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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广德殿

    唐境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既然唐侍郎明白,就应当早些将此事公之于众啊!”叶桓微俨然有些急了:“大人确实是武功盖世,但是眼下你内伤未愈,那些农民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心怀鬼胎之人发现了,这真相,岂不是蒙尘了?”

    唐境猛然抬眼,看着叶桓微,神色却不似刚才那般凌厉了。叶桓微被他这一看看懵了:“大人,怎么了?”

    唐境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的行径不妥。但唐境总觉得,他从叶桓微身上,看到了韩珞成的影子。

    这不怪他,毕竟昨天,他才暗中和韩珞成见了一面。

    昨日上朝时,皇帝当场下了旨:许洲协同韩珞成办理此事,由韩珞成亲自挑选礼部、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修改律例,并拨了广德殿用于办公。

    唐境和许洲一听得“广德殿”三字,就知道皇帝是计划好了的。

    “广德殿一共五间,原本是陛下听经史、皇子听训,以及存放明经训典的地方。因着最后这点,广德殿不仅在所用的建材上很下功夫,且墙外有防火水渠,宝座周围,逢十五步便有一个铜门海。连殿内照明所用,都是寻常少见的瓦灯。”许洲一边走,一边向韩珞成介绍。

    韩珞成看着殿内一应俱全的文案坐席、笔墨纸砚,笑着说:“父皇果真体贴,居然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一伸头穿堂而望,几张卧榻映入眼帘:“先生看,连我等连夜赶稿所用的卧榻都备下了!”

    许洲抚须“哈哈”一笑,问道:“公子虽然离京多年,但少时也曾来过此地听训吧?竟连这儿以往的布置都忘了不成?”

    韩珞成闻言,愣了,看了看四周,才讪讪笑道:“听训这件事,本就只有大哥和二哥才能来,成只听过三次,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许洲明白了:邢夫人的位份本就不高,韩珞成当时年龄也不大,自然听得少,便解释道:“这广德殿的明间和次间,原本只有一道角门连着,现在是尽数打通了。而且,广德殿的次间原本挂着圣贤画像,还摆了供桌。公子,这些工程,可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完的。”

    韩珞成心下会意,却不敢确认许洲是不是在试他,便微一颔首道:“看来成当日并未猜错圣意,父皇心中早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成没料到,竟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许洲心下其实有些猜忌,刚想开口再试试,礼部尚书崔儆捋着胡须便走了进来,笑着给许洲和韩珞成行礼:“见过四公子殿下,许大学士。”

    许洲点了点头,韩珞成却忙扶他起来:“崔尚书怎么亲自来了?”言下之意,倒有些像在问:怎么不是唐境来?

    崔儆眯着眼笑道:“四公子和许大学士得偿所愿,下官自然要亲自来贺。况且眼下,礼部中还没有比下官更熟悉祖宗礼法的人,下官便向陛下请旨,来给四公子打打下手。”

    “岂敢!崔尚书是老臣,有您襄助,修例一事,必然如虎添翼了!”韩珞成喜不自胜:没料到崔儆会愿意过来,莫非……是唐境撺掇他来的?

    正当诸臣子在广德殿内集合,一边攀谈,一边等人到齐时,韩珞成望向门外:却没有他想要的那个身影。

    待诸臣子聚集完毕,见唐境还是没来,他也就叹了口气,在殿上分配任务、组织修例了。

    正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崔儆却突然从一位主事的桌旁抬起头来,对韩珞成道:“公子,可否在左尽间内替老臣找一沓半熟纸和两支细狼毫来?老臣年迈,手没力气,用不得这些羊毫。况且老臣也够不到高处,叫内官们去,又怕他们不认得,麻烦公子了。”

    韩珞成倒没多心,笑了笑说:“好,大人请稍候。”便往左尽间走去。

    在一个个书架之间,韩珞成一层层地翻找着纸笔。突然,一阵风吹来,却把门轻轻掩上了。

    “别找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韩珞成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那道明明淡漠,却能看出并无恶意、反存着些温柔和善意的目光:“唐境!”

    唐境就站在一扇密闭的窗前,穿着文官官服,轻轻叩了叩高桌。韩珞成循声望去正是他要找的狼毫笔和半熟纸!

    韩珞成却没顾这些,忙迎上去问:“你伤怎么样了?白少爷可有说出什么解决的良方吗?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唐境轻轻勾了勾嘴角,眉目也柔和了些,轻声道:“白大夫只是让我吃药,每天固定时辰锻炼,恢复力气。已经不痛了,没事。”

    韩珞成“哦”了一声,突然想到桌上的狼毫笔和纸,看了一眼桌子,又盯着唐境看,眼中满是诧异:“你收归崔尚书门下了?”

    唐境摇了摇头:“他好像是什么人特地派来襄助公子的,或者说,他背后应该有势力在支撑他前进朝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就连你我现在的关系,他也已经猜出来了。”

    “那他说什么?”韩珞成忙追问。

    唐境沉思了片刻说:“他说,他老了,不涉党争。但是如果我需要,他会帮我。”

    韩珞成懵了:照理来讲,崔儆这只老狐狸是绝不会轻易站队的。但是他这话……

    “他有什么条件吗?”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怀,只有有始有终的利益。

    唐境又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没说过。公子以为呢?”

    韩珞成拿起桌上的一支狼毫笔,皱着眉把玩了半晌,突然舒展眉头,喜上眉梢:“我知道了!”

    “什么?”这回轮到唐境懵了。

    韩珞成一边转着笔,一边打量着唐境,啧啧道:“果然一表人才!没想到我们家唐侍郎刚出仕,就被人看定作乘龙快婿了!”说完,轻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又轮到唐境皱眉了。

    “呐,崔儆不涉党争,你又是陛下身边的人,他拉拢你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家族啊!崔家不如许家显赫,但也是诗礼簪缨之家,却因为家中只有他一人为官,不显名声。你想想,要是你能当他的孙女婿,岂不可保崔家显赫?”韩珞成靠在他身旁的窗边,笑得万分灿烂。

    唐境自己却不这么想:“但,但是他,还不知道新皇是谁,又知道我在辅佐你。他刻意拉拢我,岂不是等同于涉入党争了吗?”

    韩珞成第一次见他结巴,一直憋着笑,还摇了摇头:“你在明面上可跟我没关系,新皇登基,若是非要杀我,还是能保全你的。所以嘛,崔儆也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愿意拉你上东床啊!”

    唐境闻言,似有一股气闷在胸中,韩珞成自顾自脑补,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闻得半晌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果公子需要,也并非不可。”

    韩珞成闻言,鲤鱼打挺一般站直了,一脸正经地转过来看着他:“我我,我开玩笑的!你别想太多,就算你乐意,父皇也没那么容易把你许给……不对,把崔家的女儿许给你。”

    唐境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你也不想想,父皇一共就那么两个孤臣,一个是那位早已逝世的女官,另一个就是你。你看那位女官给父皇带来的影响多大?自她以后,父皇从来都没有封过御前行走,在你这儿居然破例了!”韩珞成说这话时,总带着一点酸酸的味道。

    “可见,父皇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韩珞成靠回桌边,直言道:“父皇很孤独,我知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虽然把你放到了朝中,但终究是看重你的,没那么容易真把你送到别人家。对了,你也该多回去陪在他身边才是。”

    唐境明白韩珞成言下之意,低眉道:“好,我知道了。”

    “言归正传。”韩珞成叹了口气,问:“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唐境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递给韩珞成:“昨天晚上,有六个农民来唐府的后门上敲门,说听闻我是御前行走,要我帮忙告御状。”

    韩珞成一脸狐疑地接过来:“农民?告御状?”唐境却不答话,只示意他看。

    果然,韩珞成看罢,放下时,却是面色苍白,口干舌燥:“这……可是真的?”

    唐境点点头:“这还只是部分状纸,他们的罪名,罄竹难书!”

    饶是唐境这般冷漠之人,韩珞成也能感觉到,唐境心中的怒火和愤慨夹杂在一起,凝结在他话语中的最后四个字上,竟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韩珞成抓着这张状纸,眼神也从未离开过上面的文字:“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敢杀人灭口,放火抄家……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虽然因为要隐藏自己而降低了音量,但语气却一点都不轻:“马上!马上禀告陛下!”韩珞成几乎是在用命令的语气对唐境说话。

    “不可。”唐境尚且保持着理智:“现在修例工作才刚刚开始,如果我们两面夹击,难免顾此失彼。况且,总有状纸,也是人证罢了。物证不足,也不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唐境是这么答韩珞成的,也是这么答叶桓微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人证物证

    “物证……”叶桓微低下头,眯起眼睛,放轻了声音,倒像是自言自语:“既然有了首告,自然会有人去查物证,但是……”

    “就怕还和上次一样,蒙蔽罪状。”唐境干净利落地说出了自己最顾虑之处。

    叶桓微点了点头:“大人……不如去找找崔尚书。”

    “崔儆?”唐境有些不解:“他从不涉党争。此事关乎二公子,只怕他不会答应。”

    叶桓微皱了皱眉:“他知道你是公子的人?”

    唐境倒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没说,是他自己猜到的。”

    见叶桓微面色不善,唐境又解释道:“我问过公子了,他说,此人可信、可用。崔儆也说了,如我有事,可以找他。”

    叶桓微倒是不以为意,语气还有些冷峻:“他既然不涉党争,又怎会为你得罪韩翎?只怕有条件吧?”

    见唐境没反应,叶桓微又说出了言下之意:“如果要求太过分,大人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来解决。”

    唐境一听这话,望向她的眼眸:却是一派清明,深不见底。

    想起近日来的事情,又想到昨天韩珞成说过的话,唐境毫不客气地说:“叶掌柜手段非同寻常,唐境知道。但是公子,不会希望你那么做的。”

    叶桓微闻言,眼皮似乎动了动,却没说话。

    唐境又说:“希望今日你我见面之后,叶掌柜能给公子回个信。他昨天说,自他误会你之后,多次送信致歉,却没有回音。他还以为,叶掌柜是出事了。”

    “寒川叶家家大业大,叶掌柜若是辅佐不成,还可全身而退。”唐境的语气明显冷了起来:“但是公子不仅仅把掌柜当做谋士,更视为好友。若叶掌柜还没有下定决心顺应公子的心意、辅佐公子,还请早日抽身。”

    自见面以来,叶桓微还是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更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斥责说懵了,但却不形于色,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公子把我当做友人,就要承受怀疑朋友的代价。”

    唐境虽觉得此话有理,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叶桓微没与他对视,却说:“不过我会回复他的,这一点大人放心。”

    “言归正传。既然崔儆都说了你可以去找他,那不如,就卖他这个人情。”叶桓微淡淡地说:“其实我倒不是没有物证。只是四公子今日已经被害,如果此事再牵扯到我,查到公子头上,只怕公子,又要遭飞来横祸了。”

    “你有物证?”唐境突然明白了:“你是要崔儆把物证递上去?”

    叶桓微点点头,唐境又不明白了:“你哪来的物证?”

    她笑了笑说:“叶家长房大小姐叶昭钰,我名义上的姐姐,其实……是二公子的谋士。”

    “之前她把我困在寒川,就是因为我们辅佐的人不同,利益冲突了。”叶桓微看着桌上茶杯底部的四个字,想起自己的内伤,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既然要辅佐公子,我自然也要因利乘便,查一查我这位,姐姐。”

    唐境想了想,又问:“关于什么?”

    自然是在问物证。“关于裴家家主授意当地县官杀人放火的信件,还有县里的田册,我已经复刻了一份假的,派人放回去了,真的在我手里,有县令印章为证。”叶桓微冷声道:“上面可明确写着,千亩良田,是农民们自愿卖出的。既然卖了,又何谈家破人亡?”

    唐境微微攥紧了拳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请叶掌柜放心将罪证交给在下吧。”

    叶桓微笑了笑说:“不必,若要断绝大人与在下的联系,我直接派人将东西送到崔尚书府中便是。”

    “若是他没有交给我怎么办?”唐境皱了皱眉。

    叶桓微淡声道:“所以,待会儿还请大人往崔府一趟,将农民之事,和盘托出。”

    唐境又疑虑道:“叶掌柜对他就如此放心么?万一他是二公子那边的人,一直隐而不发,就等这件事的真相呢?”

    叶桓微又笑了:“那陛下、大公子和公孙氏,是不会放过他的。”

    “大人不妨想想,我们之所以要闹出这件事,就是为了推倒裴氏。但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希望裴氏倒台呢?”叶桓微看向门外,轻声说:“陛下有意,是为了打压侵占民田的风气,大公子和公孙家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大人且放心,崔儆是个聪明人,只需提点几句,便会知道怎么做的。”说到这里,叶桓微站了起来:“大人留步吧,桓微先告退了。”

    唐境也站了起来,却道:“下次不必再叫我大人了。”

    叶桓微转过头来,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却听他说:“若叶掌柜不介意,叫我唐兄即可。”

    她微微一怔,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叶桓微走了,唐境心下却是五味杂陈。

    她走不久,便有太监来传他进宫,却是叫人更难心静了。

    “孤以为,朝堂之中,或有大胆狂妄之徒。”皇帝在殿内缓步踱来踱去,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平淡,听不见一丝怒气,却叫人觉得压抑到了几点。

    “没想到啊……朕不过是叫珞成主理修例一事,这才第二天,”谁料到他竟是越想越气,最后索性将手里的奏折扔在了地上:“堂堂皇子,竟当街遭遇刺杀!”

    众臣立刻跪下了,却听皇帝怒火不息,指着兵部尚书的鼻子骂道:“孤问你,城防营是怎么办事的?啊?七八名贼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坤京,还一个两个都带着刀,居然还都是珞成一个公子杀了的……孤要你们城防营有何用!”

    “陛,陛下息怒啊!今日早晨,城防营内值班的军士们,都被叫去交接太皇太后的寿礼了,两班军士交接,实在是措手不及啊!”兵部尚书都快被吓得直接升天了别说他了,就连唐境都没见过皇帝当众发这么大的火。

    “立刻进行全城搜捕,京城令协办,务必找出幕后真凶!”“诺!”京城令被突然叫到,也是吓得魂不附体。

    皇帝“哼”了一声,粗喘了几口气,总算是稳定下来,但怒气依然还未消散:“现在修例一事,已然搁浅,孤今日召你们来,也是为了选出顾全大局之人,接替珞成的事务。”

    这是在设圈套?唐境久伴帝王,深知其心:若有人立刻就站出来,让大公子和二公子任何一党的官员接替此事,无异于直接暴露了刺杀的主使。

    因此,在这朝堂上,修例一事,反而被逼入了死角,如烫手山芋一般了。

    “陛下,臣以为,大公子素来同意修例,又持身中正,可担修例之责!”大理寺卿倒是先开口了他不该开这个口,因为满朝皆知,他是反对修例的人。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配合修例。这么看来,由他开口,也并无不妥。

    “臣以为不妥。”丞相站出来了:“大公子虽然端方中正,却是经验不足,况也是杂务缠身。修例一事极其重大,不可草率。”

    “陛下。”唐境站了起来,朗声道:“臣以为……”

    “嗯?”皇帝听唐境发话,却突然插嘴问道:“唐卿有什么其他的建议人选么?”

    唐境明白皇帝的暗示,也很想自报家门。无奈还有强占民田案在眼前,只能暂时放手:“臣以为,许大学士可主持修例。他是一品官员,本来也就是陛下钦定的副使。若是另定其他人主理,反而越俎代庖了。”

    皇帝皱了皱眉,似是不明,但也只能说:“也罢,许卿,后续之事,便交由你了。”

    “诺,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许洲倒是没想到,唐境一提,皇帝就答应了。散去时,还向唐境深深谢了一礼。

    唐境知道皇帝有话要问,便在殿外等着。果不其然,半盏茶的时间,梁内官便到了跟前。

    照旧是在花园小道上,皇帝先开口了:“你没听出,孤想让你来执掌此事吗?”

    唐境颔首道:“臣听出来了,请陛下恕罪。近日臣……力不从心。”

    “哦?”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唐境摇了摇头:“近日臣的府上,来了几位农民都是侵占民田案的受害者,信得过臣,来求告御状的。”

    皇帝惊了:“此案不是早就结了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境叹了口气,又道:“现下证据不足,等物证到了京城,臣自然会上书陛下,令他们击鼓鸣冤。”

    “还要等物证?”皇帝都急了:“只怕这物证还没等到,那几个农民,就已经死了!”说着,便招手叫梁内官过来:“去,叫城防营在唐府和许府周围增设兵力,防止贼人伤之!”

    “陛下不可!”唐境连忙阻挠道:“须知‘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我们太过谨慎,只怕到时问题不出在外面,倒出在里面了。”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叹道:“是啊,饮食,用具,只怕若是真让他们知道了,也保不住。”

    唐境宽慰道:“陛下休要心急,最迟明天,物证便到。届时臣携他们上殿首告,事情一出,自然也就没有人会杀他们了。”

    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疑惑一点:皇帝怎么……跟以往不一样了?似乎浮躁了许多他从前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天种种举动,却极为反常。

第一百零七章 尽忠如孝

    皇帝闻言,也只得皱了皱眉说:“既然如此,还是让崔儆帮帮你吧,他也是久经官场,有些事,还能处理得圆滑些。”

    唐境点了点头,随他继续往前走。又突然想起叶桓微说过的话:陛下真的没事吗?

    便问了句:“陛下,臣长不在您身边,您这段时间……可还康健?”

    皇帝“嗯”了一声,充满疑问,偏着头问:“孤脸色不好?”

    唐境抬眼看去:眉眼依旧,须发不改,与过去并无差别,便微微低下头说:“看不出有什么。但是陛下,您似乎躁了许多。”

    皇帝偏过头去,走了好一段路,才叹了口气说:“自你出使之后,这几个月,孤总觉得定不下心来,找太医开方子,除了开一些叫人更烦躁的苦药之外,也并无效用。”

    唐境心下忽然生出了几分担忧,试探道:“陛下,臣是御前行走,等这段时间侵占民田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不如就让臣回宫守陛下两日,看看有何异样吧?”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微微弓着背,看起来竟有些佝偻果然,他还是老了。

    “罢了,你伤还没好,不便熬夜。况且连梁内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回宫两天,又能发现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孤老了吧。”这一句话说得虽轻,却叫人觉得有些心酸高处不胜寒,莫说此刻唐境在他身后,他都是一派威严,难以接近。唐境不在时,他又是怎样的光景?说到底,孤独才是苍老的催化剂。

    唐境总归是在他身边待了九年的人,心下竟有些酸楚:“陛下风华正茂,也许只不过是夏季将近,朝中又诸事繁多罢了。”

    皇帝却摆了摆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孤年过半百,早就知道了,无妨。”

    “不过有件事孤倒是想问你。”他话锋一转,却正中唐境心上之事:“你觉得,谁堪当东宫之位呢?”

    唐境有些懵,也不知道皇帝是想试探些什么,只端着手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置喙。”

    “。”岂料道,皇帝突然停下来,抓住了他叠放的双手,看着他说:“既然孤问你,就是把你当成,可以议论家事的人,你只管说便是。”

    “诺。”唐境稍稍定下了心:过去每当议论到涉及党派争执的事情时,他总会来这么一出。而皇帝的态度,也从未因为这样的客套而变得疏远。

    在唐境的眼中,皇帝的态度,与其说是刻意亲近,倒不如说……像是歉疚,像是在补偿。

    唐境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可以用这两个词来形容皇帝对他的态度。但是当他第一次了解到“补偿”是什么意思之后,他就总有这样的感觉。

    “臣以为,大公子文成武德,在朝中声望颇高,又是嫡长子,如果继承了东宫之位,按照众臣的话来说,自然是顺应天意。”唐境随即又立刻一转话头:“但是二公子也是才能卓著,兴办诸事,无有不妥。因此,臣也难下定论。”

    “哦?”皇帝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倒让唐境觉得他正常了:“他们俩办事,可总有偏私之处,这你也清楚。孤还以为,你这么些年都不接受他们俩的拉拢,是因为这个呢。”

    唐境知道,皇帝想把自己往“韩珞成适不适合当皇帝”这个坑里带,但他很自然地避过了,面不改色:“陛下,臣是陛下的臣,其他人,没有资格拉拢。”

    皇帝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来看他的神情:神色坚定,眼神清澈见底,不卑不亢。与当日担任御前将军时,并无二致。

    唐境希望皇帝心中的榫卯能立刻牢固起来,立刻又加了一句话:“陛下,臣原本不愿担任文官,就是想永远陪在陛下身边,做个纯臣。哪怕永远是个侍卫,臣也甘之如饴。”

    “为何?”唐境察觉到,皇帝这两个字中,蕴含着些迫切和期待。

    唐境这下说的可是真心话了:“臣自幼父母双亡,自有记忆之日起,便在师父身边养大。所谓‘严师出高徒’,纵使师父对唐境如子侄,也免不了幼年时严厉教诲。臣那时不懂事,自然心生嫌隙。”

    “但是自从臣到了陛下身边之后,陛下待臣,远胜其他臣子。”说到这里,唐境顿了顿:“而臣,也开始明事理了,明白尊长的苦心。想孝敬师父,却已是无能为力。是故臣心怀‘忠’字,便是全了未尽的孝礼……臣冒犯,请陛下见谅!”

    唐境说完,端着手立在原地,皇帝也站在原地。他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却能感受到,身前人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看来他这一锤,真把榫卯锤合了。

    “若是……”待皇帝再度开口时,却已恢复了冷静:“若是你母亲还在,知道你已是如今这般模样,不知道又有多开心……”

    唐境怔了怔,想到“母亲”,却没想到“父亲”。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唐境闻言,抬起头来,眼睛却还直视着前下方,一如侍卫之礼。

    在两人都静默的片刻时间里,唐境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还留着皇帝灼热的目光。

    “这皇位,是冷的。”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又往前走了,唐境照旧跟在他身后。

    “如果它不冷,又能享受到这世间一切尊荣。孤真想……”唐境以为他要提到韩珞成,或是韩瑜卿。谁知话到此处,他却顿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行了。孤问你一句明白话。”这回,他的语气真是听不出什么来了:“孤问你,珞成如何。”

    唐境如被一根针刺中似的,手心冒了汗:“陛下,臣与四公子有些嫌隙。若是议论,恐有偏私。”

    皇帝听见这话,笑出了声:“你居然还会与别人有嫌隙?”

    下一句话更是了不得,唐境额间的汗,都险些收不住了:“孤以为,你从不与人结怨,更何况是珞成这样的人呢。”

    唐境知道,自己现在说得越多,越显心虚:不知道为什么,从少年到现在,他从来没办法在皇帝面前藏住事儿,不管皇帝的目光有没有盯着他。

    “行了,到了。”走到一处,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唐境抬起头来:一处宫门,匾额写着“天香宫”正是邢夫人的住所。

    “既然你与他有嫌隙,想必也不会与邢夫人和珞成多说什么。”皇帝面对着宫门,却没有进去的意思:“孤得回去了,你替孤进去看看吧。”

    “陛下既然担心四公子,为何不亲自驾临呢?”唐境表面上是在推托开自己和韩珞成的关系,心里却是希望天南殿和韩珞成的日子,能因为皇帝这一亲临而变得好过些。

    谁料到,皇帝叹了口气,完全答非所问:“去吧,孤在书房,等你来回禀。”

    唐境也只得受了:“诺,臣告退。”说着,便行了退礼,迈进了天香宫的大门。

    老实说,唐境虽然来过天香宫,却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再迈进时,故景依旧,却是万分感慨。

    当年唐境刚入宫,随从在皇帝身边护卫。记得一迈进这座宫殿时,唐境就很是喜欢:与皇后的中宫和端夫人的权舆殿不同,这里舍弃了金碧辉煌,却能用山水花木,点缀出一片繁华。又不同于薛昭仪忠于纯色,万紫千红中竟有淡雅古典之风。

    当然了,外臣是不能在内廷里随意走动的。所以眼下,就有两名宫女在他前面,为他引路至可行之处。纵使唐境想欣赏一下流香殿眼下的景色,也不能得偿所愿了。

    走进天南殿内,只见宫女上前去垂下珠帘,又让唐境原地等候。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之后,一个白衣胜雪、披发素钗的身影便从殿后走到宝座前。唐境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人,连忙跪拜:“臣参见夫人。”

    “唐侍郎,快免礼吧。”邢夫人未及坐下,便伸出手去示意:“来人,给唐侍郎看座。”“诺。”

    “臣多谢夫人好意。”唐境怕韩珞成没和邢夫人对过词、串过气,唯恐被那两名随行宫女看出了端倪,便道:“臣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四公子殿下的。陛下还在御书房等臣回复,臣不敢久坐。”

    邢夫人愣了一下,立刻便明白了:“也好。楚灵,你带唐侍郎去看看公子吧。”“诺。”

    “臣告退。”唐境心下松了口气:看来邢夫人也明白,便不必担心又要如何解释了。

    来到副殿,迎面却是一架插屏,屋内所设,不过桌席灯柜等物,陈设齐整,虽然简单,却一尘不染,尚有些古朴典雅。右手边自然是书房,唐境眼睛一扫书架经书典籍不少,小说志怪却也占了一半。

    “唐侍郎,这边请。”楚灵做了个“请”的手势,把他往卧房里邀。唐境点点头,走近时,一旁的宫女打起了帐子,让唐境看了个清楚。

    而开始看清的那一眼,唐境的心便揪了起来,险些露于神色:虽然不知道韩珞成伤了哪儿,但是看这几近死尸一般的脸色,就知道他伤得肯定不比自己那次重。

    “公子伤了哪里?程度如何?”唐境想尽力地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关切,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第一百零八章 唐彧君

    谁知楚灵并未正面应答,只颔首一笑道:“大人稍候,且容奴婢安置好两位姐姐。”

    见唐境点了点头,楚灵便转过去,对那两名宫女轻声说:“二位姐姐,陛下特地嘱咐过夫人,不许将公子的病情泄露与他人。还请二位姐姐同奴婢到外面等候吧。”

    其中一名宫女不满道:“我们是陛下派来跟着唐侍郎的人,你若要汇报病情,我们留在这里等就是了。难道公子的病情,陛下听不得么?”

    楚灵却是分毫不怵,微微一笑道:“陛下自然听得。不过陛下要听,自有侍郎大人汇报,何时轮得到姐姐呢?”

    “还是说,姐姐其实不只是陛下身边的人,还要替别人打探些什么吗?”语气虽轻,神色也和缓,却有一种独特的威慑力。

    那名宫女立即被激怒了:“大胆,你……”

    岂料话音未落,唐境的声音便幽幽传来:“大胆,公子寝殿,岂容尔等大声喧哗?都出去!”

    这句话虽然声音极低,但极具戾气想当年,唐境可是孤身立于御书房门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吓走众谏臣的人。那两名宫女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也吓出了一手汗,忙“诺”了一声,跟楚灵退出去了。

    待三人出去,唐境凝神了一会儿,觉察出周围无人,这才敢走到韩珞成的床边端坐下来,忧心忡忡地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公子……”唐境声音极轻地开了口,但又想到:韩珞成正昏迷,怎会听见他在说什么呢?

    但下一秒他就不这么想了:眼前人那眼角微微上翘的、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一条缝,就连唇边都带上了一抹笑意。

    “公子?”唐境吓了一跳,忙凑近去看他:双眼完全睁开,是黑白分明,眼波潋滟。除了一丝疲倦之外,与往常无异。

    “你,你不是伤得很重吗?”唐境看他要坐起来,忙扶着他慢慢坐好,可一张嘴都懵结巴了:光看现场和听市民的说辞,韩珞成可是伤得不轻。

    “唉,这不是想借机避避难嘛,没办法。”韩珞成靠在床头,脸色照旧灰白,却因为一双亮莹莹的桃花眼而有了生气。

    “其实我也就是血流得有点多,没事的对了,我跟你说啊,那些人的武功,真的是……”说到这里,韩珞成的食指在半空中指着,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面色有些为难。

    “很高强吗?”唐境显得有些紧张。

    韩珞成摇了摇头:“真的是奇低无比!真应了那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怎么说我也跟你学了一些时日,居然被这些武功丝毫没有章法,全靠菜刀和斧头乱砍乱杀、一点儿力道讲究都没有的莽夫,砍出那么深几条伤口来,真是……”

    唐境忙问道:“公子以为,那些人不会武功?”

    韩珞成点了点头:“我还以为派来杀我的,至少都应该是金羽尉的水平。没想到,他们居然找了群市井屠夫……唐境,你说这是为什么?”

    唐境想了想问:“公子,那些刺客你都杀了吗?一个不留?”

    韩珞成叹道:“这我哪知道啊,杀都杀疯了,只晓得都倒了。怎么,全死了吗?”

    唐境思索片刻才说:“全都直接抬去了仵作司,应该都死了。公子,我看过现场,那些刺客一个个膀大腰圆,右手的茧非常厚。所用的弓都是猎弓,箭也是粗制的,余下人的武器也都是菜刀、板斧、砍刀。感觉像是猎户,或是屠夫。”

    韩珞成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如果他们果真是猎户、屠夫,那真是我的罪过了。”

    唐境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说:“公子最近就好好休息吧,那边的事,我来看着。”

    韩珞成点点头说:“实不相瞒,我这么歇着,还是父皇的意思。估计他也觉得,让我得罪这么多人终究不妥,这才让我安置在天香宫里。说等到了晚上,再让人来给我回广德殿那边的事。对了,修例交给谁了?”

    唐境答道:“最初,大理寺卿提出交给大公子,公孙丞相又想让二公子来办,但陛下还是交给许大学士了。”

    “你提的吧?”韩珞成睁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唐境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公子的心思,我明白。”

    韩珞成笑着低下头,好半晌才抬起来:“父皇大概是知道,你与我假失和的事了。”

    唐境沉默着,没说什么:虽然他一直抱有侥幸心理,但从礼部尚书开始亲近他之后,他便意识到这一点了:崔儆此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帝变相塞给韩珞成的势力。

    “还有啥要说的吗?”韩珞成又问了。

    唐境颔首道:“刚才进宫前,叶桓微来找我了。”

    “她说什么?”韩珞成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迫切的期待,以至于背部都离开了床头。

    “她先问了公子的安危,又劝我尽快将人证交给朝廷。”唐境淡淡地说:“此外,她还掌握了物证,说今晚会放到崔儆府上。届时人证物证一旦爆出,便可为公子分去许多压力了。”

    韩珞成笑了笑:“果然,她和我是一个心思。这件事你办的时候务必小心,首告之后,更是要注意安全,那些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唐境点头道:“诺。”

    这时,忽然听闻有人敲门:“侍郎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见唐境眼神顿时警戒起来,韩珞成安抚道:“没事,楚灵,自己人。扶我躺下吧,我怕那两个宫女再进来看。”

    唐境扶他躺下,见他合了眼,这便开门出去了。

    楚灵一边在前面引路,带他往宫门的方向去,一边轻声说:“夫人吩咐了,叫两位姐姐在门外等着。您出去以后,对外只说公子脸色灰白,恐怕命不久矣即可。尤其是端夫人的人问起时,更要注意言辞,不可被看出端倪。”

    唐境也明白了邢夫人的言下之意,颔首道:“谨遵夫人教诲。”

    待到御书房时,唐境见过礼,皇帝并未看他,开口便问:“四公子伤势如何?”

    唐境看韩也站在一边,回道:“禀陛下,四公子脸色灰白,恐怕……恐怕伤得很重,得昏迷很久了。”

    听到这句话,皇帝放下书,沉思了片刻,又问:“唐卿的伤又如何了?”

    “禀陛下,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手上没有力气,难以执剑,无法护卫在陛下左右,望陛下恕罪。”此话的前半句是说给皇帝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韩听的。

    听了这话,皇帝点了点头:“也只能慢慢休养了。”却不知是在说谁。

    不过很快,他又将话锋一转:“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可有字么?”

    “臣家中并无父兄,无人给唐境题字。”他知道,这是要在众人面前增加自己的分量,为首告一事做准备了。

    “孤拟了几个字,你看看。”说着,便把一个折子递给唐境。唐境会意,忙上去接了过来:“诺。”

    君,素璞,景龄,一清。这四个名字,唐境一一看过名字旁边注解的含义,回复道:“陛下,臣以为,君就很好。”

    “哦?怎么说?”皇帝有些好奇,便问:“是有文采的意思,你尚武,怎么喜欢这个字?”

    唐境时时留着心眼:“陛下,臣只是觉得,字很奇特,常人少用罢了。”

    韩微微一笑道:“父皇,三国时期,荀令君素有文德,又有赤忱忠心一片,其风采令人敬仰。唐侍郎现在是一名文官,又忠于陛下。用这个字,也很合时宜。”

    皇帝也笑了,点头说:“行,那你以后,就以君为字了。你们都下去吧。”说完,又拿起了书。

    “诺,儿臣告退。”“谢主隆恩臣告退。”唐境见总算应付过了韩珞成的病情,心下松了口气,至于字什么的,到了殿外才开始细想。

    君,君……唐境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名字,意味着他将面对更大的风浪。

    韩走在他身边,笑着恭贺道:“恭喜君,此字一出,必将震动朝堂啊。”

    这话虽然奉承,却也是实话。公子们是没有字的,这么多年来,皇帝还只给他一个人题过字,当真是皇恩浩荡,令人眼红。

    “多谢公子替臣参详。”唐境把话头一带:“公子怎么到御书房来了?可是为了修例之事?”

    韩摇了摇头:“当下诸事繁多,父皇命我配合查访珞成遇刺一事毕竟案中种种细节实在是蹊跷,父皇担心交给大理寺或是京城令,他们也是草草了事。”

    唐境点了点头:“看来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陛下还是更相信大公子的。”

    韩被他这一语击中心弦,不由得心思荡漾:“大家都是兄弟,不过因为我现在正闲着,陛下才把这件事交给我,又有什么信不信的呢?”

    唐境笑而不语,心境同脸色一般平和,而韩却是个急性子,被撩拨了几句便心生想法。虽然不形于色,却总在行为上有意无意地彰显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懿心善行

    “大公子是皇后娘娘所生,又是陛下的第一位公子。”唐境刻意奉承道:“陛下对大公子苛责些,是希望大公子能体解陛下的苦楚,今后……”说到这里,唐境却不肯再说下去了。

    韩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今后如何?”

    唐境笑了笑说:“唐境以为,大公子得把四公子遇刺的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知道今后如何。”

    正好走到宫门口,唐境停下脚步,对韩行了个拜礼道:“公子,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韩自然知道他要忙什么公务,点了点头说:“也好,去吧。”

    看着唐境上了马车,离开门口,韩朝门边一直等候着的那名宫女招了招手:“嫣红姐姐,如何?”

    嫣红匆匆忙忙走上前来,小声说:“公子殿下,天香宫里那个叫楚灵的机灵得很,我们刚看到四公子,就都被她赶出来了,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唐侍郎,倒是在里头待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楚灵把你们俩支棱走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韩斜望天空片刻,笑了笑说:“也罢,既然咱们什么都不知道,权舆殿的那个小宫女就也得不到半分消息。你在御书房,就好好看着她,看着陛下吧,别出什么大事就好。”

    “诺。”见那宫女要走,韩又嘱咐了一句:“对了,皇后娘娘那边,你也叫你的姐妹们多盯着点。缺什么,就去文府报信。”

    “诺。”嫣红颔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韩回头,凝望着门洞内的宫殿。

    忽然,闻得闷闷的雷声响起,他抬头望天,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决绝地转头,骑着快马,离开了宫门口。

    片刻之后,惊雷划破天际,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了崔府里,崔儆书房的堂前。

    崔儆换下官服,才算是松了口气:看来陛下预判的不错,唐境还是四公子的人否则按照刚才那情形,唐境应该把修例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或是提议由他来主理。然而他却提议给了许洲,看来也是为了保住四公子的功: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管许洲叫先生的。

    回到书房,崔儆照旧坐在桌前,想好好看看《太祖志》,申时入宫,才好答广德殿那边的话。

    谁知书还没拿起来,一本蓝色封面的厚册子便展现在他眼前。

    更诡异的是,一向堆满各种文卷的案面,居然整洁无比,各类书籍文章,全都被按类分好,摆在一旁。满桌上就只有这一本册子,摆在正中间,上面是四个大字:泸县田册。

    崔儆一脸狐疑地拿开田册,下面还有两封信。他想了想,坐下来朝外喊道:“来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一个家丁闻声,忙从廊下进来,垂手而立,站在门边。

    “今天早上,可有人进过书房?”“老爷,您的书房,向来是没人敢进的。小的们在门口,两班倒着呢。”

    崔儆更觉诡异了,挥挥手,示意那家丁下去。

    窗外的雨片刻不停,崔儆坐在桌边,却是连翻开那本田册的勇气都没有众所周知,泸县是侵占民田现象最严重的一个县。这本田册送到自己手上,还附带了几封来历不明的信,实在是叫人坐立难安。

    怎么办呢?崔儆看着窗外的大雨,把景色都朦胧在了廊下,不由得伤了脑筋:自己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不让自家卷入朝堂的纷争虽说从陛下指定唐境为礼部侍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崔儆一向平和的心绪竟难得地浮躁了起来:若是隐瞒此中玄机,对不起黎民百姓不说,还触犯了大公子的利益这事儿说不准,还就是大公子做的呢!

    若是把这些物证都交给陛下,那自己,可就真明明白白地和裴家作对了!崔儆走到窗前,听着雨声,心情复杂。

    若是交给大理寺呢?岂不是一举两得?崔儆回头盯着桌上的那本册子,心想:大理寺是二公子的势力,若是交给大理寺,自己也落不着知情不报的名声,又不至于牵扯进党争之中。

    但很快,视线迁移回来,一扫而过墙上的一幅字。

    他缓步踱过去是《礼记》中的《大道之行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guān)、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男有分,女有归……”他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道:“先生,您说,我今天若是让这些东西公之于众,真的……就会有这天吗?”

    “爷爷,您应该交出去!”崔儆被吓了一跳,看向门边:这不是他最心疼的乖乖小孙女吗?

    “小懿,你怎么来了?”崔儆知道,自家小孙女既然说了这句话,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崔懿连忙走上前来,对崔儆说:“爷爷,他们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让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崔儆叹了口气:“小懿啊,咱们家只有你爷爷我这么一个重臣,若是得罪了那些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崔懿语气极其坚决:“爷爷,这么大的事,难道您不公之于众,就不会有人知道吗?到时天下人知道爷爷知情不报,咱们家又会是怎样?”

    她见崔儆还算犹豫不决,干脆走到那幅字前,抓起落款的一角说:“您看,这幅字还是您的先生送您的,‘男有分,女有归’,这样的愿望很难吗?只要爷爷一句话,即使力量薄弱,也能让更多人吃饱穿暖,为什么不去做呢?”

    “爷爷,如果您的先生知道了的话,他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心啊。”崔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崔儆,最空灵,也最有分量。仿佛一把利刃展现在崔儆面前,叫他生出了敬畏之心。

    她会说出这些话,倒不是因为看过那些东西。

    只因今早,她在书房走廊的转角处,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轻装,蒙着面罩,腰间佩着一把匕首。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脚步轻快令人难以察觉。若不是她恰巧路过书房窗边,那人又刚好专注于收拾自家爷爷的桌子,只怕还不能发觉。

    那人见到她,便立即拔出了刀:即便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袭粉红色的宫装,长发披散,目含笑意,温婉可人。他也丝毫没有放下戒心,甚至想立即飞檐而去。

    “喂,跟我来!”听到这句话时,那人愣了愣,收刀入鞘,朝她走去。

    “面罩摘了吧,我就说你是我请来给我表演武术的。”她把那人拉到墙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不会揭发你,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在我爷爷桌上放的东西是什么!”

    “不必了,你只需当作没见过我。”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故意压得很低,似乎是在刻意伪装,但他却似乎不打算隐瞒那些东西的内容:“麻烦你,一定要房桌上的东西,不要被人拿走。”

    “侵占民田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是啊,不是结案了吗?”崔懿知道,他如此说,是必有隐情。

    果然,那人摇了摇头:“案子是结了,但是那些人隐瞒罪证,杀人放火,试图把农民们都赶尽杀绝。另外,他们还直接霸占了被归还的民田,谎称是农民自愿买卖。实际上,农民们已是家破人亡。”

    崔懿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那……你直接把东西交给我爷爷不就好了?为什么……”

    那人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打断道:“如果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就说,那些东西你看过了。”

    “那我可以看吗?”崔懿眨巴着眼睛。

    那人点了点头,轻声恳求道:“但是请一定,要劝你爷爷,把真相公布天下。”

    崔懿心中突然涌现出无穷的责任感,她猛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的,你快走吧!”

    那人眼中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你看你身后。”

    “什么?”崔懿转过头去,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哪有……”转过头来时,那人却已消失了。

    即便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蒙面人,即便她也未曾去看那些东西,她还是选择相信他,并且隐瞒他的行踪。

    崔儆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风雨声势越来越大,轻声说:“小懿啊,去廊下吩咐个人,把礼部侍郎唐境,请到咱们家里来吃晚饭吧。”

    崔懿知道,爷爷一旦说出这个名字,便是有了主意:陛下身边唯一的御前行走,纵使她未曾亲眼见过,也晓得其分量。

    “诺!”崔懿片刻不待,忙出去吩咐了。

    崔懿吩咐完,便往厨房走去,心里却想着今早遇见的那个人或者说,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亮如星辰的眼睛。

    按照崔家的家训,小姐是不可以见外男的。今天这个人,还是她今年见到的第一个外男。但是少女的好奇心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她很快就又想见另外一位“外男”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爷爷却选择与他商量,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大道之行

    酉时三刻,崔懿候在大门内第一间小抱厦里,见到了一个剑眉冷眼、腰板笔直的男青年。他一袭窄袖束腰虎纹袍,一个银环扣住头顶上的发髻,腰间佩着一把匕首,周身一点多余的花样并无,却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威势。

    崔懿第一眼见着他,就感觉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甲胄,威风赫赫,不容冒犯。

    唐境知道,眼前的少女自然就是韩珞成所说,崔儆有意乱点鸳鸯谱的另一位当事人崔儆本人的孙女了。

    自从和韩珞成混在一处后,唐境也常常注意自己的表情,见崔懿的眼神怯怯地,有些不敢看他,便将眉眼低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些:“请问,姑娘便是崔家的大小姐吗?”

    崔懿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唐境也后退一步,行礼道:“在下唐境,让姑娘等候多时了。”

    崔懿见他语气温和,与所见第一眼时的冷峻截然不同,也略略有了胆量:“侍郎大人,祖父早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走在路上,崔懿因为主客关系,只能在前面引路,观察不到唐境的姿态。只觉一路走来,身后并无足音。起初疑惑,还往后看了看,却见他依旧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心生赞叹:看来坊间传言,此人武功高强,并非空穴来风!

    带到书房,崔懿行礼告退。崔儆见他不动声色,便笑着试探道:“方才那个小姑娘便是老夫的孙女,君以为,这丫头比起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如何啊?”

    唐境笑了笑说:“尚书大人的孙女,自然不差。话说回来,唐境早间才定了字,尚书大人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崔儆哈哈一笑道:“君的字是陛下所赐,自然又是一段奇谈佳话。如此佳话,宫内外流传起来,也就比寻常琐事快了不少了!”说着,他走到门边,把房门一关。

    再转过身来,走到桌前坐下时,却是脸色一变:“君,你可知道侵占民田案的后续?”

    唐境拿着茶杯的手刻意顿了一下,才递到嘴边,却不说话: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就让崔儆自己和盘托出,比他刻意引导要好。

    “你知道?”崔儆捕捉到了他那一刹那的反应,有些激动:“君啊,你快说,你知道些什么?”

    唐境放下茶杯,低眉反问:“难道,尚书大人也知道些什么吗?”

    崔儆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他若不交底,唐境是不会松口的。于是从桌底下拿出了那些田册和信件,放在桌上,移到唐境面前说:“今天觐见完陛下之后,这些东西,便出现在了老夫的书桌上,请君看看吧。”

    唐境连忙拿起其中一份信件,拆开来看。看到最后,眉头紧蹙,将信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冷冷道:“陛下圣明,此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还关陛下的事?崔儆冷汗都冒出来了,凑上去问:“陛下知道此事?”

    唐境摇了摇头:“陛下只是觉得,只侵占了几百亩田地,过于蹊跷。但当时人证物证俱在,难以反驳,也就作罢了。”

    崔儆恍然,点了点头,唐境又故作纠结道:“其实……”

    “怎么?君私底下在查这件事么?”崔儆满心盼着他说出些什么,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急得都快跺脚了:“哎呀,君啊,老夫叫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共同商讨这件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你我也好共同筹谋啊!”

    唐境“终于”松口了:“此案的人证,现在就在我府上。”

    崔儆惊了:他原以为自己手里的料已经够猛了,没想到唐境居然还握有更可靠的证据,忙问:“为何……会到了你府上?”

    唐境摇了摇头:“他们说,听闻我是御前行走,方便告状,便来投靠我,希望我替他们做主。”

    崔儆和唐境都沉默了,半晌,崔儆才说:“莫非……君和老夫,都被什么人利用了?”

    唐境蹙着眉反问:“否则,这些东西,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到了你我手中?”

    崔儆更急了:“那,依君之间,咱们怎么办呢?”

    唐境似乎有点烦躁,再一次摇了摇头:“大人,下官是第一次做文官,哪里知道怎么办呢?”

    崔儆索性站起来,在房内走了走去,又在那幅字前站了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若非时势所迫,何至于此啊……”

    唐境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看墙上的字:“《大道之行也》……其实崔公,心中已然有答案了吧?”

    崔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字上:“少年时学,我最喜欢屈原的《离骚渔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当年老夫也曾想,要成为三闾大夫那样的人啊。”

    “可是先生,临别时赠字,却是赠的这幅《大道之行也》。”说到这里,崔儆苍老的手指拂过泛黄的纸张,喃喃道:“老夫自问,一生还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保全崔家,保全自己。可是这‘大道’,”他摇了摇头:“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缔造了……”

    唐境沉默片刻,沉声道:“大人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为何意?”

    崔儆低头道:“自然是于世间泥淖之中,于粉饰太平之中,保持清醒,守名节,保清白。”

    唐境摇了摇头:“下官不以为然。”

    崔儆看了他一眼:“哦?君有何见解?”

    唐境的姿态颇像一个学生:“在下曾是武官,所学诗书,不过皮毛。若是理解错误,请崔公指正唐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于每个时代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表现。但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坚守‘清醒’、‘清白’。”

    “屈原的表现是投江,是因为当时的楚国已是分崩离析,君不君,臣不臣,所以以死明志,保全清白。但是当下朝局虽然混乱,陛下却是一代明君。一个臣子,如果真的清醒、清白,就不应该蒙上双眼,任黎民哭声充耳不闻。”

    说到这里,唐境侧身,看向了崔儆:“崔公的先生之所以送这幅字,是因为他相信,一个把屈原当作标杆的人,不会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会把世道艰难当作寻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大同’世界。”

    “因此,这幅字,是崔公的先生送给您的一份念想。”唐境见崔儆低下了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语:“崔公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也是为了这份念想,对吗?”

    见崔儆陷入了沉思,唐境后退两步,下跪肃然道:“若今天崔公敢首告于天下,唐境定紧随其后!”说罢,他磕了极响的一个头。

    好半晌,崔儆才把头抬起来,似在望天,叹了口气。这才走到唐境面前,扶他起来说:“现在律例尚未修订完毕,你我不如把人证物证都交到宫中,请陛下于新法颁布之时再行审判。这样,那些人的罪,也能判得更重一些!”

    唐境见他已然下定决心,心下松了口气,却反驳道:“唐境以为,人证留在我这里,倒更安全些。崔公可以今晚就把物证递上去,请陛下派出各路使者巡查,搜罗其他地方类似案件的罪证。毕竟这样的事,想来也不是个例。”

    “到时请使者时刻与陛下保持通信,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把一应人犯和罪证都聚集到坤京来,一并审讯。等审讯完毕之后,新法也差不多修好了,正可判决。”唐境特地想过,修例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才能完工。而这一套流程下来,也将近一个月。

    崔儆点了点头,似乎被燃起了斗志,说话都有了底气:“好!稍候请君用过晚饭,老夫晚些时候便到宫里去禀告陛下。不过,君恐怕是要避嫌一些日子,以免府上的证人遭到迫害。老夫回告知陛下,可以把通信之事交给君来办。”

    唐境刚想开口,崔儆就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心中自是欣喜万分,又朝他行了一大礼。

    雨过天清,一夜风起,地面的雨迹干透了。信送到叶桓微的案头,也开启了一天的愉悦心情。

    “姐姐,唐境用了你送的鸽子,把信传到了如意坊。如意坊派人送东西来的时候,便把这信夹带进来了。”凛风趁着叶桓微一边看,一边跟她交代了:“倒是苍穹还没有来信,大概并没有紧要的事情吧。”

    叶桓微放下信纸,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吩咐道:“告诉苍穹各地的朋友们,即日起,尽力搜集侵占民田案中受难各地官员的罪证,暗中交给皇帝派去的使者。在确保平安的情况下,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去吧。”

    “任何?”凛风有些咋舌:“那……咱们获取那本田册的方法,也可以用?”

    叶桓微点点头,又拿起了桌上的账本,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他们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们了苍穹又不是朝廷的,用什么手段,我说了算。去吧。”

    凛风“诺”了一声,下去了。

    路过墙根,见蔷薇盛放,越发张扬且艳丽了。凛风心想:最近姐姐的脾气,倒是和这花儿差不多。

    不过要是她开心,爱怎么开就怎么开吧。想到这儿,凛风的嘴角微微扬起,与这春色正相宜。

一百一十一章 翰墨堂

    五月初九,卯正,天南殿内。

    韩珞成“嘶”地一声,楚灵便忙停下了穿衣的动作:“公子,疼吗?”

    韩珞成嘻嘻笑道:“伤口还没好,怎么动不疼啊?”说完,他示意楚灵接着给自己换上朝服,叹了口气说:“从上个月初十到现在,我养了一个月。今天不管疼不疼,都该去了。”

    “母妃明白。”这时,一个温柔慈爱的声音从韩珞成身后传来。韩珞成一回头,笑了:“母妃,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邢夫人走进来,笑盈盈地坐在一旁说:“母妃知道,你素来倔强,上次还瞒着我,非要扎着针见唐侍郎,可把我吓坏了。”

    韩珞成笑了笑说:“这都一个月了,母妃还记着这件事呢?其实也就说了半盏茶时间的话,儿臣又伤得不重。再说了,既然父皇首肯唐境来见我,当然是要让我跟唐境说点什么了,在那儿干看着有什么用?况且金太医针灸的手段一绝,我说完,不也立刻睡了吗?”

    “好啦,就你话多!”邢夫人见儿子恢复得生龙活虎,一颗心也定了下来:“母妃知道,这一个月来,许大学士和唐侍郎兢兢业业,你也常爬起来查看奏报。虽说伤神,但既然是你病中都要起来看得东西,自然是要紧事。”

    韩珞成换好衣服,由楚灵扶着,慢慢坐下:“这还要多亏灵儿,若不是她赶走各宫派来的人,又暗中替我们传递,只怕一个月,还做不完这些事呢!”楚灵闻言,微笑着朝他们行了个礼,问:“夫人,可要传早饭么?”

    邢夫人点了点头,楚灵便告退了。韩珞成往那边探了探身子:“母妃就不想知道,我们在忙什么?”

    邢夫人笑了笑,淡声道:“后宫不得干政,无论你们在做什么,母妃都信你。”

    “问问而已,哪里就干政了?”韩珞成缩回来,嘟囔着说:“若要说干政,中宫和权舆殿,那才是贯彻到底呢!”

    邢夫人微笑着,转动手中的串珠,微微摇了摇头:“珞成,天南殿与她们,不一样。”

    韩珞成嗤之以鼻:“我知道,不就是因为襄姨娘嘛。但是母妃,这件事都过去六七年了,父皇和母妃心里,何苦一直念念不忘呢?”

    邢夫人转过头来:“难道你忘了?”

    韩珞成听见这轻声一问,手上的动作一滞,汗毛瞬间便立起来了,沉默不语间,房中只有邢夫人拨动手串的声音。

    韩珞成是真看不明白他母妃——又没忘了几年前那件事,又不阻挠自己夺嫡,也不想知道自己夺嫡的进展,这又是为什么?为了在她儿子失败时保全她自己?不至于啊!

    “儿臣,只是想不明白。”韩珞成刻意没看她,岔开了话题:“这次儿臣受了伤,父皇倒是来过一次。可母妃为何偏偏称病,避而不见呢?”

    邢夫人转过头去,似乎也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淡声道:“珞成,自从你襄姨娘去世之后,你父皇就再也没有私下传召过我。”

    “如果你父皇要见我,自然会见,无需机缘巧合。”邢夫人有些落寞:“我那天没来,因为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他也清楚的,那是你襄姨娘的生祭。”

    韩珞成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家父皇和母妃,是不可能回到过去了。“襄夫人”这三个字,就像一道伤疤,割在两个人的心里。也像一道深谷,横在两人之间。

    “你知道为何你及冠礼那天,陛下要送你那些东西吗?”邢夫人叹了口气说:“马鞍,‘安’;脂粉,‘分’;手镯,‘手’;长戟,‘戟’——安分守己。若不是因为你不用戟,我不用脂粉,我还真想不到啊……”

    韩珞成瞬间迷惑了:“安分守己?那为何……”为何要让唐境与自己结交?为何允许崔儆和唐境互通有无?这千万句疑问,都停留在喉头,却问不出口。

    邢夫人苦笑道:“你父皇,是希望我安分守己。你要学大公子、二公子,卷进朝堂纷争,没问题。他给你人,给你投名状。但是如果母妃学皇后,学端夫人……”

    “怎样?”韩珞成有些不安,视线终于转移到了邢夫人身上。

    却听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这时,楚灵传膳进来,邢夫人起身说:“母妃要早功过后再用早饭,你自己吃过,便快些去吧。楚灵,去传一顶小轿来。”

    韩珞成见邢夫人要离开,又问了句:“对了,母妃,那天瑜卿去祭拜了吗?”

    邢夫人似乎有些疑惑,没回答这个问题。韩珞成见状,也疑惑问道:“怎么了?”

    邢夫人解释道:“你姨娘的牌位不能进奉天寺,便安置在城外的静莲庵中,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听庵里的师太说,自从他母妃去世后,他从未去拜祭过。”

    韩珞成更疑惑了:“可是……可是……”

    邢夫人以为他是质疑韩瑜卿绝情,宽慰道:“我记得瑜卿自从过继给薛昭仪之后,便再未提过他母亲了……当年他还那么小,许是已经忘了吧。怎么,他和你提过什么吗?”

    瑜卿居然藏得这么深……韩珞成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也不忍破坏了他一番苦心,便道:“没事,瑜卿还是儿臣抱回来的,他那时还病着,儿臣明白。”

    邢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什么事,今天过后再说。”说着,走上前来替他正了正发冠:“母妃知道,今天是个要紧日子,不容分心。”

    韩珞成心想也是,便送别了邢夫人,坐下吃饭。

    见楚灵跪在桌边替他盛粥,韩珞成笑着说:“灵儿,这儿没人,坐下来一起吃吧。”

    楚灵笑着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过:“公子,自从您那年出去立府之后,天南殿人手裁剪,规矩也变了。奴婢们都是寅正起床,早就吃过早饭了。”

    韩珞成也只得撇撇嘴,看向院里的风景,叹了口气:“我都忘了,要不是我这次受伤,是不可能住回天南殿的。”

    楚灵把粥碗放在他面前,笑着说:“公子已经长大成人,都快为人父了,离开天南殿,也是规矩。不过这么些年,夫人都没把这间翰墨堂收拾出来,只叫我们整理好公子的东西,按时除尘。没想到这一次,竟真派上用场了。”

    韩珞成扒拉下两口粥,问:“这些年,母妃是怎么过的?我是说,饮食起居。”

    楚灵照旧跪在桌边,细声细气地说:“公子走后,幸亏太皇太后一直照顾着咱们天南殿,那些奴才们才不敢怠慢。每个月的份例都能按时送到,送来的东西也不差,不过没人来巴结罢了。日子虽不比襄夫人在的时候强,但也不差。”

    “夫人心实,每日巳时初都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又要做早功,故而卯正便起。到了下午,也常常是在宫里刺绣、看书、抄佛经、弹琴谱曲,偶尔太皇太后闷了,就会把夫人召过去,听夫人弹琴,和夫人说说话。”

    韩珞成夹了一筷子青菜,又问:“那父皇和其他几位娘娘态度如何?”

    楚灵低眉道:“陛下已经几年没有召娘娘侍寝,这件事各宫皆知。据说太后娘娘不是没劝过陛下,只是陛下始终是……皇后娘娘偶尔倒是为难一下夫人,但也不重。端夫人因着太皇太后,不敢惹是生非。薛昭仪嘛,也不来巴结,见了面,却总是客客气气的。”

    韩珞成点了点头,拿起一个馒头,一边撕着往嘴里送一边问:“良娣待母妃如何?”

    听了这话,楚灵却笑答道:“良娣最是贤惠,莫说过去,就是公子回来以后,她也常常往宫里跑。不说孝敬,陪在夫人身边,却总能给夫人带来点新鲜玩意儿,给她解闷。”

    “哦?怎么说?”楚灵似乎很欣赏萧兰君,眉眼含笑道:“譬如音律,夫人最初不喜琵琶声,觉得太过锐利。却因良娣谱了好些柔美婉转的曲子,不仅爱上了琵琶,还叫良娣教她弹奏呢!别的不说,深宫中的日子最是难熬,夫人有喜欢的东西可学,又打发了多少时间!”

    楚灵这番话说完,以为韩珞成会有高兴、欣慰的举动——至少温暖一笑,说点什么。

    但是他也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微笑,什么都没说,倒叫楚灵觉得有些怪异:莫非公子对良娣,还是那般冷冷的态度?

    这时,韩珞成把筷子放下,楚灵本能地召来身后候着的宫女,侍奉韩珞成洗手。待他擦干净手时,却又露出了她想看到的那抹暖笑:“好好照顾母妃,我走了。”说完,便由楚灵扶着站起来,离开了翰墨堂。

    韩珞成走在路上,满脑子疑问,却在看到唐境的那一刻,抛诸脑后了。

    唐境今天的目光格外坚定,一刻不离地落在他身上。他已经入朝两个月,关注他举动的人也少了,况且此时,礼部尚书崔儆就站在他身边,替他挡住了部分目光,他才敢这般直白地用眼神关切韩珞成——伤势如何?可还能撑得住?

    韩珞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唐境见状,也点了点头,才把目光偏了过去。(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二章 三户亡秦

    “四弟,精神不错啊!伤养好了么?”这时,韩珝偲笑盈盈地走上来问:“你的伤可不轻,怎么才养了一个月就来上朝了?”

    韩珞成也笑着回应道:“多谢大哥关心。成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今天是呈报修例结果的日子,我是此事原本的主理,自然应该来看看的。”

    “陛下驾到——”听得这庄重一句,韩珝偲来不及再试探侵占民田案的详情,便走回自己那一边了。

    众臣礼拜,皇帝走上陛阶,落座宝座,招呼平身。众臣起身,低头肃立。

    这时,皇帝却发了话:“四公子大病未愈,赐座吧。”

    韩珞成有些受宠若惊:“儿臣,谢陛下隆恩!”不过看来,这是要自己光看戏不说话的节奏了,一时也不知该说是喜还是忧。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话音刚落,许洲便上前一步,递出奏折,朗声道:“禀陛下,广德殿修例历时一月,已然修成,请陛下过目。”

    梁内官传递至陛前,皇帝启折看过,点了点头说:“大学士修例,孤放心。这个折子,丞相和六部尚书、大理寺都过目了吧?”

    公孙丞相上前一步:“禀陛下,前几日臣便已经召集了六部尚书,一同到广德殿与大理寺卿看过了。这一版是经过臣等再三讨论修改而成的,可行性很强,陛下可先试用于某地,确认无误,再行推广。”

    谁知皇帝却将折子直接交给了梁内官,歪在扶手上说:“不必了,此例甚好,即日起全国推行吧。”

    “父皇,毕竟是新法令,不局部试行,恐怕不妥吧?”韩珮翎曾经几次想插手修例一事,却总被各种阻拦。自从阻拦无果之后,他便传信给各地亲信和裴家,务必防范侵占民田案再生事端。今日出此言,也是为了尽量拖延时间。

    谁知皇帝却一反不置可否的常态,歪到了靠近韩珮翎那一侧的扶手上,皮笑肉不笑,看得韩珮翎头皮发麻:“莫非,你还有更好的律例要补充?”

    韩珮翎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讪讪笑道:“没,没有,儿臣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法令,还是多看些时日,再,再……”

    谁知韩珮翎措辞之时,一个老迈却又有力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二公子觉得多看些时日,真相和正义,就能永远被掩盖吗?”

    韩珮翎转过身正想训斥“何人无礼”,却见礼部尚书崔儆站了出来,一改往常的和善面孔,肃然朗声道:“陛下,臣对于侵占民田案后续之事,有本上奏!臣首告大理寺卿、户部尚书徇私枉法,包庇京中多户高官杀人灭口、强占民田之罪!”

    崔儆的话,宛如一颗**,瞬间在群臣里炸开了花。但很快,一颗更大的**便接踵而至——唐境也突然上前来,朗声道:“陛下,大司马裴氏、太尉薛氏、户部尚书穆氏等人勾结地方官强占民田、杀人灭口、贪污受贿等八项罪名,首告人就在殿外,请陛下传召!”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薛太尉眼神一凛,还没则声,大理寺卿便立刻站出来怒指唐境道:“唐境,你好大的胆子!裴大司马为官清廉,你竟敢污蔑三朝元老,假借天恩哗众取宠,你是何居心!”

    韩珞成早就看这大理寺卿不爽,本想站出来驳斥他,却听得上面的人发话了:“此事是孤要求唐卿去查的,难道大理寺卿是觉得,孤在哗众取宠么?”

    这一句话说得韩珞成心情舒畅,韩珮翎和二公子党却尽皆汗颜:此话犹如一道尚方宝剑横在众人面前,唐境不用开口,便是大局已定。

    见众臣被这句话定住,大理寺卿也跪了下来:“陛下,臣绝无此意啊!”皇帝却是一脸不耐烦,给了梁内官一个颜色,梁内官见机便朗声道:“传首告人觐见——”

    这时,唐境却行过一礼,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众人正讶异之时,却见唐境亲自扶着一个衣着整洁、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五名农户装扮的中年男女。

    带到殿中,不待唐境开口,韩珞成便起身道:“陛下,农乃国之根本,这位老农劳作多年,比成更应受座。”

    皇帝即刻便点头,“嗯”了一声,摆手道:“你坐下吧。来人,给老人家赐座。”

    “皇帝陛下!”谁知那位老农听了这话,却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叫唐境都惊了:“老人家,快请起!”

    谁知那老农老泪纵横,身后的农户们也都跪下了,还发出了抽噎之声。叫唐境不好不跪,只听他哭诉道:“陛下,草民、草民自打在泸县,就是家破人亡!一路逃命,这才来到了京城,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

    “老人家,起来说吧。”皇帝也难得坐正了些,虽然语气还是那么不咸不淡,却叫人听来越发不怒自威。

    唐境把那老农扶到软垫上跪好,便轻声嘱咐道:“老人家,您冷静一点,一五一十慢慢说,不必着急。”说完,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便回归队列了。

    许是有了唐境的安抚,那老农也镇定了些,拭泪道:“陛下,草民家中,原本是五口人。这个,”他指了一下身后的最年轻的一个女孩,颤声道:“是草民的孙女。草民的两个孙子,为了保住自家八亩地,竟都被那狗县令,抓到大牢里去了!”

    “草民只有一个儿子。”说到这里,他再度潸然泪下:“谁能料到啊,不过是跟县尉理论了几句,就被当即砍死在田地里啊!”

    老农说到这里,身后的农户们皆是掩面抽泣。而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这个,”他又指了身后一个中年汉子,擦了擦眼泪说:“他们家,五十亩地,家里只有他老婆和两个儿子,还雇了些人来干活。那天也是一样的,县尉趁他赶集去,一把火把他家烧了……说是他没了田契凭证,就该收归官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啊!”

    “还有这个,这小兄弟,和我们不是一个县的。”他又指了指身后的一个青年,接着说:“他家里本还算得上是地主,那日县尉抓人,说是他爹犯了顶撞县官的罪,要他拿家里的田地房产去赎。谁知赎是赎回来了,却是一具尸体啊……”

    听到这里,韩珝偲都按捺不住了,怒道:“岂有此理!强占民田不说,还草菅人命,这就是县令县尉的做派么?”

    老农苦笑着摇了摇头:“唉,我们这些人啊,还算是死里逃生。好些家里田地多的农户,家里,一个人也没了……”

    朝堂之上哗然了许久,好半晌才低声了片刻。皇帝趁机沉声说了句:“泸县,在沧明郡。沧明太守,”说到这里,还是风轻云淡:“是裴大司马的,得意门生吧?”

    这样的情况下,也只有唐境敢答:“陛下,是的。”

    “好!”这一个字,虽只有一个字,却似蕴含着千钧力,把殿内的牛鬼蛇神都威慑得几近屁滚尿流。唐境意识到了: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想来这次人证物证俱在,薛家不说,至少裴家是逃不掉了。

    “人证在此,物证何在?”皇帝站了起来,一句话,却产生了悠远的回音,更显威严庄重。

    “陛下,特使搜集到的田册共十六份,告官状书共四百余份,与京城官员互通有无的信件共一百余份,皆在殿外,只待移交大理寺!”唐境一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大铜箱封得严严实实,火烧不穿,雨打不着,任谁也难破坏于无形。

    “大理寺?”皇帝嗤笑了一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可也是裴大司马的地盘呐!就跟刑部,是薛太尉的地盘一样,是吧,薛大人!”

    薛仪璋被这不经意间一问,本来就软的膝盖更软,竟径直跪下了,他也颤着声音,却叫人生不出一丝怜悯:“陛下,四海之地,皆陛下之地,臣冤枉啊!”

    “冤不冤,可得审完才知道。”皇帝的语气又放轻了下来,却让人更觉压迫:“宣旨!”说完,他一挥衣袖,便兀自往殿下走去了。众臣连忙下跪,韩珞成却比常人还多些疑惑:这就宣旨了?准备得这么充分,也不怕别人诟病是瓮中捉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大理寺和刑部所有官员全部停职,命宁亲王为监审官,大学士许洲暂领刑部职责,礼部侍郎唐境暂领大理寺职责,即日起各部配合,务必彻查侵占民田案!”

    “此外,即刻逮捕太尉薛仪璋和大司马裴翾等三品以上主要涉案高官,关押于大理寺,主审官员可随时提审。至于修例收尾诸多事宜,照旧交由四公子韩珞成负责,大公子韩珝偲及二公子韩珮翎协同办理,钦此——”

    这一道圣旨,彻底把韩珞成的斗志唤醒了。下朝之后,他令轿辇一快再快,恨不得立刻飞到广德殿里去——这里只剩下了礼部和从户部、吏部临时抽调来的小官,不过所幸诸事已毕,当下的要紧事是传旨到各地,那便是刑部和兵部的事了。

    谁知他到广德殿下了轿辇,却还见到了另一个人——礼部尚书,崔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三章 制衡棋局

    “崔尚书?”韩珞成还纳罕:为何崔儆明明是首告,却并未被分配任务。然而在看到崔儆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疑云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他双手交叠,笼在袖子里,见了他却不行礼,只是一如往常,面带微笑看着他。

    这个表情,这个做派,像极了父皇身边的梁内官,叫韩珞成不敢怠慢,下了轿,由太监扶着快步走到崔儆面前,却见他笑着说:“公子休怪老臣不知礼数,只因臣的袖子里有些要紧的东西,不能跪。还请公子随老臣到广德殿次间,老臣有话要说。”

    韩珞成一听便知:这定然是有旨要宣,连忙遣退众人,与崔儆进了殿内。

    果然,韩珞成才把门关上,便听他在背后说:“四公子韩珞成,听旨——”

    此言一出,吓得韩珞成转过身来,便险些要跪下:崔儆手中,分明就是一个玄色红边的卷轴。

    “四公子,此处无人,您大病初愈,站着接旨即可。”韩珞成点了点头,默然肃立,心中却想:实打实的了--崔儆就是父皇的人。

    “自礼部侍郎唐境告密之日起,孤便派遣特使于各地,时刻听命于朝廷,有搜集罪证、押解从犯特权。即日起,三十余名特使悉交由四公子指挥,配合宁亲王、大学士抓捕罪犯,由礼部尚书崔儆从旁协调,钦此——”读完,崔儆照旧是笑容满面。

    “儿臣领旨——”韩珞成从崔儆手里接过圣旨,微笑着朝崔儆行了个礼:“珞成资质粗浅,还请崔大人多多指点。”

    崔儆“诶呦”一声,连忙扶住他说:“四公子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慧眼识珠,将此事交予四公子办理,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著。崔儆不过是在旁协调,谈何指点呢?”

    韩珞成笑了笑又问:“只是父皇令崔尚书来襄助我,就不怕……让常人看出,成与礼部私交甚密么?”

    崔儆自然也清楚他的意思:与礼部私交甚密无关紧要,但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和唐境是外冷内热,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谁知崔儆听倒是听明白了,却只笑眯眯地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臣不敢揣测上意。”

    韩珞成也只能点了点头,但细想片刻却发现:皇帝布局不假,但目的不仅仅是要打压兼并民田之风: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制衡!

    公孙丞相官居一品,事关重大,为何不派他主理?就算公孙家不管这件事,那为何又不让置身事外、经验丰富的韩珝偲来管?不让韩珝偲管,又为何叫他和韩珮翎共同协助自己办事?明明知道唐境和自己是暗度陈仓,又为何要暗中指派崔儆在旁协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坐大韩珝偲一党,又不忍心把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逼上绝路,还不不愿意让自己进益太快罢了:毕竟暗中派崔儆来,风险极大。若是韩珝偲和韩珮翎发现了点什么端倪,要打压他和唐境,也不是不可能。

    忽闻得韩珞成一声嗤笑,崔儆有些讶异:“公子殿下,怎么了?”

    韩珞成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他本以为,按照崔儆的性格,会问他是什么有意思的事,然后哈哈一笑。谁知这老家伙却笑了笑说:“朝廷里,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

    “殿下今后要在这里浮沉很久,总会看透的。”

    此刻,韩珮翎却如一只丧家之犬一般,来到了端夫人的寝宫里。

    “母妃,母妃!”韩珮翎见正殿没人,大发雷霆:“夫人去哪儿了?”

    “在这儿呢。”这时,端夫人从殿后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抓了几个人而已,慌得什么!”说着,便把殿内的宫女太监都挥退了。

    “那是几个人吗?”韩珮翎不淡定了:“母妃,那是大司马!本朝只此一个,就这样都被关进去了,可见父皇这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一边在殿内走来走去,一边懊恼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帮着他们!现在田册也有,信件也有,谁知道他们会说我什么!”

    “到时万一信里说是我包庇的他们,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韩珮翎几乎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闻窗外事了。

    端夫人皱着眉头说:“你可是公子,连‘诬告’二字,也说不得吗?”

    “什么?”韩珮翎有点懵,站在原地看着她。

    端夫人抚摸着怀里柔顺的黑猫,淡淡的说:“裴家世代功勋,岂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扳倒的?况且那不过是些地方官,你一个住在京城的公子,能与他们有什么往来?到时只说他们随意攀咬,又有哪个能耐你何?”

    “还有,陛下允许你粗略插手此事,可不是叫你真去插手的。”端夫人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现在也只能弃车保帅了。老四要是问你什么,你就随便答,别想着捞那些人,他们是自作孽,你保全自己,就不错了。”

    “如今你尚未被禁足,又还有说话的权利,不必惊慌。”见怀里的黑猫有些不安分,端夫人捏住了它的后脖颈,它便立刻安分下来了。端夫人这才说:“没当面拆穿,说明你父皇还是疼你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乱阵脚,你可就输惨了。”

    韩珮翎听得她如此说,才稍稍安定了些:“说是如此,但我如今不保那些人,岂不是叫人心寒?”

    端夫人笑了笑说:“此事与你母妃我无关。倒是该去问问你那个红颜知己,这些人怎么拉拢来的,就再怎么拉拢一批咯。不过你倒是该当心,别踩着韩珝偲和韩珞成的雷。否则再被抓到什么把柄,你也明白。”

    说到这里,韩珮翎似乎格外气愤:“我还真是小看老四了!”他走到殿上坐下,狠声道:“朝堂上一句话都不说,竟生生贪了这么一桩大功,连韩珝偲都不许直接干涉,他也不怕活活噎死!”

    “兔子急了,也是会蹬鹰的。”端夫人宽慰道:“更何况你看韩珞成,他哪里像一只兔子?就算是兔子,也得让你父皇养成了狼!我看陛下啊,是觉着韩珝偲和你这几年,都坐得太大了,他制不住,这才把韩珞成搅进来。”

    韩珮翎冷笑道:“制制制,我们到底是他儿子,还是他手里的棋子!”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若不是时机尚未成熟,我真想就这么把北城的军队就这么带进来,杀……”

    “阿翎慎言!”端夫人突然一声高喝,把韩珮翎吓了一跳,但他也确实是被喝醒了:隔墙有耳,他此言一出,又是多少祸根?

    端夫人也冷笑道:“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吧!我告诉你,现在你要是沉不住气,你在你父皇面前,可就彻底玩完了!”

    韩珮翎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那边我不会再插手了。”说完,他站了起来:“母妃,我得去找阿钰商量对策了,儿臣告退。”说完,礼也未行,便又如一阵风一般出去了。

    待他出去,端夫人双手一撒,猫便溜了。她的手肘就撑在宝座的扶手上,手背支着脸颊,望着那已经没了背影的门洞,叹了口气。

    午后,翎邸内的叶昭钰,脸上也浮现了和端夫人同样的表情。

    “公子,不过是这点儿事,何必惊慌失措呢?”叶昭钰微笑着,眉眼虽然妩媚,在韩珮翎眼中,看来却觉心安。

    “按照公子的说法,崔儆、唐境、许洲等人都是四公子那头的。”叶昭钰摇着扇子问:“那请问公子,您想要的人,大公子就不想要吗?”

    韩珮翎有些烦躁地回了句:“他比我还急呢!”

    “那请问,公子现在能做什么吗?”叶昭钰一双媚眼盯着韩珮翎看,却无谄媚之意。

    韩珮翎闻言,却不说话了:他现在做得越多,暴露得也就越彻底。

    叶昭钰见他想明白了,便笑着说:“既然公子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绑住了,自然会有人来帮公子做事,您又何必多虑呢?”

    “你是说……韩珝偲?”韩珮翎将信将疑。

    叶昭钰点了点头:“咱们都看得明白的事,大公子会看不明白?他一直辛辛苦苦拉拢的人,原来一直是四公子的暗桩,如何不叫他意难平?所谓枪打出头鸟,四公子势头如此劲猛,自然有人收拾他。”

    “至于他背后的人嘛。”叶昭钰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眼中也浮现出几分狠辣和决绝:“我来替公子收拾。”

    “哦?”韩珮翎有些疑惑:“他背后的人,你认识?”

    叶昭钰极风雅地轻摇着扇子,淡声道:“认识。不仅认识,还打过呢。”怕韩珮翎再追究下去,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立刻把话题一转:“如今公子门下损失惨重,还得广纳贤才才是。”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的缺不是空出来了吗?”叶昭钰淡淡地说:“我就不信了,四公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好。公子这段时间,可以多办诗会,邀请一些青年才俊,也好有后话。”(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四章 弃车保帅

    “你说的那些青年才俊,不过是一些无财无权的低品官员,拉拢来又有何用?”韩珮翎素来看不上那些官阶不高、家境贫寒的年轻士子——无权无钱,本事也不比高官大多少,还总自恃清高,实在惹人讨厌。

    叶昭钰笑了笑说:“公子此言差矣。在我看来,公子所说的那些弱点,恰恰是他们的优点。”

    韩珮翎一脸狐疑:“怎么说?”

    “公子觉得,经过这件事以后,陛下还会把这两处的实权交到那些高门大族手中吗?”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韩珮翎,是一派风情万种:“或者说,公子以为,这次的事情牵涉甚广,又碍着高官贵族们的面子,实在难办,陛下又为什么还非要把强占民田一案闹大呢?”

    “为了把权收回自己手中?”韩珮翎似乎明白了些:“所以他要扶持这些并无根基的士子,好为自己所用?”

    叶昭钰朝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几年来,陛下一直对各大世家贵族心怀警惕,就是因为开朝以来各族势力不断扩大,已经超出了陛下的控制范围。否则公子以为,唐境为何偏偏独受陛下宠信那么多年?”

    “父皇……是想要忠臣?”韩珮翎总算是扭正过头来看着叶昭钰了。

    却见她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忠臣,倒不如说是孤臣。在陛下的眼里,臣子们再忠心,那也是忠于华天--说白了,还是忠于自己的名节。一旦生变,陛下有什么事要他们做,又违背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可以借这个名号抵抗陛下的圣旨,还能落得一个忠直的名声。”

    “但是孤臣可就不一样了。孤臣孽子,历来只忠于皇帝,哪怕是违背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而一无所有的寒门士子,固然就是孤臣的最好人选。他们除了陛下之外,便只能忠于自己。”叶昭钰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嘲讽:“但是只有忠于陛下,他们才有资格忠于自己。”

    韩珮翎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怪不得父皇明明任命了高官,却又总对他们若即若离……昭钰,你可把圣意揣摩得太明白了!”

    叶昭钰自得地笑了笑,淡淡地说:“因此,只要他们先忠于公子,将来一旦被陛下提携,便是公子东山再起之日了。”

    韩珮翎又有疑惑:“可是如果我太过明显,父皇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呢?”

    叶昭钰手里的扇子停滞了片刻,很快又扇动了起来:“这就要看公子以什么名义邀请他们,又要说什么话了。公子素来喜爱诗词,无人不晓。到时诗会之上,只谈诗词歌赋,余者一概不要提起。只要让他们知道,公子毫不在意侵占民田一案,礼贤下士便好。”

    说着,她站了起来,微微施了一礼:“公子,我还要替公子铲除一个人,先行告退了。”

    “什么人?”韩珮翎前一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就被后一个问题带跑了:“哪里值得你亲自去!有什么让你不顺心的,告诉下人去解决不好么?”

    叶昭钰叹了口气说:“公子知道,我不喜欢见着日光。此事若真是下人能解决的,又何必我亲自去呢?公子且宽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韩珮翎点了点头,叶昭钰便往门外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转过头来说:“公子,如果有可能,把薛家派人截杀四公子的罪名坐实吧。”

    韩珮翎疑惑道:“不就是薛家做的吗?为何又要我多此一举呢?”

    只见她低眉浅笑应道:“这样做,是避免薛家还有后招。而且,薛家的罪证越多,大司马承担的罪责就越少不是么?”

    见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叶昭钰这才放心出了房门。

    却见迎面走来一个湖蓝色宫装长裙的少女,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时新的纱花。周身虽无繁华装饰,却更显她清新淡雅。这少女低着头,与她打了个照面,便刻意在离她几步前停了下来,让到道旁,微微施了一礼。

    叶昭钰总觉得这个少女在哪里见过,却说不上来,只用一双眼盯着她,继续往前走动。走过少女身前,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兴许是前几次到翎邸来的时候见过,又忘记了吧。

    那少女却不这么想。待叶昭钰走后,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叶昭钰的背影,问身边的婢女:“这女子是谁?竟能进公子的书房?”

    “不知道,大概是公子的朋友吧。”婢女以为她吃醋了,忙旁敲侧击了一句:“况且,主子您不是也能进公子的书房吗?”

    谁料她只是轻声笑了笑,淡声道:“走吧,公子还等着呢。”说完,便往书房走去。

    片刻后,门外的侍卫便把蒋蓝锶请了进去。韩珮翎一见着她,却是热情非凡地迎上来:“蓝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上乏,要好好休息吗?”

    蒋蓝锶微微行了一礼:“公子。”又从身后侍女的怀里接过琵琶道:“听闻公子心情烦闷,蓝锶特抱来琵琶,替公子解闷。”

    韩珮翎见她这般恭顺,一想到前两天家中另外两个妾的冷言冷语,心中更生怜惜,拉着她的袖子往座上引:“我没事。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连新媳妇都要被婆婆罚站规矩,你既只是一个妾,多少总还是会受些气的。”

    蒋蓝锶闻言,只是颔首微笑,并无二话,随韩珮翎安排着便坐下了。但她身后的婢女却不乐意了,嘟囔着说:“哪里只是‘受些气’呢?公子不知道,昨天我们家主子被虹主子教训,说我们主子一天天弹些悲哀缠绵之音,罚她抄了整整一本《女史》呢!”

    “有这事?”韩珮翎闻言,忙将眼光投向蒋蓝锶,却见她怒目望向那婢女,一遇上自己的目光,顿时又温顺了下来:“公子,真没什么。妾习惯了手上功夫,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韩珮翎一看了她这副乖顺的可怜模样,越发不能平静了:“她也不过是个妾,自己的家世也没见得多干净,怎么倒管上你了?你该回绝了,再来告诉我才是!否则过两天等这小蹄子连良娣都敢骂了,岂不是乱了体统?”

    蒋蓝锶也只是微微一笑低眉道:“现在公子不是知道了吗?虹姐姐是前辈,我本就该听这一训。大不了从今往后,我不弹《秋风怨》了便是,公子又何苦动怒呢?”

    见韩珮翎还想理论些什么,蒋蓝锶一根食指按住了他的唇,把他定在原地,话也不说了,只讶异地看着她的眼睛。

    “公子,不管是您的事还是妾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说着,她把手移开,搭在了琴弦上,笑着问:“今天公子,是想听《霓裳》还是《塞上曲》呢?”

    琵琶声流动在风中,不单是在翎邸。此刻的成邸里,也是琴音流转。但隐约一听,明明都是《塞上曲》,前者婉转清新,后者却是怨气重重,诉尽《塞上曲》本意。

    一曲弹毕,白姗上前来,接过萧兰君怀里的琵琶,问了句:“良娣,又想起故国了吗?”

    听到这句话,靠在窗边的新月似乎竖起了耳朵。谁知萧兰君却只是笑了笑说:“出嫁随夫,我的故国就是华天,又有什么可想的呢?”

    新月张了张嘴,本来想一语怼得萧兰君哑口无言,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公子还没回来么?”她已经怀胎六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腹中胎儿与韩珞成血脉相连的缘故,总会动辄便问起韩珞成的动向。

    “公子说,宫里还有诸多事宜等着他处理,他晚上再回来。”新月面朝萧兰君,低头道:“公子搬到宫里的物件,夫人下午便会派人送回来。”

    萧兰君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一个月,我与公子没见上几面,什么也不知道。公子现在又是大病初愈,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兼顾好……白姗,公子中午可是在宫里用膳?”

    白姗点头道:“是,宫里会给留在里头办公的大臣准备饭食。燕皓到现在都还没来报公子的动静,应该就是留在宫里了。”

    萧兰君闻言,想了想,才对新月说:“叫厨房准备好公子喜欢吃的几样小菜,你持我的令牌,给公子送去吧。”

    待新月出了房门,萧兰君又问白姗:“墨怀院里给公子休养准备的一应物件可准备好了?香香和盈盈是个没心眼的,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该亲自去看看才是。别等公子回来了,床都不够软,叫他怎么能睡好?”

    白姗笑着把她扶到桌边坐下,为她斟了杯茶说:“良娣也太小心了些!公子不是说他并无大碍么,这么仔细,只怕他还要说我们呢!”

    萧兰君笑着拿起茶杯,看着她说:“我看你倒不是怕他骂,是怕你自己忙!罢了罢了,我亲自去,也免得出什么纰漏。”说着,她放下茶杯便要起身。

    白姗立刻把她按下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嘛!”萧兰君朝她莞尔一笑,自顾自喝起茶来。白姗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在白姗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五章 不速之客

    那个如影子一般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了床架后。

    “我不是叫皇兄等着吗?他又有什么事?”萧兰君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

    谁知那人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把萧兰君吓得立即扶住了把手:“你做什么?”

    黑衣人行礼道:“宫内密探告诉怀王殿下,华天宫廷里有一处专门关押犯罪宫女的所在。”

    萧兰君皱起了眉头:“那又关我什么事?”

    黑衣人接着说:“表面上是关押罪奴的监狱,实际上是供太监们玩乐的妓院。”

    “那又如何?”她略略放松了些。

    “大多都是浦羲人。”黑衣人说到这句话时,似乎夹杂着些情绪:“也就是原来浦羲宫廷里的宫女,和宗室女子。”

    听得此句,她难以置信地扶着扶手缓缓站了起来,突然想起去年送嫁之前,韩珞成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去了一个该去,又不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华天皇帝在浦羲实施的是管制型暴政,知道他在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压迫自己的同胞,那已经足够让她无力了。

    但当她此刻听到这句话,却感受到了更深的无力:既然韩珞成早就知道,为何不去解救她们?他不是最信奉正义和善良的吗?

    但一想到那是个什么时候,她的心又冷了下来:那时正是韩珞成即将前往衢北的紧要关头。就算他揭发了这件事,那些人也未必就能被铲除干净。

    再者,既然能这么多年都不被发现,想必这座监狱的背后,是连邢夫人都抵抗不了的势力。韩珞成不在坤京,一旦揭发,难保邢夫人不会出什么事。

    纵然有这么些借口足矣让萧兰君理解他,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的行径:难道看过一次,被吓到过一次,就能不再面对了吗?难道只是因为背后势力深不可测,就可以不管不顾了吗?从他遇到这件事时到现在,半年过去了,却还有这样的事发生……

    “需要我做什么?”萧兰君这句话听起来冷漠,却最是温情。

    “五月十二便是太皇太后的生日。”黑衣人照旧跪在地上:“殿下希望,您能在那时揭露这件事,最好……”说到这里,他却顿住了。

    萧兰君反问:“最好什么?”

    黑衣人看来也不是个狠心人:“最好赌上您腹中之子,再拉上大公子的良娣。只要韩珞成和韩珝偲被内宫宦官针对,一旦他们兄弟俩再出什么事,朝局就会更加混乱。”

    “殿下还说,您不该对韩珞成动情。”黑衣人这句话点到了萧兰君心里,叫她不得安宁。

    “大胆!我何尝对他动过情?”她一眼射到黑衣人身上,言语锐利无比:“华天的皇室,一个两个都是罪孽深重之人,我又怎会对他动情?”

    那人却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既然如此,还请公主殿下小心,自重吧。”说完,他起身,便又消失在床后了。

    等他走后,萧兰君才反应过来:她的语气越坚决,就显得越心虚。

    萧兰君跪坐在地上,突然感受到腹部传来一丝疼痛。她把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上,感受在这天地间,唯一与她紧紧相依的生命。

    每一次胎动,她都像是突然在孤独的人世间找到了一丝存活的意义。

    当然现在,对于那些身处于水深火热的人来说,也意义非凡了。

    而此时的叶桓微,还依旧把韩珞成当做自己的中心点,围绕着他飞行。

    “最近公子要开始抓人了,你们叫苍穹的兄弟们多多关照,沿途有什么山贼和匪徒,就该早早清理了。回头要是连个案犯都拿不到,唐境就算白忙活了。”自打圣旨传下的那一刻开始,叶桓微的紧张程度就不亚于韩珞成,准备的也不比韩珞成少。

    “另外,叫苍穹的朋友们这段时间都别主动跟我们联系,只有等收到了带着干花的信件才能回信。”叶桓微一边嘱咐,一边还动手收拾着书房,末了说道:“等我到衡安郡主府以后,自然会再安排你们做些别的。”

    凛风不解,却也帮着收拾:“姐姐,你这整得跟逃难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啊?”

    寒风在一旁,也是如她一般匆忙:“桓微坏了大小姐的好事,自然是没这么容易逃过的。但只要桓微不在大小姐眼前,大小姐再憎恶,也不能怎么样。对了,酒家和那几家店也得多注意一些,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叶桓微赞许道:“没错,凛风去告诉流风一声,叫他们跟京城令那边打好关系,免得灾祸上门了都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可就太憋屈了。”

    凛风凑上来问:“姐姐是觉得,大小姐又要上门来找咱们麻烦了?姐姐现在也是堂堂的掌柜,理论上来说和她同级,就不能反抗么?”

    寒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苦笑着说:“桓微没反抗过?我记得你刚到寒川来住,第一次被叫去听训的时候,就是因为反抗才被打成那样的吧?”

    叶桓微没则声,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过,但是身体却好似魔怔了一般,回放起了当年疗伤时痛苦的感受。

    凛风很知趣,一看叶桓微这副表情,就知道她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便没再提起了。谁知半晌后,她却来了一句:“我现在什么武功都没了,任人摆布也很正常。”

    正当寒风和凛风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她时,她又道:“流风和凛风守在府里,任她怎么说都别搭理。寒风,东西收拾好了吗?”

    见寒风点了点头,叶桓微便抱着放账本的木盒要往外走。恰时,一个家丁却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主子,有,有人来了!”

    叶桓微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谁来了?”

    “她自称是您的姐姐,流风哥让我来告诉您,赶紧从后门走吧!”家丁知道来者不善,也是一派焦灼情绪。

    “晚了。”叶桓微转头,把手里的盒子放回了原位:“她发现了,不用走了。”

    “那……要不我把她打出去?反正这儿是坤京,她私闯民宅,姐姐也是可以不见的!”凛风知道叶桓微见了叶昭钰,必然又将面对冷嘲热讽和未知的手段——这儿是叶桓微的地盘,不比在寒川,叶昭钰想下手,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

    “凛风,不得无礼!”寒风立刻喝止了凛风的想法:“桓微本就不是叶家长房的嫡女,是过继到长房的,大小姐敢自视甚高,也是因为这个。现在你把她打出去,叫叶家的人怎么看桓微?”

    凛风听了这话,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撂下,呆坐在一旁了。

    叶桓微却自己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裳,淡淡地说:“这是烨园,她还不敢怎样。寒风,随我去吧。”“诺。”

    叶昭钰虽然等候多时,却不慌不忙,好似知道接下来必然会发生什么,也不担心叶桓微从后门逃走。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正厅内寂静无声。

    “来了?来得真快。”叶昭钰见她走进来给自己行礼,虽是一派笑意,却语带讥讽。

    “姐姐有什么事,给个信就是,何必亲自来呢?”叶桓微虽然心里惧怕、厌恶眼前人,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叶昭钰轻轻地放下杯子,淡淡地说:“我来,是为了让你亲自受一份大礼。况且你这么机灵的一个人,万一要是不肯收,跑了怎么办?”

    叶桓微早就注意到了厅上放着的大大小小数个锦盒,但料定叶昭钰觉得没那么好心,又客套了句:“姐姐也是聪明人,何必跟我打暗语呢?有什么话姐姐只管说,要是能办,我一定办。”

    “哦?”叶昭钰似乎有了兴趣,摇扇的动作也停了,靠在靠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问:“那我要是要你,劝四公子退出朝堂呢?”

    叶桓微笑了笑:“姐姐觉得,只要四公子退出朝堂,二公子就能稳坐大位了吗?”

    叶昭钰闻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末了才道:“二公子能不能稳坐大位,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叶桓微也笑了:“这件事,我办不了。就像你一样,不是吗?”

    叶昭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既然如此,咱们都别聊这些琐事了,来,收礼吧。”说着,她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堆礼盒前,示意叶桓微也走近几步。

    叶桓微有些狐疑,不敢擅自上前。叶昭钰心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蔑地笑了笑说:“放心,没有暗器,没有毒药。今天你要是死了,你这院里的人、韩珞成和哥哥,都不会让我好过的。过来。”

    那最后两个字有着无穷的威慑力,把叶桓微引到了跟前去。却见她打开最上面的木盒——里面却是一个玉碗,里头盛着肉羹。叶昭钰把碗递到她面前,幽幽笑道:“好妹妹,这是我赏你的,吃吧。”

    叶桓微不明就里:既然不是要取自己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接过碗来舀了舀碗中之物:确实就是一碗平平无奇的肉羹,什么也没有。(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六章 诛心致命

    “怎么,还不敢吃?”叶昭钰瞥了她一眼。叶桓微看着她那轻蔑、不屑的眼神,暗暗咬了咬牙,舀了一块肉,送入口中。

    虽然总觉得味道不对,但叶桓微却总说不出怎么不对。但开始咀嚼后的那一刻,叶昭钰突然以扇掩面,大笑起来。笑声之尖锐,令她不由得心神一颤——莫非叶昭钰还有后招?忙咽下了那块肉,问:“怎么了?”

    “人肉的味道如何?”叶昭钰的眼睛极亮,就这么望着她。

    闻言,叶桓微脑中一白:“什么意思?”

    叶昭钰拿扇子指了指她手里的碗,笑容一点也没消减:“刘掌柜事情没办妥,我就把他剐了。你瞧瞧你这么瘦,合该多吃点肉才是。”

    烨园的人,凡在现场,都震惊了。叶桓微手一滑,碗掉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响。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双手却悬在空中,似是不知如何自处。她盯着叶昭钰,什么都没说。如果没看见她眼底的血丝,绝不能体会到她此刻内心的情绪。

    叶昭钰却不以为意,用扇沿叩了叩身边的锦盒,懒懒地说:“他现在就在这里面,想不想打开来看看?”

    叶桓微没答话,照旧怔在原地,嘴唇微微张开,眼中的血丝却越发密集了:她似乎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和血腥气息。

    此刻在叶桓微的眼中,叶昭钰分明就是一个魔鬼,偏生她又笑得绚烂:“怎么样,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

    说着,她走到叶桓微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极温柔地说:“你可以啊,明知道他是我的人还做错了事,居然还把他放出来,想借他毁我声誉,好恶心我,是不是?呵,你给我记住了,姐姐永远有办法收拾你。”

    说完,她转身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总之你要是再不听话,下次被装进锦盒里的,可就不知道是谁咯。”

    在叶昭钰迈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叶桓微迅速奔到了正厅侧门外的沟渠边,“呕”地一声,呕不出来。忙用手指去扣自己的舌根,硬生生吐了个干净。

    “真恶心!”凛风忙上来给叶桓微拍背,寒风也派人去找催吐的药物,流风则悄么声的叫人前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盒都搬出去,顺便叫人来,打扫了地上的玉碗残羹。

    叶桓微呕完以后,已是面无血色、双腿发颤,但还是开口道:“早知道,我就不该那样做……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样了……”

    “姐姐,你别管人家的事了!”凛风忙把她扶到一旁坐下,恶狠狠地说:“真没想到啊,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活剐,剐了不说,还煮了……姐姐,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姐姐啊!”

    这时,寒风一手拿着一个小瓷瓶,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走了过来:“先别说了,把药吃了吧,吃完自然什么就吐干净了。”

    叶桓微摆了摆手:“中午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全吐出来了,不必用药。”事实上,她此刻正是腹内翻涌、阵阵恶心,什么也吞不下,便回房歇息了。

    这边叶桓微刚历完一劫,韩珞成回到成邸时,也是暗流汹涌。

    “珞成,怎么不在宫里多住一段时间?”萧兰君一边替他更衣一边说:“宫里不比自家,总归还是安全一些。现在你身负重任,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呢。”

    韩珞成笑了笑说:“我已经休养了一个月,再这么下去,岂不真把宫里当自己家了?”恰时,腰封正系好,他便转过身来面对萧兰君,抱住她说:“况且,宫里可没有你。”

    萧兰君听了这话,心中一暖。但想到早间黑衣人所说,又似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似的,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由韩珞成抱着,什么也不说。

    “最近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两人分开,韩珞成又说:“最近千万要当心,多走动,别磕碰着伤了自己,知道吗?”

    萧兰君低着头,仿佛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只“嗯”地一声,颔首道:“我知道了。公子且休息一会儿,等饭点到了,你再到昭兰院来吧。”

    韩珞成也点了点头,萧兰君等人便出去了。

    韩珞成叫来燕皓:“香香的家人可有音信了?”

    燕皓忙答道:“早就有了!自公子走后,墨怀院里看得不严,我就私下里把香香家人送给她的玩意儿和家书都传给了叶掌柜,通过纸张、木盒的材质和香囊里的药材才知道,他们大概是被藏在了浦羲郡。”

    浦羲郡,原来是浦羲王朝,自从皇帝打下浦羲之后,便将四郡合为一郡,仍称旧名。听到这个名字,韩珞成却犯了愁:“浦羲?这可不太好办啊……”

    燕皓又说:“叶掌柜说了,这件事她来想办法,保证找到香香的家人,买也好,劫也好,无论如何,都会把他们安置妥当了,再向公子回话。昨天她才又传来一封信,问香香家人的特征,估计是差不多了。”

    韩珞成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又问:“府中可有出什么事么?”

    燕皓颔首道:“谢姨娘的儿子在乡下出了点事,回家去了。除此之外,并无大事。不过有一点:新月照旧是无时不刻在监督我。”

    韩珞成撑着脑袋做了半晌,才应了句“嗯”,转而又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我在宫里,一直在找人帮着打听那个宫中密狱,却总不详尽。只听说,现在那里抬尸体出来的次数少了许多。”

    燕皓闻言,沉默半晌,也叹了口气:“大约是无人可抓,只能人尽其用了吧。”

    韩珞成百无聊赖地玩弄起了桌上的镇纸:“过几天就是太祖母的寿宴了,我倒想做点什么,但是想想,总是不靠谱。燕皓,你觉得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父皇严令禁止这样的事呢?”

    燕皓憨憨地笑了笑说:“公子,陛下是不会禁止这样的事的。”

    “为什么?”他不解。

    “你想想看,太监是宫里最窝囊、最受气的一类人,有了可以发泄的对象,活能干好,性情也温和,宫里也不容易出事,哪里不好呢?况且那些犯了错的人本就该罚,不杀已是恩宽,囚犯们所受的折磨,在他们眼里,也无足挂齿。”

    “可是有些人并未犯罪,却只因原来是浦羲人,就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啊!”脑海中那个少女的模样已经淡去,但这件事一直扎在韩珞成心里。

    最初他不去面对,是因为不敢。一个浑身污垢、衣衫褴褛、面如土色的人,在初次见到时,无疑给了韩珞成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感。说到底,他还是畏惧宦官的势力,一想到那个少女也有可能会成为他的下场,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在衢北途中,他从未与唐境聊起过这件事,即使两人之间再没话聊,他也不会说起此事——就因为母妃还好好地活在宫里,他才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后来在衢北境内没见到流民和饿殍,他就会想起当日的画面。他开始思考:究竟怎样做,才能把这件事推到一个宦官都不敢得罪的人身上呢?

    那也当然也只有皇帝了。所以韩珞成才总想着寻找机会,掌握人证物证,把此事闹到皇帝面前,一了百了。

    但今天听了燕皓这一席话,他几乎要失去信心了。

    “公子,浦羲人本就是罪奴,与猪狗又有什么区别……”说到这里,燕皓才发现自己语出不妥:良娣可不也是浦羲人嘛!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在他们眼里,就是这样的。”

    韩珞成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叶桓微:“不行,这件事我还是得找桓微商量商量,从长计议才是。”

    燕皓颔首道:“当下公子最要紧的任务,还是了结修例的后事。公子别分心,现在小公子还住在宫里,何不叫他帮忙查这件事呢?反正他也是闲着。”

    也并非不可。韩珞成心想:反正瑜卿也要去游学了,幼筠也不在宫里,剩一个薛昭仪,又是皇帝的宠妃,宦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于是点了点头说:“此事瑜卿来办最合适,但还是要问问他的意见。我立刻就修书一封,明早你随我进宫,就送到上书房去吧。”

    正当燕皓应允时,香香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见四下无人,才合上门,走到桌前,摊开手道:“公子,刚才咱们院里飞进来一只鸽子,这是鸽子腿上绑着的。”

    韩珞成一怔,才接过来细看:刺杀似是薛家所为,翎煽风点火。

    看完后,他站起来走到灯前,点着纸条扔进了笔洗里。微笑着对香香致谢:“多谢了,我一定不遗余力,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香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您帮我找家里人。”

    “哦?那是因为什么?”韩珞成有点懵,以为她是想提别的条件。正洗耳恭听,却不见她再说出半个字。

    燕皓看不下去了:“香香,你是不是觉得良娣做得不对,所以才帮着公子的?”

    香香点了点头,轻声说:“公子,对不起……也对不起小玉姐姐。”

    韩珞成闻言,笑了笑说:“无妨,小玉没有死,你放心吧。”

    “啊?那么严重都……”香香似乎有些愕然,正还要问,门外却响起了盈盈的声音:“公子,良娣派人来说,可以去昭兰院啦!”(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七章 从长计议

    韩珞成闻言愕然,示意香香躲到书柜后,才叫道:“进来吧。”

    盈盈推门进来,一脸天真无邪,见了韩珞成,脸上的笑意便荡漾开了:“公子,良娣说她这几天特意到街上买了些零嘴和果酒。请公子早些过去,挑些好的,等过两日进宫拜寿时,送给楚灵姑娘和天香宫里的小丫鬟。”

    韩珞成见状,松了口气:看她这副模样,大概是没听见什么。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回报一声,我很快就去。”

    “诺。”盈盈微微一笑,未有异样。

    待盈盈关门出去后,韩珞成站了起来:“出来吧。待会儿我和燕皓出去之后你再走,知道吗?”

    香香点了点头,这时,燕皓从衣架上取下大氅,替韩珞成披上。韩珞成打点齐整,朝香香微微一笑,就随燕皓离去了。

    待两人离开片刻,香香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她迈出门槛,合上房门,正转过来时,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双腿一软,脸色煞白:“盈盈,你……你怎么在这儿?”

    盈盈站在原地,笑着反问:“姐姐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又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出来呢?”

    香香心虚了:“我哪里偷偷摸摸出来了?休要胡说!刚才是公子叫我进去收拾衣服,我才进去的。”

    盈盈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感兴趣,只走近了,笑着对她说:“姐姐,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良娣的人哦!”

    香香连忙陪笑道:“我知道,我家里人还被良娣照顾着呢,怎么会忘?盈盈,你别多想了,快去做事吧。”不等盈盈回应,香香便绕过她离去了。

    一双少女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的背影,仿佛一种无形的威慑,永远监视着她。

    五月十二,宫中。

    午饭过后,韩珞成便携萧兰君进了宫,在寿和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正好遇上了大公子良娣公孙南萍和韩珮翎夫妇。公孙南萍倒是端庄如常,韩珮翎也是面色如常——似乎裴家出了什么事,与他并无关系。可裴氏的脸色可就不怎么样了,虽施了脂粉,也难掩倦色。

    “拜见二哥,二位皇嫂。”韩珞成和萧兰君双双行过礼,韩珮翎笑着也还了一个平礼:“四弟,弟妹,快请起吧。”

    韩珞成见公孙南萍身边少了韩珝偲,本想开口问,谁料她却先笑盈盈地迎上了萧兰君,:“多日不见,没想到妹妹已是这般发福了!胃口可好?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萧兰君微笑着回应道:“多谢皇嫂关心,近日胃口竟不怎么样。妹妹这是第一胎,不敢怠慢。随公子到宫里来,也正是要请教太医呢。”

    公孙南萍点了点头,抓住了萧兰君端着的手,笑着说:“你别担心,这是胎气不顺的缘故。待会儿拜见完太祖母,我就陪你去,可好?”

    萧兰君笑得灿烂,颔首道:“那,兰君就先谢过皇嫂了。”

    韩珞成又要开口问时,却被萧兰君扯了一下袖子。韩珞成有些不解,却不好直接看向她。

    谁料到韩珮翎却先开口了:“珞成,你最近可是忙得很啊!怎么,今日居然这么早就来给太祖母请安,不怕耽误了父皇交给你的差事么?”

    韩珞成回敬道:“今日是太祖母的大日子,成自然该早点来尽孝才是。况且修例诸事不难收尾,今早我就已经把事情交待给他们了,也并未耽搁了父皇的差事。还得多谢二哥,若不是你及时提供了线索,只怕成还差不到行刺之人呢!”

    韩珮翎笑了笑说:“都是为父皇做事,何必如此客气?咱们也别等大哥和瑜卿了,先进去给太祖母请安吧!否则等她老人家困了,咱们又不知得等多久了!”说着,众人都进了大殿。

    行过贺寿礼,太皇太后因觉疲乏,便遣他们各自到各宫里去请安,晚些再来。于是韩珮翎夫妇去了权舆殿,萧兰君又被公孙南萍带去了太医署,韩珞成别无他法,只好往上书房去了。

    “瑜卿,瑜卿!”韩珞成还没跨进房门,便在院子里叫了起来。韩瑜卿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时,正好对上韩珞成的目光——他也刚刚迈过这门槛。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又忘了吃饭了!”韩珞成指了指茶桌上的食盒,走过去打开一看:“瞧,都凉了!你纵然好读书,也不该把午饭误了啊!”

    韩瑜卿笑着从书桌后走出来说:“今日特殊,我因昨晚看书睡得晚,今早便也起得晚了些。辰正二刻才吃过早饭,现在还不觉得饿呢,就接着看下去了。”说着,他走到茶桌边,叫书童来把饭菜拿下去,自己烧水烹茶。

    “你这样,让人怎么放心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呢!”韩珞成关切道:“我问你,你这两天都住在上书房吗?薛昭仪也没叫个人来照顾你?”

    韩瑜卿笑着摇了摇头:“四哥,自从你遇刺之后,我便一直住在上书房,没再回去过了。”

    韩珞成疑惑道:“薛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没回去看看薛昭仪?”

    韩瑜卿放下茶壶,低眉道:“薛家自作孽不可活,如果她不明白这个道理,下场,也不会比母亲好到哪里去。”

    他这是在明哲保身?韩珞成手心出了汗:眼前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冷淡了?

    “四哥,你不明白。”韩珞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道:“每次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我的母妃。就会想到她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本应该是我母妃的……四哥,我知道人应该释怀,但我实在……”

    “我知道,我知道。”韩珞成见他语气越来越急促,知道他不晓得如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挣扎,索性安抚他:“凡事,别强求,顺心而为就好。”

    见韩瑜卿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韩珞成迅速岔开了话题:“今天是太祖母的生辰,你可准备了什么礼物?”

    韩瑜卿猛然抬起头来:“我,我忘了!”

    韩珞成一脸迷惑:“年初就说了的事,这你都能忘?”

    韩瑜卿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本以为今年四月就该走了,谁料到父皇上个月才把我的禁给解了,自然就把这事忘了……四哥,我该准备什么啊?”

    韩珞成瞬间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还有三个时辰不到就要贺寿了,你问我,我问谁去?”说着,他站了起来,叉着腰,对着大门,半晌才“欸”了一声,转过头来问:“去年你不是送了一个机巧的东西给阿筠吗?那玩意儿可还有?”

    韩瑜卿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书柜前,从最下面一层拖出了一个木箱,打开了翻找一番。末了,递给韩珞成一个盒子:“四哥,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韩珞成接过来一看:整个盒子的构造与之前所见到的那个几乎并无差异,又问:“这东西是成对的么?你又是哪里找来的?”

    韩瑜卿一怔,才从箱子里抬起头说:“机缘巧合,在一个老匠人手里买到的,不是一对。只可惜那老匠人已经去世,从今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说着,他合上那个木箱,推了回去。

    “这就很好,你找个木盒包起来吧。”韩珞成又把东西交还给他,说回了正题:“我这次来,是一件事想麻烦你,但不知你同不同意,特来问问你的意见。”

    “四哥请讲。”韩瑜卿和韩珞成都坐回了原位,水正烧开,他又接着捣鼓起了茶具。

    “瑜卿可知,宫里有一处关押犯罪宫人的地方?”韩珞成严肃了起来。

    “司正局?暴室?”韩瑜卿从炭炉上提起水壶,往茶壶里倒着沸水。

    韩珞成的眼睛始终在他的手上——像瑜卿这样的孩子,要是这么着便把一切和盘托出,只怕他会承受不住,一时失手打了水壶。等他把水壶放回炭炉上,韩珞成咽了一口唾沫,才一五一十地把去年当日的所见所闻交待了。

    韩瑜卿听完,拿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连声音都跟着颤了起来:“我在宫中这么多年,竟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地方!”

    韩珞成也正义愤填膺时,韩瑜卿却突然抬起头来问了句:“四哥,当日你即将离京,不便处理,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何不告诉我?”

    韩珞成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因为,害怕看到你这样。”

    韩瑜卿这才冷静了下来,茶杯也稳稳当当地落回了桌面:“四哥,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珞成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希望你可以引导薛昭仪去发现这件事,让那个地方显露于人前,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出现!”

    韩瑜卿闻言,低头沉思。韩珞成以为他不乐意,正想开口,却听他说道:“发现这件事好说……但是如何杜绝,却绝非易事……”

    韩珞成闻言,又惊又喜,忙道:“我问过燕皓,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样的事,说破了,有损皇家颜面。不说破,还能维护他们眼中所谓的‘秩序’。我以为,这记耳光如果不够响亮,就一定不能打在父皇和皇后娘娘的脸上。”

    韩瑜卿颔首道:“正是。此事要么彻底成功,不然,触怒了父皇和皇后娘娘,就再难解决了。”(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八章 始料未及

    听兄弟俩说得如此直白,门外把风的老内官都有些心惊胆战了,走进门来,赔笑道:“四公子,小主子,咱们说别人是说,只是……”

    韩珞成见他这般为难,自然明白,笑着说:“老内官,我们一直都在说别人啊,不是吗?”说完,还眨了眨眼,朝他示意。

    那老内官也是个明白人,又笑着说:“四公子明白就好,老奴就不打扰二位主子说话了。”说完,行了个礼,就出去接着放风了。

    韩瑜卿烹好茶,斟了一杯给韩珞成,一边说:“四哥,如果我今天不答应让薛昭仪做这件事,你会怎样?”

    韩珞成的手指凝在了茶杯的边缘,却未挪动,似是有些烫手,忙缩了回来。他抬起头,深深地望了韩瑜卿一眼,认真地说:“你答应,我高兴。你不答应,我也高兴。”

    韩瑜卿的眼神还逗留在茶盘上,却笑了:“为何?”

    韩珞成看着他,也笑了:“你不答应,说明你已经把薛昭仪当成了你的母妃,也就是说,你已经释怀了。然而,没有什么是比我弟弟的胸怀更重要的。”

    韩瑜卿没说话,动作却似有些迟滞。韩珞成见他不语,便端起茶来自饮。

    谁料到此时,突然传来了老内官的声音:“公子,公子!”

    韩珞成抬起头来,正对上气喘吁吁的老内官——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内官。那小的见老的已然跑得喘不上来气,即便已是跑得面红耳赤,也急忙跪下道:“四公子,良娣,良娣她出事了!”

    韩珞成闻言,“腾”地站了起来,愣了两秒,什么都没说,脑子还空白着就要往外冲。若不是韩瑜卿揪住了他的袖子,只怕韩珞成就要飞出去了。

    “四哥,你先冷静!”韩瑜卿都差点傻眼了:一般人听闻自家媳妇出事,一般都会先问个究竟再去,自己这位四哥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赶去——想来,也是情深之至,才会如此。

    见韩珞成不说话,眼睛却已红了,韩瑜卿忙问:“良娣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又是怎么出事的?”

    “边走边说!”韩珞成憋出这四个字,反过来拉着韩瑜卿的袖子便往外走。

    韩瑜卿自己都险些被拖倒在地,却还要转过头来嘱咐自己的小内侍:“小秤子,照顾好老公公!”这才随韩珞成冲出了上书房的院门。

    “四公子,小公子,良娣现在在天香宫。跟我走小路吧,能快些!”那小内官带着韩珞成和韩瑜卿抄了御花园的小路,直往天香宫快步跑去。

    半柱香的时间,韩珞成飞奔到了天南殿内,见殿内无人,便知应在翰墨堂。到了堂前,看着满地忙活的人,却不知该做什么。

    “四,四公子,您,您也跑得太快了!”那小内官险些没追上,此刻扶着膝盖,喘着气说:“良娣刚才被抬进天香宫时,已经没了声,裙子上全是血!若不是大公子良娣在一旁,只怕连个照应的人都没了……欸,您别进去啊!”

    韩珞成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闯入门内,还要再进入卧室,却被公孙南萍拦了下来:“四公子,妇人产房不洁净,不可进去啊!”

    韩珞成眼睛更红了,盯着公孙南萍,叫她心内一惊:“走开……我必须进去!”说着,便要硬闯。

    “你不能进!”公孙南萍把他一推,推到一旁,低声道:“兰君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此刻不替她去讨个公道,在这里撒泼又有什么用!”

    “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韩珞成这才清醒了些。

    公孙南萍似是难以启齿,低头捏着带血的手帕挣扎了片刻,才看着韩珞成的眼睛坚定地说:“你随我来!”

    韩珞成不明就里,先问了句:“谁在里面?”

    “你放心好了,夫人和太医、御用的产婆都在里面,定能保住兰君和小世子!”公孙南萍忙道:“再不随我来,这仇可就报不了了!”

    韩珞成闻言,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这才跟着公孙南萍出了房门。

    韩瑜卿在院内被人挤到了一旁,已是懵头懵脑:“四哥,大嫂,你们要去哪里啊!”

    公孙南萍也猛然觉得有些不妥:叔嫂之间交往过近,本就是大忌,万一日后被人抓了把柄,可就不好过了。

    于是她转过身来,面向全院:“天南殿的掌事女官和大内官呢?”

    一个内官跑上来说:“回良娣的话,天南殿没有大内官,掌事女官在里边呢。奴婢就是这儿最老的了,有什么事儿,您吩咐吧。”

    “他可信吗?”公孙南萍问韩珞成。

    他也答得明白:“他在天香宫里十几年了,交给他吧。”

    公孙南萍当机立断:“好。叫所有人停下来。”

    “啊?”那内官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都傻了。

    “除了那两个端水端药的,都停下来!”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公孙南萍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说话。那太监不敢怠慢,忙一边喊着,一边拉扯着,把人都叫来了。一时除了两名进进出出的宫女,余下十几人,皆低头站在地上。

    公孙南萍放和缓了语气:“各位,现在你们家良娣有了事,为防着一些小人趁这个机会加害她,请各位暂时听这位内官的吩咐。事情了结了,你们家夫人念你们懂规矩,自然嘉奖你们!”

    又转过来对那内官说:“现在,只留你、掌事女官、良娣的贴身侍女和六名宫女在这儿伺候,太医和产婆出入此院,必须得经过夫人首肯。其他所有人,一律去天南殿跪着待命。我记得兰君身边有个女护卫,叫什么来着?”

    韩珞成应得倒快:“叫新月。”

    “把新月姑娘叫出来,去天南殿看着剩下的人。有功,个个有赏,你打头。出了事,你第一个担当,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良娣放心,小的这就去办!”那太监倒是不慌。

    公孙南萍点了点头:“小公子,这里人手不够,需要个说得上话的人,你就留在殿前,陛下来问,你也好答。我带着四公子去向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禀报,很快就回来。”

    韩瑜卿也不推辞,行了个礼:“皇嫂放心。”

    公孙南萍这才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侍女,并韩珞成一同出了天香宫的宫门。“你要带我去哪?”这时,韩珞成的头脑才完全清醒了:若真的只是觐见太后和皇后,公孙南萍不可能单独拉着他在角落里说话。

    “你可知道,宫中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公孙南萍走在前面,韩珞成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不安的情绪。

    “这座宫城本就不干净,还论什么地方吗?”

    公孙南萍闻言,突然停住了脚步,惊讶地转过头来回望他:“四公子,宫廷之中,慎言!”

    韩珞成低下了头,却没有表态,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公孙南萍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近年母后身体不好,整治后宫难免有些疏漏,没想到那些有点权势的老太监,居然在宫里的西北角找了个比冷宫还僻静的地方,关押一些犯了错的小宫女,凌虐至死……”

    韩珞成听到这里,心脏突然像漏跳了几拍似的,喘不上来气——正是他和韩瑜卿商讨着,要检举揭发的那个腌臜地!

    “我知道那个地方。”心跳续上来,韩珞成沉声道。

    “你知道?那为何不早说出来?”公孙南萍虽然诧异,却并未停下步伐。

    韩珞成没有回答,眼睛却更红了:那正是因为自己多虑多忧,才把去年的事拖到了今年,拖到了此时,又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公孙南萍没有回答,细想也知缘由,叹了口气:“罢了,四公子就当不知此事吧。”

    跟随着公孙南萍的脚步,韩珞成到了那荒草丛生的废弃宫殿前——只是现在,那荒草丛生的道路上,被踩出了一条小路。

    “皇嫂,现在兰君出了事,岂不是打草惊蛇,不好抓贼了吗?”韩珞成突然想到:如果萧兰君真是因为见到了不干净的场面,一惊之下出了事,想必动静也不小,该跑的人,恐怕早已跑个没影了。

    公孙南萍在荒草前停了下来,身后的侍女便自觉在前面引路——怕的是草中有蛇虫。她侧过身来,低眉摇头道:“衡安郡主就在里面。”

    “衡安郡主怎么也在?”韩珞成越发疑惑了。

    “我与婍容妹妹幼年时便认识,她与大公子年少时也交好,我们便经常走动。今天她来宫里,也是来给太祖母请安的,结果半道上先遇见了我们,自然就跟着我走了。刚才出了这么件事,若没有她看着,我是定不放心的。”

    果然,韩婍容就在殿内,见了韩珞成,眉眼间的怒色一点也未曾平息,但礼数倒是周全:“见过四公子。”

    “郡主。”韩珞成来不及客套,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忙问:“现在可抓到了什么人?”

    韩婍容的眉头依然蹙着:“还没来得及抓,只是叫了几个侍卫在底下看着,又叫了太医来,看看宫女们的伤势——但无论如何,这些坏了良心的,势必逃不过一个死!公子请看,这几副担架上的血迹,都凝成褐红色了!这些畜生罪责之深,又何须只看那几个宫女!”(未完待续)

一百一十九章 人间烟火

    韩珞成又问:“郡主调动的,可是宫城内的金羽尉?”

    韩婍容点了点头:“叫那些太监看着,衡安怕走漏风声。”

    他心有所动,又不敢擅作主张,问道:“皇嫂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公孙南萍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韩珞成本来就了解此事,又隐而不发,则必有缘由。自己当下朝局不稳,不宜给偲邸惹事,索**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没见过这样的事——连听也不曾听说过,四公子何必问我?况且此事伤了兰君,合该由四公子决断才是。”

    韩珞成心下多了几分把握,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请皇嫂现在就去中宫,把这件事告知皇后娘娘吧。”

    “现在?”公孙南萍有些疑惑;她以为韩珞成会将此事藏回去——毕竟他早已知道,却未曾说出。

    “也不必那么着急,慢慢走着去便是。”韩珞成眼睛也没那么红了,但就这么看着公孙南萍,倒有些不可反抗的威慑力,令她点了头。

    “恭送皇嫂。”目送公孙南萍离开,韩珞成没管韩婍容,只身下了地窖。

    到了地下,果然已有两名太医和几个侍卫在下面清人——伤重的躺在茅草堆上,被监禁的则都被赶到了一个笼子里。中间的桌上放着酒坛和几碟残汤剩羹,桌上倒着一个太监,看来是醉死过去了。地上还跪着四个,三个年老一些的,衣衫不整;一个年轻的,抖如筛子。

    韩珞成忙走过去草堆边上仔细看——并没有当日的那个少女,不禁失望透顶。不过想想也是:看她们伤的程度,再想想当日的情形,她又怎可能活过半年?

    他强摁住内心的不适、难过、内疚,冷静下来,犹如审问公事般凑过去查问:“太医,这几个情况如何?”

    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公子,这三名宫女中,臣眼前的这个伤得最重,用药又不及时,只怕是药石无医了。不过,那两个伤得虽重,但还能治。据说她们都是罪人,臣请问,可要全力救治?”

    韩珞成当机立断:“救,必须救!她们乃是宫中太监违反宫规、作威作福的证人,况且指认有功,也可将功抵罪,怎能不救?”他实在是料想不到,一个大夫会问出“救不救”这样的话来。相比之下,回想起白思荃的态度,还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那太医连连应“诺”,韩珞成才放了心,扫视四下,将目光落到了那名小太监身上:“你,过来——说你呢!”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爬到了韩珞成脚边。“站起来!”韩珞成这一喝,把他吓了个魂不附体:“诺,诺……”连忙爬了起来。

    韩珞成本是一张修罗面孔,却突然转变作一张笑脸:“你,过来,我有话要私下告诉你。”那小太监以为是什么好话——毕竟这位四公子,自己也曾见过,不是个难伺候的大爷,便随他到了爬梯口。

    “你现在立刻去告诉你的主子,这里出事了。”韩珞成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最好让满宫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越多人知道,你的小命就越安全,知道吗?”

    “公,公子说的,是真的吗?”小太监虽然知道韩珞成性子好,却还半信半疑。

    韩珞成脸色又突然一冷:“假的,你别去,等着领死吧!”

    小太监被这威威吓吓地一刺激,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公子恕罪!小的,小的马上去,马上去!”话还没说完,扶着梯子就往上爬。

    韩珞成又想到了些什么,便立即朝一名侍卫招了招手,才上了地面。果不其然,韩婍容的人拦住了那名小太监,冷眼以待,任那小太监苦苦哀求,就是不肯放开他。

    “随他去吧。”韩珞成淡淡一吩咐,肯定的眼神对上了韩婍容不解的目光,后者却还是让步了。

    那小太监前脚迈出了房门,韩珞成便吩咐身后的侍卫:“你,跟紧他,远远跟着。他要是发现了,就说是我派你去保护他的。他一路通知了哪些人,你可得记清了。若办得好,我请陛下给你升官!”“诺!”侍卫领命,忙飞奔出去了。

    “公子放他出去,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么?”韩婍容看了他前前后后一系列操作,才明白了些:“公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隐而不发,就是在等这个时机吗?”

    韩珞成摇了摇头:“我是在等一个时机,但不是这样的时机。”说完他才愕然地看向韩婍容:“郡主如何知道……”

    韩婍容笑了笑说:“衡安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又看不惯这些事,才特来助公子一臂之力的。”

    韩珞成倒是没想到,自己遇刺之前,叶桓微一封信都没回,却把自己信中的话记在了心上。更没想到,叶桓微和韩婍容,交情居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请郡主来的那个人,又是如何断定就是今天的呢?”韩珞成越发疑惑。

    韩婍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她只说众女眷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宫的,我只要找着机会,跟着四公子良娣走就好。”

    韩珞成虽还有不解,但却悟了些,眉头也略松了松:“我明白了。她要你来,就是加重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彻底整治此事的筹码。郡主世代清贵,又不住在宫里,身边人多难免口杂,这样的事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一旦叫天下人知道,皇室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要想留住面子,唯有亡羊补牢,从根本治起。”说到这里,韩珞成望着门外的荒草,眼角竟展露了几分难得的笑意:果然,她还是知道自己的。

    韩婍容见了他这副模样,却有些诧异:“公子似乎……很希望皇室的面子挂不住?”

    韩珞成一脸惊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已没了那几分威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懵懂:“为何这么说?”

    韩婍容微笑着说:“二公子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大公子遇见了这样的事,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以皇家的体面为上。可是四公子却宁可牺牲皇家的颜面,也要让此事公之于众,又是为何?”

    韩珞成闻言,低下头细想片刻,眼角的温柔犹在,却不是对着心里所想的那个人了:“郡主见过小老百姓过日子吗?”

    “哦?”韩婍容被他这一问给问懵了:这和他们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民,就到田里去种地;是小商贩,就挑着担去街上卖货;是手艺人,就去烧陶瓷、造房子、去卖艺。”韩珞成看着庭前荒草,似乎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情,哪怕心中还忧着萧兰君,却也平静下来了。

    “他们有妻儿,有兄弟,有爹娘。每天回到家,就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半只烧鸡给妻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竹蜻蜓给儿女。围在一盏灯前,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听着妻子纺布的声音,跟爹娘说说话。”韩珞成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见过吗?”

    韩婍容还是不解,却也不好打断,只是摇了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没见过,你就该去看看。你会知道,你看见的宫女、太监、侍卫,原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曾是别人怀里的孩子,又可能曾是、会是抱着孩子、赚钱养家的那个人。”

    “如果郡主能体会到他们生活中的温度,就会意识到,如果世间不分贵贱,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韩珞成轻声反问:“那么请问,郡主能忍受自己的父母、挚爱、兄弟姐妹和子女,因为别人的富贵而死于非命吗?”

    韩婍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略抬眼望着韩珞成,微张着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们都是在金银堆里长大的人。但其实,钱财才是世间最冷的东西。外人觉得皇室锦衣玉食、其乐融融,宛如仙界。”他细密的睫毛在正午的日照下,辉映得清清楚楚:“人间,才是最暖和的地方。”

    “和那么温暖的人间相比,皇家冷若冰霜的颜面,又算什么呢?”韩珞成转过身来,正视韩婍容的眼睛,眼神清明无比——是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最诚挚的清澈明朗。

    韩婍容怔怔听罢,移开了目光,点了点头,微笑道:“衡安明白了。既然如此,公子还是回去看看良娣吧。这里的人和事,只要有衡安在,别人做不了主。”

    韩珞成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深礼,便胜过感激的千言万语。

    韩珞成一路疾跑回天南殿,再见到韩瑜卿时,翰墨堂外已经稳定了许多。

    韩瑜卿已然稳住了局面,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四哥,你放心,母子俱在。夫人带着太医去开药煎药了,皇嫂尚且昏迷不醒,你快进去看看吧!”

    韩珞成闻听得“昏迷不醒”四字,本已能放落的心却又吊了起来,急急忙忙冲进堂内,又突然放轻了声响。

    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内,绕过插屏,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儿——双眼紧闭,脸色煞白,紧抓着被沿的手还不曾放开。

    纵然韩珞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见着这一幕,面上镇定,心却宛如刀割。(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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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还有众多碌碌无为者,醉心权舆者,忠肝义胆者,不甘命运者……
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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