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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过千帆全文阅读

作者:RQL长夏     重生之过千帆txt下载     重生之过千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入股

    “不知公子说的生意是?……”见借钱这事有眉目,唐老板悬着的心也踏实了不少。一向勤勉的他为了儿子的事情,上下打点心力交瘁,月余来不曾想过生意,既然金主这么说了,才勉强打起兴致谈生意。

    陈亦卿嘴上晓以大义,动之以情,可是他的建议当然是经过算计,以保障自己的利益为前提。这宗生意是他在心里想了很久的,也是现代商场上惯常的做法。只是对于那些默守家族产业的古人来说未必理解得了,可现如今一块肥肉自己送上了门,他不吃白不吃。

    想到这个比喻,再看看唐老板瘦削又精神不振的样子,陈亦卿内心都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声“乘人之危!”

    “是这样,我这里也是需要现银周转的,我没必要拿那么多银子囤布匹。何况我要做的是最时髦的衣服,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时兴料子,我现在买了料子明年或许颜色、质地都过时了。”陈亦卿正色说道。

    唐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对的,对的。”

    见唐老板态度谦和,陈亦卿觉得自己已有五成的把握了,才放下茶杯进入正题:“所以,我想用银子跟您换股份?”

    “股……份?”

    玲珑和玉轩已经习惯陈亦卿的说话方式,不附和也不好奇,故而只是好好的扮演着伙计该有的角色,默默添茶或垂手而立。

    而唐老板此刻才是被绕进去了,只能跟着陈亦卿的节奏继续谈话。

    “对!二百两买你锦绣布庄一成的股份。也就是,从今往后我在你那买布,你照收我的银两,不会短你分文。我也不会干预你的经营,你还是锦绣布庄的大老板。

    我也不怕告诉你,虽我这店不大,但从前我的供布商有好几家,生意人嘛,我也会货比三家,以后我只认你一家,你也不必刻意给我优惠。但合作后,我要过问你的账目,每个月你的利润要分一成给我。”

    “这……这……”听到陈亦卿的建议,唐老板犹豫了,布庄不仅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亦是他最爱的事业。关键还是从他老爹手上接过来的囫囵枣,将来定是要传子传孙的。如今突然要分一杯羹给外人,传到儿子手上自然就少了一块,岂不是不孝不慈?!

    但既是有求于人,若救不出儿子他留着这产业又算什么,他也在心里飞快的算起了帐。

    “但我们的生意不牵涉你的子孙,只要你在世,就要认我这笔账,即便你退下来把生意交给你儿子打理,也要按月给我这利钱。”见唐老板犹豫,陈亦卿又进了一步。

    唐老板按现在自己店铺的收入,每月一成纯利算来,三、四年陈亦卿就回本了,而以后若小老儿真的可以享年百岁,他岂不是坐收渔利,让自家子孙少了利润。这还真是让他死也不是、活也不是了!

    见唐老板面色渐僵,陈亦卿更进一步说道:“今天你从我这里把现银拿走,我们签上合约,哪怕下月你就一命呜呼了,我也认栽,绝不向你妻儿讨要一分。”

    望着陈亦卿戏谑的浅笑,唐老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你……你……”颤抖的手指指着陈亦卿说不出话。

    知这古人除了怕绝后,第二怕的就是短命,如今被人说下月就死这样的话,陈亦卿怕生意还没做成先把老唐气死了。于是不再打击唐老板,而是正色道:“跟您说的这些都是最坏的情况,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我占您便宜,而是跟您强强合作。双赢懂么?你赢,我也赢。”

    “双赢?”唐老板憋得跟猪肝一样的脸色仍未恢复,语气听起来有些生气。他的耐心并不多了,此刻真是后悔还没拿到钱先把儿子的事情讲了出来,是自己沉不住气了,以为这后生好欺。只是为了儿子暂且忍住,听他继续说下去。

    “您想啊,光是我把每年花在别的布庄里的银两都归拢到您这,您就有赚的,您每月赚我的说不定也不止五两八两的。另外,我之所以想跟您合作,也是想早日回本盈利。

    那么为了您和我共有的生意,我自然是不惜余力的,我这里的客户,以后尽可以介绍给您,这些大家子除了日常穿衣,还有大把用布的地方。我还可以在我这店门口为您做广告。免费广告多划算啊!黄金地段,您就是捧着银子也找不来比我这还合适的广告平台了”陈亦卿一口气说下来,听的自己都感动了。

    “广告?平台?”唐老板听他说下来也慢慢开始觉得似乎在理,只要陈亦卿真的每月都在他那买布,他也有得赚,只是这帐他还须再细细算上一算。刚刚听明白,此刻他又甩出来的广告黄金地段倒是让唐锦仁又云里雾里了。

    “就是广而告之,这些细节没必要现在详谈。”见唐老板神情松动,陈亦卿丢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唐老板,今日之所以找到小侄,无非是因为小侄与你素无过多来往,我这不起眼的小店在这浔阳城也无甚根基,平日里并不招摇,即便贵公子的事情从我这传出去了,也影响不大,您甚至可以说我造谣诽谤。比起您那些旧友,日日相见的圈子,我要简单得多。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作为盟友,我是不是就更可靠了?而我们拴在一根线上了,我的关系就是您的关系,在救您儿子这件事上……”

    陈亦卿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在救唐老二这件事情上,他根本除了钱任何关系都没有,那什么孟州学堂,鬼知道是什么地方。

    直到唐老板懵懵懂懂地走出宝阁衣柜,玲珑和玉轩才雀跃起来,“亦卿哥,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们都听不懂,但是感觉就一个字,牛!”

    “?但是你刚才说晚上送银两至唐府,你有那么多银子么?”

    “入股是什么意思?双赢又是什么意思?”

    “亦卿哥,你变了,看起来特狡猾,以后我还是叫你陈公子了。”

    “晚上我一定要告诉小祥你变坏了!”

    ……

    而刚刚似经过一场战役的陈亦卿,此刻松下劲来靠着轮椅椅背,并没有精力再回答二人的问题,想着要赌上全部家当投资唐家布庄,心这才开始慢慢滴血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而另一边从河西味道出来的念恩,正垂着头走向金匠铺子,其实金匠铺子的老板并不姓金,只是几十年来街坊邻居们习惯了跟着他的营生喊他老金,孩子们也都喊他金叔,而继承他手艺的儿子便又成了“小金”。

    再有几日便是六月十五,这个月宝阁衣柜推出的主题是“情比金坚”,陈亦卿要在七夕前推出情侣主题,再让这些姨太太们抢破头一回。念恩要去取的便是为配合这个主题打造的一对金丝缠红玉桃花型戒面的戒指。单单是这对戒指就不便宜了,所以这期的价格定的比较贵,也算是“年中巨献”了。

    垂着头走的念恩长长呼出一口气,从何时开始,她面对父亲和陈亦卿开始觉得尴尬?且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就是给陈亦卿端药在门外听到的两人对话的时候。

    “亦卿啊,叔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王叔,请讲。”

    “自你来浔阳,不仅将我从颓唐中拉出,还帮着我们父女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我是真心感激你,也看重你的才华和人品。如今咱这生意都渐渐上了轨道,衣柜刚开业不久就红红火火的,我也很是高兴,可最近自觉身体每况愈下。若我日后有个三长两短,念恩就拜托你了。”

    “看您说的什么话,您还年轻呐!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照顾她的,念恩很帮得手。”

    王叔最近确实是经常感冒咳嗽,可在陈亦卿看来大概是体抗力下降再加上为店铺劳心劳力累的了。听他说得这么宿命,就觉得古人很多病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理暗示。他们没有发达的医学,普通老百姓又没有锻炼身体和补钙、补蛋白质的理念,身体素质是要差一些。

    可王启顺还不到四十岁,若是郭雨晴的话怕是也就叫他一声“大哥”,哪里那么容易死

    “这次……我不是这个意思!”

    端着药的念恩,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父亲有些急切的声音,“我是希望,你能够娶念恩,照顾她一辈子!”

    这话惊得念恩不敢再往前,却又像被定住脚一样,后退不得,手里的药碗差点打翻。

    想必陈亦卿也甚是吃惊,一贯沉稳的语气也不由紧张起来:“这……恕我不能答应!”

    “啊!”念恩的脸瞬间涨红了,虽然对陈亦卿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隔着一道门直接听到这样的拒绝,任何一个女孩子或许都会有过难过。不过尚未做好任何婚嫁准备的念恩,也庆幸自己一直信赖却从未喜欢过的人,没有轻易允诺。

    “我知道了,公子定是嫌弃我们这小家小户,你老早都想搬走离了我们父女是不?”其实王启顺知道陈亦卿最近在留意房子,他是希望可以留住陈亦卿的。

    “不不,怎么会,只是……只是我这腿,不想带累了念恩一辈子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希冀,玲珑盼着弟弟快快长大可以独挡一面;程祥想要再见一面昔日恩人,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院子里做活的女人们算计着离放工钱的日子没几天了。

    念恩还未开始渴望过却从此刻开始任自己的心萌芽,王启顺只希望这个慢慢博得自己信任又有能力的年轻人可以给女儿一个安稳的家,即便他跛了脚。

    可是没有人知道,陈亦卿拒绝的不是念恩,而是他内心的她,还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女孩子。

第三十二章 齐生堂

    宝阁衣柜开了没多久,陈亦卿就带着玲珑、玉轩、程祥搬走了,在北街店铺附近的春阳街找了个小院子租下来。

    王叔在心里越想越觉得,或许“院子里多了许多邻里女人做活,自己在这里多有不便”是借口;或许“画衣服稿子,还是需静”也是借口。

    那么,现在想来“离衣柜店铺近,方便照料”之类的话也不过是陈亦卿的借口。

    他眼中的种种“借口”自陈亦卿口中说出后,结果就是竹枝巷的小屋就又剩下了王家父女俩相依为命。王启顺由愤怒转向失望,曾以为他大哥托这几个小孩子来送口信,是老天爷赏他的礼物,让浔阳城于他由异乡变故乡般的热闹起来。

    可是,自己的真心托付竟使得陈亦卿避之不及。

    他也后悔,悔自己不该如此着急,他们只像兄妹一般的互相照顾,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内心是希望孩子们都能好的,若有一日念恩可以遇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亦卿可以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他们还是可以一起做生意,可以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那么到自己真的不在的那一天,念恩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吧,也不会像这竹枝巷里的女人一样,因着娘家无势嫁到了婆家就是做不完的活流不完的泪。

    也许是自己早早的就离乡背井,而心爱的妻子也离开了自己,一把年纪也只有一个念恩承欢膝下,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孤独。

    生气、失落、懊悔,所有的情绪夹杂在一起,王启顺只能表现得对陈亦卿态度冷淡,来让自己习惯他们来之前的日子单一,寥落。可内心又像疯长的稻草一样,思念他们,关心他们。若不是他们,自己和女儿现在还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收入稳定,忙碌充实。

    除了搬走,陈亦卿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更让他反复的猜想陈亦卿是什么态度,有没有讨厌自己?有没有觉得难堪?会不会因此就远了念恩?

    还好这些念恩都还不知道,还能如常到宝阁衣柜去帮忙,不然真要像是不相干的两家人一样,渐行渐远……

    还好念恩不知道……

    其实不知道的是王启顺,他从不知道陈亦卿在和他谈话后纠结了两日就完了,并未将此事再放在心上。他也不知道陈亦卿的心结在哪里,他只是不想建立太过亲密的关系,在他心里带累别人的从不是他的腿而是太过浓烈的亲情。

    玲珑和玉轩他是走哪都要带上的,他们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本就是和他同气连枝。而程祥是下定决心要跟着陈亦卿的,他早已视陈亦卿为兄为主。而对于旁人的信任也好,爱重也罢,在他现在看来竟都是负担了,既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他不敢接受,也接受不起。

    “齐大夫,您轻着点!”

    此刻陈亦卿正在齐生堂接受着齐老先生的虐待,和唐老板谈完生意也没有心思再回河西味道跟王启顺谈粮铺的事情了。刚好齐大夫开的药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来了齐生堂配药。

    谁知道齐大夫一连几日不见他,早算着日子他的药该是吃的七七八八了,便在此守株待兔。也不知道老人家又在哪本古医书上看了这推拿的方子,便急着待他来在他身上做试验。

    “哼!我齐怀生自打从五岁跟着我爷爷行医,就不知道看好了多少人,你这腿总没有感觉,这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情,简直是太丢我的脸了。”齐大夫声如洪钟的对着陈亦卿吹胡子瞪眼,边说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这齐大夫五十多岁的年纪,自小与药材相伴,虽然已有纯白的长寿眉斜斜长了出来,但依旧是头发乌黑,皮肤紧致,精神矍铄。此刻正在陈亦卿腰上做着推拿,一把年纪的人力道足的很。

    疼的陈亦卿眼泪都挤出来了,不禁道:“您有劲就往我这废腿上使,按我的腰干什么,我将来还要传宗接代的!上次还是您说的要给我介绍姑娘,你治不好我这腿,我便不娶妻,您可别再给我的腰废了!”

    “你小子懂什么,人体这脉络都是相通的,我得用掌力将你这全身的经脉都打通,你这腿才能好起来。再者你坐得久了,腰迟早要废,我给你推开了你才好传宗接代!”

    “嗨,您怎么比我还执着,我已经不指望我这腿能好了……”陈亦卿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第一次见到陈亦卿,齐大夫同陈亦卿一开始的想法是一样的。这小子跛掉的左腿上皮肉没有坏死,通过针灸的刺激小腿还有一丁点的反应,甚至通过他自己不太科学的行走训练,腿上还有了点肌肉。可见必是内里筋脉不通,若打通了筋脉想必就好了……

    这位医痴发誓要把陈亦卿治好,与他口中所说的“名震江湖”无关,只是自小受着医药世家的熏陶,痴**理的心性让他见到这个病人就如见到小白鼠一样,忍不住眼放精光。

    自己还没有放弃,年轻的病人就说丧气话,在他这里是不被允许的,“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是身为我的病人,说这样丧气的话就丢了我浔阳医圣的脸,老夫以后如何行走江湖!你也别想着不叫我治你了,你敢跑我就追着给你看病!”

    齐怀生觉得陈亦卿并未放弃自己的腿,他算是乖的病人了,按时吃药按时复诊,没事还要来他这蹭点药茶喝。

    他可不知道陈亦卿是对中医药一直有着莫名的敬畏,再加上齐老头的皮肤看起来很好,比寻常那些五六十岁的男子要显得状态好很多,陈亦卿这是打他配方的主意,打算研制些药妆,必定是风靡贵妇圈。

    齐怀生与郭雨晴父亲年纪相仿,陈亦卿看着平白多了亲切感,可这个没有优生优育计划的年代,齐老头的大孙子也不比陈亦卿小多少,齐老头动不动就叫他孙子,这让陈亦卿很无语。

    尽管内心很是敬重这位怀着兼济之心的大夫,可嘴上又总是说些淘气话:“拉倒吧,您老还什么医圣啊,江湖啊!我看您就是浔阳城的江湖医生吧?呵呵呵呵”

    说得在旁等候的程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重重的一药舂打在陈亦卿头上,齐大夫也按摩完毕,气呼呼的往外间走去,留下哇哇大叫的陈亦卿,和扶着他爬起来的程祥,在外间听到陈亦卿喊吃痛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也只有在自己这个老头子这里可以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吧。又聪明又通药理,还常能说出来铁皮石斛的生长习性,人参的挑选标准,麻黄的分类这样常人不能道的东西,要不是儿子拦着,真要死活把陈亦卿拉来当亲孙子培养,将来接管这药铺了。

    “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跛了脚”齐怀生边叹气边包着药。

    “爷爷不要神伤,听说这陈公子颇会做生意的,想必他是脚底下不通倒给脑子憋好使了,他定会越来越好的。”小孙子齐江明在旁劝解。

    听到孙子的话,齐怀生纾解了眉头,这小孙子才十岁,倒是体贴人心,又日日跟在自己身旁学习医药,颇为勤勉。

    捏捏孙子的脸,齐怀生赞叹地说:“真是比你那个爹强多了!”

    陈亦卿刚刚被齐大夫一阵“折磨”,反倒觉得一股温热的暖流在身体里如平顺的江船缓缓驶过。大概是坐得久了,夏日里也常觉得手脚冰凉,而这股温热从头到脚周而复始的流动着,许久未有的舒适。

    走出齐生堂药铺,夏日**辣的午后阳光照在脸上,陈亦卿看着药铺门口柳树荫下明明灭灭的细碎日光,忽然觉得很开心,因为此刻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自己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真实。

    而那不知从何继承而来,亦不知自己同她有何关系的,关于郭雨晴的记忆里,她每天都在跟自己说,日子过得像做梦。

    那么如果自己现在有做梦的感觉,那恐怕就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内心是女子的郭雨晴,还是如自己现在真实的感受这般,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陈亦卿。

    思绪被程祥的声音打断:“是念恩姐姐!”背后推着他的程祥手指着不远处的街口,一身竹青色薄衫系着铁锈红石榴裙的念恩正垂着头走过。

    陈亦卿玩心大发,手扶稳轮椅的椅子把手,对程祥说:“念恩手上拿着锦盒,定是等着金匠把戒指打好了,这大半天时间,也不知她可吃了午饭。让我看看你的速度,追!”

    程祥应了一声,还未及开跑,背后就被人揪住了,回头去看,矮他一头的小胖子齐江明,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拎了厚厚一摞药包,悠悠地说:“你家公子的药落下了。这次的药一包兑五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分三次饮了。另外,我爷爷说……”说到这顿了一顿,绕到陈亦卿面前,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陈亦卿捣了捣,模仿着齐大夫的样子绘声绘色接道:“你呀!太瘦了,回去多吃点米面粮食!看你那脸色白的,比姑娘家还细嫩,回去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陈亦卿刚要发作,齐江明耸耸肩膀,恢复惯常的淡定:“我爷爷说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再回头去看,念恩已经消失在路口。陈亦卿意兴阑珊地说:“算了,回家吧,我还要给唐老板准备银两,再算算合同如何签才既能留住唐老板,又能好好赚一笔,晚上你同我走一趟。”

第三十三章 黑白无常

    拐过街口,念恩的脚略略有些重,自从那日听了爹爹和陈亦卿的对话,现在面对谁都觉得尴尬。想同爹讲明白,自己本对陈公子无意,可又怕爹爹多想。想同陈公子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爹爹也很后悔,还让他们搬回来,却怕陈亦卿有所误会。

    自幼随爹爹读诗书,虽然是女儿家学的浅,但最懂的就是礼义廉耻,念恩的内心是隐忍温润的,似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女子一样,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女孩儿不敢多想,亦不可讲出来。即便受了陈亦卿平日里的一些影响,她渐渐知道女孩子也可以自强自立,但很多时候,她不如玲珑那么果断勇敢,可以为自己的内心争取。当然玲珑无亲无故,而自己是无论任何还要全了父亲的心思和脸面。

    掂量再三,她的一些小心思也只能自己藏在心里,不可与外人道。只是表面上更要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想念玲珑的时候,她还会去他们的新家住上一晚,与玲珑像从前一样,窝在一个床上,说些体己话。

    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那对熠熠生辉的戒指,像是真的桃花,映红了念恩的脸,那灼灼的红色让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想着爹早上说的,“你十六了,该说亲了”那些话,念恩有些忧郁,若同竹枝里那些姐姐们一样,由着白奶奶或者其他的媒婆去说亲,多半是素未谋面不知底细的人,可不用想也是同隔壁那些大哥、大叔们一样的贩夫走卒。

    虽不能与人道,但自从听了爹爹跟陈亦卿的对话,她也开始小小的勾画了一下自己内心的那个影子,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的一时念想,还不敢将那人具象化,但是要说起来应当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可不是自己周围熟悉的人,那会是谁呢?若不是陈亦卿的话,自己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人呢?想着想着,念恩就走神了。

    蓦地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如黑白无常一样从背后飞速擦过。还未晃过神的念恩,猛然一惊,被那两道影子带起的风掠倒在地,手中的小锦盒甩了出去。念恩呆呆地伏在地上,一时间竟不得动弹。

    然后,她明明觉得自己不敢抬头看,但不知怎么的就“看见”了,那一抹身影如蹁跹的蝴蝶从马背上利落翻身而下,又如同神般来到自己面前,面色定是还带有一点点的担忧。

    白色的衣袖下是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带着些茧,却干燥温暖。手上递过来的是念恩的锦盒,白衣青年边扶起念恩,边说道:“惊扰了姑娘真是过意不去,可曾伤到?”

    念恩抬头,对上一对弯弯的笑眼。面前的男子,身骑白马,穿一身白色的窄袖劲装,绣着云纹的腰带细细的勾勒了他结实的线条,腰间有配剑,发上饰美玉。

    见念恩不说话,那人又略焦急地问:“姑娘可是伤着了?”

    “哦……哦,没事,没事……”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念恩低下头羞红了脸。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青年,勒住马,有些不耐烦的催促:“景林,快走了。”

    “嗳,来了!”这个叫景林男子双手扶住念恩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你若真没事,我可走了?我要回京城了,再找我赔可是找不到的哦?”

    “没……没事……”念恩小声嗫嚅着,头埋得更低了。因着头顶传来的陌生鼻息和胳膊上的温度,她不敢抬头,却也不知该不该推开这个撞了她又好似很关心她的人。于是只能确定的告诉他,“公子,我真的没事。”

    半晌,见他笑笑转身离去,才轻轻抬起头,又重复了两遍:“京城……京城……”

    呆呆地望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来时一般风一样的消失在眼前,念恩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惊着了,还是怎么的,就将之前的心事忘到了脑后,似乎父亲和公子间的误会并不算什么大事了,脚步轻盈的朝衣柜走去,手里的锦盒依旧带着温热的气息,而里面安稳躺着的桃花戒面愈显红润。

    “你呀!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赏锭银子就完事了,真是耽搁时间。”穿黑衣的男子见景林催马过来,嘟囔了一句,便夹紧马肚子,扬起马鞭再次加速。

    景林也不甘落后,追上他,与他并驾齐驱的奔驰着,对他说道:“玄将军,您呀,就是不懂怜香惜玉,才至今未娶。”

    “呵,我是独惯了。你那么怜香惜玉,也没见你娶个夫人!”玄淇觉得自己这个下属真的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可在他面前也拿不起太多架子,也只能揶揄回去。至于夫人?也不知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娶妻的。

    “我那是……我那是不想让更多的姑娘伤心,不过我看刚才这小门小户的姑娘就挺可爱的,浔阳城果然是宝地,姑娘长得真水灵。下次再来定要再会一会……”景林是知道玄淇的身份背景的,自己方才的话虽不算失言,但终究不太妥当,于是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岔开了话题。

    “下次……还来么?”玄淇皱皱眉头在心里暗暗想到,凡是要他们出面的,必是大事,还是希望这大楚之地能多安生些时日,他倒宁肯自己赋闲,就在京城读书射箭骑马练功。

    说笑间,二人的马已经出了浔阳北城门,朝官道驰去。

    夏日里的夜总是来得晚些,用过晚餐,唐老板就站在廊檐下,焦急的等着西边的日头彻底沉下去。

    同样望着西边的,还有陈亦卿。

    为什么要选在晚上?他也不清楚,以银易股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约是谍战的电视剧看多了,月黑风高夜才像是办大事的样子吧!

    太阳终于落下了地平线,虽然还有晚霞的红光晕染着天边的色彩,并不怎么黑沉,可唐老板就像是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讯号般,拍了下手掌,吩咐管家,“快老徐,把书房桌子收拾一下,再吩咐丫头们把茶碗洗了摆上。”

    而另一边早就准备妥善的陈亦卿,也是一见到太阳刚刚没了影,就迫不及待的催促道:“程祥,小轩,我们走!”

    新租的这个院子,为了方便陈亦卿住,已经把门槛内外修成了坡道,可是陈亦卿长高了不少,再加上轮椅坐板下装着沉甸甸的二百两银,程祥和小轩推起来还是有些费力的。

    其实下午的时候,看着陈亦卿费劲的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拉出箱子,再拿掉箱子上层放着的书,衣服等杂物,从底层的盒子里一锭锭数出银子,程祥也觉得他紧张过度了。可陈亦卿还是要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一嘘对程祥说:“我这收银子的地方,可是你玉轩哥和玲珑姐姐都不知道的,万不可对人说。”

    而这运银子的方式就更奇葩了。陈亦卿新做的这个黄花梨的轮椅,用的这块木料成色虽不太名贵,却胜在板材厚实,还是他亲自挑选的木板,自己设计了让木工照着图纸做的。坐板是箱式的可以掀开,平素里,底下会放条毯子或者放些出门要用的杂物,方便使用。却没想到这谈生意的时候还可以用来放银箱。

    唐家书房里,陈亦卿边喝茶边将合约递给唐老板。

    唐老板惊讶道:“仅仅是半天功夫,陈公子已拟好了这么详细的契书,唐某佩服佩服……”

    陈亦卿也不多言,只是示意唐老板慢慢看,以唐老板做生意这么多年的经验,他知道,面前这个老者识得分好坏,他也不需要多说明什么。而对于这门生意,他现在对于赚多赚少的把握不大,但是守着唐家已经几十年稳稳当当的生意,当是不会蚀了本的。

    果然唐老板看着合约,眉头慢慢舒展了,还示意管家去拿算盘,自己在那比划了一会儿,眼梢亦有了喜悦之色。

    “夫人,收好,明日我就启程去孟州接东儿。”

    签完合约送走陈亦卿,唐老板心头大石放了下来,似乎看到了儿子明日就能回家,后日就能同贾家千金完婚。从今往后这一家老小,只安安生生过日子,本本分分做生意。

    而唐夫人,看着管家搬进来白花花的二百两银子,眼泪一下子又掉了下来:“唉!东儿可算是有救了!”

    在旁立着的唐家大公子也附和着:“是啊,是啊,二弟有救了,要不还是我明日去孟州接二弟吧,爹年纪大了连日劳累,就在家看着铺子。”

    话声未落,就被旁边的娘子拉了一把。

    这位少奶奶是大少爷的续弦,刚娶进门不过半年,原本想着嫁入唐家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这大少爷为人也忠厚,却不想唐家门风勤俭,家中的大大小小都不能干吃白饭,不是在铺子里做活就是在家打理大大小小的事情。再者出了二叔这样的事情,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好日子还没过上,倒是憋了一肚子气。

第三十四章 双赢

    眼见公爹花了许多银两去搭救仅在成婚时见过一面的二弟,现在又把店铺压上去救那个小子,唐家大少奶奶忍不住说道:“只是……倒平白叫这姓陈的占了便宜,白白卖了店铺,把老二救回来又是多了一张嘴,这一家子又要还账,真真是日子又不知紧巴成什么样呢!”

    唐老爷见媳妇儿这么说,一时又气又心寒,只对儿子说:“冠北,你也别觉得为父偏向你二弟,今日若出事的是你,或者老三,我也是同样要救的!即便豁出我这铺子或是我这条老命也是要保全你们兄弟三人!”

    唐夫人看这个新来的媳妇儿本就不太顺眼,没有大家大户的样子,又听见唐锦仁这么说,语气就急了起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亚东也是帮别人才惹的事情不是!再说冠北和季南乖乖在家能出什么事!明儿我就去古月寺求平安,我们这种小家小户再经不起折腾了,断不能出什么旁的事了……”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唉,我也是一时急了,夫人莫要伤心了,现在银子到了,我们亚东定能平安归来了,孟州知县答应了,收到银子就放人的……”

    “对了爹,这陈公子的契书您看了,可有什么不妥?”这唐冠北虽是老实人,但打小跟着唐老板做生意,也是识得察言观色的。见媳妇说了不对的话,惹得爹娘生气,忙岔开话题。另外,作为长子,他也真是关心家里店铺的未来,毕竟他别的什么都不会,只学了这染布卖布的买卖,守着布庄这便是自己一辈子的营生了,而二弟爱读书,三弟还小,将来这锦绣布庄偌大家业,少不得是自己继承,他可不想自己还没接手就被人分了去。

    唐家大少奶奶也不敢再吱声,嫁入唐家前她不过是个不安分的绣娘跟染布工人私生的孩子,连娘亲的面都没见过,能被人叫一声大少奶奶已是她莫大的福分,更何况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奶奶而不是妾,她已经烧高香了。

    眼下别说公公婆婆尚掌家,将来即便他二老没了,二叔娶回来的贾家千金,也必是高她几头的,还是要识得实务,乖乖的做好媳妇儿,多攒几箱子银钱才是正经。至于脸面,穷人家的孩子最懂得,值不得几个钱。

    “要说这陈公子定下的契书,也是极合理的。”唐老板撵着胡子,将和陈亦卿谈的合约讲与儿子听。

    唐家夫妇,就三个儿子,唐冠北、唐亚东、唐季南。

    此次出事的就是二儿子唐亚东,这个儿子自小就聪明好学,心思都在读书上。出了这样的事,接回家来,换个书院过两年再考功名也无甚影响。只是孟州是待不下去了了,何况他已经十八,是时候叫回来和贾家小姐完婚了。

    这唐锦仁一向心思细,想得多。此次之所以不想找那些旧日老友借钱,就是不想此事传出去没得影响了儿子的声誉,本是帮人的事情,总会被有心人传得风风雨雨,耽误了与贾家的婚事就不好了。

    这贾家是津州的大户,津州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地,当年去京师办货时与贾家老爷有过过命的交情,贾老爷到浔阳谈生意听说了唐家二儿子在浔阳被称为少年英才,才结下的这门亲事。论家世本就是高攀了,就不能再横生枝节。

    早日成婚一来可以落定这个心头大石,将来也方便自己的生意拓展出去。二来毕竟考功名是有风险的,万一考不上儿子能有个殷实的丈人帮扶着做些买卖也好,万一屡试不第,总不能一辈子耽误在读书上。

    而长子和幼子都资质平庸为人老实,跟在自己身边做个小生意,能够有个营生,平平安安的就够了。冠北的娘子因着生大孙女难产没了,又续了一房,小日子安稳。季南还小,现在不用操什么心,这孩子们总得按顺序一个个的安排住才好。

    家中有事,唐家夫妇总是与大儿子和儿媳关起门来商量。对于合约的内容,唐老板也都详实的说给家人了。

    “陈公子的这份契书写的很明了,经营权还归我唐家,他仅占一成的股份。哦,我算过了,以现在每月的利润,一成就是每月差不多5两银子归他,这样他大约要三、四年的时间可回本。

    另外他承诺,今后他名下的所有店铺,包括河西味道饭馆、宝阁粮铺还有他那个聚宝盆宝阁衣柜,所有的用布都要从我们的店铺进布料,我算了他大约多给我们五六成的生意了,单这一项我们每年收益也有二三十两,若遇他再买名贵的衣料,都够他一年的利钱了。

    还有他会在衣柜给我们宣传我们的布料,去他那里的贵夫人多,要是能给我们介绍生意,我们跟他的合作就只赚不赔。

    这第三嘛,若合作满一年后,我们想赎回我们的一成股权,可以拿200两现银,加上一成的利钱跟他赎回。当然他也不再跟我们独家合作,也不再帮我们做宣传,可能就要扶植别的布庄了。

    我怎么看都觉得划算的,关键是他保证,若老二的消息从他那里泄露的话,经我们查证后,我们可以单方面停止约定的内容,并且已经借到的这二百两,就可以不用还了。能这么写,就证明这陈老板是个可信之人,毕竟我们做这件事情的起因,是要救亚东啊!还要保他名声!”

    “这……若真是这样,这陈公子简直就是在帮我们啊!”唐冠北也有些诧异,不过是一个客户,合作一年的时间,平日里也就是伙计们之间送送货搞搞价,论起来若不是这个事情,都不知道宝阁衣柜的老板是这么年轻个公子。这第一次见面就给这么大的实惠,这陈亦卿也称得上是善良了,何况他比自己还小几岁,无论是生意还是格局都这么大,还真是让人汗颜。

    “公子,您这是摆明了帮唐家人啊!”莫说玉轩,连程祥也忍不住觉得陈亦卿这笔买卖不划算,出了唐家门他就急急的提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唐家的锦绣布庄,也不是多大的店铺,跟他们合作生意何须让出这么多有利条件。自己是看着陈亦卿取钱的,他那床底下的箱子已是空空如也了。

    对于自己的决定,以及倾囊相授,陈亦卿也有些余悸,毕竟那攒了两年的钱,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了,他现在对于生存的所有安全感都来源于钱。当初张爷赏的那两银子,天天在自己袖笼里装着,这么日积月累的摸啊摸的,竟是剥了皮的煮鸡蛋一般润滑了。

    此刻床底下也空了,轮椅的座子底下也空了,心还真是空啊!

    离开“那个世界”时一轮满月,离开朱家村时又是月明星稀,蓦地抬头看看一轮皎洁的圆月,他就觉得会有好运眷顾的,毕竟越来越好的这几个节点,都有明月照着自己。

    “嘿嘿,不必过分担忧了!买布嘛,跟谁买不是买,我们只是固定了这一家而已。集中采购就有批量折扣,这是必定的,单是这一项上我们能省不少。另外唐家二公子也是因为救人,可见这一家子品质不坏,跟他们合作可以放心。何况还有唐老二的前途、名声押在合同上,他们不会轻易耍花样。

    更何况契书写的很明白,以后他们进布出货都需要跟我们交账的,这样我们不用费心,只是每月清点一次仓库就有银子收不是很好。

    哪天不想玩了,他把银子连本带利还我,我们也不亏啊!”陈亦卿慢条斯理面带微笑的说这些,是给程祥和玉轩听,也是在给自己定心针。

    路过齐生堂,门板已经关了起来,想起齐怀生总是夸他通药理,懂得多,可还是给他喝那么苦的药,按摩按到他痛得流眼泪,陈亦卿勾勾嘴角,无奈的笑了。

    “这还得多得郭雨晴的母亲啊!”他自嘲的想。

    想到郭雨晴的母亲,尽管现在印象很模糊,甚至连她的样貌和身材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可脑海中那些印迹,那些来自身体深处的记忆,就让他的心又痛了一痛。那是个怎样大胆的女人呢!懂财经、懂营销、脑子转的快,各种传销、直销头子都能搞定,谁的钱都敢接的人,却还是要自食其果。不是么!

    深深的呼吸一口气,陈亦卿又摸摸袖笼里那一两银,对程祥和玉轩说道:“做生意最忌讳的是什么?”

    并不等程祥和玉轩回答,陈亦卿又似是自言自语般答道:“最忌讳一个字,贪!”

    “我们不急功近利,不坑蒙拐骗,稳扎稳打,总能做得好的!”陈亦卿说这话似是掷地有声,却又说得有些忧伤。

    程祥点点头表示收到。

    玉轩却说:“我不明白,我们是商人,不是该利益最大化么!”

    陈亦卿“呵呵”的笑着,“利益最大化”这也是自己教玉轩的,又补充道:“利益最大化也得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比如这次,根据估算,我要他一成股份,这是合理。将来他可以拿银子赎回股份,这是合情。给他介绍生意,他的利润增加了,我们的一成收益也水涨船高,这就是双赢!”

第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

    六月十五如期而至,付了订金定宝阁衣柜拍卖会座位的夫人们气定神闲的在家细细梳妆打扮。对于她们而言,这里跟男人们的战场是一样的,而她们上阵前都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要抢下这期的限量套装,根本没有想过这套情侣套装会落入他人之手。

    现银都已准备好,连自家老爷的三围也都量好了,只等衣服抢到手之后,在人前大大炫耀一番,再让念恩、玲珑按着身量赶在七夕前把衣服改好,到了七月七才是正经炫耀日子,再戴上那对“情比金坚”的戒指,想想内心就是无比的爽。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当然要打扮的明艳动人些,方能压得住外面那些妖艳的狐狸精。

    而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陈亦卿倒仍旧是起了个大早到古月寺烧香去了。拍卖会的情况他倒是一点不担心,如果估计的不错,这一场可能是他上半年所赚的总和,他倒不是能掐会算,只是能把握这些女人的心理。

    即便她们内心远没有在跟别的女人争老公时候表现出来的那么爱自己的相公,但是输什么都不能输了她们的婚姻,所以能高调的秀恩爱,她们是一点都不会低调的。现代人还要时不时发个朋友圈撒个狗粮,到底真幸福假幸福是没人知道的,何况她们这些不幸的把自己的人生全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古代女子。

    店里的限量拍卖会流程自是念恩和玲珑已轻车熟路的,何况知府大人的夫人现在是年度vip,每场必到。如此一来像谁家姨太太跟正牌夫人抢得眼红了抓头发揪耳朵之类的安全事情,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都有知府夫人的随从。丢自己的脸面不要紧,她们万不能丢了夫君的脸面,不然老爷是断不会再出资赞助她们下次出来拍衣服了。

    王启顺忙碌在河西味道,不亦乐乎。有了伙计帮忙,早上加了粥和包子,菜品更加多样,中午歇晌过后起来穿串烧烤准备夜市也是井井有条。

    小轩忙着宝阁粮铺的开张筹备,还要跟那些来往的农户、老板和客户打交道,对于生意也是越来越熟门熟路。

    程祥每日除了陈亦卿要出门时推推轮椅,经常做些跑腿的活,还要常去布庄跟唐老板对账。再加上在武馆练功,这两年长高了也结实了不少,看起来愈显成熟。

    “我就觉得啊,自己现在是个闲人,一闲下来,容易觉得自己废!”除了初一、十五上古月寺烧香,就是在城里转转走走,或是画画练字,月初月末盘点数钱,陈亦卿觉得自己在齐生堂逗小胖子齐江明的时间都比做正经事的时间长。

    程祥推着陈亦卿从古月寺下来,到山脚下的凉亭等往返于古月寺和浔阳城间拉客的马车。

    “公子可别这么说,您是我们的老板,也是我们的那什么欧?……哦,对!行政总裁!我们都跟您混饭吃呢!”

    “衣食住行加娱乐,人总离不开的事情”陈亦卿问程祥“那么衣食都有了,下来我们是该做房地产?快递?还是夜总会呢?”

    “啊?”一时间,程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什么房地产、快递、夜总会,搞得他有些云里雾里,“公子不是也说了,衣食住行加娱乐,按顺序……该是住了……对么?”

    陈亦卿若有所思了一下,“好,就住吧!盖房子也是我的专业!”想起玉桥边的一排小店铺,还有自己租住的那户,不用做事还是有固定的收益,陈亦卿下定决心似的挥挥手:“要想做大事,还得是房地产啊!”

    程祥不明白他又哈哈大笑的乐什么,对于生意,自己没有小轩懂得多,更别说跟上公子的思路了,只能跟着他“呵呵”傻乐着。

    “要说房地产,还得是先拆迁吧?”陈亦卿说这话似是在跟小祥商量,可其实俩人都拿不准。

    要说郭雨晴确实学的是建筑专业,却没有什么实践经验。

    而来了这里之后,陈亦卿的盖房子经验仅限于在他们现在住的房子里给自己改造了一个单独的洗手间。

    “还是去竹枝里跟王大叔商量商量吧,另外,我觉得拆迁还得是拆竹枝里一带,那里呀,既熟悉又便宜!”

    每逢初一、十五,只要是天气好的时候,就有马车自浔阳城、古月寺间往返拉客。当然有钱人家是包车或坐自家马车的,这拉客的马车一辆车可以坐十个人,甚至有时候大人孩子挤十四、五个人的,虽不如专车舒服,却比租马车要划算的多。陈亦卿闲人一个,不赶时间,也不至于富的买辆马车放家里,所以每月两次到古月寺上香也常坐这客车。

    每次看到两匹瘦马拉着满满一车的客人,陈亦卿都觉得还真是在任何年代都是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啊!于是下车除了给乘车的钱,都还会多带两根红萝卜几块豆饼什么的喂那马儿吃。人心叵测,有时候自己都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做些违心的事情,也只有动物,能被人类驯服,又无条件的服从且忠诚于主人。

    摸着眼前的马儿,虽然是不同的物种,陈亦卿还是无比怀念梦里的虎子。虽然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样子了,但是那被信赖和可信赖的感觉,让他无比印象深刻。

    上香的次数多了,这来往路上的香客都是熟识的,有些都还认识,会在下个初一、十五相约结伴。

    陈亦卿不常与这些大爷大妈们打招呼,但也都是面熟的。而这狭窄的车棚里,他与程祥说起来拆迁、房地产的事情,即便他刻意保持商业机密,压低了声音,还是被旁边隐隐绰绰听到的大叔大婶当成了脑子还不太灵光的瘸子,投来的眼神莫名得同情。

    于是干脆到下车,察觉到异样眼光的陈亦卿再也一路无话。

    “许久不来竹枝里了,我们还是去路口买些水果吧,总不好空着手的。”

    尽管见到念恩陈亦卿还是如常一样,但想起王启顺与自己说的那些话,陈亦卿还是莫名的尴尬,表面上总是一幅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不想输了面子,可心里却不自觉的生疏起来,来自己曾经当作家的地方,反而要像个客人一样小心翼翼。

    却不想在路口见到徘徊来徘徊去的张冰玉。

    八岁的小女孩,长得很快,约摸着半年没见,个子竟高了一头。齐齐的刘海下,大大的眼睛闪闪烁烁着焦急的神情,挺直的鼻尖因着着急在夏末的午后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小嘴还念念叨叨的,“拜托拜托,玉轩哥哥赶紧回来呀!”

    “冰玉?”程祥一愣,叫了出声。

    “程祥哥哥,”见是程祥,冰玉眼里一喜,慌忙跑过来,见到陈亦卿微微站直道:“陈公子好!”

    还不等陈亦卿和程祥问她有什么事情,小姑娘就急急的说:“玉轩哥哥可曾跟你们一起回来了?”

    俩人互看一眼,齐齐摇头。

    冰玉一股脑的将手里的两包东西堆到了陈亦卿的身上,“黑色的这包是娘让给公子的,粉红色这包,是……是……是我给玉轩哥哥的,有劳公子代我转交。”

    “哦,我们已经不住这里了,要我带你去找玉轩么?”陈亦卿看小姑娘急的样子,也很好奇包袱里的是什么东西。

    “啊?”冰玉没想到许久不见他们竟是搬家了,她咬着下嘴唇,失落又有些不舍地的摇摇头,“不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啊?回家吗?”程祥问道。

    “不,爹爹要我和娘亲、哥哥一起回安远县张湾老家。”说到这里,冰玉又不满的噘起了小嘴,“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发这么大火,非要我们走!老家都没人了,而且听哥哥说那里只是个小村子,没什么好玩的……”

    “冰玉、冰玉……”

    是张常胜的声音,渐渐近了。

    小女孩吓得一回头,父亲已经在她的背后一把把她提溜了起来,张常胜声音里带着愠怒:“谁让你跑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的,赶紧跟我走。”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陈亦卿和他背后的竹枝巷。

    有过路的人看到张常胜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影影绰绰的议论开来。

    “不是听说这陈公子和盲顺的店是张老爷罩着呢嘛?”

    “张爷今天是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了!”

    “看来,这陈公子跟张爷并没什么交情啊。”

    “是啊是啊,我还以为他们家生意做的好背后是靠张爷呢!”

    ……

    “小祥,我忽然有些不舒服,你送我去齐生堂吧”陈亦卿抬头看看乌云欲来的天,神情严峻地交待程祥:“等把我送到了,你再去武馆一趟,不多问,只听,看有什么消息没?”

    “公子是想让我听什么消息?”听他这么说程祥也有些紧张起来。

    “那武馆是张常胜手下开的……”陈亦卿没有再说下去,重重地叹口气:“我看是山雨欲来,要变天呐!”

    “啊?武馆,是……是张家的?”

    “你在武馆学武也有两年了,差不多就回来吧,店里忙,再说咱们寻常人家有力气傍身就行了,也不去做什么大侠。”

第三十六章 文化自信

    若是白奶奶听说了城东一片荒地正如火如荼的改造着,层层拔地而起的小楼业主正是陈亦卿,而他还买下了玉桥街四间临街的店铺,这些还都是在得了锦绣布庄股份后半年内做起来的生意。想必她老人家哪怕是又哭又闹,抱着大腿坐地上不放松,也会要跟船老大许大仓退了刚许下的婚事,绝不会让自己眼中颇是俏丽的小孙女嫁给许大仓家的小子。

    陈亦卿在买玉桥街店铺的时候,拿着张家放出来的候选单子,实地到玉桥街上看着店铺的位置一一对照挑选,看到白奶奶那间陈醋坊也在候选行列的时候,脑海里幻想着自己跟她孙女白珠眉来眼去的样子也是吓得脊背一凉,慌忙拿朱笔在单子上对应她家铺头的字号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即便这样他的几间店铺便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连起来一排的效果,他也不想再被当成“有缝的蛋”了。

    城东的工地上,陈亦卿在竹竿搭起的脚手架外面瞠目结舌的仰视着忙忙碌碌地工人正盖着的三层小楼。在这物资严重缺乏的年代,没有器械,没有蓝图,没有经纬仪、水准仪,这些“古人”们居然能一砖一瓦的按着自己图纸上画的那样把房子盖起来。而且,连砖缝、台阶这些细节方面都是如切如画般横平竖直,相当的工整。

    工头见头顶木头做的临时“安全帽”的陈亦卿面容严峻,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一脸严肃,还以为他是有什么不满了,忙小跑着过来,“东家,我们这两天确实进度有些慢了……”

    “没事,没事”陈亦卿忙摆手,“大家都辛苦了,只要把活做细了,我另有赏。”望着工头朴实憨厚的笑,还有面前拔地而起的房子,陈亦卿竟如看到万里长城一样对自己祖先的智慧结晶充满敬意,就差给他敬个礼了。

    被他灼灼目光看着的工头,从来没遇到过见到自己会如此激动的东家,一时间竟有些胆战心惊,他深知做生意的人一向都精,还不知这少东家唱的是哪一出呢?莫不是先恭敬一番,再等他们放松了挑机会扣工钱?那可不行,得让伙计们加把劲了。

    陈亦卿可顾不上这工头想了那许多,只是眼见自己竟然是这伟大工程的投资人,且这建筑大半是自己做的设计,有些具体的细节是跟匠人根据施工工艺商量定的,似乎自己一不小心莫名其妙的就参与了祖国的建筑史,油然而生的民族自豪感,让他有些热泪盈眶。

    “啧啧,这就是**大说的文化自信了吧!”陈亦卿正嘟囔着,唐锦仁从远处边叫“陈公子,陈公子”边走过来。

    看他一身花团锦簇的名贵布料根本不像是要来工地的,再加上他老人家50多岁了没个“安全帽”来工地上着实危险,陈亦卿示意程祥推他到“红线”外围见他。

    程祥也慌忙的推他过去,不是见到这唐老板有多开心,而是他实在不太喜欢陈亦卿让他戴着的这个瓜皮帽。木质的有些沉,而且还真是有些丑,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刚有些审美观,就被陈亦卿给摧毁的快自我怀疑了。

    可他家这位公子就是这么怪,硬是让人在工地外围五米画上一圈红线,一进这个圈子,他就戴上那个什么“安全帽”,还非得让自己也戴上。

    “唐老板最近这衣服穿得还真是喜气盈盈啊!”陈亦卿打趣他像个暴发户一样的暗红衣褂上全是福寿双全的花色,也知他是因近来家里的喜事才穿成这样的,不然以他这样一位民间“染布艺术家”断断不会如此穿戴的。

    “唉,这还不是托公子的福,亚东能平安回来又跟贾府说定了娶亲的日子。我家夫人,非得让我们全家老少打扮得跟过年一样。”唐老板嘴上抱怨着,表情却是兴奋异常,面带红光,标准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真是恭喜恭喜啦!”陈亦卿拱手做礼。

    “公子,我今日来是有事相商……”唐老板欲言又止的看看周围的人,又说:“不知公子在这儿要呆多久?哦,没事,我可以等的。”

    “没什么,我也巡视完了,不知唐老板有何事?我们可以边走边说。”陈亦卿指指后面的工地,“还得多谢唐老板,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一片地方,还助我改建。”

    唐老板面露喜色的看了一眼正在改建的房子,说道:“嗨,这几处老宅荒地,谁想着还能有用啊,我放着也是放着。周围那几家族亲和老邻居能得银两暂且安置,将来还让他们搬回来能有个营生,他们开心着呐!”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的问道:“这里原本就很冷清,公子在这里做生意是不是不太热闹哇?您还给我和周围邻居付了那么多银子……”

    想到陈亦卿出银两帮自己救了儿子,而且在他的宣传和帮助下,他锦绣布庄的生意翻了一番,现在陈亦卿用市价一分不少的买了他闲置了半辈子的旧祖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也真心为他的生意担忧,当然更多的是好奇他一个年轻人,又是如何积蓄了这么多本钱的。

    “嗨!做生意嘛,地处得偏不怕,就看你做的生意是不是值得别人大老远跑过来了,何况这还没出浔阳城呢,算不得远。”

    “公子买这里,又费心改建,是想做什么生意?”唐老板这回都想有样学样给陈亦卿投资占股了,跟陈亦卿一起做生意这半年,每每交谈总觉得受益匪浅,自己的思路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古板了。

    “没想好”陈亦卿说这话倒是不假,他最初是想做房地产和娱乐,但是怎么个房地产和娱乐法,确实没想好。

    这个年代的人,哪怕自家房子破得漏水,也只想着赚钱了修补修补,对于炒房没有任何的兴趣,更别说自家人再去买房子分开住的,好多都是一个大院子祖孙几代住着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了。

    至于娱乐生意就更不好开展了,没有电影,没有商场的,总不能盖个房子开妓院吧!

    原本陈亦卿也真是搓着手产生过开青楼这样的下流想法,但是这个年代还真不是谁都能开得起青楼的。对于有些严重犯事的人,有种刑罚是家眷会被充去官妓,这是合法的,当然在官府没有门路批不下来“执照”的都是不合法的。也不是路边随便一个小娘子你想调戏就调戏的,丫鬟奴仆签了卖身契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没电视里演的那样那么多姑娘被父母兄弟卖,当然想买来当赚钱工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得黑白两道通吃。

    唐老板听他这么回答,以为他不便说,就也不再追问,却更加好奇的想早日加入了。

    “唐老板今日找我有什么事么?”

    “哦,是这样的,有个生意想跟公子商量一下。”

    刚刚开春,天气还有些凉,这唐老板也是个心细之人,怕陈亦卿着凉,带了马车来的,一路驾车回城后,才找了个暖暖和和的小茶馆,坐下细说。

    “陈公子,你在玉桥街有店铺,想必也听说了,玉桥最大的张府,怕是要出事啊……”唐老板讳莫如深的压低声音说道。

    “哦?什么事啊?”

    风言风语是有一些,可是没有坐实,张家的生意如常转着,码头上每日仍旧是吞吐货物,镖局走镖,武馆习武,店铺租子收着。若不是有些脸面的人私底下有关系,是看不出什么的。

    陈亦卿喝一口热茶,浑身一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有些消了,这暖意,也有些泄力。可唐老板这坦直的开头却又让他打起了精神,眉头一跳。若说自己之前的想法都是无端的猜测,那么唐锦仁都这么说了,未必是空穴来风。

    唐老板慢慢的呷了口茶,摇头道:“具体的不知道,只是这张家必定是出问题了,先前说是夫人和少爷、小姐回了老家,可是最近看是夫人回来了,出出进进的像是在打点什么。”

    “哦?张夫人回来了?”这陈亦卿是知道的,在玉桥街远远看见过,但是具体的细节他不了解,就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啊!”唐老板点点头道:“最早还有传言说公子您和王启顺做生意是张常胜帮着你们起步的”,说到这唐老板摇头笑了,反而说的陈亦卿嗓子一紧。

    “不过,后来又听说你们并不认识,他不过是去你铺子喝过汤,哦,对了,那个铺子是王启顺的吧?”唐老板不等陈亦卿回答,又说:“他这人,仗着自己有点钱和江湖门路一向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听说对公子也不甚友好……”

    “嗯,是啊,最开始在玉桥街见过两面,也不多言语。”陈亦卿听他这么说,想是之前张常胜来接冰玉时的态度凑效了,又道:“帮着他家夫人和小姐做过衣服,跟他倒是不熟,认识些他府里来送料子、取衣服的下人罢了。”

    唐老板也点点头,“哦,那是了。不过你是怎么买了他在玉桥街的四间店铺的?”

第三十七章 商业机密

    陈亦卿对唐锦仁在浔阳城的关系网有些刮目相看,这消息来源也太牛了!不禁暗暗道:以后该与这唐老板多多来往,紧密合作!

    想来自己买了玉桥街的店铺也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且这件事情连王启顺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也不知是怎么就传到唐老板的耳朵里了,他甚至有板有眼连几间都讲得出,还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见他神色有异,唐老板也觉得自己有些僭越了。在唐锦仁心里,与自己这个小搭档除了谈生意上的事情,私下并无过多来往。但他却一直觉得跟陈亦卿之间应该有种“忘年交”或者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默契,但看陈亦卿的样子,似是没有想跟自己谈起他这些商业秘密,有些失落之余又有些尴尬。

    而陈亦卿的脑子飞速的一转,唐老板既然能知道,想必也会有别人知道,那么既然是不宣的秘密,倒不如探探唐老板的口风,把他变成“自己人”。

    陈亦卿微微叹气又挂上了笑容,说道:“世叔还真是消息灵通,小侄本想着买几间店铺,算是投资了,没打算做生意,只想收个租子。故而不想声张,毕竟现在也不怎么往玉桥街去了,无谓让别人知道,还请唐老板不要讲与玉桥巷的人,低调低调。”陈亦卿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哦,那倒不是唐某消息灵通”见陈亦卿只是为了不想声张,不是与自己生分,唐老板也放心不少。

    “贤侄不知道么?”这下轮到了唐老板疑惑,“张家这两天一直在出手店铺啊!我想找你商量的就是这事。”

    “哦?愿闻其详。”陈亦卿也拿不准张家这生意是怎么做的,看来是真的缺钱了。

    唐老板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太知道许多,只是,昨天张家一个常来拿布的小厮神神秘秘的跟我说,他家主子想出手店铺,问我可感兴趣,我也想着可以去玉桥那边开分号,没想到那小厮还真给我引荐了他们管家。

    跟他们管家去看铺子的时候,看中了两间,他们管家说这前两日已被陈公子订走了,还说张爷这次打算出手十间。陈公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因跟常帮夫人做衣服的李婶熟,就订走了四间最好的,剩下这六间虽面积不如你那四间不大,但看得人多,叫我抓紧。

    随后我正犹豫要不要下定的时候,遇见了做文玩的李员外,他竟也已去看了铺子,听说张府管家说的没错,这几天看铺的人确实挺多。

    听说你订了四间,我就觉得我这生意靠谱,你比唐某做生意有眼光,你看准的铺子,总没错。昨夜就想找你商量,可是被家里的事情绊住了脚,这不今天忙完就赶紧来找你了。”

    陈亦卿笑笑,张家缺钱是无疑的,只是不找玉桥周边的熟客,怎么铺子都卖到外面了,唐老板这锦绣布庄在城北,离玉桥巷远着呢。再说,若为了多找几个客户,怎么会找跟自己有生意往来的唐老板呢!这招着实不算高明。

    “既然唐老板买铺子是为了开分号,不必买太多,买个一间两间便足够了。”陈亦卿并不想张家店铺的买主只有自己与唐老板二人,毕竟他二人在别人眼里已是生意伙伴,所以故意引开唐老板的注意力,“唐老板跟我不一样,是有自己的实体生意的,我买铺子也是想将来倒卖而已。”

    “那张常胜这次给出的价钱可是相当公道啊”唐老板有些迟疑,“贤侄,你说我没必要多买几间么?”

    “你刚才不是说,张常胜家里怕是出事了么?”陈亦卿眯起眼睛,语气凝重“现在看来,怕是不小啊,我都后悔我买多了,万一他过几日急需钱,贱卖了呢?不是砸手里了!再有个万一,他这铺子有问题呢?”

    唐老板恍然大悟般道“不错,不错,贤侄说得有道理啊!我还想着趁便宜,可他现在比市价也低不了多少,我再等等,再等等……”

    “对嘛,等我在城东的铺子盖起来了,最好的位置一定留给世叔的!”陈亦卿见他有些松动,有问道:“不过,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世叔可知道?”

    唐老板摇头道:“这个还真是不知道啊!说什么的都有,可是张家的人或是官府的人都没有放出任何消息。现在只知道,这次麻烦肯定不小。听说张常胜一举一动都有官府的人跟踪,必是犯了什么事了。”

    “既是犯事,为何朝廷不抓呢?”陈亦卿有些奇怪。

    “要么是没有坐实,要么是要钓大鱼。”唐老板撵着胡子,毕竟自己在这浔阳城几十年了,做生意的头脑或许不如陈亦卿活络,但是看事情还是他透彻得多。而且经过今天这一番谈话,他也确信陈亦卿虽出身玉桥街,跟张常胜确实没有什么来往,那么自己也好放心抓住这个财神爷,安安心心地做生意。

    话既然说到了这,陈亦卿转念一想,有些事情还是跟唐锦仁说开了比较好,万一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唐锦仁跟他自然现在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早做打算,才不至于真的出了事情双方没个准备。

    “世叔……有些话,小侄还是明说吧”陈亦卿神色严峻道:“现在你我二人生意是连着的,自然若有事容易被牵连,所以我之前因欠考虑,买了张常胜四间铺子,已是后悔不已,你可千万别买多了。万一他的铺子都被你我二人买去了,人家会怎么想?咱们俩买,跟一个人买是一样的,容易让人跟张常胜联系起来,但要是买他铺子的人多了,那么就不容易引人猜想了……不过小侄想的这些也不尽全对,您老再考虑考虑……”

    见陈亦卿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唐锦仁一方面放心他这么说就是跟张常胜没什么关系,另一方面也感念陈亦卿还是把他当成自己人的,于是也捋着胡子点头:“不错不错,那既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

    “哦?请讲。”

    “你方才说买了这几间铺子,不过是眼前价低先收个租子,将来欲倒卖的。不如我介绍个朋友给你,他最近想开铺,你把店铺卖与他,倒全了你倒卖的说法。万一,万一有人问起呢,你这不是也有理有据嘛!”

    “那就有劳世叔啦!”陈亦卿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唐锦仁。

    一旁久坐着不吭声的程祥,却皱起眉。

    自从张冰玉被送回老家,陈亦卿便不让他去武馆了,也是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连自己习武的武馆竟也跟张家有关系。

    陈亦卿说的也对确实店里的生意是忙,又开了粮铺,又加上了唐家的锦绣布庄。自己忙忙碌碌的帮着陈亦卿打理生意,都没有时间在意旁的。许久没有张家的消息,却不曾想再次听说张家的事儿,竟是张家要倒霉了,至于倒得是什么霉,还没有人知道。

    这让他有点坐立不安,提起张家,总会想到那个下雨天,他在古月寺前的草丛里趁人不注意割断了张家母子车驾下一个不起眼的卯榫,想到张家照顾河西味道的生意,最初给念恩姐姐和玲珑姐姐女工活做的也是张家夫人,也想起张冰玉那张懵懵懂懂的小脸和她亮晶晶的眼眸……

    从前帮着陈亦卿做事情,都没有思考过结果,甚至不关注他让自己做事的过程,只知道遵照着他的意思走。习惯性的执行,却从未有过自己的思想。

    可此刻,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细细想来,今天他们拥有的这一切,若不联想就只是陈亦卿领导有方,也是他们勤勉幸运。若是往细了想,似乎张家是背后的一只无形大手,在帮助着他们,支持着陈亦卿去实现他的奇思妙想。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也不论到底这中间张家到底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他们都是受了张家的恩惠。

    那么,公子这是准备放着张家不管了?甚至要跟其他人一起落井下石么?

    “贤侄,城东的工事可还顺利?”见陈亦卿提到城东的改建工程,唐老板想把张家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聊点愉快的。

    “嗯,世叔介绍的工人们果然很好!进行的很顺利。”

    “说起这个……”唐老板有些扭扭捏捏,“贤侄啊,你才来开始做生意没多久吧,就你那个河西味道赚不了多少钱,衣柜是赚了,可是去年不是都借给我了嘛!”

    陈亦卿看的出来,这唐老板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有钱开发房地产的,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打听别人的事情,毕竟他还是长辈。

    “哦,世叔是想知道我哪里来的银子买你的宅子吧?”

    陈亦卿并没有打算要隐瞒这件事情,因为这个事情起因在浔阳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太过诡异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过程,在浔阳城一夜之间就是人尽皆知,说不定楚国其他地方的老百姓也都知道了。

    见唐老板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他悠悠地说:“那个啊,上次那个外国人,走的时候买了我不少东西呢!”

第三十八章 歪果仁

    自从决定要做房地产以来,陈亦卿就像个吊儿郎当的少爷一样,没事带着自己的狗腿子程祥、玉轩,在街上溜达。从南到北、自西向东,“逛吃”遍了浔阳城的大街小巷。满脑子想着,该把这浔阳城的哪一角落给拆掉。

    一圈下来,收获是画衣服多了些灵感,三个人的腰围也涨了不少,特别是日日“坐吃”的陈亦卿。而得出的结论是:没有钱,哪里也拆不了……而自己刚刚把近两年的积蓄都借给了唐老板去救儿子,陈亦卿只好将圈地计划暂且放下。

    倒是那白奶奶见陈亦卿天天“玩物丧志”,有了点钱就不好好做生意的样子,渐渐放下了对他的觊觎,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孙女许给了船老大许大仓家的小子。

    这一日,刚从衣柜出来,备上了一份礼准备去锦绣布庄找唐老板贺一贺他家二公子平安归来,以表合作人之谊。当然在外人眼里是二公子体念父母年迈,归来帮助家族打理生意,顺便择日随父亲一同到津州提亲。

    从北大街的店铺出来不远就是衙门,经过的时候却见远远一群人围着,衙役一边呼呼喝喝着“让道”,一边压着一个什么人。而吃瓜群众们,愣是把周围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探头探脑,饶有兴致的指指戳戳。

    陈亦卿道是抓住了个多了不得的江洋大盗还是采花大盗,引得如此多人围观。虽没有同他们一起凑热闹的兴趣,但着实被堵住了道,过不去,只能停下来瞅着情形再过去。

    可当衙役们走近了一些,他才从周围张叔、李婶的胳膊缝隙屁股大腿的中间,看到被押着的那个人居然是个蓝眼睛卷头发,个头高大的……外国人!

    “oh!my god!”陈亦卿失口叫了出声,从未想过在这个地方还能见到活得洋鬼子,一时间什么形象完全顾不得了,这一声简直是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连他背后的小祥都吓了一跳。

    而那个外国人或许因为是长得高听得远?总之是在人群中辨别到了他的位置,原本低垂的眼睛一下子跟蓝宝石一样亮了起来,朝着他的方向大喊大叫起来。

    陈亦卿隐隐约约听到“can u hear me?”之类的语句,而下一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挡在前面的人们自动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通道,这条通道的两头一头是那个兴奋的外国人和惊讶的衙役,另一端自然是无比尴尬的陈亦卿和他背后的小轩、小祥。

    当时他就想抽自己大嘴巴子!默默在心里orz“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一定跟这老外一起被当成鬼子了吧!”

    那个高大的外国人终于尝试冷静下来,一字一顿的跟他说“can you understand what i'm talking about?”

    他倒是冷静了,而陈亦卿却有些傻了,该怎么回答呢,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被衙役压着,莫不是犯罪了?要是跟这老外对答如流,该如何解释自己一个出行不便的瘸子会说英语?或者主动当翻译,知府大人会不会念自己擒匪有功,赏自己一亩三分地或是颁个好市民奖什么的?

    吃瓜群众确实也听不懂这卷毛说的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话,听到他结尾的疑问口气,又齐刷刷的扭过头来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陈亦卿等着他的回答。

    陈亦卿飞速的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英语该怎么说。可是半天只结结巴巴的憋出一句话:“what’s……your  name?”

    “i’m jack”

    “杰克,我还肉丝儿呢!”陈亦卿嘟囔了一句,然后继续挂上尴尬的微笑,在周围人的注目下,半天挤出了一句“ni……nice to…… meet u jack!”

    这个杰克兴奋得如同遇到了老朋友,慌忙得表达着自己,什么跟一群热爱冒险的伙伴来神秘的东方探险,准备买些东方的特产带回去之类的。

    而他所说的这些陈亦卿根本没听懂,先不说他这样理工生学英语完全是为了考试,毕业之后连英语影片都不看了,去哪里旅行都是一副我是中国人我骄傲的嘴脸,先说中文,遇到不会说中文的老外先鄙视一遍,再默默用最简单的英语打个招呼:“hello,how are u”

    更何况,古英文跟现代英文的发音差别很大,且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口音,就是现抓一个美国人来也未必完全明白他们这祖先说的什么话,何况自己这个半调子。

    于是被“请”到官府做翻译的时候,面对知府、千户、通判齐齐上阵的局面,陈亦卿不得不“实话实说”了:“各位大人,小人只是对这些胡人东西比较感兴趣,曾看过一些游记之类的,能跟他们打一二招呼,却并不能详细了解他们说得什么。”

    “你说他是胡人?”通判达人捻着胡子,慢悠悠的:“问问他从哪里来,怎么就忽然出现在浔江岸边了?”

    “嘶~”陈亦卿一手捂脸,一手狂拍大腿,“唉,可惜小的学艺不精,那什么?哪里怎么说?海怎么说来着……”

    “where are you from?”这句话陈亦卿还是会说的,只是故意要说的颤颤巍巍,结结巴巴的,显得自己不太“怪物”。

    审了一下午,陈亦卿其实也就听懂几句话,连他说的家乡名字都没听明白,就算不是经历变换,那时候的地名和现代的差别挺大的,以自己这世界地理年年不及格的人说来,不说澳大利亚首都是悉尼都不错了。

    于是恭恭敬敬的给各位老爷们鞠个躬,一脸忧愁道:“各位大人,这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具体是哪里,晚生没听明白。他们是做生意的,在海上遇上风浪迷路了,似乎是晕过去了,醒来时已在我浔江边上,同伴另有五人不知所踪。其他的晚生一句也没听明白,这事,怕是要上报朝廷,派些能人异士来才好,晚生才疏学浅,也恐耽误大人的正事啊!”

    “对对对,我看还是得朝廷说了算!”千户大人听了一下午鸟语,也是困得不行,能有这么个结论不错了。

    而对于知府大人,听陈亦卿这么一说,能总结个大概的起因经过让他给上面汇报都已经是功劳一件了,至于这一个远道而来的胡人能在他大楚搞什么事情啊!

    “请这胡人杰……克!去驿站小住,陈公子可探视,待本官禀明朝廷再做打算。”知府大人双手一挥,这一下午总算暂时结案。

    至于驿站小住,其实就是软禁,有官府的衙役又有千户大人的兵士看守,一个普通的院子被围得铁桶一般。至于陈公子可探视,无非就是看陈亦卿能想起什么话来,再细细的问一番,他不去探视都不行。而这问话的过程,当然是师爷在旁详细记录成案。

    月余后,丞相与典属国大人的意思传达下来:“番邦之人自古有之,而楚地不鲜。既有通其语者,审之问之。若为通商,予之遣之。万勿留其滋事及他。”

    听说丞相大人有批示,知府不敢怠慢,传了一众当地官员来衙门讨论案情。

    千户大人拿过上面传下来的批示,说道:“我给你们念念啊!”他一边展开批示,一边清了清嗓子:“不就是个蓝眼睛卷毛的外国人么!我泱泱大楚见得多了,你们这些地方官就是大惊小怪!既然有懂番语的公子就跟他交流一番,他们是来做商贸的,那就卖他些货物,再送他一艘船,显示我大国风貌,送走得了!可别留下,生一窝小卷毛,乱我血统就不好了!”

    这样不咸不淡的批示,着实让知府、千户、通判、长官使大人们都没想到。早知道这样,不如报个浔阳城抓着个异族奸细,说不定还能记一大功!

    远在外的官员们只想着自己的加官进爵,向上谄媚,向下收贿,着实也不知道他们的上级那些京官们在忙着什么,这些事情,在他们的眼里本不是事。只要敌军没打到城墙边,他们在朝廷上搅起的腥风血雨就比什么都重要。

    而这月余间,tom和jack经过多次交流,已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当然“tom”并没有把自己能听懂的jack的每一句话都翻译给师爷听,比如jack醒来后就这浔江边藏钱的地方,要是都说了,他走的时候,哪里还有钱买自己的货物。怕是跟他被捉到时身边那些箱金币银币一样,都流进了府衙后门了……

    “我就随便编了个名字,说自己叫汤姆,跟那胡人混熟了。那胡人的金币银币虽铸得与我们的银两不同,但也是真金白银呐,我付给您买宅子的钱,就是他们给我的银币找银匠私下化的!”陈亦卿和唐老板说了些跟那歪果仁交流的细节,也是让唐老板惊愕不已,如听游记。

    “贤侄都卖他什么啦?”

    “不过是普通的工艺品,一些玉雕的观音,做工精致却在街边随处可见不值几个钱的胭脂,我店里的衣服……哦!对了,还有世叔店里的丝绸”说到这,陈亦卿狡黠一笑,“我翻了十倍价卖给他的,他看到那些丝绸惊为天人!连连称赞哪!”

    “哈哈哈”唐老板笑着用食指,指指陈亦卿,“你呀,你呀,用我的布卖给他,再拿他的银子买我的宅子,还真是空手套白狼一点都不亏啊!”

    “双赢,双赢,世叔不也赚了不少嘛”

    二人明明喝的是茶,可这个午后的交谈竟像是微醺了一样,陈亦卿把想传达出去的事情表达的清楚明白,而唐锦仁想要拉进关系互惠生意的目的在自己眼里是没有问题了。

    唯独一旁的程祥,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眼前似有迷雾挡住了视线,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怀念一个人,若是另一个人,是否会耐心教导自己?是否还会有这么多秘密?

第三十九章 阅后即焚

    一品阁的清茶一杯杯下肚,唇齿间都是甘醇的茗香。

    整饮了一下午,唐锦仁对于和陈亦卿推心置腹的交谈是意犹未尽,还要拉着陈亦卿去八仙楼再用了晚膳,陈亦卿借着身体不适要去齐生堂拿药才辞了再辞得以脱身。

    夜色刚刚笼上来,掀开门帘探了一探,小祥感到外面的风略略带着寒气,尽管自己为着心事烦闷着,还是记得从轮椅下斗里把披风拿出来给陈亦卿披上。

    被一品阁门口的灯笼映照得满面红光笑意满满的陈亦卿,在唐锦仁转身的一瞬间,呼吸就局促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也不知道张常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眼前的一切像是在走山路,明知前方有沟壑悬崖,却因为浓重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的走下去。

    “公子……”程祥想说话,陈亦卿却抬手示意他停下。

    程祥憋到嗓子眼的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问,只能推着他慢慢地走入浓黑的夜。

    陈亦卿心里的问号一点也不比程祥少,他知道程祥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此刻也需要个人能跟自己商量一下,可是他还是需要冷静,需要时间自己先消化一下。

    “张……张夫人?”

    在桂枝巷口遇到的女子,迎面走来,几乎看不出来是张夫人。大半年时间不见,她的身影消瘦得似乎随时会被夜风卷走,原本圆润而白皙的脸颊已是深深凹陷,岁月的痕迹在她乌青的眼窝处愈加明显。青丝不似从前般绾得细致入微,而是略略的歪着一个倭堕髻。

    不知她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似这夜的猫儿,脚步轻悄。

    可直觉告诉陈亦卿,她就是在寻他。

    他期待着张夫人能停一停,告诉自己没事了,张家没事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然而张夫人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有隐忍又似有哀求,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匆匆而过。

    程祥刚想去追问,却被陈亦卿紧紧的拽住衣袖,毕竟练过武,被陈亦卿这么一拦顿了一下,程祥立刻注意到张夫人的周围有人在跟着,而且是身手极好的人。

    陈亦卿虽然感受不到周围的气息,但是猜也猜到张夫人这般跌跌撞撞漫无目的般的游逛是个什么情况,故意放大音量说:“程祥,刚才过去的可是张夫人?我看衣服像是咱们店里的, 倒有点盯不真了。”

    “公子,我……我看着也像,他们张家人都这般没有礼貌……”程祥自是和陈亦卿有默契的,听他这么说想都不用想,立马就能附和上,可他的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都是不打招呼就走了。”

    “咱们算哪颗葱啊,跟人家这些大户人家又不是很熟,回家吧,我饿了。”陈亦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漠且不屑。

    渐渐感知到周围的气息随着张夫人离开而远了,程祥才推着陈亦卿如常般回家。谁都没有注意到,陈亦卿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已经抖得不受控制。

    重重地落上门栓,陈亦卿的一颗心才算是回到了自己肚子里,满院飘着的香味是玲珑炖的鸡汤,隔着院子里的几株桂花树,昏黄的光线自厅堂扫过来,陈亦卿慢慢用右手按住颤抖的左手。在玲珑和玉轩面前,他还暂时什么都不想表露出来。

    “亦卿哥,我跟你说件大事!”玉轩边帮着程祥推轮椅边说道。

    “哦?什么大事?”此刻明明没有心情,可陈亦卿还是要饶有兴趣地装作若无其事。

    玉轩看看程祥,有些犹豫,于是含含糊糊的说:“今日我给八仙楼送米,隐隐约约听到门口几个当兵模样的人说,灭村,姓朱什么的。”

    当着小祥的面,他拿不准能不能直说,虽然他们跟程祥已经不分彼此,可毕竟是当初答应过陈亦卿重新开始,对谁都不再提起的,还是不明着说的好。他觉得自己这么说,陈亦卿应该是能明白的。

    玉轩的神色有些紧张和忧伤,可这忧伤下面又有难掩的兴奋。陈亦卿当然也听明白了玉轩的意思,并且他明白他最害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玉轩渐渐长大,已经比玲珑还高,他的骨骼如雨后春笋般渐渐挺直,而他内心却不似竹心般是空的,仇恨或者说是亲情始终填满着他。他不说,所有人就都以为他已经遗忘。

    玲珑一惊,“啪”的拿筷子打了一下他的头,“快去给程祥和亦卿哥盛饭,哪里没得听那些不该听的话。怪吓人的,又不关我们的事…..”玲珑边敲打玉轩,边不经意的看程祥,还好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似没有注意。

    玉轩眼里是不可置信,可最后一丝的希望告诉他,“姐姐没有忘,只是当着程祥不便说。”便忿忿地起身去盛饭,心里却想着,“是了,是自己说的时间不对,太急了一点”。

    一餐饭吃的各怀心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却没有想象中的胃口,都是匆匆的扒几口饭便各自回房。

    “小祥”陈亦卿叫住推他回屋后要离开的程祥,“我不想瞒你,今日看来张家真的是出事了”陈亦卿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张小纸条。

    程祥的眼睛亮了一亮,公子果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没有放着张家不管,既然张夫人会传信给他,他必是知道内情的。而他的心又有些沉重,今日听唐老板和陈亦卿所说,又眼见张夫人的样子,必是出了严重的事情。

    在浔阳的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跟陈亦卿做生意,虽然陈亦卿常说,要结交朋友,但不论程祥还是陈亦卿,根本都没有什么朋友,玲珑、玉轩、王叔、念恩现在可以算是亲人,也或许是相依为命互相取暖,看似亲人的人。

    其他的,不论是周围邻居,白奶奶还是唐老板这些人,全是生意伙伴或者说是点头之交。再热络,心终究是远着的。

    而或许一开始的“结交”带着些说不得歉意,张玉桥、张冰玉在程祥的心目中就是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也正是因为带着歉意,所以他不能对他们坦诚相对,话说的少,挂怀却总不能少。

    “公子,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唐老板不在,您可以对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味猜想着,心里很是忐忑。”程祥问道。

    陈亦卿无力的笑笑,“我是真的不知道,并不是要刻意隐瞒唐老板什么,所以我需要跟你商量。”

    陈亦卿缓缓展开那张小纸条,娟秀的字体,应是张夫人的字,“勿问,先自保,若有余力救桥、冰”。陈亦卿反复念了两遍,学着电视里那些间谍的样子阅后即焚,确认在油灯下烧的只剩了渣,才又跟程祥讨论了一下。

    “小祥,你明白张夫人的意思了么?”

    是夜,陈亦卿与程祥的梦里都是张家人。这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必问,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请你保重,也请你若有机会救我的孩子。”

    “冰玉,你在哪里?”

    “小祥哥哥,我有些害怕。”

    ……

    从店铺出来,到桂枝巷口与玲珑道别,念恩捶着肩膀,虽然是开春了,夜风还是有点凉,而天也黑得有些快。

    玉桥街没有北街那么繁华,附近的人家也没那么明亮,有雾气笼着月色也昏暗得让人看不清路,念恩有些害怕,加快了脚步,所幸这附近她是极熟的,前方隐隐绰绰已经可以看到河西味道的招幡。

    蓦地被人撞了一下,念恩心一惊跳开,再定睛看时是一位带着兜帽步履匆匆的妇人,那妇人垂着头看不清脸,只是道了一声“不好意思。”便往北走去了。

    念恩回头看着妇人离开的方向,虽然没有看到脸,但那件月白色衣裙外罩着黑色的香云纱小衫,还有那件宝蓝色的加棉披风分明出自自己的手,那妇人不是张夫人还能有谁,可她离开的身影却消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姐姐”玉轩跨进玲珑的房门,蹑手蹑脚的关上门。

    玲珑看着他的动作就知道弟弟是想继续刚才晚饭的话题,她的心莫名的烦躁,明明不想听他提起,却又像是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逃不过去的,可脸上仍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着手上的绣活,低低的应了他一声“嗯。”

    “姐姐,我今天分明听到了朱家村灭村几个字,虽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事,可看打扮是官兵的样子”朱玉轩说这话时眼中的光芒让玲珑似是看着一头野兽,心被揪得一阵疼。

    “虽然他们声音很低,也很谨慎,但是我觉得要是细细打听的话总能打听出来什么的,我想明日再去问……”

    “不行!”玲珑扔下手中的活计,喝止了玉轩。

    她瞪大双眼,祈求的看着朱玉轩,过去的一切像场噩梦一样终止在那夜他们逃离时的蒿草丛中。已经快三年了,她不敢翻不敢想,以后的漫长人生路上,或许她会遇见其他的困难。但是此刻,她不求富贵,只希望从今以后的每一天可以如现在一般安稳,可以在饭后静静的做着女工,困了便睡去,醒来就开店卖她的衣服。

    至于过去,她只想埋藏在腐烂的泥坑里,不留一丝痕迹。

第四十章 夜色幽悄心事非

    玲珑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

    看着玲珑汩汩的眼泪,玉轩才终于冷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姐姐。

    他以为姐姐会和他一样迫切地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他也想过姐姐或许因为害怕会不让他涉险去探听,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姐姐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满是痛苦与哀求。

    她竟是真的想忘记,忘记自己的来路,忘记家园,忘记于他们有生养之恩的父母。

    “你忘记了,忘记你是大妞,而我是三儿!”对着这样玲珑,玉轩满是失望。

    许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着彼此,他得承认,现在的姐姐是好看的。晶莹的泪珠沿着她光滑的面庞滑下,落入盛着她温香脖颈的衣领。盈盈双目里盛满了恐惧,嘴唇微微颤抖着,显得异常无助,似是被射伤了的小兔子。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姐姐也开始像是画里面那些跳着舞的女孩子一样了?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身姿丰盈体态修长,性子随着她面庞的线条一起渐渐柔和,她有多久没有粗声粗气的揪过自己的耳朵了?如果不仔细回想,他真的也已忘记面前的人是曾经那个黑瘦黑瘦的乡下丫头。

    这一切应该感谢陈亦卿,他把他们两姐弟从死人堆儿里带出来,又靠着智慧一路上运筹帷幄,让他们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

    可是他仍旧怀念,怀念那个被自己揪了辫子会追着他满山跑的姐姐,那个会装得像个大人一样把他抱着的姐姐,那个可以把青菜萝卜炒得异常美味的姐姐。

    面前的姐姐让他有些心疼,他却始终坚持着一丝倔强咬住下唇,扬起了眉冷笑一声:“呵,大妞啊大妞,你是为了宝哥吧?”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明明想渴望从她那里得到肯定与支持,却还是没有勇气放下自己的坚持,他也害怕这次如果不调查到底,以后再没有机会接近真相。

    “?”许久没听过的名字,让玲珑一下子有些恍惚。

    “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他失忆了,难道你也失忆了?你不会喜欢上陈亦卿了吧?”玉轩换上戏谑的表情,可听到自己说出的混账话,一下子伤害了两个自己最爱的人,他的心也开始一阵难过,有些后悔的又有些不甘的别过脸。

    玲珑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的话会从玉轩的口中说出,不堪又可怕的过往一下子洪水猛兽般地袭来,“啪”的一声脆响打在玉轩脸上。

    这一巴掌将玲珑的手掌打得生疼,她的心因着玉轩的话和自己手上的动作在滴血,却仍然想着自己的手都这么疼,那么弟弟的脸呢?她想去看玉轩,害怕这一巴掌把弟弟打得远了自己,可模糊的泪眼让她站在原地竟不能动弹。

    为什么最亲的人,总是不能体谅自己的心!

    “三儿……三儿,对不起,姐姐……姐姐不是故意的,可是我……我好怕,我好怕。”

    玲珑终于忍不住情绪崩溃,颤抖着手想去抚弟弟的脸,可最终还是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庞蹲坐在地,她甚至不敢放声哭,只能压抑着自己,双肩不住的抖着,泪水从指缝中涌出。

    许久,一双温暖的大手把玲珑从地上拉起来,拉进怀里。什么时候弟弟竟高了自己半头了,他骨骼分明的身体有些僵硬,却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宽厚的臂弯环着自己不断颤抖的肩膀,让玲珑觉得安全。

    玲珑只能在他耳边止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亦卿哥的话,不该不听你的话……”玉轩也有些哽咽。

    姐姐很久没有抱过他了,而姐姐身上的柔软,让他觉得他们真的是长大了,她现在是个大姑娘,而自己也不再是个小孩子。

    如果生活可以这么风平浪静的继续下去,她会嫁人,或许就是嫁给亦卿哥。而自己也会娶妻,那么一定要娶个漂亮温和的,像姐姐这般。

    “以后给你拥抱的人希望他宽厚温润,以后被我拥抱的人希望她像我一样爱你。”这样想着,玉轩的眼泪也有些止不住了。

    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和姐姐拥抱,以后他们都要像个大人一样坚强勇敢,努力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成为彼此的依靠,而自己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拥有这个让他觉得有母亲味道的怀抱了。

    “娘……娘…….”玉轩低头在玲珑的耳边喃喃着,“姐姐,我好想娘……”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僵了一瞬。

    “玉轩,有什么好想的,离开的人就让他们都走吧,我们还有彼此。你是我的唯一,唯一的亲人,我要守着你长大,守着你娶妻生子,过上好日子。就算是宝哥……亦卿哥,也不过是旁人、是恩人,我们剩下的只有彼此了……只有彼此了……”

    玲珑的眼中带着些解脱与决绝,她感觉到玉轩的下巴在她肩头轻轻地点了点,伸出手去拍拍弟弟的背,“好了,好了,我看你最近有些疏于练功,我陪你到院子里练弹弓,再一起蛙跳、深蹲,做针线活做的久了,我眼睛有些疼!”

    或许是下午和唐老板一起喝茶喝得多了,晚间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陈亦卿索性起身,自己挪着轮椅推门出来倚着二楼的栏杆静静的打量起自己住着的这个小院。

    现在租住的这个小院在春阳街上,从竹枝里搬出来住到这里,相当于离开了“城中村”,到了城中一般的小区了。

    这是个坐南朝北的小院子,殷实却也节俭的房东夫妇就住在隔壁。原本也是个相连的大院,因着女儿远嫁,儿子们分了家,除了老大夫妇留下侍候老两口,其他兄弟几个各自都在隔壁或者对面另起了院子。

    房东夫妇一家子,再加上几个下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就把连接院子西边的这一处与自己住的东边之间的月亮门封了,单独隔开成了个独立的临街小院,加盖了二层小楼,如此以来又多了点收入。

    尽管地方很小,但却是陈亦卿给玲珑、玉轩和程祥的第一个家,而这小院子胜在独门独户,所在的街巷热闹也干净。

    进来院门左手边有茅房和杂物间,右手边是一间厨房,院子正中是两颗大月桂,有些年头了。两层的主楼,一楼一大间做客厅兼餐厅,耳房是大家的书房也是陈亦卿的办公室。二楼刚好四间房,陈亦卿那间大些的还改造了个独立的“卫生间”。

    环顾完寂静的院落,再回想起刚才张夫人的神情和那些跟着她的人,想必张家这回是劫数难逃,可是这次浔阳城却异常的安静。就如同此刻的夜色,既无明月又无星光,一片死寂。

    通常那些大街小巷的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十之三五总是真的,可这次,连白奶奶都没听说她那店铺的东家有何不妥。

    稍微有点钱和张家有生意来往,如唐老板这样的,也只是从张家忽然变卖家产这里感受到了点异样,可这些人只想从中渔些利,并不是真正关心发生了什么。况这些人比起普通百姓,做生意久了都是人精,即便有些什么消息也不会随意说起,害怕牵连到自己的身上。和张家的买卖只要是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不再追问许多,就算听到了什么,暗自在心里揣测一番,也不会轻易外传。

    陈亦卿倚着栏杆托着腮,把这两年与张家的往来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至少在自己看来,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张家并不算是他的大客户,特别是这半年,张夫人不在浔阳,也没有其他张家人在他店里买过衣服,而张常胜很少在玉桥街露面,更没有去河西味道喝过汤。

    想到最后,他自己也有点疑惑,张家明显是遇到了大事,那么是什么原因就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吸引人,那么可信任,怎么就让张常胜、张夫人看上了自己去救他家的公子、小姐?

    或许一开始就是自己做错了,因为不自信,不自信自己的生意能做好,所以刻意的筹谋,去“结识”张家母子,割断了人家的马车,利用人家的一两银子在玉桥街造势给自己当保护伞。

    “心存善念,则凡事可成……”

    又想起了那个圆乎乎的云深大师,那个在别人的传说里,自顾自真切活着的和尚。他的话再品起来还是很有道理的。一开始踏踏实实做小生意,不就没有这许多担忧了?

    又或许张家夫人的纸条不是单给自己写的,也许她写了很多张,丢给她晚上出来时候沿路见到的所有熟人了呢?她的纸条里并没有透露太关键的信息,亦没有称谓。

    “一定是这样的,她不过是在撞运气!”

    如此这般安慰着自己的陈亦卿,终于在夜色最浓的时分开始有些倦意了,趴在栏杆上沉沉睡去。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巡检大人的府衙里外表看似已笼进无边的夜色,内里却是灯火通明,整个浔阳的高官都在里面接受调查……

第四十一章 夜宴

    “这么晚还要李知府配合调查,真是不好意思啊!”玄淇说这话时并未起身,坐在太师椅上只是翘着二郎腿拱拱手,话说得是“不好意思”,可他的样子看起来却是非常的好意思。

    “哼!”

    李知府整整衣冠,硬生生把个哈欠憋了回去,化成个气声哼了出来。人前素来清高的李大人,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狼狈,对着骄傲的玄淇,他暗中较着劲,可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还看起来先输了阵势。

    原本见玄淇带着手下持了“玄武军”牌子,还有豫王爷的手谕,前来奉旨办案。他李知府还真的号召了浔阳城上上下下的文臣武将准备好好“配合工作”,内府安排了酒宴,红玉楼、春风阁的清馆姑娘们都请了来预备在酒过三巡后,自悠扬的丝竹声中飘然而至,或歌舞或抚琴,给这迎接京城来使的夜宴平添一份“雅兴”。

    谁能想到自己简直跟瓮中捉鳖的鳖一样,正好洗净了给人家送上了门,把浔阳同僚都汇到了一起。

    眼看酒杯还没端起来,人家一句:“呦,都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审吧!”然后他浔阳上下官员硬是在玄武军左营将士们寒光凛凛的刀剑前跟灰头鼠脸的犯人一样跟在玄淇后面进了府衙。

    玄淇带来的佐领、军校们虽不是日日断案的大老爷,但是军人的行动力倒比这些个知府,通判们要强的多。这边人还没到,那边的府衙已经被隔成一个个区间,方便单独问话,简直让这衙门的主人都不认识原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了。

    “春良兄,算了……”

    段千户也是刚刚被问完话,到门口同李知府一样得到玄淇一句“不好意思”的客气话,外加“事关朝廷机密,不允许外传”的警告。但是显然他没有李春良的脾气,一是他本就比玄淇官职低,被盘问也没觉得有何不爽;二是同属武官玄淇对他算是客气,虽然他是下官玄淇仍是起身相送了;再者玄武军在他这样京外武将心目中,玄武军自然是有分量的。所以,此刻他仍能笑呵呵地安慰着自己这位同僚。

    “唉,盛凯你说,我同他一样,都是从四品,他有什么好神气的?再者,我虽不敢称是他长辈,到底比他年长些,为官的时日也比他长,就看不惯那个猖狂样!一众朝廷命官被他这样当犯人一样的审,纵他有巡查之权,这般草率行事也是有辱斯文呐!”

    不安慰还好,经段千户一安慰,李知府更觉自己面子挂不住。热热闹闹地携了一众属下,想着好生接待了朝廷来使,配合查案得当的话也算是自己的政绩了。谁知倒竟被人直接“拿下”。连晚饭都没吃,被问话到这么晚。

    实则不过是寻常的问话,玄淇的人倒也没有什么越矩的举动,段千户了解他的这位同僚,文官们一项爱面子罢了,所以只是微微点头附和,并未多说什么。

    正说着,盐运司副使和通判也一同出了府衙门来。段千户示意李知府借一步说话,于是就跟他二位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李知府往马车边走,“知府大人,您这从四品跟那位的从四品可是不一样的。先不说人家是京官,再者,我军中人都知道,他可姓‘玄’!他也注定是玄武军统领,眼前的品阶对他来说,重要吗?”

    虽说李知府依旧念叨着:“那他也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离统领职位还有距离。”但声音也明显小多了,神色也开始飘忽,其实他心里还是怕的,拿不准这协查京畿要案的玄武军为何为大驾光临到他浔阳城来,且一来不待安营扎寨就直接开始办案了。

    刚才的问话明显是冲着张常胜的,同李知府谈话的军校刚张口,他就联想到去年自己母亲大人生日,张常胜那厮送的可不是一般的礼,而是直接抬着一箱现银送进了他的府门。

    所以对着玄武军的人,他面上更要故意的显示出来满不在乎,一点都不心虚的样子。实际上他后背的衬衣早已被寒湿了,这会儿一出门被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寒噤。

    “不知……不知段……段老弟刚才被问了什么问题?”李春良想试探一下段盛凯,一个人的对话抓不到线索,可要是大家的拼凑起来,或许可知道到底张常胜是犯了什么事,若是有大事自然是要先明哲保身的,若事不大自己还能从中斡旋,那就又是白花花的银两……

    可偏偏这时候段盛凯那军人驴脾气上来了,拱手道:“这个刚才玄武军骁骑参领大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事情未落实前,恕下官不能与知府大人讲明。”

    “啊,啊……是为兄唐突了,一时好奇。时辰不早了,段老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为官数载,虽文治武功没什么进步,于一州百姓也未作甚贡献,可这李春良也不是草包,眼头亮的很,顺着段盛凯的眼神立刻就注意到了四周围全是着便衣的玄武军中人。

    “到底这段千户是习武之人,还是他警觉些”边如此想边擦汗的李春良此刻是一点抱怨也没有,只想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老爷来了,快准备回府……”早在外候着的李府管家,见李知府和段千户说完话朝马车走来,立马招呼着手下小厮准备扶知府大人上车。

    “滚,滚,滚,回什么家,好不容易晚上得了正当空儿出来,当然是去别院了,好久没见珊珊姑娘了,嘿嘿……”李知府骂了管家几句,但提起珊珊心情倒是轻松不少,搓着手准备上车。

    他李知府家有“贤妻”,又要外面的清廉名声,很少出入风月场合应酬。但一州知府,自是有属下“心疼”上司,“金屋”有人建是美人有人藏。

    “慢着!”刚扶上车把手,他脑瓜子一转,又险觉自己反应的快差点犯错,忙对管家说:“你说的对,回府,回府……速速回府。”

    虽然晚饭油米未进,可他的肚子依旧是因着弯腰上车窝出一层层的褶子,圆圆的脸在人前看着颇气定神闲,车帘一放下又立马是焦躁不安、眉头深锁。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关键时刻他需要的可不是什么珊珊、盈盈的,还是需要他那精明能干的夫人速速查明这两年与张常胜来往的账目,能处理的赶紧处理掉。还有,来使也不明示朝廷到底是不是要查贪污**,要真是这样,再不舍得珊珊也得和那别院一起转手了……

    “参领……”景林仍是一身素衣,如同暗夜的影子一般不知道何时进来的,只见在玄淇耳朵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玄淇嘴角微微一勾,合上了杯子盖,拍了一下手,招呼手下的人,速与各位大人问完话,都送回府上。

    事情既然在自己控制中,相关人等的名单也已摸清,其余的事情明天再进行也不晚。

    更夫的梆子已是敲过了子时,可巡街的兵卫眼看着这夜早已过了宵禁时分,通判衙门里仍是出出进进的。大部分人是面熟的,都是本地的大老爷们,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样子不见了,却像是做错了事情被抓紧衙门的犯人。而更多眼生的人反倒跟衙门的主人一样,大出大入,把个衙门暗暗的围住。

    本就自小练武,再加上多年来早已习惯了随时要出任务,玄淇和景林在那些脑满肠肥的文官们哈欠连连的告辞时,仍是精神奕奕,要说此刻对弈练剑也尚有余力。

    “玄淇,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案子,再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拉相关人等来审问,坐实了定罪,不就完了嘛!何用得着如此大兴风雨,把个浔阳城搅得如此不宁。”

    “景林,三年前的村子你忘了么,多少无辜之人为上位者枉死。真相每每看似近了,却又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可看似简单的事情解开一环以为到头了,谁曾想后面总有另一环在等着我们。不是我在浔阳大兴风雨,而是这大楚已经风雨飘摇的不成样子了。”说着,玄淇的脸上愈发凝重。

    “对于这些官员,我不过想敲打敲打,这个案子的结果肯定是简单得令他们想不到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若能让他们起疑,互相防备,至少一段时间内贪污**这样的事情会少,这也算是我们这一趟来浔阳城为当地百姓做些许好事了。

    我知道你又要说天下贪官那么多,何必管这些与我们不相干的事情,可遇见了不过是捎带手的事情,我能做一样就做一样当时积德了吧,毕竟你我这样的人,手染的鲜血太多……

    而跟那人有生意来往的人里,或许会有背着那大案的逆贼,也或许都是无辜的商人,但只要他们慌了,消息放出去总会有人露出马脚……”

    许久未听过玄淇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来,景林不再言语,而是和玄淇不约而同的抬眼望了望头上浓重的夜色。刚出冬的夜风是冷,可对于像他们这样铜皮铁骨的战士来说,即便此刻只有单衣裹身,这风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见不到星光与月色,迷雾中看不清来路与归途,任谁都会有些失落。

第四十二章 汉语拼音

    观音是梵文的意译,是西方三圣之一,又是汉化佛教的四大菩萨 之一。观音也是阿弥陀佛座下的尚首菩萨,在佛教中、民间被奉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菩萨。据 《妙法莲花经》说,观音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如果人们遇难,只要喊他的名字,就会前来救助。

    而观音的形象与传说也不局限于佛教,这些传说,渗入了佛、道两教色彩及儒家伦理观,表现出民间信仰包容三教于一体的文化特色。民间妇女则最崇拜“送子观音”,凡祈求生育的妇女多对其焚香、燃烛。

    夏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诞,也可以解释为观音菩萨得道日,观音菩萨成道日。浔阳城里常烧香、礼佛、拜菩萨的人,定不会错过这日的好彩头,就如初一、十五一样,定是早早起床到古月寺上一炷香,摆上贡品瓜果磕几个头,再许下些或恳挚或扯淡的愿望。

    浔阳周围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夫子庙不算少,这其中当属古月寺香火最旺,当然很大成分上有赖于云深大师那些“哥的传说”,毕竟在他来之前古月寺也不比其他寺庙热闹。

    而如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香客挤得古月寺的门都快散架了,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人群中少了一个坐轮椅的信徒。

    自从见过云深和尚一面,陈亦卿看起来和那些虔诚的香客没有什么不同,重要的节庆日或是心里有疑惑的时候总会到古月寺走一遭。

    甚至胡同里的妇孺们在一些重要的日子前还会提醒陈亦卿,“陈公子,明日可莫忘记咯,早些起我们一道上山有个伴也好嘛!”

    尽管是历经了沧桑还瘸了条腿,但至少他现在的皮囊是一块鲜肉,那些大婶大嫂们自是愿意同这样的青年才俊有个共同爱好的。

    她们是社会的底层亦是家庭中的弱者,受惯了婆婆的呼喝、家族的轻贱或是人群的同情。有一个这样细皮嫩肉的小伙子,能被她们推着,俯视着,尽情的贡献自己的母爱,享受自以为的被弱者仰视。尽管只是半个时辰的伴当,在这半个时辰里她们就像是被孙悟空三打的白骨精般深感自己道法高强。

    而这块如此这般温文谦和配合她们的鲜肉,孜孜不倦贡献香油钱风雨无阻的陈亦卿,并不是放弃了他唯物主义的灵魂。只是在这陌生的地方,身处在处处须防备,时时要算计的商场,想要给自己找到一方净土栖息,或一个知己倾诉。

    人,是不可轻信的,所以有话他就只能点上一柱清香默默说给神佛听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再见云深时会同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的想见他一面,或许只是想听他再说一次,“公子从何处来,你本不是这里的人……”

    古月寺的大和尚们不会觉得少了一个青年在观音诞这天添香油钱有什么损失,但全浔阳的人都为了这天一早发生的事情人心惶惶。

    因为他们的邻居或许是个小老板,或者他们在为哪位员外爷打工,再或者他们常去哪家店里用餐同老板极谈得来的。

    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个掌柜的。

    可是这天早上,浔阳城竟同时少了很多个老板。

    “行动!”虽并未细看内容,但随着玄淇缓缓收起一张名单,景林一声令下,他们带来的玄武军左营五百兵士,以及浔阳城的驻军、衙役共约千人,如晨起的黄峰般嗡嗡的飞向浔阳城各个角落。

    首当其冲的是被围了一夜的玉桥街张府,阖府上下无论主子、奴才一律直接押进大牢等候发落。进而玉桥街上所有同张常胜来往密切的商户老板被“请”进府衙调查,接着近日同张府有来往的人,包括昨夜张夫人在街上进过的店铺,见过的“嫌疑人”等皆被请走。

    知府李春良、盐运司副使彭文杰、通判王佳维领着大大小小的当地文官皆是衣冠整齐的负手而立。千户段盛凯领着整装待发的武将官兵们等待调配,严阵以待。

    而尴尬的是他们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该执行的又是什么任务。

    他们接到的旨意也不过是豫王爷的寥寥几笔:“玄武军参领玄淇奉皇命调查密案,牵涉浔阳中人。所至之处州府县乡府衙、将领均需配合,听其差遣。”

    虽然旨意简短,但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密案,就是他们这个级别还够不上知道的案子。至于配合嘛,昨夜就已经很配合的知无不言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谁也甭打听,谁也别多管就准是没错的,无论是豫王还是玄武军,他们都开罪不起。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领头的左营翎长随手拿起桌子上一本线装的本子,翻开一看就写了前几页,却都是一堆看不懂的怪异符号,白纸黑字工工整整地写着“zhangfuren  shang  yuguanyinyizun……”

    “大人您有所不知”随行的本地九品典仪沈心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家公子陈老板可是立过功的,早前浔江上飘来个蓝眼睛卷头发的异族人,我们哪见过这样的人啊!多亏这家陈公子学过几句番语,两个人连说带比划了一下午才闹明白,那个异族人本是个商人,在海上易货而生,搭乘的船到我大楚地界遇到了风浪就被冲到浔阳了。

    通判大人不敢轻易决定就软禁了那胡人,期间允许陈公子做翻译,说的话都由随行的官员记下来了。

    哦,对了!这事当时也报了进京,大人没听说么?上面的批示还在府衙存着呢,这个本子上写的啊,是当时陈公子跟那异族人学写的番语。”

    “这……这我当然听说过了,不过是胡人,在京城见的多了!对了,早前我老家还有胡人来做生意呢……对了,对了,特别是那胡姬,个个是高鼻梁白皮肤,跳起舞来好看的紧呐……”那翎长也看不出所以然,随手翻了几下,又抄查起其他的东西。

    “懂你们公子写的这些字什么意思么?”查抄无果的翎长临走时又戏谑的拎着那本“写了番语”的本子晃了晃,见门口紧张得几欲发抖的玲珑,玉轩齐齐摇头,便随手把本子往玉轩怀里一丢,头也不回的向他接到的名单上的下一家走去。

    玉轩捧着那本子,定定神问玲珑:“姐姐,亦卿哥不会出什么事吧?前两天才说起……你说会不会跟三年前的事情有关呢?”

    提起三年前,玲珑慌忙用冰凉的双手捂住了玉轩的嘴,“别说,什么都别说。没听刚才官爷问我们的话么?全是跟玉桥街张家有关的,出事的肯定是他们家,公子只是协助调查,我们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啊,有什么关系啊……”

    玉轩见玲珑似是受惊了,忙点点头道:“姐姐我们先把家收拾一下,再去店里看念恩姐姐和王大叔怎么样了吧。”

    “对,对,收拾,收拾……”玲珑应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陈亦卿的书房很小,不过几本医书、杂记和一些平日里画的画稿,几叠纸张被翻乱了。而他们四个住着的屋子都不算大,一目了然,就是几件放衣服的箱笼被打开查抄了一番。

    玉轩顺手把怀里的本子塞回了书架,夹在两本诗集中间。除了陈亦卿,想必整个大楚都不会有人知道,那本子上写着的一行鬼画符,哪是什么番语,不过是汉语拼音,清清楚楚的记录着“张夫人 赏 玉观音一尊……”

    在左营的控制下,虽然进出的人多,但全然不乱。公堂、牢房、衙门、临时搭建的问话室,什么人该在什么时间进哪一间房间都是按照部署有序进行的。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各司其职,没有人听到这场会审的最高长官玄武军参领玄淇和他的副尉景林一脸凝重的在讨论些什么重要军机。

    “我不管,你这案子闹这么大,三月三前还不收场,我就把你扔这儿自己回嘉宁了!”景林一脸的不满,边摩挲着腰间的佩剑边嘟囔着。

    “哦?我还打算等这案子结束带你游览一下这浔阳山水呢,你不是吵吵着老在京城闷的很么?”玄淇皱着眉,目露凶光地盯着刚刚被带进衙门大门的徐员外。

    “谁要跟你出游啊,啧啧,我三月三可是约了风英一起过上巳节呐!”景林的表情依旧是严肃,可眼神中已满是向往。

    “哦,好!”

    “嗯?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

    “没有,我在想,我要是回去告诉郭黎阳你上巳节约了撒风英,你说兵部郭尚书家的女将军会不会带人横扫朱雀军营,我倒是真想知道她们俩打起来谁更胜一筹……”

    “你……算你狠!”景林就差把后槽牙咬掉了,也只能对旁边经过的小兵喊一声:“看什么看,赶紧滚!”

    “上次是谁说浔阳城的小姑娘水灵的来着?”玄淇摸着下巴,一脸忧愁的“呵呵,呵呵呵……”笑出了声。

第四十三章 富贵

    安远县是离十里繁华的浔阳城最远的一个下辖县,武子杰的家在安远县的西山村。

    西山村是因为这村子西边真的有座山而得名的,同所有村民一样,武子杰的家就在这山脚下往东不足三里地的一片贫瘠土地上。这里的人们守着西山,便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风调雨顺的年月,粮食收成好,再进山采些野菜打些野鸡,倒也饱腹。收成的不好的时候,连山里的老鼠都骨瘦如柴。

    村里住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着实在是没什么固定收入,连县太爷偶尔都会忘记自己手底下还有这么个村子。全县每年上交国库的收入靠着县城郊的罗门镇就鼓捣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没有二两肉的贱民们。

    武子杰是村民眼里的异类,胸无点墨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自小便常喊着自己将来定是有出息的不用做这些农活,但在别人眼中他这不过是用来逃避劳动的说辞。因着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也被父母姐妹们惯的不成样子,家人谁也没有想过要指靠他来吃饱穿暖。

    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杰儿还小哇。”

    日日跟村里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偷菜摸瓜的混到十岁,武子杰还是在所有村民的“意料之内”闯了祸。为了争一条刚摸上来的河鱼,打起架来一时失手,竟把村里另一家的同龄男孩子贾昌豪给打死在了荷塘边。

    原本一家老小都是女人,武家的口粮就全靠武子杰的父亲,常年的劳累已是一身病,再被他这么一气就只能卧床休养了,一家子女人眼见贾家人上县衙告状没了主意,只能关起门来哭哭啼啼的。

    武家主母,武子杰的奶奶还是只有一句话:“我孙子还小哇,呜呜呜呜……”

    武子杰本就觉得这西山村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于是一咬牙一横心拿了几个馍馍揣在怀里便跑了。

    那夜月黑风高,他在悠悠的蝉鸣中,觉得自己就是悲壮的大侠,在秋蝉的高歌中定是要走上人生的新征程。至于去哪里,他并未想好,只是想赶在贾家人到县衙告他之前先跑了再说。

    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少时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饿晕的还是累晕的,总之在一个午后,望着头顶灿烂的秋阳,他摇摇晃晃一个没站稳就靠着颗歪脖树倒下了。

    再醒来时见到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唇红齿白的跟他们村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一比,倒显得跟个女孩一样,只是衣服穿得跟他们没什么区别,都是打着补丁的粗麻布。也许是他的干净些,再配上那白面星眉,看起来似是个“城里孩子”。

    武子杰转转眼珠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完全被衬成个叫花子了。

    没什么表情的男孩子看不出来是在救他还是要打他,反正他也没什么力气计较了,只是任那个孩子在他脸上拍着,“哎,醒醒,哎……”

    半晌武子杰慢慢地吐口气哼了一声:“额……啊!”

    “呼,还好你没死,要不然就这么死我家门口,我还怎么走啊!”

    那男孩子见他醒来,递过来一个包子一碗水,武子杰想也没想就狼吞虎咽的吃下去。见那孩子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武子杰才想起来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于是从塞满包子的嘴巴缝隙里挤出一句:“谢谢啊。”

    “这是什么地方啊?”吃饱喝足一边靠着树晒着太阳,一边舒展着胳膊腿儿的武子杰向蹲在一边的男孩子问道。

    “我家啊!”那孩子指指背后的矮墙,武子杰靠着的树就栽在他家门口。

    武子杰翻翻白眼嫌弃的说:“我知道是你家,我的意思是你家,这是属于哪里?”

    可想着也要介绍一下自己,武子杰就有些心虚了:“我从西……我从张湾村来,我叫张……张富贵,再过几天就十一了!你呢?”武子杰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定位也不过是“富贵”二字,于是这名字顺口溜出来,自己也觉得自然得不得了。

    “我叫罗廷亮,这是罗门镇,我十二了。”

    “罗?罗门镇?”一听自己越跑离县府越近了,吓得武子杰背后一阵冷汗,又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点赞,“张湾……张富贵,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差点暴露,也不知道这会儿官兵有没有到家拿人!”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怎么会晕倒在我家门口?”罗廷亮倒是没有听出来他不自然的语气,跟他攀谈起来。

    “先别说了,亮哥,你刚才说你要走?往哪里走?”武子杰现在是巴不得赶紧离开安远县,可他平时在村里横行乡里也不过是靠跟着几个比他大几岁的混混,出了西山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需要有人带着他。

    “我要去浔阳城闯闯!好男儿志在四方!”

    武子杰默默在心里感谢了一遍佛祖菩萨,这哥哥跟自己一样有大志,定不是个平凡人!

    “富贵,刚才听胡校尉所言这张常胜还是你的同乡呢,也是张湾人。”

    入浔阳五年,做过河工,做过脚夫,机缘巧合碰着个贼人,因协助官府破获有功,又靠着块大有力,武子杰化名张富贵从村头流氓变成了朝廷流氓,竟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了浔阳通判衙门的衙役,虽说是最低等的“临时工”。

    每每过年,饮上一杯花酒,张富贵就对月长叹:“可怜我一世英名,终于实现人生抱负!吃上了皇粮,却因贾昌豪那不讲道理的厮,隐姓埋名竟不能认祖归宗,早知如此,当时必多打他两拳…..”

    然后,一搓手一抹嘴:“香香姑娘,快来让爷看看几日不见这小腰可曾瘦了……”

    罗廷亮原本也有机会跟他一起进衙门的,却并未与其合流。而是投往段千户门下入了军籍,常年驻在浔阳城郊的军营里,勤于练功已是有兵五十的队正了,如不出意外,到年末考核便可升校尉。

    遇休沐廷亮会进城在富贵租住的房子里看看书,休息一下。因着很少和张富贵一起去喝花酒,反而被他嘲弄:“我说哥,你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可是比在家乡好多了,也算是实现了人生理想。我看咱银子也攒下了,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才是正经!”

    “你要娶媳妇儿我定倾囊助你,可是哥哥我呀,还等着一身本事练好了便去考武科,将来报千户大人知遇之恩,报效朝廷。来日里衣锦还乡,看那些叔伯婶娘还敢欺我家穷,我娘也不必在族兄罗世昌他娘面前抬不起头了……”

    “好好好,你理想远大,听得我耳根子都长茧了。你要替罗家光耀门楣,我这个叫花子不用替他们老张家争光,你慢慢看书,我还是去喝酒咯……”

    这夜的玉桥街张府,先是被衙役们围了一圈。

    张富贵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围着,没有命令不必行动,但不可放人出去,外人也不得进入。”

    可他们来的时候,张夫人刚刚出了府外。

    月白色的裙褂绣的是富贵菊的花纹,经香薰细细的熏了前后,隐隐的似有鹅黄色的花蕊吐露芬芳。月光下隔着外罩的黑色香云纱,依旧看得到珍珠盘扣的森森冷光。黄昏的风有些凉意,她罩上件宝蓝色的夹棉披风,大大的兜帽隐住了她半个脸。

    近日竟是瘦了这么多,若不脱下兜帽,常去的胭脂铺子掌柜的都认不出她来了。待她伸手取下一个白玉盒子,细细欣赏着盒子外圈一排精致雕花的时候,掌柜的并未向往常一样围上来热络的推销,只是挂着生意人特有的笑容,远远的说了声:“夫人好眼光!”

    曹毓秀细细的欣赏了一番她喜爱的胭脂,挑了两盒上好的,到掌柜那里结了账。出门时,再踏出胭脂铺的门便感觉到了后面跟上来的脚步。

    去寻张常胜告诉的她的那几个人前,她想还是去点心铺子买点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桂花糕罢,怕是以后便没有机会再吃了……

    一个时辰后再走到自家门前,便看到四围看似不经意,但渐渐聚拢的衙役。曹毓秀放慢了脚步,挂上一抹微笑。她知道眼前漆红的大门里有最爱她的男人在等着她,而此刻她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的内盛满了爱意。

    见月夜下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捕头招呼了一声,四散的捕快衙役们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按上腰间的刀。却看到那女人背后还跟的有浔阳驻军的人,为首的年轻军官挥挥手示意他们让开,平日里显得懒懒散散的这些人,此刻却像是训练有素一样,轻声执行着指令。

    可那女子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前前后后百十人的队伍。她依旧是高雅的贵妇,如她自小对自己的定位一样,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处变不惊方显大气。面对渐渐包围收拢的危险,她竟一丝慌乱都没有了,踏着门前的石阶像是要去加冕的皇后般从容。

    “夫人,可见到他们了?”张常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拿不准夫人有没有把信送出去,而接到他传话的人里可还有一个愿意救他们的一双儿女。甚至他都不知道他的儿女此刻在老家可还好,毕竟张湾在安远县,那是浔阳最远的下辖县了,希望朝廷的官兵去得慢一点,希望张强和高宁脚程能再快点,把孩子们带走。

    曹毓秀轻轻点点头,望着以往虎虎生威的夫君,此刻皱着眉一脸担忧,这是第二次看到他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生玉桥的时候,他初为人父,听着她在产房的尖叫,竟不顾管家和李婶儿的拦阻,硬是跑到屋里握着她的手,跪坐在她床头,那样子比她还紧张……

    如果可以她想从现在开始握住他的手,却不知迟到的一腔温情能不能弥补这些年来自己任性妄为对他的百般挑剔。

第四十四章 永以为好

    “哥,你怎么也来了?”

    待那夫人进了门,武子杰见后面带队跟着的是罗廷亮,便上前打招呼。

    “接千户大人的指示,跟着张家的人,你们来后无人再出来吧?”罗廷亮和捕头打了个招呼,安排好他的五十人暗哨便也蹲在武子杰旁边和他聊起来。

    武子杰摇摇头,“连只鸟都没出来过,不过我们接到的任务是任何人等不得出入,你刚才怎么让放那夫人进去了?”

    罗廷亮笑道:“刚才那位是张家夫人,就让人家夫妻俩再团聚一夜吧!何况我们只是奉命跟着而已,还没让捉呢。”

    “啧啧啧,可惜了这小娘子了,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啊!”想着张夫人的身段,武子杰是真替自己的这位“同乡”可惜。

    明明灭灭的烛光里,曹毓秀走过去握住张常胜颤抖的手,坐在他的腿上,捧起张常胜的脸,微笑着吟诵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知道外面乌压压的危险正在向他们的院子袭来,她有些悲伤却没有害怕。关于死,曹毓秀不是没有想过。

    当年爹爹把自己许给莽夫张二狗的时候,她想过死,却为了病榻上的父母委身下嫁,只要她活着张常胜就会养活她的父母。

    生玉桥的时候难产,疼得她昏过去几次,她想过死,却不甘心留张常胜独自快活,也怕他再给自己儿子找个凶狠娇妖的后娘。

    张常胜讨了个出身下作的小老婆让她沦为笑柄的时候,她想过死,却从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心里对他已经那么在意……

    “夫人唱的真好听,比红玉楼的姑娘唱得都好听!”被曹毓秀捧着脸的张常胜虽不太明白她唱诵的是什么意思,却因着离她这么近而红了脸,这么多年了,何时看到她都仍是如初见般心跳加速。

    即便是已经跟了他十一年,为他养育了两个孩子,眼前的曹毓秀仍称得上是他心目中的浔阳第一美人。因着近日的神伤夫人瘦了些,脸竟小得跟自己的巴掌一般,愈发显得清亮的眸子占了半张脸般的大。紧致的肌肤依旧如少女般细嫩光洁,只是她好像最近都不曾好好的拢发了,刚刚出去过被兜帽一兜,有几缕碎发散在鬓边看得张常胜心旌荡漾却只是徒增伤怀,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再凶狠冷酷的男人,面对生死逼近的时候也会胆战心惊。

    “秀秀,我已是三十五了,你看我都长了白头发。可你还是那么美,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那时候我是个粗人,就想着把你娶回家,跟你睡觉让你给我生孩子。

    可我根本不懂得体会你的心,你念的那些诗,我根本都听不懂,竟在你身边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你才二十八,不应该为了我的错误跟我葬送了你的一生,你去拿笔吧,我给你写休书,明日若真有事,你就说已改嫁他人了吧!”

    “唔……”张常胜还欲再开口,竟被夫人的吻堵住了口。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的吻他,也是第一次如此大喇喇的坐在他的腿上。

    “我爱你!”

    “秀秀……你说什么?秀秀,唔……”

    或许她怕黑,或许她很怕痛,她怕没钱了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怕有钱了丈夫会变坏。可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候,永远不要怀疑女人的勇气和决心。

    这一刻吻着用他半辈子来爱自己的那个人,她竟把所有生死都抛之脑后既来之则安之了。甚至她还有些愉悦,是肌肤相亲的愉悦,也是为了自己的勇敢而愉悦。她曹毓秀是大家闺秀,被上千年的传统女德束缚着,被父母打小诗书礼仪教育着。她就该等着,就该被动的等着被人爱,那样才是矜持。

    这是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爱意,她觉得自己的心是自由的,那么外面那些冷冰冰的尖刀棍棒就伤害不了她。只要此刻,这个男人还在她身边,只要她还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你!”

    想到此曹毓秀拥紧了她的男人,忍不住伸出了舌头,她的脸有些发烫,身子也开始热热的颤抖着,而张常胜的握着她纤腰的手,也开始上下游走。

    不管外面是天王老子还是世界末日,都再也抵不过他们同生共死的决心。

    “哥,真冷啊!要不你让我抱抱你吧?”武子杰是困了,便没正形起来,想跟罗廷亮打闹一下,抵消自己困意,“我就只当我抱着里面的小娘子了……”说着边坏笑边伸出双臂。

    果然不出意外的被罗廷亮拿剑柄朝他胳膊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瞬间清醒起来。再去看时,衙役们早都三三两两的歪着了。还是罗廷亮带来的军人们精神头要好些,有几个还就地拎起大刀练起来了。

    “富贵,刚才听胡校尉所言这张常胜还是你的同乡呢,也是张湾人。”

    被罗廷亮蓦地一提张湾,武子杰还是有些心虚。

    “我对张湾都没什么印象了……”武子杰边揩鼻子边转着脑子,遇到正事他就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了,但是对于编故事这些还是很擅长的,脑子也转的快。

    也就是靠着这满嘴跑火车的本事,他虽是一个小小的衙役,花钱不像那些员外富绅大方,也不如罗廷亮长得英俊。但在浔阳城的青楼里还是混得如鱼得水的,总是能靠着自己这一张巧嘴哄得那些姐姐妹妹们开心。

    “自从我爹走了,娘……娘就不要我了,让我流落街头成了小叫花子,我就没再想回张湾去。再说,我爹本来也不是张湾人,是西山的。而我也应该是姓武,是我爹家穷,入赘了我娘家里。我都还总在想着,如何能改回跟我爹的姓氏呢。”武子杰边说边重重的叹着气,这故事虽假但感情不假。

    他是不想回张湾了,可他想回西山看看,当然他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可还是想知道家人过得好不好,特别是现在日子好了点,也懂事了,更觉奶奶和父母姐妹们对自己真是好,而自己以前也真是太混蛋了!

    “这有何难,你回头秉明了通判将户籍姓氏改了也无不可,再说你本就无父无母,有我和衙门里的人给你作证便罢了!”罗廷亮难得见到武子杰这般正经的叹口气,安慰他道。

    “那等着案子办完,我就去求师爷帮我筹谋筹谋!”听罗廷亮这么一说,武子杰小眼睛一亮,终于可以恢复自己的姓氏,即便改了名字也是好的不算辱没祖宗了!

    “哥,你说咱这个老乡犯了什么事了?你看他这大院建的真好嘿”武子杰回头看着张常胜的府邸,即便是在晚上,仅有院里渗出来的一点点廊间灯笼的光芒,依旧显得恢弘奢华,这也是玉桥街最大的宅子了。

    “咱哥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这宅子啊?”武子杰回头看着罗廷亮,“你说他还有那么好看个媳妇儿,啧啧,那身段,我要是和他一样在这深宅大院里搂着个那么美的娘子**一番,明儿个跟他一样砍了,也不枉这一生了!”

    罗廷亮见他越说越没谱,又拿剑柄拍打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再说话这么下作,我可就真不跟你称兄道弟了!人家孩子都十岁了,你得称人家一声姨母,莫得在这里说浑话!”

    “我不就是开个玩笑嘛,再说我也就是从年前被徐大哥他们带去红玉楼见识了见识,才通男女那档子事,也只敢跟你面前嘴贫了点。”武子杰委屈的嘟囔着。

    听他这么说倒是罗廷亮先脸红了,咳了咳吓唬他道:“看动静这张常胜案子犯得可不小,回头你抓了他一家老小,还说这样的话,不怕他斩头做鬼了也不放过你?!”

    “不说了不说了……不,?又有人来!不像你们军营的啊……”

    两人嬉笑间,更夫已敲了丑时的梆子,这时那些大人老爷们才刚刚被盘问完放回了府,而景林也向玄淇复命“张府已在控制中,派去安远扣拿他其余家人的右营卫也该到了……”

    刚刚审问完浔阳当地官员的玄武军左营的两队将领们又赶赴玉桥街来守张家宅子,他们本就不信这帮酒囊饭袋的衙役们能办成什么事,段千户的驻军看起来还稍强些,能在他们赶来之前看好这院子都不错了。于是他们一来便打发前半夜在这值守的人都回去睡觉了,毕竟第二天一早就要行动拿人了,当地的士绅还得他们配合着去“请”。

    鸡鸣时分,一声“行动”,令行而动的左营将领将本营除了围着张家那一百个人外的其他人等分了组,每组都配上了本地的驻军和捕快,连着值夜一晚的将士们连早点也来不及用便又开始行动了。这执行力,放眼如今的东楚怕是没有几支军队可以做到。

    张家府门被踢开的时候,内宅的主屋里张常胜正在给夫人梳头,一夜的恩爱缠绵让两人看起来面色红润,并不似即将经历生死的人。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害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扯痛夫人。

    “夫人……你真的不走么?我张府这么多府兵,定能护……”

    “你不必说了,我已决意同你一起共生死。”曹毓秀决然地打断了张常胜的话。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做……”

    又不等他讲完,张夫人再次打断他的话:“我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曹毓秀嘟着嘴,却不是生气或难过,而是带着小女儿的娇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夫君,不管你做了什么,死生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只是……只是玉桥和冰玉还小,你要跟我一起死了,谁来照顾他们……”

    听到儿女的名字曹毓秀的眼泪终于滴落,半晌她咬咬牙:“既是朝廷有了这么大的动作,他们要保全怕也是难了……我肯定也是逃不掉的!那么不如我们一家人坦然面对。”

    张常胜笑着将夫人乌亮的青丝梳成个婉约的倾髻,且不忘细心的为她拣了兰花结挽住头发,又插上一支金丝珠玉步摇。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首饰,她一开始是噘着嘴嫌那金丝饰玉庸俗,可他那时只是想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

    后来他生意做得大了,变得很忙碌,并不能日日守在她身边。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她又有很多时候眼里都是那两个小家伙。再后来他娶了小妾,虽是为了兄弟道义,也让她气了好久。而她变得不再处处嫌弃挑剔自己,甚至还为他吃醋。

    从未变过的便是,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想把最好的全部给她。

第四十五章 成功男人的标准

    “富贵,你说的对,张家夫人很美,但是我觉得这种美是不容亵渎的……”

    不仅是武子杰、罗廷亮,张府门外所有的官兵、左营卫们都被这女子的从容大度给震惊了,他们抓过太多人,每次那些人都会在他们面前惊慌失措或是跪地求饶,可这次不同。

    门外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细细为夫人梳了头的张常胜也给自己发上饰了东珠才缓缓起身,夫妻二人十指相扣神色淡然,就像是平日里要去赴宴一般推开了屋门,而一队左营卫刚刚行至他们门前,张常胜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在两边的队伍中缓缓前行。

    “哥,你说这是什么人啊?死到眼前还笑得出来?”

    他们是来拿人的,应是凶神恶煞,可习惯了那些哀伤哭嚎,反而这种淡定自若让他们畏缩了。

    陈亦卿的院子小,推大门的声音他坐在屋里用早餐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小轩慌忙开了门。他这小门小户倒不似张家般要去一二百官兵去请,毕竟那里光是下人、奴仆就几十号,还有官家眼中“为祸乡里”的一众府兵。就算他们不敢抵抗,或者说是已经放弃抵抗,可官府的人依旧要防着突发状况,竟是将玉桥街整个堵了,顺便也把玉桥街那些同张家有来往的小贩们一起请回去协助调查。

    见陈亦卿坐在轮椅上一副无辜样子,那些负责抓人的官兵干脆懒得锁了,即便不锁他的双手他也跑不了,于是就呼喝着让程祥推着他一起押走了。这边人押了去,那边查抄组就命玲珑和玉轩一件件箱笼打开细细的翻查可疑物品。

    而第一次进大牢的陈亦卿在紧张之余,忽然想起郭雨晴实习的时候去的建筑公司,因着接了大项目庆功时总监多喝了两杯,于是就给他们这些小年轻上了一课:何谓成功男人?那可是有标准滴!

    这三样你最起码得占两样吧!出过国,离过婚,进过监!

    “念恩?你怎么也来了?”正在跟程祥谈笑说自己也算是成功男人了的陈亦卿,见到大牢门口的念恩才是心下一惊,急急的冲念恩喊着。

    那些捕头看了他还会着急的样子才长出一口气,原来这人脑子没病,没见过这样要进大牢还不害怕的人,当然跟着他的衙役们也想听听何谓成功男人。

    这些捕头当然不会给他们兄妹话别的时间,一边拿棍棒呼喝着让念恩让开,一边押着陈亦卿和程祥往衙门里进。当然门口聚集的不止念恩,还有其他员外、掌柜的家人。

    而此时跟陈亦卿一起被往里抓的还有赵员外,因着赵府的管家跟曹毓秀的娘家仆人李婶是堂兄妹,有着这层关系从中牵线,赵家平日里跟张家生意来往的多,这赵员外心想回去第一件就是把这管家打死!

    “爹爹被抓了进去……公子你可千万要保重……”

    也多亏轮椅不好往里挪,才听见念恩说的这些,陈亦卿额头的汗水渗了下来,要只审他一人他自是不怕的,现在倒把王叔给弄进来了,也不知道他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那官爷见程祥磨磨蹭蹭的搬轮椅嫌麻烦,一边一个人直接把陈亦卿给提溜了进去,跟仍麻袋一样的扔到了一间牢房。

    “哎呀,哎呀,贤侄你还好吧?”

    浔阳的牢房本就关的有各种坑蒙拐骗的罪犯,再加上郡府的大牢都不很大,重案犯都会被送往京里,一般的小偷小摸关个几天就放了,所以并未预着有一日能关这么多人,还都是些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员外老爷们。

    陈亦卿被扔进来的这一间地方逼仄,却已经蹲了不少人了。锦绣布庄的唐老板一见自己的合伙人也进来了,慌忙过来扶了一把,让陈亦卿得以靠着墙坐起来。

    进来的这些人都是莫名奇妙,为什么自己会被牵连,甚至连那个挨千刀的张常胜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要来这晦气的地方了。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已有人被放出去了,世叔也不必太过担心,想必就是审审,没什么事情就放了。”陈亦卿安慰起焦急的唐老板,听他这么一说,一间牢房的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当然他没说,他看到那个被放出去的人挨了板子,是被人抬走的。

    几句寒暄过后,所有人都默契的闭了嘴,在这里他们并不敢讨论些什么。陈亦卿观察着周围,对面的几间牢房显得宽敞些也收拾的干净,地方大却也没有关很多人。

    而那里面的人有些穿金戴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有些明显是抓人时候刚刚起床衣衫是慌忙套上的,即便如此也看的出他们脚上的鞋子是上好的布料还有些名贵的金丝线细细的匝了暗纹。想必那里面被请回来的都是浔阳有头有脸的员外爷们。

    再往里间看一眼,几间更脏污逼仄的牢房里挤着的想必都是玉桥街的小商小贩们了。陈亦卿想看看有没有王启顺,可他站不起来,门口走廊上站的又有看守的兵士,他也不敢叫。

    “看到没?里面最黑的地方,那里几间大牢房里关的都是张家人。”唐锦仁坐在陈亦卿旁边,在他耳边低低八卦着,“听说是动了什么大人物的生意了,也不知是得罪了谁,倒让我们跟着倒霉了。”

    唐锦仁这次说得还真对,他们确实是跟着倒霉了。

    玄淇交待的是:“一众人等细细查问,若有可疑之处立刻上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其余者放归,但要派人跟着确实无疑的再撤。”

    可浔阳的当地官员们习惯性的把上面简短的旨意解答得复杂,何况这大牢是什么地方,进来这里的人出去时不被剥一层皮牢头活得就没有成就感。细细查问变成了用刑,可疑之处便是没有“意思意思”。

    于是一干人等审问之前都要挨一顿板子,反正审问的大人们一次也提不了多少个人,这些人等着也是等着,先来个下马威也好让他们早早供认,当然供认什么当地的官员们并不清楚,那是玄武军左营的事情。

    像王启顺、白老太太这样的小老百姓无甚背景的仗打20,唐老板和陈亦卿这一个档次的因着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说不定哪日生意就做大了,故而定得是10板。而赵员外那些常跟大人们走动的当然可以免了皮肉之苦,不过都是走个样子,打你屁屁五下你要听话哦,并无人真的用力打下去。

    当然说是这么说,出来时身上带着银两的在求饶时顺势“掉了银子”,板子落在身上就只有响没有力道了。苦了的是那些起的晚的,直接被人从床上揪下来的,没钱傍身就得实挨几下。

    那边知府、通判、千户大人们盼着案子早早结束,赶紧把烫手的玄淇给送回京城,而另一边捕头牢头们拿人拿得不亦乐乎,这一天倒是比他们一年的俸银还多。

    陈亦卿在被抓进来前还跟程祥交待了,“赶紧回去,跟念恩多烙些大饼拿到牢门口来卖,我看这些官爷和被抓来的老爷们都还没吃早饭……饿着呢……这是……商机!”

    此刻看着对面牢里一个员外出手阔绰让牢头买了肉食跟同牢的几个就地开吃了,陈亦卿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了早上出门时正拿着的一个包子,边啃边嘟囔:“也不知道念恩的饼烙好没?”

    终于他所在的牢门开了,连唐锦仁在内一次性被提出去了五人,按这人数,下一批便到自己了。陈亦卿捏捏袖笼里常年揣着的一两银子,摩挲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拿出来,这些年来,这一两银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只是银两了,更是他的精神支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断不能离了的。

    还好最近赚了点小钱,腰间学人附庸风雅配了一块玉:“应该能减轻点板子吧!”默默心疼了一下花五两银买来的玉珏。

    审讯室是衙门后府的厢房,本就腿脚不灵便再加上刚被打了板子陈亦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依旧是被人架着到的官老爷面前。陈亦卿看路过的几间房门开着的审讯室里问话的和被问的都是坐着的,想必这官老爷比牢头好说话。

    “你是何人?可以起身坐下回话了。”问话的人虽未着军装盔甲,看一看便是练武之人,旁边还有个文官模样的人负责记录。

    “回大人的话,小的腿脚自幼不便,刚挨了板子这屁股疼得紧呐,还是跪着好了。”陈亦卿伏在地上,心里回想着犯罪心理学上怎么说的来着?越是撒谎的人说出来的理由越充分可信,那么自己回话的时候还是被动一点,这个时候别给自己加戏了。

    “报上你的姓名,跟玉桥街张常胜家又是什么关系。”

    “回官爷的话,小的名叫陈亦卿,是浔阳城的小商人……张家?张家印象倒是不深,哦对了,通过张家的下人刚买了他家几间铺位,想着做点小买卖的……”

    这样的对问并不难答,只是这大人细致异常,过完堂又关着,提了相关人等对了证无甚疑点放归已是三日后的事情。

    便是陈亦卿这样的青壮年并未受什么刑,因那牢饭难以下咽,饿都饿得筋疲力尽,何况是白奶奶、王启顺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一时间浔阳城中的药铺生意好了数倍,陈亦卿被玉轩和程祥抬进齐生堂的时候,齐大夫根本没空看他一眼。倒是小胖子齐江明跑来人模人样的给他把了脉:“陈公子放心,你自然是死不了的。”

    “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不过是有些发热,哪那么容易死啊!”陈亦卿翻着白眼,怼齐江明的话也是说得有气无力。

    陈亦卿刚从牢里出来见玲珑之后说得最有底气的一句话便是:“玲珑,我想吃鸡腿!”然后就昏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饿的,自然更大的原因是这几天小心答话的紧张劲一消人便如散架般了。

    “江明啊,哥跟你说,你知道为什么成功男人的标准是进过大牢么?”

    齐江明坐在一边啃鸡腿,而陈亦卿因肠胃虚寒,齐江明只给他喝清粥就白菜,玲珑拿来的鸡腿自然被这小医生“没收”了。

    “木……母鸡……”被鸡腿塞满口的齐江明说话也不利索了,只是瞪着他无辜的眼睛看着陈亦卿摇摇头。

    “嗨,那牢里啊,还真不是谁都活着出来的,哥这趟九死一生觉得自己像是又出生了一回,真是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咳咳……咳咳咳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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