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推波助澜
白姗坐在床边侍奉,见了韩珞成,正要站起来行礼,却被韩珞成制止了。白姗会意,起身站到了一旁。
韩珞成走到床边坐下,接过白姗手里的丝绢,轻轻地给眼前人拭去额上、脖颈间的汗。
谁料此时,萧兰君的睫毛动了动,却睁开了眼,朝他极疲倦地一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是没话说,是果真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拽住他的衣袖,轻轻扯着。
韩珞成见状,忙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脸边。
却听得她虚声道:“珞成……这件事,已经大白于……天下……不必,再忧心了……”
闻言,韩珞成的眼底瞬间泛起了一层雾:原来,萧兰君早就知道了此事……虽然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此情此语,却是叫韩珞成再难平静——他满心都是欺她瞒她,到头来,她却依旧诚心以待,实在是……
他一条手臂环抱住了萧兰君,轻声说:“我知道了,乖,睡吧。”
萧兰君听了这话,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才又闭上了眼。
待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韩珞成慢慢直起身子,给萧兰君盖好被子,挥退众人,自己也出了卧房。关上房门,韩珞成叮嘱白姗:“良娣正累着,让她好好休息。我要去面见皇后娘娘,迟些便回来。如果有人来问前因后果,你就如实回答。”
白姗有些疑惑:“任何人来问都能说吗?”
韩珞成点了点头:“如果有人告诫你不可再散播此事,你就此打住便是。但在此之前,知道的人,多多益善。”
白姗颔首称诺,韩瑜卿又上前来问:“四哥,究竟发生了什么?要禀告父皇吗?”
韩珞成轻轻拉着韩瑜卿的衣袖往外走,到了庭中才停下了说明了一切。末了,又沉声说:“我已经派了人去尽量散播此事,现在也正是不忙的时候。瑜卿,还得麻烦你去禀告父皇。毕竟……父皇还是愿意听你说话的。”
韩瑜卿听了韩珞成的一席话,与韩婍容的反应无几:“我在宫里住了十几年,还从未听过有这样的事情!四哥你放心,我必然请父皇严惩那些阉宦!”
韩珞成安慰他道:“也不必如此激动。瑜卿,待会儿你去说这件事的时候,必得沉稳一些——父皇久居宫闱,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几年前,宫里也禁过这样的地牢,但是从今日的事看来,成效也不甚卓然。这样的事物如果没有父皇首肯,是不可能留存在宫里的。”
韩瑜卿一开始还是一脸疑惑,正要问时,却恍然大悟了:“四哥的意思是,这些所谓的‘罪奴’,其实是父皇母后首肯之下,给那些宦官的泄欲之物?”
见韩珞成点了点头,韩瑜卿满心难以置信:“如此不堪之事,居然是……唉,好吧,我知道该如何向父皇禀告此事了。”
韩珞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帝王一怒,血流千里’,今日父皇心情大好,你此去,还得彻底打乱他的好心情,这件事才能令行禁止。四哥信你,去吧。”
果然,韩瑜卿见到皇帝时,唐境就在一旁陪着他观赏御花园中盛放的各色牡丹——唐境穿着官服,看来是禀告完了强占民田案的最新进展,正可放松片刻,皇帝才有了赏玩的兴致。
“瑜卿来了?好啊,瑜卿,快过来看看!”皇帝正看到一株粉白色含羞欲放的牡丹,难得有了笑意:“你看这盆二乔,将放未放,孤想你母妃最爱此花,不如你待会儿带回去,放在她屋里给她解闷,如何?”
韩瑜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记得幼年时,父皇也曾对着一株二乔牡丹,问过他同样的话。
七八年来,薛昭仪学昔日的襄夫人学得可谓入骨三分:从来都是一袭浅色长裙,从来都是半披长发,从来都是细声细气,从来都喜欢淡雅的花。
但她最厉害之处,就是决不让旁人看出她像襄夫人:她不问朝中之事,不爱熏制香粉,她的住所不会像曾经的流香殿一般,人少且幽静。
盛宠不衰,还能在端夫人和皇后的压制下不被后宫中人怠慢,不在家族蒙难时遭受牵连,这一切可不仅仅是靠着美貌就能得到的。
若不是韩瑜卿也是个惯用天真无邪这张面具的好手,只怕也会同旁人一样,觉得她薛昭仪就是天生的蒲柳之姿、蕙质兰心。
皇帝见他点了头,心下也很满意。韩瑜卿知道,眼下不是道明此事的好时机,便陪在皇帝身边赏玩了满园的牡丹和芍药,又陪着他钦定了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赠礼。半晌后走到凉亭内,见唐境趁皇帝背过身去时点了点头,韩瑜卿才松了口气:总算能开口了。
“父皇,其实儿臣今日来,是有件大事要告知父皇。”韩瑜卿低着头说:“只因今日是太祖母的生辰,父皇心情大好,才不敢立即禀告,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落座,唐境便自觉站在一旁,只听得他话语中有些疑惑:“哦?莫非是你母妃那边出了什么事?”的确,像他这么一个闲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不配有什么大事。
“儿臣所说,本是宫闱之事。只因此事反复发生,又险些酿成大错,儿臣才斗胆来请父皇的示下。”韩瑜卿斟字酌句的功夫可谓一绝:“儿臣听一些老宫人说,几年前,宫里曾出现过掌事宦官私自监禁宫女、虐待致死的恶行,父皇也严令禁止了,想必您也未曾忘记吧。”
皇帝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又出现了么?”
韩瑜卿轻轻点了点头:“今日衡安郡主、大嫂和四嫂进宫为太祖母贺寿,本想闲逛片刻,待太祖母午休醒来再去给她解闷。却不知怎的,聊欢了,偶然间走到了冷宫附近,听得附近传来几声惨叫。两位皇嫂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前去察看。”
“谁知在一间破败的宫殿前,发现了人的踪迹和一些血迹,郡主和两位皇嫂知道事急从权,便进去查看。谁知竟有几名掌事太监,趁着寿宴前诸事已毕,便在其中凌虐宫女。父皇明鉴,四嫂有孕在身,被那惨不忍睹的场面一吓,当即摔倒在地。”
“所幸大嫂立即将四嫂送到天香宫,保住了四嫂和腹中的世子。”韩瑜卿加重了语气:“衡安郡主怕走漏了风声,便叫来几名金羽尉,看住了现场。四哥担心此事泄露,主谋会杀人灭口、逃之夭夭,遂故意放出值守在那里的太监打草惊蛇,现在应该已经抓到主谋了。”
皇帝听到这里,眉头已然蹙起。韩瑜卿悄么声瞥了一眼唐境:见他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韩瑜卿接着说:“现在四哥已然派人去请皇后娘娘出面处理此事了。但儿臣以为,今日是太祖母生辰,诸多女眷出入内宫。如此处理虽然隐蔽,只怕也难掩悠悠之口。”
“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又关乎掌权宦官,儿臣担心,母后近日身体不适,处理起来劳心劳力,只怕也难以威慑众人,事倍功半。还请父皇出面,杜绝此事。”韩瑜卿说完,便站在原地,端着手,低着头,等皇帝的命令。
从唐境的角度看来,皇帝已经攥起了拳头,却还不开口,看来已然起了怒气,却还在游移自己的决定是否妥当。
“唐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韩瑜卿听得这句话,心下更多了几分把握:毕竟是父皇眼前最说得上话的人,既然能给自己递眼色,自然也不会违拗四哥的想法。等等,不会违拗四哥的想法?那……
不等韩瑜卿想明白,唐境便开口道:“臣以为,宫闱之事,本应由皇后娘娘全权处置。陛下如要出面,必得与皇后娘娘的手段截然不同。陛下是宫中正主,只要您的态度足够坚决,便无人再敢犯禁。”
皇帝果然点了点头,立即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唐卿先去,孤与瑜卿去一趟吧。”此时,皇帝的脸上已经看不见愠色——却是不怒自威。唐境告退,韩瑜卿便跟在皇帝身后,到了地牢外。
果然,皇后和公孙南萍、韩珞成、韩婍容都在其中。皇后看起来正与韩珞成、韩婍容争论着什么,两派分得明显,一左一右,都是争执不下。
“父皇,儿臣以为,兹事体大,既然宫中曾有先例,又屡禁不止,就该从此刻起,加大惩处力度,务必杜绝此事!”韩珞成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站出来表态了——从韩瑜卿的脸色中也可以看出,皇帝心中早已有了解决的方案。
“陛下,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妾整治不力。但是陛下乃仁君,怎可因为几名犯了罪的宫人便大开杀戒?今日又是皇祖母的生辰,如此作为,断不是祈福之举啊!”这么看来,里头作妖的,还有皇后手底下的人。
皇帝却不表态,反问韩婍容一个局外人:“衡安,你以为如何?”
韩婍容也是不甘示弱:“陛下,衡安虽在宫中养大,当下却已属宫外女眷。此事衡安都已经知晓,遑论其他的女眷和贵人们了。衡安以为,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关乎陛下圣威,合该依律而办。”(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一章 宫闱筹码
皇后见韩婍容也执意相护,正要开口喝止,却被皇帝制止了:“既然皇后不能统御内宫,那就回中宫歇着吧。”
还等不及皇后开口,皇帝接下来的命令越发令人咋舌:“这件事交给薛昭仪全权处置,由邢夫人从旁协调。今日是皇祖母的大寿,不宜见血,等明日,孤再亲自问罪。”说完,他冷眼瞥向皇后:“皇后,你身体不适,就处理好萧良娣的事情吧。”
见皇帝只字未提端夫人,却令薛昭仪处置这件事,还带上了自家母妃,韩珞成不仅有些心寒:明明是母妃位份高于薛昭仪,却要给她打副手,实在膈应人。
韩婍容则看到了圣旨的本质:皇帝不把处置权力交给皇后和端夫人之间任何一个人,无非是因为这两位主子位高权重,手底下的女官、宦官和宫女也并非寻常,要说这些人和此案一点关系都没有是绝不可能。所以将处置权交给薛昭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彻底肃清宫闱。
“但最大的坏处也正是如此。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人下了台,自然有新人上来。薛昭仪主导此事,又深知宫闱之事,到时安插的,自然大多都是她的人。那些人秉性如何不知道,但难保不会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说到底,要想如四公子所愿,彻底把这些毫无人性的东西全部铲除,根本就不可能做到。”韩婍容向叶桓微言说了昨日的情形,最终感叹道:“至少在当今陛下这一朝,在当今陛下的眼里,全局的结果,终究是大于是非的。”
叶桓微听完,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四公子和小公子,还有姐姐,都认为是非,大于全局的结果吗?”
韩婍容摇了摇头:“二位公子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有的时候,损害一些人的利益换来一个好的局面,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对。相反,一味纠结是非,失了最好的结局,就是最大的错误了。”
叶桓微笑了笑说:“姐姐是看明白了,只怕那两位公子还忿忿不平呢。不过也无怪乎此,四公子向来最厌恶那些不把下人的命放在眼里的人,小公子又还涉世未深,他们兄弟二人,都太执着于自己的原则了。”
韩婍容有些疑惑:“那你觉得,陛下这样做是对的?”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其实陛下心里正是想明白了姐姐刚才所说的一切,才做出了如此抉择。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已是最佳。无非是邢夫人受些委屈,但皇后和端夫人都沾不到便宜,又能压下宫里的歪风邪气,终究是没有辜负了良娣一番安排。”
韩婍容点了点头,又问:“可……你是怎么知道,萧兰君一定会在昨天挑明此事的呢?”
叶桓微沉默了片刻道:“若不是鹦哥日夜替我盯着她,我还不知此事——萧兰君的背后,还有浦羲王朝的残余势力存在。”
韩婍容又惊又疑:“你安插了苍穹的人在成邸?可是……当年浦羲皇室不是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吗?就算有残余势力,又能被什么人领导呢?”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萧兰君能得公子信任,还能让公子对我生疑,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想。要知己知彼,这也是无奈之举。当年从浦羲到华天路途迢迢,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还有余党,也是意料之中。”
“但最难的是,与萧兰君联络的人武艺高强,鹦哥又有身份、难以追踪,也不敢在近前探听。若不是因为那日鹦哥先一步发现了联络者,早早埋伏好了探听,断不能知道此事。”
韩婍容凝眉道:“兹事体大,你还当早些掌握证据,及时禀告四公子才是。”
叶桓微苦笑,越发透出了难掩的疲态:“苍穹创办至今,规模不大,也只有十几名成员可供驱遣,光看住边境的地下军队就已经很吃力了,遑论再追踪到浦羲皇室的踪迹。况且就算追踪到又能怎样呢?禀告陛下?加强对浦羲的管制?”
她调整了一下靠在贵妃椅上的姿势,懒懒地说:“况且,就算掌握了证据,我也不打算把他们供出来。”
韩婍容不解:“为什么?”
叶桓微叹了口气道:“皇帝打下了浦羲,却没想过如此对待这块宝地。”
韩婍容想了想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华天本就已是国土广袤,要想再治理好浦羲四郡,着实不易。”
却见她摇了摇头:“姐姐,皇帝对浦羲和那里的人民,根本就不是治理,而是压迫啊。”
见韩婍容一脸不可置信,叶桓微解释道:“姐姐不知,对华天国内,朝廷自然是宣扬陛下圣德,治国有方。但华天收归浦羲时,耗费了极大的财力,此番收复浦羲,自然是要从浦羲这只绵羊身上薅下些羊毛来,补住华天财政上的漏洞。”
“这就导致了浦羲人各行各业,均有重税和压迫的现象。浦羲先是经历了昏君之朝,又正历苦难之时,自然会奋起反抗。更何况华天和浦羲本就有文化差异,此间冲突,在所难免。冲突之中,浦羲人没有时间和精力休养生息,也就交不上税了。”
“因为无税可收,华天官员在浦羲讨不到好,就上报朝廷,朝廷又加重镇压,百姓更难,加强反抗……如此周而复始,无穷匮也。”叶桓微叹了口气总结道:“说到底,陛下没把浦羲当作本国的国土,也就别想着浦羲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君父了。”
韩婍容听了这一番分析,又深知其心,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是希望浦羲人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自己身上的压迫,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么?”
叶桓微纠结道:“也不好说。毕竟养虎为患,该铲除的,终究不能留。但是……唉,说这么多又有何用?我也不是皇帝,顺其自然吧!”
韩婍容笑了:“我看你不是陛下,却比陛下还忙!你看看你,又忙家中的基业,又忙苍穹的事情,还得分半颗心在四公子身上,怎么着,又病了吧?”虽有取笑之意,言语之中,还是暗含关切。
叶桓微苍白地苦笑道:“别说了,这也不是病,就是吃不下东西——无妨,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怎么又吃不下东西了?要不,到我那儿小住一段时间,我叫厨子做些味道好的药膳,给你补补身子?”韩婍容以为她没食欲是因为过于忙碌,想着接到府上,也好调一调她的心情,却万万想不到是她姐姐作的妖。
叶桓微笑得更苍白了:“不必了,我真不是因为累,就是不乐意吃东西,尤其是……肉。”
韩婍容叹了口气说:“还记得你幼年时喜欢吃甜的,长大一些,许是跟着你父亲久了,就更喜欢吃肉了……看你现在瘦得,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你如今是这般模样,真不知道……”
叶桓微没说话,韩婍容也及时收了声:她知道自己点到了叶桓微的逆鳞,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让叶桓微化解和韩珝偲矛盾的好时机,即便这就是她现在最想做的事。
“若是他知道了,大概会把我提到陛下御前,亲自拿我开刀吧。”叶桓微这会儿却笑得很释然:“就像当年一样。”
韩婍容不知该说什么,叶桓微也不想滞留在这个无谓的话题上,索性一转话头:“话说,陛下对薛昭仪,也太仁慈了些。薛太尉那边查得正欢,薛昭仪却还是那么盛宠不衰,着实厉害。”
韩婍容忙应承道:“这也正常。薛昭仪本就是薛家的庶女,薛家嫡女当时不愿入宫,便强行让薛昭仪远离母亲,去陛下身边服侍。薛昭仪在宫中本就艰难,薛家也没指望过她。现在薛家出了事,薛昭仪力避锋芒,也是为了保全自身。”
叶桓微笑了笑说:“眼下这两件事一并出来,皇后和端夫人一点好没落,薛昭仪却坐收了渔翁之利,那两位主子自然不会放过她。这段时间,姐姐还应多往宫里走动,去看看两位太后。”
韩婍容点点头道:“我明白,邢夫人颇得太皇太后垂青,太后紧跟着太皇太后的步子,若能旁敲侧击,让两位太后知晓此事,夫人也不至于遭受太大的委屈。”
叶桓微叹了口气说:“若不是当今陛下圣心难测,又颇爱制衡之术,姐姐也不必如此辛苦。对了,薛昭仪大概也快升位份了,姐姐也该去看看才是。”
“何以见得?”韩婍容知道皇帝有意加重薛昭仪这一端的筹码,却不能理解:毕竟薛昭仪去年才升了位份,后宫诸事也是皇后钦定,本不该如此顺心。
“姐姐觉得,陛下钦定薛昭仪去做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提升她的地位吗?”叶桓微淡淡地说:“姐姐别忘了,她还是薛家人,陛下这么一捧,如若她犯了错,便可借皇后和端夫人的力量一举击灭,根本就无需陛下亲自动手。”
“但如果薛昭仪站对了阵营,那就是加重了陛下自己的筹码呀。”叶桓微明明极疲倦,一双杏眼也有些黯淡,却一点也不迷糊,就那么看着韩婍容,不急不慢地说着道理。(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二章 得而患失
韩婍容听完以后,愣着想了想,却不说话,歪着头看着她,突然笑了。
叶桓微被她看得心有些发毛,往椅子上缩了缩,问:“姐姐,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韩婍容笑着说:“我最初见你,觉得你就是个有些慧根的小姑娘。后来你习武之后,大大咧咧的,便以为你耿直,没什么小心思。现在看来,却是大不一样——你这么小个人,是怎么想得到这么多的?”
叶桓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我也是猜的。其实,如果把陛下、皇后和端夫人以及他们的公子,以及朝中的绝大多数臣子看做同一种人,就不难猜他们在想什么了。”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韩婍容觉着此语有趣。
叶桓微想了想说:“为了自己的利益,很有些手段的人。”
韩婍容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别的人呢?你只说了位高权重者,却没说另外两位公子。你又是怎么猜到他们的心思的?”
叶桓微几乎没怎么想便答:“其实小公子和一小部分臣子——比如大学士许洲,都是同一类人,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君子’,他们读圣贤书,忠君爱国不假,却又看得通透。这些人一般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己任,他们的心思是可以很自豪地大白于天下的,不需要猜。”
“那四公子呢?他不也是君子吗?”韩婍容昨日听了韩珞成那一番言论,昨夜在宫中小住时细细想来,却觉有无穷意味,不由得肃然起敬。也突然就能明白,为何叶桓微对韩珞成如此执着了。
叶桓微没说话,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直以来,她大概能猜到韩珞成的心思,能明确韩珞成的想法,却似乎永远看不透韩珞成这个人。
“姐姐觉得,君子能为人主吗?”叶桓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便尝试着反问,以求柳暗花明。
韩婍容却没料到她会如此问:“‘战国四公子’皆为君子,难道不是人主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这四个人虽然都是为国为民的名人,却不单纯是为国为民。再者,他们虽然门客众多,却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主——我所说的人主,是帝王。”
韩婍容立即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君子不可能为人主。”
叶桓微笑了:“所以四公子不是真正的君子呀,姐姐看错了。”
韩婍容立刻懵了,又对她说了昨日韩珞成的那番话。叶桓微听了,却是叹了口气:“姐姐,四公子所说的,的确是他心里的仁政。但是要实现这样的仁政,就要先取得帝位。要取得帝位必得夺嫡,你看大公子和二公子,哪个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对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法。”叶桓微解释道:“走在这条路上,处处都是荆棘。姐姐别忘了,扶苏的前车之鉴还在史册上。他没有谋权篡位,却成千古遗恨。而只有像越王勾践那样的人,才配称作一代霸主啊。”
正值此时,凛风突然进来禀报:“郡主殿下,姐姐,鹩哥来密报了。”说着,便将一张抄录纸递给叶桓微。
韩婍容忍不住探过头去问:“可是地下军队又有异动了?”
叶桓微看罢,递给了韩婍容,沉思了片刻,喃喃道:“没道理啊……为什么一边笼络着新晋的士子,却还要做这样冒险的举动呢……”
韩婍容看完,也很是不解:“不会是情报出错了吧?我这几天才打探到,二公子召开诗会,四处笼络寒门士子,分明就是要把这盘棋下下去的举动啊!”
叶桓微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照理来讲,姐姐的情报是绝不会出错的。但是鹩哥毕竟专门负责了那么久的事务,怎么会把‘按兵不动’,看成‘广招周围猎户牧民’呢?”说着,她偏了偏头对凛风示意道:“核实一下鹩哥的身份,令他再探。”“诺。”
韩婍容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在你这儿也待了一下午了,该走了。”
叶桓微也知道她心中不安,便起身道:“辛苦姐姐跑我这儿一趟了。不必心急,二公子不敢动作太快——他那儿有我姐姐叶昭钰在,她最知道该如何藏住狐狸尾巴。”
韩婍容点了点头,拉住她的手,忧心道:“你看看你,面黄肌瘦的……我看你就不该住在这水榭上,既寒又潮的,怎么能好好养病呢?”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姐姐,我真没病,就是最近有些懒,胃口不太好,睡得也不安稳罢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到你那儿住去,可好?”
韩婍容这才点了点头:“早些来,见不着你,我总担心你会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叶桓微知道,韩婍容这是彻底落下后遗症了:她的青梅竹马、祖母和母亲都离她而去,自己是她最好的玩伴,却也消失于一旦。如果自己再出什么事,只怕她虽然还能安然活在世上,心中的灯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好,我知道。”叶桓微突然有那么一刻,想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了。
送走韩婍容,寒风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我刚才取了几匹上好的锦缎,专程给衡安郡主送到车上去了。”
叶桓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药来,又问:“可打听到萧兰君的景况了?”
寒风点了点头:“凛风刚刚还说呢,鹦哥递了一句话来:元气恢复,恩爱如初。”
她一饮而尽,又含了一枚蜜饯,笑道:“我看不是恩爱如初,是更胜从前吧。”
寒风叹道:“看来你还是不希望看到四公子得其所爱啊。”
叶桓微摇了摇头:“我希望,但是不希望是萧兰君。这个女人太让人看不明白了,大概也是与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敢与她为敌,也不乐意与她交好。”
寒风反问:“难道就因为这样,四公子就不能中意于她了吗?”
她沉默了片刻,尽量把自己放到了中庸的位置,解释道:“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一天公子失去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成疯成魔。”
她却不知道,此刻的韩珝偲,正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公孙南萍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大开,韩珝偲正在中庭练剑,便候了一炷香的时间。待韩珝偲将剑丢给一旁的家丁,又接过侍女手中的毛巾,才迎上前去。
“公子,母后的生辰快到了。”公孙南萍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丝毫没有当日在天香宫时那般威严:“妾身来请示公子:今年虽不是大寿,四十五岁却也是个半数,是不是该置办些不一样的礼物呢?”
韩珝偲的回答却是冷漠而简洁,径直朝书房走去,留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见他这般淡漠,又想起昨日韩珞成对萧兰君那般紧张,纵然她是坤京中最有威望的女眷,也难压下心头的妒忌:她嫁到偲邸的头两年,他还算讲理:虽不温情,却也相敬如宾。近几年来,却似乎恨上了她一般,不说自己,就是儿女在他面前也讨不到半点温和。
她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本想应一声“诺”便转头离去,省得受这份气,谁料韩珝偲突然回头,皱起了眉:“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穿紫色的衣服吗?”
公孙南萍瞬间僵住了:这几年来,紫色就像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谁都碰得,就是他身边的人——尤其是自己碰不得。
刚嫁入偲邸时,她还以为是韩珝偲不喜欢紫色,便只低头称“诺”,一味服从。直到后来她发现,皇后和韩瑜卿、以及自己的一双儿女每次着紫色衣袍,韩珝偲却是问都没问。还曾经赞过自己的女儿,穿浅紫色的衣裙,更显冰雪可爱。
这一道禁令,仅限于她和他眼中可见的妙龄女子。
今天她反应过来了,在韩珝偲转头关门之前,她开口了:“为何独我不许穿紫色衣裙?”没有“请问”的前缀,没有尊称,也没有小心翼翼的顺承而言,这句话问到韩珝偲耳边,却叫他愣住了:这还是眼前这个女人第一次这样对他讲话。
于是韩珝偲沉默了片刻,冷冷答道:“你不配。”说着,合上了门,力道也比往常大了些——虽然只是重了一点,在公孙南萍的心里,却如重了千斤。
那一瞬间,她再也不能冷静了,朝着房门喊道:“我是不配穿紫色的衣服,还是不配为公子的良娣,不如说个明白,让妾身死心!”喊完,她浑身颤栗着,连旁边的侍婢和家丁也惊了,连忙低下了头:几年来,这还是良娣第一次发这么无礼的脾气。
片刻,门突然打开了,韩珝偲缓缓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淡淡地说:“都下去。”
婢女和家丁们也都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连忙远远地躲着去了。
“今天有什么话,你不如索性说个明白。”韩珝偲极其冷静,一点都不像一个要吵架,反倒像是在讲理,在等她宣泄。
此刻,在韩珝偲的面前,比起一个深受不公的女子,她倒更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妒妇。(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三章 蜜意囚笼
公孙南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句,已然失了仪态。而既然韩珝偲也如此直白地,要求自己不留情面、把一直以来不可说的言论公之于众,那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仰面看着他韩珝偲:看不出愤怒,看不出惊讶,眼神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泊,不起一丝波澜。
“请公子明明白白地告知妾身,”公孙南萍突然红了眼:“妾身嫁到偲邸七年有余,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让公子对妾身这般冷淡!”
“如果是我德行有失,公子大可一封休书休了我!”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可是江昱和筱筱,都是公子的孩子,公子疏于管教,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何又总是冷眼相待?他们做错了什么!”
“如果说,只因为他们是我生的,你不喜欢他们,那也罢了。”她低着头,说出了自己最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母后为你殚精竭虑,处处算计,你又为何对她如此轻慢?你可知道,她为你疏远她这件事,日夜长吁短叹、不能安枕,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又做错了什么?”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因她肤白胜雪,一双红色的眼睛,却更显美艳。韩珝偲朝她走近了一步,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端详了片刻,轻声叹道:“你很美,也很贤惠,整个坤京,找不到比你更适合做良娣的女人。”
“你嫁给大公子,是对的。”韩珝偲的语气缓慢,逻辑有条不紊,但他越是这样,公孙南萍就越是烦乱。“但是错就错在,韩珝偲是大公子,除了最高的那个位子,他的眼里,装不下别的东西。”
“那心里呢?”她追问着,期盼韩珝偲能有一句令人宽慰的答案。
他笑着摇了摇头:“良娣,我告诉你一个道理:人不该奢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你说得没错,你没做错什么,江昱和筱筱也没有做错什么。从今以后,我会收敛一些,也希望良娣与我相敬如宾。至于孩子们,还请良娣多费心,有空的时候,我也会去看看他们。”他正面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却又都似漫不经心。“但是皇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其骇人,比前面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认真:“她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公孙南萍潋滟的眼波直射进他眼底,却似乎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即刻后退了半步,挣开了韩珝偲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母子反目成仇至此?
韩珝偲绽出了一抹惯用的微笑,转身便进了书房。片刻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关门声。
她扶住走廊上的柱子,闭上眼,泪珠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处的,这庄重典雅的偲邸,是一座最残酷冰冷的囚笼。
而此时同样身在囚笼之中的萧兰君,却甘之如饴。
韩珞成小心翼翼地将一匙鱼粥送到她嘴边,待她尝了,一脸正经又期盼地问:“如何?这可是今天中午刚从江上打来的鲈鱼,不腥吧?”
她细品了品,“唔”了一阵,笑着问:“公子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吧?”
“怎么了,不好吃吗?”韩珞成一脸紧张,生怕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尽如人意。
萧兰君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这个味道和小厨房里的味道不一样,粥却又是滚热的,我就知道,应该是你做的。”
韩珞成只恨自己忘了先尝一口,便匆匆端来给自家夫人享用,此时便有些不知所措,萧兰君只一句话,却定了他的心:“我还想吃。”
他忙又舀了一勺,送到萧兰君嘴边,一边说:“昨日你太累了,母妃就说让你歇着,也不必赴宴了。等我这边完事了,咱们再一起回府。”
“昨日桌上有一道酸甜口的糖醋桂花鱼,是南方菜,太祖母很是喜欢。只可惜你没尝着,等你好些了,咱们上蘅琨酒家吃去。”他一边说着昨日发生的事,也是想分散萧兰君看见昨日那般不堪场景的恐惧和恶寒。
萧兰君点了点头,因嘴里正享用着佳肴,没工夫问地牢一事的后续,也看出韩珞成不愿让她知晓此事,便索性先不开口。
他回忆起昨日的场景,笑着说:“那日在蘅琨酒家见到大哥,我给了他一个点子,没想到他办得那么好,竟让太祖母赏了他不少东西呢。”
“哦?什么点子?”萧兰君刚咽下口中之食,得了个小空闲,便问了一句。
“你之前说,太祖母是晟平人,许多年没有听到过故国的音律了。也正是因为母妃同是晟平人,略晓音律,又能编曲,这才得了太祖母的欢心,你还记得吗?”韩珞成手里的动作没停过,眼中的笑意也极温柔。
见萧兰君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那日大哥拦路提起了这件事,我便说了一嘴。没想到他真从南边请来了乐曲班子,还命他们现场演奏各种南方的乐器,有悲有喜。太祖母虽然有些感伤,却也算是听了乡音,解了思乡之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这般悲戚呢。”
萧兰君微笑着说:“太祖母素来豁达开朗,有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能轻松应付过去。我想她就算有思乡之情,见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也能遂心些吧。”
谁料韩珞成此时似是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你呢,你可想家?”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过,一口鱼粥正送到她嘴边,她口中嚼动的动作也不敢停,待悉数咽下之后,才抬眼望向韩珞成,微微一笑道:“公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能想哪儿呢?”
韩珞成没回应,也只是一笑,将鱼粥送入她口中——已经微凉了,吃起来很不是滋味。
“可惜你不在,南音虽然不如母妃所奏之曲那般典雅,却也很有味道。”韩珞成接着说:“浦羲的音乐我没听过,也同华天的乐曲风格一样么?”
萧兰君微微颔首:“浦羲和华天本就是同宗同源,乐曲风情自然也非常相近。等我好些了,便弹一曲给你听听。”
粥终于吃完了,韩珞成满意地把粥碗放到身后的托盘上,微笑道:“好,看来我这粥做得不错。你坐一会儿消消食就休息吧,我也该去忙公务了。”说着,便站了起来。
萧兰君本来想把话咽进肚子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珞成,昨天的事情,怎么样了?”
韩珞成想起这件事,心中的懊悔和歉疚便如潮水般涌上来:说起来,他刚刚不该那样试探萧兰君,人家刚替自己了了一件大事,还险些丧命,自己却如此忘恩负义,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于是他又坐回来,语气也恢复了温柔平淡:“你放心,这件事交给了薛昭仪和我母妃处置,必然能让那些没良心的阉宦绳之以法。至于那些被冤枉了的宫女,我会去向薛昭仪求情,让她们因为被冤屈而获得应有的补偿。”
他又离她更近了些,轻声说:“你放心,浦羲人和华天人,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听得这句话,萧兰君才总算是诚心实意地点了头:虽然韩珞成实力不强,对她也总是处处提防。但他从不轻易许诺,而对她的每一句“你放心”,她都真正放心了。
“只是,”韩珞成犹豫了片刻,没看她的眼睛,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你以后不许再背着我,做这样危险的事,知道吗?”
这句话就好像一支箭,浅浅刺在萧兰君的心上,有些疼,却定住了一个惴惴不安的灵魂。
她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我也是怕你过于忧愁了,才……”
“你这样我就不忧愁了?”韩珞成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恼怒:“你这样躺在床上,我……”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一则他理智地清楚,不该说出口;二则他感性地不明白,该如何表达。
“总之,下次再这样,”他直起身子,看着她说:“我,我就没那么容易原谅你了!”说完,他拂袖离去,却显得有些无措。
看着他的背影,萧兰君将柔荑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突然,眉眼间绽出了一种海棠花般灿烂而又单纯的笑意。
但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突然凝固了,犹如一朵盛放的花被无情地摘了下来,夹进书本里,成了书签。美则美矣,却失去了生机——正如她看不到文字的未来一般,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光。
韩珞成倒没想这么多。只是他前脚刚迈出了昭兰院的大门,便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蠢:他看见燕皓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滑稽的笑意。
“你笑什么?”韩珞成仗着自己是主子,还想借着这点威严威慑他。
谁料到燕皓一点也不买账,笑容更灿烂了:“公子,你刚刚那句话,好,好幼稚啊!”
韩珞成翻了个白眼:“你这句话就不幼稚了?有什么事儿值得你到昭兰院门口等我的,快说!”(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四章 判若云泥
燕皓忙清了清嗓子,略略正色道:“二公子宴请了朝中诸多低品士子,公子知道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说:“他是想提前把刑部和大理寺掌握在手心里,不足为奇。”
“确实如此,但是我刚刚出去时,听说有几名公子问过修例之事的官员不接受宴请,被二公子找借口参了一本,即将调离京城了。”燕皓语气极其严肃——他知道,这些人之所以不愿意接受韩珮翎的招揽,正是因为韩珞成礼贤下士的态度,让他们无意间站了队。
韩珞成闻言,也蹙了眉:“是父皇应允的?”
燕皓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恐怕还需公子亲自走一趟,问问朝中哪位高官知晓内情,才好从中调停啊。”
韩珞成叹了口气说:“若真是父皇应允的,我又有什么主意?”但话说到这里,他却又想到了一个人——公孙丞相和吏部尚书,也可能干预此事。
他灵机一动,立即有了主意,突然停下了回书房的脚步,对燕皓说:“你现在立即去备车,我要到大学士府上去一趟。”
燕皓追问:“公子不去广德殿主持颁布新例的事情了吗?这个点,只怕许大学士还在大理寺断案,去他府上,找不到人吧?”
韩珞成一拍脑袋,忙道:“差点忘了,申时初刻还要去广德殿——这段时间还得多亏崔儆替我盯着,否则我哪里能闲下来给太祖母过生辰呢?这样吧,你照旧备车,咱们进宫,我回书房取点东西。”
燕皓称“诺”下去了。韩珞成回到墨怀院,从百宝阁上取下来一个锦盒,打开一看——正是昨日太皇太后赏赐的那对兼毫笔。立刻捎上,便往大门去了。
来至广德殿内,众臣忙起身行礼。韩珞成知道自己到早了,却见殿内无一人闲着,皆忙着手头的工作,心生欣慰,便一一回了,又道:“这几日多谢诸位了,成家中生变,又逢太皇太后寿诞,诸事繁多,实在不便理事。据列位今日上报的折子说,新例已经全部颁布下去了?”
崔儆笑着说:“公子殿下,这几日陆陆续续修订兼下发,今日早晨便已经全部完成了。现下广德殿正在进行收尾工作,明日起,无关的官员便可回到原部门做事,等地方上报接受指令,便算开始实施了。”
韩珞成也笑着点了点头,朝在场众人再拜道:“多谢诸卿了。”
崔儆忙扶他起来:“都是为国家做事,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呢?其实,今日公子大可不必过来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也都是将自己的意见写成折子,派人传到广德殿来就是。”
“两位皇兄诸事繁忙,况又不是主事之人,递折子来广德殿,是放心成能处理好这些事情。若是成自己都不到现场,又怎么对得起父皇和二位皇兄的一片苦心呢?”
崔儆将韩珞成的原话转述给皇帝,却见书桌后的人照旧拿着书,过了一会儿,翻了一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他果真是这样说的?”
崔儆笑眯眯地说:“正是。恭喜陛下,身边又多了一位能负重托的公子。”
皇帝却没则声,也没动静,又问:“密探那边处理得怎么样?”
“公子下令征用了兵部的快马和传信使,又写了放行公文和传达密令,向许大学士要了逮捕文书。周围郡县的密使,一日之内便能收到密令,并凭借逮捕文书直接征用守城士兵和当地衙役,将犯案官员带到坤京。若是远一些的郡县,三天也该收到了。”
“若是快马和传信使被拦截暗杀了呢?”皇帝眼前的书照旧没有放下来,语气也照旧淡漠,崔儆却是不慌不乱——毕竟历经了眼前这位皇帝担任太子的时期,也就不觉得他阴郁难测了。
他照旧是一脸笑意:“这才是四公子做事最妥帖的地方。他派的快马和传信使,都高举着‘抓捕某地官员’的旗帜,且一派便是三人,从不同的路线出发,走三条最近的官道,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见皇帝还不表态,崔儆便接着点破:“此招一出,还有哪个犯案官员敢造次?如若信使被杀,则犯案官员的罪名越发坐实,人尽皆知,更是难以逃脱。”
“打草惊蛇了。”皇帝突然低声说了这几个字,不着边际,细想却很是实际:如若大理寺那边还有没问出来的犯案官员,韩珞成此举,便是提醒了尚在黑暗中潜藏的那些漏网之鱼:官府抓人,速速逃命!
谁料崔儆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此事不劳陛下费心,臣等早有了打算。”
“哦?”皇帝把那半天没翻一页的书放了下来,看起来脸色还不错。
崔儆的语气很是得意:“臣以礼部尚书的名义致信衢北国和沿江守军的军官,非常时期,除非有陛下和大理寺的放行令,否则七品以上官员想要渡江、逃离,一律当即扣押、扭送回京,朝廷发赏银。这两个地方的守军负责边事都焦头烂额,不会愿意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
皇帝笑了笑:说是冷笑却倒也不是,竟还有些赞赏的意味,接着看起了书:“老东西,主意还挺多。”
崔儆不敢居功自傲:“若不是四公子领导得力,臣也想不到这样的点子。”
半晌,皇帝没说话,崔儆心中叹气,正想告退,却听他开口道:“为何你、许洲与唐境,都如此赞赏他?”
崔儆故意愣了愣:“唐侍郎赞赏四公子?这……老臣没看出来啊?”
皇帝又笑出了声——这回不看表情也知道是冷笑,又翻了页,淡声道:“回答便是。”
崔儆知道自己虽然老成,戏也演得好,却大概还是骗不过皇帝——不过既然演了,也不能自己砸自己的场子,便正色道:“陛下,唐侍郎如何看待四公子,老臣不知道。但是许大学士说过,正是因为四公子诚心推动新例修订,他才对四公子青眼有加。”
“大公子也推动了新例的修订,却与四公子不同——难得的,就是‘诚心’二字。四公子是从一开始便执意向陛下提出修例,罔顾朝局风向,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和心中的正义,言天下人不敢言之语。”
“而四公子在受挫之后,却并没有就此懈怠——他看出陛下也有修例之意,却隐而不发,直到自己写出了相关草案的时候才对外人言明此事。他第一个告诉的正是许公,几乎是毫无保留,完全相信许大学士的为人。臣以为,四公子用人不疑,也是许大学士青眼于他的原因。”
“而在制定草案期间,四公子还不断向各部官员征求意见,不耻下问。遇见了家中有难的低品官员,还亲自为其父母求医问药、推荐挣外快的渠道——老臣也是从来没见过,哪个公子会真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四公子做了,而且做得很体面。”
崔儆知道,皇帝还是想听自己的意见,便一句话总结道:“臣虽然老迈昏聩,却还没真到老眼昏花的时候。老臣纵观这些事,又怎能不对这样的一位公子,生出崇敬之情呢?”
皇帝又是半晌没说话,不过也没翻页。崔儆就那样站在那儿,端着手,等皇帝的话——手臂已酸痛,老腿已生疼,却也是家常便饭,只能忍着。
谁料待上面的人翻页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既然还没老眼昏花,那就接着干活,下去吧。”
皇帝说得含糊,崔儆却已猜到了圣意:这句话明摆着就是告诉自己,可以归入四公子党了!心生欢喜,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笑呵呵地行礼告退:“诺,老臣定当谨遵圣意,臣告退。”
待崔儆出了门,皇帝把书往桌上一丢,梁内官便进来了:“陛下,卢统领到了,是否宣召?”
“宣。”皇帝又懒懒地拿起了书,突然问了一句:“今日殿内的气息格外清爽,是何缘故?”
梁内官愣了愣,忙答道:“陛下,之前殿内一直熏的都是降真香,这几日因为太医建议通风换气以解陛下的焦躁烦闷,便没再熏香了。”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等晚上再熏吧,白天一概不用了,下去吧。”“诺。”
少顷,一名穿着银甲、身形魁梧的将军上殿来。此人正是当朝大将军卢孟昶的大儿子,年方廿四,便已是统领宫内金羽尉的禁军统领——卢素霆。
“陛下,末将已然有了消息。”行过礼后,卢素霆起身,梁内官便很自觉地出去了。
“如何?”皇帝这句话问得漫不经心,却又问得极快。
卢素霆禀告:“那些传言都是从衢北传来的,有几个版本,因事关天威,臣不敢擅自抄写下来给陛下阅览,恐污圣听。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撤下了书,看着他:“你何时也变得吞吞吐吐的了?”
卢素霆忙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神:“不过这些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点——大公子确实是皇后娘娘所生,却并非陛下的亲生骨肉。”(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五章 君心难测
皇帝登时站了起来,卢素霆有些震恐,头埋得更低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孤高冷峻的君王如此失态的样子。
谁料殿上的人却并未震怒,而是半晌才颤声问道:“传闻……是怎么说的?”
卢素霆见他并未迁怒于自己,心下松了口气,语气也更加和缓了些,试图让这位一怒便能令天下惧的皇帝,接受这一常人都难以接受的事实。
“陛下,臣虽然终日在陛下跟前效忠,却也在北城边境有几个为将的朋友。”卢素霆循循道来:“他们说,眼下这些个传闻在衢北境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北城的郡守当机立断,只怕这类传言,早就已经传到坤京了。”
“臣致信给那几位将军,请他们的亲戚到衢北一趟,探探虚实。回来的人说,衢北朝廷虽然也在严令打压,但宗室方面,却未曾发声。”卢素霆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而臣以为最可疑的是,当年在衢北,跟随在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些下人,也都寻不到踪迹了。”
“想必陛下也清楚,衢北的宗室,以忠亲王为首。此人掌握着衢北宗室的话语权,又是区北皇帝的伯父。派去的人询问了当年的一些老宫女,说皇后娘娘与她这位兄长,在众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最好。当年皇后娘娘要到华天和亲时,忠亲王还曾与衢北先皇对抗。”
卢素霆缓缓道出了自己最终的猜测:“因此臣以为,若要查清此事,还得从忠亲王下手。无论此事与忠亲王有何干系,凭着此人位高权重,都应妥善处理,而不该伤及两国交好之谊。”
说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卢素霆怀疑忠亲王就是皇后的老相好。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卢家向来暗中襄助大公子,不好直言。
皇帝在殿上踱着步,卢素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等他的示下——毕竟自己说得隐晦,皇帝若还想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不能再明言。
“忠亲王……”皇帝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又道:“反常必有妖。那些人本都是跟随皇后的老奴,算算日子,也不该都死了。你且不顾流言,先去查清楚当年的端倪。若要人,孤也可以派些密使给你。”
事关大公子,卢素霆哪里还敢将这些事完完全全托付给皇帝的人?忙道:“陛下,事关皇家颜面。还是由臣出面,派一些不知内情的当地人去查,方为妥当。”
皇帝不置可否,转过身来睥睨着他,冷声道:“卢家辅佐孤,劳苦功高,不知可有效忠新主之意啊?”
卢素霆闻言,登时汗流浃背,也伏得更低了。皇帝这句话虽未点破。却也是在警告他:既然知道内情,就该把嘴闭紧,好好想想卢家该站哪一队,别因为这点皇室密辛就断送了卢家百年的根基。忙道:“卢家一心效忠陛下,一心效忠朝廷,唯陛下所命是从!”
卢素霆半天没抬起头来,猛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玄黑色朝靴——是皇帝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卢素霆即刻将头磕在地上,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还有,”皇帝字句分明道:“若是叫别人知道,孤在查此事,你明白的。”
“臣明白,臣定当谨遵圣命!”卢素霆重重地磕了个头,却不觉得疼——此刻他心理上的恐惧,已然盖过了生理上的疼痛。
“去吧。”皇帝站了起来,冷冷道:“有什么事,随时觐见。”
“诺。”卢素霆如获大赦,连忙站了起来,弓着腰,退出去了。
出到殿外,卢素霆总算是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此值仲夏,不甚炎热,堂堂卢家的大少爷被吓成这样,着实是有些丢人。
“伴君如伴虎啊。”下了陛前的台阶,卢素霆低声叹了句,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大统领慎言。”
卢素霆又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却是唐境站在跟前,正是自己低着头,唐境的步伐又极轻,这才没察觉出来。
卢素霆忙行礼道:“多谢唐侍郎警醒。”唐境走上前来,回礼道:“无妨。唐境虽然愚钝,但也身在陛下身边多年。无论是什么差事,卢大统领只需办好了,陛下恩威并施,必不会叫卢家受了委屈。”
得唐境这一句指点,卢素霆心头的大石才真正落地:他原以为皇帝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把卢家当成乱臣贼子看待,才有了今日这些话。但依唐境所言,想来也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唐侍郎不知道,我手里这件事,万分棘手,实在是……”卢素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当初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便把他叫到御前吩咐此事——然而卢家是暗中的大公子党,自己领命也不是,不尽心也不是,实在是进退两难。
唐境微微笑了笑说:“卢大将军是朝中元老,想必所知甚多,大统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询问他也定有所获。”
卢素霆心中还在苦笑,面上却只能颔首道:“诺,多谢侍郎提点,在下先告退了。”说着,便行拜礼,匆匆离去了。
唐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经过通报进了殿内,见皇帝正对着书柜发呆,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想来必然与刚才卢素霆头疼的事情有关。至于如何,还待开口才能明知。
“你来了。”皇帝察觉到唐境的到来,朝他招了招手,叹了口气说:“陪孤到花园里去走一走吧。”
唐境答“诺”,心下却越发困惑:今天本来是呈报大理寺的折子的,奏折还在自己手里,皇帝却撇开正事,拉着他便要谈心,莫非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路上不曾听见皇帝开口,却听得他叹了好几口气,呼吸也明显加重了。唐境便先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皇帝金口一开,便吓到了唐境:“你觉得,太子之位,谁坐合适?”
唐境忙低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妄言。”
皇帝偏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叫你说你就说,这些话只有你我能听到,又何必学外头那些忠臣良将,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想着怎么算计孤呢?”
唐境更惶恐了,却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如他担任御前将军时与皇帝谈话的姿态。片刻,唐境灵机一动,开口了:“臣以为,陛下不必立太子。”
“哦?”皇帝又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当了几个月的文官,倒还有些长进。别的不说,这一套打太极的功夫,倒是得了崔儆的真传。
唐境斟字酌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像韩瑜卿一样,把话说得那么圆滑:“陛下不过是知命之年,况又身体康健,何必早立储君呢?再者,既然陛下心中尚未有定夺,不如再观察些时日,也是为天下苍生尽人主之责。”
皇帝叹了口气说:“他们都说孤还年轻。但是你是知道的,孤比起你刚来时,已经老太多了,不是吗?”
唐境颔首道:“陛下是一代明主,远交近攻之下,收复浦羲,与晟平、衢北两国和亲,换来了十数年边境和平稳定,已经成就了从前天下君王百年都难以实现的格局,只要心志坚定,又何必苦于年龄呢?”
皇帝闻言,心中似乎是有了些安慰,笑了笑说:“放你出去做文官这么些日子,别的不说,嘴上功夫倒是厉害许多。跟谁学的?”
唐境知道皇帝又在套自己的话了,便囫囵作答:“朝中诸位前辈,皆是语言严谨、字字珠玑,都是唐境的老师。”
皇帝又笑了,这次倒是真笑出了声。唐境心里一口气也略略放了放:看来,皇帝心里的那点事,也暂时能放一放了。
“你今天不是来递折子的吗?”走到一座亭子里,皇帝终于转入了正题:“把折子拿来,孤看看。”
唐境连忙呈上去,趁着皇帝一边阅览一边禀告:“许大学士效率极高,各位官员也都不敢怠慢,夜里审问,白天过公堂,这几日倒是审出了些眉目。其中的漏网之鱼和附庸之辈,臣已经派人与四公子交涉,渐渐抓捕回京了。”
皇帝看罢了奏折,冷冷笑道:“千亩改百亩,薛仪璋还真是敢贪。”看了一会儿,又道:“裴青松倒是脸大,什么罪都往别人身上推,也不想想那些人的权势是谁给的。再查!”
唐境颔首称诺,又道:“此番新例推行和查处贪官一并施行,还出现了许多问题,望陛下处置。”
皇帝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奏折,这时点了点头说:“看见了。这次落马的官员不少,若要好好推行新例,生成新风气,官员补缺便也是一桩大事,不可马虎。孤打算,先派些特使到那些罪情严重的地方管一段时间,随后再做处置。”
唐境点了点头,没说话。片刻,皇帝草草翻了翻剩下的两本折子,突然问:“家中如何?”
唐境有些懵,不知何意,竟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家中姨娘和表妹尚好,府中管教也严谨……”
“你最近身体如何?”趁着唐境组织语言停顿时,皇帝又问了一句。
“臣臂力不比从前,却也在不断恢复。身上其他的旧伤,已经无大碍了。”
“大公子做太子如何?”皇帝突然把折子一放,望向了唐境的眼睛。(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六章 储君之论
唐境反应固然是快,但也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套路自己——在他看到皇帝那个眼神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再怎么瞒,也绝对瞒不住了。
但他和崔儆一样,戏开场了,就不愿垮台,连忙跪下道:“陛下,大公子文成武德,可为储君。”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可还未来得及表达自己的不满,唐境便又补充道:“但大公子将来若登上帝位,必然是心机深沉、玩弄权术的……”说到这里,唐境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君王——天底下又有哪个君王不玩弄权术,不心机深沉呢?
唐境越是着急,就越是不好措辞,谁料皇帝却先给了他一个台阶:“那你的意思是,二公子和四公子,就不是那等玩弄权术、心机深沉的臣子了么?”
话已经说到这里,唐境也顾不上别的,便下跪叩首道:“陛下免臣死罪,臣才敢说。”
皇帝笑了笑:“孤哪次不是免你死罪才让你说?说吧。”
唐境再拜道:“谢陛下。”又起身说:“臣以为,帝王心术固然重要,若身为君主没有心机,便难以担当社稷重任。可是当今朝局中,陛下已经开始肃清奸佞,为未来的储君铺路了。即便是一片冰心的臣子,也难免不战战兢兢。”
“若是下任君王又如陛下一般严厉,而又不似陛下一般圣明,不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那么天下士子,只怕都会因此,而不敢到我华天来。届时只怕他国遴选人才,逐渐壮大,华天深受其害啊。”
唐境这一席话说得还算隐晦,为了更圆滑一些,他又加了句:“当然,雷厉风行也有其好处。只是二者不可兼得,还需陛下圣裁。”
他这一番话,是看着皇帝说的:过去担任御前将军时,唐境也曾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说话,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却被他严厉呵斥,才改了这习惯。现在当了一个三品文官,想像寻常文官那样“彬彬有礼”,却是改不过来了。
皇帝心里也清楚,话糙理不糙,唐境说的虽然有些僭越,却也不无道理——眼下卢素霆那边定然也瞒着他,皇后当年的事态,估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而他已经年过半百,再不考虑这个问题,只怕将来一旦出事,便不可挽回了。
若是他还如前几年一般:刚灭了浦羲,又铲除了魏家,还身体康健,皇权达到顶峰,也不必如此着急忙慌地赶着立太子。
可开年至今,他请太医的次数已经比去年全年的次数还要多了。他叹了口气:果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假,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更何况他一个凡人呢?说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头来,还不是一群人巴望着效忠未来的新君?
因此,这个局面决不能失控!刚才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当下形式多么严峻,他都必须把储君的选择权抓在自己手里——至少不能让一个来路尚且不明的小子,抢了韩家的天下!
唐境可不知道皇帝有这么多心思。他听得那一声长叹,以为皇帝还如前几日那般五内郁结:但今天看来,他的行事说话却又比前几日稳重了,或者说,比前几日正常多了,至少恢复了过去心事重重、深不可测的样子。
可是他又急忙着询问自己关于太子的问题,便不得不让唐境担忧。不仅是为了韩珞成的前程,更是为了眼前这位已经年过半百、却还要日理万机的陛下。
唐境轻声问:“陛下,近几日可觉得身体好些了么?”与前面那一番话的语气截然不同,分明就是晚辈问候长辈的语气。
皇帝也略略定了定神,看向眼前的青年:一袭文官官服衬得他整个人挺拔俊秀,虽没有穿戴铠甲,看起来不比原本壮硕。但许是因为混迹朝堂,又改不掉武人的气质,竟有了几分儒将的风范。
也只有在听到唐境宽慰、关心自己的时候,皇帝才能略感欣慰——这孩子,终究是不辜负了自己一番教导。想到这里,他的言语也能缓和些了:“这几日听太医的医嘱,殿内通风透气,果真是好些了。”
唐境点了点头道:“陛下,饮食起居上还需注意些才是。曾经有人提醒过臣,当下是多事之秋,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加害于陛下。”
“哦?什么人,竟有如此远见。”皇帝这句话倒是没想再套出什么来,却叫唐境心里一咯噔:话头一时放松,他便没留神,无意间把当日叶桓微告诫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可现在总不能说实话,也不能囫囵蒙过去,唐境心中忐忑,便道:“是……养育唐境长大的董姨娘,她虽然出身低微,却也曾侍奉过大户人家,读过些书。臣前两日一时烦躁,便与姨娘聊了起来,这也是她无意间说的。事关陛下安危,臣便放在了心上。”
皇帝有些疑惑:“早听说有位姨娘自幼便在你身边,但孤记得,你不是从小就在你师父身边养大的吗?这位姨娘又是何人,是你师父原来的家奴吗?”
唐境摇了摇头:“大概是臣五岁的时候,这位姨娘才到了师父隐居之所,特地来照顾臣。师父对她很敬重,想来姨娘也不是一般的家奴。大概是师父的朋友吧。”
皇帝忽然心有所动,却还要装作波澜不惊地拿起桌上的一个果子,转过头去欣赏着园中绿树成荫:“她叫什么名字?可有亲人?”
唐境也没防备:“姨娘姓董,膝下只有一名养女,名叫馨儿,臣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
皇帝瞳孔骤缩,口中嚼动的速度也突然慢了下来。唐境以为皇帝是想起了昔日师父的一些往事,忙问:“陛下,怎么了?”
谁料皇帝突然从桌上摸了一个果子扔给他,淡声道:“民间说,‘生我不养者,断指可还;生我养我者,断头可还;不生而养我者,百世难还’。你姨娘对你恩重如山,又很有见识。改日,可让薛昭仪接见她和她养女到内宫游玩,也算是尽孤和你师父的谢意了。”
唐境接住果子,懵了片刻:虽说过去皇帝也常常突然赐吃的给他,但这一掷,却叫唐境受宠若惊,忙道:“诺,臣代姨娘,谢陛下隆恩。”
“另外,见到那小子,叫他好好干活,别辜负了孤对他的期许。”皇帝叹了口气说:“你跟着他,话说得也多了,这是好事。”
唐境低着头,没敢答话——他知道皇帝说的是韩珞成,但难保隔墙有耳,自己明显表态,终究不妥。
“跪安吧,好生保养身体,”皇帝没看他,却又嘱咐了句:“把伤养好了,才好报效社稷。”
“诺,请陛下保重,臣告退。”唐境心中暖然,便也不再纠结前面那些话,退下了。
天色渐暗,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唐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小路。快出宫门时,却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韩瑜卿。
“小公子,是来探望薛昭仪的么?”唐境再赶着,也不能僭越了礼数,总得和眼前这位公子打个照面再走。
韩瑜卿笑道:“是的,这条路也是往上书房去,不如你我一道同行,免得错过了门禁吧。”
唐境颔首,便退在韩瑜卿半步后,与他一道前行。
“唐侍郎这是来觐见父皇的么?可是侵占民田案要结案了?”韩瑜卿如此问,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首犯薛家就是他的舅舅家,就算他能避嫌,他母妃薛昭仪总得探听点风声,好保全他们母子。
唐境有意放水,便道:“小公子,此案盘根错节,想要查实,只怕还有些日子。不过薛太尉是首犯,其罪难免。薛氏全族,只怕也会遭到株连。”
谁料韩瑜卿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辛苦唐侍郎办案了,父皇颁布新例,正是立威之时,为首几家权臣为虎作伥,罪不可恕。老虎的爪牙虽然被拔了,却恐怕还有余力。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唐侍郎受伤不过数月,还得当心些才是。”
唐境心中的疑惑到了峰值:一是因为他笑,二是因为他未提薛家半字;三是他明显更在意朝局,而不是薛家的权势——要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外戚可是必不可少的支柱。但他好像丝毫不在意此事,甚至是希望薛家判得越重越好。
到了岔路口,唐境还没想到该怎么问起,韩瑜卿却转身行礼道:“唐侍郎,我得往这边走了。”说着,他趁着唐境也弯腰行礼,低声说了句:“四哥说,他在蘅琨酒家等你。”
唐境闻言,不动声色,道了声:“多谢小公子关怀,臣恭送小公子。”
看着韩瑜卿远去的背影,唐境心中有些不安:前几次见面,都是自己去找韩珞成。他虽然手废了,轻功总还没废。飞檐走壁不行,不让人察觉到步伐却还是能做到的。况又有崔儆等人在旁相助,才敢私下见韩珞成。
而韩珞成私下约他见面,还约在一个酒家里——这么喧闹的环境,当真不怕出什么意外?唐境的眼皮跳了跳:若是没有大事,只怕也不至于如此冒险。(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七章 再会蘅琨
唐境一人一马慢慢骑到了蘅琨酒家前——上次他来这里,还是为了逢场作戏。这次到此,却不得不小心些。毕竟蘅琨酒家是全坤京城中饭馆酒家里的行业龙头,但说起菜肴的价格,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若不是上次韩珝偲宴请,唐境还从未到过此处。一是因为无福消受,二是因他长年在宫中陪伴皇帝,待他离宫归家时,蘅琨酒家要么是已经打烊了,要么就是还没开业。
而今他成了文官,来这样的场所也无可厚非。但众所周知,唐境极少接受他人宴请。在这样的场合中出现,若说只是为了吃饭,怕是更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所以当他在看到董姨娘和馨儿出现在包间里的时候,唐境不由得暗赞了一句:比起刚回坤京那会儿,韩珞成现在办事,可真是妥当了许多。
董姨娘见他来了,笑着迎上去道:“有人到府上说,你在此处等我们吃饭,怎么今天想起到外面吃了呢?”
唐境心里明白,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扶她坐了下来:“今天陛下多嘱咐了几句,便晚了些——此处是坤京最好的酒家,我刚好要到这儿来办事,便想着顺便叫姨娘和馨儿来吃顿饭。”
董姨娘坐下,笑着说:“我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有事要办。但是你可得记住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要办什么事儿,酒这东西,都得少喝。”
唐境点了点头:“姨娘您知道的,我很少喝酒。”
馨儿笑着在旁帮腔道:“娘,你忘了吗?上次境哥哥喝酒,把院子里晾的咸鱼,当成了自己腰间的宝剑呢!自那以后,他还哪敢再喝酒啊!”
唐境可不乐意被人提及黑历史,恨恨地捏了捏馨儿的脸蛋:“这些事儿,你记得最清楚。”心想着赶紧带过这个话题,便又对着董姨娘说:“姨娘,今天陛下说,您待我恩重如山,他想请您有空到薛昭仪宫中去,也算是天家的恩典。”
董姨娘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却不为唐境所察觉,片刻之后,才干干地笑了笑说:“我一个粗老婆子,哪里能到宫里去啊!”
唐境猜不准皇帝的意思,便也不敢由着董姨娘,只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董姨娘虽然不爱见客,还是该亲自到宫里去谢恩才是。”
这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小二敲门,满脸堆笑道:“客官,您的菜来了。”说着,他让出一条道来,身后的几个小二便鱼贯而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还盛着一碟碟小菜。量虽不大,却可称得上是精巧——都是蘅琨酒家精品菜中的小样,最适合单人品尝。
唐境见那小二使了个眼色,便知道韩珞成已经在另一处所在等着他了。于是起身道:“姨娘,馨儿,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
唐境随那小二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包间里见到了韩珞成。
“你可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韩珞成拉着他的袖子便往座上引,一边笑着说:“你姨娘和馨儿受累了,你我见面,还要让她们打掩护。”
唐境坐下来,微笑着说:“无妨,还是公子费心了。”
韩珞成摆摆手,走到桌子的另一侧,也盘腿坐了下来:“这件事还是桓微安排的,你要谢,还得谢她。对了,我听母妃说,最近父皇身体不大好,但上朝时却看不出什么。我想进宫探望父皇,却又怕被他骂。听说刚才你去见他了,他现在如何?”
唐境颔首道:“前几日陛下的身体是不太爽朗——个中症状不知道,但我觉得,陛下是焦躁了许多。陛下说这两天是因为殿内通风透气,才好了些。”
韩珞成闻言,摸了摸下巴,“嘶”了一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给父皇下了什么药?或者说,是父皇用了那等不能用的东西?”
唐境神色严肃道:“我提醒过陛下,但也不好明说。陛下身边的梁内官跟了他十几年,熟悉陛下身边的物事。若有什么端倪,等过些日子,也许就找出来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问:“强占民田案的主谋查得差不多了吧?”
唐境颔首道:“其实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只因个别王公贵族还不愿承认罪状,又不好用刑,才拖了这么久。”
韩珞成笑着摇了摇头:“几天时间就能查成这样,已经不算拖延了。”
唐境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在从各地搜罗来的书信册子里,看到了裴家借二公子之名行事的影子。”
韩珞成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摇了摇头断了他的念头:“现在二哥正是失落之时,父皇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此事你就当做个人情卖给二哥,就这样过去吧。”
唐境有些疑惑:这不像韩珞成以往的风格,却也没说什么。韩珞成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说:“别想了,再怎么想,咱们也真不可能就凭一件事,就端了那些人的老窝。你才刚入朝堂,不宜树敌太多。况且二哥还有一件更大的事,等那件事出来了,再一并说也不迟。”
唐境反问:“可是那地下军队?”
韩珞成凝重地点了点头:“桓微那边虽然还未能完全掌握证据,但基本已经可以认定,就是他的手笔了。不过这支军队一日不动,我们就一日不能揭露——二哥虽然行事不如大哥稳重,但终归有几个谋士,万一有后招就麻烦了。”
唐境心中却极憋屈:他也曾是御前将军,是皇帝的近臣,自然事事都替皇帝着想。此番韩珮翎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谓是利刃悬颈,却还要就这么看着这把刀一直悬在皇帝头上,碰不得也说不得,若是东窗事发,又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韩珞成知道他虽然不说话,却决不赞成这样的做法,知道他心中忧虑,劝慰道:“好啦,我知道你在担心父皇。但不管怎么说,二哥都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最看好的也是二哥。现在这太子之位还没着落,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其实唐境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被看穿的人——至少在崔儆等人面前,他还能演戏,还能装聋作哑,又因着一张极少变换表情的面孔,也算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
可在韩珞成面前,不知道是因为不愿伪装还是因为韩珞成实在眼尖,自己的一切情绪总能被他收归眼底——想来,这也就是真朋友吧。
唐境微微颔首,却闻韩珞成苦笑道:“可是我大哥那边,恐怕麻烦就要大咯。”
他突然反映过来:忘了说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今天陛下一直在问我关于太子的看法,还问我大公子适不适合当太子,临了了,却又似乎很赞许公子。那语气似乎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韩珞成听出了唐境话中的不确定,却还是有些惊讶:“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唐境不解。
韩珞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唐境,他接过来一看,也是一脸震惊:“此事当真?”
“我不知道,这也只是桓微凭借一点小道消息做出的猜测。”韩珞成心中五味杂陈:“若大哥真不是父皇的亲骨肉,这事可就大了——你刚才说父皇一提再提太子之事,可有明确的态度?”
唐境也难揣测圣意,便没则声。但韩珞成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好吧,看来父皇也许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也说不准,这有可能是端贵妃和我二哥的计谋——毕竟如果那地下军队真是我二哥的人,要想找点人在衢北流传些风言风语,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为什么没提我二哥呢?”韩珞成不明白:“照理来讲,当下的局面,立国二哥为太子才是最稳妥的万全之策呀。”
唐境心有所动:“也许也是为了制衡。”让韩珞成和韩珝偲打起来,韩珮翎刚好坐收渔翁之利。但这话他可不敢开口,只等韩珞成自己心里补充了。
韩珞成却笑了笑说:“我可没什么资本跟大哥斗。这段时间,还请你帮我多盯着这件事。其实此事也不甚要紧,只是如果诉诸于书信,一旦被人拦截了,恐怕会轰动京城。这件事情又关乎皇家的颜面,又关乎夺嫡之争,我才特地请你走一趟。”
“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我二哥正在笼络些低品士子。”说到这里,韩珞成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可是有几名不愿接受他招揽的,都被他手底下还剩的文官一个个写折子,调离京城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唐境皱了皱眉:党同伐异不说,还欺负没本事的,实在不要脸:“此事我问问崔儆——公子为何不去问问许大学士呢?”
韩珞成憨憨地挠了挠头道:“许大学士可比咱们忙多了,他又年老体弱,只怕是顾不上来。我会去问问他的意见,但该怎么办,还得咱们落实啊。”
唐境低眉沉思了片刻,突然来了句:“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啊?”韩珞成懵了:从没听说过贬官还能好的。(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八章 君子风范
唐境点了点头说:“昔日薛仪璋也曾是朝中三品大臣,因为一句话惹怒了先帝,当今陛下当时还是太子,为保全薛仪璋,便在监国期间将他贬到了北城。然而,北城有数万兵马,薛仪璋看起来是被贬出了外地,却掌握了实权,为后来重回朝堂奠下了根基。”
韩珞成恍然大悟:“你是想说,让我推波助澜,索性把他们送到地方去,再予以实权?”
唐境又摇了摇头,韩珞成有些失望,待反应过来时又叹了一口气:“是啊,给不给实权,也不是我定的。”
唐境默认了,又道:“不过公子不必灰心,即便不能予以实权,也可以让他们在最底层推动新政的实施,也可为自己积攒将来重回朝堂的资本。”
韩珞成明了了:“是啊,现在我风头正盛,若是再上一道折子和二哥对抗,把这些人留在了京城,我不好过,他们也得不到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再过一段时间,父皇大概就要再令各位大臣遴选低品官员和士子,提拔为重臣了吧。”
唐境闻言却只是笑了笑,韩珞成不解:“你笑什么?莫不是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唐境恢复了平淡的表情,摇了摇头:“我以为这些人,不可能在陛下这一朝得到重用。”
韩珞成更不理解了:“这些人确实有才干,虽说家世是贫寒了点,却也不至于被排挤至此吧?”
唐境淡声道:“这些人只是因为公子的几句话,便忠心于你,不肯接受二公子的招揽,可见也并非池中之物。就算现在公子让他们进入了朝堂,他日若有什么不平之事,他们仗义执言,却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恐怕也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唐境有此一言,并非骇人听闻。他虽然敬重皇帝,有时却不太同意皇帝的一些做法。更何况他虽然才当了三个月的文官,却也常在御前,从魏家到如今的薛家,釜底抽薪的事,他见得太多了。
韩珞成颔首道:“说的有理,伴君如伴虎,这些人风骨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被糟践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唐境也立即起身,只听他道:“你家姨娘和馨儿还在等你呢,且回去吧。现在正是晚饭时间,我也该去找一找许大学士,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唐境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现在公子手头的事情,都是崔尚书在管吗?”
韩珞成颔首道:“我经验不足,常常也只是听他们说解决的办法,我来裁度罢了。毕竟我也是才回华天,多听总比多说来得妥当。”崔儆实是奉密旨给韩珞成办事,表面上却是自己上了表,被皇帝批了“爱去不去”四个字才来的。看起来极度殷勤,却也没人怀疑。
唐境听着有理,点了点头,也不做声,只朝韩珞成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韩珞成见唐境回了包间,便在桌边坐了片刻。半晌,才有人来敲门。“请进。”韩珞成以为是叶桓微亲自来了,正要站起来迎接,为自己前些日子的那些话赔罪。
谁料进来的却是凛风,他朝韩珞成行了个礼:“公子,我们家主子说近段日子身体不适,就不到您跟前现眼了。她说,您指定还有别的人要见,来不及写信。便让我来问问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韩珞成有些失落,坐了回去:“她是不是还怨我呢?”
凛风笑了:“哪能啊!不瞒您说,自从上次您遇刺之后,主子的一颗心就悬着,没放下来过。看见您的来信说自己还好,又专门向宫里买消息,知道您不是在安慰她,这才放下心来。”
“那她怎么又病了?”韩珞成急切追问道。
说到这里,凛风就生气:“您是不知道,我们家主子的姐姐,那真不是个东西!”又把前段时间叶昭钰到府上的事情说了,气鼓鼓地总结道:“您看看,天底下有这么当姐姐的吗!”
韩珞成闻言,不禁骇然:“那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肉了吧……”
凛风苦笑着说:“这还真让您说对了。自从那时到现在为止,主子就没碰过肉,头两天连菜也吃不下,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韩珞成凝眉叹了口气:“那肯定又没力气了。”正叹时,又突然想起来:“你们家主子不是管着蘅琨酒家吗?蘅琨酒家那么多好菜,她也没有想吃的?”
说到这里,凛风咧了咧嘴道:“正是呢!我今天来,除了给公子和主子传达意思,也是来给她挑点好菜回去的。”
韩珞成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告诉她,继续打探她纸条上告诉我的事——那件事还没个准信,而且无论真假,一定要保密,地下军队也一定要盯紧。此外,就是请她好好吃饭,少熬夜,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得嘞!”凛风笑着行了个礼,便合上门出去了。
一炷香之后,韩珞成已在车上,对燕皓说:“去许大学士府上。”“诺。”话音刚落,一声鞭响,马蹄起落,绝尘而去。
到许府上时,许洲果然才刚到家:实在是公务繁忙,放在以前,这点儿他本应该已经吃完了饭,开始练习书法了。但如今不说吃饭了,他身后的书童怀里还抱着一大堆文卷,很有通宵工作的意思。
“先生,为天下社稷,辛苦了。”韩珞成见状,心生敬意,更有些愧疚:本来应该等晚些时候再来的,这么一闹,只怕他连饭也吃不成了,便对着他行了深深的一个大礼。许洲忙扶他起来:“公子快请起,老夫万万受不起公子这一大礼啊。”
待韩珞成起身,他又把韩珞成往正厅方向引。韩珞成心生一计,知道自己恐怕有些失礼,却还是开口问:“先生还没吃饭吧?”
许洲叹了口气说:“责任重大,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呐。”
韩珞成笑了,露出了虎牙:“成也还没吃饭呢。学生斗胆,想与先生共进晚膳,先生您看可方便?”
许洲心下知道韩珞成是在给他台阶下,才说出了这般唐突的话,愣了愣,尔后又笑了起来:“承蒙公子赏光,肯在蔽府用些粗粮,若真不嫌弃,当是蔽府之幸,请往这边吧。”
说是粗粮,实则也不算是。但比起当下朝中许多三品以上大员的晚饭,却可称得上简陋。不过一锅豆腐汤、一碟青菜、一碗鸡蛋羹、一碟清蒸排骨而已。大概是见韩珞成来了,又再给他的桌上了一煲土豆焖鸡。
韩珞成从走廊一路走来,发现府中陈设,与其府邸外表大不相同,这也能理解。府邸是皇帝御赐给许洲的,自然不会寒碜。但许洲向来清廉,不爱奢华。即便真有余财,恐怕也不屑于用之以装潢。是故府中陈设,一应简朴,虽不甚高端,却不失典雅。
许洲向韩珞成伸手道:“公子,请用饭吧。”韩珞成知道许洲向来最懂礼数——从君臣之间一人一桌之行为便可看出。即便他的年龄和资历摆在那,自己身为公子,如果若没有动筷子,许洲也必不会动。便回了个礼,不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许洲也没见过哪个公子像韩珞成这样——吃相不难看是真,但吃得快也是真。一时看懵了,也不好意思出口遮拦,便也笑着摇了摇头,端起碗来了。
韩珞成意识到了许洲异样的目光,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考虑到他年迈,若真吃的跟自己一样快,只怕也难消化,便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即便如此,韩珞成还是先一步放下了碗筷。
见许洲细嚼慢咽,韩珞成悻悻地笑了笑说:“先生,成在边关多年,其他的都不粗野,就吃饭这件事实在是慢不下来,还让先生见笑了。”
许洲从他开口那一刻便放下了碗筷,在不动声色间放慢了咀嚼的动作,韩珞成话说完时,他将口中之食咽下,微笑着说:“公子性情率真天然,与一般惺惺作态者不同,老臣明白。其实,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人如老臣这样固执礼法,倒是老臣过分拘泥了。”
韩珞成见他看着自己说话,更不好意思了,借着这个话头,笑着说:“既然先生知道我是真性情,便也知道成不拘礼节。接下来成说一件事,先生可边吃边听,待成说完,再行点评——这事您可不能拒绝我,要是因为成来了,耽误先生吃饭,成的罪过可就大了。”
许洲也看出来了:自己若再拘谨一些,只怕眼前这个年轻人更不好意思了,也不愿辜负他的良苦用心,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行一礼道:“失礼了,公子请讲吧。”
韩珞成将官员之事和盘托出,故意讲得又慢又详细,好让许洲吃得也不那么急,也不至于影响吃饭的心情。待韩珞成快说完时,许洲碗内的饭已经空了,他将陶碗和筷子轻轻放在木桌上,又静静地用手帕拭了唇边,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更不会影响到韩珞成的讲述。(未完待续)
一百二十九章 雾里看花
许洲听了韩珞成的陈述,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这么无情啊。”
韩珞成没说什么——他不明白许洲所说的“还是”二字之中又有何含义,不敢问,也不予置评。片刻之后,许洲又问:“公子可曾与别人商议过此事?”
韩珞成点了点头:“今天我在宫外见了一位朋友,他说既然陛下已经批了贬黜,便让他们到外地去,接触最底层的民情,为将来重回朝堂做铺垫,也未为不可。”
许洲抚须道:“公子这位朋友,倒是很明白陛下的心思。力避锋芒,免得触怒陛下,也是很明智的举措。”
韩珞成心里一咯噔:许洲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只是未曾点破罢了,便也绕开这个话题:“成今天来叨扰您,也是想问问您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人才难得,直臣若不被加以保护,只怕将来朝堂之上,便再无敢言者了。”
许洲沉默了片刻,说:“那……老臣便上一道折子,为那些低品的直臣说说话吧。老臣向来便是个直言之人,若是陛下不予回复,再按照公子所说去做,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韩珞成闻言,忙起身向许洲行礼道:“明公高义,成替那些遭受不平的臣子,多谢先生了!”
许洲也连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手肘说:“公子爱才,又不拘泥于臣子的家世,实乃难得。老臣帮公子,也是为了将来的社稷着想,公子就不必多礼了。”
韩珞成顺势起身,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先生劳神一日,也请早些休息吧。成叨扰多时,又蹭了您一顿饭,也该告退了。”
许洲和蔼地笑了笑说:“粗茶淡饭,不足挂齿。今日没把公子招待好,是老臣失礼。改日公子不忙于公事时,若愿意,也可常来蔽府。老臣膝下有一个最不成器的孙子,虽读了些书,却整日不干正事儿,性情却也豁达。公子来时,他也可相伴左右。”
韩珞成知道,许洲口中这个“最不成器的孙子,便是当下的“坤京四少”之一许梦菁了。早就听闻许梦菁虽然不喜朝堂,却是饱读诗书,颇有文学造诣。韩珞成也生出了些小心思:若有此机遇,把这人拉到自己麾下,又当如何?
于是他喜之不及:“小少爷之才名动京城,常人绝不能及。他日成得了闲,定请他一同看戏游湖,行文人之乐。”
说是这么说,许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怕真是去看戏游湖,只要自家孙子能跟韩珞成混到一块,他便谢天谢地了。于是又客套了几句,许洲便送韩珞成出了府门,两相欢喜。
跨出门槛,韩珞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对了,先生。”
许洲以为他还有什么大事未说:“公子还有何事?”
韩珞成笑了笑:“我在宫外见的那位朋友,字彧君。”
许洲愣了愣,继而也笑了,点了点头,朝韩珞成行了个礼。
韩珞成回过礼,便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了。他知道许洲大概已经明确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有这样的行为,也不过是想进一步深化自己在许洲心目中用人不疑的形象。
许洲可没想到这一层。待身后的府门关上了,他走回书房,心里却觉着,韩珞成是个性情纯良、忠直无私的人。
走到房门外,许洲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正唤他:“爷爷。”
许洲转过头:“梦菁?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许梦菁将折扇一收,恭恭敬敬地踱步过来,低着头行了个礼道:“孙儿今日与卢家的三少爷一同去了梨花台,看完了戏,便回来了。”
“卢家三少爷?是……”许洲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略略有个印象:那是卢家最没出息的儿子。
许梦菁回禀:“卢素钧,就是耍刀耍得极好,幼年时还因此得过陛下称赞的那一位。”
许洲“哦”了一声,想起来是谁了:“这孩子要是能好好再拾起当年的刀法,将来还可为国征战,光宗耀祖。”言下之意,还是在说卢素钧没出息。
许梦菁却没听出来,也没说话。许洲正要回头走进书房,顿觉不对:“你刚才在会客厅窗外偷听了?”
许梦菁忙道:“孙儿不敢,回房间时路过厨房,听他们说爷爷在宴请贵客,便到堂下打听了一嘴——梦菁可绝不敢为窃听之事。”
许洲“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进来吧。”说着,便走进房中,坐在书桌前,问:“打听到了些什么?”
许梦菁侍立于一旁,微微低着头说:“今日这位贵客是陛下的四公子韩珞成,来咱们家……蹭饭的。”
他说得如此直白,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韩珞成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了。低着头正等着爷爷骂他,却听得老人家笑了。许梦菁诧异地抬眼一看:许洲抚着胡子,笑得大气爽朗,丝毫没有嘲笑和责备之意。
“爷爷,您,笑什么?”许梦菁都有点懵了:他这位祖父,自幼便知书识礼,极少这样大笑。
许洲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与这位四公子,倒真有志趣相投的可能。你不喜欢拘泥于礼法,却偏偏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四公子不喜欢奸邪之事,却又偏偏面对着这样的朝局和陛下。你们俩都是不得已,却还要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怎会没有共同语言呢?”
许梦菁立刻睁大眼睛,走近了两步:“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秉性如何,你难道未曾听说么?”许洲反问,眼中却尽是笑意。
许梦菁手中的扇子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掌,淡声道:“我与小公子曾经一同游过湖,听说过他这位四哥。他说四公子推崇墨家,我却不信。”
“为何不信?你未曾与他交谈过,又怎敢轻易断定他的品行呢?”许洲这句话虽无斥责之意,却总带着些偏爱的色彩。
许梦菁沉思片刻,又道:“近日,四公子不是与爷爷都在忙修例的事情吗?据说四公子为了此事颇费心血,还亲自撰写了部分草案。这么说来,他大概是推崇法家的,怎么反倒推崇墨家呢?”
许洲摇了摇头道:“梦菁啊,你看人断不可只看表面,观事更是如此。修例一事,的确是法家之事,但我问你,四公子提议修例,是修的哪一部法律?”
许梦菁毫不迟疑地回答:“官吏违规、丈量民田和强占他人财产的法律。”
“那他修订这些法律又是为了什么人呢?”许洲又问:“是为了上层的贵族吗?上层贵族官吏以什么为生?农民又以什么为生?我让你细读给你留下来的文卷,你可读了?”
许梦菁脸上顿时有些发烫:“爷爷,这几日孙儿应酬良多,回来是便都有些醉意,便没深读。”
许洲便知道他这个孙子一定偷懒了,“哼”了一声说:“未见其文,先评其人。我虽让你去那风雅之地做做戏给外人看,可不是叫你沉沦于那等地方的!”
许梦菁忙答道:“诺,孙儿这就回去看,明日爷爷朝后回来,一定再与爷爷论道。”他知道,若自己不这么说,只怕又有一堆长篇大论要等着他。
许洲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孙子,叹了口气:“去吧。”
许梦菁如获大赦,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待出了房门,才吐出一口气来。
而此时的韩珞成心里还想着事,可没那么容易把一口气松下来。回到府中,脑子却还转个不停。萧兰君和他说话,他也没放在心上,问起什么,也只回以简单几个字为应答。
当韩珞成说到第三个“嗯”字时,萧兰君没忍住,更衣的手停了下来,推了他一把:“公子在想什么呢?我问什么你都答嗯,也不听听是什么正事儿?”
韩珞成反应过来,憨憨地笑了笑说:“今日诸事繁忙,朝中又生出了一件极麻烦的事情。刚才我去许大学士的府邸上蹭了顿饭,又问了他一些想法,心有所思,便收不回来了。”
萧兰君闻言,低头笑了,继续了手上的动作以示理解:“今天我派白姗去宫里给母妃送了些好琴弦,又特地让她问了母妃宫里那件事的情况。母妃说虽有得罪人,但那些奴才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也不敢作威作福。”
“薛昭仪也安插了不少自己人,陛下却不管不顾,也没吩咐母妃多看着点,你说,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萧兰君替他更好衣,将衣服归置到了衣架上。
韩珞成的思绪被带了回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父皇好像一直对母妃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母妃好不好他不过问,父皇好不好,也没见母妃问过半句。说来父皇又能不好到哪去?无非是身体上有些不爽利罢了,那还有太医院和端贵妃问着呢。”
萧兰君闻言却笑了:“我听你这话,不像是希望母妃得陛下恩宠,倒像是想让母妃离陛下远远的。这话你可不能对别人说,母妃虽然得太皇太后青睐,但终究还是陛下的妃子。若真是龙颜大怒,太皇太后也未见得能拉母妃一把。”
韩珞成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便躺下了。萧兰君又开始说另一件事,说了半天却是在自说自话——这回韩珞成没搭茬也没回应。萧兰君回头一看:他已累得睡着了。(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章 昭仪慎言
这也不能怪韩珞成,毕竟第二天朝后,他便遇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皇帝真把许洲的折子留中了。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官员又被改派到地方彻底成了不管人的小官——纯实践者,没有管理权,也没有决定权。说白了,就是不太费体力的苦力。
这些官职都有些共同的特点:要做的事多,接触的底层人也多,可是俸禄少,空闲的时间也少。最重要的是,往往是日复一日地进行某一个工作,又忙又琐碎,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锻炼的机会。要想升职加薪,还得混资历。
这下韩珞成可急了:原以为这些人下放到地方,还可以从小处管起,实在没有事做,也可以安逸地过几年。可这下皇帝算是直接判了死刑——想重新回到京城,慢慢升吧!
许洲也急了,一下朝便往韩珞成的方向走来,两人若无其事地客套了几句,便照旧走到了后檐廊下,这才都露出了急切的心情。
许洲是最急的,毕竟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叹息:“实在没想到,老臣已经加急写好折子,今早就递了上去,却还是不如二公子筹谋得当啊。”
韩珞成却还不死心,看上去虽无异常,也比许洲镇定许多。实则脑子却转得比平时快多了,也出了一手心的汗:“当务之急,还是得让父皇回心转意才是。”
许洲摇了摇头:“老臣追随陛下多年,以臣对陛下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关乎制衡之术,一旦陛下心里认定了,便再难更改。
韩珞成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万分煎熬。心里却始终没有好办法,只能说:“我还是进宫去,请求觐见陛下吧。先生,今天崔尚书提到了,部分郡县对我们发出的文书没有回应,会影响到大理寺办案吗?”
许洲思索了片刻说:“其实影响不大,主犯已经认定,虽说地方呈不上足够的证据,也不至于让那些人逃过牢狱之灾。”
“意思就是说,会减轻判刑咯?”韩珞成不安地问。
见许洲点了点头,韩珞成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了一圈:“既然如此,先生先别忙着替他们伸冤了。薛家和裴家罪孽深重,关乎几郡百姓和农民的生计。若是因为几名文官的前途便牺牲了那么多人的利益,可就真不值了。”
许洲虽然想再帮韩珞成点什么,但思来想去,却觉得他说的对:自己现在明里不说,暗中却已算是韩珞成一党了,若论起党派利益,为夺嫡作打算,把强占民田案查好才是正经事。因此纵然心下叹气,许洲也只能行礼告退了。
待许洲走后,韩珞成到了御书房门前,在门外叩首求见。梁内官因最近韩珞成声势日益壮大,也不敢怠慢,忙进去通禀了。
但是很快他便出来了:“哎哟,公子殿下,您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陛下这会儿正欣赏昭仪娘娘画的画呢,哪顾得上您说的这点事啊!”
韩珞成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事儿可没有薛昭仪画的画重要,便又笑着说:“那我就在这里等,等昭仪娘娘出来了,我再进去。”
梁内官“哎呦”了一声,忙道:“四殿下啊,您怎么不明白呢?这就芝麻大点事儿,陛下几笔就批完了,哪还值得再论呐!”
韩珞成脸上的笑容依旧,不过这回却隐隐带着些冷笑:“是啊,父皇几笔就批完了几个臣子的一生,这般草率,我又怎敢不替他们争辩争辩呢?”
梁内官显然是被他这话吓到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哟公子,这,这可是皇宫大内,您可不敢说这话啊!”
韩珞成没工夫跟他打太极,也知道这句话说的唐突,便当庭跪下了,朗声道:“父皇,儿臣刚才语出不逊,特来向父皇请罪!”说着,便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
梁内官想把他扶起来:“您快起来吧,陛下正跟薛昭仪说话呢,您在这儿跪着也没用啊!”
韩珞成没搭理他,更没起来。半晌只听得寂静的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来人!”
梁内官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听皇帝呼唤,如获大赦,忙进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出来了,弓着腰,陪着笑脸对韩珞成道:“四公子,陛下说了,他把那些人判到那些地方去,又让他们做那样的事,自有他的安排,轮不到旁人插嘴。”明明是一句攻击性极高的话语,看着他的表情和姿态,听着便十分委婉。
韩珞成皱了皱眉:看来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让他半步了,便也不愿意在这里多耗时间,索性又磕了个头,站起来便往门外走了。
梁内官见这位难缠的主子果然一两句话就能打发了,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当年韩珞成为了魏家那些不足为道的人在这儿跪了半个多时辰,他还以为今天韩珞成又要再来一次呢。于是走进殿内通禀:“陛下,四公子已经走了。”
而此刻殿内的皇帝却应都没应一声,眼睛更是没离开过铺在桌上的那幅画,还对身边的薛昭仪点评了句:“你这头的水留白得好,可山却画得逼仄了。”
薛昭仪见状,识势地应了声:“诺。”又微微偏过头去,示意梁内官下去,这才让他有了个台阶下。
皇帝看薛昭仪不问半句话,反而偏过头来看着她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见那小子?”
薛昭仪一点也不心虚,似乎毫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今日来,是来跟陛下一起赏画的,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那以后臣妾可就不敢来了。”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事情和盘托出了:“老二上折子,说有几个低品文官对他语出不逊,还作风不正,妄议朝政,对孤颇有微词。孤就把他们贬到各地去,磨磨他们的性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薛昭仪笑了笑,没说话,皇帝又接着说:“今天早上许洲也上了一份内容一样的折子,孤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老家伙自诩清高孤傲,又是天下士子的表率,要是让他得了逞,只怕这几个人都得拜他做老师了。到时孤没落好,还得让别人说三道四。”
见薛昭仪还是笑而不语,皇帝心里明白:她是不敢卷入这些事,便淡声道:“孤每次说起这些事,你都不搭话。好啦,孤许你发表意见,不治罪,行了吧?”
薛昭仪笑着行了个礼:“谢陛下。”又道:“许大学士是朝中重臣,现在陛下才裁撤了一些官员,臣妾看来,若是陛下有制衡之意,但不可委屈了他才是。”
皇帝冷笑道:“他委屈?他现在可忙着呢,哪有功夫管这些事!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刚才门外那小子狠不下心来。他觉得人家帮过自己一把,也就该帮回去。但是这件事可把老二得罪了,孤现在答应了他,你等着,老二就该来找孤了。”
薛昭仪抿嘴笑道:“二公子和四公子都是为陛下分忧,陛下合该一视同仁,宽容些才是。不像瑜卿,净叫陛下不省心。和他相比,他的两位哥哥可都算是国家栋梁了。”
皇帝闻言,也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带:“去年孤没得选,只能把幼筠嫁出去,叫你掉了好些眼泪。现在瑜卿也要远游,委屈你了。”
她倒是善解人意:“瑜卿和幼筠都是陛下的子女,是皇室的子孙,臣妾之痛,也是陛下之痛。还望陛下心中不要挂怀,别总担心他们,该把心情放宽,好好养身子才是。”
皇帝闻言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则声了,只牵着佳人之手,看着满园绿荫。
薛昭仪突然柔声柔气地问了句:“陛下既然知道四公子不是为了自己所求,为何又拒之不见呢?好歹把话与他说明白了,叫他不觉得是陛下昏聩之君,也好理解陛下呀。”
皇帝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偏过头来说了句:“你这主意不错。”不过很快又偏过头去了:“不过孤是九五之尊,孤做什么决定,何必要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子理解!”
薛昭仪笑了笑说:“寻常百姓都说,无论孩子长多大,事业做得多大,在自家父母眼中,都是孩子。可是陛下,臣妾冷眼看来,最近四公子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之事,绝非小儿之举。”
皇帝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了一句:“你怎么净帮着那小子说好话了?”
薛昭仪似乎有些惶恐:“瑜卿要出去游学,四公子帮我劝了他不少好话,想把他留在坤京。虽然瑜卿还是固执己见,但臣妾心里感恩他,常到颜妃娘娘那里走动,便听说了他不少事情。若有说的不对的,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有点好笑,笑着说:“你是实诚惯了,又知道感恩。可在孤看来,他做的那一套,跟老大所为差不多,都是些笼络人心的权术罢了。若要论起这一点,他做的那些事,还不如老大呢。”(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一章 迫不得已
薛昭仪笑了笑,知道皇帝虽这么说,心里恐怕早已对这位四公子有了极高的评价,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韩珝偲何许人也?韩珞成才入朝不到一年,便已能与他相比,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那小子就是运气好,真要和他二哥过招,还嫩了点儿。”皇帝淡声道:“他要真有那本事,就让他跟他那两位哥哥斗去吧。”转而又对薛昭仪说:“孤知道你心无邪念,也从没叫瑜卿掺和过这里面的事情。瑜卿此番出去游历,躲躲是非也好。”
薛昭仪笑着应了说:“诺,臣妾定然叫他安分守己,绝不多管闲事,不给咱们皇家的子弟丢脸。”
皇帝点了点头,薛昭仪也看出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虽说刚才出了点小插曲,却也不妨碍他此刻脸上暂驻着淡淡的笑容,便顺势道:“最近四公子劳苦功高,也是颜妃姐姐教导得当。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听闻最近陛下身体有些不适,很是焦心呢。”
见皇帝没说话,薛昭仪知道他还念念不忘旧事,宽慰道:“当年淑妃娘娘是做错了事,可是并不与颜妃姐姐有丝毫干系,殿下还需放宽心,常去看看她才是。也好叫四公子安心些不是?”
皇帝扭过头去看了她一眼:“今天是颜妃叫你来的?”
薛昭仪微笑着摇了摇头:“姐姐关心陛下,从来只在心上。她知道陛下的心痛之事,这才不敢到陛下面前请安。但每当臣妾到天香宫里去时,姐姐总会问上两句,还叫臣妾一定要好生侍奉陛下。”
皇帝又扭过头去了:“她就会做这些表面功夫,人人都说他贤德,怎么你也被骗了?”
薛昭仪一脸不解,轻轻拉着他的袖子,侧着身看着他的脸——没有怒色,却也没什么好脸色,疑惑道:“姐姐是宫中难得贤良的老人,又讨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喜欢,自然也受宫人们的敬重。难道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皇帝这回冷笑了,却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现在老四在朝中的威势如日中天,她在祖母和母后那里可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旁人不是敬重她,是怕她罢了。我知道你在宫里势单力薄,常去各宫坐坐,也能和睦后宫。只是不要被什么人的三言两语,就给骗了。”
薛昭仪听到这里,便知道她不该再问,只应了一声:“诺,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一时气氛有些过于沉静,薛昭仪又开口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陛下刚才说,要臣妾这两天迎一位客人入宫,臣妾还没问,该以什么样的规格接待这位客人呢?”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此人算是唐境的养母,姓董,唐境唤她姨娘。唐境又在我身边待了这许多年,忠贞不二,前两天还说了几句有见地的话。孤有些好奇,便想见见她。但孤终究不便见一个平民婆子,就只能把她叫到你宫里,再行觐见之礼了。”
薛昭仪点了点头说:“唐侍郎是一等一的人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这位董姨娘一定不是常人。正巧这几天臣妾也有些劳神,择日请她进宫来便好。”
皇帝闻言,转过头来看她,言语中隐隐含着关切:“可是因为查案做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了?颜妃虽然没什么大才,但处理这些事,她还算有一套。你若真累了,把这些事交给她去做也无不可,何必这么辛苦呢?”
薛昭仪笑得很贤德,说出的话却不如其是:“陛下把这件事交给臣妾,是抬举臣妾,也是想肃清后宫。若是臣妾将这件事情交给姐姐去做,一是误了姐姐到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那里请安的大事,二是怕辜负了陛下的期望,不敢不亲自查。”
皇帝叹了口气:“整个后宫,就你最实诚,最听孤的话了。”说着,叹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一把搂她入怀,温香软玉。
红墙青瓦,黑衣白袍,相映在盛夏的宫廷。此时此处,宛如世间最令人羡艳的才子佳人。
却只有门前的石鼓知道,怀中的美人笑得温柔和美,眼神中却始终没有当年人那般,天真干净。
而此刻的权舆殿内,门前石鼓早已听惯了殿内的喧嚣,却又不得不再次迎来吵嚷的凡客。
韩珮翎和端贵妃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嘻嘻地问:“母妃,我这一套下来,定然打得老四不知所措!果然,刚才我专门派人去听他和许洲说话,他正着急着,要去找父皇说理呢!你说他蠢不蠢?父皇的心意摆的那么明白,他都不知道看着点儿!”
端贵妃手里正穿着珠子,淡淡地笑着说:“你最近倒还有长进,知道看着你父皇的脸色做事了,不错。前两天那桩事儿,干的也挺漂亮。又是你那个女谋士给的主意吧?”
韩珮翎“嘿嘿”一笑,忙起身走到殿上来给自家母后捏肩,一边说:“阿钰上次虽没谋划得当,这次却做得不错。她早就料到父皇想提拔低品官员,还知道父皇的心意——他最讨厌那些满嘴仁义的臣子。要给朝廷换血,可不得把这些杂碎打扫干净嘛!”
“偏偏这些人骨头又硬,愣是不接受我的招揽。她就说,此时正好把这些人排挤下去,杀杀老四的风头,也省得给咱们添乱。”韩珮翎沾沾自喜:“她还说,让母妃您多留意一些裴家的远亲子弟,他们本就有点东西,只是多年来迫于大房的压制,无处发挥罢了。”
“现在父皇正是用人的时候,那些人又有咱们母子这棵大树,裴家那些累赘倒了不要紧,这次咱们自己养狼,养熟了,可就是咱们俩的了。”
端贵妃冷笑道:“她想的倒简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话不假。扶植一些没钱没权的裴家偏房子弟上位,也不错。但是我告诉你,你别想就这么把你外公这一支就这么丢了!你母妃我,可也是那儿出来的。你若是连怎么救这些至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皇位?”
韩珮翎实在是不想再拉他那些个舅舅表哥一把了——那些人仗着自己还有些权势就兴风作浪,把自家外公那点积攒了几十年的好名声全都败光了不说,还让他身陷囹圄,又没什么才干,实在不是什么好亲戚。
他撇了撇嘴,不捏肩了,一边走回原位一边说:“外公可用不着我救,他那么多子弟门生,又还有些功劳。儿臣派人早早的飞鸽传书给各地的官员,能躲的便都躲起来了。现在证据不足,外公又还有些威望,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是那些个舅舅、表哥和表姐夫吧,”韩珮翎坐在原位上,理了理衣袖:“我是真不想救。”
“母妃,您说这世上哪里有狗仗人势,还能捞着好的事情啊!”韩珮翎抱怨道:“我早就告诫过他们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不听,现在出了事,又要我拉他们一把!到时我要是拉不起来,是不是还得被他们拖下去啊?”
端贵妃放下手中的活计,瞪了他一眼:“你舅舅是有不对,可你那大舅毕竟是你母妃唯一的哥哥,你小舅也才三十多岁呐!裴家长房本来就人少,生了三个儿子,招了三个女婿,都掺和进了这件事!他们若出了事,叫你那三个表姐和表嫂又怎么办?”
韩珮翎知道,自己在表亲上,向来拗不过端贵妃,但此刻却必然要坚持自己的看法:“母妃,自古以来,外戚便不许干政。莫说我现在还没继承皇位,将来若真继承了皇位,还要受他们这般指使,那这天下到底是我韩家的,还是裴家的?”
端贵妃闻言便怒了,一拍扶手道:“你现在知道你是韩家的二公子了?你可别忘了,若不是因为你母妃我是裴家的嫡长女,你儿时还能受那样良好的教育?你现在还能得陛下这般看重?你是翅膀硬了,只是苦了养你的人!”
韩珮翎一时无法辩驳,只觉得心里憋屈:“我知道裴家对咱们母子有恩,但是也不能任由他们那么猖狂下去啊!”
端贵妃靠在靠背上,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了下来:“你放心,你只管救,救几个现下罪责还轻的。若不能免罪,改流放为充军也好。充了军使点银子,还能当个百夫长,不至于受大苦——将来他们出来了,我必然好好教训他们,绝不再给你添乱了。”
韩珮翎低着头“哦”了一声,已然如霜打的柿子: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说叶昭钰想出来的好办法,叫端贵妃断了和裴家的联系,也好不被这祸害牵扯。如今希望破灭,自然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了。
叶昭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止不住冷笑:“贵妃娘娘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韩珮翎恨恨道:“我那两个舅舅,小时候没把我母妃当回事,等我母妃进宫封了妃,又来称兄道妹!仗着我母妃一点威势,事不处理干净,惹的尽是麻烦!若不是母妃下令,我真想派人到监狱里去,毒死这些个没心没肺的蛆虫!”
他正气着,沉默了好半天才镇静下来——却发现叶昭钰格外镇静。一转头看向她,她却笑了,笑得平常,说出来的话却很是瘆人:
“既然他们,已经成了公子的绊脚石,为什么不可以呢?”(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二章 困兽之斗
深夜时分,唐境忙完手上的文书工作,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关于裴家包庇官员的证据确实是多,却没有一封来自于裴大司马本人。
照理来讲,按照大司马那样的级别,不应该亲自写信纵容地方官员为非作歹。但唐境细细看过了每一封信,发现即便是裴家最年轻的夫婿、最小的公子哥,也从未在信中提到过“裴大司马”四个字。
唐境心生疑虑,本想着: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确定裴大司马就从未犯过诸如此类的罪行,不如一并处置了也好。
但如果裴大司马要真是无罪呢?唐境合上了所有的卷宗,看着封面,想着:如果是韩珞成审理此案,会怎么做?
唐境起身,决定到牢笼里一探究竟。
阴湿的牢笼,空气中尽是腌臜的气味,不时有人**着,还有人见来了一个官,无力地喊着冤。唐境从前也曾生活在军队之中,不惧脏污,不惧行刑惨状。但闻着这气味,感受着这令人不适的温度,却着实有些待不下去。
他走到监狱的最深处——这里也往往关押着最高级别的犯人,过去不是十恶不赦,就是位极人臣。裴家和薛家作为后者,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
唐境夜视能力差,借着油灯的光芒才勉强能看清楚牢门旁边木牌上的字。此刻,裴家的绝大多数内眷都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有隐隐呜咽、叹气之声传来。
而越往内走,其地位就越高——令人奇怪的是,女眷个个都辗转难眠、叹息悲戚,裴家男丁们的牢房里反倒没发出什么声音。想来是白日审讯过度,累得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
“大司马。”牢门打开,唐境借着火光,隐隐能瞧得见眼前之人花发白须、蓬头垢面,却还盘腿坐着,临危不惧。
“唐侍郎深夜前来,是来给老夫送行的么?”唐境听这声音便知道,即便眼前的老人能熬过牢狱之灾,也天年不久了。
唐境将油灯放在桌上,端坐下来。裴大司马话语中意味不明:“牢笼肮脏不已,唐侍郎金尊玉贵,可别说是来跟老夫聊天的吧?”
唐境微微颔首:“我来问大司马几句话,问完就走。”
眼前的老人低着头,却还抬眼看他,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白天,唐侍郎和许大学士,还没问够么?”
见唐境没说话,老人索性不看他了,甩甩袖子道:“问吧。”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向我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唐境声音淡淡的,仪态也并无改变,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人的漠视就变得曲意逢迎或畏畏缩缩:“如果大司马解释得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听得最后一句话,老人冷冷地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大,在空旷而阴森的牢房里激荡出骇人的回响。唐境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仍旧不动声色。
老人渐渐才收住了笑声,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还用唐侍郎救我一命?”
他“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在牢房里踱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风轻云淡地说:“裴家虽然办错了事,可好歹也为先帝打过衢北,也为当今陛下降过浦羲。陛下心里想什么,唐侍郎最清楚。他拿裴家和薛家开刀,无非是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他手里的棋子了。”
“可是他不明白,裴家从来不是棋子。”他绕到唐境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你要记住,越喜欢下棋的人,越容易陷入棋局之中。陛下以为我们是棋子,但实际上,我们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老夫,是华天资历最老的将军!”他阴恻恻地说:“卢大将军,薛太尉,他们都太年轻了。人就像蚂蚱,越年轻,蹦得越高。但是陛下又不敢把我们这些蚂蚱一把火烧了——衢北盯着他,晟平盯着他,浦羲也半死不活地等着寻仇呢……”
老人慢慢地绕回原位,用手去触碰油灯上蹿起的火苗,轻声说:“老夫是最好控制的,也是威严最高的武将,他要还想把卢家捏手里,就得把老夫留着——最好裴家还能有几个听话的小子能崛起,他才好控住自己眼中的棋局呀……”
唐境听了这番话,不为所动,也不看他,又说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这次是老人愣了半晌,才恨恨开了口:“救我一命,能保住我的位子,能保住我的子孙吗!”
唐境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老人这回是毫不犹豫地便拍着桌子抓狂道:“不能!他只愿意留我一个人!他不敢把外头的那些小伙子都留下来!他胆小,他心虚,他玩弄权术!”
唐境没再给他机会,拎着油灯起了身,也没说话。转身朝黑暗走去,所到之处,便是光明。
老人的乱发遮住了一只眼,他用那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唐境:
“给人以希望,又全部摧毁……你和陛下,真像啊……”
唐境走到牢狱之外,将油灯交给狱卒,叹了口气,手心里却已湿了——不管裴大司马多老、多弱,他还是会害怕的。这样的心术,这样的权谋……只能说,自己还太年轻了。
既然问不出东西来,那就算了。唐境心里有些不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执棋人,最后还不是会变成陛下的筹码?他自认为给足了裴大司马台阶,让他能体体面面地安享晚年,不用再卷入朝局之争。但总有些人是可以为了权力,宁愿让自己活成囚犯的。
唐境又嘱咐了狱卒再次检查犯人的情况、切不可出差错,才独自骑着马回府了。
一路上,唐境脑海里涌现的最让他头疼之事,莫过于这几日来,前往部分郡县缉捕的使者没传来任何消息了。唐境恨不得分身去各地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赶紧把罪证全部搜齐,早早结束了这件板上钉钉的案子。
可没料到刚到府门前,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那种最令人不安声音。
而此刻睡梦中的韩珞成,断然没想到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能把一个早朝都炸开了花。
“陛下,此番裴家主犯服毒自尽之事,是臣监管不力,臣知罪!”当群臣看见唐境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时,才知道此事有多严重——在众臣面前,唐境从不用对皇帝行此重礼。
韩珞成眼瞧着,皇帝的脸色都不好了,韩珮翎也是脸色苍白——估计是觉着他那些舅舅表哥遭了殃,自己本来还想借公子的身份拉一把,这回彻底没指望了,以后也再靠不了娘家,才有此做派。
但如果韩珞成知道韩珮翎就是始作俑者的话,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过,”唐境趴在地上补充道:“大……裴翾还活着。”意识到说“大司马”三个字不妥,唐境立刻改口直呼其名。
韩珞成能感觉到,自家父皇在听到这句话时,趁着群臣议论纷纷,偷偷松了口气。
“起来吧。”果不其然。韩珞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裴翾的子孙不算什么,农民的利益也不算什么,该保的人,他可一个都不会忘。唐境虽然没看好案犯,可最重要的人还活着,这就足够让皇帝原谅他了。
大多数臣子可没看明白这一点,只心里暗暗觉着,皇帝对唐境也太过恩宠了些。唐境昨天听了裴翾一席话,已然受教,自然明白皇帝为什么原谅他,便起来得极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案犯已经伏法,却也该继续查!”皇帝的声音极其威严冷静,让大殿内快速安静了下来:“查明案犯的所有罪情,下定判书,才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唐境,这次你疏忽了,孤便放你一马,许你将功折罪。若还有下次,休怪孤,不顾情分罚了你!”
唐境听了这句话,手心也暗暗地冒冷汗:从现场来看,确实是服毒不错。但死者面目狰狞,尸体纵横交错,若说是自尽的,尚有疑点。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说,也只能应道:“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而在旁人眼中,裴家人自杀还是他杀已经不重要了。皇帝这一席话,说得群臣几乎要生出艳羡之心来,连韩珞成也酸了:对自己这些亲生儿子他都是严惩不贷,可到唐境面前,居然还论起“情分”了,这样的恩宠,着实让人眼红。
等唐境归了位,吏部尚书又出来说了一番惊天之语:“启禀陛下,臣代六品吏部文书解言等六人,乞求陛下主持公道,为这六名士子,洗刷冤屈啊!”他一时说得激动,已然跪下了。
众臣皆惊,韩珞成也惊,却与他们不同:解言正是那几个被韩珮翎排除的异己之一,韩珞成之前曾找他问过官制,觉得他是个直臣,也很有些往来。但自他们出事之后,韩珞成也在为此事东奔西跑,自顾不暇,便没去找他。
没想到他居然找了老上级,向皇帝伸冤来了!韩珞成额头上沁出了汗,不知是福是祸。(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三章 众君臣像
唐境也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瞥眼一看跪在地上的吏部尚书:官是好官,上级也是好上级,只可惜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却学不会猜测帝王心术。
要知道,唐境上次与韩珞成见面时,之所以不建议韩珞成去面见皇帝直接陈情,就是因为他猜到皇帝贬黜这些直臣的真正目的。但昨天事情有变,韩珞成耐不住性子,还是破功了。这不,吃了闭门羹不说,还更让皇帝起了猜疑之心。
吏部尚书虽然也是老臣,但论其地位,其说话的分量,是万万不可能比得上韩珞成的。韩珞成说了都没用,他说能有用么?唐境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只能看戏了。
果然,皇帝闻言,语气也不满了起来:“孤不是已经下旨,将那些人贬到各地了么?他们行为不正、作风不端,是众臣所谏。莫非还有什么孤不知道的冤情么?”
吏部尚书闻言,以为皇帝是受了人蒙蔽才贬了那些臣子,心下还多了几分把握,申辩道:“陛下,据臣所知,上表污蔑这几名臣子的主使是二公子殿下。奏表上说,他们常常流连于花柳之地,在背后议论陛下的决议。可是臣知道的,却与之大不相同!”
“这几位臣子皆出身寒门,家中连余粮都没有,哪里来的钱财寻花问柳呢?再者,他们只是品级低下的文官,多数人只是负责掌管一些文卷,哪里又能妄议朝政,哪里又敢藐视皇恩!”吏部尚书一陈明奏表的问题,底下的朝臣便立刻发出了赞同之声。
“而二公子也与他们无冤无仇,又为何非要上表让他们离开京城呢?”吏部尚书越往下说,声音就越洪亮,逻辑依旧有条不紊:“这就要说到前些日子,二公子殿下招揽寒门士子参加诗会了。”
“哦?”皇帝特地卖了个糊涂,眼睛还瞥向了韩珮翎:“竟有此事?”
韩珮翎也是不慌不乱,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想举办诗会,奈何往日与宴的高品臣子和世家子弟,或是被捕,或是皆在忙碌,不得空闲。正巧,儿臣有个朋友,拿了一些寒门士子作的诗来给我。我觉着甚有风骨,便想着请他们都到府上坐坐。”
吏部尚书冷笑道:“二公子殿下,臣倒要斗胆问问您,竟然只是一个诗会,怎么就因为他们不愿赴宴这么一件小事,便偏要一封奏折,将这几位臣子贬出京城!”紧接着,又对皇帝说:“陛下,解言就在宫门外等候,若陛下觉得老臣所言不真,可请其上殿!”
韩珮翎想插嘴一句,吏部侍郎却不给机会,紧跟着上司的步伐,义正辞严地从文官的行列中走出来道:“启禀陛下,昔日赵高为排除异己,在朝堂上指鹿为马。而今二公子之行为,颇有当日之风。陛下乃一代明君,切不可犯秦二世那样的大错啊!”
韩珞成心下暗暗敬佩:不愧是在“天官”之位上坐了这么久还能屹立不倒的人物!这两人一唱一和,逻辑清晰,煽动起了群臣的气焰,又暗戳戳地用“明君”之称令皇帝服从。在韩珞成看来,只怕解言都不用上殿,靠着这两位,事情便能完美解决了。
朝臣正议论纷纷之时,韩珮翎站出来狡辩:“父皇,儿臣是受了手下客卿的蒙蔽,才上了折子请父皇降罪。若真如两位大人所说,儿臣当向父皇请罪。还请父皇,宣解言上殿!”
众臣议论之声更多了,韩珞成也甚是不解:这是什么操作?自己砸自己的场子——总不可能真是被客卿蒙蔽了吧!但冷眼瞧着韩珮翎的表情,又不像是心虚的样子。
皇帝果真点了头——这也是吏部那两名官员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宣解言上殿——”
韩珞成微微偏着头往门口看: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青年,未戴官帽,直着腰板上殿来。走到中间便停下了脚步,下跪叩头,声如洪钟:“臣,解言,请陛下做主!”
“平身吧。”皇帝明显地偏向左边,歪着坐了坐:“刚才两位爱卿说,你和你的同僚们,是因为拒绝了二公子的宴请才被弹劾,而不是真如奏折所言是个人作风之失,确实如此?”
解言起身道:“禀陛下,确实如此。”
韩珮翎却转过身来,故作好奇:“我倒一直想问问阁下,为何不来呢?”
解言目不斜视:“臣向来不爱此等无谓之事、无趣之席,请殿下见谅。”
韩珮翎笑了笑说:“解主事的诗文在京中也有些名气,不来参加翎的宴会,恐怕不是为此吧?”
解言瞥了他一眼:“殿下想从臣的口中听到什么?”
韩珮翎笑了笑说:“解主事是觉得本公子的宴会是指鹿为马、党同伐异,难道不是因为你受过四公子的恩德,有投靠之意吗?”
不好!韩珞成这回的冷汗是冒得收不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迅速投向了他,解言自然可以辩解,但总得等他开口。于是韩珞成转过去面对皇帝:“启禀父皇,昔日儿臣修撰草案时,曾请教过解主事等人一些典籍和礼法上的问题。”
“那应该是你欠了他的恩情,怎么反倒变成他欠你了?”皇帝虽然歪着,却目光如炬。
韩珞成笑着说:“当时,解主事和儿臣很是聊得来,儿臣听闻他家中老母生病,缺了一味从衢北产出的药材。儿臣想着,解主事帮了儿臣一忙,儿臣手中刚好也有之前出使衢北时买来的这种药,便赠予他了。因此解主事与儿臣,谁也不欠谁的恩情,只是君子之交罢了。”
皇帝闻言,没说话。韩珮翎却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他:“只怕事情不如四弟所说那般简单吧?”
韩珞成也笑了,却是一派人畜无害的模样,用来对付这样强硬的攻击,便好似一件棉花做的盾牌,化刚为柔:“二哥以为是怎样复杂的事呢?是如二哥麾下有属臣、有客卿一样的复杂吗?”
这句话明显戳到了韩珮翎的软肋,叫他脸上狐狸般的笑容都凝固了片刻,韩珞成一见此景,不免有些得意,嘴也利索了起来:“我可不像二哥一样,我才回华天不到一年,俸禄都用来养家糊口都不够,哪里还有钱养客卿呢?”
“对了,二哥可有三位小妾呢,不如二哥教教弟弟,就领着公子这点薄薪,二哥是如何养了全府上下的同时,还能养小妾,养客卿的呢?”韩珞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恶意——自甘认弟这一招,着实是叫韩珮翎不好发作。
韩珮翎怒极反笑:“四弟伶牙俐齿,跟许大学士学得不错呀!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韩珞成笑眯眯地反问:“没什么。就是还想问问,二哥是如何在自己都有四个娇妻美妾的前提下,还敢说别人品行不端的呢?”
“好了!”皇帝面露愠色:眼看着风向就要被这小子吹得一边倒了,自己总不能半句话都不讲。但当下之势,再论解言等人之罪,已然是无理取闹。要想让这些个讨厌的东西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还得有另一个切入点。
在此之前,皇帝还铺垫了句:“你们俩,还有什么要说的?”
明明话里的意思就是“你们最好什么都别说”,但韩珮翎还是耐着性子站了出来:“父皇,既然此事是个误会,儿臣甘愿领罚,也请父皇令臣子们官复原职。”
皇帝没说话,韩珮翎便退了回去,心里虽然窝着火,却还能劝自己消消气:他这句话一出口,皇帝心里的裁断,也就算是定了。
“大公子觉得,孤应当如何处置?”皇帝把这个锅甩给韩珝偲: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若他真有和稀泥的好方法,也不是不能采用。
韩珝偲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把自己拎出来,忙上前道:“父皇,儿臣以为,二弟所言极是。”
皇帝皱了皱眉,却听韩珝偲补充道:“但儿臣以为,公子之间是骨血至亲,也不能因着一点事,就伤了和气。今日二弟和四弟有了误会,也该解决才是。还望父皇圣裁。”
说来说去,这个坏人还是得自己来做。但无论如何,韩珝偲总算把重点提出来了。皇帝示意他回位,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孤今年已经年过半百,没想到,还要为自家的儿子操心。”
听得这句话,韩珞成和韩珮翎竟有些惭愧了起来,又听得:“你看看你们俩,就因为一点小误会,你不信他他不信你的,就闹成了这个样子,还叫孤判断失误了!你们说说,要是解卿体谅了孤,岂不是就要受大委屈了?”
韩珞成倒乖觉,连忙跪下了:“父皇,此事儿臣也有错。儿臣愿意亲自登门向二哥致歉,并向几位臣子致歉!”他一腿软,倒显得韩珮翎不会做人了。唐境瞧着韩珮翎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默默把目光移回来,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未完待续)
一百三十四章 委曲求全
皇帝也没给韩珮翎开口的机会,点了点头:“嗯,你倒是懂事。”又转过身去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解言,才回到位置上:“但是圣旨不可收回。”
韩珞成听得这句话,心又悬在了半空中:莫非父皇是要反悔?却闻道:“不如这样吧,现在侵占民田案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各郡县也出了许多空缺。你们六位卿家不如还是到各地去,等到了地方,改判的圣旨也就下来了。”
这么草率?韩珞成暗自皱了皱眉:意思就是该受的委屈还得受着呗?正想开口,皇帝又淡声道:“毕竟你们也没和二公子说清楚不赴宴的缘由,才造成了两位公子的误会,因此,你们也有罪。这一两个月,你们也历练历练,就当作孤,对你们的惩罚了。”
唐境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希望韩珞成不要再憨憨地开口,万一圣意再度更改,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于是他又站了出来,顺水推舟:“陛下,臣以为陛下裁决甚明。只是臣有一提议,望陛下采纳。”
“讲。”皇帝早把那一时间对唐境的怒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语气也淡然依旧。
“如陛下所说,这几位臣子固然有罪,也应小惩大诫。但臣以为,再次改判,不应改变他们的官品。”为了不让人看出来自己是在帮韩珞成说话,唐境还补了句:“这不仅是为了几位臣子,也是为了守护律例,更是为了守住天下才子之心,望陛下纳谏。”
皇帝“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按唐卿说的办。解言,你可还有异议啊?”
解言心里也清楚,他们这几个人,已经无意间卷入了公子们之间的争斗,能有此裁决,已是最佳。是故虽然心里不快,但想着韩珞成也难以面对皇帝,便只得叩首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韩珞成见唐境站了出来,便也不再争辩:他相信唐境,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朝后,韩珞成本想和解言郑重地道个歉:若不是自己兄弟之间的斗争,他本可以在京中做着自己最喜欢的文书和修撰工作,不必到地方上去劳心劳力——他知道,像解言那样的人,一定会不遗余力,造福一方百姓。想来日夜辛劳,在所难免。
谁料许洲却拦下了他,两人到了老地方,许洲便直入主题:“公子,老臣以为,待这几名臣子赴任之时,公子再去长亭送别,也为时不晚。”
韩珞成不解:“先生何出此言?这几位臣子本就是为了我才被贬,难道不是应该尽早备了礼物盘缠,送到府上去道歉吗?”
许洲笑着摇了摇头:“公子回京不久,还不晓得华天朝堂上文臣间的规矩。有风骨的文臣往往不在乎金银珠宝,只心悦于那一盏,长亭里的送行酒。”
“送行酒?”韩珞成有点懵:这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用来送人赴死的断头酒。
“文臣被贬,无外乎渎职枉法、直言劝谏、得罪权贵几种。若是因为自身有罪被贬出京,旁人去长亭给他敬酒送行,便是失礼。但如果是某人尽了为臣的本分,却无奈被贬出京,则人人可至长亭,备上一壶浊酒,以表他的清白。”
许洲微笑着解释完毕,却叫韩珞成有些吃惊:少年时就听闻华天朝堂上规矩颇多——特别是文臣朝堂。但没想到光是送行,就有“得体”和“失礼”两种说法。
韩珞成恍然大悟:“先生是希望我去送他,致歉的同时,也可表他清白?”
许洲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仅如此。若是这六名臣子,公子都去送行,朝堂中会以为如何呢?”
韩珞成听了这句话,一时没明白过来,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了然:“先生是希望我不仅尽了友人之道,也可包揽人心?”
看见许洲点头默许的笑容,韩珞成做了个“噢”的口型,也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重要的点:原来清高如许洲,也是晓得人心之术的。
而这边韩珝偲和唐境走在一起,对于心术的搬弄,也是不相上下。
“唐侍郎刚才怎么为那几名臣子说了话?”韩珝偲毫不含糊:“难道侍郎没看出来,父皇并不喜欢这样的臣子么?”
唐境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禁不住汗颜:这大公子,还真是不好骗!对付这样的人精,也只得忽悠了:“陛下确实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但是公子确定,陛下不需要这样的臣子么?”唐境话不多说,单单一句反问,便叫韩珝偲自己猜去了。
韩珝偲不解:“父皇先前对唐侍郎说过什么吗?”
唐境摇了摇头:“陛下未曾说过什么。但唐境好歹追随陛下多年,若是连这点心思都猜不到,也就枉为陛下的近臣了。”
“再说了,唐境站出来,也是在为大公子做打算。”唐境忽悠得丝毫不露痕迹:目视前方,步伐坚定,一如往常。“大公子将来若真是天下之主,即便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很好用。”
韩珝偲立刻顿住了脚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境发觉韩珝偲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大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见韩珝偲还是憋不出一句话,唐境冷声道:“我知道了,大公子是还没把唐境当自己人。”
韩珝偲反应过来了,却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没有!”
唐境冷冷地盯着他,竟颇有威势:“那大公子,就是没有夺嫡之心了?”
韩珝偲忙走近了:“唐侍郎,不可在这里议论此事啊!”
唐境点了点头,目光却越发冷峻,脸色也越发不好:“我知道了,大公子是不信任唐境。”说完,还甩了袖子转过身去:“既然如此,唐境以后,也不必再与公子说实话了!”说着,他便孤身一人往前走,丝毫不顾身后惊慌失措的韩珝偲。
“彧君,你,你别生气啊!”韩珝偲忙追了上来,为了显示亲近,不顾唐境同不同意,便唤了他的字:“彧君,你别误会!你,你是父皇身边最近的臣子,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我以为,我以为你还不愿辅佐我,才一时失态了啊!”
唐境听完这句话,突然停下了飞快的脚步,韩珝偲都险些跟不上,只见他脸色和缓了些:“大公子何以为唐境不愿辅佐?四公子那根木头上长满了刺,二公子那根木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公子那根木头又尚且是幼苗,如何容唐境栖息!”
“而陛下,”唐境也算是豁出去了,为了忽悠成功,竟还把皇帝拖上一起说:“陛下虽是青松,却也有腐朽的一日。唐境及冠不过几年,难道就要放着大公子这棵梧桐不栖,守着陛下直至老死么?”
“彧君,我没有这个意思!”韩珝偲急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你是何许人也,许洲、崔儆、公孙丞相等人再位高权重,又如何能比得上你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我实在是,实在是觉得自己德行有失,能力不足,配不上你的辅佐,才不敢莽撞啊!”
唐境这才像是消了消气,呼吸也平稳了下来,低头道:“唐境只是希望大公子明白,唐境担任文官之后,除了崔尚书和卢家三少爷之外,只接受过大公子的邀请。在很多人的眼里,唐境已经是大公子的属臣了。若是大公子自己还不那么认为,唐境也无可奈何。”
韩珝偲此刻内心的懊恼已然升级为自责,忙道:“是我的不是,还望彧君见谅。”
唐境的脸色又好了几分:“这是殿前,不便多言。唐境只有最后几句话:大公子既然有心于夺嫡,就不该妄自菲薄,而应以人主的气度招贤纳士——虽不是像二公子那般猖狂,但礼贤下士,最能为公子积攒人气。”
“现下二公子虎视眈眈,四公子又异军突起,有了众臣的支持,将来一旦事发,公子的未来,也就有了保障。”唐境行了个礼:“唐境言尽于此,不便多说。若有何重要事宜,每日朝后再说吧。”
韩珝偲还没缓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说个明白,只能回了礼,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了。
别了韩珝偲,唐境彻底松了口气,走在御道上,心里却盘算着:在韩珝偲那儿,这才仅仅是过了第一关。
若叶桓微给的情报确切无误,自己想要孤军深入,探明白韩珝偲背后的势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唐境骑在马上,抬眼看了看天:虽然不知道自己选择这条路对不对,也不知道韩珞成会不会同意自己的选择。
但一切波诡云谲,都源于这样的晴空万里。要想探明真相,必得揭开这粉饰太平的云层。
而韩珝偲可不知道唐境心里的筹谋,回府的路上激动不已,就连对公孙南萍的脸色也比往日好了许多——看来有时被蒙在鼓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