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章 虚言伪行
打开书房房门,韩珝偲便迫不及待地喊道:“珺斓,珺斓!”前前后后把屋子找遍了,却也没见他的身影。
韩珝偲有些迷惑: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照理来说,文云曦一定会在书房里等候自己才是。他心中有些不安——莫非他出事了?
“来人!”韩珝偲走出书房,召来小厮嘱咐道:“你到文府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家主子出什么事了,快去!”“诺。”小厮听韩珝偲是这等极少见的、着急忙慌的语气,也晓得事情的重要性,连忙下去了。
回到书房,韩珝偲坐定下来,却又坐不定,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若唐境所言不虚,自己以正道登上皇位的几率,便又多了几分。可若他只是来打探自己的虚实,只怕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是已经传到父皇面前了。
一炷香后,小厮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公子,文府的下人说文家小姐病重,他们家主子一早便赶回北城了,这是文少爷给您留的信。”
韩珝偲挥退下人,拆信预览:嘱托之事,无非是不要轻举妄动、他自会悉数安排等语。可最末还添了一句要紧的话:陛下多疑,无论谣传多少,他都未必会信,也未必不信。只需一如往常,便不至于惹太多怀疑。
这句话虽是让他以不变应万变,却也叫韩珝偲把心定下来了。他坐了下来,细想:其实说来说去,他所担心之事的根源,就是自己的身世。
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他不禁笑了,笑自己杞人忧天:届时韩珮翎被逼兵变,自己再设法让韩珞成死于非命,韩瑜卿又已然外出游历,父皇还能不把皇位传给自己么?老二和老四再努力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鹬蚌相争?
他一时觉得非常畅快,走到次间床边,打开一面嵌入墙中的柜子:里面是一套紫色的旧宫装,已经多年来无人问津了。但不知为何,却被保护得很好。
手指掠过领口的绣花,痛意便涌上了韩珝偲的心口,甚至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早在与公孙南萍的新婚之夜时他便发誓,为了这件衣裳的主人,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那个最高的位置,惩治那些罪该万死的人——从他们把她的生命当作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时,他们的名字,就已经化作了罪孽的钢铁,只等韩珝偲心中仇恨的熔浆将其融化。
有人把仇恨当作动力,就有人把希望当作粮食。一个卧薪尝胆,一个甘之如饴。
韩珞成很清楚,即便是鹬蚌相争,只要坚持不懈,他也会有成为渔翁的一天。
五月中,长亭外正下着滂沱大雨。韩珞成一袭白衣,翘首以盼马车的来临。
放在以往,这样的天气,他是最喜欢在书房里猫着睡觉,或是坐在窗边看书的。他伸出手去接住噼里啪啦的雨滴,又迅速把手收了回来,有些不满;这样的天气又闷又湿,最不宜出门。但心中的歉意却驱使着他,一定要亲自来一趟。
想起许洲的嘱托,看着不远处渐渐出现的马车,韩珞成偏着头吩咐了一句;“切记,待会儿别给我打伞。”
“啊?”燕皓有点懵。
还没回过神来,马车便已到亭前停下了。韩珞成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解大人!”
燕皓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韩珞成已然冲进雨中,往马车边去了。
解言也已下车,见家仆给自己打了伞,韩珞成却毫无遮蔽地淋着雨冲到了自己面前,不禁有些惶恐,正想跪下:“解言愧对公子!”
韩珞成忙将他扶住了;“解大人,成万万想不到,二哥竟如此无情,陷你我于不义啊!”一时间大雨滂沱之中,竟看不出脸上是雨是泪。
不待解言开口,韩珞成又拉着他的手进了亭子;“解大人快请进吧,休要再着凉了。”进了亭子,还请他先坐,自己便站着斟酒。
解言不过是个六品官,无意间接触了韩珞成,如今事变,却没料到他如此愧疚,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激之意:“公子,臣何德何能,得公子如此待遇!这一去,臣定当尽心竭力,造福百姓!”
韩珞成本想笑着相送,奈何许洲一直强调要他热泪盈眶:若似往常一般嬉皮笑脸,只怕解言等人会以为他是个不成体统之人。说来他还要感谢这场雨替他掩饰了许多——若是干哭,成何体统?
韩珞成秉承这样的原则,不顾浑身湿漉漉的,坐在寒凉的石凳上敬酒道:“解大人,我敬你这杯酒,愿你一路无虞。待他日你再调回京中,成定有好酒相迎!”
见韩珞成红了眼眶,解言也难得感性地酸了鼻子,接过酒杯,看着韩珞成说:“解言不过是小小的六品官员,如何值得公子这般费心!再者,臣等不过是因为不识时务,才被人算计,公子又何必自苦呢?”
韩珞成脸上挂着雨滴,又红着眼,抬眼时颇像是泪眼婆娑:“成多日来颇为自责,只恨父皇不愿听成纳谏,让解大人这样的清廉之士蒙受这样的委屈,成实在是……”
他把额头一扶,头一低,雨滴从额上流了下来:“若是我再强大一些,我在朝中的分量,足以改变父皇的决定,那各位……唉……”
解言连忙安慰他:“公子,你,你真不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只能下跪叩首,颤着声道:“公子,比起陛下和您的两位哥哥,您心系天下,又礼贤下士、爱臣如子,臣等这几日一同喝酒解忧时都说,公子若能为人主,定是天下之福!”
解言说到此处,眼底也红了:“我不管其他同僚,我解言今日在此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公子一封书信,解言便能为公子效劳!”
“快请起!”韩珞成用袖子往脸上一抹,便忙把解言扶了起来,看着他问:“你就不怕,我让你做的事情,是为我自己而做吗?”
解言听了这话却又笑了:“公子不登高楼,又如何造福天下苍生?公子放心,我等虽然平庸,却不迂腐。良臣择主而事,解言心里,有分寸!”
这句话倒真是把韩珞成打动了,他抿着嘴拍了拍解言的臂膀,扶他起来,端起酒杯道:“解大人,苍生犹在水火之中,新政也还不稳固,请满饮此杯,便各奔天涯路吧!”
解言也不废话,端起酒杯,相敬,满饮,再行一礼,不言之中,却已成君臣之谊。
韩珞成看着马车远去,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燕皓忙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啊。”韩珞成答得倒干脆,语气也如平常一般没心没肺且平实,与刚才义愤填膺、万分悲痛的景况完全不同。
“哦。”燕皓撇了撇嘴:真能演,险些把他都骗了。“那公子,我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啊?”
“等呗。”韩珞成这回是真叹了口气:“解言被贬的地方最远,所以启程日期最早,其他几位都零零散散分布在那两天,大概也是一同前去吧。”
“还得去?还得演一次?”燕皓不由得咋舌:再这么淋几次雨,他可就又得卧床不起了。
韩珞成耸了耸肩:“只希望过两天,天公能给我个面子吧……阿嚏——”刚才就觉得鼻子酸酸的,这下竟打了个喷嚏。
燕皓见他冒着热气,“哎呀”了一声,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他披上,却被他推着手拒绝了:“不必啦,照许大学士所说,我要得了风寒,那效果更好。”
燕皓听这话的意思有些讽刺,又问:“公子……还是看不惯这样的做派吧?”
韩珞成站在那儿等着雨停,好半晌才开口:“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用虚伪的态度去对待品行正直的人,到底好不好。”
“你以前没跟过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不爱在外人面前说话,也不喜欢应那些,陌生人的话。”韩珞成回忆起旧事,偏着脑袋望着远景说:“那就是因为,宫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很虚伪。那时我向往君子的做派,想成为许大学士那样的人,便不想和那样的人说话。”
“可是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韩珞成叹了口气,叉着手说:“有的人啊,你面对他的时候,不虚伪不行。对大哥和二哥,虚伪些,他们便不好意思动我。对我们游历时见过的那些官员虚伪些,他们便不敢得罪我们。也许这就叫:对小人,就要效小人之法吧。”
“这句话也是叶掌柜说的吧?”燕皓一听这话的风格,便知道不可能出自韩瑜卿、唐境等人之口,果然,韩珞成点了点头:“但是解言他们,是真正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行为端正,有恩于我,我却为了拉拢他们说出这一串串虚伪的话。不知他们知道了,又会作何想法。”
燕皓知道他又陷入了自我批判的死循环,便故意问道:“那对陛下,公子也是用虚伪的态度吗?”
韩珞成愣了愣,幽幽地转过头来,咽了口唾沫说:“我那是真怕。”(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六章 祸水东引
燕皓“扑哧”一声,毫不避讳地笑了出来。韩珞成转过身来不满道:“你不怕,你替我去面对陛下啊!”
燕皓忙收敛了笑容,摆了摆手,韩珞成“嘁”了一声,转过身去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几个人里边,父皇对大哥和我,是最严厉的。从小到大,大哥挨的骂最多,我受的冷落最多,跟二哥、瑜卿,完全不能比,怎能不怕他!”
燕皓疑惑道:“不是正因为受了冷落,才少受些责罚吗?”
韩珞成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受冷落,父皇才不会听我说什么呢。但凡我犯了点什么错,或是和别人在一块的时候别人犯了什么错,都能往我头上推——反正母妃也从不辩解,我也不敢见父皇,也就那么作罢了。”
燕皓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是因为你比二公子更坚忍,又比小公子更成熟,陛下认为你是可造之材,才对你如此严厉吧。”
韩珞成听了这句话,却没露出半分开心的笑容:“若是因此便得不到父爱,那我宁可没用呢。”燕皓听了这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雨渐渐收敛了威势,可更大的乌云,却仍徘徊在坤京上空。
次日早朝,当韩珞成走进大殿时,众臣们便纷纷停下了议论的声音,朝他的方向致礼——这倒叫韩珞成受宠若惊了,忙一一回礼,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韩珝偲笑着迎了上来:“四弟,听说你昨日冒雨去送了那名上殿告状的臣子,还是淋着雨回来的,没受风寒吧?”
韩珞成笑了笑说:“多谢大哥关怀,昨日回府急忙喝了姜汤,应无大碍了。不过,大哥是怎么知道我去送别解大人的呢?”
韩珝偲哈哈大笑,往堂下一挥袖道:“朝臣们都传遍了!说你怜惜人才,很有爷爷的风范呐!”
韩珝偲口中的爷爷,自然也是韩珞成的爷爷,华天的先皇。韩珞成故意装作没听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嘿嘿”一笑道:“都是父皇吩咐的差事,我不过是照做罢了。对了,大哥可别说这是父皇派我去的啊,他老人家好面子,不好拉下脸来的。”
韩珝偲懵了:父皇派他去的?不应该啊!但故意不动声色问道:“父皇派你去时,可有吩咐些什么?”
韩珞成乖巧地点了点头:“父皇说,让他们好好干,将来新君自然会起用他们,为朝廷立更大的功绩。”
这一番话又把韩珝偲的心吊了起来:新君是谁?父皇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叫韩珞成去卖人情?毕竟照韩珞成的性格而言,即便皇帝不吩咐,韩珞成也是会亲自去道歉送别的。
谁料韩珞成又笑眯眯地来了句:“大哥可也要振作起来啊,珞成还等着有朝一日,能辅佐大哥南征北战、一统山河呢。”
韩珝偲更惊了:前些日子,先是唐境来投奔了他,言明韩珞成和韩珮翎都是他的对手。今天,韩珞成又来表明自己并无夺嫡之意,只想辅佐自己。韩珝偲缓过来时,倒不觉得韩珞成是在说实话,反觉得唐境分析得有道理了。
只有韩珞成才知道,他和唐境,都是相互传染忽悠属性的狐狸。
继而上朝,韩珞成面临的事,却绝不允许他退在后头扮猪吃老虎:“启禀父皇,许大学士、唐侍郎稽查多日,儿臣也积极配合,却发现连日来有些郡县的特使,一派出去便杳无音讯了。儿臣已经派人去查,说是特使无故失踪,而当地涉事官员,也已逃了。”
皇帝的语气中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满:“可有核查在京官员和涉事官员的往来书信?”
韩珞成愣住了,正不知怎么回答,许洲却站了出来:“禀陛下,已经一一审问过了,我们抓得及时,无人能送信。只是裴家多名要犯已经自尽,裴翾又年迈昏聩,答非所问,实在查不出了。”
韩珞成这才松了口气,一看殿上,却又正对上了皇帝锐利的目光,忙低下头道:“父皇,儿臣以为,透露机要之事,不会是朝臣们所为。”
“那你觉得该查谁?”皇帝又把身子一歪,手肘支在了扶手上,淡淡地一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韩珞成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定然会得罪不少人,但他可不仅请教过许洲和崔儆,还问过唐境的意见,若是不说出口,只怕唐境的筹谋,会毁于一旦。于是他鼓足勇气,说出了埋藏心中多日的想法:“儿臣以为,应当彻查宗亲侯爵。”
果然,从来不说话的参政侯爷们如一窝被**击中的麻雀般,顿时便炸了:若不是这种时候,朝堂之上,断然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毕竟当朝能封侯者都是武将,参政也只不过是当年被释兵权的一项补偿。这些武人不添堵就不错了,哪还提得上什么意见呢?
韩珮翎见状,开始火上浇油了:“父皇,侯爷们都是为父皇争过天下的有功之臣,宗亲们身上,也都流着皇家尊贵的血液,他们都有各自的封地,本就没必要侵占民田,怎能轻易彻查?”
韩珝偲也是从唐境的密信中才得知此事,心中已隐隐有了对真相的猜测。瞥了眼皇帝的脸色,便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此言差矣。当下新政才推,便遇到这般难事,若不解决,只怕后患无穷。况且,既然宗亲侯爵们各有封地,行的正坐得直,又何惧一查呢?”
韩珝偲清楚,皇帝心中无非是觉得洗朝堂还不够,贵族们的那点底子,也该洗一洗了。
“陛下,臣等为国立功,征战数年才换来了军功和封地,自然只敢守着自己那点家业,哪里还敢联合官员侵占民田呢?”武兴候资历最老,军功最大,自然先站了出来:“臣等不怕查,只怕百姓会说陛下多疑,心生忧患啊!”
韩珞成本想反驳,却被韩珝偲抢先了一步:“侯爷此言差矣。许大学士德高望重,四弟办事也妥当,若不是查无可查,是绝对不会得罪列位的。老侯爷您向来高洁,自然不怕查。可怕就怕某些人不识好歹、罔顾法纪,做了华天的蛀虫。”
唐境也紧随其后:“禀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甚是有理,应当彻查。”
这下,许洲、韩珞成、唐境和韩珝偲抱团,任人军功再高,也无法阻挡这架势了。韩珮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本想卖个人情,收两颗棋子。现在看来,也只能隐忍不发了。
朝后,韩珞成还特地向韩珝偲行了个礼:“多谢皇兄相助。若不是皇兄一言九鼎,只怕光靠我一人,断不能推动此事。”
韩珝偲笑了笑说:“四弟客气了,都是为父皇做事,为天下苍生守住法纪纲常,何必谢来谢去的呢?你昨天刚淋了雨,也别忙活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既然陛下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定然不会叫父皇和你失望的,放心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眼中尽是感激的光芒,又行一礼:“多谢皇兄,成告退了。”
走出宫城,韩珞成才能好歹放松一会儿:若不是关于韩珝偲身份的调查有所进展,且眼前这烫手的山芋并非自己所能接手,只怕他现在还有得忙。这下可好,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韩珝偲,要防自有父皇去防,要忧也自有二哥去忧,自己倒能清闲下来了。
燕皓驱车,在外面问道:“公子,我看唐侍郎和大公子走得那么近,他是不是投奔大公子啦?”
韩珞成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套路,便也没好气地答道:“他哪敢啊!是御前行走当够了还是礼部侍郎不够当?不过是为了对付我,想借大哥这棵大树抱抱罢了!”
燕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之前我还以为,公子和唐侍郎不过闹一阵便好了呢,现在居然闹成这样……”
韩珞成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不回最合适——他总觉得燕皓怪怪的,不像是在闲聊,倒像是在套话。
韩珞成突然掀开帘子朝前面喊:“你烦不烦,不专心赶车,当心马失前蹄摔了你的牙!”又左右看了看:“你说说你,走这里干什么?到时伤了人,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说完,韩珞成便放下了帘子:这掀帘子倒不真是为了骂他,而是为了看清马车外的情况——虽说看不太清,但韩珞成能肯定,这辆穿梭在闹市中的慢车后边,跟着一个人。跟得不算近,在闹市之中,却也足够听得清韩珞成和燕皓之间的对话了。
新月?还是大哥的人?韩珞成心里有些乱:看身形隐约是个女子,却不知为何而来。于是韩珞成又喊道:“别回府了,去蘅琨酒家!”
“去干吗?”燕皓扯住了缰绳,还特意问了句。
“去酒家不喝酒还能干吗?”韩珞成还特地耍了个小聪明:“难道是有人在背后跟踪我,还要去酒家里会会他吗?”
韩珞成能感觉得到燕皓那憋笑的动静,一声“得嘞”也充满了笑意。心下却暗暗想着:这人,大概不会再跟着了吧?(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七章 秘不可闻
韩珞成是万万没想到,跟在后面的人压根甩不掉——当他听到了那个人在酒家前台要酒菜时才明白过来,那就是专门找自己见面来的。
“小……”燕皓关上包厢的房门,回头看去:那人已经把斗篷的帽子撇到了脑后,侧面看去,可不正是韩珞成愧疚了多时的小玉嘛!一时愣在那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珞成走近她,眼神中是莫名的酸楚:“你在那儿,过得还好吗?”若不是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断然想不到会是孙碧环。
孙碧环本来还笑着,一听这话,眼睛却红了,低下头说:“公子放心,小玉很好。”
韩珞成想伸出手去,想从前那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手指僵了僵,却又收回了动作——无论过去再怎么亲近,现在,她也终究是大哥的人了。
“坐吧。”韩珞成一时手足无措,便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现在,你也算是我半个嫂嫂了。”说着,又命燕皓在一旁燃起了一炷香。
孙碧环听了这话,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公子说的哪里话,良娣才是公子正经的嫂嫂。我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大公子纳的妾罢了。”说到这里,她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忙道:“不过公子请放心,我是受了主子的吩咐安插在偲邸的。小玉……没有背叛公子。”
韩珞成笑了笑说:“这些我都知道了。对了,你刚才为何跟着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孙碧环叹了口气说:“自从我被赶出成邸之后,便一直不敢出门。即便是受大公子的吩咐出门,也必然会做些伪装,怕的就是让成邸的人看出端倪。可主子和公子都并未与我联络,我便有些心慌,想出来跟你们通个气。”
“正巧这几日大公子和良娣总拌嘴,良娣出门的次数也频繁了。大公子觉得不对,便让我跟着良娣出门。刚才我发现,良娣遮遮掩掩地进宫去了,用的也不是府上的马车。我进不去,刚想走,就看见了公子你的马车。”
韩珞成将一杯茶摆在她眼前,疑惑道:“遮遮掩掩地进宫?从小宫门进的?”
孙碧环点了点头:“还披着一个很老气的斗篷,大概就是进宫的信物吧。那件斗篷我从未见她穿过,可门口等候的太监却连问都没问,脸也没认就把她领进去了。”
韩珞成心里有了答案:公孙南萍自己就有鱼符可以随时进宫,之所以如此偷偷摸摸,大概就是因为进宫之事,不能录入宫门口的宫城录中,也不能让宫里有身份的人知道——比如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那么整座宫城里,又有谁能帮公孙南萍瞒住这三个最位高权重的女人呢?答案不言而喻。韩珞成心想:兴许公孙南萍和韩珝偲多年来不合,就是因为公孙南萍为父皇做事吧。但她又为父皇做了些什么呢?监视大哥吗?
孙碧环见他没有反应,又道:“我来见公子,是想请公子转告主子,府上没有任何可以随时传递信息的途径,我暂时也没有可靠的人可以驱遣,还要请她出面解决。如果派人来,便以叶家的祖训为暗号。另外,偲邸里面有一条密道,通往文云曦的府邸。”
韩珞成有点懵:“密道?文云曦不就是大哥的谋士吗?为何又要多此一举,特地开一条暗道呢?”
孙碧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良娣和府上的人,似乎都不知道文云曦就是大公子的谋士——我想,毕竟公子也是通过主子的途径了解到这个消息的,旁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故意隐瞒也不足为奇。”
韩珞成算计着,思考着,半晌才道:“嗯,我知道了。此事你可以设法让大嫂知道,但不必太明显。如果她能自己发觉就最好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还有呢?”
孙碧环接着说:“诺。还有,大公子似乎一直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还特地珍藏了她的衣服,但是我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若这一点也对主子有帮助,可以调查下去。除此之外,便再无确切的蛛丝马迹了。”
韩珞成明白了:“这也就是你急着要建立联系渠道的原因?”
孙碧环颔首道:“我总觉得,大公子的情报来源绝不仅限于文云曦,应该还有一个人,一个位高权重,却又不在京城的人,在替他谋划着一切。‘苍穹’一些情报的流露,应该和此人有关。”
“位高权重又不在京城,那就只有江湖帮派的首领,或是富商家族、世家大族的主子咯。”韩珞成推测道:“难道,是衢北的人?”
见孙碧环也没答话,韩珞成便没再往下猜,只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也清楚你急着见桓微。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回到宫门边去的好。”
孙碧环看了看旁边的那柱香:说话之间便已经快燃尽了,便起身道:“公子所言有理,小玉的确该走了。”
韩珞成也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说:“若是哪一天不想当线人了,也想办法联系我,我会帮你做主的。”
孙碧环闻言愣住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愕然:“公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小玉是主子的人,是公子的人,绝不会背叛!”
韩珞成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们的人没错,但你也可以去过自己的日子啊。”这又说到他的心病上了:“上次你被赶出成邸之后,我就一直担心你……你本来可以不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吃这些苦头。所以他日若有了抉择,相信桓微,也不会怨你。”
孙碧环明白了,却没答应,只浅浅笑道:“小玉这条命,就是叶家的主子们和公子给的。他日公子的事成了,再说如何吧。”
韩珞成也知道她绝不是那样的人——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歉疚,再给她一次说出苦衷、脱离苦海的机会。
见她这样,韩珞成便放心了,笑着相送道:“好,去吧,一切小心。”
而夜间,听说了一切的叶桓微却叹了气,随手把边桌上的果盘递给了凛风:“他还是在意小玉那件事的。”
凛风接过来,拈了一粒话梅,却不吃,想了想问:“姐姐,流风哥说了那么多事,这件……不是最重要的吧?”说完,才把话梅含入口中。
的确,在韩珞成被夺去追究大权和小玉所说的那些事中间,这是最不该踩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点。可她还是叹道:“那些事,都是轻易可以解决的,只有这一件我做不到。”
流风闻言,心下叹了口气:桓微对四公子的想法,也太在意了些。
但很快她又说回正题了,语气照旧淡然,却听得出几分认真:“小玉说的那些事都确实紧要,特别是那条密道,你还得查一查,是不是和地下军队有关系。还有,关于她所说,情报传送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流风思索了片刻道:“主子是想保她平安,还是希望她能带来情报呢?”
叶桓微摇着扇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来笑着说:“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给我送情报。”
“……”流风竟一时无语了,叶桓微也知道这不现实,便说:“我听出你的意思了,一是不安插人进去,叫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二是再安插个人进去,小玉负责搜情报,她负责送情报。”
“既然这样,那就想办法把偲邸送菜的人换一下吧。”叶桓微又转过头去,接着摇扇子了:“就算被发现有人往外运情报,也不会想到是这么个普通人的。”
流风暗暗记下了,又听她说:“地下军队要特别盯紧。既然身份已经确认了,就让鹩哥尽快搜集证据,如果我们能赶在韩珮翎造反之前把这支军队公之于众,公子也能少一分危险。”
“少一分危险?公子又不造反,能有什么危险?”凛风有点懵。
流风没好气地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啊,就知道吃!你也不想想,到时二公子造反了,陛下会派谁去?满朝文武会希望谁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大公子去了就是给自己未来打基业,四公子去了,可就是去卖命的了!”
叶桓微沉默了。凛风知道,一般听到这种话之后她不发表意见,就代表她在想解决的对策,或是在心里暗自着急难受。本来捂住了脑壳的手又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示意流风别再往下说了。流风也反应过来:再这么掰扯下去,她又该想一晚上了。
“姐姐,你别担心,我一定叫鹩哥好好查!”凛风向来都会用自己想到的实际举措来安慰她:“姐姐也可以多往杏林堂多走动走动不是?如果唐侍郎的手臂能治好,也是一份保障啊!”
叶桓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白家哥哥已经很努力了,我也在找药材。”但话到此处,又戛然而止了。
怕只怕,按照皇帝对唐境的青睐程度,他往后都再也没有握住长剑、杀伐征战的机会了。(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八章 反意已决
六月初九,翎邸。
此值盛夏,骄阳似火,是叶昭钰最讨厌的天气。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笠走到韩珮翎的卧房前,便已感受到了一种与外界不同的温度。
不待传召,叶昭钰命人守住门口,便推开了房门——室内冰雾缭绕,韩珮翎就坐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抱着琵琶的蓝衣女子:正是前些时候,她在走廊上遇到,觉得眼熟的那一个。
叶昭钰掀开斗笠的纱帘,一瞥周遭:地上摆着许多果盘碟子和几个酒壶,不禁皱了眉:“公子,许洲已经查到了你头上,大公子还不远千里缉拿了部分官员,你要是再不出来主持局面,我只能派人就地截杀了!”
韩珮翎一袭中衣,脸颊因为酒气的熏陶,现出了迷醉的颜色,看见她,笑了,又招了招手:“阿钰来啦!来,坐下,听蓝锶唱唱曲儿、弹弹琵琶!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琼花酿,来,喝!”
叶昭钰怒了:“公子,你再这样无所作为,那太子的位置,可就被大公子夺去了!”
谁料韩珮翎袖子一甩,把酒壶和果盘都打翻了,嘶吼道:“谁爱要谁要!”叮咣乱响之间,叶昭钰竟一时被镇住了,不敢近前。
下一刻韩珮翎的动作更是令人目瞪口呆——他抱头痛哭了起来:“为什么……她们,究竟在斗什么……”
叶昭钰一脸懵懂,一旁的蒋蓝锶却把琵琶放在地上,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叶大小姐莫怪,前些日子府上的二姐姐伤了三姐姐腹中的孩子,三姐姐跟胎里的孩子一起去了,二姐姐自觉愧疚,也悬梁自尽了。公子是重情重义,才这般伤心。”
叶昭钰闻言,几乎没带停顿,眯了眯眼轻笑道:“这事,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见蒋蓝锶并无反应,叶昭钰转过来看着她说:“我警告你,公子是柔善可欺,但你可别把我当傻子!若再有这样兴风作浪的事情,危害了公子和良娣,你会知道,我的手段的。”
“阿钰!”韩珮翎很明显是听见了叶昭钰所言,语气中都带着不满。叶昭钰也望向韩珮翎,不满道:“公子,当初贵妃娘娘,可是反对你纳这个妾的!”
韩珮翎却没理会这句话,反而擦了擦双眼,把语气放软下来,望向了一旁的蒋蓝锶:“蓝锶,你先下去吧。”蒋蓝锶答了声“诺”,回来抱了琵琶,又对韩珮翎行了个礼,擦着叶昭钰的衣袖出去了。
叶昭钰还是第一次这般被人轻视,正要发作时,韩珮翎又哑着嗓子开口了:“那些原来附属裴家的官员,我不想管了。”
叶昭钰闻言,一边走近一边说:“公子,你眼下在朝中可用的官员不多,而且他们才追随公子,若有什么事,定然不会全力为公子奔忙。若是各地的官员再被捕了,公子这一着好棋,可就要下成死局了。”
韩珮翎并未抬头,摆了摆手道:“按你说的去做吧。杀了也好,劫了也好。这样的局面,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
叶昭钰闻言,有些着急:“公子,当务之急不仅是要撇清楚我们和那些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让大公子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才能扳回一城!”
“那你倒是告诉我,”韩珮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了,迷蒙的双眼中看不出半点对权力的渴望:“怎么样,才能让韩珝偲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公子难道忘了,贵妃娘娘派人在衢北散播的那件事情了吗?”叶昭钰忙道:“这件事已经传入了京城,若能让陛下知晓,叫他亲查此事,将来大公子的真实身份一暴露,陛下除了立公子你为太子,又能立谁呢?”
韩珮翎又笑了,摇了摇头:“你怕是不知道,父皇对这些传闻最是敏感,我想他大概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之所以让韩珝偲去办得罪人的事,就是为了给韩珞成挡刀,好给他积攒人气。而韩珝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
叶昭钰闻言,看着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那就造反吧。”
“什么?”韩珮翎难以置信地嗤笑着说:“眼前我们没有任何势力,只有一支不明虚实的地下军队,父皇又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现在造反,是要送死吗?”
“公子又何必担忧陛下的安康呢?”叶昭钰特地跪近了一步:“现在端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不曾变化,在太医院中的谋划也仍旧根深蒂固,若要给陛下下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若是边境或者浦羲能有一乱,让朝廷自顾不暇,造反便顺理成章了。到时军队里的精锐先乔装打扮进京,各人携带自己的武器,在京城里安顿下来。等边境一乱,只要精锐部队一出了京城,我们便可逼宫,谋得皇位!”
韩珮翎沉思了片刻,又问:“现在晟平和衢北都与我国交好,如何才能让边境乱起来呢?况且,把精锐部队放出去,无异于给了韩珝偲和韩珞成勤王的资本,到时我不过坐了几个月的皇位,便会被天下所诛。”
叶昭钰灵机一动道:“公子不必担心,晟平与我国的交界处,那条波涛汹涌的江,也很久没有决堤过了。”
韩珮翎略略打起了精神:“你的意思是,江河决堤,引发民生大乱?”
叶昭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最能控制的因素。到时即便军队不出,我派人去结果了大公子和四公子,公子与贵妃娘娘里应外合,趁夜逼到陛下的寝宫前,也无人能耐公子如何了。”
见韩珮翎沉思着不言语,叶昭钰斟了杯酒递给他:“请公子谨记贵妃娘娘昔日所受之耻,不为自己,就算为了娘娘,也请一战吧!”
韩珮翎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酒杯,悉数饮尽。
次日,文云曦再次来到了韩珝偲的书房。
“珺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听说令妹病得不轻,不用再多陪陪吗?”韩珝偲才端了韩珮翎的根基,又听说了韩珮翎一连没了两个小妾和一个孩子的事儿,不由得心情大好。
文云曦苦笑道:“我一去,她便不肯见我。后来病得实在重,我就带她到了寒川白家,听说大公子急着找我,我看自己待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回来了。”
韩珝偲点了点头,文云曦便将手中的一张信笺递给了他:“果不其然,狗急跳墙了。”
韩珝偲看完信纸,心中更得意了:“幸亏你提前让青瀚招了更多的山民,到时就让他们听老二的吩咐进京吧。”说着,立即用火折子点着了信纸,扔进了笔洗里:“这件事若办得好,咱们连老四也不用对付了。”
文云曦笑道:“还是那个人清楚他妹妹。若不是他在中间帮忙牵头,这支军队,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经叶昭钰的手,落入二公子囊中。”
但很快他又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关于公子的那些传言。”
“那些传言,”韩珝偲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就该随着一些人的消失,一起消散。”
文云曦明了了:“公子是希望,陛下派去查这件事的人,能永远闭嘴?”
韩珝偲冷笑道:“他们卢家表面上忠于父皇,暗地里却偏和我走得近。不晓得卢孟昶知不知道,他有个不听话的大儿子?”
文云曦沉思了片刻说:“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容易伤着公子和卢家的和气。依我之见,就由我出面和卢家三少爷碰碰面,和他谈谈这件事吧。”
韩珝偲叹了口气,拍了拍文云曦的臂膀说:“珺斓明明是国士无双,却不得不隐藏成一个绣花枕头……实在是我的不是。”
文云曦笑了笑,反安慰韩珝偲道:“若没有公子的安排,云曦亦不能辅佐一代明主登上帝位,公子不必自责。待他日公子事成,世人,自会看清我的真面目。”
韩珝偲欣慰地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些琐碎之事,便拜托珺斓了。”
文云曦颔首道:“公子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公子——唐境这个人,公子能放心吗?”
韩珝偲得意道:“珺斓放心,唐境现在可没得选,他那么年轻,又看见了父皇的身体状况,定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况且自从他归顺于我之后,老二便节节败退,老四也赋闲在家。这些不说,得他指导,我与父皇说起话来、给父皇办起事来,也更称心如意了。”
文云曦点了点头:“既然公子信他,便一信到底。唐境如狼似虎,难以降服。若是公子今后对他表露出半点疑心,他都还有后路可退。可是公子,便没有台阶可下了。”说是这么说,但文云曦心里,却对唐境这个人的忠诚度一直保持着怀疑,从未改变。
韩珝偲笑了笑说:“珺斓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唐境再怎么亲近我,终究是把根扎在了父皇那儿。”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文云曦却明白,颔首拘礼,走向了书柜之后。(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九章
次日,唐境带着董姨娘和馨儿,出现在了宫门口。
薛昭仪宫中的女官极殷勤地迎了上来,向三人行了个礼:“侍郎大人,外臣不便觐见妃嫔,两位主子就由奴婢带进去吧。”
唐境有种不祥的预感,说白了,他就是不希望姨娘和馨儿在这诡秘重重的宫廷里离开自己半步,忙道:“她们是第一次进宫,不能由我陪着进去吗?到时她们在宫中觐见娘娘,我在门外等候便是。”
董姨娘却很明白宫里的规矩,劝阻道:“罢了,彧君。宫中自有规矩,不必担心我和馨儿,你且去给陛下做事吧。等觐见完,我和馨儿看不到你出来,自然会先回府的。”
唐境的眼神中明明白白透露着担忧,但也只得点了点头,恳切地对那名女官说:“麻烦了,请一定要帮我看顾好她们。”
看着董姨娘和馨儿乘辇而去的背影,唐境心中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往御书房去了。
而今日的叶桓微,一出门,就觉得不太对劲。
过了长廊到达中庭,却有一直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倒着拖向未知的地方。
中庭地上的玉佩,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叶桓微发现自己进入了某个深宅大院里的柴房,并且被拖到了一块木板下的密室中。到达时由于那个人一直死死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又一路挣扎掩盖自己留下的暗号,她早已全身无力,瘫软在地上。
恍惚中有个女人将她的披风和长袍扯落,使她在一阵寒颤中回过神来,但紧接着又被人分别将双手锁在立在地上的两根木桩之间,寒冷的手铐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清了,眼前分明是披着猩红绒毛大批风,戴着繁华金饰的女人。看来,这就是成夫人萧兰君了,也就是韩珞成的妻子,楚国的亡国公主。
“不知良娣,找奴家有何事?又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把我找来?”叶桓微冷静下来,用刚进府门时矫揉造作的声音轻轻地询问。
却被眼前妆容精致的少妇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脸颊,一边欣赏着一边道:“我还以为是你是什么稀奇的货色,值得公子私下接见并与你独处。没想到论样貌,你还不如刚进去陪睡的那几个。”说完一手甩下她的脸,她就干脆把脸垂着,听听她想干嘛。
“不过你确实很聪明,唱歌也好听。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把你来的路上的痕迹都掩盖掉了。今晚会有一场大雪,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掩盖干净。”叶桓微闻言,有些无奈,但并不以为然。
管他呢,在那里我的命都无所谓,在这里自然也是一样。她开始闭上眼睛,不作言语。
“这块玉佩,”她突然走到叶桓微面前,拿起那块玉佩摩挲起来。“是殿下随身携带的物件,他居然会给你,想必你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忽然,她一把把玉佩扯下来怒道:“不过,不管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要敢跟我抢东西,定叫她万劫不复!”
叶桓微闻言,双眼正好对上萧兰君的眼睛,不禁嗤笑一声,面露不屑。
萧兰君怒极反笑:“好,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新月,把她衣服给我扒了!”“诺。”
叶桓微见四周都是女人,也就没怎么在意。然而那个叫新月的也给她留了单衣,这就更合心意,也许萧兰君只是想羞辱她一番罢了。
但接下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夹杂着鞭子的呼啸声砸在她的身上,砸碎了她的幻想。“啊——”叶桓微顿时疼得睁大了双眼,咬紧牙关,喊声不再是刚才娇柔造作的声音,怒视着萧兰君。
“你这样对我用刑,国法可允许?公子可允许?”
“国法规定,下九流行业的人犯错,可以打死。至于公子,他早就不管我了,还会在意我打死一个妓女?”“你说的那是你们楚国的国法,现在可是在汉国。公子不管你,想必他是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歹毒之人吧!还有,我不是妓女,啊——”话音未落,第二鞭又落下,打断了她的话。
“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不是寻常人,劝你现在马上放了我,否则不要说公子不会放过你,我的手下也会追杀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呼风唤雨、有资本飞扬跋扈的楚国公主吗?你不是,你只是的亡国......啊——”“你闭嘴!”这第三下,不是鞭子,是那块玉佩,它精准的砸在了叶桓微的额头上,鲜血沾染了玉佩,也在一滴一滴的滑落她的脸颊。
“嗬。”叶桓微冷笑一声,道:“砸的那么准,想必是以前在宫中,帮你们的昏君父王把寿山石往鱼池里扔铺池底玩习惯了吧,所以准头才那么好?不愧是昏君的女儿,不愧是亡国公主......唔——”叶桓微这次再次遭受鞭子的打击,只不过这一鞭来自萧兰君,她经历三次打击,也忍受了疼痛,只剩下闷哼。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那许多的事情。”萧兰君绷了绷手上的鞭子,冷冷的对她说:“干脆,无论是谁的债,我今天,都从你这里索取!”紧接着,鞭如雨下。
叶桓微被打到昏厥,萧兰君也累了,她扭了扭手腕,把鞭子扔到叶桓微脚下,气喘吁吁。“把她放下来,埋在稻草里,就放在这,让她自生自灭去吧!”说完,萧兰君理了理自己的发饰衣装,离开了地窖。
吹灭蜡烛,封上顶盖,地窖里昏暗无光,只有天窗上飘下来的月光和雪花。
你才刚许诺给我信任,如今我却恐怕要辜负约定了。叶桓微使出最后的力气,摸到了那块带着血的冰凉的玉佩。
她什么都不想再想了,昏昏沉沉地盖着稻草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寒风在找不到叶桓微的情况下,找到了成邸。
“你不是桓微身边的侍女吗?怎么一大早的来找本公子,你家主子呢?”韩珞成才起床,他斟了杯水,正要端起来喝时,寒风带着哭腔说道:“公子,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韩珞成手中的杯子停滞在半空中,他思考了一会儿,轻轻问道:“一夜未归?”“是。”
韩珞成攥紧了手中的杯子,心道不好,看来是被人发现了。
“燕皓,我昨夜让你护送小姐回去,你的脑子呢?!”“公子息怒,属下确实是把姑娘送回去了,而且亲自看到姑娘上了马车,又送回客栈的。”
“你有仔细看吗?那确定是桓微?”韩珞成急得双眼发红,生怕她遭遇不测,燕皓也急了:“公子明鉴,属下虽然不敢正视姑娘,但她的着装,身量,确实是姑娘无疑啊!”
“坏了,那就是府里的人......”韩珞成已经急的站了起来,忽然明朗般:“萧兰君?”
“夫人虽然平日里飞扬跋扈,但其实不敢直接扣押公子的人吧?”燕皓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姑娘与夫人无冤无仇,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扣押生人呢?”
霍胤成的思维跳跃了一下,转而又以韩珞成的口气道:“去,把昨晚侍奉本公子的那几个妓女找来。”“诺。”
半个时辰后,燕皓带人抬了三具尸体,放在廊下。
“公子,属下去了这几个妓女所在的妓院,发现这三个人也是一夜未归。属下想了想去了一趟乱葬岗,这三个人果然就在那。”
韩珞成不满地皱了皱眉,不敢上前,挥挥手道:“抬下去,仵作验尸,再发送些钱财给那老鸨,声明此事务必不要声张。”“诺。”
“公子,看来确是夫人无疑了。”燕皓回来,接着给韩珞成分析道:“那三个妓女也和夫人无冤无仇,我想应该是夫人的妒忌心在作祟,于是杀了她们......”“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我家小姐也有不测了吗?”寒风急了,却被韩珞成安抚道:“好了,别想太多,乱葬岗没有找到桓微,看来她还在府中,而且应该是被藏起来了。”
韩珞成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下来。想了想,对燕皓说:“去给夫人准备一碗梨子羹,放些安神散。”“诺。”
他握了握拳:“另外,派人去搜寻全府,把府邸整个翻过来,也要找到桓微!”“诺。”
收到梨子羹时,萧兰君还在书房里写字。
“你,”萧兰君随便指了个人:“这碗羹,吃下去。”“这......诺。”
喝完梨子羹,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人应声倒地。
萧兰君继续不徐不疾地写着UU小说的字帖,如同知道真相般淡然。
燕皓在房檐上观测完,叹了口气,回来复禀:“公子,我把梨子羹送过去了。可夫人她......赐给了下人。”韩珞成闻言,怒而拂袖,道:“燕皓,召集几个家丁,跟我走!”“诺。”
气势汹汹行至昭兰院前,韩珞成摆手道:“给我搜,找到叶姑娘为止!”“诺。”
“公子何故如此气愤,竟要来搜查妾身的昭兰苑?”萧兰君和往日一致,妆容精致,穿着踏雪寻梅曲裾,披着红鸾纹锦绣大披风,用金枝如意钗定着抛家髻。
韩珞成第一次见到萧兰君如此这般,有些失神。但继而韩珞成的记忆涌上心头,又起了脾气:“夫人,昨夜侍奉本公子的叶姑娘,可是在夫人这里?!”(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章 意难平
但有一种情绪是肯定的,这种情绪也从没有变过——那就是歇斯底里的愤怒。
董姨娘从坤京到北城千里追随找到唐境,又悉心照顾了他许多年,给了他母亲的关怀和照顾,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八岁便因家道中落被卖给了唐家,一直跟在唐予灵身边。唐予灵生性不拘、亲和他人,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而在她眼里,唐予灵就是她最大的恩人。
可唐予灵不到花信年华便一命呜呼,眼前这个男人,要负七成的责任。
她是绝对不跪的。想到这一点,不知怎么的,她眼眶湿润了,突然很想见到唐境——那个孩子,传承了唐予灵的眼,在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时,永远都是那样温和无害;也继承了唐予灵的嘴角,只是因为不常笑,没人发现罢了。
皇帝慢慢踏进亭子里,却有些不知所措——不如说是害怕,怕见到董沁,怕遭到无穷的质问,怕看到无奈的眼泪。
“孤本来以为,”他咽了口唾沫,还是开口了:“这么多年过去,孤总算是有勇气面对你了。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似乎……不是。”
“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董姨娘的语气淡漠,又充斥着一种尚未爆发的愤懑:“您可以不必面对我,却始终要面对小姐的。不知等陛下百年之后见到小姐,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地说话?”
听了这话,皇帝的眼神很快冷了下来,一如他面对臣子们时一样——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不恭敬的语气对他说话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如今的董姨娘已经和当年的董沁不一样了,即便没了唐予灵,也能像当年那样不惧他。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董姨娘面前,就像是一个**裸的肮脏的灵魂,没有任何的优越可言。
他立刻垂下了头,闪烁着眼睛,片刻才道:“我能,我自问从唐境十二岁以后,尽了我自己的责任。你一直陪在他身边,也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那十二岁以前呢?”董姨娘的语气就像是在审判犯人。
“魏公叡离开坤京时就把他带走了,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自他四岁起就教他兵法武术。现在纵观整个华天,应该没几个人打得过他。”
“没几个人打得过他?”董姨娘冷笑道:“那陛下不妨说一说,他为何要改任礼部侍郎?”
皇帝的眼神更加闪烁了——纵然心虚,却还是要抬起头来看她:“那是个意外。”
“那不是意外!”董姨娘突然爆发了:“如果小姐或者少爷还在,都不会让他受那样重的伤!”
“你心里很清楚,四公子回来以后,就是要和大公子、二公子抢皇位的,你还要把他指给四公子作剑术师父,还要让他去跟四公子结交,难道不是把他推到了最猛烈的风口浪尖上吗?”
董姨娘的语气中已然带着抽噎,眼睛也红了:“你不是不知道,小姐在怀这个孩子时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喝那碗红花汤,全了陛下和她的名声,也免得那孩子卷入将来的朝局纷争之中。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把唐境当成棋子,和你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吗?”
“韩凌宇,”董姨娘怒从心起,竟不顾僭越,喊出了当今陛下的名字:“你真是这天地间最不堪的人!”
“够了!”皇帝虽没底气,却也被骂怒了,暗暗握紧了拳头:“予灵本来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第一等女官,难道你希望她的儿子,是一个隐匿在世间某个角落的窝囊废吗?”
“你也知道她本来应该是一个女官!”说到这里,董姨娘更怒了:“少爷和她当年是怎么筹划着,让你娶了公孙歆怜,获得公孙家的支持,又是怎么为你献计,让你挡住了你那两位皇兄的阴招的?你是都忘在皇宫龙床上的甜梦里了吗!”
“她本来,可以是个很好的女官。”说到这里,董姨娘的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唐家本就子嗣单薄,少爷和小姐,都是当作国士来培养的。你封她为女官,又是本朝独一份,这本是好事。但是你又干了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那几个晚上我不过是在府上打点些事情,小姐照例进宫帮你看奏折。可是第二天早上小姐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说到这里,董姨娘续了好几口气:“后来十个月,她不见你,就是因为你们之间实在已经太不堪,不堪得她无法面对了!”
“这些事我都记得,”皇帝在董姨娘的哭泣中显得有些无力:“不用你说。”
“你要是记不得,我立刻拔簪把你杀了!”话至此处,董姨娘已有些制不住情绪了,想上前去抓住皇帝的衣袖质问,却一不小心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她以为皇帝会冷血得毫无反应,谁料到片刻之后,他却颤着声开口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予灵。”
“你们以为,我不喜欢现在的皇后,是因为对先皇后念念不忘。我曾一度宠爱淑妃,是因为她像先皇后那般温柔大度。我现在宠爱薛昭仪,是因为她有淑妃的影子。”那个颤抖的声音突然带着几分轻笑:“错了,错了,都不是。”
“我喜欢先皇后,是因为,那是予灵给我选的。我不喜欢现在的皇后,却又和她生下了一儿一女,是因为予灵劝过我。我宠爱淑妃,是因为她和予灵一样干净。”他的理由十分明白,叫人听来却不适:“至于薛昭仪,是因为她和予灵一样,会对我说实话。”
“你不要再说小姐的名字了。”董姨娘突然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那个心虚到了无地自容的皇帝,一字一句道:“你不配。”
“她也许曾经,也心悦于你。但自从那个晚上之后,你们之间,什么样的感情,都就此作废了。”董姨娘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管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想做什么,我都想告诉你,唐境这条命,是小姐拿自己的命换的。”
“他们还传闻是自尽。”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落入了咧开的嘴角,仿佛回忆起了一件悲伤而可笑的事情:“小姐那样,满心都是希望的人,怎么会自尽?当年是小姐自己选的,去母保子,才有了现在的他!”
“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像你所说的那样,一直对小姐忠贞不渝。呵,忠贞不渝。”董姨娘再次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就请你好好对唐境,别再让他受半点伤害和屈辱了。”
“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皇帝的声音突然哑了:“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了解你的态度,想见见你。”
董姨娘突然察觉了什么,即便皇帝此时正背对着她,她也能猜到些许,语气也加重了:“你想把皇位传给他?”
“既然你是这个态度,我便打消这个想法吧。”皇帝似乎是被骂怕了,叹了口气,立刻改了口:“他支持谁,就让谁到这个,最孤独,最冰冷的位置上来吧。”
“等我百年之后,我也会公开他的身份,赐给他免死金牌,勒令后世每一任华天的皇帝,都不能杀他的后人。”皇帝一连串地说出这些条件,倒是让董姨娘有些意外,很快他又补了极轻的一句:“我这么做,是希望予灵,他,还有你,都能原谅我。”
董姨娘抽噎了几下,恢复了最初的语气:“既然陛下已有决定,民妇也自当遵从。逝者已逝,从今往后,陛下与民妇,还是不必再相见了。”
“她究竟葬在哪儿?”皇帝的声音又颤了起来:“这是孤,最后一个问题。”
董姨娘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沉默了良久,片刻后才低着头说:“小姐不信神佛,怕被地下的虫蚁侵食了尸身,便命我将她火葬了。骨灰,埋在唐府的一棵梧桐树底下。”
“可是当年,我和她一起种的那棵树?”说到这里,皇帝侧了侧脸,却始终不敢回头。
董姨娘又沉默了片刻,用冰冷的两个字打碎了他全部的幻想:“不是。”
见皇帝良久没有反应,董姨娘行了个礼:“陛下,若无事,民妇便告退了。”
她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又转过头来对亭子里的人影说了句:
“还要多谢陛下费心,当年的唐府,还是现在的唐府,小姐的骨灰没有遗失。”
离开亭子,走在小径上,她想起唐予灵弥留之际的话:
“阿沁,将来我走了,就把我葬在这棵梧桐树下,”她指着唐府里一棵还不茁壮的树苗,虚弱地笑着说:“这棵树,是我和凌宇一起种的。”
“阿沁,我真的很喜欢他,但是他已经有皇后,有颜妃,有淑妃了。我想,他大概……一直都把我当妹妹看吧……”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跟他说啊,我怕他会介意,怕他讨厌我……阿沁,如果我现在不是这样的身子骨,我一定要去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阿沁,我是不是很傻呀?那个时候又早不说……唉,其实说了,以我的身份,也配不上他。”
“阿沁,你说这个孩子,会像他吗?”
回忆至此,走在当年的小径上,双眼早已模糊了。辨不清究竟是过去,还是将来。(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一章 梧桐晚
唐境早已忙完了:不知为何,今天皇帝只是嘱咐他去安排了些韩瑜卿游学的事宜,却都是些很小的事。回到御书房,却又不见皇帝的踪影,也不能到后宫里去,便只能在宫门口等着了。
唐境抬头一看,已是申正时分,正想进去寻她们,却又看见董姨娘和馨儿的步辇远远地抬出来了。
待她们落了辇,唐境便立刻迎上去,代替宫女扶住了董姨娘,眉目中尽是担忧:“姨娘,你们怎么进去了那么久?”
女官识势,立刻上来微微行礼道:“侍郎大人莫怪,薛昭仪与两位贵人聊得很投机。尤其是馨儿小姐,娘娘还说,请两位主子常来呢。”又往后一伸手道:“这些,是娘娘赏赐给二位贵人和唐侍郎的,就让他们,为贵人们送到府上吧。”
唐境闻言,立刻行礼道:“谢娘娘隆恩,多谢女官费心了,唐境先行告退。”很快便又站了起来,扶住董姨娘:他发现,姨娘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待上了马车,唐境一反往常地没骑马,反而坐在车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董姨娘的脸色:“姨娘,你怎么了?”
董姨娘叹了口气,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我从前,侍奉的那家主子,也曾来过宫里,我年轻时也有幸进过宫。今天看到物是人非,又与昭仪娘娘有共同语言,难免有些伤怀。”
唐境有些好奇:“哦?姨娘先前供职的那户人家,现在还在京中吗?”
董姨娘看向他,沉默了很久,突然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多了几分微笑:“早就不在了。”
“家里一口人都没了?”唐境震惊至此也无可厚非:毕竟能生活在坤京的人家,会到家破人亡至一个主子都没有的,实在是不多。
“没了,一个都没了。”董姨娘突然低下头,笑了:“也许还有子嗣吧,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了。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当初在那户人家做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原来如此。”不是唐境突然话多了,实在是皇帝召见董姨娘这从头到尾都太过可疑,令他不得不疑:也许和师父有关系呢?
馨儿见状,眨巴着大眼睛笑了,分散了唐境的注意力:“境哥哥不用担心,阿娘好着呢,我们刚才在宫里跟娘娘聊天的时候,阿娘和娘娘聊得可投缘了!对了,娘娘还说特别喜欢我,叫我常进宫去。境哥哥,这儿这么漂亮,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这番话倒是把唐境拉回来了,他微笑着揉了揉馨儿的头发:“要是昭仪娘娘同意了,自然可以。不过你得听话,万不可生出事端来。”
馨儿笑着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啦!”
这天晚上,唐境难得有空,能陪董姨娘散散步。
“走这边吧,有条小路,能去一处小坡上,有座好院子,能赏月。”董姨娘把他往一条一人半宽的小石子路上引,唐境却显然有些拘束了:他夜视有限,只能手里提着灯笼出来散步,谁知又要走这样的地方。
可唐境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姨娘,咱们刚搬来不久,你怎么就对府上这么熟了?”
董姨娘似是有些怔怔的,却没停下脚步,只沉默了片刻,才略带笑意地开口了:“哪里啊,我们搬到这里来,都三个月了。我常常出来走动,馨儿又喜欢在这些地方玩,自然就熟络了。”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个圆形的门洞前,唐境有些讶异:“我怎么从没来过此处?”
董姨娘笑了笑说:“当初我看这里很好,本是想到这里来住的。可是这儿却离大门太远了,路又没铺好,风向也不妥当,就没搬过来。”
唐境点了点头,接着灯笼的光,可以隐隐看得清院内的陈设:门洞正对着房门,院里左边有一张低矮的石制桌,旁边还有一方小水塘。右边是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枝繁叶茂,俊秀挺拔。树下还有一张石高桌,两个小石凳。
唐境一见那棵梧桐树,微笑着接了句话:“不过夏天到这里来乘凉,却很不错。”
董姨娘笑而不语,带他到石凳前让他坐下,又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走到一边去,点燃了矗立在那里的两个灯座——若不是董姨娘点着了灯座里的灯芯,他还真察觉不到那里就有两个灯座。
点着了灯,董姨娘把灯笼放在地上,坐在另一张石凳上,微笑着,看着那棵树,一言不发。
唐境却觉有些不对,转过头来看向了董姨娘:“姨娘,今天怎么想起,要来这里散步呢?”
董姨娘笑了笑说:“这几日想起了这个地方,觉得你应该也还没来过,便想带你来看看。”
唐境在心里叹了口气:与其在这里闲坐,倒不如练剑呢。练剑?对了,说起练剑,这儿可比自己那小院子适合多了!唐境心中有些欣喜:没料到这大半夜的,居然还能找到这么个好所在。
唐境心心念念想着他的剑,董姨娘心里,却仍在想着当年的人。
董姨娘心有所动,突然问了句:“彧君,你就没想过要寻一寻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唐境突然被问到这句话,愣了,片刻才答道:“儿时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她有些讶异,也有些失落。
唐境笑了笑说:“从我记事开始,就是师父、师母和姨娘把我带大,后来又是陛下把我留在身边悉心教导,你们对我的恩情,已经远胜于他们了。”他转过头看着董姨娘:“所以,唐境只需报你们的恩,便足矣。”
董姨娘欣慰地回望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向那棵参天大树了。
小姐,你看到了吗?我总算没辜负你,没辜负唐家——你的儿子,我带大了。
她闭上眼睛,听着微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是想在其中找到唐予灵来自天上的回答。
而此刻,叶桓微也坐在院子里,听着树梢的响动。
“起风了。”凛风笑着说:“姐姐,这都盛夏了还有风,看来坤京也没那么热嘛!”
叶桓微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笑了笑,摇着手中的扇子说:“大小暑还没到呢,那时你可就知道热了!怎么样,要不要回寒川避避暑?”
凛风细细思考了一下:确实,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在寒川以外的地方住满过一个夏天,所以并不觉得夏季有多难熬,反而最喜欢夏季——寒川的夏季,天气清爽,阳光好,昼也长,若寒川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温度和天气,只怕居民会大大增加。
“回……吧。”凛风有些纠结:若回了,便不能陪在叶桓微左右,心里难免歉疚。若不回,便错过了寒川难得的好天气,便不由得纠结了,干脆把选择权交给叶桓微:“你回我就回!”
叶桓微笑着,照旧没睁开眼睛:“你回吧,我就不回了。你回寒川,还得帮我办几件事呢。”
要办事?那他心里就没有负罪感了,连连笑着答应:“好啊好啊,办什么事?”
“嫂嫂腹中的孩子还没大,但今年年底便要临产了,我和叶昭钰都不在,你还得回去一趟,把一切都打点好。”叶桓微摇着摇椅,很是惬意,声音也懒懒的:“到时你就跟在兄长和嫂嫂身边做事,他们让你做什么便做。只是千万保护好他们,别让二三房那些人作怪就是。”
“嗯嗯!”凛风知道叶昭晖和浣柔都是好面儿的主子,不刁难下人,活计也松快。
“好了,那就去准备准备吧。”叶桓微的声音越来越懒,摇扇的频率减少,摇椅的幅度也越来越小了:“等七月初一就走吧,别叫兄长他们,等急了。嗯,别让你姐姐知道啊,她那人,回头又说你娇惯了。”
“得嘞!凛风闻言,如获大赦,立刻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正巧这时,寒风拿了一床薄绸毯走了过来,轻轻盖在了叶桓微腿上,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你跟他说什么了?他高兴得那样。”
叶桓微缓缓睁开了眼,微笑着看着她:“我说,明天带他去蘅琨酒家查账。”
“他又有吃的了。”寒风忍不住笑了:“这孩子也奇怪,从小到大,吃东西只长个儿,倒不长肉。都十六七岁了,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叶桓微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对了,我想让你到文晏衿那儿去一趟。”
寒风明显地放缓了动作,略带疑惑地看向她:“北城,文家小姐?”
叶桓微点了点头,接着摇扇子:“前些日子她不是病了吗?我又听你说,文云曦也管不住她,现在已经到寒川治去了。我想让你到她那儿去陪陪她,顺便也替我好好照顾她,就算是尽我一番心意了。”
“那你呢?”寒风有些担心,蹲下来轻轻地替她掖好毯子:“我走了,谁照顾你起居?”
“放心吧,前些日子你不在,凛风和流风不是干得挺好的吗?”叶桓微停下了摇椅,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而且我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这又不是深秋还没到腊月的,也不至于一病呜呼吧。”(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二章 投鼠忌器
“呸,瞎说什么呢,不吉利!”寒风知道叶桓微动不动就喜欢说这样的话,可怎么都劝不住——不过她也确实曾在鬼门关游过一遭。而现在的身体状况,却也不比过去好多少。
寒风叹了口气说:“我以为坤京这地方是天子脚下,风水好,气候也好,你来了以后,身体应该能好些。可你看看现在,一天到晚的,不是被二小姐折腾,就是自己折腾自己,精神还不如在寒川了!”
“活着就是折腾啊,我不折腾,来坤京干什么!”叶桓微笑了,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她:“在寒川的时候,不也是天天被二三房的人还有叶昭钰折腾嘛!若不是兄长把我关起来,又哪里有精神?”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起回寒川,好好调养一阵呢?”寒风期盼地望向她:“有流风哥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事的。再说,坤京也快热起来了,回寒川去,也能避避暑。”
叶桓微听到这里,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现在朝局不稳,四公子又刚刚失去了稽查之权,我还是留在坤京比较好。”见寒风又要开口,她便按住了她搭在椅把上的手背说:“我没事的,你此去寒川,是代表我纾解文晏衿的心结,也是为你以后的人家着想。”
闻言,寒风先是一愣,继而脸便红了,立刻站起来嗔怪道:“你说什么呢!我以后的人家……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这么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叶桓微哈哈笑道:“行了,你本就大我两岁,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该嫁人了。”说到这里,她仰头对寒风笑道:“收拾收拾,后天就走吧。她那病应该耽误不得,你若去晚了,倒跟不诚心似的。”
待寒风走后,流风来了,见叶桓微“唔”地一声,按着把手要站起来,连忙走上前去扶她。
“主子把他们两都支走了?”流风看起来很平淡,似乎早已知晓此事。
叶桓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们分两批走,表面上说,寒风去去就回。但我会写信给文晏衿,让她把寒风留在寒川。到时凛风回到寒川,便会以为寒风已经回来了,不会冲突。”
流风微笑着点了点头:“主子谋划得周密,一定不会让他们生疑。”
叶桓微没回答,蓦地,叹了口气:“流风哥,这样的时候,我把你留下,又把清风召回来,委屈你们了。”
流风笑着摇了摇头:“论理,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武功最高,身体最好,掌握‘苍穹’的程度也高,能帮到主子的地方也最多。而清风在寒川白家当了一年的学徒,正该回来为主子效力,不委屈的。”
叶桓微苦笑道:“这次,咱们是真把韩珮翎和叶昭钰逼急了。如果事态能再和缓些,我还可以为公子和咱们几个从长计议。但既然韩珮翎已有异动,难保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我们手上又没有地下军队的证据,无法直接告发韩珮翎,实在是太被动了。”
流风犹豫了片刻道:“主子,蒋小姐的信息可靠吗?她只不过是听了韩珮翎酒后的几句许诺,怎么就能断定一定是……”
“也不全是因为她的消息。”叶桓微转过头来看着他:“文云曦派人来府上传信,让我把寒风叫回寒川去,替他照顾他妹妹——这明摆着就是要保全自家媳妇儿。文家素来以‘神算’、‘谋定’而著称,我相信,他也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再说了,蓝锶虽然不怎么镇定,但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
叶桓微穿过花厅,领着流风回了水榭的书房,又从桌上拈起一张花笺递给他:“你看,我之前告诫过她,在没有见到我本人之前,不可给我传信,可她还是让人传到了如意坊。如此看来,她一定也从某些细节上,看出事关重大了。”
流风看过,点了点头,笑了:“原来翎邸两名姬妾一并去世,是蒋小姐的手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她还有这般计谋!”
叶桓微笑了笑,把扇子放在书桌上,没说什么。
“那么接下来,我又该让鹩哥做些什么呢?”流风放下花笺,问道:“鹩哥毕竟潜伏在那儿多时了,既然大局已定,不如把他调回来?”
叶桓微摇了摇头:“继续让他留在那儿。”
流风有些疑惑:“为何?主子是觉得,韩珮翎有可能会成功,想让他搜集罪证,来日帮助四公子靖难不成?”
叶桓微笑了:“他不可能成功。”
“为何?”流风愣住了:他这个‘为何’,不仅仅是问她韩珮翎为何不可能成功,也是想问既然韩珮翎不可能成功,为何还要让鹩哥继续潜伏。
叶桓微坐下来,沉默了片刻说:“据鹩哥说,韩珮翎手下,大约也只有一千来人。这一千人,只怕连城池都攻不破。我想,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地造反,而会选择一个纷乱的时机聚集到京城里来。至于是逼宫还是杀光韩珮翎的竞争对手,我可就不知道了。”
“但既然文云曦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韩珝偲定然会有所防范。因此就算我们不动手,他也会让韩珮翎露出些马脚。鹩哥此时要争取的,就是保留好所有的物证,以便来日,我们能顺手捡了这个便宜,不让韩珝偲继续坐大。”
流风点了点头:“所以只要鹩哥一掌握了地下军队的实证便可撤退,对吗?”
叶桓微颔首道:“就这么跟他说吧。但我个人觉得,很难。鹩哥在那里潜藏了几个月,连一封书信都没见着,只有些兵器和人员,价值最大的,就是看到青瀚这个人了。其实我也很纠结,这件事情搞不好,容易把火引到四公子身上。”
流风闻言,也沉默了。少顷,叶桓微突然皱着眉做了个截然不同的决定:“算了,让他回来吧,就地脱身,脱得越干净越好。我苍穹里头的人命,可比那虚无缥缈的功劳重要。”
流风总算是舒展了眉头,忙道:“诺,我现在就去传书。”
不知为何,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叶桓微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看着桌上自己已经摆了很久却一直没动的字帖,勾了勾嘴角,提笔写起了。
而此刻的韩珝偲可称得上是如鱼得水——案子差不多查清了,硬骨头终究是拗不过铁烙和长鞭的。他坐在大理寺官衙的办公桌后,整理着桌上的供词,暗自得意:也不知道老四是怎么查的,这么简单的事,自己几天就办完了,他却踟蹰了那么久,这不是在衬托自己嘛!
唐境可不是那么想的,他刚从牢房里回来,很是不适,站在牢房外的墙边看着月亮缓了好一会儿,才敢到前厅去。
想当初韩珞成协同办理时,面对毫无进展的案情,在商讨时都没有提出逼供的点子。而现在这位大公子,没问过主审的自己不说,居然连许大学士都没请教过,便私自在那些人身上用了如此重刑。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韩珞成的脸,唐境居然有些想念了——之前协同办案,虽然见了面得黑着张脸不能对话,却总算还能见到,知道对方平安。可如今却只能面对着眼前这位大公子,对韩珞成,是一面也见不上了。
“彧君,你来啦!”韩珝偲极殷勤地把他迎到座上来,待他行礼落座了,又道:“今日收获颇丰,还得多亏彧君不辞劳苦,从中协调了刑部和大理寺啊。”
唐境低眉道:“不敢当,是大公子当机立断,才让那些蛆虫自现原形。”
韩珝偲笑了笑说:“你我就不必客套了。我今天来,是有件大事,要请你提醒父皇的。”
“哦?”一提到皇帝,唐境抬起了头:“大公子有何事告知陛下,何不亲自觐见?”
韩珝偲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向来对我们兄弟几个没什么好脸色,对你却是青眼有加,你去劝谏,他也更乐意听些——我想请彧君转告父皇,务必留意最近的饮食,身边一定要多带些人,休要再伤了龙体。”
“有人要加害陛下?”唐境有点慌张:“大公子知道是何人?”
韩珝偲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哪知道啊,只是良娣昨日进宫和母妃说起这件事,觉得陛下最近身体不适,是有奸人在作祟。父皇向来不听母后的话,疑心又重,我才拜托你罢了。”
唐境点了点头:“公子还有别的话需要臣转达吗?”
韩珝偲恢复了些许笑意:“如果可以的话,让父皇常待在室内比较好——正是盛夏,天气很快就要热起来了,宫里也该多放些冰块,免得中暑。”
唐境颔首道:“陛下向来最怕暑热,夏日白天是基本不会在外走动的,不过夜间才出去散散步而已,请大公子和皇后娘娘放心。”
韩珝偲笑了:“那就好,还得嘱咐他老人家少吃些消暑的冰品,免得伤了肠胃。”
那样的笑,在烛火摇曳之下,唐境眼中,却不真切了:“病来如山倒,父皇年岁渐长,若真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只怕,叫某些人生了歹意啊……”(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三章 心如明镜
“他就说了这么多?”次日,御书房内,皇帝听完唐境的陈述,只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唐境颔首道:“臣只负责转达大公子的意思,只字不差。”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叫你不要告诉孤,是他说的吗?”
唐境低头道:“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句句都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关心,又都利于陛下,没什么可隐瞒的。”
皇帝笑了笑,有转过头去了:“那你觉得,他又为何要叮嘱孤这些话呢?”
唐境迟疑了片刻:“其实……臣也以为,最近陛下身边,大约有人想加害于陛下。”
“那你觉得是谁,又为何要加害孤?”皇帝放下手里的书卷,拿起桌上的折扇,朝唐境招了招手:“来,边走边说。”
唐境有些讶异:“陛下,此刻虽然已经过了未时,但暑热还在,不宜外出吧。”
皇帝嗤笑道:“他说了,孤就得听?过来,往亭子那边走走,一路上都是树荫,不会晒着的。”说着,便自顾自往御书房的后门去了。
唐境“诺”了一声,连忙跟上来了。皇帝甩开扇子:“接着说。”
唐境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臣以为,不满陛下近来举措的人,都有可能。他们不正当的利益被陛下察觉,自然不快,便急需迎立一名新君来纾解他们现在尴尬的局面……不过这也仅仅是臣的猜测,事实上,有机会加害陛下的人并不多。”
皇帝点了点头:“那孤该从何处查起呢?”
唐境当然知道该从哪儿查起:这些天韩珝偲审案,桩桩件件都把矛头指向韩珮翎。再加上韩珮翎现在诸事不顺,正是狗急跳墙的时机。
但唐境不敢说,也不能说,便装了个傻:“臣以为,还得加紧审问那些关在牢中的案犯,尽快抓回潜逃的官员。只有早日定罪完毕,他们才没有加害陛下的动机。”
皇帝闻言笑了笑:“孤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唐境故作懵态:“难道臣……说的不对吗?莫非陛下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皇帝冷哼一声:“孤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也晓得,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若是一切都太过明白,倒不像是那些快成精了的老东西们会干出来的事了。”
唐境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是臣目光短浅了。”又把话锋一转:“但还请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不可为奸贼的小小手段,便坏了国之根基。”
皇帝肯定地“嗯”了一声:“孤知道了,这段时间,孤定然会常召御医——你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必紧张,孤自有安排。”
唐境闻言便知,皇帝又要给自家儿子下套了——可是这次是哪一个儿子呢?想来不该是韩珞成,毕竟他现在正以不变应万变,拒不出战,不至于跳到坑里去。
皇帝又问他:“若是大公子问你,今日孤什么反应,你怎么说?”
唐境答得很快:“陛下照旧看书,只说一句‘知道了’,便让唐境退下了。”
皇帝闻言,笑了:“孤记得你原来可还不会这么圆滑的。怎么,是为了那小子,才故意隐瞒吗?”
皇帝说的“那小子”自然指的是韩珞成,但唐境可不敢认,忙道:“臣终究还是陛下的臣子,再支持大公子,也该有些分寸才是。这个规矩,臣明白。”
唐境这句话藏得太好了,好得几乎叫皇帝都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韩珞成的人了。
皇帝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盯着他:眼前的青年虽然看起来极镇定平淡,一点都不像是说了谎的样子。但一个细节却出卖了他——唐境的耳朵红了,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看见唐境是因为说谎而红了耳朵。这是否能说明,唐境从未对他说过谎呢?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这意味着,唐境已经开始因为另外一个人对他说谎了。皇帝不由得转过身去,心里有些烦闷:他想龙颜大怒,想通过些手段来让唐境继续独尊自己。这样就算最终把皇位传给他,自己也能心甘情愿。
但他瞥见了脚下铺成花团的鹅卵石,又想起了那天董沁对他说的话——如果他从未见过董沁,让那些往事一直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或许还能如此,但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转过去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唐境的眉毛虽然锐利,但眼型却像极了唐予灵。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皇帝叹了口气,他不愿再想下去了:“退下吧,虎狼窝里斗,自己小心些。”
唐境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心里也松了口气。颔首称诺,便退下了。
回到府中,唐境趁着吃饭的时间修书一封,让信鸽飞向了如意坊——这件事情与其让韩珞成知道,不如先告诉心思更加缜密的叶桓微,由她统一整理,再告知韩珞成不迟。
而韩珮翎可没有这么多帮手,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叶昭钰一人。此刻叶昭钰就在客栈里,刚刚把诸事跟派往北城的信使交代好。还来不及吃饭,便又叫来了人:“叫我们留在寒川的人找些高手,守在出入寒川的各条通道上,一旦发现凛风,便立刻拦下。”
“诺。”来人也不问缘由,领命便出去了。
韩珮翎就在一旁,预备着和叶昭钰商讨事宜,闻言疑惑道:“凛风是何人?与我们的行动有关系吗?”
叶昭钰笑了笑说:“不过是一个下人,有些武功,不足为虑。不过他自少年时就跟在我那妹妹的身边,很受她器重。若是能逮到那小子,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用来威吓威吓她,叫她乖乖滚回寒川去呢。”
韩珮翎有些好笑:“你也知道不过是一个下人,咱们的事情那么重要,你觉得你那个妹妹,会因为这么一个人就在关键时刻离开韩珞成吗?”
叶昭钰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公子没见过我那位妹妹,她的命本来就贱,自小又跟些地位低下的东西混在一块,把他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抓住这些人再去和她谈条件,一准没错!”
韩珮翎倒是好奇了:“常常听你说你这位妹妹,你对她似乎很忌惮啊?刚刚你又说她命贱,莫非是庶女?可要是庶女,又怎么能做你妹妹,还能掌管你们家一部分生意呢?”
说到这里叶昭钰就来气:每次一看到对面的蘅琨酒家,她就总想起叶昭晖的那封判决书——即便是用那个什么掌柜狠狠恶心了叶桓微一把,也断然抵不了她失去蘅琨酒家的心头之痛。她实在想不明白,叶桓微与兄长并无血缘关系,怎么兄长非要她和自己平起平坐呢?
叶昭钰冷笑道:“她叫叶桓微,是我们家四房的独女,我母亲看她从小就没了爹娘,怜悯她,就把她归在了长房。我兄长掌握着整个叶家,也不知这只狐狸崽子怎么迷惑了他,居然都快爬到我这个位子上来了,还敢私下处置我的人,实在不知廉耻。”
韩珮翎笑了笑说:“我看她可没那么简单吧?能让你忌惮,还能辅佐韩珞成的,一定不是普通女子。这几次韩珞成的事儿都办得不错,有她的功劳吧?”
叶昭钰有些愤恨,但终究不能表露于人前,只是极有涵养地笑了笑,企图转移这个话题:“当然有,四公子可没她那么奸诈呢。也正是为此,我才非得把她调回寒川去不可。”
韩珮翎点了点头,给她倒了杯茶:“要是因为这么个人就把咱们全盘计划打翻了,就得不偿失了——话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呢?”
叶昭钰叹了口气:“我多想啊!但是我那兄长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说我们俩想怎么斗就怎么斗,把天斗塌下来,他就给我们俩兜着。但是只有一点——不管伤了多少人的性命,都不能伤了彼此。要不是因为这个,叶桓微根本就不可能来到坤京。”
韩珮翎突然笑了:“你这位兄长,倒是和我父皇截然不同。你兄长盼着你们俩好,我父皇盼着我们兄弟你死我活。奇不奇怪?天底下居然会有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从自己其他儿子的尸骨上走过来。”
叶昭钰笑盈盈地放下茶杯,姿态极其优雅,宽慰道:“我和叶桓微,不过是小打小闹,生死荣辱都是主子们的事。可公子是天定之人,不经历腥风血雨,又怎能征服天下呢?”
韩珮翎闻言,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必说这些。今晚我还得回去寻欢作乐,耽误不得,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了。”说着,便站起了身。
叶昭钰见他站起来便往外走,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但也只能起身行礼道:“诺,恭送殿下。”
这时,韩珮翎突然回了头,叶昭钰见了,眼中不禁泛起了光:“公子……”
韩珮翎却问道:“什么时候让这华天乱起来,你可打点好了?这可不能马虎。”
这番话便如一盆凉水,泼在了叶昭钰身上。烛火光芒中,叶昭钰的微怔——那种像孩子见着别人吃糖,而自己不可得的失落已然难以察觉,只有后面那句不带情感的话让韩珮翎听见了:
“公子放心吧,等七成人马进了坤京,便是大河决堤之日。”(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四章 七夕夜
七月,坤京的上空阴云涌动。这座皇城就矗立在那里,俯视着地上人群的一举一动。人们总觉得这个夏季与往年不同,但只有坤京知道,王朝的命运往往都是那般无趣。就像每年七夕昆江上漂流的河灯一般,作为河灯盛景中璀璨的一份子,在沉浮之中绽放出最美的刹那,但在冷场之后,又迅速沉入河底,一如它们未曾来过。
七夕夜,昆江上的画舫只属于权贵们。作为堂堂衡安郡主,这日又是她的生辰,自然也不能少了这番雅兴。她昨夜便入了坤京,在坤京中旧时的衡安郡主府上住了一夜,七夕当天入宫拜见过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行过女儿家的乞巧礼,受过生辰礼,便迫不及待到了昆江上来寻叶桓微。
而叶桓微本就赋闲,收到韩婍容相邀游湖的书信后,便一直期盼着这一天。此刻姐妹二人相聚于湖上小舟,放河灯、观景、闲谈,自是比过去任何一个觥筹交错的生辰要畅快得多。
放过河灯,韩婍容笑道:“你看人家放河灯,都是在岸上放的,偏咱们两特殊,到湖中来放灯。”
叶桓微“哎呀”一声坐回原位歪着,惬意地看着湖中花灯漂浮,笑了笑说:“京城令的官员怕花灯一直顺着岸边漂流,烧着靠岸的木板,会在周围清除掉一些花灯,维护京城治安。我要是那些在河边放花灯的姑娘,知道寄托着自己最美好愿望的花灯被这么对待,估计以后都不会再放灯了。没人放灯,以后的七夕又有什么景可赏的呢?”
韩婍容笑了笑,也坐回了她对面:“放花灯本就只是一项习俗,花灯既放了,也是图个好彩头,哪里就能像儿时故事里说的,顺着银河飘到天上呢?说到底,还是维持这偌大京城的安定,才最重要。”
听到最后一句话,叶桓微苦笑道:“安定自然是要紧的。可我看这坤京,很快就要不安宁了。”
韩婍容闻言,放下了酒壶:“莫非……二公子要动手了?”
叶桓微叹了口气:“他迟早是要动手的,只恨我找不到他组建地下军队的物证,青瀚虽然是一个,但他终究不够,叶昭钰又不足以证明此事和韩珮翎有关——一旦不慎,只怕还会累及叶家。我现在是投鼠忌器,不敢妄为啊!”
韩婍容闻言,低头叹了口气:“这二公子本是大好的局势,偏偏把这么好的一局棋下得稀烂。我看这次,他若造反不成,撇不干净,便再无翻身之地了。”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向叶桓微:“那时,四公子可就要和大公子正面对抗了,你可以吗?”
叶桓微听这话的意思便明白,韩婍容是希望自己远离当下的朝局。毕竟如果韩珞成和韩珝偲真打起来,自己的身份也很容易暴露,但她想都没想便回应道:“我可以。我不仅可以,还能比文云曦做得更好,姐姐放心吧。”语气虽平淡,意思却斩钉截铁。
“那你为何不让凛风、寒风留在这儿帮你呢?非得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些事么?”韩婍容今天约叶桓微出来,不仅是为了与她一同游湖,也是为了劝她三思:“夺嫡之事这般凶险,苍穹又还不壮大,凛风和寒风在你身边,一个能管好苍穹,一个能管好你。若是担心叶昭钰发难,不让他们离开你就是了。你把他们推那么远去,又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
叶桓微没说什么,她低着头独饮了一杯,似是不想回答韩婍容这个问题:说实话,她后悔把一切都告诉韩婍容了——如果韩婍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不会这么担忧?
“姐姐,我自幼便如浮萍,四处漂游。”沉默了片刻,叶桓微才不紧不慢地道来:“我漂到衡安郡主府,有你。漂到界山,便有我师父。父亲去攻打浦羲,便把我交给爷爷。爷爷去世了,我又寄生在韩珝偲篱下。我去了那么多个地方,他们兄弟姐妹四人给我的温暖和快乐,是最多的。在寒川待着,被关在院子里的那些日子,也是最安心平实的。”
叶桓微回忆起当年,庆幸自己把他们送回了寒川:“记得过去我在寒川,只要我略有不顺叶昭钰的意,她就以凛风、寒风要挟我。凛风年龄小,寒风不会武功,这俩最好欺负。后来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就听明白了:她只想欺负我一个人,如果这一下不打在我身上,就要在他们身上打十下。”
“所以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告诉叶昭钰,”叶桓微此刻的目光突然变得令韩婍容有些陌生:她从未见过叶桓微的目光这样锐利。“有什么事,都冲我来,我就在这儿,与他人无关。”
“姐姐,我等着一天等太久了。”往事涌入脑海,身上已经结痂或是消失了的伤痕又似复发了一般,刺痛着叶桓微的意识。袖子里的拳头攥紧了,言语间也脱不开绝对的恨意:“从她打我第一板子起我就开始想着,这一切本来应该与我无关的痛苦,我都要还给她。而上次她……她恶心我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这一次,也是我名正言顺地,能把她彻底压死的最佳时机!”
韩婍容知道她杀意已决,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目光和言语都一派柔和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别生气,姐姐相信你,她叶昭钰坏事做尽,欺压你多时,就应该有报应!但是,她毕竟也是你堂姐,姐姐希望如果你动手了,以后都不要后悔,也不要成为一个滥杀的人,知道吗?”
韩婍容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这番话,叶桓微的心就开始乱了,她立刻躲开了韩婍容的目光:“我知道了。”这一句话答得心虚,却始终不肯表露犹豫之意。
慢慢地,船靠岸了,叶桓微还没下船便看见流风一脸焦急地等在岸边,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极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压抑着不能放出。连忙上岸迎上流风,却是她先开口:“出什么事了?”
流风忙低声道:“主子,昨日溱水决堤,两郡水灾,受灾百姓无数,只怕……又要闹饥荒和流民了……”
叶桓微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去年朝廷不是才加固了堤坝吗?为何还会有水灾?”
韩婍容见势不对,忙道:“此地不好聊这些事,回府吧。来,先上马车再说。”
待回到了烨园,叶桓微也把头绪理出来了,等烨园大门一关上,她便怒道:“无耻!拿百姓的命当儿戏,她怎么不去死啊!临溱水的那两郡前几年才受了灾,刚有点起色就又遇见这样的事……不要脸!”说完,一脚踢在了门前的迎客松石基上。
韩婍容见她爆发了,也不好劝,只能问流风:“灾情如何?此事朝廷知道了么?”
流风答道:“苍穹的消息大概会快一些,不过明早,朝廷也就该知道了。至于灾情……唉,郡主想想,灾情涉及两郡,又迅速爆发了瘟疫,能轻到哪里去呢?”
韩婍容闻言也皱了眉:“瘟疫……只怕这次,真是不得安宁了。两地郡守可有动静?”
流风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侵占民田案刚过,各郡官员有很多都被逮捕了,许多职位尚在空缺之中,怕是也无人可以主事……叶昭钰选在此时制造这样的水患,实在是无耻至极!”
韩婍容最先冷静了下来:“现在骂人也没用,桓微,还得让他们随时禀报现况,再叫人看紧韩珮翎、叶昭钰这些人——还有,得快去跟唐境说一声,近期一定要仔细,别让那些原先位高权重的将领逃出来,否则若是他们有意要反,那些兵认人不认符,也是有可能的事。”
“姐姐所说有理。”叶桓微喘了几口大气,也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走近他们说:“我现在就去写封信给唐境——今天晚上本就没有宵禁,希望他们不是选在今晚起事……对,不可能是今晚,我糊涂了。流风,你轻功好,先去和四公子道明情况,从他那里带一封信回来给我。不管怎么说,大难临头,我、唐境、苍穹、许洲等等,都得听他的,要请他紧密部署,不可疏忽!”
流风领命,立刻便去了。韩婍容见她自顾自走进内院,也跟了上来:“桓微,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叶桓微闻言,顿住了脚步,沉思了片刻,转过身来对她说:“姐姐这两天最好留在坤京,住在旧府。等这件事传进坤京了,还要请姐姐入宫一趟,请颜妃娘娘、薛昭仪为灾民们募捐,再和颜妃娘娘、薛昭仪到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去禀告,这件事若能落到小公子手里办,便是最好不过了。”
“为何是薛昭仪和颜妃娘娘?”韩婍容难以理解:“此事耗资巨大,颜妃娘娘素来勤俭,薛昭仪位份又最低,请皇后娘娘和端贵妃出面,不是收获更多吗?”(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五章 集思广益
“姐姐觉得,这件事,陛下会交给谁办呢?”叶桓微不待她答便道:“韩珮翎已废,又是当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自然不会接手。只有韩珝偲、四公子和小公子有可能让陛下交代这件事。那么我再问姐姐,等韩珮翎闹完这件事,公子之中,谁又有资格参与夺嫡呢?”
韩婍容这次答得爽快:“小公子即将游学,能继承皇位的,自然是大公子和四公子。”
“不错。”叶桓微接着说:“如果四公子被委任去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担心会影响他和韩珝偲之间最终的斗争——你也不是不了解韩珝偲,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最能扮猪吃老虎,表面上人畜无害,然而却不知又有多少阴谋诡计在等着公子。而若是韩珝偲去做这件事,他底下的官员必然又会借此时机好好捞上一笔,到时我们的苦心,岂不全都辜负在那些伪善者手里了?”
韩婍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等明天进宫时,我也会和小公子好好说说。但是……他毕竟什么都没做过,真的能胜任这样的职务吗?这件事要接触的人多,得罪的人多。那些官员,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叶桓微笑了笑说:“姐姐放心,我若是心里没数,自然不敢叫小公子接手此事。姐姐只管相信我,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吧。”
“到时人们就会看到,‘坤京四少’这个称呼冠在小公子头上,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其实叶桓微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并非没有私心。从个人的角度来讲,她真不希望韩瑜卿搅和进这件事中——毕竟怎么说,韩瑜卿也是她小姨娘所生的独子,算是她的表弟,又诚然是一名翩翩君子——倒不如说是不经世事的小羊羔。某种程度上,叶桓微更希望他能永远被保护在阳光之中,不要发现人性的阴暗,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待将来韩珞成登上了皇位,自有辅佐的妙用。
但此刻叶桓微这么快就把韩瑜卿推出来,也是希望皇帝能看明白自己还有一个小儿子,而且是最宠爱的儿子有希望继承大统。她希望皇帝在这样的心态之中,把韩珞成和韩珝偲放在一边,至少能先把韩珮翎永远拍死,不再录用。
而有了韩瑜卿,韩珝偲对韩珞成的攻势也定然更加分散。叶桓微心想:这也是她唯一能为韩珞成做的事情了。只要他没事,只要他可以不用一个人遭受各种各样的攻击和摔打,只要他能好好登上皇位,就算韩珞成再埋怨自己,她也认了。
叶桓微不是一个无私到可以为韩珞成付出所有的人,但在此刻,她此种想法竟强烈到了让她冷静不下来的地步——兴许是这次的灾情实在是太过严重,而华天当下的政局又注定了在韩凌宇或是韩珮翎、韩珝偲这样的统治者手中,必然还会有如此灾难,她才迫不及待地希望韩珞成披上龙袍、肃清官场吧。
写完了信,坐立不安了片刻,流风果然把韩珞成的信带回来了。叶桓微一边看,流风一边说:“四公子对外说是在府内消遣避暑,实际上却在看书,了解从许大学士那里得来的侵占民田案的卷宗,主子可以放心了。”
流风以为叶桓微知道韩珞成这般勤勉之后,会稍稍展露笑颜,谁知她看完信后,先放下了信,叹了口气说:“他这般努力,把自己累坏了,又有谁知道?”
继而又一转话头,给桌上即将发往唐境的书信又添了两笔,这才封笺交给了流风:“一路小心,若是在唐府遇到了什么人,可以用忘怀散。”
流风闻言,不禁更多了几分把握:清风虽说一直在寒川白家拜师学艺,不在他们身边,却常常寄来一些灵丹妙药的方子,供苍穹中人使用。忘怀散就是其中之一,此种药物一旦吸入,便会立刻昏迷,醒来之后会极度头疼,根本记不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叶桓微原来不许他们在坤京内用这样的药,一是怕被发现了此种妙药的药方,从而引来各方势力的怀疑。其次是,此种药物对没有武功内力的人损害极大,而像流风一样有这般轻功的人,根本用不着躲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这不,流风的忘怀散还是没用上,便轻易进了唐境的书房——从外边看上去,书房内灯火通明,大约就在其中。流风想起叶桓微闲时所描述的唐境的武功,咽了口唾沫,还是决定敲门。
流风敲了半天都没人应答,实在忍不住了,便推了推房门——也没开,看来是锁住了。流风不敢大声呼唤,便绕着房屋走了一圈,终究是找到了一扇虚掩着的窗:看来唐境是去干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不得已跳窗出来的。
这可让他上哪找去!流风叹了口气,悄悄翻窗进了屋子,又照旧把窗虚掩上了。进入屋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听叶桓微说过,唐境手里有一柄剑,名叫“玄凝”,只怕整个华天看来,都找不到第二把那般精巧绝伦的宝剑了。像流风这样天赋有限的小型武痴,自然是想一睹真容。他周遭望了望——果然,一把玄黑色的长剑就静静地躺在床边的剑架上。
流风悄么声走了过去,生怕有机关。想拿起来细看,却又不敢。突然发现这把剑下边还有一层剑架,流风有些疑惑:有了玄凝这样的好剑,还需要别的剑吗?
莫非……是练习剑?他猛然想起唐境身上还有伤,更加肯定了这一点。轻轻从下面掂了掂玄凝剑的分量:别看剑体修长,这分量可不轻。
流风又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唐境能早日恢复,好好帮着韩珞成图成霸业吧。他把信用一块镇纸压在唐境的书桌上,打开房门出去了。
此刻,唐境正在那棵梧桐树下,挥舞着手中那比玄凝轻一些的木剑——不是他不想用玄凝练习,恢复臂力。实在是手上脱力,这般硬练,又与白思荃的“逐层叠加法”背道而驰。
梧桐树梢“沙沙”响着,不时被唐境的剑气惊落几片树叶,整座院子里,只有风掠过树叶的声音、剑掠过风的声音、唐境累得不行的喘息声。
可当唐境知晓了信中的内容后,又开始懊恼自己今夜不该出去练剑了:事关重大,若是信件当面送到他手上,还能和叶桓微派来的人嘱咐几句。况且今日又是七夕,崔儆家有女儿,只怕崔府不会太早入梦。若是早点见着这封信,还能冒昧去拜访一下,问问崔儆的意见。
可子时将近,唐境也只能自己干着急了:叶桓微信中说要推动侵占民田案尽快结案,尽快判刑、实施,韩珮翎才又可能在这样的忙乱中露出马脚。说白了,就是赶紧杀了该杀的人,逼韩珮翎早日跳墙,否则若是把这种祸患留到了国家真正乱起来的时候,内忧外患之下,便不是萧墙之内的事了。
唐境猛然惊醒时,已是寅正——往常,他也是雷打不动在这个时候起床练剑热身的。但今天,唐境的预感却极度强烈,他总觉得,这次的灾情,要比叶桓微在信中所描述的严重得多。
唐境连剑也没练,立刻换了朝服,便骑马往崔府去了。在真正的风暴到来之前,总要先让自己人有个心理准备。
崔儆听了这个消息,也来不及问唐境是从何得知的了,连忙叫来下人:“去,马上去各大药铺采购能治瘟疫的药,不管多少,速速买来!”
唐境急了:“崔大人,事情已经紧急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先派人去买药呢?”他以为崔儆是想多采买些药来,以免祸及自家。
崔儆摆了摆手道:“彧君啊,你年轻不知道,三十年前,京城里也曾爆发过一场瘟疫。先帝当时统筹不当,又尚未立太子,当年的大公子主理此事,却无法控制住局面,让奸商把城中所有能治疗瘟疫的药物统统买入,抬高了药价,不少人不是死于难以医治,而是死于无药可用啊!”
唐境突然明白了,心下有些惭愧:“所以崔大人是想囤积药物,好低价卖给百姓,控制药价?”
崔儆笑了笑说:“到时这些药物我会原价卖给国家,哪里需要,就调给哪里吧。”
唐境点了点头,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又严肃了起来:“可是,只有囤积药物,无法解决当下困局,崔大人可还有什么别的计策么?唐境愿代为施行!”
崔儆叹了口气:“彧君啊,这件事你本就是提前知晓,连朝廷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我作为臣子,又能做什么呢?依我看来,让你得知这些消息的那个人能力更大,她应该会有更多的方法,帮老百姓渡过难关吧。”
唐境闻言也沉默了,他曾经也不齿于叶桓微的一些做法。但现在看来,他们所有人中,也只有叶桓微能做些什么了。(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六章 朝堂对垒
上朝前,唐境向韩珞成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得到的却是他无奈的摇头。唐境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本想到韩珝偲跟前去打探打探虚实,却没想到直到退朝,都没见着韩珝偲的人影——看来,韩珝偲多半也和此事有关。
上朝时,皇帝的脸色便十分冷峻,工部尚书的脸更是铁青。昆江联通三郡,又是华天与晟平的边界,防御工事本就非常重要。唐境记得,去年皇帝还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亲自监督工部尚书修理昆江的岸堤,每逢有关昆江的奏折都亲自批阅,不可谓不重视。但堤坝修好还不到一年,不过是经了几场暴雨,便又化为废土。看来今天,工部尚书若是没个合理的解释,这身官袍就得交回朝廷了。
“孤一大早就收到奏报,说昆江决堤了。”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倒是不怒自威了:“除此之外,瘟疫也开始蔓延。抛开瘟疫不谈,孤想问问工部尚书,你的岸堤是怎么修的!”
工部尚书的腿抖得跟筛子似的,忙出来跪下了:“陛下,臣对天发誓,臣负责监督昆江岸堤这么多年,每回都不敢怠慢,都是用最坚固的石料修筑,绝无偷工减料啊陛下!”
“那你说说,去年修好的堤,今年怎么就塌了?”皇帝怒而起身,把奏折扔到殿下,指着那封奏折说:“你自己看!”
工部尚书颤颤巍巍地爬到一边去捡起奏折来,看过后,颤着声说:“陛下,这封奏折根本就没有说岸堤是从何处损毁的,陛下去年只让臣加固了老化腐蚀的那几处,无怪乎此啊!”
韩珞成一听这话,知道不妙:你一个久经朝堂的老臣,遇事不揽责不说,还推给皇帝——他可是九五之尊,怎么会做错事?哪能认错呢!
果然,皇帝更生气了,怒极反笑:“这么说,倒是孤的错了?前年是你工部全权审查了各处岸堤的情况上报给孤,你说哪里不妥,孤便立刻拨款让你去修。现在一旦事发,殃及百姓,你开始来指责孤不能明察秋毫了?”
“不,不,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啊!”工部尚书吓得几乎要屁滚尿流——此任陛下本就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过去的二十多年,他遇到什么事儿都总隐忍着胸中的情绪。可最近不知为何,每逢遇事,帝王之怒便如泄洪般倾注于外界,实在是叫他这样的老臣无法承受。
唐境也看出不对了:皇帝今天,确实是暴躁了许多。照理来讲,泄洪、瘟疫这些事在他眼中,不过仅仅关乎民生,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权柄——相反的,此次决堤和瘟疫,他还可以加紧给朝廷换血,重塑一个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中心。
今早才收到消息,那说明皇帝大概还没怎么思考,如何把这严重威胁了国家安全和个人凝聚力的飞来横祸完美解决,再把锅推到另一个人身上。唐境想到过往皇帝处理这类事情时,那种沉稳自然的情绪,便不由得想起了当时韩珝偲说的话:莫非……是韩珮翎给皇帝下了什么能扰乱心神的毒?
但无论如何,他总还是得先站出来:“陛下,臣以为工部尚书的意思是,陛下和尚书大人都已经为了百姓尽职尽责,但他怀疑,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从中作梗。”
这句话一说出来,韩珞成的目光便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唐境身上:诚然,他说出了问题的核心,也有可能会让皇帝警惕起来,查出真凶,顺便再把韩珮翎的阴谋诡计连根拔起。但与此同时,韩珮翎也难免关注到了他。
这目光不仅仅有惊讶,还有责备中的关切——唐境的伤还没好,他是真担心若唐境成为了韩珮翎的眼中钉,又会再次遭遇不测。
工部尚书一看唐境来给他台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接了话:“对,对!陛下,臣口舌笨拙,但就是唐侍郎所说的意思啊!”
皇帝闻言,睥睨着底下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冷声问:“那你们觉得,是什么人要祸害那两郡的百姓呢?”
唐境沉默了,工部尚书便偷偷看他,也是懵得一脸。他刚才符合唐境,本就是为了保命,可没想到皇帝真会这么问。
唐境不是不知道该如何答,他是不敢答。刚才他站出来帮工部尚书,是希望这只勤勤恳恳的替罪羊能免受灾殃。但现在他要是真说出了些什么东西,不仅会沦为韩珮翎一党的众矢之的,也会被皇帝所怀疑。
他只能低头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许是……”他本就不擅长撒谎,这又是紧要关头,满脑子被搅成了浆糊,更想不出所以然了。
“父皇,不怪唐侍郎和李尚书说不出口。”一直不说话的韩珮翎这时却站了出来,声音虚浮——想来是多日寻欢作乐的缘故。纵然如此,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儿臣以为,在几乎全华天人都知道父皇加固了岸堤的情况下,那些暗中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是不会花费如此心力去制造这样一场祸端的。”
“那你觉得是什么?”皇帝有些烦躁:他本就讨厌别人说话弯弯绕绕,再加上这段时间眼前的这个儿子实在没干什么人该干的事,实在不想听他说话。
“儿臣以为,”韩珮翎接下来的话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是晟平为了让我国陷入内乱,而故意制造的一场灾难!”
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晟平在当今陛下攻打浦羲之前便与我国结了秦晋之好,陛下更是让先皇后所生的长平公主嫁到了晟平太子府。这些年来,晟平和华天这两个大陆上国力相当的国度,竟能坐下来共享同一条母亲河的资源,互相交流文化——若非如此,皇帝也不敢同意自己最宠爱的公子韩瑜卿到晟平去游学。
唐境还不知道韩珮翎是何用意,但韩珞成很快就明白了,他立刻站出来说:“父皇,儿臣不以为然。”
韩珞成暂时现在居于天空视角,虽然有些云雾遮挡,但大概知道真实的情况。再怎么着,晟平也断然不会轻易放弃与华天的结盟。毕竟这一断,便不只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事了。
他昨夜收到叶桓微书信时,还在怀疑韩珮翎大概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冒着国土动荡的危险制造这样一场混乱。但听完了韩珮翎的发言之后,他开始明白了:他不仅要让这世界乱起来,还要当救世主。
不待皇帝准许开口,韩珞成便直视韩珮翎的眼睛,朗声道:“自从长平公主和亲到晟平后,晟平与我国之间,连些许摩擦都没有,遑论是这般荒唐之事!凡有大事,必先见于末梢。莫非是二哥先收到了什么要紧的情报没有公之于众,才怀疑是晟平所为么?”
韩珮翎自觉无理,但依旧嘴硬:“我不过是猜测罢了,四弟要是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不妨说出来。”
“我哪能有答案啊,我也是猜测!”韩珞成突然转身对着皇帝道:“父皇,儿臣以为,是侵占民田案尚有余党,心有不甘,才酿成此祸。”
韩珮翎闻言,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侵占民田一案,从薛家、裴家被捕到公侯王爵被查,始终是他损失最多。他近日萎靡不振,皇帝恐怕早已起疑。而韩珞成这句话一出口,更是祸水东引,成功把这个锅又还给了韩珮翎。
“侵占民田……又是侵占民田案!”皇帝却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案件,哪来那么多余党!”
“陛下此言差矣。”极少开口的公孙丞相站了出来:“老臣以为,侵占民田一案牵扯甚广,真要查起来,只怕余党无穷无尽。当务之急,也并不是再牵连更多的人卷入此案中,而是略微宽松,减少与余党之间的仇怨才是。”
这下唐境能确定,此事一定和韩珝偲有关。不仅有关,韩珝偲还想假借韩珞成之手再给韩珮翎一击,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唐境决心不能再让韩珞成开口说话了,又道:“陛下,丞相所言有理。臣以为,侵占民田案查处至今,也已将近尾声。不如臣与许大学士在七月内迅速结案,以免拖累了救助水患和瘟疫的进度。”
这番话唐境不是不能私底下告诉皇帝,但此刻说出,就是为了特意激一激韩珮翎,叫他快些行动,否则此乱过去,局面便难以控制在他手中了。
唐境这边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法,皇帝才算是能坐下来了:“既然如此,就尽快结案吧!工部这边,孤先不追责,限你一个月内控制住水患。若是做不到,提头来见!户部和兵部协调,妥善安置流民,控制住瘟疫蔓延的范围,该封城就封城,也能把流寇挡在外围,不至于深入坤京,危及帝都。”
“待此事过去了,孤再细细纠察。”皇帝虽然表面上已经冷静了下来,眼中的怒火却还未熄:“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势力,要危害我华天的安定!”(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七章 语重心长
午后,韩婍容也没闲着,听叶桓微的嘱咐,先到了上书房。
“小公子,没打声招呼便前来打扰,衡安冒昧了。”韩婍容礼数周全,不打算开门见山,倒要先听听韩瑜卿自己的意见。
“瑜卿这里简单朴实,郡主姐姐能来看看,我已是喜不自胜了,何谈冒昧呢?”韩瑜卿也不傻,虽说韩婍容曾与她有过交集,但终究算不上熟络。此番前来,定有要事,便邀她上座,自己也坐在茶桌前煮起了茶。
“小公子过完生辰,就要外出游学了吧?”韩婍容笑着问:“我听颜妃娘娘说,小公子志在云中郡,可现在昆江边正闹水患,公子的行程怕是又要延期了吧。”
“昆江又闹水患了?”韩瑜卿闻言,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脸惊疑:“父皇不是去年才加固了昆江的岸堤吗?今年不过才下了几场暴雨,怎么会……”
韩婍容叹息道:“我今天进宫,也是为了此事。刚才来的路上遇见了唐侍郎,他说此次灾患累及两郡百姓,又突然爆发了瘟疫。现在还不到秋收之时,各地都缺粮,罔论是受灾的郡县了。衡安想着,府上也算有些积蓄,便想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又不知道宫中的娘娘们是否也有此意,便进宫来问问她们,是否愿意与衡安一同行此善事。”
“还有瘟疫?”韩瑜卿更惊了,直接放下了手中的茶具,凝眉道:“我刚才恰好翻到了前朝的历史,记二十多三十年前也曾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伤无数——这瘟疫究竟是个什么病?怎样才能制止其蔓延呢?”
韩婍容闻言,思考了片刻,叹道:“惭愧,衡安只想着尽快筹款为灾民们购置物资,却连瘟疫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不过我比小公子虚长几岁,听祖母和母亲说过,那是一种会传染的病,照顾病人时必须戴着面罩。对于青壮而言,这种病不难熬,一般病死的,都是老幼妇孺。”
韩瑜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但很快他又想起来:“郡主姐姐,除了宫内,何不把皇亲国戚们也给算上呢?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相信他们就算自己不愿意捐,迫于压力,也会给予灾民们帮助的。”
韩婍容叹了口气:“这些都容易,娘娘们都是慈善之人,一旦内宫开始捐,皇亲国戚们自然也会应承。但婍容现在担心的是,这些物资钱款捐赠出来之后,是由何人支配,又会不会被剥削呢?”
闻言,韩瑜卿轻松一笑道:“这个郡主姐姐可以放心,户部尚书师从许大学士,是少有的忠正贤良之臣,我想他大概就是此类事宜的负责人。姐姐将钱款物资上交国库之后,相信父皇也会让这些东西发挥作用的。”
韩婍容摇了摇头,两瓣秀眉蹙在一处:“公子既然才读了前朝史书,怎么不知道当时的瘟疫是因何而难以缓解的呢?我才说过,瘟疫于青壮而言不难熬,但据说当年明明已经有了治病的良方,百姓们却无药可用,最终只能病死。公子知道,他们为何无药可用吗?”
见韩瑜卿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韩婍容叹了口气,接着说:“是因为当时华天的富商提前得到消息,与当时的高官联合,把几乎全国关于治疗此类病症的药材都垄断了,企图发国难财。而各郡县的官员又把国库调拨的钱款层层剥削,买不得药,这才让瘟疫肆虐如此之久啊!”
韩瑜卿闻言,浑身上下登时起了鸡皮疙瘩:“竟有这样违背人伦的事……所以郡主姐姐是担心,这些钱财流到下层官员手里会被层层盘剥,才来找我商议么?”
韩婍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公子勿怪,大公子今日称病不朝,二公子又十分颓靡,四公子又被陛下派去治理水患,只怕不日便要启程。纵观平辈之中,我也只有小公子能商议此事了。那么公子又有何良策,能妥善处理这些款项,不被地方官员剥削呢?”
韩瑜卿站起身来,看向门外,看了好一阵才道:“不经过地方官员,就可以不被剥削了。”
“这……也太难了吧。”韩婍容有些讶异他出了这样的主意,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说:“治理灾患,本就是朝廷指派,地方完成。上下协调才能有条不紊。若是不经过地方官员,朝廷也没有那么多自律的高官能到各处调配物资啊。”
“这容易。一个人领队把物资直接押到地方,在派出自己身边可信的人作为使者,到各郡县去直接分派物资,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了。”韩瑜卿转过身来看着她说:“因为郡县官员碰不着物资,而使者们则没有地方能藏物资。再者,使者也足够忠心,在委以重赏的情况下,是不会冒着剥皮的危险贪这点小钱的。”
韩婍容笑着点了点头:“此计甚妙。既然公子已经有了想法,何不去禀告陛下呢?”
韩瑜卿转过头去,笑了:“我若是去禀告父皇,只怕我就要成为那个人了……这也是郡主姐姐今天来,最想看到的结果吧?”
聪慧如他,还是猜到了。韩婍容却不恼不羞,反笑问:“那请问公子,愿不愿意成为‘那个人’呢?”
韩瑜卿低头沉默了片刻,问她:“郡主姐姐今天,是奉了四哥的命令过来的吗?”
韩婍容摇了摇头:“是一个……和四公子很亲近的人,叫我来点醒小公子的。她说,小公子其实不想成为‘坤京四少’之一,而这一次,就是小公子展露于人前、证明自己之时。”
谁料他又笑了,这次倒笑得很坦然:“郡主姐姐可能不知道,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没资格夺嫡。我位列‘坤京四少’,也不过是希望我的哥哥们还有各宫里的娘娘们,对我都能轻视些,最好觉得我永远不存在,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他慢慢走回位置上坐下,一边说:“再者,我虽然年轻,却不喜欢做别人的棋子,也不喜欢参与这些纷争。”
韩婍容闻言,心里有点慌,却不紧不慢地走回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公子不想做别人的棋子,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谁是真正的执棋者呢?”
“姐姐是想说父皇,还是大哥,二哥,四哥?”韩瑜卿给炭炉点上火,稳稳地把水壶放在了火上,毫不在意地说:“无所谓,我若执意不动,又有谁能奈我何?”
韩婍容端坐着,微笑着摇了摇头:“公子,天下的棋盘上,没有谁是真正的执棋者。若要真说出一个执棋者,大概是上苍,是局势吧。”
“小公子生在皇家,本就应该比别人承担更多的东西,但是你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你想承担那么多的东西,但是你不想让别人知晓你的意图,对吗?”韩婍容紧接着便说:“小公子不必否认,如果你真的不想成为那个人,为何又要专程到晟平的云中郡学习呢——这也是叫我来的那个人对我说的,你否认得了我,却否认不了自己的内心。”
韩瑜卿正在取茶叶,闻言手微微一抖,两瓣茶叶掉在了茶盘上。
“小公子天天坐在这里看书,难道是为皇位,为朝廷而看吗?”韩婍容渐渐明白了昨夜叶桓微对她所说,韩瑜卿的那些想法,劝说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只有小公子自己才明白,你是为苍生而看。如若不然,现在小公子会比二公子、四公子更加有竞争力,只因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公子,而你实际上,也是最通透的那一个。”
“小公子担心自己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我明白。但是我相信陛下一定不会让小公子遭遇不测。”韩婍容不知道韩瑜卿还有什么顾虑的了,索性直接说:“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小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衡安愿为解答。”
这时,两人都沉默了,只听得见炭炉上的水“咕噜咕噜”即将烧开的声音。片刻过后,韩瑜卿提起水壶,泡开了茶叶,一边说:“衡安郡主难道看不出来,我若是参与此事,在别人眼中,便也算是为加入夺嫡积攒资本了么?”
很快他又放下了水壶:“我只是,不想成为四哥的敌人而已。”韩瑜卿说出了心中所虑:“四哥是我所有兄长中对我最好的一个,我担心若是这么做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便就此烟消云散了……但是我也知道,他善良而且实干,我相信如果他能斗得过大哥、二哥,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君主,这也是我一直不参与夺嫡的原因之一。”
韩婍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了——昨天叶桓微在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还不太相信韩瑜卿是一个极有大局观、心怀社稷的人。但听完韩瑜卿这番话,不知为何,她开始相信叶桓微所说了。毕竟人往往在做出决定时的态度越谨慎,越有可能是因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原因。
而究竟紧不紧要,只有本人知道。(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八章 识微见几
“既然今天姐姐这么说了,四哥也需要,瑜卿无敢不从。”韩瑜卿把一杯茶奉到韩婍容面前,微微一笑,温润如玉:“只是请姐姐转告那个派你来的人,若她是真心助四哥夺嫡,我必然敬她。”
“但是如果她是有所图谋,把四哥和我们都当做她的棋子,”韩瑜卿语气虽轻,声音也温柔,却让人觉得,这位素来人畜无害的小公子很是不好惹:“那我一定会穷尽我的力量,哪怕很小,也要把她拖下深渊。”
“这句话不仅是对她说的,也是对我说的,是吗?”韩婍容听着这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话,看着眼前这张一如既往的笑脸,心里有些发毛:她从来都以为这位小公子正如民间所传那般:软弱无能,不问世事,并无心机。但她突然发现,这只众人眼中软绵无力的小羊可能并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小狼。
韩瑜卿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道:“郡主姐姐,喝茶吧。”
韩婍容心底有点发毛,但也不动声色地端起了茶杯。饮罢,却听得韩瑜卿又开口了:“郡主姐姐,‘那个人’,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位叶掌柜,是吗?”
韩婍容没有回答,也没敢看他。她微笑着把茶杯放回原位,又听得韩瑜卿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啊,表面上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子,居然是四哥的谋士。那么我猜,她一定也不止这么简单吧。”韩瑜卿不依不饶:“否则郡主姐姐怎么会愿意为她所用呢?”
韩婍容僵硬地笑了笑说:“小公子尚且年轻,又不愿意卷入夺嫡之争中,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问了——若是小公子到了能知道的时候,四公子殿下,自然会告诉小公子的。”
韩瑜卿表示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确实,在你们眼里,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
韩婍容也没想再安慰他了——她知道,这个状态之下的韩瑜卿,即便没有她安慰,也能自己一个人想明白。她一望门外,又转过头来莞尔一笑:“时候不早了,衡安叨扰多时,也该走了。”说着,她站起身来:“若是娘娘们不愿意,只怕这件事还有得闹呢。”
韩瑜卿也起身送她:“郡主姐姐可以先去找颜妃娘娘,她一定会同意的。而且若是颜妃娘娘那一关过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那一关,自然也就不攻而破,更不用说其他娘娘们了。”
韩婍容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不是找薛昭仪呢?小公子养在芝兰殿那么多年,难道对薛昭仪没有信心么?”
韩瑜卿又一次没有回答,他微笑着给韩婍容行了个礼:“瑜卿恭送郡主姐姐,愿姐姐一切顺遂。”
韩婍容也回了个礼,知道其中必有不好说的缘故,便离开了。
出了上书房后,韩婍容心中思绪万千,突然想起了叶桓微昨夜对她说的那些话。
“小公子很清楚,朝堂之上并不缺乏敢说话的人,但是却缺乏敢说真话的人。当今的朝堂,虽然已经被皇帝肃清了好些,却远远谈不上清明。而自古以来,敢说真话的人,如屈原,如邹忌,结局却各不相同。他碍于身份,本就难以生存,遑论是勇敢地说真话了。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他不助纣为虐,反而洁身自好、闭门读书,便已是难得。”
“现在我们是在给四公子造势,却也是在给他一个机会。这样的机会之下,他可以先成为一个敢睁开眼睛看人间的人,再决定自己是否,要成为一个敢说真话的人——其实我觉得,就算他看过了这人间的一切疾苦,也是会继续说真话的。但是说真话并不代表就要死谏,这些年他在皇帝身边陪伴的时间最多,话术也修炼得极好。我期待着经过这次事情之后,他能对华天的朝堂产生些希望,将来就算学成了,也能回国帮助未来的陛下。”
“你怎么就能断定,他一定会继续说真话,一定能保持这颗赤子之心呢?”韩婍容还记得,她当时十分狐疑:毕竟她从叶桓微口中听到的韩瑜卿和自己眼中所见的韩瑜卿,实在是大相径庭。
“我也不知道,”她还记得,叶桓微当时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大概是因为,他与四公子血脉更近,同气连枝吧。”
然而叶桓微有这样的潜意识,并非仅仅因此。
许多年前,魏秋恒随着衡安郡主入宫。那时她的母亲颜芷萦已然去世,父亲魏江麟也已然战死了。她进宫看望在这世间最后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两位姨娘——颜妃颜蕙茵和淑妃颜若苇,出来时,却在廊下见着了一个身着白衣、面如白雪却无比瘦弱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抱着一个锦盒,呆呆地坐在那儿,身旁跪着两名状似惶恐的宫女。
那大概就是淑妃娘娘所生的小公子吧?她抱着那样的想法接近了那个孩子:“你就是小公子,韩瑜卿吗?”
小孩没看她,却乖顺地点了点头,魏秋恒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眼睛也肿的跟核桃似的,大概是刚哭过。
她最受不了这样可爱的小孩哭泣的模样了,忙蹲下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珠:“唷,怎么了?怎么哭了呀?”但心下却想着:若是没记错,这位小公子也该有**岁了,怎么身材还这般矮小瘦弱,还这般爱哭呢?
小孩把怀里的锦盒抱得更紧了,带着哭腔开了口:“我和母妃养的小兔子,拉肚子,死了。”
魏秋恒也难过了:她也喜欢兔子,以前也养过,于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怀里抱着的这个,就是?”
小孩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你是谁啊?”
魏秋恒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我是你表姐,就是你母亲的姐姐的女儿,我叫魏秋恒。”
小孩点了点头,眼眶却更红了:“那你帮我把小兔子埋了,好吗?”
“好好好!”魏秋恒看他眼底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忙抽出手绢给他拭泪,又拉着他的手,轻声问:“那我们去找棵树吧,好吗?”
“嗯。”小孩的眼泪却像是擦不完似的,才擦干净,便又聚集在眼底了。
“好啦,不许哭!”魏秋恒撅着嘴,指着他说:“我跟你说哦,男孩子哭多了,以后是不能上战场打仗,不能骑马的哦!”
小孩听了这话,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了。魏秋恒见状,得意一笑:刚才在流香殿里看见了许多小型的木制刀剑,果然是他的不错!
“真,真的吗?”小孩擦去眼泪,眼中的光芒却丝毫未减:“那我不哭了,我喜欢骑小马!”
魏秋恒笑着说:“真的,只有坚强勇敢不怕疼的男孩子,才能骑着马拿着剑,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哦——比如你怀里这只小兔子。”
小孩低下头看了看那个盒子,委屈巴巴地说:“那一定是我不够坚强勇敢,我错了……”
魏秋恒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便往外领,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吧,一切都还来得及!我问你,你最想保护的东西是什么呀?”
小孩似乎是想了很久才坚定地说:“父皇,母妃,还有小动物们!”
魏秋恒偏过头去看他,目光极柔和地说:“既然如此,以后就不能哭了哦。”
小孩也抬头看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埋完了锦盒时,魏秋恒见他情绪稳定下来了,把铲子一扔,便问他:“这只小兔子,是为什么拉肚子的啊?”
小孩也不哭了,但还是委屈巴巴地说:“我前两天生病了,就让她们帮忙照看小兔子。但是她们不会喂,喂错了东西,它就死了。”
听他最后一句话还有些泪意,魏秋恒忙抚着他的脊背,话锋一转道:“她们,是你后面的这两个小宫女吗?”
小孩看向不远处依旧跪着的两名宫女,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呀?”
魏秋恒“嘿嘿”一笑:“我聪不聪明?”
小孩眨巴着大眼睛,点了点头说:“你和我四哥,一样聪明。”
魏秋恒本想问他:你四哥是谁?但想了想,也只有那个从未见过的四公子韩珞成了。比起这个人,她还是对小兔子和那俩宫女比较感兴趣一点,于是又问:“那既然是她们害死的小兔子,为什么不惩罚她们呢?”
小孩低着头想了想,又低着头说:“不能罚,小蕊和小卉姐姐,都对我很好的。而且以前,从来都是我自己照顾小兔子,她们不会,我也没有教过她们……总之都怪我啦,不是她们的错。”
“而且,你知道吗?”小孩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分明有几分惧怕:“我听他们说,如果宫女犯错了,就要被罚去一个很黑的地方,洗很多衣服,还要被打……我不想她们洗衣服,也不想她们被打。”
魏秋恒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好孩子,你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厉害呢。”
“我厉害吗?”小孩很憧憬地抬起头来望向她。
魏秋恒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世间,有担当的人本来就少,像你这样,这么小就知道为弱者担当的人就更少了,很多大人都做不到呢!”
小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吗?”
魏秋恒替他理好乱了的发丝,笑了笑说:“骗你是小狗。要坚持哦,知道吗?”
时空拉回如今,那么些年后,叶桓微还记得当年的那个小孩,却没料到,他真坚持到了现在。(未完待续)
一百四十九章 方兴未艾
去年某日,叶桓微在蘅琨酒家看账,看完账后,在二楼找了处角落吃些小菜,看看街景。突然,却听到了一楼传来了争吵声。叶桓微听着,半晌都不曾停息,心里便有些烦躁,走出包间,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只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肃然而立,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松青色短衣的少年:一看二人的装束,便知是一人习文,一人习武。纵然是远处看着,这两人站在一处,也甚是养眼。
但眼下的局势却不养眼了:两人身后护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大约有十五六岁——大约就是掌柜家请来,在台上为各位客官助兴的乐伶。而两人身前却是两三个面色不善之人:从衣饰看来,大约也是富家子弟,是蘅琨酒家的常客了。而尹掌柜就夹在两方之间,面露难色,却不好说什么:一头是官宦子弟,一头是商贾之子,哪边都是常客,实在惹不起啊!
叶桓微本想下去劝架,但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的面容时,却又把才离开栏杆的手放了回去——她想看看时隔多年,韩瑜卿又是怎么个言谈举止。
“怎么着,尹掌柜,你这个生意是不想做了是吧?”那富家少爷倒是十分蛮横,毫不讲理,指着尹掌柜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丫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在这坤京的商铺里吃喝这么多年,看上了哪个小唱戏的,不得给爷乖乖送来?我可告诉你,你叶家再厉害,我们梁家一根手指头,也能把你这个小破酒楼灭咯!”
尹掌柜忙摆手道:“没有啊梁少爷,这,这小姑娘是我请来唱小曲儿的,只卖艺不卖身,怎么就跟您说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看是你皮痒了!”那梁少爷眼看尹掌柜不肯让步,便又指着韩瑜卿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啊,今天是我和这小老头的事,我看你长得还像个人样,再给你一次机会,赶紧滚,别坏了小爷的好事!”
“怎么说话的呢,啊孙子?”那穿着松青色短袍的少年闻言,十分不快,立刻把白衣少年和那姑娘护在自己身后,自己走上前去道:“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小爷是谁,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这里称爷了?”
这梁少爷想来也是初到坤京,不认识“坤京四少”里头最年轻的两位,便偏过头去听了旁边的小跟班几句嘴,很快便悟了——却还不怕,只嗤笑着说:“‘坤京四少’,我以为长什么样呢!不就是卢家嘛,你爹不过是从一品罢了!我可告诉你,我母亲,是薛府的二小姐!怎么着,我外公薛太尉,还压不住你这么个妾生的东西了?”
卢素钧闻言笑了:“我没记错的话,薛府二小姐也是小妾所生。你是在骂我呢,还是在骂自己呢?”
“你放屁!”这位梁少爷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听得叶桓微十分窝火,只见他没了耐心:“我不跟你废话,这小娘们我今天要定了!上啊,抢他丫的!”说着,便把自己身边的家丁推上去和卢素钧、韩瑜卿抢人。
“放肆!”站在后面的韩瑜卿总算是开口了——还莫说,他素来不生气,现在黑着张俊脸,反倒有了几分公子的威慑力,一时想冒犯的人被吓在原地,不敢上前了。
韩瑜卿抓紧这一时机走上来,厉声道:“所谓‘士农工商’,阁下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子,如此放肆,是没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身份?”梁少爷一听便乐了,指着韩瑜卿对身边的人津津乐道:“他,他居然和我聊身份!欸,小子,你又是什么东西?没看见我连这个什么卢家的都不怕吗?你也要来送死?”
韩瑜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道:“就算不论身份,阁下今日也有三不该。第一,你没有这位姑娘的身契,她是自由人,只卖艺不卖身,你不该强迫她。第二,薛太尉是朝中重臣,万人敬仰,你不该拿他的身份出来耀武扬威。第三……”
“行了,够了没?”梁少爷本就不耐烦,见他不和自己聊身份——大概也是个没什么身份的杂种。便更加肆无忌惮,指着他,眼神凶恶:“我警告你,这个人我要定了!你若是拦着,本少爷……”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着韩瑜卿,露出了一脸浪笑:“本少爷看你长得也不赖,你若是拦着,便到我府上做小子!”说罢这句话,他和他的随从皆哈哈大笑起来,却把卢素钧气得脸色都青了:“瑜卿,他们戏弄你!咱们俩能打得过,不如……”
韩瑜卿自然知道“小子”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忍住了几欲发飙的想法,僵硬一笑,按住了卢素钧,又对尹掌柜说:“掌柜的,把这个小姑娘带下去吧。”
尹掌柜有些慌乱:“可,可是这事儿不是还没解决吗?”
韩瑜卿虽然才被人用言语侮辱了,但依旧保留着良好的教养,温润如玉地朝他一笑,令人安心:“我在这里,他也可以带我走,你且去吧。”
梁少爷调笑完回头时,却发现韩瑜卿身后的红衣身影不见了,不禁大怒:“你是什么狗东西,敢把我看中的女人弄走!你们俩,给我追,追不到手,扒了你们的皮!”又转而指着韩瑜卿喝道:“给我上,打一顿,捆回府里去!”
叶桓微见状,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几年前那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孩子,不仅有些担忧,松开栏杆便想走下去主持局面。
但看到下一刻韩瑜卿的动作后,叶桓微怔在了原地——韩瑜卿直奔那梁少爷的门面而去,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同时一手往卢素钧腰间摸去,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韩瑜卿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而他本人则闪到了那梁少爷身后,匕首顷刻间便架在了他的脖颈间,蹭出了一丝血迹。而中间的动作,只有站在高处的叶桓微才尽收在了眼底:她从那一举一动间,看到了镇定自若和临危不惧。
韩瑜卿突然喝道:“所有人往后退,把叫去追人的那两个追回来,马上!”这行为与他那清秀的面容和儒雅的气派截然不同,叫在场人等都尽皆愣住,只有那梁少爷手下的人连忙行动了。
卢素钧也愣在了原地:韩瑜卿从他腰间抽刀之快,连他都没反应过来——他实在是想不到平时风度翩翩、绝不动手的小公子韩瑜卿,会有这等身手,又会有这等胆识。他那把匕首极利,因担心韩瑜卿使用不当,忙道:“瑜卿,我那把匕首是祖传的,十分锋利,你千万小心伤着自己啊!”
韩瑜卿朗声道:“素钧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快叫你手底下的吴缙去把那姑娘藏起来,再到楼上来寻我!”说着,他便挟持着身前颤抖不止、但口里依旧不干不净的那位梁少爷往楼梯方向退去。退到楼梯上,韩瑜卿似乎在那位梁少爷耳边说了些什么,那纨绔子弟的脸色立刻转黑为紫,在转紫为青,口中也没了腌臜词汇,好不精彩。
叶桓微见状,也叫来酒楼里的小二:“快去,腾出一间空包厢来,叫客人们退到三楼去,照旧喝酒吃菜。愿意上去、不多管闲事的,我请他吃这顿饭!”小二听了,知道正在厮斗的这两人皆非同小可,立刻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二楼总算是清了场子,韩瑜卿和那人也进了那间空包房了。
叶桓微照旧站在二楼的栏杆前,等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卢素钧上来了,他看了叶桓微一眼,便匆匆往唯一有人的那间包房奔去。
尹掌柜很快便上来了,附耳对她说了那姑娘的安排。叶桓微点了点头:“若是能进大将军府为奴为婢,也是比在外头,遭受这些风险强的。这件事终究是咱们对不起人家,你还该送点缠头给她,以后好打点才是。”
尹掌柜闻言颔首,又离开了。正值此时,韩瑜卿和卢素钧、那位梁公子一同走了出来。梁公子陪着笑脸,还弓着腰,像是在对韩瑜卿赔罪。韩瑜卿一脸平淡,手中的匕首也回到了卢素钧腰间。卢素钧一脸不屑地走在后头,睥睨着永远走在下一级阶梯的梁公子。
“小公子……今日之事是我犯浑,言语得罪,还请您见谅,见谅!”梁公子这般态度,把他带来的那些随从都看傻了——自家少爷向来都是横行霸道,何时有过这般和善的面孔?
韩瑜卿也没再计较:“我今日本想和阁下讲理,奈何阁下一时激动,听不进话。刚才不小心伤了阁下,我还要给你赔个不是。”
“诶诶诶,哪敢啊!”梁公子立刻扶住了韩瑜卿的手臂,岂料韩瑜卿同时极快地把手臂收了回去,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很是瘆人。
梁公子看他这副表情便明白了:“我,我还有事,我得走了,您二位好吃好喝,我,我先告辞了!”说完,忙不迭连滚带爬,离开了酒家。
韩瑜卿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卢素钧走到他身旁来,“嗤”地一声评论道:“这样的畜生,还让你动了手,实在是……对了,瑜卿,你可有伤着?”
韩瑜卿又恢复了往日的微笑,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咱们的酒还没喝完呢,走吧。”
卢素钧想来没心没肺,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也笑呵呵地说了句“走”,领着韩瑜卿上楼了。
韩瑜卿却突然定住了脚步,往二楼栏杆处看去——那里空无一人,一切如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