提前请了戚氏、薛晶的母亲薛林氏,还有董家世子夫人过来吃茶抹牌,作陪的还有诸家三姑奶奶,等到那杜家嬷嬷拿着帖子扬着下巴进门。则直接带到了牌室里。
那徽州地界出来的嬷嬷,原本是要代替沈思敏来踩沈雁一踩的。当初不肯接受他们家杜峻,结果现在混得连个命妇都轮不着,倒要看看她怎么一副晦气模样。哪料到一进门入眼的竟是满屋子年轻贵妇,再等胭脂领着她一一介绍过磕了头。却是已连纹气也不敢出,赶紧递了帖子就溜了。
戚氏知道沈家事的,听说是沈思敏派来的人来踩沈雁。当场也没做声,等到没人时拉住沈雁道:“你那姑母居然还敢来招惹你?活该她摊上个璎姐儿当儿媳妇!”
沈雁笑笑。没说什么,转头把那帖子当杯垫儿了。
沈家的婚宴她当然不会去,但璎姐儿这份添妆礼她却还是得给的。
她挑了几样中规中矩的物事,着人送回沈家去。
离与华夫人进庙上香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因为暂且无事,上山又不知要住多久,趁着出门前这段时间她还可以回韩家帮太夫人洗洗头,给韩耘挑几本书让他习读。韩家如今中馈由魏国公在掌握,虽是男人不惯做这事,但韩家人口越发少了,倒是也没有什么难度。
沈雁和韩稷隔三差五会回去请安,辛乙也会定时前去给鄂氏诊脉,韩耘又蒙沈宓荐了位叫做李蒙的文士上府教授诗文,其实跟原先也没有太多分别,就好比是分家另过了也似。
鄂氏近来气息时有浮动,而且有两次沈雁过去瞧她时,感觉她仿佛能知道周边来人似的,沈雁去替她掖被时她轻轻往旁挪了挪手,在沈雁告别时她的脸又微微地往外边侧了侧。
辛乙说这说明情况在好转,她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苏醒的准备,就看她要挑中哪个时间睁开眼来了。
说实话,鄂氏对韩稷造成了那么大伤害,就是自己愿意这么躺下去也没什么,可是眼下韩家这样,沈雁又希望她能够尽早醒过来,恩恩怨怨都可以面对面说,终归她是韩家的媳妇,韩耘的母亲,如果她继续如此,韩耘过几年长大了,即便是权势震天的魏国公的独子,许多事也需要她这当母亲的提点吧?
对于韩家子嗣单薄,太夫人当然也是有话说的。
午饭后她准备去给太夫人送抹额去的时候,给她梳头的牡丹忽然就左顾右盼地说道:“告诉太太件事儿,奴婢前儿去韩家的时候,听老太太屋里的人说,老太太似乎想给国公爷纳妾。”
“纳妾?”沈雁顿住了。
“正是。”牡丹道,“韩家人丁本就单薄,老太太原先想着韩家有两个嫡亲孙儿,与国公夫人感情又好,因而国公爷不肯纳妾也就没说什么,可是如今夫人昏睡在床,家里无人照管,而最重要的是,国公爷还年轻,到底那偌大一个家业,总不能就这么下去,因此有这个想法了呢。
“前儿听说已经让人给国公爷物色了两个良家女子,家里父亲也是做过官的,如今母亲幼弟日子过得艰难,倒是愿意给人当小。”
沈雁沉默后说道:“恐怕国公爷不会依。”
“唉,奴婢倒是恐怕不依也得依了。”
牡丹叹着气,“老太太最是懂理的,原也是不想强迫他,家里但凡有了嫡庶之分,总归会有些摩擦,可她说韩家不能败在国公爷手里,耘二爷性子单纯,只怕难以支撑下这份家业。若是将来那女子真不省心,便打算留子去母,等她给韩家生下了儿女之后,再赔些钱财打发她去家庙里住着。”
“竟已经打算到了这步?”沈雁惊讶着,她可完全不知道这层。
不过,如果真要如此,魏国公恐怕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
魏国公对韩稷固然仁致义尽,可他作为丈夫来讲,跟鄂氏的误会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当初只要他们都各自坦诚一些,误会是不至于结的这么深的。
古往今来子嗣总是一个家族里最为看重的事情,寻常三四品官员家里都不可能只放心一个儿子传承,又何况打个喷嚏京城都要抖三抖的魏国公府?
当初华氏生了她之后那么多年没再生育,沈宓是扛下来了,可假设沈家也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还能够有立场坚持下去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丁单薄,这对家里的长辈来说同样也是最为忧心的事情。
魏国公尊重原配的心情是好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再一意孤行便成了对家族不负责任,再严重一点,还可以说是不孝。
但魏国公那样的人,又怎会肯轻易纳妾?
老太太这回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她压下这事去了韩家,当着太夫人的面什么也没有表露。
太夫人也没跟她提起这事,她毕竟是个晚辈,怎么能插手这些事。
陪着老人家吃了晚饭,趁着天早她回到府里。
两府路途只隔着两条胡同,十分近,但今夜路上行人却比往日要多。一面想着最近的琐碎事,一面看着街景,进门时她问胭脂:“怎么今儿路上人忽然多了起来?”
青黛插话过来道:“太太还不知道?春闱完了,路上的巡兵也恢复到原先时候了。”
沈雁微顿:“是说解禁了么?”
“是的。”胭脂点头:“春闱是朝廷的大事,加上这几个月里京中平安无事,巡城的将士们也没再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推测当日对燕王下手的只是一伙流寇。所以皇上为显胸襟,特地选在这个时候撤了防,以免百姓总是提心吊胆的。”
沈雁点了点头,想起这几个月果然平安无事,也只好相信这是他们过于敏感了。
回房洗漱完,正想问韩稷回来没,他就已经进门来了。坐在屋里桌子畔,拿起她沏好的茶吃着,目光在她身上瞄来瞄去,看着古怪得很。
沈雁在镜子里瞅他,问道:“你今儿见着国公爷没?”
“啊,见着了。怎么了?”韩稷心不在焉地问。
沈雁默了一下,说道:“今儿牡丹跟我说,老太太准备给国公爷纳妾。韩家子嗣太单薄了。”
韩稷一杯茶也愣在手里,“纳妾?”
“没错。”沈雁转过身来,“虽然老太太没跟我提起这事,但看如今韩家这样,这消息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别的不说,我只在想,这样会不会对耘儿带来不好的影响。”
韩稷凝眉:“有可能。”
“可是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去反对老太太的主意,唯一的做法,我想只有尽快把夫人唤醒了。”沈雁拿了梳子起身,说道,“夫人醒了,就是要再纳妾,耘儿还有母亲照顾,就算国公爷跟夫人没了情份,可夫人要在几个妾手下护得耘哥儿周全还是没有问题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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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1 同心
“嗯。”韩稷点点头,“不管纳不纳妾,为了耘儿,也得让她醒来。”又望着沈雁,“呆会儿我就跟辛乙说说,你就别操心这个事了,还是想想咱们的事吧。”
他拉了她到膝上坐着。
眼前的她身段婀娜,肌肤丰盈,比起两年前更多了几分迷人的韵味,那时候是由心内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如今,除了那些之外,又还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魅力。尤其启唇说话时那股娇态,更让人心生钟爱。也许辛乙说的对,他们也是时候圆房了。
“想什么呢?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么?”沈雁推他。
他笑了笑,忽而一伸手将她抱住,直接压到了床上。
“跟你商量件事。”
沈雁无语地:“有什么事非得这么样商量?”
“是要在床上做的事,当然要在床上商量。”韩稷慢腾腾地,两眼深黯如吸盘。
沈雁微顿,没来由也红了脸,说道:“什么事?”
他咬了下她的耳垂:“我们圆房吧。”
沈雁僵了一脸,“现在?”
“当然不是。”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洞房花烛里也有仪式,怎么着咱们也得正正式式的,明儿个我看就好。咱们跟下面人把这个意思给暗示下去,然后让他们布置布置,准备准备,我们就正式同房。”
沈雁脸色如猪肝,“这种事,你怎么去暗示?”
他们上头连个长辈都没有,全是下人,哪有自己去跟下人们说要圆房的理?
他丢得起这个脸。她可丢不起!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韩稷道:“我都想好了,我就说我要搬到正房来住就是,他们又不蠢,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沈雁脸上又热了热,死命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翻身坐起来。
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先前不赞同的心思又有了些松动,如果萧家还有别的儿女,她其实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圆房。等到十六七也不迟,可是既然要靠他们俩来传后,这个时间再往下拖就没有意义了。
她如今与韩稷早就已经同心同德,辛乙也把她的身子调养得十分健康。这个时候圆房,并没有什么不妥。再者韩稷已经二十。照如今男子们大多十七八就已经有了妻室的惯例,他娶了妻也还能为她守这么些年也是难得,那就从了吧。
她这里情不自禁地顺应了他的提议,探头往镜子里再瞄一眼。哪知他一直在盯着她看,见状冲她一笑,那坏笑的样子简直可恶。
“那你去安排。”她忍着脸上不适。说道。
“当然我来安排,怎么可能让你出面做这种事?”
韩稷站起来。拔了她的簪子,一头乌丝泄下来,如翻云吐雾。
他这里回头自去吩咐陶行他们不提,宫里景洛却已经收到了眉娘送去的小玩意儿。
他对着这满桌子的竹蜻蜓和小木青蛙发呆已经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里没有说话没有离开,只默默地流着眼泪。陆铭兰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着着急,却是又毫无办法。
“怎么了?”赵隽从乾清宫赶过来。
陆铭兰叹气:“自从太监把东西拿过来,他就这么样了。”
赵隽默了默。
陆铭兰又道:“眉娘也是,大人的事还大人的事,她这么样对个孩子作甚?可怜洛儿把她看得比我这个亲生母亲还重,她又怎么这么伤他的心?”她低垂了头,抬袖印起眼眶来。
赵隽看了眼她,撩帘走进去,在景洛身边半蹲下来,柔声道:“洛儿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景洛呆呆望了前方片刻,才把脸转过,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滚下来,“阿娘,阿娘她不要我了吗?”
孩子抽噎的声音像尖刃,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他知道眉娘不是冲着孩子来,只是因为说出来的话而要做到,不想再与他有往来了而已。
他轻抚着他的肩膀,说道:“父皇带你出宫走走可好?”
景洛停止了哭泣,犹豫着,“可以去阿娘住的地方看看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韩稷的吩咐一下来,陶行他们立刻就行动起来了。
虽说丢官这事郁闷了点,但主子们合房这事却是件大喜事。陶行在这种事上这么迟钝的人,微顿之后居然也很快大悟,立刻高兴地下去传话,不到一个时辰全府里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翌日一大早,陶行和胭脂他们就都春风满面地来整理铺盖衣物了。
人多好办事,很快属于韩稷的所有东西便全卷到了正房。这里沈雁差青黛往韩家给太夫人送韩稷钓来的鲤鱼,也有意无意地把这事给说了,太夫人闻言乐得直点头,说“很该如此”,送了对同心锁给了她。
韩稷午饭后也往沈家去了一趟,把消息转达给华氏了,华氏也高兴,递了几句祝福,又给了他们一对同心玉如意。沈宓知道后也只有点头的份,没理由女儿都嫁过去了还拦着不让人圆房。不过同时又还是“恐吓”了韩稷几句,着他日后对她女儿要更上心些。
韩稷自然只有应承的理,于是这里又收了一大堆寓意吉祥美满的礼物回府了。
府里这里眉娘听说他们俩要搬到一处,也送了对亲手绣的鸳枕。
傍晚吃了饭,不相干的人就很自觉地早早回房睡了觉,胭脂她们也退到耳房里做针线去了,余下海棠牡丹则早已备好了热水在廊下听命。
房里韩稷虽然看书吃茶瞧着没事人儿似的,但那一刻也不能停下来的手脚还是暴露出来他的紧张。沈雁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愈有情愈在意,愈在意愈紧张,前世里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纯粹就是应付,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喜恶。可是如今不同,这是她心之所系的丈夫。
韩稷在借喝茶定心神的时候她则在给他整理衣物,找点事做总归好些。
“我东西不多,你别忙了。”韩稷看她来来去去跟小蜜蜂似的,便在榻上出声。说完忍了忍脸上的灼热,最后还是下了地,走过来递着叠好的衣裳给她,帮她打下手。
两个人一高一低,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收完,扫眼一看,已经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沈雁掉头去拿搭在床头的他明日要穿的袍服,韩稷见烛光映在她侧脸上,一片如雪肌肤娇嫩无瑕,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卷翻在红罗帐里。
这一番翻云覆雨不消详说,从六年前初遇开始,老天爷就似冥冥中有了安排,从最初的两看相厌,渐渐到彼此欣赏,再到后来相处融洽,每一步走来从从容容。
韩稷不知道当初若不曾在北城兵马司外遇见她,如今又会是怎么样一个现状,他不想回头,更不想重来,岁月因为有了她,变得那么无悔。
玉兔高升时房里才传来唤水声,胭脂几个立刻如才磨光了的车辘轱,立刻脚板溜溜地各行其事来了。
翌早下人们纷纷前来请安,有了韩稷入驻,正房里明显热闹的多。而早饭后薛停他们本是去韩家寻韩耘上大营,这里不知怎么也听说韩稷搬来跟沈雁同住的消息,一个两个挤眉弄眼地也到了府里来寻韩稷讨酒吃,顺便也合起来请了尊送子观音到萧府。
好在这些人都不是什么不规矩的人,要不然这样的私房事弄得人尽皆知,简直要丢大脸。
沈雁在家里闷了几日,想起还该替太夫人洗头,便让胭脂带了几样老人家爱吃的零嘴儿,要往韩家去。
韩稷从前院回来看见了,便说道:“你先走,片刻后我也过去。咱们上韩家蹭饭吃去。”
丫鬟们见他们俩这如胶似漆的样子,都禁不住抿嘴轻笑起来。
沈雁在自家人面前倒是豁出去了:“那你记得把答应给父亲的茶叶带上。”
如今韩稷身上基本没有什么事,陶行贺群便差不多成了她的专随,这里登了马车往朱雀坊去,一路车水马龙,市井得很。
青黛随沈雁坐在车厢里,说道:“什么时候也得回娘家一趟,奶奶恐怕惦记着呢。”
“知道了。”沈雁应道:“明儿就去。”
这里一路说着话,没多远便就拐进了朱雀坊。
而就在他们一行进入坊内的时候,这边巷口阴影之下,却忽然有道狠戾的目光投过来,那眼里的恨意,似是要将那车厢整个儿焚为灰烬……
乾清宫这里,赵隽也已经换上了常服,与同准备好的景洛一道登了马车。
天子出门,自然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还带着景洛,侍卫们碰头商议了两日,这才挑了这么个日子出行。
天气很好,春光灿烂。
景洛呈现着难得一见的兴奋,抱着他新写的字,准备给阿娘看。沿途的街景当然也很吸引他,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闲适,丰富,而不是像皇宫里那么枯燥。
他的眼里放着光,让人看了也不由动容。
赵隽望着他,不由自主道:“洛儿喜欢宫外吗?”
“嗯。”景洛攀着窗外,喃喃道:“我喜欢跟阿娘住在庄子里,我们的家后面是一片竹林,那里有许多小鸟唱歌,门前有许多田地,有时候种着麦子,有时候种着稻米,还有土豆花生等什么的,家里有我养的小黄狗和大花猫,我喜欢一边吃花生,一边看它们在一起争食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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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2 责任
带着稚音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落寞,赵隽望着这样的他,目光也在一点点转黯。
他能够看得出来他的期待,那双眸子,自打进宫起便没有亮过,而如今则像是鹿儿被放归山林,才真正有了灵气。
“你,跟阿娘住的庄子,还有什么?”他问。
“还有很多。”景洛坐下来,认真地道:“我们住的庄子很大,很多田土,还有很多小山,下雪的时候有野免和野鸡逮,但天气太冷,阿娘通常不让我进山,她会挑秋天带我上山捡蘑菇,顺便也打几只山鸡野兔回来做成腊味,这样,我们冬天也就有肉吃了。
“阿娘还种了菜,每天早上她去园里择菜的时候也会给我养的阿咕带两根萝卜。现在这个时候,池塘边的桃花应该开了,过不多久便可以摘桃吃。阿娘会把吃不完的果实摘下来,做成甜甜的果脯,这样,我到秋天冬天的时候,还是能吃到夏天的果子。”
他说完抬起头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阿咕在吃萝卜,小黄和大花在淘气,池边的桃花树开满了粉色的花朵,美丽得像春姑娘的衣裳。
赵隽也微微笑了。看向车窗外的货郎,跟他称了二两桃脯,拿一块给景洛,“是这样的吗?”
景洛吃到嘴里,不甚满意地:“阿娘做的比这个还好吃。这个味道,像是隔壁丫丫的奶奶做的。”
“丫丫?”赵隽饶有兴趣地,“你们跟丫丫家关系很好?”
景洛不知道怎么说,这样道:“丫丫的阿娘不在了,他阿爹又给他娶了个后娘,后娘生了弟弟。渐渐地阿爹也不关心她了。丫丫跟爷爷奶奶住,他们家就在我们家隔壁,有时候他们家煎了烙饼,站到门口喊一声,我就听见了。有时候阿娘包了饺子,我站在门口叫声丫丫,丫丫也会过来。”
赵隽微笑着。抚膝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景洛愣了下。然后忙不迭地点头:“对的对的,就是这样。每天早上,我们家的公鸡和丫丫家的公鸡都会像相互比赛一样,一声叫过一声地叫。”
“两小无猜。那可真好。”
赵隽笑到这里,已经有些艰涩。
景洛心中的这些快乐和美好。他毕生都不曾有过。
“父皇,阿娘住的地方还没有到吗?”景洛怯怯地抬头,问道。
他抚了抚他头顶,说道:“前面就是了。”
马车过了繁华的大街。驶进了萧宅所在的鸣玉坊。
鸣玉坊是京师里地段不错的民坊之一,既近闹市大街,坊内又皆是达官富户。
赵隽他们在萧宅对面的巷口停下。“前面那座宅子就是你阿娘住的地方。”
“我们不下去么?”景洛像是很意外。
赵隽道:“我们看看就好。”
眉娘早说过跟他恩断义绝,连景洛的玩具也送了回来。自是不打算再见。既然如此,她还会不会见景洛也是两说。那到底不是她自己的亲生,倘若她不答应见,那么岂不更让景洛难过?而即便是见了,也未必还会有下次,既然总会有失望,倒不如就此斩断也好。
“父皇……”景洛有些失措,紧紧抱着装着他抄的文章的木匣子,眼泪一滚就落了下来。
他还以为,他带他出来是要让他和阿娘见面。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样用自己的乖巧温顺来说服阿娘不要放弃他。
而他现在到她家门外,却不能见她。
他闷声哭着,一下下地抽噎,但是又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于是小小的身躯一抖一抖,就像是秋风里挂在枝头的落叶。
赵隽去拉他,他下意识退开半步,仍是哭着,又不出声。
赵隽撇开脸,说道:“洛儿不要胡闹。阿娘终归不可能跟你永远在一起,你是大周的皇长子,将来亦会是太子,是我大周的继任君主,平民百姓的生活不适合你,你生来是赵家的人,便该尽赵家人该尽的责任。”
景洛泪眼婆娑望着他,抽泣道:“什么是我的责任?”
“自然是像父皇这样,尽力当个造福百姓的君主。”
“可是,我并不想当皇帝。”景洛眼泪又流下来,他蹲下去,小胳膊搭在膝盖上,看起来像只无措的小兔子,“当皇帝又不能经常出宫,不能常常串门,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宫里连小猫小鸟都是规规矩矩的,我不想这样。”
“可是这是责任。”赵隽望着他,“每个人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人生注定还有一些事情是我们不愿意去做的,这里头就包括责任。责任就是我们不管想不想去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景洛听不懂,眼泪又飚出来一泡。
赵隽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回宫。”
几丈之隔的萧府里,贺群跃下树梢,自顾自地咕囔:“那马车谁家的,怎么才进来又掉头出了去?”
这一日景洛被留在乾清宫。
赵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景洛进宫已经有好几个月,他是个乖巧的孩子,眉娘将他教得很好,最初进宫时他情绪低落,明显不太肯跟他们亲近,面上从未哭泣,但是在他睡着时,脸上却有泪痕,小手心里也紧紧攒着眉娘给他做的衣裳。
他自己也是易感的人,看到孩子这样他只会心疼而不会生气,比起一个很快能适应新身份的孩子,他更欣慰他是个念旧而又重情的人。
如今几个月过去,他们也终于看到了成效,孩子已经不会在夜里哭,梦里哭着喊“阿娘别走”,会很愿意跟他们说话,问他们各种充满孩子气的问题。他自己也也不会强迫他去做个什么样的人,严格给他树立什么样的规矩。
或许从这点来说,他还应该感谢在冷宫里那几年,如果没有那段遭遇,恐怕他依然不懂得看透这些,不懂得如何真正去爱他的家人,而他从前的那些仁爱,跟如今这样发自内心的体恤相比,都透着无比的肤浅。
但是这一次,他却已感觉到一些焦躁。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孩子,也是他想用一切来弥补和对待的,但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分歧。
翌日早朝上,他仍然有些郁郁寡欢。
朝上在议论运西北粮饷的问题,他也没有插言。
“皇上,伍将军有事求见。”
下朝回到宫里,太监忽然来报。
他扭头往外看了看,说道:“传见。”
伍毅是侍卫长,也是原先在楚王府住着的时候的护卫,他进了宫,整班人马也都进宫来了。这些人事实上大多都是国公们给他挑选出来的,当初他们身边只有一个扶疏。说真的,如果不是韩家没有二心,他何德何能再坐上这个位置?
更难得的是,他观察了这么久,这些人自打到了他身边,便再没与原先的上司有私下联系。
有这样坦荡的臣子,有臣子们这样的信任,他实在也没有理由不信赖他们。
可是,信赖也有个限度,他身为君主,又岂能丧失底线。
不过说回来,伍毅是他原先的东宫旧臣后裔,他与各国公府更是无丝毫牵连。
伍毅进了殿,揖首道:“回皇上,布防的这几个月臣带着弟兄们在城里内外四处暗察,查得的情况是,于燕王殿下遭到威胁之前进入城里来的江湖人都还算规矩,虽时而有些小摩擦,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什么预谋而存在,他们各自都有留守在京师的目的。
“其次各五品以上臣子府上臣子也没有异动,四家国公府,尤其是韩家以及韩稷府上,都没有半点异常,有差事并且在任的臣子都在忙着公务军务,就是韩稷,这些日子听说也在帮着夫人打理铺子生意,听说他身边的护卫都闲到操心起了府里八卦的地步,压根没有什么不妥。
“而就算是几个月前事发当夜,除了陶行外他们的人也都没有出过京,韩家包括韩稷在这件事上臣可以肯定是没有说谎的。”
赵隽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什么意外。
暗杀景洛的那批人他并没有放弃寻找。
他相信韩家不会有什么问题,事实上除了他们没问题,所有拥护他登基的的臣子都不会有问题,否则的话,他们何必多此一举让他来当这个皇帝?但他们没有问题,却不代表其他那些未曾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问题。
尤其,是那些宗室。
燕王若是真死了,最后受益的会是谁呢?
燕王若死,陆铭兰再次生育的可能性又极小,他又不肯纳妃,这么一来,就只能从宗室里过继。设或,又有人强行以武力取之。
如今他们连既在的燕王都敢下手,那么即便是陆铭兰再次怀孕,或者他纳了妃子进门,都一定会下毒手除之。
他起身下了丹樨,负手站在香炉旁,说道:“去查查辽王和鲁亲王。”
所有宗亲之中,独独这两人具有实力,虽说登基之时这二人迫于韩稷等人的权势,已经当场请过罪,但是,若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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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3 同仇?
“皇上,”伍毅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臣这几日在留意各府的同时,也安插了一些人在萧宅周围,没发现他们自身有什么问题,但是却发现自打城里撤防之后,确切地说,是昨日,韩稷家门外竟留连着有行踪诡异的人。”
“萧家?”赵隽眯了眯眼,“你是说有人盯着韩稷?”
伍毅凝眉,说道:“也许还不只是韩稷,连他的夫人也一并盯上了。昨日皇上带着燕王去到鸣玉坊的时候,臣就发现有可疑之人出没,但他们不知是因为见着皇上身边侍卫太多,还是因为皇上和燕王未曾下车,不敢肯定身份,所以未曾近身。
“臣如今已派了人去查那些人,看到底是冲皇上来,还是冲的韩稷。不过,看他们的举止,又似是盯着韩稷的可能性居多。”
赵隽望着他,静默下来。
有人在盯韩稷的梢?他们爷儿俩昨儿才到过玉鸣坊,而他竟然不知道在他们周围竟还埋伏着危险!如果对方是盯韩稷,那么会不会是同一伙人?
他沉吟片刻,说道:“可查到那些是什么人?”
“没查到。”伍毅摇头,“当时臣派人跟踪了一段,发现对方不止身手高超,而且行动也格外谨慎,想当时带着两名兄弟跟了对方几条胡同后,便不见了踪影。臣因为没见过当日刺杀燕王殿下的那些人,所以并不能肯定是不是同一伙人。”
赵隽屏息了片刻。
连同韩稷夫妇一块儿盯,那就不能指向辽王鲁亲王了,他们俩跟韩稷无怨无仇,何况如今韩稷已被贬为庶民,他们还费这个神去对付他作甚?
就算不能肯定是不是同一批。然而当日救下眉娘和景洛的却是陶行,再加之景洛存在的意义以及韩稷之于他坐上这皇位的意久,对方系为同批人的猜想很有可能。
但,他跟韩稷之间,还有什么共同的敌人存在呢?
总不可能是太上皇罢?就算是他,他又得丧心病狂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对他的孙儿下手?何况,他如今的起居皆有人严密监视。南宫里的人也全都是赵隽自己挑选送过去的。他没有这个能力办成这件事。
他眉头紧拧,竟没有头绪。
“皇上,您看。咱们要不要给韩大爷提个醒儿?”伍毅道。
赵隽没有马上答话,他说道:“韩家如今不知道吗?”
“连臣等都是在皇上去之后才发现冒头,韩家人不定能料到这层。”
赵隽眉头拧了拧,隔片刻道:“不必跟他亲自说。想个办法告诉眉娘即可。”
伍毅颌首。
诸阁老家将要办喜事,沈雁与韩稷去串门回来。二门下正好碰上下马车来的眉娘。
遂停步道:“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眉娘望着他们:“伍毅刚刚找我。”
“伍毅?”沈雁讶了讶。
伍毅是赵隽身边的侍卫长,这她当然知道,但他跟眉娘素不相识,找她干什么?
“正是。”眉娘点点头。“我本也是不愿去,后来才幸亏去了。原来这些日子城中撤防之后,咱们府外也有人盯起了梢。你们刚才回来发现什么不曾?”
沈雁和韩稷面面相觑。韩稷凝眉:“我暂没发现什么不妥。不知道陶行他们有无。不过,我们府外有人盯梢。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伍毅他们却知道了?”
眉娘微顿。
果然韩稷比她强些,她竟没想到这层。
“自然是他们也在盯着我们。”沈雁看了眼韩稷,说道,“我估计皇上也是一直没放弃暗查那批杀手,严防了那么久对方纹声不动,这次撤防之后,马上有了动静,这大约是他使的引蛇出洞之计了。
“他防守的同时自然也会把目标对准我们这些人,尤其你削官之后又引来这么多的不平之声,派个人盯盯你,显然很正常了。”
韩稷捏着下巴没出声,眉娘眼里却是有了冷意。
沈雁见状,接着又道:“不过他应该倒也没有恶意,否则的话,便不会让伍毅来告诉我们了。”
眉娘看了她一眼,眼里的寒意淡去了些。
这里大家沉默着,沈雁的眉头却是也不觉皱起。
她仍然无法忘记从广化寺后回来路上的那道目光,眼前听到这个消息,便不禁又想了起来。
“这几日咱们都小心些,太太也不要出门了。”眉娘这时候道,“就是要出去,也带上我。”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有股女将的气势,令人不得不从,又让人觉得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觉得十分安心。
沈雁连忙道:“我知道的。”
韩稷这里回房,少不得对府里重新有番布署,同时又着人去给各府里送了讯。
沈雁因谨慎起见,也让人去了告知华夫人,初一进香的事得爽约了,就算如此对菩萨不敬,那也只能以别的方法补救。她让人送去二十两银的香油钱,请华夫人代为给付寺里。但同时也还是把因由告诉了他们,因为对方是谁并不清楚,唯恐也会冲着华家和沈家来。
沈雁自己倒是不怕的,原先重生之时还要面对杀机毕露的韩稷,如今有这么多人在,那就更不用怕什么了,最担心的事情全都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是帮不知名的贼寇而已。
夜里沈雁邀了眉娘一道过来吃饭。
在萧家眉娘从来都不是下人,沈雁和韩稷待她都极好,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她来历,也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像她这样,既被赵隽引为上宾,又被萧家的人视为家人的人总共也只有她这么一个。
饭后两人在露台上吃茶,沈雁问了下下晌跟伍毅见面的事,另就是问起景洛近况。
“听说字已经写得很好了。”眉娘淡淡笑着,眉间有轻愁。“陆铭兰本就是耕读世家出身,又有赵隽请的那么多名师,他又聪明,不长进才怪。”又道:“听说,赵隽已经定好了沈大人为燕王殿下的先生,专门负责他的习读,这对燕王来说无异也是件大好事。”
“沈大人?我父亲么?”沈雁道。
“当然是他。”眉娘道。“沈老大人公务繁忙。恐怕无暇再任燕王之师。而燕王十有八九会是将来太子,选中亲家大人来担这重任,倒是极合适。”
沈雁引以为然。不是她自夸。沈家人不要说沈观裕和沈宓,就沈宣沈宦两兄弟也是顶呱呱地,沈宣若是再接再厉把他的性子改改,来日应还大有作为。
她说道:“可是燕王与姐姐感情极深。您把他的玩具全都送了回去,是不打算再见他了么?”
眉娘顿了顿。摇摇头,低头又捋起线来。
沈雁看了她片刻,说道:“我倒是喜欢燕王的。如果皇上愿意他出宫,我是很欢迎他进府玩耍。”
眉娘抬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说道:“他是唯一的皇子,哪能随意出来?”
沈雁不知她进宫见过赵隽的事。自然觉得景洛还有出宫相会之日。但她把话撂到了那个地步,赵隽怎么可能还会许景洛来见她?甚至是到韩稷的家中来?作为皇帝。作为毫无势力的他如今,是必须会保留起码的警觉心的。
“姐姐可不要因为我们爷丢官的事跟皇上有了什么隔阂,到底景洛是无辜的,这样会让他难过。”沈雁打量着她道。说完她想了想,又道:“不知道皇后可曾跟姐姐提过,她让我给她替皇上寻几名女子进宫的事儿?”
眉娘抬起头来,眼里有丝诧异,“陆铭兰给赵隽挑人?”
她在提及赵隽夫妇的时候几乎没有用过敬称。而且她还不是带着情绪才这样称谓,而是很平静很自然地这样称呼。
“是啊。”沈雁道:“原先我还在韩家的时候就把我找去了,直到这些日子才没再找我。”
眉娘顿了一下,说道:“纳妃也是迟早的事,赵隽如今不答应,是因为洛儿年岁小,未成气候。他是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而未来的皇嗣都只具有辅佐燕王以及繁衍后代的作用,这个年龄拉得愈大,自然愈好。
我觉得他不是坚决反对纳,他只是不肯让有背景会威胁到陆铭兰的女子入宫,这么样的话,恐怕他们的意思是想找几个平民出身、又有教养的女子进宫。但又害怕会遭到朝中有势力的官员反对,所以才执意寻到了你。
“因为你当时的身份够尊贵,你若主张纳平民女子,恐怕也没有敢反对。至于赵隽想培养自己的人,他大可以通过文举武举来提拨。”
沈雁细想想,不由深以为然。
太夫人之前的意思也是说陆铭兰这么做乃是为她自己和皇帝打算,虽说看的问题角度不同,深浅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样的。站在赵陆二人的立场这么打算无可厚非,但是,这么样下去他们不嫌走得太辛苦么?
她忽然觉得,赵隽虽然为人不像承庆帝,但他这个皇位坐的也并不轻松。
又要顾国,又想顾家,哪里有那么容易?
又不是身边尽是他的死忠。
只有那种真正拥有掌握大局的能力,拥有前呼后拥的本事,而且还真真正正有手腕有谋略的人,才能够在家国之间做到平衡的吧?
不过,这些已不关她的事,她不必去操这个心。
赏了会儿夜景后眉娘回了房,韩稷这里也等不及地回到房里来了。
圆了房后的日子真正如鱼得水,帐闱里的欢愉只需翌日看他们各自浓到化不开的眼神就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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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4 君臣
翌日起韩稷便开始着手调查府外盯梢的人,他反正有时间。
赵隽这几日也在加强对这伙人的搜查。
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巡兵还是保持正常数量,只是四处城门不着痕迹地换上了中军营里王儆刘猛等几员大将。而他们微服易装,混在人堆里也没人看得出来。因而百姓们依旧安居乐业,并没有因此引起什么不安。
二月底春闱了了,又进入到择卷的繁忙事务当中。而沈宓因为又担着燕王侍讲的职责,往来宫里更加频繁。
他与景洛相处还算融洽,但景洛对宫外的事情明显比书本知识要浓厚,往往说着说着,他会跟他打听街上的酥饼哪家做的好吃?城里的糖人儿哪里的做的最好?还有城北集市上卖糖葫芦的张老汉他还在不在?
沈宓往往也会停下来,耐心地跟他描述。
到后面再来,会给他带从前常给沈雁买的桃酥,手艺最好的古栈家做的糖人儿,以及街上小孩子们热衷追捧的小零嘴儿。
景洛很高兴,总是很大口的吃,但到后来,他又会打听起街上人的穿着,流传着什么样的传闻,还有小孩子们兴起什么样的游戏?
沈宓从此除正职之外又多了件功课,要差人日日出街打听这些他从来不曾去打听的小事。
他其实也是个严师。在教养沈雁的事上,从来是该严的严,该松的松,有时候犯了错也会骂,但是在景洛这里,他却又开不了口。即便赵隽赋予了他这项权力。这不光是因为景洛是皇子,也因为他那颗易感而柔软的心。
他知道他思念他的养母,但为了不使赵隽和陆铭兰难过,又极少极少表现出来。
这么懂事而敏感的孩子,没有人舍得去强迫和苛刻他。
于是想到这里,他也不免为赵隽的未来而忧心,他不肯纳妃。照这样下去。景洛便连个帮衬的兄弟也没有。
如今朝中大臣虽然规矩,但终归也只是如今,来日呢?来日景洛登基之后。臣中这些人又还不会这么规矩呢?到时候景洛会连一个帮手都没有,就算赵隽有可能会给他培养一批心腹贤臣,可当他独自面对偌大个江山时,真的有能力一肩挑起吗?
赵隽如今该做的。是首先给自己诞下几个子嗣,这已经不是什么用情专不专的事了。牵涉到国家社稷,无论怎么样,这些事情都是要放开到一边的。然而可惜他看不透这点,当然眼下没有大的隐患。但沈宓作为他的近臣,景洛的先生,又岂能不多想些。
夜里跟顾至诚在湖畔喝酒。顾至诚就嘬着酒道:“当初我若知道结果弄得稷儿反倒成了罪人,我是坚决不会掺和这事的。你说说。整个事件里,谁出力最多?是韩稷。谁处处替他赵隽着想?也是韩稷?谁怕他为难,自动请辞?还是韩稷。
“皇上在这件事上,确是干得有点不公道。他也不想想,如此下来我们这些人如何服他?”
沈宓何尝不是如他所想?不过,却是不能在这个时刻煽风点火。他说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再者出头的橼子先料,稷儿居功至伟,若是因着这事一点惩罚都不受,也难免会有人暗中看不过眼,暗地里蓄意针对。如此这般,倒也很好。”
顾至诚听到这里,遂问:“近来可有什么人落井下石?”
“敢下大动作的倒没有。不过,现如今不是暗地里还有人在盯他的梢吗?这批人的来历,倒是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至诚不管京城防卫,对于赵隽的布防也不十分清楚。便是前些时候听到韩稷送讯说有这么一伙人,当时因赶着出门,只粗略听了两句,也没格外放心上去,眼下听沈宓提起,便就慎重起来:“此事当真有那么邪乎?不是看中了雁丫头的嫁妆,准备逮空子上门行窃的宵小?”
“岂会是宵小?”沈宓轻哂道,“稷儿的身手你是知道的,陶行他们也都个个是高手,但他们竟然也未曾有发觉,寻常宵小能有这等本事?即便是他们未曾料及而疏忽,可这些日子他们也未曾捉到他们一根汗毛,是不是能说明他们非寻常之辈?
顾至诚摸着下巴,嘶了一声,面色凝重起来。
“这么说来,倒是很有可能跟刺杀燕王的那伙人是同一伙人了。可能够拥有这些杀手的人又会是什么人呢?”
沈宓举起酒杯,说道:“据我所知,皇上最近在查辽王和鲁亲王。”
“会是他们?”顾至诚凝目。
“除了他们,似乎也想不出别人来了。”沈宓望着他,放了杯子,说道:“难不成,还会是郑王不成?”
“那怎么可能?”顾至诚道,“郑王已经被骆威杀于山西,尸首都拖了回来!”
沈宓笑了笑,给顾至诚杯子斟满了酒:“究竟是不是辽王楚王,等消息回来就知道了。”说着他放了酒壶,又不觉叹了口气,“说真的,我倒希望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拿到证据后直接把人拿了也就罢了。最让人憋闷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来历,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
顾至诚凝眉:“说的也是,辽王和鲁亲王跟稷儿并无怨仇。”
“谁说不是?”沈宓抿着酒。
月色在悠闲的对酌里愈发辉亮,直到梆子声不断响起,他们才结帐回府。
翌日下朝之后沈宓又进了乾清宫。
景洛不知道听谁说沈家有对龙凤胎,感到十分好奇,提出想去他们家看看。
但这当口,谁又敢让他出门?
沈宓淡淡道:“王爷还是用心读书,等到长大了,自然想去哪儿都行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冷待他,但一味地任凭他放散心思总不是办法。
景洛果然落寞的噤声,闷头读书。
赵隽看见了,便请了沈宓到隔壁,说道:“爱卿下次来,不妨也把令郎令嫒也带进宫来玩玩,燕王在宫里没什么玩伴,他又与爱卿亲近,朕也希望他能有几个知交。若是怕路上危险,朕便多派几个侍卫前去护着。”
当然别的大臣家里也都有子弟,但往往都是年纪大了,要么年纪小的家里父母官职又低,在景洛面前其父母都要勾头行大礼,差距太大,这就很难愉快地玩耍了。
沈宓想了想,颌首道:“臣会挑个合适的时间的。”
说真的,子女都是自己的心头肉,不管赵隽如此,沈宓也是如此。既然有人盯着韩稷,那就难保也有人盯着他们沈家,他也只有沈菁一个子嗣,万一真有人冲他们下手呢?
不过,这种几率还是极小的。事实上他倒并不觉得那股暗势力会冲他沈家来,沈家的护卫可远不如萧府,若对方想下手,根本不用等他们出门,要杀他们这些大人不易,若是要伤两个小儿女,难度却不会很大。
只是说完他又道:“此次有人意图对燕王与韩稷不利,承蒙皇上开恩,日前也让伍将军知会了韩稷,如今他也在暗查这帮人。臣以为,眼下皇上与他各查各的,倒不如面对面好好商议下各自的所得,如此也有利于尽快破案不是么?”
赵隽神色顿凛,手里奏折放在案上,“爱卿是觉得朕非得韩稷参与才能拿到这些人?”
“那倒不是。”沈宓垂首,“只不过臣觉得危险当前,大家若能够尽快把事情解决了才是要紧。”
赵隽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面前摆前一桌的奏折,这都是这几日下面递上来反对他的新政的。
而这些人里,又以薛家和董家为首。
他新施的政令包括手下几大军营设立士兵等级,遇到敌情时按战时程度与性质论等出兵。这是他早就已经思虑成熟的一个想法,叙述得也很完整,甚至当初在跟几家勋贵讨论军事的时候,还曾经提及过,他们也表示赞同。
可是如今到了要实施的时候,他们却又众口一辞地反驳了。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初在寻他为韩稷讨公道的时候,薛停董慢他们是态度最激烈的几个,他们之所以反对他,不过是变相为韩稷鸣不平罢了。
他心里很挫败,这就是他的皇权。
他只不过想当个尽职尽责的皇帝,尽心尽力地为这个朝廷做些事而已。
他知道韩稷罪不至撸官,他没有下旨宣布撸他的爵位,就是在为自己留后路,当时他是预备过几个月便又再升回他的,可是他们这样,让他还有何尊严?岂不是在逼着他低头?他不擅低三下四,更不愿屈辱地当这个皇帝,他不会低头。
然而,他却又感到无尽的疲惫。
这个天下看似是他的,实际上却不是他的。
沈宓走后他进了后殿,陆铭兰在天井下修剪兰花,景洛在一旁给她挽篮子。她时不时地侧首与景洛讨论下宫里花草与田间花草的区别,但景洛只是规矩地站着,偶尔才回上一两句。
赵隽唤了声“洛儿”,景洛便放了篮子,上前行礼。
赵隽扶住他胳膊,牵着他走到陆铭兰面前。陆铭兰看他面色不爽,说道:“不是跟沈大人说话吗?怎么这副面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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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 出走
赵隽坐在石凳上,默了默道:“他让我跟韩稷联手调查那批杀手。”
陆铭兰微顿,说道:“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韩稷他欺骗了朕,朕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他接了茶来喝道,一只手握着杯子,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真是因为这个么?当然不是。可是,又能怎么样三言两语把他的感觉说清楚呢?
陆铭兰在旁侧坐下来,“皇上当真是这么想的?”
赵隽没说话,吃着桌上的干果。
陆铭兰默了下,说道:“韩稷是大周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他不止有学识,有魄力,有谋略,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这样的人,我们大周目前不缺,可是,谁还会嫌手下的良将多呢?贤臣良将越多,国家就越安稳,越能够强盛兴旺。”
赵隽剥着松子,没有答话。
陆铭兰的话十分正确,可是,现在听在他耳里却只能让他更加烦躁。
他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如何能使大臣们相信,他有能力领导好这个国家,给他们创造更好的未来。
但是,这样争强斗胜,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了。
他的棱角和少年独有的戾气,已经在那几年的冷宫生涯中消磨掉了。
但这样,又更让人觉得郁闷,因为连一点豪情也没有了,反观韩稷,他年轻,有为,有魅力,更有号召力,他想做就做,想撤就撤。就连退都退得那么干净利落。
他拈起两颗杏仁,在两指之间捏出了油来。
他们这里说着话,一个想着自己心事,一个忧心着对方,一旁站着的景洛,已是无暇顾及。
景洛望着他们,忽而一闪身。藏到廊下柱子后。
赵隽在的地方不喜欢多人近身追随。倒是给了他很大的活动空间。
他在柱后停留片刻,见无人注意,于是悄悄遁着无人之路出了乾清宫。
进宫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是在这几个月里他却早就摸熟了乾清宫、坤宁宫等周边地形。
他一路飞奔回到钟粹宫,没片刻又蹑手蹑脚遁着无人之处走到内务府,找了刚够一人进去的夹墙缝隙藏下来。
他要出宫去,去找阿娘。去跟她回庄子里过鸡犬相闻的田野生活。
宫里的生活太枯燥无趣了,父皇母后虽然对他好。可是他们不会带他去田里挖地,不会带他上山逮萤火虫,也不认识竹鼠和苍耳,他知道他有要负的责任。可是他仍然想念乡下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他小心地藏在缝隙里,观察着天色。
他知道今儿会有华家商号的马车进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工具。等到没人的时候他藏在他们车底,以他这么小的身躯。很容易就能过关出宫。他知道华家是韩稷的夫人的舅舅家,等他出了宫之后,或许,他可以央求他们带他去见阿娘。
墙外有宫人们走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他不见了。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将身子再缩进去一点。
他早就已经计划过这么做,所以也做好了准备,刚才父皇与母后谈话的时候,那是绝妙的契机,所以他来的路上十分小心,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的。而他且也故意露了点形迹往御花园去,就是父皇他们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会先往御花园那边走。
但他生平头一次做这种事,还是很忐忑。
听着宫人们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父皇,他有一点犹豫,也有一点鼻酸,他从小便以为自己没有父亲,进宫之后他才知道不但有父亲,还多了一个母亲。他的父亲是这一国的君主,他待他和蔼可亲,说话和母后一样温柔,虽然不认识竹鼠和苍耳,可是他的确是待他很好的。
可是比起回宫,他现在更想出宫。他咬牙坚持着,不去想这些。
他相信,阿娘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只要去跟她住几天就好,然后他就回来。
他静听着外面声音,外面依然很安静,就是知道他丢了,也许他们也猜不到他会到这里。接着又有许多车轱辘驶来的声音,他攀住墙头往外看去,找到挂着华家标识的那几辆,然后趁着宫人们在对面清点数量,一溜烟冲过去,倒扣在车底。
阿娘曾经教过他一些应对危机和逃生的本领,像这样挂在车底的姿势虽然很困难,但是坚持一两刻钟是不成问题的。而一两刻钟后他已经上了大街,大可以跳下来自己雇车过去。
果然没多久,马车驶动了,行走了一段,从地砖分辩像是到了宫门口,校尉带兵过来查车了。
景洛一颗心又提到了喉咙口,他知道父皇上任后宫禁查得很严,但却不知道怎么个严法,他顿时纹气也不敢出,像只壁虎一般静静趴在车箱底。
许是因为他身子的确太小,趴在车箱一端也不显形,校尉带着人里外看过之后,马车便就又走了。
车轱辘一下未停出了宫门,他已经听到熟悉的庶民们交口接耳说话的声音了,街上车水马龙,还闻得见空中隐隐飘着的饭菜香。他鼻子一酸,眼眶红了,进宫这几个月,他仿佛已进来了几年。他其实并不是不接受父皇母后,可是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带着他在宫外生活,真正进入到他熟悉的世界里。
可是母后说,皇子们十五岁前都不能够独自出宫,他才七岁不到,要等到十五岁还有八年,就算能跟父皇他们出来,那么壮观的仪仗隔着,便如跟这红尘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又有什么用呢?
他很想念阿娘做的饭菜,也很想念街上卖的糖葫芦。
他很想念宫墙外的这个世界。
到底身板还弱,坚持了一刻钟,他已经撑不住了,寻了个听起来还算安静的胡同,他松手往旁侧一滚,落下地来。
有点疼,不过能撑住。
他爬起来往四处一望,是不认识的街道。原本他跟阿娘进城的次数就少,进了宫更是没出来过,眼下一个人,就有些怕怕的。但是他的决心是很大的,他看了看四下,观察了对面一辆停了好的驴车,想起上回去完相国寺回来阿娘询问雇车的方式,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老大爷,雇你的车到,到韩稷韩大爷府上多少钱?”
他知道阿娘住在韩大爷府上的。
车头坐着的老汉撩眼看了眼他,又看看前后左右,“你一个人?”
他紧绷着小脸道:“是我一个人。但是,我是经常坐车的,而且我跟韩大爷是亲戚,你不要为难我,否则他会找你麻烦的。”
老汉笑了,“小屁孩子!”说完正了正头顶笠帽,下了车跟他施了一礼,说道:“您要是到韩大爷府上,小的不要钱。韩大爷是陈王府的公子,小的哪能冲他的亲戚要钱呢?请小爷上车。”
景洛退后道:“不行。我不能白坐你的车。父——父亲不让我占老百姓的便宜。”
好在老汉没听清,看他这一本正经模样,越发乐呵呵笑开了,“中,您要是硬想给,就给我十文钱,容我回头买几块酥糖回去哄孙女儿好了。”
景洛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反正他既然答应收钱,那十文就十文吧。
他上了车。
沈雁连续几天都不曾出去,但韩稷的盯梢也并没有显著结果。对方实在是太狡猾,而且他们对于京师地形也熟稔得很,韩稷派了陶行他们外出蹲守了几日,的确是有发现过他们一丝踪影,但当他们紧跟而去的时候,又不见了人影。
并不是他们身手真的多么高超,而是,他们简直似他们的故知一般太过了解他们的习性,这就好像他们生活在别人的掌控底下,还连对方的面目都见不着。
傍晚正挑拣着夏天要新做的衣衫,胭脂走进来郭阁老家中要娶孙媳,韩稷要去郭家送贺仪,沈雁便着人拿了帐册来,挑了几样看着大方称手的吩咐送到前院去。那帐册锁回柜筒时,碰到了里面几样物件,发出拍哒一声响。
“什么东西?”她随意瞅了眼,边理着发鬓边问。
“是太太的镯子。”福娘道。
沈雁注目望去,只见正是那只从密室里带出来的赤金镯子,拿回来她便取下来放进了柜子,眼下乍然一见,只见它金光璀璨,镙丝而成的雕饰栩栩如生,被窗外天光一映,竟比柜子中其余几样头面还要显得夺目。
福娘拿过来:“太太都忘了戴。”
沈雁接在手里,这一看又有些爱不释手,也难怪韩稷当初会挑中送给她,这镯子细到每一根金丝都是光滑无折印的,即便是在地下过了这么许多年,也丝毫没有掩去它的光华。她拈在指间看了几眼,愈看愈喜爱,于是又套在了腕上。
镯子与指上的戒指看上去光泽完全一样。与她丰润的手也相得益彰。
她再看了片刻,目光却忽然一凝,停在那里。
“怎么了?”福娘又道。
“这镯子……”沈雁语气里满藏着疑惑,“它怎么会这么亮?”
福娘也疑惑地看了眼,说道:“这么亮不好么?”金子不都是亮的吗?(未完待续)
586 慌乱
这么亮的镯子当然没有什么不好,越亮,说明成色越好,质地越好,可是金银器物摆在地下密室之中,有水汽浸润,它怎么可能会没有半点斑迹呢?比如说银器会变黑,金器就算变化不大,起码光泽度也不会再有那么高,能保持得这么好,除非一直是放在干燥的环境中。
而藏珠宝的那间密室在地底下,正常来讲应是十分潮湿的,可是不但他们进去的时候地下时干燥的,石壁上也没有水迹,更有这些完好如初的金银——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抬头:“去把那对青玉瓶拿过来看看!”
当夜她回来时还带回来一对瓶子,被放置在库房中。
福娘见她神色郑重,于是很快取了来,沈雁接过瓶子仔细看去,只见瓶身上下也都无丝毫印记,藏在地底下几十年,毫无水汽带来的秽印,这足能说明那里的环境是做过处理了。可是那么小的斗室,他们去过几次,也并没有发现做过什么特殊处理……
难道,那密室里的构造会有何神奇之处?
驴车跑了小片刻,渐渐到鸣玉坊。
景洛看到熟悉的景物,放下心来。他原本是害怕老汉会坑他的,因为阿娘跟他说过,世上也有不少看上去很好但却坏心眼的人,这是需要小心的。所以他按照阿娘说的方法,假装自己经常出门,而且跟韩稷很熟的样子。
“前面那宅子就是韩大爷府上了,小爷下车罢?”老汉将车驶到府门前,扭头打着招呼。
景洛掀帘下车,从荷包里挑了块黄豆大的银子给老汉:“多谢您。”
他本来是没有钱的,因为在宫里根本不用花钱。他存下的这些零花钱,还是拿不少的东西跟太监们交换来的。他记得阿娘从前需要很辛苦地种菜种粮食换钱,他积了有一荷包的散碎银子,这次带给她,希望她可以轻松一些。
老汉把银子推回来:“太多了,说好十文就够。”
景洛塞给他,认真道:“阿娘说。我们虽然穷。却不可以占人家的便宜。”
老汉看着他满身锦绣,哈哈笑起来,也没再说什么。作了个揖便就走远了。
景洛也微笑了笑,转身来拍门。
不远处矮旧杂房里两道阴鸷目光,立时如电一般射到了他身上——
“是燕王!”
“……那还等什么?!”
沈雁在房里拿着那镯子研究了片刻,打听了眉娘去处。站起来正要过去,忽见海棠她们在穿堂下纷纷议论着什么。
走进去一听。遂问道:“什么小孩儿?”
海棠忙应道:“回太太的话,说是门外出事了。方才陶行带着人在外面溜达,正撞上有人在坊内掳走了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远远的看不见是哪家的。被人不动声色靠近掳了去,现在陶行着人前去追赶了。”
“小孩儿?他一个人么?”沈雁疑惑起来。
“是啊。”青芽道:“我们也都正觉得稀罕,孩子是独自在外的。没有伙伴也没有大人,陶行他们虽说只隐约见着个影子。但也看到他衣着体面,看着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不知道是谁家大人这么疏忽,这要被人牙子拐走,可就不值了。”
“这么大的孩子了,都懂事了,人牙子都不会要了。”青黛说道:“依我看,莫不是——”
说到这里她望向沈雁,又适时地止了嘴。
为免弄得人心惶惶,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沈雁他们一直没把外头有人盯梢的事张扬出去。
沈雁跟她和海棠使了个眼色,又回到房里来。
“到底怎么回事?”
“太太!”海棠忍不住上前两步,说道:“奴婢方才听陶行他们私底下说,好像被掳的那孩子有些像燕王殿下呢!”景洛随眉娘在韩家住过几日才进宫去,而且当晚又是陶行他们接他回府的,所以自然会有些印象。
“燕王?!”沈雁微微吃惊:“燕王在宫里,怎么会在咱们这里?”
“就是。”青黛点头,“所以我们才将信将疑,这会儿,爷恐怕已经派人进宫探听虚实去了。若真是燕王殿下出了宫,那宫里眼下肯定一团乱了!”
沈雁思考着这个可能,正要开口,门外人影一闪,眉娘却是快步走了进来,说道:“我听辛乙说,门外刚才被掳走了个小孩儿?长什么模样?太太可知道?”
沈雁忙道:“仿佛听说六七岁的样子,走路喜欢摸后脑勺。”
眉娘脸色一白。
沈雁站起来,“怎么,姐姐也觉得会是燕王?”
眉娘紧锁着眉头,说道:“一定是他!那么小的孩子,又被盯着咱们的人盯上,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她气息有些浮躁,神态也立刻浮现出了焦急,“我知道他会来,可我不知道他竟然会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宫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吗?”
“别急,他们说爷方才已经派了人进宫了!”沈雁安抚道。
眉娘点点头,揪着绢子坐下来,但脸上却没有一刻是安定的。
沈雁这里心下也打起了鼓,对方上次是为谋杀景洛而去,这次却是直接把他掳走,他们掳走他的目的是什么?示威?要挟?还是有着更险恶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要的不止是景洛的命,而是他背后的赵隽的性命乃至是整个大周,更甚者,他们的目标里还包含着有韩稷……
这件事,如果确定被掳的是景洛,那么已经不是等闲的意外了,赵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周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而且人是在他们家门外失踪的,那么韩稷和她就算没有被谋害的风险,在这事上也沾了灰!
纵然赵隽知道他们不会是凶手,可是对于一个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嫡子的父亲和母亲来说,迁怒,又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对方有景洛在手,可以做出无数种的威胁人的举动,而他们若将他杀死,那么赵隽的未来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立刻纳妃再诞皇嗣,二是坚持从一而终,然后从宗室里挑个子侄辈出来为储,这样的话,辽王和鲁亲王的机会可就大大来临了!
沈雁一直也在疑心对方会不会是辽王和鲁亲王手下,毕竟辽王有势,而鲁亲王在皇后出事之前也曾有不少动作,不过是后来是出了这一连串事,当中并没有他什么机会,所以才偃旗息鼓了。
这些日子韩稷也有派人在盯这些被纳入目标的人,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唤来青黛:“你派个人去爷那里探听下,到底是不是燕王被掳了,这样比等消息过来要快些!”
青黛很快去了。
沈雁也没有别的心思,这里便与眉娘静等着消息。
乾清宫这里,赵隽已经几近疯狂!
“快派人去找,紧闭城门,整个京师每一尺每一寸都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他红着眼眶,睚眦欲裂,身子前倾撑在案上,犹如一头盛怒而忧急的雄狮。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又晕过去了!”
张枚迈着大步,喘着粗气奔过来,脸上满布着惊慌。
赵隽抬起头:“那还等什么?太医呢?!”
“太医已经过去了,但是娘娘紧攥着拳头不放,太医无法诊脉!”
赵隽瞪着他,顿片刻,如箭一般从御案后绕出来,往钟粹宫而去。
钟粹宫已经乱成一团,医正带着几个太医医女在殿内忙进忙出,宫女们也个个神色慌张,端茶递帕子,口里唤着娘娘。
“铭兰!”
赵隽冲进殿内,直奔陆铭兰所在的软榻前。
陆铭兰面色如金,两手紧握成拳,已然人事不知。
“铭兰,你醒醒!”赵隽抓起她的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掰开。许是被这股劲所刺激,陆铭兰幽幽睁开了一线眼,看清是赵隽,立刻一骨碌爬起来,抓住他双臂道:“洛儿呢?洛儿呢!找到没有,他回来没有?我好像看见他在流血,他在喊疼……他到底去哪儿了!”
话没说完,两串眼泪又是已扑簌簌落下来。没片刻,便又伏在枕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何尝不是在油锅里煎熬,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了,哪怕他不是皇帝,景洛也是他非保不可的命根子!陆铭兰的眼泪像颗颗千斤坠,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也站不起来。
他怎么会疏忽到那个地步?竟没有发现他早就有了准备,本以为他不过是个六岁多的孩子,宫门关着,便再没有办法让他走出去,可是他错了,原本即使是个孩子,他也有他向往的事物,为了他的向往,他也可以尽他的能力殚精竭虑的谋划!
“皇上,伍将军在乾清宫求见。”
太监汪铭走进来。
他直起身,扭了头,将陆铭兰交给张枚,大步走了出去。
他已经亏欠她太多,三个儿子,还有陆家那么多人,他不能让她再失去景洛。眼下他的陪伴于事情没有任何积极作用,他该做的,只有动用一切力量去寻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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