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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过千帆全文阅读

作者:RQL长夏     重生之过千帆txt下载     重生之过千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白幡

    陈亦卿到底是年轻且因着“掉了玉佩”那板子只是打在表面,雷声大雨点小,刚开始是皮肉有些疼,却疼了不足半日回来看也并未红肿,在家休养了两日喝了几副汤药便好了。

    再去竹枝巷看王启顺,他在的那一间牢房关着的都是些小生意人,并不太懂牢里的世故,即便知道了也宁肯自己挨过去也不舍得辛苦赚来的银两。王启顺因为挨了板子只能趴着,伤口还未愈合倒又烧了起来。

    “对不起”陈亦卿垂着头,轮椅放在王启顺的床头,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王启顺。

    “你这道的是哪门子欠?”王启顺嘿嘿一笑,道:“又不是你打的我。”

    “可是……因我而起……”

    陈亦卿的情绪异常低落,为了显示自己是理直气壮做生意的,既按时上缴赋税又与犯人张常胜并无甚瓜葛,从出来那天,陈亦卿依旧是生意照做门照开。连日里玲珑招呼宝阁衣柜,玉轩照料河西味道,与平时并无两样。

    可在家休养了几天,略好些就赶忙来看王启顺,经过玉桥街,眼见一街两巷的店铺都寥落了许多。张家大门上贴了封条还有人把守,张家的店铺,连着自己刚刚买来的那四间也都暂时查封。是由州府发包出去还是没收就此封了,还没有消息。

    白家的铺子因也是张常胜的产业,白奶奶的租子打了水漂不说,店铺也是不能再开了,更可怜的是白奶奶,一把年纪挨了打受不住,回来没两日又赶上风寒,竟去了。

    经过白家门口,里里外外都是挂着白麻布,还是在锦绣布庄采买的。白家孙女白珠哭得异常哀恸,自幼最疼她的便是奶奶,如今不过是租了张家的铺子,被带进府衙问话,可也就是一天话的功夫,人竟没了。

    白珠刚刚嫁了船老大许大仓家的儿子,可许家的船也因着是张常胜的产业一并被查封了。刚刚做了新娘子,还没开始幸福生活,夫家就没了依存,娘家又是这般情景。

    百姓只知道人死了是要去衙门告状的,但人从衙门出来便死了,又可以上哪说理去。

    想着那个最八卦的白奶奶,那个关心着自己婚事总打自己主意的白奶奶,那个在河西味道刚开铺时充分发挥玉桥街“宣传委员”职责,替他们不遗余力宣传店铺的白奶奶,陈亦卿如同被子捂了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王启顺的铺子是他自己辛苦半生盘下来的,与张家并无关系,若不是自己刻意的结交张夫人,王启顺便不会受此劫难。陈亦卿恨自己的小聪明,恨自己利用完王启顺又利用张家母子。

    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想在这一世平凡普通的渡过一辈子,不求通达不求富贵,安安稳稳的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享受一下没有雾霾的空气,再于秋日坐在自家桂花树下晒晒太阳就可以了,终究还是自己贪心了,他常说做生意不能贪心,可是对于金钱的渴望让自己还是背离了生存的初衷。

    “我,是我……是我结交的张常胜,是我惹祸上身的”陈亦卿不敢去看王启顺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忏悔道:“我以为我搬走了,你和念恩就不会被我牵连,我以为远着你们,你们就能和竹枝巷人们一样安安稳稳的过生活……是我错了……”

    “呵呵,呵呵”王启顺竟笑了起来,“你知道张常胜要出事?”

    陈亦卿摇摇头。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陈亦卿依旧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更何况你结交他了么?你若真结交了他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王启顺含笑道:“我们这些小家小户的人又不是张爷的朋友,不过是偶尔入了他的法眼,他赏我们些生意罢了。他在我们这里一年喝的汤加起来还不如他去醉仙楼一顿饭花的银两多。

    就算说是有张夫人帮衬着,念恩和玲珑才能做起成衣生意又如何?如今我们打开门做生意,谁都穿得我们的衣裳,怎么能预料到谁要出事就不与其来往了呢?”

    陈亦卿欲言又止,但听王启顺一席话到底心里还是放下了些,至少在与他最亲密的人眼里,他并无不妥便够了。

    “唉,你看你白奶奶,租了张家的铺子年年也不过是将租子交与他的下人,连话都未与张常胜说过,不还是……唉!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舞象之年的孩子,心思别太重了,让自己喘口气吧,如今你有了锦绣布庄的利钱,就算歇几天也饿不死的。”

    陈亦卿苦笑道:“说起白奶奶,我还是要去上柱香的。这几日,便留玉轩在家照料您吧。铺子里自有伙计们,我就几个店巡视着便罢了。”

    白家的院子里,逼仄又显杂乱,白奶奶家也是从外地迁至浔阳的,故而在这里也并无太多亲戚,倒是玉桥街并着周围几个巷子的街坊邻居们都陆陆续续来悼念了。虽然是从她这里总守不住别人秘密,传了不少别人的糗事,可以说是玉桥街第一狗仔队了,可她生前总有人找她牵线搭媒的,不少人仍是惦念这个热心肠的老太太。

    白珠依旧在灵前跪伏着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的新婚丈夫来劝了两回,赔了三日,见劝不住她便叹叹气先家去了,毕竟许大仓也因张家的事情被抓走了,还未放出来,一家人还要靠他这个儿子回去商量营生。

    见程祥推着陈亦卿进来,他端坐在轮椅上,虽是不能行动,且也刚刚经历牢狱之灾,但依旧看起来风姿还是不同自己家人的落拓。

    陈亦卿着了一身素衣,虽身上无甚装扮,却显然看起来同从前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常听奶奶念叨他如今是做大生意的人,生意都做到北街了,竟觉得他看起来到底是带着些贵气了。

    想着奶奶曾念叨过将她配给陈亦卿的话,再看看如今自己娘家和夫家都没了收入来源,可陈亦卿却出落得比从前更好了,真后悔当时嫁了这个不争气的,自己怎么就没王家妹妹那福分可以守在陈公子旁边!白珠忍不住想扑到陈亦卿身边,靠一靠他宽厚的肩膀。

    陈亦卿看着白珠跪在那里哭得伤心,殊不知她是在心里骂她那挨千刀的相公没本事,于是好言相劝:“白珠妹妹,请千万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听着他温温柔柔的喊自己“白珠妹妹”,白珠哇的哭得更伤心了,不住的念着:“亦卿哥,亦卿哥哥……”

    倒是听得陈亦卿有些毛骨悚然,好像她哭得不是白奶奶,跟没的是自己一样。于是赶紧给白奶奶上了香,便急急地离了白家。这一晚上陈亦卿可没少打喷嚏,也不知道是被白珠念叨得了,还是真的有些伤寒。

    皇城里的权贵,或许双手并未沾过鲜血,甚至未握过兵刃,自有元帅将军为他们浴血杀敌。上位者或许并无意要人姓名,也总有揣测上意者替他遇佛**。几年前的朱家村是这样,如今的浔阳城又是这样。

    权利到底是什么东西?追逐它的人们为他着迷乐此不疲,被它踩在脚下的人们,却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也不知远在京城的天子可知这穷巷里有位为了家人辛勤一世的老人,因着一顿打便没了性命。不知道近在北街的官府里端坐着的大老爷们可知,他们的审判调查牺牲了无辜的性命,竟让浔阳城如此不宁。

    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但或许他们知道也不在意,即便略表遗憾却仍不会改变他们的手腕。与他们口中的天下和大义比起来,这些寻常百姓的悲欢离合,实在不值一提。

    从白家出来,二月底的春风和缓地吹着那些白幡,似是白奶奶游走的魂魄般在陈亦卿眼前晃来晃去,他捂着心口,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不足半个月雷厉风行的拘捕、查证,张常胜的罪名坐实,一干与其罪案有关人等均已被一网打尽,其家人也已落网,而其子被手下高宁救走,这高宁也算是条汉子,竟单枪匹马还带着个十岁的孩子,逃过玄武军右营的追捕,可终究体力不支与他的小主人一起滚下悬崖尸骨无存。

    看着案卷,玄淇有一丝忧虑,但却对玄武军有足够的自信,是来自潜意识无条件的信任。于是合上案卷,挥手招来跟前的侍从,道:“去看看景副尉那里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若没事就告诉他,我们可以回京复命了。”

    “真的么?”听来人汇报可以回京复命了,景林高兴得从椅子上一下子弹了起来,虽然他在京城也常奉命稽查案件,但是比起这样穿着官服坐在衙门一审就是半月的时间,他更喜欢演兵杀敌,或者捉逃犯之类的刺激活。

    “咳咳咳,待本副尉整理了这些案卷,就去向玄参领回话。”景林正正官服挥手打发玄淇的侍从退下。

    这边见他刚出去就立马把案卷往一旁的典仪沈心桌前一撂,“沈大人速速把案卷都整理好,我要去更衣啦!”

第四十七章 约架

    “该死的玄淇!今儿都初一了,你不知道我三月三有约么?”景林边翻身上马边朝旁边的玄淇狂翻白眼。

    “就是知道你三月三有约,才赶着今日就走啊,快马加鞭两日便可到京了。”

    “两日!你要我如此辛苦赶路回京定是体力不支的,怎么赴约啊!”景林虽说嘴上厉害的恨不得将马鞭抽在玄淇身上的样子,其实心里终于是呼出了一口气,能早日结束这日日看案卷核口供的生活就是谢天谢地了。

    “体力不支……啧啧……”玄淇恶趣味的拉长语调,嫌恶的看一眼景林,催马出了浔阳城。

    一辆囚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玄淇和景林不约而同慢下来看了一眼囚车里蜷缩着的孩子。

    囚车里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靠着笼门抱着自己蜷起来的腿,将头埋的很低,看不清面容。她身上的衣衫很脏,手里绞着的那条黄色手帕上是鲜红的血,像是手帕上绣着的那条小狗受伤了。

    躺在囚车里的还有个中年男子,虽说并未多做停留的景林和玄淇只是看了一眼便出城了,他们不会认得这个小姑娘和中年男人,但囚车一进浔阳城,人们纷纷指着囚车惊讶出声,因为那个满身血痂的男子正是张常胜的侍从张强。

    “景林,那……可是个孩子?”

    玄淇猛地勒紧马缰,挡在他面前的瘦小身影,正是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回禀参领大人,是个孩子……”随行的兵士上前查看过,到玄淇马前报告道。

    因为他们是要赶回去复命,带来的大队人马都还在浔阳城收尾,一行轻骑为了景林的“约会”要赶着回嘉宁,所以并未太多行李。

    玄淇皱着眉翻身下马扶起那个孩子,衣衫褴褛的男孩面庞白净,因着高热脸颊被烧的有点红,长长的睫毛下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玄淇虽然不说话,脸上冷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冷,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将自己的水袋拧开喂了那孩子几口,他咳了几下似是清醒过来,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陌生人,想挣扎却无法动弹。

    景林在旁边看着玄淇给那孩子喂食,他明白为何一向冷酷的玄淇面上表情是拒人千里,可手上的动作却如此呵护备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玄淇……我看这孩子跟你有缘,要不你带他回京吧,你……迟早要有你的徒弟的。”

    男孩子在朦胧间,看着面前两个人,虽然他们样子看起来讨厌,但是偎在他面前黑衣青年的身边连日来的危险、疲惫似乎是在被治愈着。

    玄淇并没有答景林的话,而是问怀里的孩子:“你是谁?”

    听到景林说让玄淇把他带走的话,还有面对玄淇的问话,孩子只是无力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好看的长睫毛颤了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了,又饥寒交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哪有你这么跟一个孩子说话的,”景林嫌弃的打断玄淇,蹲下来把他的俊脸凑到那孩子跟前,摇头晃脑地说:“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啊?跟哥哥说说好不好?哥哥兜里可是有糖哦?”

    听景林这么说,玄淇疑惑的看向怀里的孩子,可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小口小口的咀嚼着他手里的干饼,吃饱了便别过脸也不吭声。

    “我说玄淇,你就把他带走吧!”景林有些急了。

    或许,在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一天,玄淇和景林跟这个孩子一样,都是被人丢在路边的一件物品,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连最亲的家人也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们能够生存是运气好还是命,这谁也说不准。

    可是既然活了下来,每每看到这样的孩子,就像是被自己遗忘了的自己,提醒着你的过去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想遗忘,事实却是这样摆在眼前,你的从前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既不敢面对又不能置之不理。

    “我们玄字门不收来路不明的徒弟。”解着包袱的玄淇,头也不抬的对景林说,“更何况……这样的孩子很多,总不能每个我都领了去。”

    “你……你……”景林有些颤抖,可玄淇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应该理解,理解玄淇面上看起来冷如冰霜,可内心并不是那么拒人千里。而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自己不能将这孩子带走,不也是有自己的苦衷?!

    玄淇将自己包袱里唯一一件略厚些的披风拿出来给那孩子披上,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来一些碎银子细细的包了,贴身放进那孩子怀里,嘱咐他:“你休息好了,就用这些银子买些吃的,要去哪里就雇个车。”

    临行前,不忘把他的水和包袱里的干粮都留下,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

    孩子眨眨眼,仍旧是无力的靠着树,身上一暖倒是恢复了些力气,可是在这可怕的世上,他再不知道该如何同陌生人说话。一旦清醒,那些刀光剑影和浓重的血腥味又迎面扑来,在他幼小的生命中,从未想过有一日这样的生活会出现自己的面前。

    他有些渴望,渴望这个给了他片刻温暖的人带他走,却也怕,怕他将自己带到另一个方向,那么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直到那一行轻骑踏起尘土,他才缓缓地说了句:“谢谢。”继续看向他们骑马而来的方向,浔阳。

    三月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十里繁华嘉宁城,春意刚刚笼上枝头,姑娘们换上了红粉绯绯的春衣,年轻的士子祭祀宴饮、曲水流觞。可即便离开时仍是春寒料峭回来时已是春日暖阳,几日不见繁华的嘉宁城又是面貌一新,玄淇也无心思去休沐踏青。

    “你跟着我作什么?我可是要到内城面见师傅和豫王爷去”玄淇见进了城景林还与他并骑往内城走,还疑惑他为何不着急去赴约。

    “我着实该兰汤沐浴一番,穿上我那套白银战衣再去西演场赴约……”景林抬起胳膊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也皱起了眉头。

    “你……去西演场做什么?”玄淇有些疑惑。

    可也怪不到他疑惑,内城专设东西演场,东演场是供皇子们习武的地方,而西演场是供京城四大禁军的高级将领们演练的地方。景林明明一路都在嚷着要会佳人,可这进了城不与风英去郊外赏花,也不去市集逛逛,却要入西演场练功,他一向不是那么用功的人……

    “难道?你说的上巳节之约……还有那些保留体力……力不从心……你是要约撒师妹打架?!”

    “打什么架……庸俗!我这叫……叫切磋,切磋你懂不懂?!”

    看着景林有些涨红却依旧高抬着下巴,故作清高的脸,玄淇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随行的侍从们都是玄武军的副将,与玄淇相处十来年,都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而进城前那种严肃紧张的气氛,和即将要回禀浔阳张氏一案细节经过的玄淇,在春风和煦的吹拂下,被景林逗得似乎不那么压抑了。

    豫王府内,早已接到快马通禀的豫王端坐前厅主位,下手第一位坐的是玄武军的将军,也是玄淇的师傅玄凇

    “回禀王爷,”玄淇向豫王和师傅均行了礼,欲呈上案卷,豫王示意他坐下回话。

    按照玄淇从四品的身份,若是正规场合在豫王和玄凇将军面前,是轻易没有座位的。但玄淇与其他从四品的官员并不相同,如无意外,他便是玄凇的接班人,这是他玄字门的规矩。从他接过玄凇交到他手中的玄色衣衫起,即便是一句话也不必说,凡识得玄武军的人没有人不知道,领口那只龟蛇合一的神兽昭示着下一任玄武军从一品统领将军就是他玄淇。

    这是尊贵的象征,也是压力的开始。如豫王这般的皇孙贵胄纵然仰仗玄凇背后的玄武军,但也不能轻视玄武军的未来。

    “北界案主谋已核实为浔阳张氏,绍州许氏联合所为。刀疤脸许卓是老手了,打他父亲那辈就是做这营生的。而浔阳张常胜不过是这一两年走镖认识了许卓,看到了其中的暴利才加入,而许卓也需要利用张常胜水陆运输之便销赃……”

    玄凇很满意徒弟这雷厉风行的效率,特别是听到他思虑周全的汇报:“同时已是敲打了浔阳的贪官和商贾,而浔阳全城至今无人知晓张常胜所犯何罪。”

    “一杆人等涉案者众,运回京耗力过大也易泄露机密,就地监禁在当地,左营在浔阳驻防张常胜党羽,而右营已安排在绍州坚守许卓党羽……”

    玄凇捋着胡子点点头,对于这个徒弟自己和皇帝都不约而同看中的玄武接班人,能够在半月之内结案复命他甚是满意,一开始他在心中给玄淇定下的时间是20日。再用余光去看豫王,豫王也是一边看着案卷一边连连点头。

    玄淇垂首详述完毕,一向少有评论,只管复命的玄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想:“他们……似乎与那件事没多大关系……不过是碰巧……”

第四十八章 盗墓贼

    “几日不见你态度嚣张啊!”

    “哼,见我今日所持这柄青龙剑你紧张了吧?!”

    西演场上,李永康和庞海各自站定,怒目相视。尚未开战一时间,似乎是在比谁的下巴能抬得更高。

    长身玉立的庞海这日着了天青的罗衣,不同于他平日的书生打扮,袖口脚口都是便于练武的收式,外罩长及膝的半臂,皮带束腰,肩上披着藏蓝色的披风,随风吹着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感。

    另一边的李永康双手环抱,怀里一把青龙剑未去剑鞘已是寒光森森,装备好的人不管技术如何,开战前总是多了一分自信。一身玄色织锦劲装的李永康头上束了青丝带,逆风站着平日儒雅的气息少了几分,周身凛冽的气势强了几分。

    两人带来随侍的侍女、侍卫们在各自阵营默默站定,虽静默而立不敢言语,可眼睛恨不得弯成心形,贴在自家主子身上。

    庞海眼见青龙剑也忍不住咽咽口水,可不能输了气势,于是率先甩下了披风,撩了一下衣摆,一俯身箭步冲永康跑去。几步之遥快得看不清他是何时拔剑出了鞘。

    而永康见庞海先攻,只是挑了一下嘴角,全身紧致的肌肉默默绷了起来做好迎战的准备,他有些紧张地咕哝了一下嗓子,但是为了帅还是得摆出气定神闲的样子,待庞海快至眼前看准了时机“唰”的抽出了青龙剑。

    这青龙剑还是当年大楚建朝时太祖帝赐给李家先祖的圣物,他们平日里也只是听着祖辈、父辈战场杀敌的传说,并未真正领教过,青龙一出鞘凛凛寒光照的庞海一时有些发愣,脚下的步子减慢了几分,而持着青龙剑的李永康更是因为离得近一时间竟似不能动弹一般。

    庞海眼见对面那笨蛋李永康呆呆的举着剑一动不动的跟个桩子一样,而自己也马上要撞上他手里的青龙剑,慌忙一个闪身避开剑锋绕到了永康身侧。

    幸而这两位也是自小练武,很快永康也恢复了神志,一个转身再次与冲将过来的庞海面对面拉开了招式。手中的青龙剑沉甸甸得震得永康虎口发麻,可握着这柄利刃他不自觉的兴奋起来。

    平日里怎么也练不好的青龙展似乎这刻忽然开窍了般,只见庞海一个跃身踏着白玉栏杆跳起丈高,自上而下向他攻击,他舒展脊背弯曲腰身,以脚为支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绕着庞海下落的角度旋转,发丝贴着庞海手中剑刃轻巧躲过,反手一击青龙砍上庞海手中的剑。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景林暗道不好,传说中的青龙可不是用来练武玩耍用的,出鞘便是杀人致命的招式。可自己远远看见李永康抱了青龙来,也很是好奇,并未近前,只在远处暗暗观察着这柄不轻易示人的东楚第一神剑。

    此刻景林再想近前斡旋距离有些远,不知道这两个少年能否挡住剑气而不被其所伤,心里想着脚下已开始行动,即便远,还是要奋力一试的。景林刚刚俯身冲出去,却戛然停在围台栏杆前。

    只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到了围台边,如同春日梨花带着香味蹁跹而至。来人手中握着的轻巧利刃轻轻一挑,青龙如同被驯服一般带起的气流瞬间温厚许多,如同在急躁的热流中灌入了沉稳磅礴的海水,虽冲击力大,但不再尖锐疯狂,顺着那白色身影的引领渐渐消散在周围。

    景林停下来,静静欣赏着落英缤纷般的剑式,嘴角挂上了一抹欣慰的微笑。

    庞海和永康都被震得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不服气的看着彼此。

    “呀!你们两个不要命了么?还有你,李永康!青龙剑岂是你们拿出来争狠斗勇之物,被你父亲知道了,你必是要挨军棍的!”

    “风英姐姐,庞海这厮欺人太甚,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李永康小声的咕哝着,换上平日里乖宝宝的眼神直直看着立在他俩中央手中还握着剑的撒风英。

    庞海听见永康被撒风英教训“嗤嗤”的笑着,可被她的眼神一扫,立马乖乖闭嘴,一副无辜状。

    撒风英此刻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装,将裤脚束在白色的小皮靴里,过膝的褙子腰间系了宽腰带,也是窄袖装扮,头发辫成一缕缕辫子,束在头顶,倒比面前灰头土脸败在她剑侠的男孩子们更多了几分英气。系发的粉红色丝绦,和衣服上粉色的绣花,还有披肩上粉色的风毛却又让她看上去无比娇俏。

    撒风英虽是唇红齿白的姑娘,但因着她的功夫上乘又一向是认真严谨的人,倒让旁边的人看着都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感觉,一时间庞海和李永康的侍从们也不敢上前扶自家主子。

    “哎呀,哎呀!”

    三人一起往背后看去,却是景林扶额怒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竟惹得撒师妹不快!又动了真气,还让我们如何切磋……”

    “谁是你师妹!”撒风英听景林如此说道:“上次是我技不如人,约了你三月三再来过,可你一连失踪数月,我还以为你不敢来战呢!”说着竖起了手中的剑,脚下微微挪步已是备战状态。

    一旁的庞海和李永康皆看得是一脸尴尬,刚才还在教训自己不能争勇斗狠打架的风英姐姐此刻又是一脸女混混的样子,他们可不敢再多做逗留,万一风英姐姐赢了还好说,要是输了……

    于是庞海向李永康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捡起自己的兵刃,仓皇的跑下围台,永康边跑还边不忘喊道:“景林哥哥,听说玄将军要为你办冠礼了,莫忘了通知我们去贺你……”

    “赶紧先走吧,”庞海此刻拉着李永康,再不见方才比武时的杀气,俩人还未长毛的青涩下巴也不再高昂。庞海对跟着跑的下人们喊着:“备车备车,我与永康去书斋品茶论道。”

    “论什么道,先陪我家去还剑!被我爹和我哥发现我拿了青龙出来真会打死我的……”

    冠礼?是啊,再有月余便是自己20岁的生辰了。原本这是男孩子最重要的日子,要由氏族长辈按照传统为他行仪式。可是氏族?长辈?家人?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风英,你说我冠礼后蓄须的样子可会更加英俊?”

    景林托着自己下巴一副欠揍的样子,看得撒风英莫名其妙,不知这厮迎战在即这是又在想什么,只觉背后一阵发麻。

    这次朝廷的动作很快,清明前浔阳府便接到了旨意,张家人的刑罚已定,财物罚没范围流程也都已确定。

    “只等朝廷监斩使一到张常胜就要砍头了,”唐锦仁压低了声音向陈亦卿说道:“多亏了贤侄,当时劝我不要多买张家的店铺,我才损失不甚大,倒是你……”

    因着陈亦卿购买的张家四间铺是在张常胜“犯罪”之后,朝廷可不管你是不是真金白银买了的,纵有契约在手,亦是通通没收。陈亦卿在唐锦仁的眼里看起来,这次可是损失颇大。

    可他此刻顾不得那些店铺,只是一再追问:“世叔可确定?张家的案子是……是盗墓?!”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这闹得满城风雨的惊天大案,竟然到头来只是盗墓!”唐锦仁两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显然他也是觉得有些蹊跷,但又只能相信朝廷的判断。

    若说盗墓罪也是极重的,但谁都知道盗墓者众,王公大臣甚至连皇帝的宫中不也有前朝的物件,所以不是太过分也不会被深究,即便发现也是将当事者一众砍了便了了。但这次张常胜的案子竟攀扯上了全浔阳的官员和商贾一起接受调查,若不是朝廷明明白白在浔阳府衙前贴了告示,谁也不信张常胜仅仅是犯了盗墓罪。

    “张家夫妻及牵连进来的手下等都要被斩首,儿子随侍从高宁滚落山崖而死,女儿和家下的人都要没入奴籍……”

    “女儿没入奴籍?”尽管在浔阳生活了两年,有些规矩陈亦卿还是不太明白。

    “嗯,就是终身为奴,即便将来肯有人买去也做不了妻妾,不过是最下等的粗使佣人。哪怕有机会婚配,生下的孩子也是奴籍,终身脱不掉了。何况,这样**岁的女孩子,被卖到哪里还不一定呢,多半是教坊司或更下等的烟花柳巷……”唐锦仁感叹着,却不住的回头去看,好像隔墙有耳般小心翼翼。

    虽然这是在陈亦卿自己的家里并无旁人在场,但此时讨论张家的案子仍然是浔阳城的禁忌。可浔阳城的百姓,却都不知忍不住的私议了多少回了。

    只是陈亦卿腿脚不便,也不多与那些市井人等多来往,若不是唐锦仁看了朝廷的告示跑来跟他说,他还不知道张常胜到底倒得是什么霉。

    谁都知道朝廷费了这么大劲,不会只是因为张常胜盗了墓,而张常胜原本就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值得他冒险盗的墓定是不一般,谁知道这背后还有多少故事。

    送走唐锦仁,陈亦卿手撑桌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原来……原来他盗了墓,那他送我的……”陈亦卿想到那些白玉菩萨,精美的瓷器,还有冰玉临去安远县时送来的东西,胃内一阵翻腾,他几欲呕出来,再冷静下来一想,还好大部分东西都卖给了那个外国人jack,但是这样自己不就成了盗卖国宝……

    一时间五味杂陈,半晌他拄着放在轮椅旁的拐杖,摸索着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口箱子,默默的打开来,那里面不是像刚买唐锦仁股份后的空空荡荡,也没有外人想的那样他已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在城东建了房子,甚至连在上面堆放衣服和书本的地方都没有了。

    箱子里分明是装满了明晃晃的金锭和银锭,谁会知道,当初买张常胜那四间店铺,不是他给了张常胜银子,而是张常胜拿着银子买了他去买那些铺子……

第四十九章 结交

    陈亦卿原本以为朝廷杀人会很浪漫的定个秋后处决什么的,却没想到楚国朝廷处理这样的案件根本不需要当事人做出什么辩解,更不要说上诉之类的,刑期被定在了清明后的一天,午时三刻行刑,而行刑的地点就在张常胜曾经的码头边上的货仓前空地上。

    “常胜码头”几个字还明明白白挂在码头边的旗杆上,只是没了人打理,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就破得没了原来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会和主人一样,消散在浔江上,提前从心里溃败了。

    被官兵圈起的临时刑场外围着的都是从这起案子中死里逃生的人,他们为自己捏了把汗,也为张常胜一家唏嘘,特别是张常胜家那出身诗书世家的夫人,那可是自大楚建朝以来就风光一时而今渐渐没落的浔阳曹家最后的血脉。还有张常胜懵懂的稚子,听说儿子已经死了,就留下个女儿还没了奴籍,这辈子便完了。

    尽管看的人多,却谁也不敢在刑场外多说一句话。生怕这看起来过于简单、荒诞的案情,再次如燎原之火般烧到自己身上。于是他们就是默默的看着,连凑热闹都称不上,因为并不甚热闹。

    张家的宅子被浔阳府衙征作了学堂,因为这么一座曾经恢弘的大宅,一夕间主人将命丧刀下,谁不怕他亡魂归来?自然是没人敢住的,也只能被充作公用。更何况李知府自己虽然是靠着家族的背景平步青云,细细查来也是疏于学问之人,他总想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

    唐家二少爷因着神童之名在外,也被划在浔阳学堂客师之列,唐锦仁还欢欢喜喜的为浔阳学堂捐了银子,只等儿子将来被人恭恭敬敬的称一声老师,那便愈发衬得上津州贾氏了。

    玉桥街的大部分店铺和常胜码头被邻着浔阳的彰州府首富,人称“彰州霸王”的王万嘉拿下了。虽还未公布,但浔阳人都知道王万嘉不同于浔阳的富商们,他不觉得张家这地方有何晦气的,反倒还称颂张常胜做生意一向果敢霸道,是个英雄。

    王家人甚至已经请了先生堪过这玉桥街和常胜码头的风水了,只等张常胜行刑后,开始彻底改造这里的地段。

    至于张常胜的田产业已由朝廷拍卖给周围的地主,说到这公开拍卖的主意倒还是陈亦卿给知府大人出的。

    按照寻常的惯例像张常胜这样的大户犯了事情,产业自然是被朝廷罚没的,当然也有大部分就地就被当地的贪官污吏层层顺了去的。

    可这次,不仅是“朝廷要案”,且玄武军都亲自出面督查了,李知府还真是看紧了他手下的人。张常胜家抬出的几十箱物件不论是现银还是金银玉器、首饰布匹,他们拿了一成都不到,算是个“运费”,余下的乖乖都给送往京中由刑部、户部、吏部三司共同点数入了库。

    而李大人最头疼的还是他家的房子、地产,这些东西既不能卷了送进嘉宁,又不能明着占了己有,而玄武军亲派下来传旨的景大人,也只是不耐烦的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就再无示意了。

    知府大人一烦,知府夫人就也不开心了,唉声叹气的一口气买了十几套衣服,才算是略平复了心情。

    “这有何难?请大人只管把张家的产业张榜出来,谁愿意买了便向衙门报个价,最终大人择一家报价告的造了册,给颁发个契书。钱财既可捐给当地修路盖房安置百姓,或可充了国库,中间各个环节都一一公示,彰显大人清廉,没准上面还念大人个好。至于张家的宅子和街铺,没人买就建个学堂或者善堂,药局之类的,定是人人称颂李大人为官一方,恩施百姓了。”

    听陈亦卿这么说,知府夫人一口气又掏了五十两续来年的宝阁衣柜拍卖专座,然后头也不回的“哈哈”笑着奔知府衙门而去。

    至于张常胜的刑期,陈亦卿自然是不去凑那个热闹的,只是在听说刑场上如何血流成河,张夫人被白绫绞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的时候如何是依旧嘴角含笑的样子时,陈亦卿的脊背僵硬得如同冰块。

    大把大把的银子投到城东的工地上,小楼渐渐拔地而起,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来看这片久未被人问津的城乡结合部如今是变得何等精致繁华,也有许多“拆迁户”看着店铺一间间立了起来,期待着东家将来能给他们派个什么样的活。

    陈亦卿依旧坐在他门前的二楼栏杆旁,倚着栏杆看头顶的一轮明月,细细一数来到这个世界已是三年,从仓皇出逃到如今的吃穿不愁,又险些被卷进生死边缘,日子似乎越来越有趣,可再思量却亦是惊险无比。

    真正的结交是什么时候?

    并不是让小祥打听了张家夫人的行动爱好,也不是割断了张家母子乘坐马车的榫子,也不是受了张常胜一两银子,更不是李婶儿拿着布料寻上门来做衣服。

    而是他计划着要开一家服装店的时候,他在这城中既没有根基,也没有朋友,还没有唐锦仁这样的合作伙伴,却不知怎的张常胜就知道了他在找房子开铺。于是在那个傍晚,小祥推着他从河西味道收工回家的时候,在巷口被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和他的小伙伴也是惊呆了。

    程祥等在北街路口,而那个男人推着他到了北街中央的一间店铺门口,他有些紧张又很欢喜的点了头,那男人随即便拿了房契给他,只要象征性的三两,这个价值三十两不止的“黄金地段旺铺”便由一个叫王健的不起眼的中年人手上转给了他。

    “你根本不是河西的人,恐怕也不是王启顺妻子的远方亲戚吧?”推着他的男人,有些嘲讽又笃定地问他。

    “哦?张爷何出此言?”陈亦卿手心里全是汗,背后的这个男人能注意到他,还能轻易的查到他,那么若有一日朱家村的事情被翻出来,徐家宝的身份不知道还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恐惧来自于未知,陈亦卿不知道张常胜为什么会查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若是要报自己割了他家夫人的车驾卯榫的仇大可以真刀真枪的打死他。可他明明刚许了自己莫大的好处,又如此神秘的把自己推到北街后巷的空房间里来,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自己在什么时候会对他有用,他亦不曾明示,只是有些失落的说:“你知我为何会找你么?”

    陈亦卿摇摇头。

    “因为你是最不可能的人,”张常胜有些自嘲的笑了,“我这样跑江湖的仇家太多,最近……最近又觉得被人盯上了……”

    “可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瘸子,无钱无力,连你家的一条狗都保护不了,张爷到底让我为你做什么?”陈亦卿想拒绝眼前这毫无胜算的交易,却抵挡不住自己对张常胜拱手送上店铺和摆在面前的利诱,内心无比挣扎。

    再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定是鬼迷了心窍,有了三世灵魂,带着郭雨晴的惊恐,徐家宝的仇恨,仍旧是把自己,原本可以清清白白的陈亦卿,给拉下了水。

    又或许这就是命,是命运里他要跟张常胜有这么一点点不为外人道的交集。

    “你……能为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清清白白、安安稳稳,还有一帮不离不弃的小朋友……”张常胜有些迷惘的摇摇头,又说:“或许我们家大富大贵代代传承,永远不需要你,我今日所做只当是感激你在古月寺前搭救过我妻儿。”

    “又或许,某一日,我家没落,你在街边见到我儿,定要感念我今日恩德,将我现在给你的还给我的子女。”

    “这……张爷说笑了……”陈亦卿有些不明就里,摇摇头:“如此不明不白的好处,我不知该如何拿。”被张常胜说得越来越糊涂,想到郭雨晴不明不白死去的陈亦卿终于恢复理智,下定决心拒绝眼前的诱惑,即便前路会更艰难,他不想走这样没有把握的捷径。

    “那么这个呢?”张常胜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予陈亦卿。

    陈亦卿双手接过,打开来看时,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这是他作为“陈亦卿”最需要的东西,即便那时的他还识不全那卷上面的字,但看通篇看下来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身份”,是他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所必须的东西。

    “我能给你一个身份,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张常胜见过许多人,同各种各样的人做过生意,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打动人。

    “你们几个不过是小娃娃,我不信你么能背负什么大事情,再大大得过我?”张常胜站起身,揪着陈亦卿的领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想要,就收下,但是你得答应我,清清白白的做人,永远不要出事,保护好你自己,若有一日你富贵了,我也尚过得好,你念着恩情便好。可若我这次遇到的这个怪事,真的会牵连我家,你尽力救我儿女!”

    “什……什么怪事?”陈亦卿被张常胜眼神里急切的渴望吓了一跳,可他仍是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抓着自己手里那份身份文牒,护在怀里,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东西他要定了,可他讨厌那未知的恐惧感,内心再一次纠结起来。

    自来这世上未知的事情太多,萦绕在他脑里的前世还没理清楚,今生还未做好深陷谜团的准备。

    “你不必知道,”张常胜松开了他的衣领,“你只要以后与我保持距离就好,如有需要我必人前人后疏离你,甚至刻意羞辱你。”

    半晌的安静后,陈亦卿终于鼓起勇气不再回避张常胜的眼神,而是直直看回去,说道:“刻意?那倒不必,”陈亦卿恢复了理智,脑袋转得倒是平时还快:“疏离就好,没关系的人为何要有这样那样的刻意?”

    张常胜知他已与自己心照,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如此甚好,只是,你那两个小子也不必在与我一双子女见面了。不如你们找机会搬离竹枝巷,只要你们离开玉桥街的范围,他们定会远了,小孩子嘛。”

第五十章 招聘会

    “噗!”

    念恩、程祥同坐在招聘会主座的沈心,对着面前舞刀弄枪砸了自己脚登时憋得脸通红的大汉,忍不住同时喷出了笑,可也只是一下,便赶紧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毕竟万一人家发起飙来,一不小心让手里的锤子朝自己这边跑偏一下,以他仨的小身板谁都抵挡不住。

    张常胜被处决,张家田产变卖完毕,附近那些小地主们盯着张家良田不是一日两日了,朝廷公开拍卖他们也是抢得头破血流。

    张家铺子和常胜码头,不出意料的姓了王。王万嘉在从前的常胜码头上大喇喇地竖起了新旗标,往来浔阳河道的船不需入港,在数里外的河面上都能看到那霸气十足比从前的旗帜大了不止一倍的锦缎上,绣着“文秀码头”。

    跑江湖的人们都笑这彰州霸王惧内,连码头都是用自家夫人的名字命名,倒还不如张常胜是条汉子。

    这话传到搂着三五妻妾的老王耳朵里,他果然是怒目而啐:“呸,这帮人懂什么,那是大师说我家夫人旺夫的,大师的话能错么?!”

    大师还让他在每个招牌上都绣上个乌龟的图案,于是他也照单全收,把个王八当家族象征般供着,于是彰州霸王也便成了人们餐桌上笑谈的彰州王八。

    张家大宅也正如火如荼的改建浔阳学堂,毕竟这是李知府在浔阳任上的一项重要惠民举措,连平日里并不太屑于他祖上商贾出身的儒师们都对他这次的作为青眼相待。

    李知府一高兴再加上夫人枕边风一吹,这改造学堂的工程便包给了最初提出这想法的陈亦卿的民间施工队来完成。还指派了典仪沈心来做工事记录,又向段千户讨了一队兵来巡视工程物料及现场安全,带队的罗廷亮便成了这学堂改建工程的监工。

    人称浔阳第一大学问家的冯阳,被李知府请来做浔阳学堂的学监。而他老人家捋着山羊胡子被陈亦卿递上来的改造方案气的吹胡子瞪眼,痛心疾首地对陈亦卿说:“年轻人,我看你这图画得颇有功力,这运笔,这走势……哦,连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可为何,年纪轻轻不好好练字!”

    陈亦卿吐吐舌头,默默在内心orz一下,“我这已经写得很好了好吗?比以前进步多了!你给我支钢笔试试,咱俩谁写得难看还不一定呢!”

    当然他不敢这么说出来,一是这老头已经七十多了,说是学监,也不过是知府李春良请出来撑场面的,图得不过是他“浔阳第一学问大儒”的名头,要说让他上课,这风烛残年的身体还真吃不消。可这老头偏还是倔脾气,认真负责的紧,每日必是要到工地转转看看,陈亦卿都想把自己的轮椅让给他坐。

    二是陈亦卿深知这个年代人们的尊重师长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没有听过这冯阳先生的课,走在路上识得这位长者的人都要恭恭敬敬的行个礼。就比如唐锦仁来张宅工地上看他,偶见到冯阳,也是又惊又喜跟见偶像一样。

    因此他不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想想现代许多学生跟老师顶嘴,自己也在课本上画过画来编排老师,还真是汗颜。

    于是陈亦卿只能又一次发挥起自己的编故事能力:“唉,老师不知,学生自幼便热爱书画,父母虽是务农的俗人却也是支持的,省吃俭用给学生买绘本和文房四宝让学生照着练习。无奈家里突然遭遇变故,父母不在无人教诲,学生虽想学,可没有条件,况身体这样……也就是近一两年通过不断努力,有了点收入,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们,他们吃饱了,穿暖了,余下的钱我才能买些纸笔,自己学着写上几行字……”

    冯阳见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人说得情真意切,又瘸了腿,画还画得尚算工整,深感学堂建设的必要,“这次也多亏知府大人深明大义,出资为浔阳府建学堂,像你一样一心向学的学子们才能受教化。待着学堂建起来了,我必亲自授你书法!”老爷子说到动情处激动得就差热泪盈眶了,握着陈亦卿的手不住的咳嗽,瘦削的肩膀抖落得跟风中秋叶般的。

    陈亦卿不住的往后仰,拉开距离,真怕老头一口痰咳到他身上,如此发自肺腑的咳嗽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肺结核。可是嘴上还要很感动般得说:“实乃学生之幸,之幸事啊!呵呵,呵呵呵……”

    一旁看着的沈心和罗廷亮也被陈亦卿感动了,沈心想说:“想我虽家贫,却还是受了教化如今又为典仪,定要兢兢业业的学而不倦,方好报效朝廷!”

    罗廷亮直接一抱拳,向陈亦卿道:“陈兄,我们是同龄人。我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幼时有心向学却无此条件,如今见陈兄如得遇知音,此后定当彼此共勉……”

    “呵呵,呵呵呵……”陈亦卿只能朝这个拱拱手,朝那个道个礼,内心默默地说:“得了,我还是喜欢做做生意赚赚钱,你们这些腐儒……”于是朝张世牛悄悄示意一下,“走走走,去工地去工地。”

    这张世牛是近日“招聘会”里程祥选上来给陈亦卿当保镖的,也是程祥在武馆里的师兄。

    若不是张家势倒程祥和他一众师兄弟也不知道,他们的武馆竟也是张常胜的产业,只是日常由他们的师傅高宁出面打理。

    这高宁面上是辰州高家拳法的传人,在浔阳开武馆收徒弟,也帮大户人家训练府兵谋生。可私底下深受张常胜的信任,早年张常胜在水上运货的时候救过高宁一命,高宁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一直跟着张常胜参与他的生意。

    张常胜被许卓看中了水运陆运的便利,一开始是用他的车船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后来张常胜渐渐被许卓说动了心,便参与进了许卓的盗墓事业,想着自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的银两还不如许卓一车货走得银两多。自己有人有运输通道,许卓有黑市关系,何不做几笔大的,也给孩子们将来多攒些基业。

    越是没有读过书,越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博览群书。越是自己辛辛苦苦赚了家业,越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操劳辛苦,只想在自己这辈儿给子孙攒个衣食无忧的将来。

    被这样的想法驱使着,张常胜便头也不回的开始了疯狂的路。

    而他下墓带的那些身手好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高宁给他训练出来的,高宁也亲自跟他下去过。再加上有许家祖传的手艺探路,他以为自己做一两笔大的就可以收手,却没想到贪婪之心一发而不可收拾,第一次见到了巨额的利益,第二次满足了逞勇斗狠的心,到最后终于还是挖了不该挖开的墓……

    “听说了么?张常胜是挖开了不该挖的墓,才获了罪的。”

    “挖了谁的?”

    “具体不太清楚……”

    “走走走,河西味道烧烤吃酒去!”

    伤疤好了总是容易忘了疼的,对于自己的皮肉是这样,对不关自己事情的人们来说更是这样,玉桥张家渐渐被遗忘在河西味道的香味中,被遗忘在文秀码头吞吐货物的船舱中,被遗忘在玉桥街一街两巷的二十多家店铺中。

    张家的奴才,伙计们凡是跟张常胜事业上过从甚密的都获了罪,有问斩的,或发配边疆,或充了奴籍,或进了大牢。留下来的不能自圆其说或是受了惊吓的都回老家种地耕田去了,家世清白或老家无人无物的便继续留在浔阳城讨生活。

    王万嘉的文秀码头和玉桥店铺接纳了一部分张常胜的老部下,当然他们的生活远不如过去好过。毕竟王万嘉信任的还是他从漳州遣来的那批人。至于从前在张常胜麾下吆五喝六的那些工头们,现在不过是一帮为了讨生活不得不低人一头的劳工苦力。

    白珠的公爹没了,奶奶也没了,她再也不能做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新媳妇儿了。一开始在河西味道帮着后厨刷刷碗洗洗菜,后来念恩把她带去了家里和那些婶娘姐姐们一起做些女工帮补家用。

    每每到节庆,念恩总会多给她三个五个铜板的。白珠不再像从前一样话多又总是翻着白眼说张家长李家短了,只默默地干活,眼神里总是怯怯的。

    白珠的相公又到了码头工作,可从前家里有船,父亲也是船老大,现在只能在码头上做些搬搬抬抬的活,一开始想着每日多搬些货做些活,总有一日会把船再赚回来。可时日长了便和其他的河工没什么两样,放了工便喝酒赌钱,在妻子怀孕期间到那些肮脏的烟花柳巷去寻欢作乐。日复一日消磨自己,麻痹自己。

    张世牛是程祥的师兄,也是张常胜在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张常胜带着一车车的箱笼衣锦还乡的时候,大牛的娘带着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到张家找张常胜求他把儿子带到城里,教他个武艺,再指派个差事。于是张世牛便跟着张常胜来了浔阳,除了在武馆学学武艺,也帮着张家后厨做些采买、跑腿的活。

    同那些师兄弟们一样,挨了一顿板子,略好些便想返乡的张世牛,听说城东新街那边要招人,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就应试,没想到坐在那面试他们的竟是自己的小师弟。

    而程祥一向观察着世牛师兄练功勤勉,平时对待师兄弟们甚是和善,也家世清白,便把他推荐给陈亦卿平日里推着陈亦卿进进出出的,也甚是勤快小心。

第五十一章 明月楼

    在浔阳城做工的人们,很多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一家做活,甚至因着奴籍一出生就如牲畜般的归东家所有,他们最大的盼望便是东家能多赚点银子,赏自己个好脸看。或是能多攒点钱,讨了夫人身边的陪嫁丫头,以后在内院也涨了脸。也希望过小少爷读书用心将来中了功名,让主家门楣光耀,自己儿子长大便算是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也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有些也挨打挨骂生不如死,可只要有片瓦遮头,哪怕是柴房畜棚也比外面的叫花子强。

    至于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未来,不是他们不敢想,而是他们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的词汇。

    “明月楼的朱掌柜和程管事年纪轻轻就是怪人”,这是近来浔阳“农民工界”对玉轩和程祥的评价。

    他们并不知道怪的不是玉轩和程祥,而是他们背后的陈亦卿。东城如火如荼的建设成为了浔阳的新城,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家,如有在新房建成后还愿意回来的,能得到比原来宅子只大不小的一所新屋,即便你原来的院子几辈人住过之后只剩下了些断壁残垣。不愿意回来的,签过地契,拿了陈亦卿付的银两都往城中心另行置宅子或做小生意了。

    而从未有人问过陈亦卿这么大动静的银两都从何而来,都道是他的宝阁衣柜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说是他带火了锦绣布庄也赚了不少。

    通往东城的路被重新规划,整饬过的街道不仅宽敞干净,一街两巷还被种上了各种讨喜的花草。临街的十余间店铺,每个后面都有宽敞的院落,典型的“商住两用房”,是为了方便供那些安置户回迁。

    后院是他们的住宅,而他们前院的铺子都归陈亦卿所有,他们可以根据陈亦卿的规划在前铺打理生意,也有些老实巴交的被安排往陈亦卿在原先那几亩薄田圈起来的“大棚”里打理花草和蔬菜。

    不论是哪一种他们都能按月获得工钱,比从前守着几亩薄田看天吃饭,住着破房子冬冷夏热要好得太多。那些拿了银两便搬入城中的人们,此刻看到新区的发展,也有些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原本无人问津的城东荒地,被陈亦卿开发得井井有条,知府大人也甚是安慰,在他上奏朝廷吏部的“年终总结”上花了不少篇幅写到他辖区的浔阳城城东荒地如今改造成了惠民商农两用区域,带活了一方经济、惠及一方人民。

    当然他行文中说卖张常胜的良田所得之银两有上百两捐至了城东修路,不过是陈亦卿卖了个人情给他,这样陈亦卿不用送礼就得到了政府的“开发用地”支持。李知府光明正大的“征用”了张常胜田产变卖的银两,知府夫人又常往陈亦卿的宝阁衣柜去买衣服。

    陈亦卿也甚是感叹所谓经济流通,不过是我的银子借你使使,你拿着出去转了一圈还是花到了我的店铺。

    李知府还是欠下了陈亦卿这个人情,所以当陈亦卿抱着一摞“劳务合同”到衙门,正儿八经要官府做“劳务公证”的时候,混了多年官场的知府大人还是被搞得一头雾水,召集了一众属下和师爷,研究了半天陈亦卿写得歪歪扭扭的文书。

    最终还是指派了典仪沈心去陈亦卿的招聘会做公证,谁让他力保陈亦卿这文书合情合理,应予以支持并推广。所以,沈心穿着官服在东城区的新城街,一连召开了月余的招聘会。

    陈亦卿先是与东城的“拆迁户”们签订了房屋合约。在他的“商住两用房”后院居住的十几户人家里,凡愿意经营铺子的,同时经陈亦卿考察合格者,便根据陈亦卿的店铺经营范围及岗位签“劳务合同”,一年一考核、一年一续聘。

    不愿参与经营,或陈亦卿考察不合格者封了前铺和后院之间的门,用侧门和后门进出,从此只是街坊邻居罢了。若参与了经营,或给了岗位一年合约后,不愿续约的,考核不合格者,便不再续约,双方解除劳务合同。

    每签一份合约,除了陈亦卿和受聘的员工要签字或盖指纹,典仪沈心作为“公证员”也要在契书上面签字。合同则是一式三份,陈亦卿保存一份,工人存一份,衙门存一份。

    幸亏陈亦卿用人很是审慎,经招聘会上念恩、玲珑、玉轩、程祥审查过基本要求的人,须提交身份文牒,由沈心核实身份无异,再根据个人条件经陈亦卿面试后才安排岗位,如此才没让念恩、玉轩、小祥誊写合同誊到废了手。

    一连一个多月的招聘会除了新城街的原住户们,也不过是聘用了二三十人,有些拨去玉桥街做河西味道的伙计。有些分去了跟唐锦仁染布,真正以后留在新城街工作的生面孔并不算多。

    即便陈亦卿如此作为在浔阳商界是前所未有的怪异,但凡是想在浔阳谋生的人们仍是挤破了头的到新城街应聘。不仅是因为陈亦卿在合约上详细列述了每个职位的薪资和发放时间发放标准,里面还指明了甲方不能随意无理由克扣工钱,不能随意打骂工人,这是所有在浔阳或者说整个东楚做工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当然还有考核合格可以晋升做掌柜,或者可以根据工作年限涨工钱这样的人才培养计划,虽是陈亦卿懒得写那么多字,只是也让小轩和小祥对于面试通过者好好交待一番。

    此话一传出去,浔阳城的有志青年们,可算是有了盼头,既不用卖身,又有体面,将来升作掌柜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也有不少混混也想挤进明月楼的“保安大队”行列里,不为月银俸禄亦不为晋升颜面,只为着听闻明月楼招聘的“演员”里不乏会弹唱会歌舞的漂亮姑娘,也让他们觉得值得一试。

    在挣扎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开个“青楼”后,陈亦卿才知道青楼不是你想开,想开就能开,朝廷的规矩也是很严格的。那么就把目标转向“酒吧”,但是酒也竟是限制品,什么样规模的酒店可以酿酒,什么样的饭馆可以卖酒也都是有条件的。虽说按着今时今日的财力和人际关系,未必不能申请下来卖酒牌照,可陈亦卿并不想做太越矩的事情,亦不想多同官府众人来往。

    因着改建浔阳学堂一事,跟沈心和罗廷亮走得勤了些,这二人倒是没什么,行为举止也都是堂堂正正,可他们的手下终归是朝廷流氓做久了有些手脚不净,且被他发现玉轩是有意跟这些人走的近,他不想重蹈张常胜的覆辙,也不想让自己的人跟权势有何来往。

    于是想来想去,娱乐业只剩下电影院了,既然没有设备,那么就现场演话剧也不错。毕竟这个年代没有成型的戏曲、杂剧。至于说书、杂耍这样的曲艺形式难登大雅。而听曲、看舞,未免单一了些。连他自己在这没有手机、电脑的地方待久了,也开始清心寡欲,就差闻鸡起舞了。

    于是城东的新城街十余家店铺的正中间,才是陈亦卿建这条街市最初的目的。

    新街的两侧是对称的店铺,每间的制式格局都是一样的两层小楼,砖瓦结构,框架房梁是普通的原木色。二层有落地露台和栏杆,沿着栏杆种上攀爬得藤蔓植物,也颇有点中西结合的风情。

    而新街东边尽头,两侧店铺拱绕着的便是明月楼了,大老远就可以看到这个三层长方体建筑。

    推开一层大门,两侧是排开的类似球场站台般的台阶,当然若是演出时这里的票价最低,因为坐得挤。

    一层建筑正中央的便是占了这一层最大面积的舞台,高约半丈,长宽足有四、五丈。舞台和整栋楼被一堵幕墙像切蛋糕似的切成两半,前半部分因着要做舞台和观众席故而占的比例要大些。

    围绕着舞台的便是一楼内场的座位,进得这里面票价便要高些,所以设置了桌椅,规规矩矩的摆了餐牌,坐得这个位置的人定是要些茶水和点心瓜果的。

    为了不让剧场里有厨房的油腻和味道,陈亦卿特意在两侧的商铺开了饭馆和点心铺子这些卖吃食的地儿。不管客人来看节目是现场点餐,还是在门口买好了带进来,一律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到肥水不流外人田,更巧妙的便是茅厕,是直接由地下管线引到陈亦卿的蔬菜大棚下面的,虽然远了些,也“曲折”了一点,在建造的时候这样的地下工程花费的时间最长,也最耗费钱财,但是陈亦卿称这是“百年工程”,有了这里的“自然肥料”他的地可以永不施肥,种出的瓜果蔬菜再摆上盘送给这些登堂入室的客人,一举两得,一举两得……

    明月楼被幕墙隔开的不为外人所见的后半部分除了正中间的练习场外,一层是道具室和乐器室,二楼两间是服装室和办公室。整个三楼不分前后场,全是演员和歌舞姬们的住所。当然这里的姑娘小伙们卖艺不卖身,又加上都是色艺俱全的,陈亦卿才特意嘱咐程祥和玉轩在招聘的时候招一支身体健壮的“保安大队”。

    最巧妙的还得是二楼的包厢,共八间,每间朝着舞台的方向是开放式的栏杆和纱帐,在走廊这侧是门,进门有精巧的桌椅,温馨的烛台,还有鲜花装饰。若是达官贵人们来看演出,不必穿过一楼拥挤的人们,只从楼外门口两侧的小楼梯上来便直接可进入自己预定的房间。更贴心的是右侧的楼梯,只限女宾同行,若是遇见那些平日里拿着势的夫人们,这样的设计更可彰显她们的尊贵和矜持。

    玲珑跟来宝阁衣柜的夫人们说起,这明月楼开业演出的小伙子多么多么俊俏的时候,她们一个两个的都互相观望着,有些犹疑,拿手里精致的帕子挡住樱桃小口道:“这……怕是不太好吧,这些听曲看戏的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嘛。”

    可转过头,都还是悄悄地拉着玲珑的手,塞上银两:“帮我订二楼的包厢……我要最好的位置,你懂得……”

第五十二章 哈姆雷特

    正在排演的剧目是《哈姆雷特》,男演员铿锵有力地念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而坐在舞台边上的郭雨晴似是忍了许久终于爆发,“腾”地站了起来伸出右手,用被她捏得变了型的台词稿,颤颤巍巍地指了一遍四周紧张排演的人,怒吼道:“呀!谁在排练的时候放音乐的?!”

    手里握着手机,被郭雨晴转了一圈最终点向的那个小眼镜默默地举手做投降状:“社长……社长,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有点音乐……”说完,赶紧伸手慌乱地按着手机键。

    “谁让你放这首歌的?!”

    从未见过活泼又爱开玩笑的郭雨晴发这么大脾气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了起来,紧张的小眼镜越慌乱,手机越是没能立马止声。

    杨宗纬自带哀伤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更加清晰地传来:

    我让你飞翔,又让你说谎

    我让你苛求,我也让你奢望

    我还以为爱,就是要体贴的退让

    我们一起盖的罗马,你却跟他拆了城墙

    踩过我用挚爱建筑的天堂

    ……

    “哇!”的一声,郭雨晴蹲在原地哭了。

    台上的男主角愣了一下,但他到底还是掌控舞台的人,立马投入地起了范儿:“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他边念着台词,边缓缓走向郭雨晴,左手捂在胸前,右手伸向郭雨晴,带着微笑说道:“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社长是太紧张了对不对?毕竟别的社团的社长都是大三的师兄师姐,经验丰富,你是目前学校社团里唯一一个大二的社长。你看我台词都背得这么熟了,这次的社团汇演一定会很成功的!”

    郭雨晴抬起头,那个逆着光的学弟,朝他伸出手,用带着播音腔的温暖语气说着:“没事,有我呢!”

    男孩儿还狡黠地冲她眨眨眼,悄声说:“我还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在往后每个孤单的生日里,郭雨晴都会想起曾经被这么单纯美好的小学弟喜欢过,然后无比瑟又骄傲,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一声:“没关系,就算又老了一岁,你还是万千鲜肉心目中的青春无敌美少女!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可那时一心迷恋着初恋男友的郭雨晴,只觉得这个小孩子还真是……油腻!

    而她心中那个阳光清爽的少年郎,那个答应要跟她一起建造罗马的人,还是和别人一起拆了他们的城墙……

    舞台上,那个富二代小生在京城求学,高高兴兴回家过中秋却发现在这个团圆的节日里,父亲死了,叔父已霸占了家里全部的田产和生意,甚至还娶了父亲的续弦妻子,自己的后妈……

    悠扬的二胡声从舞台后面悠悠地传来,台上的演员还未痛心疾首的流下眼泪,台下的陈亦卿倒是先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城东新区里旁的建筑倒是还好说,就是明月楼的主楼因着要结合舞台道具的上下,还有卫生间通往大棚下面的管线不是很好建。可深知良性竞争重要性的陈亦卿并未用一支施工队来建他的工程,而是将民房商铺,大棚改造,明月楼,新城街道改造这些活分别发包给了三拨不同的施工队伍。还提前说好,谁的活做得细致做得好,以后便选哪只队伍来扶持,成立个专门的工程公司,专做浔阳书院改建这样大的市政工程。

    虽然那些苦力、工头们听不太懂他的话,但是想着能跟着如此肯花钱,又有门路,还待人亲善的东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做起活来自然更卖力。三个标段同时施工,还有政府支持鼓励,也着实省了不少时间。

    陈亦卿原预计着以这样的施工条件,怕是要至少一年的时间,到年底才能交工的,可实际上在冬月前便已连装修都做好了。而那些老街坊们已搬入了新家,如火如荼的筹备起了周边一排铺子的饭店、胭脂铺、书画斋、点心铺等等的开张事宜。唐锦仁的锦绣布庄分号入驻城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陈亦卿给了他最大的铺面。

    整个城东新区商圈,只等着明月楼择日营业。

    因着场地有限,楼上楼下坐满也不过是百人的容量,明月楼纵然做不到“万人空巷”的地步,但至少到了演出放票时总是能一抢而空。甚至都有贵家公子建议陈亦卿把二楼包厢也做成宝阁衣柜拍卖时的会员订座制,这样他们好不必抢票就能提前包场。

    不过经过慎重考虑,陈亦卿并未如此做,毕竟他要培养的是浔阳的“明星和网红”,当然是来现场看到演出的人越多、传播度越广才好,他并不想只服务于个别人的小圈子。

    请来的曲师写好曲子,经歌手和乐队配合排练了便开拼盘的新曲发布会,攒的歌多了,就开演唱会。既有一人一琴一首歌的抒情表演,又有台上排排站,动作划一载歌载舞的表演。于是,一时间“浔阳男孩”、“女孩时代”“浔阳传奇”这样的年轻人偶像组合风靡浔阳城。

    与红玉楼那些唱曲的姑娘们不一样,他们是正正经经唱歌的,歌曲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忧伤时哀泣,欢快时活泼,不刻意卖笑。而下了舞台也是神秘的很,出门都要带着面纱遮面,据说平日里出街还有不少歌迷尾随,连出门买个卤蛋吃都要矜持得回家再剥皮。

    而他们唱起歌来,配合着陈亦卿设计出来的歌舞效果,怎么说呢?程祥总是学着陈亦卿听歌时候的样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挥着手里的“应援棒”呕吼着:“嗨起来”。

    而应援棒、签名画像这样的东西,也只在明月楼旁边的“偶像之家”可以买得到。明月楼外面贴着的下场演出的宣传海报在演出结束的时候公开拍卖,也是引得粉丝们趋之若鹜。若不找专人看着, 恐怕那些疯狂的粉丝就直接给揭走了。

    姑娘小伙子们唱歌唱得火了,就演陈亦卿写得那些青春偶像剧。演出这样剧目的时候,简直成了“妇女专场”,来捧场的都是城中名媛。陈亦卿亲眼看着坐在一楼大堂的六十岁奶奶,剧目开场前一刻拉着他的手说:“孩子,这么年轻就坐轮椅了真可怜。”后一刻大幕一开,如少女般捧着脸,跺着脚:“啊啊啊!这个小哥哥好帅的!”

    据说《青梅竹马一》上演的时候,知府夫人听玲珑宣传的这场演出讲得是感人的爱情故事,还专门约了自家老爷来一起看演出,俩人坐了二楼正中间的包厢。

    看到一半的时候,知府大人和夫人双双望着包厢外,一楼大厅已是哭倒一片的人们,尴尬的咳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还能不时看着彼此憋着眼泪,边憋边咳得差点出了内伤。

    演到最后大幕放下演员在前奏曲里退场,幕再拉开吹箫的少年一走出来,乐声还未响知府夫人便憋不住了,直冲那少年又是伸手又是掩面。

    而知府大人也对着唱结束曲的姑娘哭得泪人一样。知府大人和夫人彼此抱着哭作一团,然后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彼此了然地对望一眼,小声的冲跟在彼此身后的管家和管家娘子,各自嘀咕一句:“小样,都是有故事的人呐!”

    然后接下来,知府夫人一连半月没理会李大人往别院珊珊姑娘那里跑,而是常独自倚着自己屋前栏杆边赏花,边长吁短叹,偶尔又露出些小女儿的娇羞。甚至,李家管家娘子还来打听了两回:“听说青梅竹马还有二?”

    当然也有热闹些的喜剧场子,陈亦卿在选人的时候专门找长得黑瘦的,或者白胖的挑。本来对自己外貌没什么自信,又是穷苦人家出身的这些人,居然站在台上演主角。而且要知道这喜剧场是全城贵家爷们儿最喜欢的,打赏最多,他们自然是卖力演出。演出场子多了之后,有些角儿一上场还未开口说词,台下的观众已是笑倒一片。

    冬月初七,又是陈亦卿的生日。

    自张常胜案子审问时,入了一趟大牢的王启顺身体便不大爽利,断断续续的吃着药,到了冬至节气更是常觉得冷,咳嗽不停。于是这餐生日宴,陈亦卿便带着玲珑,玉轩,程祥,早早一起来了河西味道,同念恩一起拉着王启顺让他停下手中活计来唠家常,坐进拢了炭盆又垂着厚厚帘子的河上木屋,涮着羊肉给陈亦卿做生日。

    “亦卿哥,新来的臻臻姑娘漂亮吧?!她可是我花大力气找来的哦”玉轩边说边偷偷倒了一杯王启顺的酒饮,一口下肚面庞通红。“啧啧,我看她只要一上台,立马全场的目光都只在她身上!”

    “我看是你的目光在人家身上吧?”程祥揶揄着玉轩同他打闹起来。

    玉轩所说的臻臻姑娘便是刚被他挖进明月楼的徐臻臻,小姑娘不仅娇俏可人,又是聪明伶俐,虽没有经过培训但是站在台上演什么像什么,很是受欢迎。

    门外江面的寒气随着渐黑的夜空迅速凝结成氤氲的雾气,湿了匆匆赶路人的衣袜。而门内,辛勤忙碌的人们,在团圆的生日宴上言笑晏晏,热锅里的蒸汽温暖着他们的笑脸和周身。

第五十三章 植入广告

    “吃完饭,我请你们一起去明月楼看演出!”

    唐锦仁端起酒杯又敬了一回坐在他身侧的亲家公、亲家母,满面红光,迫不及待要把他的“拍档”陈亦卿,介绍给面前的客人。明月楼的演出,他包管就是体面如亲家这样的人家在他们津州,甚至是在京城都没有看过的。

    “对对对,明月楼的演出真的是很有意思!女儿也去看过几回。”唐家的新媳妇儿,二少奶奶,也是贾家夫妇的掌上明珠贾倩倩,边说边攀住母亲的手臂,娇俏可人的附和着公爹的话,向父母推荐明月楼。

    唐家夫人原本就喜欢这个既出身高贵,又美丽天真的新儿媳妇儿,满脸笑容的看着对面的二儿媳一家,不用刻意保持弧度,嘴角都快挂到耳朵上了。

    更让唐夫人喜欢的是坐在贾倩倩旁边的贾家另一位千金,倩倩的堂妹,那可是津州刺史的小女儿,年纪虽轻却已是仪表不凡,唐夫人越看越觉得她和自家小儿子季南真配一脸。听说还未许人家,且年纪相仿……

    此次因贾老爷生意路经浔阳,有意和夫人一道来看看新婚半年的女儿,便也带了常和女儿亲近的小侄女出来游历一下。

    而大儿媳在唐夫人的眼里简直就成了透明人般,已经全然看不见。

    “晚饭后,我们一道去明月楼看演出!”陈亦卿端起一杯酒,敬面前的王启顺。时间长了这里的酒他已是很喝的惯了,一杯下肚再回味真是有种粮食的甘醇。逢着过年过节再陪王启顺小酌几杯,他也不再那么轻易就昏昏沉沉。

    “呵呵,你们去热闹一下吧,咳咳……我也看不到,咳咳,我还是留在这里,收拾收拾带着他们收铺子。”王启顺虽说着不去,但有陈亦卿的邀请他已经是很开心,边笑也边咳。

    “今儿啊!可是我新写的好剧首演,您说什么也要去捧个场的,位置我都留好了。再说不须看,光听那演出也是很热闹的。”

    “去嘛,去嘛”其他几个孩子也起着哄。

    王启顺终于舒展开他渐渐爬满皱纹的额头,一拍大腿:“好,今天,我也跟你们一起去热闹一下,小卿的生日嘛!”

    不知道在自己生日上再改编上演一次《哈姆雷特》,算不算是一次缅怀仪式,可陈亦卿更希望是告别仪式。

    在浔阳生活得久了,自己是穿越而来的郭雨晴那种感觉渐渐淡了,可至于为什么会揣着郭雨晴的记忆,陈亦卿更希望是被打晕的徐家宝失去了记忆,而做了一个关于郭雨晴的冗长的梦。平时郭雨晴的记忆和做事方法,知识范围,是渗透到他的思考方式里的,他并不真正的常想起郭雨晴这个人。

    只是,在这么特殊的日子里,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虽合着这里,他现在生活的地方的规矩,还未行冠礼,可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成年了,背负着这许多过往和迎来跟着他的这些新加入他生命的人们,他是该与过去好好的道个别了。

    然后,他忽然就想起了,郭雨晴记忆终了的时候是二十七岁,若以自己醒来过了第三个生日算来, 另一个空间的郭雨晴该是三十岁了。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活到三十岁的好,对于还上小学的她来说,三十岁真的是太遥远又太“老”的年纪。

    认识了他之后,她希望自己快快到三十岁,因为觉得那时的他们肯定在一起,住着一间或许很大,又或许很小,但一定温馨的房子,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可爱的孩子。

    可是现在呢?你好么?你和那个和你一起约好去拉萨的男孩子再见过面么?你结婚了么?有自己的孩子么?陈亦卿的内心又很多疑问,想再次梦见郭雨晴,却又害怕出现在梦里的还会是郭雨晴27岁的记忆,他怕再去体会郭雨晴噩梦般的人生。

    陷在她的梦魇里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疯狂又贪婪,孤单又绝望。可如今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女孩他又觉得她异常的可怜。背负着本不属于她的罪,却不断自责,以为是自己把原本一手好牌的人生出得太烂。可她也不过是一个被亲情绑架,却又无能为力的平凡女子。

    台上演的是陈亦卿把《哈姆雷特》改版了的《公子复仇记》,男主角穿着书生的衣服,颤巍巍地对他面前的女孩子说:“别急,菲菲,我心中的仙女,你去焚香祈祷的时候,不要忘记替我向菩萨忏悔,忏悔我的罪……”

    张世牛和他请来一起帮忙的师兄弟沈三丰现在负责明月楼的演出道具,到底是练过武的人,身手利索,大牛也甚是心细,幕开幕合上下道具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而舞台后面的幕墙上有滚轴,他们从那里放下一张张绘制好的背景图,使得台上的演员可以在不同的场景里演出不同人物的喜怒哀乐。

    男演员台词刚刚念完,女演员的眼泪在眼圈打转的瞬间,躲在帷幕后的古琴及时地弹出苍凉的古调,歌手在古琴的伴奏里和着哼开小调,这一段虽无歌词,却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徐臻臻颤巍巍的转向观众,蓄满眼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在古琴拨弄到最高调又戛然停止的一瞬间才徐徐滚落。待琴音再次响起,四围的许多夫人小姐已随着她的情绪起伏都悄悄抹起了眼泪。

    坐在二楼包厢里的唐、贾两家人也都唏嘘着剧情跌宕。

    贾老爷指着游走在人群中一会儿递瓜子,一会儿寒暄奉承的朱玉轩问道:“亲家说的老板不会是这个少年吧?”

    “自然不是!这个小轩是陈公子的弟弟,是这里的掌柜。”

    见亲家一家对明月楼的演出甚是满意,唐锦仁有些得意地捋捋胡子,卖关子道:“可这陈老板虽不是个毛头小子,却也是个不过刚刚十八的青年才俊。”

    说到这里,唐锦仁似想起什么似的,赶紧看向夫人:“今日可是陈公子的生辰,虽他说不扰我们与亲家团圆,可我们的礼总是不能少的。”

    唐亚东忙接话道:“爹放心吧,儿子一早已打发了下人,按着爹的吩咐送了礼物过去。”

    做惯大生意家中又有兄弟当官儿的贾老爷有些惊奇:“不过是个后生,亲家当真是有礼了,连他的生辰都要如此上心。”

    “亲家不知,这陈公子对我家可算是恩同再造……”说到这,他想到儿子的事情自是不能向亲家坦白的,莫得被人看不起,于是话锋一转:“亲家只管往下看剧便知。”

    台上的男主角后娘出场,满身珠光宝气,对侍奉在旁的侍女道:“明日去锦绣布庄唐老板那里,给我买些茜素布料,我要做身新衣裳冲冲晦气。”

    侍女迎合着夫人回答着:“是,夫人,锦绣布庄新出的缎子,正是用得最正的茜素红,穿在夫人身上定是美不胜收的……”

    场景一转,那侍女再上场时,手中果然抱着一匹布。舞台上陈亦卿本来就上上下下设置的灯笼多,虽没有led效果,而周围并无多少烛光,只够人进出通行照亮便罢了,反衬得舞台上甚是明亮。而此刻周围的人们都隐在昏暗的环境里,对着舞台上被照亮得如珠如宝般的锦缎啧啧称奇,台下一阵的讨论声传入二楼包厢。

    “这茜素红真漂亮啊!”

    “明日一早我便遣人去买,送去宝阁衣柜裁衣。”

    唐老板只知今日他的新布会上明月楼的舞台,也还奇怪陈亦卿为何催着他赶制这艳红的新布匹,却不知陈亦卿给他的新布起了个“茜素红”这样美的名字。

    其实唐老板的内心还是有着“艺术家”情结的,他总是希望自己能潜下心来研制布匹和染料。但同时布卖得好他才有精力有金钱去研制他的布,可布卖得好他总是又乏时间去研制他的布。

    如今有陈亦卿给他“开发市场”,小儿子也渐渐懂事可以帮他站柜台,二儿子如今是浔阳学堂的客座先生,日常去教些启蒙课程,也便于跟浔阳大儒们探讨学问,再加上亲家一家的帮助,考取功名看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唐锦仁想到这些激动得就差热泪盈眶了,自己又像是年轻了十岁般的充满干劲。

    一旁的贾老爷早是拍着手,感叹:“真是妙啊!老夫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也没见到过这样的法子。想来也将过年了,这年节里推出如此艳丽的红色布匹,又经如此宣传,真是妙!浔阳真是人杰地灵!”

    唐亚东在一旁有些骄傲地跟自己岳父解释着:“更妙的是,这陈公子是我们锦绣布庄的合作伙伴,给我们打这个什么……什么广而告之的,只是象征性的收些银两。其他酒庄、布庄纵是抱着银子来还未必排的上队来明月楼打广告呢!”

    “听说,上次大生当铺花了五十两才包了三场演出的广告,而我们这每个月的宣传费也就是十两银子。真是跟没收有什么两样?不过是陈公子说做生意不能乱了规矩,多少都是要收点的,否则于生意不吉利,这才收了一点罢了,我们对外讲的可都是百两包月的价格。”

    贾老爷也开始了赞叹模式:“我定是要见一见这陈公子的,还要劳烦亲家引荐引荐!”

    见贾老爷对陈亦卿赞赏有加,唐家人也觉得面上有光,唐老爷趁兴又说:“不若亲家在此多住些时日,今日这演出未免悲戚了些,接着还有歌舞、喜剧的表演,多看几场。再者待陈公子有空,我介绍与亲家认识。”

    唐锦仁其实早看到陈亦卿就在一楼大厅的前排就座,只是一方面看着他也跟着那些夫人小姐们的一起哭,想是对自己编的戏剧投入了感情,不便此刻打扰。另一方面也确实想留亲家在此多住几天,顺便跟他商量一下到津州和京城开锦绣布庄分号的事情,说不定陈亦卿也会有兴趣把宝阁衣柜开到京城去。

    而倚着包厢栏杆坐在最前面一直默默看戏,并不多语的贾家小姐,也扭过头来露出孩童的天真,却也带着大家闺秀矜持地说道:“二伯,我们就再留两日吧,我也想与倩倩姐姐多待待。”

    “你呀,就是听你唐伯父说了有戏看,就不想走了吧!”贾夫人在她圆润晶亮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把她拉到怀里揽着,向贾老爷说:“既然亲家也想我们多留几日,老爷,我们便多留几日吧。我也想去宝阁衣柜看看,我看女儿身上这衣服就真真是京城也难遇见如此好的。”

第五十四章 地痞

    “若不是亲自来了,还不知道小卿你做了件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客人渐渐散去,玉轩和大牛还在招呼着演员和道具的退场,安排明月楼演出后的清扫和整理工作,王启顺和陈亦卿坐在门口的位置聊着。

    毕竟刚开业不足一月,在明月楼伙计们的心里,陈亦卿是明月楼的贵客,是给他们写本子编故事的“浔阳才子”,或许是他们“掌柜的”朱玉轩的亲戚也说不定。

    他们来明月楼做工前,面试的时候陈亦卿露过面,平日里在他们一出演出排练的差不多的时候,会过来看一下。其实,他们宁肯相信陈亦卿是他们的老板,毕竟朱玉轩比他们所有人看起来都要年幼,可人前人后,连陈亦卿在内,都会称他一声“朱掌柜”,看起来并不像开玩笑。于是他们只能私下里谈论一下,他们的朱掌柜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家的公子。

    陈亦卿不理解他们会有如此这般猜测,他们肯定也不明白陈亦卿关于董事长和执行总裁的定义。比如目前,属于陈亦卿的产业里,河西味道算是跟王启顺合作的生意,运作起来之后虽不再去管理,王启顺依然坚持那是他们共同的饭馆。

    所以陈亦卿给饭馆投资建小木屋,增添设备,也负责给饭馆招合适的伙计们,每月净利润会有一部分属于他,一开始还是他拿的多。最近已是在他的坚持下,只拿两成了,其余的都留给王家父女,王启顺因着最近一直在想着念恩嫁妆的事情,便也承了陈亦卿的人情。

    宝阁衣柜在玲珑和念恩的经营下,也是风风火火,甚至玲珑也慢慢学了设计的东西,有着他从未注意过的巧思和心细,他就算忙起来,一连数月不再给她们画稿子,想是她俩的存稿也足够支撑宝阁衣柜走下去,很多时候,他只是提些主题概念罢了。

    河西粮铺并着城东新区属于他经营的三间铺子“新区饭馆”、“偶像之家”“百香园点心”,都是程祥和他一起招呼着重要的决策性问题,至于日常的管理,自有他们给每间店铺配的“店长”,对于这个称呼,那些被提拔上来的伙计们,既觉得陌生新鲜,又觉得无比荣耀。

    城东新区还有四间原本是他想直接经营的铺子,但因着明月楼的运营,耗费的投资太大,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银两装修便暂时搁置了。但就目前明月楼的场场爆满看来,收回成本不过是数月的事情。再加上改建浔阳学堂的工程费料是年前便能结下来,陈亦卿想着趁来年春暖花开其它四家店铺便齐齐开了也算是实现了人生目标了。

    至于其他四家店铺做什么,他早已经盘算好了。一家用来开书斋,顺带做些果汁、奶茶这样的饮品,开起一家满是小资格调的书咖。一家用来做西餐厅,搞些猪排、炸鸡之类的快餐小食给浔阳人民尝尝鲜。第三家要做个化妆品店,把他的手工香皂和面膜发扬光大。至于最后一间,也是他的最爱,没有网吧的年代当然得开个棋牌室才好让老百姓有所娱乐。

    至于已经租给旁人的店铺,还有在锦绣布庄的股份也是每月收着现银,很快他床下的箱子定是会满起来的。到那时,便跟房东说把现在住着的房子盘下来,那便是真正给了玲珑他们一个家了吧!或许可以再加盖一下,让大牛也搬去,人多点热闹。

    那时的他只想一步一个脚印的把眼前的生意做好,甚至有些带着玩票的性质,哪家店铺经营不善,就算停业把铺子租出去给别人,收租子也够他吃饱穿暖了。他从未想过将生意做得再大些,也未想过结交权贵去过那些翻云覆雨却惊险万分的事情,如果他知道做这些事情的过程是那么让人身心俱疲,他定是不会让人生朝着那个轨迹发展开。

    待玉轩他们忙完,陈亦卿让玉轩和程祥去竹枝巷送王家父女俩,毕竟冬季走夜路,也没什么人还是有些人的,再加上王启顺的眼睛不好。而他由玲珑和大牛推着回春阳街的家,三人一路有说有笑。

    可陈亦卿却总觉得似乎有双眼睛在看他们,定定神回头去望却又看不到人影,他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他不知道,练过些武术的大牛也有这种感觉,甚至比他的感觉更准确些,那目光似是想一路跟着他们,却又没有任何敌意,大牛暗暗绷紧了胳膊,推着陈亦卿的脚步也加快了。

    陈亦卿对张世牛的印象好就好在:话不多却老实,健壮也练过些武。如今他师傅和师兄弟因案子连带死的死,散的散,陈亦卿收留了他,他便一心一意的帮陈亦卿做事,干起活来也带着些习武之人的干净利落。

    “呦,这不是陈公子嘛!嘿嘿嘿”

    迎面走过来的是浔阳城的五个地痞,刚刚喝过酒的样子歪歪扭扭的,边说话边朝陈亦卿他们三个走来。

    酒味和着他们身上的酸腐之气扑面而来,陈亦卿微微皱了眉,略略地拱了拱手,嘴上说着:“赵二爷好!”

    “哼!好?”为首的赵二狗站在他其他四个狐朋狗友中间,晃晃悠悠地走到前面,靠近陈亦卿打着酒嗝说:“哪有陈公子好啊!”

    “你现在赚大钱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去给你做个工都不配了吧!”赵二狗边说着边更进一步,盯着陈亦卿的眼睛,露出恨恨的表情。

    原来这赵二狗曾经也是城东的住户,当时陈亦卿要建新城的时候,他寻思将自家那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子卖了拿着银子到城中心做什么不是好,便签了不再搬回去住的契约,将房子和在城东的田产都卖给了陈亦卿。

    可没想到,他想做些小生意,到了浔阳城热闹繁华的街市,并无人看得起他这样的人,再加上他本就好吃懒做,陈亦卿给他的银两再丰厚,也不够他挥霍的,没多久便又穷困潦倒了。

    眼见那些往日的穷邻居,搬回了城东的新房子,有些赁了家门口的门面做起了生意,有些木头疙瘩一样的人还被陈亦卿看中做起了掌柜的,再不济也去给陈亦卿种大棚菜了,他便很是眼红。

    其实因着数千年土地就是生命的思想,多数有田地的人家,哪怕只是自家门前小小的一行地呢,也不会像赵二这样轻易卖出去的。所以陈亦卿在那里收到的田地不算多,但种些蔬菜,养些鸡鸭,便可抵消一部分河西味道和新区饭馆的日常采买所需,也够陈亦卿他们自己日常饮食了。

    这赵二见城东新区招工,思量着以自己的能力,做个掌柜的不成问题。再加上听闻那个明月楼的朱掌柜很是年轻,想着小孩子好骗,混个保安队长当当既威风又能天天看着那些漂亮演员还真是没事一桩,便早早的跑去应聘了,却没想到那么多个岗位自己生生是落聘了。

    赵二气不过,但见日日进出明月楼的都是浔阳的达官贵人,并不太敢真的去那里闹。想进去看个新鲜,找点茬,确实连门票都买不起。就连搬回城东有了工作当了掌柜的那些从前的老邻居们,看他竟然也似看废物一般,不太瞧得起的样子。他心里是早就恨得牙痒痒了,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陈亦卿的身上。

    如今在无人的街巷遇到,再加上自己人多势众,灌了几杯黄汤的赵二就恶从胆边生,想在这月黑风高夜干点杀人抢劫的大买卖。跟着他的几个混混们,自然也都不是什么善类,虽不认识陈亦卿,但看一个瘸子,一个姑娘,剩下一个张世牛,自然是不惧的。

    更何况是赵二挑的头,就算有什么事情,也应该算在赵二身上。眼见这小姑娘身段好,穿得衣服也像是有几个钱的样子,最右边一个地痞伸手便要来拉玲珑的胳膊,“呦,小姑娘跟着个瘸子可惜了,倒不如跟爷回家快活快活。”

    他话音未落,目光灼灼地看着玲珑,在他几个同伙的淫笑中,心急地向玲珑走近。

    陈亦卿拉着玲珑的胳膊往自己轮椅后面,伸开双手挡在她身前。大牛也走到陈亦卿身前,冲着那个靠近的地痞伸手一扳,把他的胳膊折出“咔咔”的声响。

    电光火石间,一场混战不可避免。陈亦卿索性把玲珑拉到自己怀里护着,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大牛即便练过些功夫,也是双拳难敌六掌。三个混混,一时间把大牛缠住,虽不至于伤了大牛,但也让他无暇顾及陈亦卿和玲珑。

    在他背后,赵二和那刚才想对玲珑下手的痞子正对陈亦卿拳打脚踢。那人因着被大牛伤了手力度纵然不大,但赵二一拳一脚可是真真没给他留余地。

    而陈亦卿只能护着怀里的玲珑,无奈他的脚使不上力,只能伸出胳膊抵抗着那二人的捶打,边护着玲珑边大喊着:“救命!”希望能有人经过,或者遇见巡城的捕快,可以帮他们制服恶人。

第五十五章 蒙面人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陈亦卿从未想到过会遇见赵二狗这样的泼皮找事的危机,自从到了浔阳以来,他一直盘算的是如何应付那些官商贵人。把自己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提前设置在了徐家宝的身份和朱家村的血仇上,面对这种醉酒的地痞,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瘸子,只能任人捶打。

    赵二狗之类是君子必远之的小人,陈亦卿从未想过要同他打交道,也没想过会被这种人给记恨上。此刻看着大牛被那些人缠住了手脚,他只能尽量护着怀里的玲珑,一面叫喊希望能引起注意,一面寻思着等程祥和玉轩送完王家父女,回来的时候便可将这些地痞赶走了。

    明月楼散场已将近亥时,春阳街这样的小居民区早已没有路人经过。所以陈亦卿只能一边抵抗一边等待着,只希望程祥和玉轩早点回来,莫要逗留太久。

    毕竟他也常带着玲珑和玉轩练些臂力,最近还让程祥找铁匠给他们做了个“哑铃”,所以被赵二狗这样的人拳打脚踢几下,一时间还算扛得住。可被他护着的玲珑渐渐了没了声音,只是抖如筛糠才让他觉得怀里的人还活着。

    赵二狗打了几下觉得不解恨,回头望去,路边树下正好有一块石头,见他要去找凶器,陈亦卿也急了,大喝道:“赵二爷,你我素无恩怨,为何要如此难为我们?”

    “呸!”手里掂着石头,觉得自己威武无比,完全掌控了局势的赵二狗一边晃着手里的凶器,一边恨恨地说道:“无恩怨?哼哼,就当我看不惯你陈公子你又如何?”

    在众人的起哄声里,赵二狗更是自以为此刻自己仗着人多,便是可以把陈亦卿踩在脚下了。左手拿着石头,右手指着陈亦卿说道:“那么我倒要问问你小子,当初为何骗我宅子和土地,他们那些穷乡民懂什么?如今他们有新宅子住,又有掌柜当,可我呢!”

    “当初是你自己签字画押放弃了搬回去住的权利,而是要了拆迁补偿款,我看你拿银子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嘛!更何况白纸黑字的契书写得清清楚楚的,从此两清!你要闹,便向衙门说理去!

    至于掌柜也好伙计也罢,每间铺子都是独立管理的,我不会插手太多,用你不用你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陈亦卿一边说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拖延时间,若真被那石头砸了,怕是不死也要脑袋开花。

    “衙门?衙门是给我们这些良民说理的地方么?当初不就是你这奸商联合了衙门一起诓骗的我的土地,如今契书还在衙门备着份,你让我去衙门说理,不是想让我赵二爷去衙门找板子?!”赵二越说越激动,口水都喷出老远。

    “再者,我们不说房子和土地,被你骗了就算了,可你凭什么不让我到城东新区做工?你的那些蠢伙计们不知道,我却是清楚,整个城东新区的十几座新房子如今都是你的产业,去哪个店面做掌柜做伙计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亦卿也料到他是因此记恨上了自己,可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为了多争取些时间,只能试图继续跟他谈判:“不知赵二爷是会算账还是会运货?或是您真的甘于听我的差遣,给我这瘸子推车?

    您到我的店里去,我怕是庙小装不下您这大佛!再说您当初拿了我的银子说好了是要欢欢喜喜到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做生意的,我这城东新区既偏僻周围又不过都是您眼里的愚民,您何故与我们为伍?”

    赵二狗听他提到自己当初要做生意的事情,可自己早已把银子使完了,却还是一事无成,在他这几个狐朋狗友面前脸上也是一阵**辣地挂不住。于是更是嫉恨陈亦卿,再加上旁边那个人挑唆的一句:“赵二哥,您还跟他废话什么,打他!”

    于是赵二拿起石头就要砸陈亦卿,旁边被两人钳住手的张世牛,猛地一冲挡在陈亦卿面前,那一石头狠狠的砸在了他右手臂上,疼得他一声闷哼,脸都涨红了,却立马又被那四个无赖给拖到一边拳脚相向,他只能一面护着自己的头,一面找机会攻那四人不备,想一一击破,却也是一时间顾不上陈亦卿了。

    赵二哼哼着又一次举起石头,看准了陈亦卿的头,正要砸下来。

    陈亦卿闭了眼,松开揽着玲珑的手,举起双臂护着头,就闭了一下眼的瞬间,却没看清那个黑影从何而来。赵二也因着忽然从房顶下来的那个人,愣了一愣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下。

    陈亦卿和大牛看到那个蒙着脸的人,都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果然这几天是被人跟了,却不知这来者是敌是友,看样子不像是跟赵二狗一伙的,也不知会不会趁火打劫另有企图。

    只见那道身影飞速落下,两手一钳制住了赵二狗的手腕,膝盖“啪”地向上一顶,他手中的石头已滚落一旁。他交叉双手一扬一扯,赵二狗立马疼地龇牙咧嘴。

    陈亦卿离得近也清楚的听到了骨头脆裂的“咔啪”声,虽说打的不是他,他还是感受到了那定是极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还是很解气的握了一下拳头。

    看到赵二狗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打了,那四个地痞立马弃了张世牛,转身围住了这个来人。那人一脚把赵二狗踢倒在地,让他疼得在地上动弹不得,才转而对着向他越来越靠近呈合围之势的四人。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人便一个云手折伤了一个人的手臂,动作快得让下一个人还来不及近他的身,便又腾出手来,收拾在身后靠近他的那个人。

    见此人似是要助他们,大牛也来了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既然别人已经替他解决了两个,现在都开始对付第三个了,他也要有所作为才不算是辱没师门。

    于是大牛看准背对着他的一个地痞,一个拳头打向那人的左勒,那人吃痛,反身挥着手正欲扑向大牛,又被他矮身一脚踢趴在地。

    而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处理完背后那一个后,看了一眼大牛,眼见他已经可以应付这场面,便如来时一般突然的跑向背后的巷子,几个连跳消失在夜色中。

    陈亦卿坐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不知怎的有一种熟悉感,却又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在他的印象中,他在这里认识的唯一一个可能扮成黑衣人出手搭救自己的应该只有已经被砍了头的张常胜,若说他没死,那定是不可能的。

    那个死鬼,光要自己去救他那一双儿女的梦都给他托了几回了!

    而这种熟悉感,却在大牛的心中更加强烈,他几乎要冲着那个背影喊出声了,可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太疯狂,他早已认定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他的生命中了!

    他却忽然从此刻生出了一丝希望,可他也不知道,如果那人还活着,他该如何面对。他会带自己走么?或许自己该留在陈亦卿身边,过如今这样安稳的日子,年底还可以存笔钱,带回去给老娘。

    “发生什么事了?”

    望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沈心和罗廷亮,陈亦卿满脸黑线的想到《名侦探柯南》里的警官们,为何这些执法机关的人总是在如此巧妙的时间赶到。

    让受害人无比惊险的以为自己就要了断在这里了,也让坏人瑟完,又等侠客潇洒完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时候,才如此这般匆匆赶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出现在这里!”刚刚受过惊吓的陈亦卿也顾不上面前两位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有些怨怒地嗔道。

    “我们晚上约了一起去明月楼看演出,要说今天这演出还真是精彩,特别是臻臻姑娘,那眼泪是怎么在眼珠子里打转又憋着半天不掉下来呢?”沈心还在回味刚才的《公子复仇记》。

    陈亦卿脸上的黑线更加重了,虽然他夸赞的是自己的演员。

    至于他二位去看演出陈亦卿自然是知道的,他们都在一楼大厅里坐着,跟陈亦卿还打了招呼的。所以此刻陈亦卿并不想听他如此长的开场白。

    见沈心又嗦开了,罗廷亮接着话茬道:“我今日休沐,我这位富贵兄弟说有票约我一起来看演出,我便也叫上了沈大人。”

    陈亦卿已经有些受不了他俩这亲兄弟般的嗦劲,耐着性子顺着罗廷亮的话往后看,果然后面还有个人气喘吁吁地正跑过来,想必就是罗廷亮的富贵兄弟了。

    “沈大人和我兄弟家离的近,我们本就约好一起的。看完演出,我们觉得有点饿了,就去新区饭馆吃了个宵夜,这不要回住处刚刚经过,听到有打斗声,就过来看看。”罗廷亮说完,看着互相搀扶着逃离的那几个人,皱皱眉头:“陈公子可是遇到打劫了?我去捉了他们来!”

    陈亦卿还未开口,大牛便抢着接了话茬:“回罗校尉的话,我们遇到的是城东泼皮赵二狗几个人,因在明月楼招工中落选,便心生记恨,已经被我赶跑了。”

    陈亦卿有些吃惊,原本为了少一事,他也不想提那个出手救他们的黑衣人,却没想到一向老实的大牛也和自己想到一起了,可他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没想到哪里不对劲,只顺着大牛的话说道:“是啊,被赶跑了就算了。

    不过这种小人还真是让人头疼,不教训教训,他们无法无天怕还是会找事,要是真叫你们抓了去,也不是大罪,想必关几日出来更要对我生恨意,我倒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呵呵,这种事情还是我最擅长了!”

第五十六章 流氓对流氓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随后跑来的武子杰,站在后面听陈亦卿皱着眉说的是害怕那地痞流氓耍无赖找事,立马一个腐笑挂在脸上。他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前因后果,罗廷亮说这陈公子是他的朋友,那便也是自己的朋友。

    “陈公子你这事儿啊,包在我身上了!”武子杰一拍自己胸脯,自信爆棚用力过猛,倒是拍得自己又差点咳起来。

    “哦?你有什么好方法么?”罗廷亮有些怀疑的看着自己的“富贵兄弟”。

    “嗨,甭管了大哥,我好歹也是知府衙门的捕快,维护浔阳城治安,是我的份内工作。对付这些地痞流氓不是你们军方的事情,这我擅长的很。”

    一旁看着的沈心微微思忖一下,略带了然的笑了。

    原本看着他寻常粗布衣打扮也不知道这人是神是鬼,流里流气的做派,陈亦卿还以为他跟赵二狗一样是浔阳街头的混混。可听他一说自己是捕快,陈亦卿也舒展眉头笑了,朝廷流氓对付街头流氓,那不正是对上了么!

    陈亦卿双手施礼,说道:“那倒是要烦扰这位大人了!小民先在这里谢过三位大人!”

    被他如此一说,武子杰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是衙门捕快,其实他们这些捕快、衙役连个职级都没有,在衙门里也是最低等的,常被人吆五喝六的指派活。更是没有这些做生意的人有钱、有门路,很少被人如此尊敬,武子杰于是挺挺胸脯,也文绉绉的回了个礼道:“应该的,应该的……”

    同沈心、罗廷亮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两位目前虽是官职不高,但人品颇是正直,做事又认真严谨,想必他的朋友错不了。

    但想到张富贵的身份是捕快,自上次入狱便见识了这些衙门小鬼们实际不比那些街头无赖好打交道,如此无功不受禄的受人恩惠,陈亦卿还是不放心,于是摸摸身上带了也就是几张明月楼的门票拿得出手。

    至于银子,越是跟沈心和罗廷亮相熟越是不能当面给的,以那二位的脾气,怕是折辱了他们。于是便把票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张富贵,“真是劳烦三位了,这里有几张明月楼的门票,是大后日的歌舞场,还请赏光跟兄弟们一起去看吧!”

    看到明月楼的票,沈心和武子杰都是眼头一亮,武子杰倒是也不退让,赶紧接过来说:“那就多谢陈公子好意了,公子放心,我保管那赵二狗不敢再轻易来公子的铺头闹事。”

    罗廷亮略带可惜的说,“我明日便要出城回军营了,还是沈兄和富贵你们请朋友们一起去看吧。”

    说罢三人欲同往春阳街一起送陈亦卿他们几个回家,陈亦卿这才想起玲珑,只见她蹲坐在陈亦卿身后双手扶着陈亦卿的轮椅扶手,脸埋在胳膊里看不到表情,陈亦卿慌忙去扶她,触碰到时,她的手比冬夜的石头还要凉。

    “玲珑,你可有伤着?”陈亦卿拉过她来看,只见她脸上泪痕还未干,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还不住的抖着。

    定了半天神,玲珑才似找回丢了的魂儿般无力的摇摇头,嗓音里满是惶恐地说:“公子尽护着我了,想是公子伤的比较重,我无碍的。”

    即便这样说,可陈亦卿在齐江明来给他上了几次药后,胳膊、腿上的伤便好的差不多了,玲珑却是烧了几日,总恹恹的饭也不曾好好的吃。

    自从出了朱家村,陈亦卿看到的玲珑虽年少,却十足十一副姐姐的样子,料理他和玉轩、程祥三人的饮食起居任劳任怨,又很心细。做生意和外人打交道,比起念恩是活泼也大胆些的。

    也许是玲珑自小在村子里长大的缘故,看到路边冲出来的野狗不会像念恩一样哇哇叫着躲开,陈亦卿从牢里出来,想给他补补身体的玲珑日日换着样炖鸡汤炖鱼汤,杀鸡杀鱼的事情就是陈亦卿也下不去手,可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是一拢头发一挽袖子,便如同是去绣花般的挥着纤细的小臂顺手给料理了。

    却不想这次对着几个坏人,竟给吓病了,陈亦卿笑话她:“我还以为你会从怀里掏把刀出来跟那几个人拼命,倒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的,以后多给你雇几个保镖才好!”

    玲珑只是羞红了脸,强颜欢笑嗫嚅着:“那是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来找事……”

    保镖陈亦卿倒是真的又雇了不少,不光是为了自己出行安全,也为了明月楼里那些演员们不会被骚扰,若不是暂时养不起那么多人,他都想给每个红了的“明星”配个经纪人,出行随时跟着。

    年终对这两个月的工作考量后,道具的事情彻底的交给了沈三丰统管,而张世牛则是负责安保工作,本来这也是他擅长的,做起来得心应手。大牛做起活来也认真,每个招来的“保安”都经过他亲自的挑选,除了面试还加了与他的切磋,试试身手。

    除了每个店面配上专门的保安,大牛还带队每日在陈亦卿的铺子,包括锦绣布庄巡视,一旦有情况,也可以迅速的调集人先自卫,再报官。

    “二狗,来来来。”一个衙役看到正欲去码头搬货的张二狗,招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一般的小老百姓最不敢惹的便是跟官府相关的人,赵二狗虽说是起晚了已经过了上工的时间,慌慌忙忙的赶着害怕工头会开除他,但看到衙役叫自己,还得陪着笑,奉承着快步上前。

    “啪!”一巴掌打了赵二狗脸上,那衙役依旧是表情笑嘻嘻地说:“听说你最近又不老实了啊?”边说边拍着赵二狗的脸。

    赵二狗被打了,心里纳罕却也不敢顶嘴,只能谦卑地问:“请老爷明示,小的是哪里做错了?”

    “错?那倒也不能算错了,”这衙役故意升高了几个调门:“你们两情相悦也不能叫错,可是西头那王孬哥去了才没多久,你就跟嫂子好上了,还夜夜偷摸地去做那事,你说王孬哥的魂儿看着你们,会不会来找你啊!”那衙役边说边猥琐地笑着,跟真有其事被他看到了一样。

    赵二狗一听愣了,先不说他没偷人寡妇,再说要偷也不会是王孬他媳妇儿啊!这大街小巷的街坊谁不知道,王孬因家贫一直娶不起妻,后来遇到个逃荒来的傻子便饥不择食引回家了,那个疯女人鼻涕都没揩干净过,连王孬自己白日里都没正眼瞧过他那女人。

    赵二狗赶紧辩解:“官爷,官爷,您莫跟小的开玩笑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那衙役还笑着高声说:“你别不好意思了二狗兄弟,我前夜喝酒路过王家,都听见了……嘿嘿,嘿嘿嘿!”

    赵二狗环顾四周,好像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戳戳,边捂着嘴议论边笑话他。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连到码头上工都忘记了。

    方便回来的武子杰,正看到赵二狗慌不择路的往西头跑了,而他的“好同事”还在那嘿嘿的笑着,就知道他定是又戏耍了赵二狗一番。走上前心照的拍拍那衙役的肩膀,道:“好兄弟,走,喝酒去!”

    陈亦卿不仅给他送了明月楼的门票,演出结束还请他们在城东饭馆好好吃了顿酒肉,这些衙役、捕快高兴的不行,连着武子杰在衙门的人缘地位也一下子提升起来了。

    当然请他们吃饭,陈亦卿只是出了钱,出面的是大牛和三丰而已,陈亦卿并不想亲自应和他们,即便他现在只是个小老板,打心里也已经跟他们划开距离了。

    武子杰他们也清楚,陈老板是跟他们知府大人,千户大人都说上过话的,能派个眼前最得力的伙计来招呼他们都不错了。于是这些人更加勤力的在河西味道,宝阁粮铺,宝阁衣柜和城东新区加紧巡逻,但凡遇到赵二狗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必定要好好“招呼”一下。

    顺带因着巡逻得勤了,还在年前年后抓了不少小偷,连李知府都通过师爷夸赞了他们,一时间连着浔阳城那些其他地痞无赖都不怎么出来闹事了,整个城中风气一新。

    刚开春的京城,不像浔阳临着江空气里都是湿冷,温度一点都不比浔阳高,还多了抽打着人面庞的阴风。当然比着北齐之地,这里还是温润的,也没有封山的大雪让人无处躲身。

    可蜷缩在别人房檐下的小乞丐还是向手心喝出一口气,绝望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冻死在这里。风吹得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定是要被这大风带走了,口中的气聚到手上连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

    阴雨绵绵里,若不是这店家关了门走亲戚去了,店铺里并没有人,他连这样一个像样的房檐都没有。刚到京城时容身的破土地庙,被更高大的孩子们给占了,连一个角落都不给他留。

    他靠着门柱,渐渐要阖上双眼,他以为会就此冻死在这房檐下,却在昏厥前看到一张修饰精致的脸在他开开合合的眼前凑了过来。

    “这个孩子真好看。”

    说话的女孩子比他大几岁,她随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盖在了他的身上,一丝带着她身上温度的暖意让他醒来。他再去看,那女孩子竟是泪流满面,可那泪明显不是为他糟糕的境遇而流的,她似乎是因为遇着了其他什么伤心的事情,才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条街道上。

第五十七章 买姑娘

    浔阳学堂开堂授课是浔阳城的大事,正月十六当日不仅李知府亲自在开课前做讲演,段千户也当场宣布派出人手定期到学堂中教授这些学生射、御之术,比起那些大多数只是纸上谈兵的夫子,这些兵将显然更有实战经验,所以听闻消息后,浔阳学子们也都为之一振。

    浔阳因着水陆交通之便,历来便是商业风行之地,好多落榜的士子家底略厚点的,也都毫无留恋的弃学从商了,没钱的穷人家更是读不起书。所以浔阳学风并不盛,也跟当地有钱人家在族中设私塾、办家学,穷人家的孩子早早便做工务农,有点头脑的都想办法学做生意有关。

    而浔阳学堂一开,本着教化风气,培养浔阳一派秀才甚至是储备官员的主旨,在浔阳各州县还是招收了不少学生。当然很多员外爷们也是冲着冯阳这“浔阳第一学者”坐镇浔阳学堂才把自己公子从私塾送来的,这里很多商人家庭都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拼搏攒下家底的,他们也不想自己孩子养成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公子哥习气。

    所以把孩子送到学堂跟先生学知识,也有人替他们管教孩子,不计较将来是否能中功名。当然,若真是出个举子、秀才的也算是光宗耀祖,扫净了自家暴发户的门楣了。

    开学当日学子们比的自然是谁更文章通达,来参加典礼的人们比的是谁家更有面子,官员们比得是谁更有民心和气势,而随行的夫人们免不了要比一番装着打扮。

    宝阁衣柜的门几乎要被踏破,玲珑和念恩忙得团团转,陈亦卿在柜台后数银两输得手抽筋。

    “公子,我看你最近保安倒是招得不少了,赶紧给我们也招几个伶俐的丫头帮忙吧,连你都不避忌的坐在这里招呼这些女宾了,依旧是忙不开啊!”念恩刚喘口气,饮点茶水,朝陈亦卿抱怨一下,便又进来了客人,于是念恩又春风满面的迎了上去。

    陈亦卿也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好好做衣服,我再攒点钱去街市买几个姑娘回来给你们干活。”正谈笑间,一晃神,陈亦卿又感觉到似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自从加强了警卫戒备,武子杰和捕快门往他门前跑得勤了些,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少了很多,可偶尔,像现在这样,不经意间,他还是能感到有人似乎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关注,会是那夜救了他们几个蒙面人吗?还是另有其人?

    那么会是来者不善,还是善者不来?

    思忖了一下,感觉着那道目光的来源,陈亦卿猛然回头,却并未看到可疑的人,而是张世牛带着几个巡逻的工人路经,因着宝阁衣柜是女装店,也不太方便他们几个大汉进入,工人们便散在门口,张世牛走进来恭敬的问陈亦卿:“公子可有事情要吩咐?”

    陈亦卿很满意他的工作,可是还在刚才那道目光里缓不过神来,于是有点无精打采的,摆摆手说:“没什么事情。”

    “那么我们就到河西味道去看看,顺便去码头看看,宝哥粮铺订的新鲜水果和一些南货可到了。”张世牛汇报了一下工作便拱拱手准备走了。

    或许刚才注视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是不方便进来,在外面犹疑的张世牛呢?一定是这样的!如此想着,陈亦卿回过神来,又叫住了张世牛:“大牛,回来回来,我问你个事。”

    张世牛重新返回听着东家的吩咐。

    “你说,哪里有卖小姑娘的?”陈亦卿摸着下巴的样子,倒不是很猥琐,可他看大牛的样子却是明显想歪了。

    “公子,这……”大牛张张嘴不知该如何说,公子放低了声音又凑近前来说这话,分明是不想让一旁的玲珑和念恩二位女掌柜听到,如此私密的话似乎也只能跟自己这样的男伙计说了,一向老实从未跟自己师兄弟们去过花楼的大牛脸登时红了,可还是认真想了想平日里师兄们去的地儿……

    “公子,我听说……东大街,倒是挺繁华的……”大牛有些结结巴巴的,也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

    陈亦卿知他想歪了,却一时想逗逗眼前的这个伙计,“哦,东大街,漂亮么?”

    “不,不,不知!”大牛看着陈亦卿挑着眉头有些坏笑的样子,不止是脸,耳朵根都烧起来了,原本黢黑的脸,更显得跟个茄子一样。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真是的!”陈亦卿板起脸,不再逗大牛了,而是一本正经的说:“我是说,你也看到了店里这么忙,一般人家女孩子出来做工既不够伶俐又不肯抛头露面。我是想买几个小姑娘,来帮念恩和玲珑的忙,**好点的也可以去明月楼。”

    “呼,”听主子这么说,大牛才长出一口气,放心地说:“我在玉桥街和菜市口都见过,有人贩子贩的,也有惹了主人生气,被卖的。还有朝廷有时也会卖些家里犯了事被充没奴籍的女孩子,我去打听打听哪里能买来些身家清白,伶俐些的。”说完脚底一阵轻松的出了门准备去执行任务了。

    随着大牛的离开,陈亦卿也放松下来,因为那道扰人的目光也不再盯着他了。刚才看自己的定是大牛了,陈亦卿在心里暗自确定一下,又笑容满面的做着自己收银的工作。

    到码头接完货搬至粮铺整理好,又向河西味道巡视帮忙完,大牛打发一众人回明月楼,明月楼这夜并无演出,大牛也不必回去当值可以早点收工回家。绕了一趟远,买了醉鸡给大家加菜,当然也为了甩开跟了他一天的尾巴。

    到明月楼工作没多久陈亦卿便收留了大牛跟他们一起住,一是因为大牛原来住着的武馆自是被朝廷收了不能再住,而他后来租房子的地方也太远了些,陈亦卿看他为人朴实,一想给他省几个房租,二想着也多个照应便同意了他搬来春阳街和程祥住一起。程祥和他本是师兄弟,如今在房间多搭一张床有人说话也很是开心。

    遇到如此好的东家,待自己和几个小掌柜一样如同一家人,张世牛自是感激不尽,如今感觉到有人跟了他一天,他分不清是敌是友更不能把这人引至家里了,只能跟他兜了几圈。可这人好像都猜得到他佯装朝左实际往右的脚步,绕过一间屋似是躲过了,可那人已料定他会出现在下个路口般的,又跟上了他。

    眼看就快要到春阳街了,趁着天色黑了下来,张世牛一个闪身看准了前面墙根的半截木棍,疾跑了几步拎起来,便朝着自己身后的那阵气流方向挥去,却不想那人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棍。显然那人不仅力量比他大,武功也比他要上乘。

    此刻张世牛已经明白了,比他武功好又故意让他发现自己被跟了,只有一个理由,这人不是在跟踪他,是在寻机会跟他私下里谈话。

    那人拉着他,转过几个巷子,到了春阳街的最里头,以一户人家放置在门口还未来得及搬回家的柴草垛做掩映,慢慢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罩。

    张世牛惊得张大了嘴,面前这个人,虽然消瘦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些记忆中并没有的疤痕,几乎说是面目全非,可他还是认出来了,这人便是他的师傅,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高宁。

    “师傅!”大牛惊喜的喊出了声。

    “嘘!”高宁把手放在唇边,制止了他的徒弟,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还好是晚饭时间,这条安静的街巷,并没有人经过。

    “师傅,你还活着太好了!你好吗?我听说你滚下了山崖,可伤的严重?”大牛一时间有千言万语要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而高宁也只能跟他长话短说。

    “那日,我受恩公指派,同张强一起到张湾接公子和小姐。”高宁因着被张常胜救过一命,便一直叫张常胜恩公,虽然他的徒弟们并不知道这一层,可如今张常胜的案子浔阳城的人都知道了,想必他不必解释,大牛都应该知道这恩公指的是谁,而这时候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可是朝廷的铁骑来的很快,我们别的什么都不再奢求,什么家业什么金山银山的,只是想保住小主子们的性命,让他们可以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为了躲避追击,我和张强便分两路而行,我带着玉桥,张强带着冰玉。行了半日,还是被追兵给追上了,我拿着刀一路行一路抵抗,玉桥吓坏了,在我怀里几乎晕了过去,我只能把他绑在我的身上。”

    高宁讲着似是陷入了回忆里,表情痛苦,至于这场恶战不用问,从他脸上身上的刀剑伤都能看得出是有多艰难。

    “最后我们被逼到山坡边,我想着被捉住也是死,跳下去也是死,要是下落的时候我能给玉桥当了人肉垫子,说不定他能活呢?”高宁说着眼光中带着无尽的悲哀又充满了希望。

    “于是你就跳了?”张世牛屏住呼吸,他无法想象,师傅从山崖跳下来是如何存活下来的。高宁跳的那个山崖他从武子杰的嘴里听说过,甚是高。

    “我把玉桥抱在怀里,一咬牙,便跳下去了!”

第五十八章 表白

    呵斥走所有跟着的下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发丝般的小雨打湿了她的睫毛,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

    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凄惶,却又很合心意。连天都会在她难过的时候为她撒上几滴眼泪,所以她更加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得到那个她最心爱的人。

    郭黎阳有个玉树临风、潇洒不羁似乎是靠颜值上位却也不输才华的爹,即便是到了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依旧是帅叔一枚兵部尚书郭志嘉。姐姐郭黎晨刚刚诞下一女并晋封婕妤,盛宠日隆。还有一对小她两岁的“姐控”双胞胎弟弟郭黎明、郭黎景。

    单是这一家人在节庆时齐齐站成一排时的外表已让人羡慕不已,何况郭志嘉是当朝正二品大员。

    虽说郭黎阳成长在诗书世家,因老太爷对他们兄弟姐妹的教化极严格所以并没有那种骄矜之气。但自小习惯了那些逢迎与满足,她十六年来尚从未受过这样直接的打击,甚至对她来说是侮辱。

    而这源头不过是她真心喜欢了一个人,这人无论家世还是地位都不及她分毫,可她还是在他那里明明白白的听到了拒绝。

    若冷静下来想便知道,他说得全是道理,而即便他接纳,她也不能与他在一起,这是注定的事情。

    可一个看多了话本子的二八少女想听到的无非是“我带你走”,之类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真到面对家族压力的时候,先抵抗不住的未必是他,或许她自己就会向她爹双手投降。

    在门外偷听到父亲和母亲议论要把她许给尚书左仆射的二公子时,她连顶嘴都没有,而是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有借口可以去见那个人了,提起她鹅黄色的石榴裙慌忙跑出府的时候,她的唇边似乎还带上了一丝微笑。她开心的是自己终于鼓起了勇气,也向往即将听到答案。

    “景林,我父亲要把我许给康思雨了!”

    “哦,那恭喜你了,尚书左仆射位同副相颇受器重,他家公子……”

    “我才不要那个唇红齿白连名字都娘里娘气的家伙,我垫个鞋垫可能都比他高了!你明白么?我的心!”郭黎阳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是星眸闪闪,只灼灼望着景林。

    她背后一群追着她跑来的仆人侍女听她这么说,都倒抽一口冷气,觉得是个人都听明白了。眼前这个青年他们是认识的,在京城做下人的,除了小心侍候主子外,还要耳聪目明熟悉朝廷风向,这是基本功。

    景林不过是玄武军中的孤儿,因善谋略破了几起大案,在军中威望不错,似乎同玄武军内定下一任统领玄淇将军很要好。但是说到底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参领,即便玄淇重视,以他的身家,将来做个四品骁骑参领便是顶天了。

    他们二小姐口中“娘里娘气”的康思雨却不同,先不说他爹是朝廷一品大员,他们是诗书世家又有爵位。他大哥才二十多岁便已册封了四品副使,前途无量。再说他们家大少爷再能干也是庶出,这个二少爷是嫡子,将来至少是要袭个爵的。

    更听说他文治武功也颇有建树,是个人才。况他刚好满十八,比二小姐大两岁,俩人从家世到品貌,再到年纪各方面怎么看怎么是一对金童玉女。至于,鞋垫……许小姐垫就不许人家少爷也垫上么……

    这一堆远远跟着的人,正考虑为了主子的颜面是否要拦一拦自家小姐,却听得景林说:“阳阳,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妹妹一样……”

    又是一口冷气,所有人包括郭黎阳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茕茕孑立的景林。

    郭黎阳是被难过充斥了头脑,而她身后人是被不服气气炸了心肺,我家小姐都先表白了,你一个穷小子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是我喜欢你……”郭黎阳还是小声的说出了心里话,语气里满是委屈。

    “阳阳,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你爹给你安排的是为你好,我们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景林依旧带着浅淡的笑容,被他这么一说,郭黎阳竟真觉得他似个大哥哥一样,他周身的气场总是让她不可置疑。

    “那么你是不是喜欢了撒风英?!是不是因为她?”自小受到的良好教育,让郭黎阳觉得自己此刻丢人极了,可是现在再不说,再不去争取,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如此投入,如此纯粹的去喜欢一个人了。

    反正她堵在景林家门口,也没有外人,自家仆人更是不敢说一个字,不然她弟弟会打死他们的。

    “风英?呵呵,风英是我的妹妹啊!”景林没想到她真的是误会了风英,还被玄淇说对了,不知道她背后那群同她一样瞪大了眼睛的仆人怎么想,他还真是不知如何解释风英的问题。

    郭黎阳愣了一下,无奈的苦笑着,问出了一个千百年来所有女人一直想知道,却始终弄不明白的问题:“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这话出口,她无力的垂下扎着垂鬟分肖髻的小脑瓜,燕尾上扎着的那个带流苏和绒团的发带还是景林在她十五岁生辰时赠她的礼物,想必这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他这里得到礼物了。

    景林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也皱皱眉头,或许以后再与那些公子少爷们习武的时候,得注意点了。幸而目前也只有郭家门风略开化些,是因为这位兵部尚书祖上有军功,一直鼓励族中子弟习武,连女孩子都可以常与族中兄弟一起练习,郭黎阳那两个弟弟也常粘着她,才让她认识了景林。

    “我以后可得小心点了,如此这般英俊潇洒,真不知会被多少小姐们惦记上了。”玄淇得知后,嘲笑他时,他也是故作轻松如是说。

    “人家可是兵部尚书之女,还配不上你么?”玄淇也因是景林才如此八卦了一回,“难道?……你真的喜欢撒师妹?”

    玄淇的师傅也指点过风英一二功夫,于是风英尊其为客师,玄淇叫她师妹也不无道理,但景林也总是舔着脸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师妹师妹”的叫,倒是惹得风英嫌他轻浮。

    “算了算了,这些小姐们我可惹不起,还是小家小户的女孩子可爱……”

    景林如此搪塞着,可他内心清楚,在大楚,他的心无人可托付,这些朝廷大员的族中女眷更不是他可以接触的,他不想在那日到来的时候,辜负一颗真心,那样或许会让他看轻自己。

    郭黎阳出了景林的小院子,便呵斥走了所有跟着的人,漫无目的的在细雨中游荡,似乎只有这样的方式,能让她洗去初恋便失恋的少女忧伤心思。

    廊檐下一个小乞丐吸引了郭黎阳的视线,那孩子的皮肤很白,长长的睫毛无力的垂着,鼻尖因着倒春寒冻得红红的,嘴唇干涸,衣着单薄。

    郭黎阳看着他心生怜悯,同情别人的同时又觉得似乎自己的命运也没那么遭,于是凑上前去,轻轻说:“这个孩子真好看。”

    扭头皱着眉头对着后面的空巷子说了一声:“你们谁身上有银两或者是吃的?”

    那孩子在昏沉中也有些好奇,这个姐姐莫不是也病了?怎么对着没有人的方向问话呢?

    郭黎阳自小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她当然清楚,即便她大喊大闹的要那些人“滚!”可他们若真是滚了,回去对他爷爷奶奶和他爹娘是没法交差的,即便她是他们的小主人,可他们听命的是一家之主,他的父亲。

    对着颠颠跑过来的两个人,郭黎阳只有苦笑的份:“身上有银两或是吃的东西么?去给他买些吃的。”

    安静的巷子里,张世牛不可置信的听着师傅的故事,他想都没想便说:“师傅,我现在的东家人很好的,要不你跟我回去吧!”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大牛面前的师傅,另一个是背后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陈亦卿。

    以张世牛的功夫和平日里的警觉性,陈亦卿轮椅走近的声音他不会听不见,只是被师傅拉住手臂的时候太慌张了,他虽未摘下面罩,却仅凭他出手的招式和身形似乎就能断定眼前这个人便是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恩师。

    完全没有注意到,陈亦卿其实当时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他们,支走了推着他的玉轩,陈亦卿自己摇着轮椅慢慢的跟上了他们。

    而大牛虽没有注意到,但高宁一开始就知道陈亦卿在他们后面。之所以没有制止或是逃走,是因为经过多天的跟踪观察,他断定陈亦卿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若听了他的话陈亦卿还是打算报官的话,以他的身手打晕个瘸子再逃走实在是易如反掌。

    所以他的故事既是讲给大牛听,也是讲给陈亦卿听的。

    “公……公子,你何时跟来的?”大牛慌张的从柴草垛后面站起身来,看着他背后的陈亦卿。

    他穿一身灰色的棉布衣衫,因浔阳连日的阴雨天,披着个原本已经收起来,又被玲珑给他翻找出来的加棉披风,腿上还盖着毯子。大牛知道,他因常年坐着轮椅,腿总是觉得寒。

    大牛既怕陈亦卿会去官府揭发他师傅的行踪,又怕他师傅会一棍子打晕陈亦卿,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十九章 春游

    “郭凯,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吧,给你打个下手也好。”

    郭凯自爷爷那辈就是郭家的奴仆,生下来他就注定是郭家的仆人。好在郭家对待下人严格却不刻薄,他这样的家生奴仆吃得饱穿得暖,有瓦遮头有工钱。略有些伶俐劲的,还有先生教他们识字。

    郭凯因跟两位双胞胎小少爷年纪相仿,还常跟他们一起习武,很受郭家主子的器重,如今能被指来保护二小姐也是看得起他了。

    郭黎阳给那孩子喂了水和食物还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单薄的身上,郭凯看着小主子这个样子,明知以她的身份是万不该如此在路边照拂一个乞丐的。

    可她现在没跟那个景林私奔,他们几个跟着的奴婢就算是保住项上人头了。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置喙,只当是主子心里难受,找个乐子罢了。

    “二小姐,这于理不合,我们郭府即便收下人也是清清白白的,这街头的小乞丐要是带回去,怕是老爷要不高兴了……”一旁站着的一个年纪大些在家有些资历的仆人出口相劝。

    “老爷不高兴,呵呵,老爷不高兴……罢了,连我都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何况是他……”郭黎阳回头看一眼那可怜的孩子,对他轻轻说声“再见”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可怜的孩子还似乎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他想是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只吃了没多少点心,就再也吃不下了。可裹在身上的披风很暖,那上面的味道,很像娘从前身上的味道,小乞丐被披风裹着,想着睡吧睡吧,等睡醒了就有力气去看看京城是个什么模样了。

    若是掳走他的那些人,认得披风角落那属于郭家的标志,或许会犹豫一下,是否会因这孩子有郭家的照拂不敢对他如此残忍。

    “高师傅,你还活着太好了,要是程祥知道你还没死也一定会很开心。”

    “公子……师傅……”张世牛看着面对面不仅未剑拔弩张还微笑握了手的二人,一时间也有点懵了,可忠义两难全,不知这暂时和平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他也是捏了一把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高宁提议道。既然陈亦卿能跟过来,保不准会隔墙有耳。

    “不必了,多说无益,大牛推我回去吧!”陈亦卿显然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大牛看看高宁,看看陈亦卿,这样的场面真是难为他了,可最终他还是选择推起陈亦卿往春阳街陈府走去。

    “你也太大意了,如此光天化日就跟朝廷钦犯在这私会,如今的安稳日子你不要就罢了,我们几个呢?你娘呢?”陈亦卿的声音既听不出愠怒,也听不出维护。

    大牛一时间有些心急,“我,我”几声也答不出话来,陈亦卿说得没错,他不能不顾陈亦卿对他的照顾和恩典,家乡的爹爹还生着病,若不是陈亦卿给他银两月月捎回家中,恐怕爹娘连温饱都不能,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不能不顾这些人。

    张常胜的案子他也被关了好几日,现在高宁已经亲口认了是张常胜的帮手,他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师傅,但若要他放着师傅不管不顾,他更做不到……

    知道那有意无意跟着自己的目光是来自高宁,张世牛既放心又紧张。放心的是终于知道不是有人要对他和陈亦卿不利,紧张的是一连月余任他再警觉也未再有高宁的行踪,他担心高宁会不会被俘,也担心他再次遇到什么意外。

    对于陈亦卿他有愧疚,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工作的时候更加尽心尽力。

    “玲珑我带你去散心如何?”

    晚饭时候陈亦卿提出要到南疆去,说是浔阳这梅雨季节太让人烦闷,许久没有出门旅行了,不如去看看南疆风光。也听齐大夫说南疆有座山产铁皮石斛,他想去找些回来种,万一种活了便是商机。

    南疆是东楚和南越接壤之地,气候温暖,三月就如浔阳暮春夏初般温暖。虽然林间多瘴气,但听说风景秀丽,也盛产奇花草药。至于陈亦卿说的铁皮石斛,更是不可多得的名贵草药,只是难以种活。

    玲珑摆着手说:“还得做生意呢,我们哪有时间出去啊,其实上次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也没事了。”

    “就是没事,才更要出去走走嘛,你们都陪我去,不过念恩要照顾王大叔,留玉轩下来照顾念恩和明月楼。所有店铺都关一周门,伙计们也都休沐一周,好好整顿一下,回来生意才会更好嘛!”陈亦卿说的明显是已经做好了规划,玲珑便不再推辞。

    玉轩最近正跟徐臻臻打得火热,听说要出门正是不太想去,又听陈亦卿让他留下来,喜笑颜开拍着胸脯保证:“哥哥姐姐你们放心出去春游,家里有我呢啊!”

    在男女之事上,陈亦卿虽是这家最大的一个,却没有玉轩开窍的早,何况玉轩遇见的是大他两岁千娇百媚的徐臻臻,可即便是日后陈亦卿知道了,也并不看好他们能有什么结果。

    于是陈亦卿带着程祥、玲珑、大牛和沈三丰几个热热闹闹地出门,开始南疆春游之旅。

    抵达南疆是在七日之后,因着目的地明确,雇的马车便也没在路上多耽搁,路上行得也算顺畅。

    一进南疆陈亦卿便如计划的一样,让程祥找好休息的店家住下先休整,又令大牛去打听哪座山曾产过铁皮石斛,而他们对旅馆住宿和闲聊起来的老乡宣称是一家的兄弟姐妹,过来采买南货往北边去做小生意。

    如此在南疆逛了几日,大牛和三丰也算是见识了陈亦卿的休假。要么是寻了当地最有名的小吃一家挨一家吃到扶着墙走,要么是兜了包袱大老远跑山上寻一空旷景美之地架起架子烧烤。逛书画店的时候还怕大牛和三丰嫌闷,私下偷偷塞给二人银子问他们要不要去喝杯花酒,完全没了平日东家的样子,还好这二人都是忠诚可靠之人,只是脸红着摆摆手。

    玲珑每日跟着陈亦卿买些胭脂首饰,看到浔阳没有的丝线布料也一样买点预备带回去给唐锦仁研究,看起来也确实是来买货的样子。

    至于在离边境不远之地,如此露富会不会遇到打家劫舍,陈亦卿这次倒完全不担心。也只有他知道,看起来是五个人,其实还有第六个人在不远的地方看顾着他们,若有人想对他们动手,恐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逛也逛得差不多了,东西也买了不少,铁皮石斛也找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晚上玲珑边将买回来的东西整理收箱,边问陈亦卿。

    “嗯,那我们就后日一早启程吧,明日收拾下行李,再休息一下。”

    翌日,陈亦卿起了个大早,在打尖的酒店二楼临街的窗口挑了个位置,等着其他几个人用早餐。他让店小二支起窗棱,窗外是颗大大的柳树,浔阳的柳树才刚刚出嫩芽,这里的早抽罢了穗。

    “公子你在看什么?”大牛见陈亦卿靠着木头的窗户,呆愣愣的看着窗外,手里端着的茶杯停在下巴的位置,半晌都不曾喝一口。

    见他们都下楼来用餐,陈亦卿回过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拿起筷子先夹了口菜放进嘴中,招呼着他们:“吃吧,吃吧。”

    “哦,是卖奴婢的啊!” 大牛边问边好奇地把头也探出去瞧,“浔阳也有,这些人都是家里犯了事,或是被拐子拐来的,也真是可怜人。”

    “若不是公子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工作,还不让我们签卖身契,想必我们说不定也被人捆了手脚在街边卖了呢!”沈三丰也附和道。

    不过他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一般的良民这些人还是不敢卖的。他们卖的都是奴籍的人,或者是从小被拐了去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们,虽然这些孤儿也不能随意买卖,但民不告官不究,这些孩子无人照拂,有的被拐后被卖了都不知几道手了,没有父母兄弟去告,自然也没有人追究他们的来历。

    至于大牛和三丰这样的壮丁才更是没人卖,先不说拐子打得过打不过,单是拐回来他们吃这么多就无人会拐。

    见陈亦卿头先看得出神,大牛还以为他没见过这样买卖人口的事,感叹了几句:“可怜啊可怜!”便专心致志的吃早餐,一桌子上的大部分餐饭被他和三丰风卷残云般的用完了,吃的时候没什么,但是吃完他俩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本就不应该跟东家坐一张桌子上,还吃了人家那么多。

    倒是陈亦卿不以为意的喝了几口茶,缓缓说道:“我看关着的这些人也可怜,跟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还用麻绳捆了手脚。不如我们买两、三个姑娘回去帮忙吧?”说这话时看着玲珑似在征询意见。

    “嗯嗯,你早说要给宝阁增加人手了,被卖的姑娘也可怜!”玲珑自然是同意的。

    “给,去给我买那个,那个……还有旁边那个吧!”陈亦卿丢了个荷包给坐在他对面的大牛,顺便给他指了指看起来眉清目秀一些的三个女孩子。大牛和三丰接了银子,一道下楼,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买姑娘,心里还有些激动。

    原本坐得靠楼梯位置的程祥也好奇的跑到陈亦卿对面的位置,趴着窗栏看外面被卖的人,这个摊子好像昨日就在这里了,不过昨日他们一早忙着上山去找铁皮石斛,并未在意这买卖人口的摊子。

    “唔,那……那不是!”

第六十章 冰玉

    楼下的大牛和三丰正跟老板讨价还价,那人贩子一副点头哈腰又老奸巨猾的样子。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看样子似是说住了价格,那人贩子从袋子里掏出了他们看中的三个姑娘的身份文牒和买卖契约,大牛和三丰细细的看了才从荷包里掏了钱,那人贩子也将三个姑娘从笼子里拉了出来,而她们脚上的绳子虽然解开了,但手还是捆着的。

    “那,那是!”

    程祥猛地转过头,看着陈亦卿,眼里有惊喜也有不可置信。因为隔着窗户,他看到被带过来的三个女孩子脸上、身上都是尘土大厚的样子,并看不太清模样。

    即便是一、两年没见,那个丫头长高了些,似乎样子也略有变化,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原本圆润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上瘦得有些凹下去了,原本清亮的大眸子也黯淡无光。但她手上绞着的那条黄帕子,分明是当年程祥亲手交给张冰玉的那条,是玲珑和念恩绣的,上面活灵活现的小狗也变得污糟。

    而让程祥有些紧张的是,她的衣角和帕子上,虽然已经干透,但看得出还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迹,程祥很想赶紧下去看看那个善良的孩子到底经受了什么,想看看她是否还有伤在身,想问一声你还好吗?

    但是陈亦卿只对着他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他便冷静下来。他清楚,此刻对她来说能被他们买走是最好的选择,但并不意味着她此刻便安全了。也许还有人关注着她的行动和去向,也许她能被带出来卖就证明张常胜一死她就不重要了,但是他们此刻不能冒险。

    陈亦卿依旧面无波澜地品着杯里的茶,玲珑微微一笑,给他添着热水。她看到那条黄帕子的时候便明白了,陈亦卿此行的目的,似乎并不仅是带她出来散心,至于那铁皮石斛确实是他们幸运被遇见了几颗,否则此趟到南疆唯一的收获便是那个小女孩了。

    跟在陈亦卿身边已近四年,她也渐渐与陈亦卿有了这样的默契,也更清楚他的思路,有时做事前或是遇到了困难会想想,若是陈亦卿当如何处理?即便想不明白,但至少会学着他先稳重不让自己那么慌张。除了上次遇见那几个地痞,她是真的害怕了,被他们拉着衣角的时候,她差点不能呼吸。

    此刻玲珑即便看出了,也不似程祥般坐不住,她给程祥夹了一个蒸饺在碗里,温和的说:“小祥,你没吃多少东西,再吃点吧?”

    正说着,大牛跑了上来将荷包连着剩下的银两交还陈亦卿:“公子,那几个女孩子在楼下,三丰看着,你可要带上来见见?这是他们的身份和卖身契约。”

    陈亦卿皱着眉看着属于张冰玉的那份契约,她的名字已经被改了。原本冰玉因父亲的事情是没了奴籍,但她跟家里其他牵涉进去的人不同,她是张常胜的亲生女儿,即便是个柔弱的女子,此生都没有再为家族做什么的勇气和能力,但也应是流放三千里被卖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才对,也许是北齐,也许是西越,至少是这辈子别想回大楚回浔阳了。

    可此时她竟在南疆出现,此处离浔阳并不算远,且她的卖身契上分明写着因父亲犯案被没入奴籍,允许买卖的字样上面还有官府的印章,甚至有从浔阳到南疆一路上的过路通牒。而这样的印章又不像是那人贩子可以造假的。

    可见东楚朝廷的腐朽,上面的人只管结了案子一杆人等有了发落,底下的人为利冒险随意买卖人口。

    而陈亦卿业已想好,此刻他们断不能与冰玉相见的,冰玉定是能认出他们,而浔阳人多口杂,若说是他买了张常胜的女儿不免引人猜想,倒不如把冰玉送去别的地方。

    “大牛,京城那边上次拖贾老爷买的宅子也买好了,缺个人去帮我料理整饬一下。而且锦绣布庄在京城和津州的分号已是选好了址,虽有贾家人看顾,但唐老爷还是希望我这边也有人去照应,当然我还要收他一成利钱呢,我也不放心账目。宝阁衣柜等我手上再宽裕些也是要在京城开铺的,不如你就此先去京城如何?”

    张世牛双手抱拳,若不是大厅广众,他就给陈亦卿跪了。他跟着陈亦卿的时日并不算长,虽他年长几岁,但论做生意比不上玉轩和程祥有经验又机灵。可如今陈亦卿不派程祥去,竟把去京城打前站的活交给他,除了是信任,更是有意的栽培。

    而陈亦卿考虑的另一层是,要他把冰玉带去看着不能让她出事,也不能让她现在就知道是陈亦卿买了她。他需要再等个两年,等冰玉的生活渐渐稳定,又确认周围确实对她来说是安全的,他才能相见。

    既然朝廷对待犯人的管制都能如此松动,那么我就将她送去天子脚下,换个身份又如何?

    想到此他又看看玲珑放在旁边随身的包袱,那里面有他们的路引和身份文牒。往常他们出门郊游都是在浔阳周边,这也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所以张常胜给的东西,他们还是第一次用上。

    一开始他还有点紧张,过巡防就如同坐火车拿了张假票,害怕别人查出来一样。直到出了浔阳,沿途路引被盖上了大大小小的印章,他的内心是一种安稳的喜悦,对于这里有了切实归属感,而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陈亦卿。好像他一生下来,便是瘸了一条腿的陈亦卿。

    “我还有些细节要交待你,至于那三个姑娘,让小二给他们开个末等的房间,让三丰看着她们梳洗完给她们些吃食。”

    来时五个人的队伍,走时却是分了三路。

    玲珑和沈三丰带着另外的两个女孩子先行一步,护送陈亦卿当成宝贝的几株铁皮石斛回浔阳,争取早日把这名贵的药材送去齐生堂,种在陈亦卿在齐家后院搭的温室。

    虽说张常胜是高宁武馆的背后当家,张世牛是张常胜的族亲又是高宁的徒弟,但养在内院深居简出的张冰玉并不认识父亲的这个手下,大牛也并未对冰玉有印象。且冰玉的卖身契上写的只是父亲获罪没入奴籍,并未写她的父亲是谁,想必那些中间偷转着卖她的朝廷鹰犬也是想留个余地,不敢明说。

    于是大牛便带着这个年仅十岁就被人贩子卖了,懂事又看起来对周边怯怯的可怜孩子出了南疆北门往京城官道上骑马前行了。

    至于陈亦卿只说是腿脚不便,要和程祥慢慢返程,待张世牛带着张冰玉出了北城门,才晃晃悠悠地又吃了一顿南疆特色的米粉由程祥驾着车往城外码头,打算走水路回浔阳领略一下同来时不同的风景去。

    “小祥可看到前面那座凉亭了?”陈亦卿掀了一下车帘,一座小小的亭子就伫在南疆北城门外官道旁的土坡上。

    因着他们是要走水路,倒也没什么早晚,夜里大船上的客人们该休息休息,不影响船家行船,在水上夜里赶路不过是行程慢些。这些内陆河上也没什么海盗、水贼的,倒比走山路还要安全。此刻已是午后的时间,出城门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亭子便是一处僻静的所在。

    “公子,那里似是有个人?”程祥驾着车,回头对车上的陈亦卿说。

    “嗯,我们去见见那个人。”

    陈亦卿原本不想让程祥、大牛和三丰再见到高宁的,但他又不能让玲珑一个人推着他回去,细细的思忖了一下,这个约还只能程祥陪他一起来最合适。

    “师傅,师傅您还活着太好了!”

    果不其然程祥见到高宁是喜出望外,这一趟南疆之行,与其说是他们陪玲珑出来散心,程祥倒更觉得这是陈亦卿给他准备的礼物。比起他们救了冰玉又见到了师傅,程祥更觉得窝心的是他最依赖最信任的人,陈亦卿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原本陈亦卿会以为,从小经受那么多冷眼与困苦的程祥会是个冷漠与孤傲的人,可以不受感情的牵绊,却不曾想到,他因为从小缺乏关爱,却是最重情义。他对陌生人总有着警惕与距离,但他一旦从你那里获得过关心与馈赠,他必是记在心里要偿还的。

    “多谢陈公子帮我救出了小姐……”同程祥寒暄了几句,铁骨铮铮的汉子高宁冲着陈亦卿行了个大礼。

    而陈亦卿只是端坐在他的轮椅上看不出欢喜的表情,淡淡地说:“那么也请高师傅履行诺言,再也不见程祥、大牛和三丰他们,也不能再见冰玉!”

    “公子……”程祥想问为何,却很快意识到了,若高宁的身份曝露,他们便又会被卷进张常胜的案子里,虽然案子已经审结了,但从得到的消息看来,这件案子的背后似乎不止这么简单。

    “我想,我想送小姐一程。”对高宁来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此刻生存的意义,便是为报答张常胜保住冰玉不再出事。

    “不行!大牛很警醒,他是你的徒弟,你比我更了解他。我不希望你再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不希望你再次让我们陷入险境!”陈亦卿词严厉色的拒绝了高宁。

    “不会的,以我的功夫,大牛绝不可能发现我的……我……”高宁竟像个孩子般有些慌张。事情出来一年了,他跳下山崖后便晕死过去,若不是被个傻子救起,他的命早已经没了,而他再次醒来生活的世界已经变了,他不能做回自己,只能隐藏在黑暗中,对他来说保护张常胜的孩子,便是活着的唯一目的。

    陈亦卿摇摇头,道:“你还不明白么?不是大牛发现不发现你的问题,是你的心,若你的心不肯放过我们,我们,连着你想当做生命保护的张冰玉,都会有危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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