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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温一笑     素华映月txt下载     素华映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7、夭之沃沃

    “好几天没见着师公他老人家了,怪想念的。”张劢笑着,满口答应,“橦橦快来,跟二哥二嫂一起吃过早饭,咱们便回家瞧师公去。”

    张橦奇怪的看着他,“二哥,早饭?”也不瞅瞅都什么时辰了,还早饭呢。等你俩回了家,陪师公说会子话,咱们已经该是吃中午饭了好不好。

    张劢抬头看看柱子上的西洋挂钟,打了个哈哈,埋头吃早点。阿迟很周到的询问,“橦橦,这豆腐花味道不坏,要不要尝尝?”豆腐花白白嫩嫩的,张橦看了倒心动,坐下来吃了一小碗。

    等到张劢、阿迟、张橦回到平北侯府,白发师公正叉着腰、吹胡子瞪眼睛的生气,“没良心的阿劢,没良心的女娃娃,没良心的小两口!”

    真见着“没良心的阿劢,没良心的女娃娃”,被两人甜言蜜语一哄,师公很快眉花眼笑。张劢固然能说会道,阿迟拍马屁的功夫也是打小练就,不比张劢差什么,用来哄师公,轻而易举,绰绰有余。

    “师公知道你俩新婚燕尔,本来不想打扰的。”老爷子笑咪咪说了心里话,“昨儿个你俩不是专程去了趟孟家,拜见外公么。昨儿个陪了外公大半天,今儿可该轮着师公了。”

    “把老爷子的日用之物收拾妥当了,今晚老爷子跟我们走。”张劢娴熟的吩咐完侍女,转身对师公献殷勤,“师公,孙儿想您可想坏了,我俩回去的时候,带您一起!”

    师公大乐。

    “等到了南京,我陪您四处逛逛去。”阿迟一脸甜蜜笑容,“燕子矶,阅江楼,清凉山,栖霞山,处处是美景。师公,我给您买好吃的、好玩的!”

    师公笑的见牙不见眼。

    张橦在旁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悠然的上房。“娘,二嫂和二哥真是一家子。”张橦啧啧,“哄起师公他老人家,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那还用说么。”悠然笑盈盈,“你二嫂,可是师公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呢。”老爷子为了阿劢能早日娶到称心如意的小媳妇儿,操碎了心。

    小两口陪着老爷子说话、吃饭,张劢更陪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十分尽兴。下午晌张并、张勍回到家,见张劢陪着师公,师公神清气爽、心情舒畅,都是微笑。

    张勍把张劢叫到一旁,“阿劢,邓攸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之事,已成定局。”皇帝陛下,这回是铁了心要提拨邓贵妃的娘家人,任是谁也阻挡不住。

    张劢笑道:“哥,您做个东吧,请邓攸和阿迟的三叔一起坐坐,打个照面儿。”张勍微笑,“正有此意,打算明晚在富贵楼宴请邓攸。阿劢,到时你也一起去,不许躲懒。”

    张劢笑着答应了,“成,听您的,明晚富贵楼见。”当下说定了,兄弟二人缓步走了回来,陪师公、爹娘说着家常。

    师公笑咪咪和阿迟说着话,“女娃娃,师公是很有眼色的,你俩燕尔新婚,师公才不去讨人嫌。”阿迟半分不害羞,认真夸奖,“师公您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师公大为得意。

    张劢心中一动,“师公,您还是跟我们走吧。明晚我要出门,阿迟一个人在家里,岂不闷的慌。”魏国公府那一众族亲,她又不大熟。

    张并淡淡看了他一眼,师公是长辈,懂不懂?悠然笑骂,“傻孩子,瞎指使师公!”张橦抱住师公的胳膊,一脸同情,瞧瞧,二哥使唤起您来,多顺手。

    师公笑咪咪,“阿劢忙正事去吧,师公带女娃娃玩耍。”阿迟和师公咬咬耳朵,师公眉花眼笑,“好啊好啊,咱们去吃顿好的,师公再带你看看夜景,蛮有趣。”

    这种事哪能拉下张橦,自然也要跟去凑热闹的。张并和悠然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师父,您不能只疼孙女不疼我俩,我俩也要去。“

    “好好好,师父带你们一起。”华山老叟大乐,“明儿都谁有正经事啊?阿勍,阿劢两个?成了,你们哥儿俩忙正事,师公带着你爹娘、嵘嵘、阿迟、橦橦,我们一行人出门游玩,不醉不归。”

    当下便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早早的回了平北侯府,盘桓到下午晌,张劢辞别众人,出门去了。阿迟晚上要和师公、爹娘一起出门,他放心的很。有爹爹在,一定是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富贵楼一间名为“沁水园”的雅室中,邓攸一身银袍,客气的跟徐三爷寒暄,“张大哥张二哥都称呼您三叔,您若不嫌弃,在下便跟着两位哥哥一起,也尊您为叔叔了。”徐三爷谦逊着,“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推让许久,还是叔侄相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邓攸笑着站起身,“对不住,失陪片刻。”出门更衣。店里的仆役殷勤替他指了路,“您向前一直走,走到头右拐,便是了,极近便的。”

    邓攸头有些晕,扶墙站了一小会儿。“吱扭”一声,有一间雅室的门打开了,邓攸抬眼望去,一位天仙般的少女盈盈走了出来。

    邓攸本来就头晕,看见这名少女,更是眼冒金星,心神大乱。世上怎会有这般丽色?长的这般好看,是要害死天下男子么。

    邓攸扶墙稳了稳,脸上堆起一个文雅、魅惑的笑容,朝着少女走了过去,“在下姓邓名攸,请问姑娘芳名?”声音前所未有的礼貌。

    一道寒光袭来,邓攸酒后乏力,又兼意乱情迷,竟是躲避不及。颈间一凉,蓝幽幽的利刃横在他脖子上,这天仙般的少女,竟是习武之人,竟是随身携带兵器。

    少女高傲的、冷冷的看着邓攸,明艳不可方物,凛然不可侵犯。邓攸为她容色所慑,陪笑道歉,“是我孟浪了,该打,该打!敢问姑娘贵姓、仙居?邓攸好登门赔罪。”

    少女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开口说话,邓攸声音温柔低沉,并没有闹出什么声响。“她衣饰精美,定是名门贵女。”邓攸心知肚明,“所以,她一定不想声张,不想被人知道。”

    邓攸想明白这关节,对横在颈间的利刃视若无睹,还是柔声小意询问少女的芳名。其实少女即使不说,他也查的到。富贵楼雅室里曾坐过谁家家眷,并不难打听。

    雅室门又重新打开了,出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少女反应极快,在门将要打开之时,低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迅速收起匕首,向着雅室方向走了过去,迎着高大男子轻快叫道:“爹爹!”

    邓攸隐藏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她是他的女儿!她竟是他的女儿!那样横刀立马的奇男子,纵横天下的伟丈夫,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敬仰的英雄啊。

    高大男子低头看着女儿,微笑说了句什么。少女仰起头,轻轻笑着,父女二人进了雅室,门,严丝合逢的关上了。

    邓攸在黑暗中站了不知多久,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趁心如意的绝色女子,忧的是,他那般英雄,能看上自己这纨绔做女婿么?

    沁水园中,张勍和张劢都有些纳闷,这邓攸是迷了路还是怎么着,这都多大会儿了,还不回来。徐三爷坐立不安,“仲凯,要不我出去看看?”张劢温和说道:“三叔请安坐,无事。”

    又过了一会儿,邓攸方脸色苍白的回来。张勍微笑,“正要出去寻你。”邓攸拱手,“惭愧惭愧,走错路了。”众人哪肯深究,一笑作罢。

    沁水园布置的别具匠心,室中放着数盆水仙、腊梅,十分清雅。邓攸痴迷看着一株娇艳的金盏玉台,“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我羡慕你啊,你光润柔嫩,无知无识,没有烦恼,何等自在!

    四人又喝了一巡,尽兴之后,方才散了席。张勍执意把邓攸送回家,“把你送给令堂,我算交卸了差使。”张劢见徐三爷喝高了,也是坚持把他送回正阳门大街,看着他被仆役接了进去,方才转身离去。

    魏国公府,林氏太夫人深夜不眠,听着申嬷嬷等人的禀报,“国公爷和新夫人直到人定末刻方回,回来后没多久,嘉荣堂便熄了灯火。”

    这不懂事的!林氏太夫人满脸厌恶之色。你们新婚,不能见我这孀居之人,便能大晚上的在外游逛了?晚上恶鬼、邪物到处都是,懂不懂?

    林氏太夫人慢慢问道:“你那位旧友,果真是在宫中服侍贵人的?”申嬷嬷是从宫中出来的,她有位昔日姐妹,如今在景阳宫服侍得宠的贤妃。

    申嬷嬷恭谨答道:“确实如此。她在景阳宫服侍了很多年,贤妃娘娘虽是进宫不足五年,却已育有两位皇子,颇见圣宠。因她是景阳宫老人,待她极是信任。”

    林氏太夫人闭目沉思许久,“托她探探口风。若贤妃娘娘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魏国公府的当家人换一位沉稳得体、出身高貴的张家子弟,我愿重金酬谢。”

    申嬷嬷恭敬答应,“是,太夫人。”这件事,可是大有赚头。从来雁过拨毛,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做中间人,回报最为丰厚。

    申嬷嬷退出去之后,林氏太夫人在窗下枯坐了一个时辰,侍女小心翼翼再三催请,才上床歇下。这座府邸曾经是我的,让我交出去,让我再也管不得事理不得家,还不如杀了我。张并,张劢,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们逼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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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耈——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萧阳思及萧逸的那张脸,冷声道,“你去查一下,楚墨身边有一个人,长相同过世的母亲肖似,我要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

    说到母亲时,萧阳不由的加重了声音,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这件事不要告诉大哥。”

    十四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已经消失。

    萧阳阴着脸,从小到大他还从没受过这种屈辱,不管那个人是谁,他就不信楚墨能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萧阳一心想着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却不知随着十三的受伤,早有人将这件事传到了萧晋的耳中。

    “十三受伤了?”

    说话的是萧家这一辈的长孙萧晋,作为萧家的第一个孩子,萧晋自幼就被接到了萧家家主萧鼎楼的身边亲自教养。几百年的严厉教育下来,萧晋不论是修为还是谈吐,在仙界年轻一辈中都可谓是佼佼者。因着萧家一直没有嫡子的存在,萧晋已被众人默认为萧家未来的家主,萧阳作为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贴身护卫受伤的事没人敢瞒着他。

    在一开始听到十三受伤的消息后,萧晋并没有太过在意。萧阳作为家中幼子,众人难免对他宠溺一些,养成了萧晋骄纵的性子。若是在外面吃点亏,能磨一下他的脾气,也算一件好事。可当萧晋在详细听了事情经过的时候,神色不由微变。不是因为事情的另一个当事人是楚墨,而是因为这件事的源头,那名酷似母亲的少年。

    身边的下人说完后就安静的立在了一边,尽量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萧晋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半响抬脚走向了萧阳居住的院落。

    “大哥!”萧晋出现的太快,萧阳立刻意识到事情败露了,当下乖巧的凑到了萧晋的身边,试图混了过去,“大哥,你怎么过来了?爷爷呢?对了,我今天在外面听了一件超有趣的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萧晋对萧阳的话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盯着他。

    萧阳被萧晋看的心里发憷,脸上却是强撑着不显,“大哥,怎么了?”

    萧晋心中无声的叹息一声,冷声道,“你准备瞒到我什么时候?”

    萧阳一听,心知混不过去了,当下避重就轻道,“不过一个不知道哪个小家族的族人,难道我还不能发发脾气?”

    萧晋冷冷的看着他,“祖父的教导你都忘记了吗?无缘无故就可以随意伤人吗?”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萧阳下意识的反驳道。

    萧晋眼神晦涩,“既然不是无缘无故,那你告诉我是什么理由?”

    “我……”萧阳眼珠一转,就想要找个借口出来。

    萧晋垂下眼,“跪下!”

    “大哥?”

    “跪下!”萧晋再次冷声道。

    萧阳心中虽然不情愿,却也知道大哥的脾气,犹豫的跪在了萧晋的面前。

    萧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母亲养育你成年,你却对母亲不敬不孝,跪满12个时辰好好反省一下。”

    出自萧晋之口的母亲两字刺激到了萧阳,他猛地抬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再说她才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好端端的活着呢。”

    萧晋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沉声道,“24个时辰。”

    “大哥?”萧阳一脸不敢置信。

    萧晋狠狠心没有再看萧阳,转身看向了外面,似在教训萧阳,又似在对谁讲,“萧阳你记住,你、我、包括萧克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已经去世的陆敏娘。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萧晋说完之后,径直离开了萧阳这里,在他的身后,空间的波动一闪而过。

    萧晋脚步微顿,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心中不由想起了当年那个刚出生就被送到人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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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分感谢,抱住狠狠╭(╯3╰)╮一个

78、夭之沃沃(下)

    这晚林氏思来想去,几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令她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到黎明时分,她都是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毫无倦意。

    “搬到这偏院,竟已是快一年的光阴了。”林氏惆怅想道:“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和一众族人僵持着,不肯离开嘉荣堂呢。”

    住了十几年的正经正内室,哪舍得搬走?嘉荣堂,富丽堂皇,轩昂壮美,是历代国公夫人的居所,是身份的象征。一旦搬离,再也不复往日风光。

    “到最后,竟是阿思这丫头前来逼我。”林氏想起唯一爱女张思,火气噌噌噌的往上冒,“这没良心的,伙同外人,欺负自己孤苦的娘亲!”

    张思先是软语央求,见不奏效,话便渐渐说的明朗、直白了,“嘉荣堂是国公夫人的居所,不是太夫人的居所。娘,您长久住在这儿,不合情理。”

    “您把持产业不放也好,占着嘉荣堂也好,五哥从没跟您计较过。娘,阿劢袭爵已经多少年了?您算算!如今阿劢即将娶妻,您再不给腾地方,是想犯着众怒么?”

    林氏知道,张思是真没法子了。当年费了多少心思,才替她挑拣了宁大可这样年纪轻轻又仪表出众的侯府世子为夫婿,谁知宁大可能干圆滑的祖父、父亲相继去世,宁大可这纨绔撑不起家业,丰城侯府一日一日败落下来,风光不再。张思,更到了为着丰城侯府的前程,不得不和平北侯府交好的地步。

    张思是林氏亲生爱女,林氏哪舍得把她架在火上烤,说不得,只好搬了——若再不搬,不只族里有人摆脸色,连不甚相干的亲朋都开始旁敲侧击,“这人老了,该是德高望重,可不能一味的倚老卖老,惹人厌烦。”

    彼时林氏虽强忍下一口气,搬离了嘉荣堂,心里却是有打算的。张劢的媳妇儿不过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懂什么?待进了门,以长辈身份拿住了她,这魏国公府内宅,还是自己的天下。

    谁料想,新人进门之后,竟连拜见太夫人都不肯!不只不肯依礼拜见,还振振有辞,说什么孀居之人,应避喜事。我呸!分明是不敬尊长。

    这些年来,不管世人如何景仰张并,把张并视为不世出的英雄,林氏却始终是看不起张并的。“有个不安份的、野心勃勃的亲娘,他还能是好人不成。”

    魏国公府的爵位落到张劢身上之后,魏国公府的祖业、各项家产林氏牢牢掌握在手里,并没有依着规矩交给张劢。也没人跟她理论,跟她讨要,听之任之。林氏底气更足了,什么大元帅,什么大英雄,还不是见了我就躲着走,魏国公府的产业我不交给他儿子,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并一直没说话,不代表林氏可以一辈子这么横下去。久而久之,族人侧目,各各不满;张劢长大成人、建功立业之后,族中耆老纷纷开了口,“国公爷才是当家人,产业自应交给他掌管。”被族人逼迫着,林氏逐渐的、缓慢的交还着产业,到如今总算是交割完毕。当然了,各项产业历年的孽息,都进了林氏的私库。

    林氏太夫人,极其富有。富有到提及向宫中宠妃行贿,根本不犯思量,眼睛都不眨一眨。要知道,向宫里行贿,价码儿向来是极高的。

    因林氏太夫人性子急,不容耽搁,是以申嬷嬷第二天便出了门,去了玉桥胡同一个僻静宅子,细细致致传了话。“……太夫人不过是忧心百年国公府所托非人,并无私心。若事情能成,以两万金致谢。”

    两万金,这可是桩大买卖了。玉桥胡同不敢怠慢,当晚便送信儿进宫。贤妃娘娘出身清贫之家,生平最爱的便是黄白之物,没法子,穷怕了。

    景阳宫。

    “……她傻了吧?这都多少年了,搁这时候再提旧事,有什么用?”年轻美丽的贤妃慵懒倚在贵妃榻上,面带不屑说道。

    贤妃虽已是两子之母,年纪却尚不足二十岁。她十四岁时被选入宫,因着颜色好、性子单纯,得了皇帝的意,盛宠至今。

    她榻前半跪着一位相貌平常、显着十分忠厚老实的中年女子,金嬷嬷。金嬷嬷一边轻重适宜的替贤妃捶着腿,一边低声回道:“有先例的。娘娘,早年间江陵侯府便出过这么档子事儿。江陵侯亲自上的折子,请立嫡子徐扬为世子,朝廷也准了。五六年后,您猜怎么着?被族人告发,那徐扬是妾生子!查证属实,徐扬那世子便做不成了,依旧还给真正的嫡子。”

    贤妃撇撇嘴,“人家是真有嫡子!那林氏,她嫡子早死了,嫡孙又没有,折腾到最后,她能得着什么好处了?难不成她那庶子、庶孙能袭爵么。”

    金嬷嬷满脸陪笑,“娘娘,林氏旁的不争,只是争口气!横竖她有孝敬进来,孝敬还挺丰厚……”金嬷嬷想起林氏许下的谢礼,心怦怦跳,唯恐贤妃清高起来,不收孝敬。

    贤妃皱起如远山般的黛眉,“也不知林氏到底图什么。”金嬷嬷笑道:“若她如了意,该是六房袭爵。魏国公府六房,从上至下,都是散漫的很,没有一点心计。”这样的人,自然是好掌控、好打交道的。

    原来如此。

    贤妃虽看着单纯,但她能在后宫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儿子,自也不是傻子。前思后想过,贤妃不紧不慢说道:“且看罢咧。她既知道孝敬,我便替她说上一说。至于成或不成,我却是不管的。”

    金嬷嬷忙恭敬应了,“是,那是当然。”心中暗暗想着,既然娘娘开了口,那十有八,九是会成的;若时运不济,事情不成,便是没有两万金,孝敬也少不了,谢礼也少不了。林氏又不是傻子,不能让这些人替她白效劳。

    贤妃满心想赚这笔钱,可惜接下来的几天,皇帝晚晚留宿邓贵妃的钟粹宫,贤妃连皇帝的面儿也见不着,只好暂缓。

    “陛下最宠爱的,始终是贵妃娘娘。”贤妃心里酸溜溜的。这后宫之中,有子、有宠的妃嫔不算少,可邓贵妃是不同的。

    后宫妃嫔生下皇子,除生母晋尊位、赐封号之外,还会赏赐外家。贤妃连生两子,皇帝就高兴的封她父亲做了武定伯。她父亲本是乡间一寒士,此时也明公正道的领起朝廷俸禄来,喜之不禁。

    邓贵妃的娘家,早就封侯了。不只封侯,邓贵妃的娘家爹被任命为尚宝司少卿,弟弟邓攸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使,手握实权。

    羽林卫,那可是宫中近卫。羽林卫指挥使,向来任命的都是皇帝心腹。贤妃想到这一点,心里更酸了。同样是宫妃,邓贵妃怎的便能如此顺遂。

    钟粹宫。

    一名艳若桃李、神情活泼的少妇仪态万方的坐着,含笑看向面前的银袍青年,“你想成亲了?谢天谢地,阿攸,你总算想通了!”

    邓攸很难得的红了脸,“姐姐,我想想罢了,还没告诉爹娘。我是最信服姐姐的,因此先来请示姐姐。”

    邓贵妃美丽的杏眼中满是戏谑,“你还真看的起我!说吧,你瞧上的这位姑娘,是不是家世有些不寻常?”你有几个心眼子,我还不知道?若是这位姑娘门当户对、才貌相当,你用得着低声下气来请示我?

    邓攸一揖到底,“姐姐真神人也!”猜的真准,可不是么,她家世实在不寻常。京城的公侯伯府多了去,可像她父兄那般的人物,全天朝又有几个?

    邓贵妃笑盈盈看着弟弟,等着他坦白。这姑娘必定是天姿国色,那是毫无疑问的。估计着姑娘是好姑娘,可惜出自蓬门,小家小户的,没有依仗,难做正妻。

    邓攸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低低的,“是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硬着头皮也要说呀,不然怎么着?日日夜夜相思,实在苦恼。

    邓贵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

    邓攸惴惴不安的,“姐姐,可是有何不妥?”姐姐向来是雍容华贵、收放自如的,极少这般失态。

    邓贵妃沉默良久,慢慢说道:“阿攸,不可以。”邓攸挑挑眉毛,想要发怒,却被邓贵妃温和的抬手,止住了,“阿攸,一定不可以。”

    “平北侯,国之重臣。”邓贵妃神色很冷静,一字一字慢慢说着,异常清晰,“你才做了近卫指挥使,便联姻平北侯,陛下会做何想?皇后会做何想?”说你没野心,说我没野心,谁会相信。

    不拘哪家公侯伯府的嫡小姐,若是父兄平庸无能,都不会犯了忌讳。可若父兄太过出色,以你外戚的身份,还是算了吧。哪怕只是瓜田李下避避嫌,也不可如此。

    “姐姐您总是过于谨慎。”邓攸垂头丧气坐了下来,闷闷说道。

    “我若不谨慎,早已尸骨无存。”邓贵妃风姿楚楚的巧笑,“好弟弟,你当这深宫之中,日子是容易过的么?”宫女数千,嫔妃众多,皇帝到处留情。不谨慎,能行么?

    邓攸黯然坐了会儿,起身告辞,“姐姐,我走了。”邓贵妃微笑,“阿攸想娶位绝色美女对不对?姐姐留意了几位,都是书香门弟的好姑娘,哪天阿攸空了,挑一挑。”

    邓攸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低着头慢慢走出钟粹宫。

79、人知其一 -

    “大胆!”太监尖细刺耳的声音响起。

    邓攸惊觉不对,忙抬起头,前方一名身穿四团龙明黄圆领常服的中年男子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身后跟着数名神情恭谨的内侍。

    邓攸跪下行礼,“拜见陛下!”皇帝笑道:“别跪着了,起来吧。”邓攸恭恭敬敬磕了头,站起身,垂手侍立,规矩异常严整。

    皇帝招手把邓攸叫到身边,低笑道:“你方才魂不守舍的,是被哪个狠心的小美人儿抛弃了不成。”邓攸禀性风流,生平最爱走马章台,追欢买笑。

    邓攸鼻子一酸,半真半假说道:“我暗暗迷恋一位天姿国色的姑娘,可惜她家世太高貴,父兄太得力,是以不敢高攀。”其实不是我不敢高攀,是姐姐不许我高攀。

    皇帝笑道:“这个容易。元旦大朝会后朕赐宴百官,你若有心,当众提亲便是。”任凭他是谁,你提了亲,朕微笑不语,他还敢不答应?

    邓攸大喜过望,“谢陛下成全!”姐姐净是瞎想,陛下并没猜忌呢。成了,有陛下的许可,爹娘、姐姐都可以退后了,谁也大不过皇帝。

    邓攸紧张又喜悦的搓着手,忙不迭的表态,“我往后规规矩矩的,好好当差,好好过日子!定不辜负您的栽培!”

    瞧瞧你这幅傻模样!还好好过日子呢,就凭你这幅德性,看你能好好过几天,能安生几天!皇帝粲然,带着内侍扬长而去,直奔钟粹宫。

    皇帝走后,邓攸在原地站了半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陛下允许了,陛下允许了!美梦,眼看着就要成真。

    可是,张家能答应么?他能答应么?邓攸想到那位自己打小就崇拜的大英雄,心生惧意。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会一味阿谀奉承、讨好皇帝!

    邓攸在宫门口徘徊了一阵子,骑上马,也不回家,也不寻花问柳,直奔平北侯府。还是多跟张大哥打打交道,至少让张大哥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真到了平北侯府门前,邓攸又踌躇起来。见了张大哥,该说些什么呢?说太直白了,怕挨打;说委婉了吧,怕张大哥会错意。

    邓攸这一踌躇,就没敢敲门,而是骑着马到了僻静的巷口,前思后想,不得要领。就在这会儿,马踏銮铃的声音响起,几匹快马,一辆朴素大方的马车驱驰而过,到了平北侯府门前。

    “是张二哥。”邓攸远远的望了过去,张劢飞身下马,从那辆朴素大方的黑漆平顶马车上扶下一位身姿袅娜的佳人,那佳人下了车,仰起脸冲他嫣然一笑,两人肩并肩进了府门。

    邓攸很羡慕。像张二哥这样,娶位出自书香门第的大美人为妻,琴瑟和谐,悠游度日,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比走马章台、倚红偎翠强多了。

    还是成亲好啊。不过,要想成亲,先要定下新娘;要想定下新娘,先要依着礼节求亲。邓攸在巷口徘徊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到了平北侯府门房,求见张勍。

    邓攸被请到外院书房。没多大会儿,高大伟岸的张勍微笑走了进来,“则仁好雅兴。”才升任羽林卫指挥使,公务也忙,宴请也多,居然有空过来闲聊。

    邓攸长揖见礼,“张大哥安好。”张勍微微一怔,这小子是怎么了,这般正经八百、规规矩矩的?简直不像他了。敢情升了官,连礼仪也变的周到、娴熟了。

    寒暄后落了座,小厮元光殷勤献上好茶,“邓指挥使,知道您爱喝君山茶,这是上好的金镶玉。”君山银针,茶芽内面是金黄色,外层是完整的白毫,雅称“金镶玉”。

    邓攸彬彬有礼的致谢,“有劳。”张勍含笑坐在他对面,心中着实不解,连对着小厮也如此客气了?从前倒没发觉,花花公子邓攸其实教养不错。

    品了一会儿茶,邓攸额头有了细细的汗珠。该怎么说呢?到底该怎么措辞,方才得当?张勍觉着他很不对劲,却不点破,悠闲的陪他坐着。

    一个坐立不安,神情紧张;一个好整以暇,轻裘缓带,邓攸和张勍面对面坐着,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张大哥,能不能赐杯水酒?”邓攸憋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张勍笑道:“有梨花白,有芙蓉露,有桂花酿,则仁喜哪种?”邓攸擦着额头的汗珠,“梨花白便好。”这酒劲儿大,壮胆子。

    张勍笑着吩咐元光,“上梨花白。”元光清脆答应了,手脚麻利的摆上下酒小菜,烫上梨花白。几杯酒下肚之后,邓攸脑子一热,起身把椅子搬到张勍身边,密密问道:“大哥,兄弟我托您办的事,如何了?”我老早就拜托过您,替我寻摸个身家清白的绝色女子,您当没当回事啊。

    张勍微笑,“则仁好不性急。”邓攸托过他的唯有一件事,那件事,并不好办。绝色美女本来就少,身家清白、性子通透,能让邓攸看上眼的,就更少。

    真有难得一见的好姑娘,也看不上邓攸。邓攸这个人,风流成性,再难改好的。旁的不说,只冲着他好色、纨绔、欺男霸女的名声,就让好人家的姑娘望而却步。

    邓攸的亲事难办,寄居在平北侯府的程帛姑娘,亲事也难办。

    程御史临回南京之前,曾含混提到,“若有合适的人家,表弟、弟妹直接替帛儿定下便是,竟不必问我。”程御史又不糊涂,他自然知道,张并、悠然说下的亲事,定比程太太说的亲事强上百倍。

    不只程御史,连远在山阳城出家为尼的程濛也来过信,“虽说庶出,到底是我程家的姑娘,你们若眼里有我,寻个体面人家、出色子弟,风风光光把她嫁了。”

    程家的事,在平北侯府一向是大事,不敢掉以轻心。若是平北侯府出面给程帛说亲事,必要无可挑剔的人选方可。人才、家世,哪样也不能差了。否则,岂不开罪祖母。

    “祖母,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平北侯府众人早已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他们的祖母程濛女士性子刚强,若惹恼了她老人家,后果堪忧。程濛远在山阳还好,若杀回京城,杀回平北侯府,家无宁日。

    程帛呢,又是比较尴尬的庶女身份。平北侯府众人并不会因为她是庶女就看不起她,可名门望族的夫人太太们挑儿媳妇时,任是谁也不愿娶庶女过门。

    若是庶子,或不受宠、没依仗的孤儿,倒是不计较这个的,可程帛哪里肯?“她一辈子的事,总要她真心乐意才成。”悠然从不会勉强人的,程帛若不愿意,便不会再往下议。

    这一年来,家里多了位表姑娘,真是多了不少麻烦出来。一位姓程的姑娘夹在平北侯府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当中,很突兀,很不协调。

    张勍曾提过,“邓攸有娶妻成家之意,程家表妹也正在择配,两人年貌倒也相当。”邓攸也难娶,程帛也难嫁;邓攸要娶的是绝色美女,程帛想嫁的是英俊青年;他俩,也算各得其所。

    张并不同意,“你程家表妹和咱们虽是远亲,到底是我母族。她若嫁了邓攸,咱们便和邓家结了拐弯亲戚。儿子,咱们犯不上得罪外戚,可也不便和外戚走的太近。”

    张勍想想,也觉有理,此事遂罢议。邓攸的亲事,程帛的亲事,平北侯府爱莫能助。

    邓攸放下酒杯,委屈的看着张勍,“我怎么能不性急?大哥,我今年都二十了!家父家母催过我几百回,让我早日成亲,为邓家开枝散叶。家姐也说,男大当婚,我该娶媳妇儿了。”

    话一开了头,就收不住了。邓攸啰啰嗦嗦的把多少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倾诉自己成亲的渴望,“家父家母都是老实人,膝下只有我和姐姐这一儿一女。姐姐十三岁那年被选进了宫,那时我还不懂事呢,只记得家母整天掉眼泪,家父也哀声叹气的。直到姐姐生下皇子,做了皇妃,家父家母也总是悬着心,怕她在宫里没依没仗的,受人欺负。”

    “如今我家倒不怕受人欺负了,可人丁单薄啊。家父家母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我娶媳妇儿回家,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就是吧,他们看上的姑娘,要么丑,要么蠢,我不喜欢。”

    这天邓攸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张勍微笑着鼓励他多说话,这小子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憋着不肯说。

    “……张大哥,令妹,是真绝色!我,我……陛下说了,让我……元旦赐宴之时,当众求亲……”邓攸说这话时,神智都不大清楚了。

    张勍不动声色的推开邓攸,邓攸跄在桌子上,含混的嘟囔了几句,竟睡着了。张勍思索片刻,命人把他抬到炕上,盖上褥子,邓攸根本没有知觉,睡的很沉。

    张勍离开外院书房,回了内宅。房中暖意融融,橦橦、阿迟一边一个坐在师公身边,眉飞色舞的也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师公眉开眼笑,“成啊,咱们说定了,便是这么玩!”

    厢房,张劢陪着张并下棋,杀的难解难分。张勍走过去,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旁观,并不出声。

    最后,毫无悬念的,张劢落败。

    “爹爹,您让我一回怎么了?”张劢抱怨,“从小到大,楞是一回没赢过!”

    张并微微笑着,不说话。儿子,爹爹打架要让着师公,下棋要让着外公,还不够累的?连你这臭小子也要爹爹让,也不想想,爹爹若输了给你,颜面尽失。

    老子不如儿子,成什么话。

    张勍摸摸鼻子,“阿劢自打成了亲,更会撒娇了。”原来是跟师公、外公外婆撒娇,如今么,居然连爹爹也不放过。

    张劢笑道:“小儿子便是这样的。哥,你不服气也没法子,谁让你是老大呢。合该你沉稳持重,少年老成,十四岁时便像四十岁。”

80、摽有梅 .

    “谁十四岁便像四十岁了?你大哥我明明倜傥风流,英雄年少,被你说的简直成了大叔!”张勍大为不满,极为气愤,惹的张并、张劢都笑。

    “爹爹您也不管管他。”张勍训了张劢一通,转过身抱怨张并,“这话若让师妹听见了,影响我在她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可如何是好?”

    张劢笑的打跌,听听大哥这话,原来是怕大嫂嫌他老气!张并嘴角上扬,“阿勍成亲之后,好似活泼了不少。”两个儿子成亲后都更快活了,这两个儿媳妇娶的极好。

    说了会儿玩笑话,张勍把今天邓攸来访的情形简洁明了说了下,“……虽不知那小子是看见过橦橦,抑或是听闻橦橦貌美;也不惧什么元旦赐宴时当众求亲,却也要早做打算方好。”

    张劢哼了一声,“这厮真是死性不改!”也不看看自己那幅德性,居然敢打橦橦的主意?多少贵介公子求亲我家尚且不许,邓攸这样的纨绔,就更甭提了。

    张并沉吟道:“皇帝居然许了?”允许邓攸联姻平北侯府,皇帝意欲何为?既授予邓攸实权指挥使之职,又纵容他联姻重臣之女,皇帝纯是看重邓家么。

    “不拘皇帝的意图如何,咱们不能让邓攸如了意,也犯不上撕破脸。”张勍也弄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可不管皇帝怎么想,平北侯府的对策是一样的。

    张并沉默片刻,简短的吩咐,“寻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定给邓攸,愈快愈好。”张勍笑着答应了,“是,爹爹。儿子也是这般想的。”

    平北侯府当然不会因着所谓的元旦赐宴当众求亲,便把张橦这宝贝疙瘩赶到元旦之前许配出去;却可以设法让邓攸这几日便和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孩儿定了亲,了却这桩公案。

    父子三人均做此想。只是,这国色天香的女孩儿哪里去找?还要身家清白、饱读诗书、性情温柔大方,方才拿的出手。另外,还要女孩儿家里能看的上邓攸这著名色鬼、前纨绔、现羽林卫指挥使。

    这晚邓攸在书房直睡到人定末方醒,元光殷勤问候着,“邓指挥使您醒了?我家大公子才命人到贵府知会过了,说您晚一会儿便回,请令尊令堂不必忧心。”一边啰嗦着,一边满脸陪笑,送上精心熬制的八珍醒酒汤。

    醒酒汤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邓攸痛喝了两碗,肚里舒服不少。月光疏疏淡淡照了进来,透着些许寂廖,邓攸这浪子陡生感触,仰头向天,一声长叹。

    张勍恰巧走到书房门口,耳中听得这声悠长的叹息,嘴角抽了抽。这年头,连邓攸这样的浪子也时兴悲春伤秋、对月遣怀了么。

    “则仁醒了?”张勍缓步而入,含笑询问。邓攸很不好意思,“大哥,我竟是喝醉了,见笑,见笑!”这点子酒量,实在太见不得人了。

    说了会儿话,邓攸虽是满心舍不得,也只能起身告辞。张勍也不虚留,“好,我送你。”命元光,“备马,套车,我亲自送邓指挥使回府。”元光响亮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邓攸推辞,“哪能劳动您呢,我如今酒已是醒了,不碍的。”张勍笑道:“家母有命,但凡请人喝酒,定要亲自送人回府,不拘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这是为何?”邓攸有些奇怪。张勍摸摸鼻子,“家母既这般吩咐了,我便是这般办理,却不敢问为什么。”你当我跟你一样呢,爹娘只管交代,你只管不听。

    “如此,有劳大哥。”邓攸脸红了红,没敢再往下问。看看张大哥多孝顺听话,再看看自己,打小就让爹娘操碎了心,如今长大了还是淘气。往后可要学着孝顺爹娘了,不然,不只旁人看着不像,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当然了,若爹娘逼自己娶个丑陋愚蠢的女人为妻,却是万万不可。

    把邓攸一直送到邓府,交还到邓父邓母面前,张勍才算完成任务,骑马回了平北侯府。深冬的夜晚异常寒冷,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心也跟着苍茫起来。

    回到平北侯府,回了房,傅嵘迎上来替他宽去大衣服,递了杯热茶到他手里。张勍双手捧着茶盏,低声问道:“师妹,我显不显老?”

    傅嵘有些诧异,“这是从何说起?师哥当然不显老了,英俊挺拔,世所无匹。”有些威严,有些不苟言笑,可是,哪里显老了?

    张勍委屈说道:“阿劢说,我十四岁时便像四十岁。”傅嵘哧的一声笑了,“小屁孩儿说话,哪里有谱。师哥,明儿见了面,我替你好生教训他!”

    “就是。”张勍大为同意,“小屁孩儿任事不懂,就会瞎扯!”颠儿颠儿的喝了热茶,笑容满面洗漱过,上床安歇。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才过来没多大会儿,久未露面的程帛便出现了。她比先前更为清减,也更为袅娜婉转,楚楚动人,“二表哥,二表嫂。”程帛周到的见了礼,声音也好,身段也好,都娇娇柔柔的,惹人怜惜。

    张劢很守礼,既有程帛这远房表妹在,他不便久留,起身告辞,“师公在后山么?我去陪他老人家。”张橦兴致勃勃的站起来,“二哥,我也去!”兄妹二人一起走了。

    傅嵘跟在悠然身边学着料理家务,阿迟便陪着程帛闲坐品茗,说说家常。阿迟的敷衍应酬功夫还过的去,温和悠闲的说着饮食、脂粉、衣饰,绝不冷场,绝不让客人觉着慢待,说的却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程帛幽幽叹了口气。自己是不速之客,不招人待见,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可是若不厚着脸皮赖在平北侯府,若是老老实实回了南京,谁知会被太太漫不经心的配给个鳏夫,还是寒士。真被太太得了逞,自己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姨娘也没了指望。

    我虽不幸生为庶女,也没有平北侯夫人那样的福气能嫁给表叔那样的男子做原配嫡妻,可我也不想坐以待毙啊。我还不到十九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给姑奶奶做了双鞋子,寄了过去。”程帛低低的、歉意的说道:“她老人家高兴的很,夸奖了我好一通,还赏了幅珍珠头面给我。”

    阿迟微笑,“表妹真有孝心。”程帛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亲事却没有着落,她该是着急的很了吧?要说也难怪,这个年代的女孩儿,嫁人是唯一的出路。

    在这个时代,女性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机会。丈夫,就是女人的职业。

    程帛温柔看向阿迟,“我感激的不得了,姑奶奶待我宽厚,这幅珍珠头面美仑美奂,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戴?我推辞过的,可姑奶奶说,莫说一幅珍珠头面,便是再怎么富贵之物,程家的女孩儿也配戴。”

    阿迟心中忽有了不大好的感觉,程帛是有意给祖母做鞋子、寄信的,想必在信中隐隐约约诉过苦楚吧?依着祖母的性子,怕是要大发雷霆、大展威风了!

    阿迟的感觉没错,当天张并便接到急信,信中他的母亲大人义愤填膺,“我程家的姑娘没人要了?你若连这点子小事也办不好,我便亲自回京,替帛儿寻个好婆家!”

    张并扶额。他的母亲大人一心只为程家,他是知道的。想当初,他年方七岁那年,偷偷跑出府,从城里走路走路一直走到庄子上,偷偷去见自己亲娘。亲娘却把他推了出去,“不为程家翻案,别来见我。”

    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把程家从深山老林中接回老家广宁,外祖父程普生被封为平顺伯,一家人在广宁安居乐业。母亲大人却犹自不满意,“程家原来是国公府!”

    这回张并打死不肯应承了。让程家恢复国公爵位,重新做回京城数一数二的勋贵,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实在做不到。

    他母亲大人未免悻悻,“白白生了你!”生儿子做什么?连给外祖父家里恢复爵位都做不到。

    “我娘要回来了。”张并把信拿给悠然看,“阿悠,若咱们不能把程帛说个好人家,她老人家便要亲自回来,办这件事。”

    悠然笑咪咪亲亲他的脸颊,“哥哥,眼前便有现成人选,不犯难的。”程帛只要年轻、俊美、富贵、没娶过,其余的,她并不在意。

    女孩儿嫁人,夫婿的人品是最要紧的。不过,程帛恰恰不在意这个。

    现成人选?谁呀。张并用目光询问妻子。

    “邓攸。”悠然轻轻笑着,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这色鬼竟敢觊觎我家橦橦!“他可不正是想娶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哥哥,程帛姑娘,称的上国色无双。”凭良心说,确实长的美。

    “可是……”张并才一开口,就被悠然伸手捂住嘴,笑盈盈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想跟外戚有牵扯。其实,程御史家只不过是和令堂家联了宗,又不是真的族人。这么远的亲戚,不碍的。”

    张并轻轻拿开她的手,“阿悠,不是因为这个。”

    “哦,那是为什么呀。”悠然不懂了。

    “程帛真嫁了邓攸,那小子便要叫我表叔了。”张并很委屈,“他臭名昭著,我不要做他表叔!”

    作者有话要说:“摽有梅,其实三兮”,梅子落地纷纷,枝头只剩三成。形容女子急嫁的心情。

    接着写,把程帛嫁了

81、允矣君子

    这桩亲事,皆大欢喜。邓攸讨得美娇娘为妻,还能称呼景仰已久的大英雄为“表叔”,兴奋异常,喜之不尽;程帛不必嫁鳏夫,不必嫁寒士,夫婿年轻英俊、富贵多金,如获至宝,喜从天降。

    “姑奶奶,您老人家说话,可真顶用!”程帛对从未谋面的姑奶奶感激涕零,“我不过给您做了双鞋,您却给了我终身的依靠,让我有了归宿!”——又加倍小心的做了双鞋子,寄往山阳。当然,这是后话了。

    自从进过宫,亲事尘埃落定之后,程帛异常尊重起来,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便是在自己房中低头做针线,等闲不露面。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此时的程帛整个一位幽娴温淑的闺阁女子。

    邓攸急着请媒人、过三书六礼,恨不得早日把新娘娶回家,“大哥,我都二十了!家父家母盼着娶儿媳妇,盼的脖子都长了!”一幅猴急相。

    张勍微笑,“已往南京送了信,表伯父过了正月十五便动身来京。则仁,表伯父不到,这些礼数都没法过。”你要娶的是程家女儿,程爹不在,你往哪儿送聘礼?

    邓攸扼腕叹息,只好耐下性子等程御史从南京赶过来。好在元旦将至,公务、家务都很繁杂,真忙起来,日子倒容易打发。

    这天邓攸到钟粹宫看姐姐,邓贵妃调侃道:“听说京城知名的花花公子这几日规规矩矩的,既没强抢民女,也没流连花丛,这可奇了。”

    邓攸一本正经,“要娶媳妇儿的人了,哪能还像从前似的没成色?”大表哥说了,若是行为不端,举止下流,便不能称呼他“表叔”。他很洁身自好的。

    邓贵妃啧啧称奇,“敢情娶媳妇儿这么管用呢,早知如此,真该五年前便逼着你成亲。有家室牵绊,可不就老实多了。”

    说笑几句,邓攸心情很好的喝了杯茶,吃了两块点心,方才施施然起身告辞。邓攸这些时日很有心气儿,连背影都透着神清气爽,邓贵妃看在眼里,欣慰莫名。

    贴身大宫女锦云脸色凝重的走了来,邓贵妃见状,挥手命身边服侍的宫人退下。锦云低声回道:“景阳宫中,新添了黄金柜子!纯黄金打造,约有半尺高,半尺宽。”

    邓贵妃微笑,“她又收了谁的礼?”这贤妃,眼皮子忒浅,只认得银钱。锦云面有愧色,“暂时没查到。”邓贵妃温和交代,“再细细查。”这后宫之中,但凡有什么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锦云唯唯答应,“是,娘娘。”

    这天贤妃所出的十一皇子不大舒服,皇帝这做爹的未免牵挂,亲自过去看望。十一皇子并没大碍,皇帝大为放心,当晚顺理成章的,留宿景阳宫。

    贤妃看看皇帝,有些话她实在不敢开口。事关爵位继承,又时日已久,谁知道当年有什么内情?可目光落在墙角的小叶紫檀描金龙凤呈祥箱,想到箱中那金光闪闪、纯金打造的黄金柜,贪婪战胜了恐惧。

    “陛下,说个笑话给您听好不好?”贤妃虽已是两子之母,声音依旧娇娇糯糯,温柔动听。皇帝捏捏她年轻娇艳的面庞,“好啊。若把朕说笑了,有赏。”老子这皇帝当的容易么,连开怀大笑都难得。贤妃你若能让朕笑,这笑话不会让你白说。

    贤妃的笑容甜美而又无邪,“陛下,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并州您知道吧?‘地在两谷之间,故曰并州’。”

    皇帝颇觉可乐,听听她这口气,“并州您知道吧”?打量朕跟你似的,愚昧无知、不学无术?当下一脸正色的说道:

    “略有耳闻。”

    贤妃悄悄留意皇帝的脸色,心中稍觉放心。她进宫已有五年,儿子已生了两个,皇帝的脾气,她多少也知道一点。眼下,皇帝心绪不坏,她看的出来。

    “并州这样民风淳朴之地,当年也有过香艳有趣的逸闻呢。听说,当年有一位地位卑下的婢女,竟和一位国公府的嫡少爷,在并州结为夫妻,还生下一子!”

    皇帝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倒是一对痴情人。”贤妃心里有些失望,陛下您不是最重礼教、规矩的么?国公府的嫡少爷迎娶婢女为妻,贵贱为婚,有违律法,更有违人伦!您还夸他们呢。

    皇帝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掌,轻抚贤妃的脸颊,“后来呢?这对痴情人,可有个好结果?”今晚夜色如此静谧,我想听一个花好月圆的完满故事,不要残缺。

    贤妃眼中晃过那金光闪闪的柜子,娇俏的笑着,“后来,那少爷被国公府捉了回去,尚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儿子也被带回国公府,婢女则被发配到了庄子上。”

    不美,一点也不美。皇帝忽觉着兴致索然,那么有趣的一对,这般轻易便分开了,好不乏味。“这有什么好笑的?”皇帝懒洋洋想道。

    贤妃看着他的脸,掩口而笑,“后来您猜怎么着?他们那儿子,竟继承了整个国公府!婢女生的儿子,竟有这份福气!笑死人了。”好笑吧,好笑吧?是不是很好笑?

    皇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拂袖而去。这是怎么了,一个笑话没说好,陛下您至于的么?贤妃甜美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无力的瘫倒在地。

    次日,太监来传旨,“贤妃虞氏,性情乖张,行为不检,即日起,降为贞嫔,迁居偏殿。”贤妃这回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朝廷的事不是宫妃能随便过问的,泪流成河。

    贤妃被贬,不到半天的功夫,后宫尽知。邓贵妃知道内情后,微笑摇头,“这可不是傻了么?魏国公府的爵位,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御笔亲批。陛下是先帝亲子,难不成竟能违逆先帝?”利益攸关,或许会;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

    贤妃回过神儿来这后,恨死了金嬷嬷,“全怪这老奴才!”她虽被降为嫔,整治个金嬷嬷还是不在话下的,随便寻了个由头,命人重重杖责金嬷嬷后,赶出宫门。

    “还有林氏那不安份的老女人!若不是她起了歹意,怎会连累我?”自此,贤妃,不,顺嫔,恨上了林氏太夫人。

    在行贿者中,林氏算是极其倒霉的:重礼送出去了,钱财割舍出去了,事却没办成!不只没办成,连个交代也没有,连句抱歉也没有。

    “钱扔到水里我还听个响儿呢。”花了钱,却没办成事,还拿宫里的无赖没辙,林氏气的肝儿疼。

    年老之人,格外禁不住气恼,林氏一气之下,病倒了。林氏这一病倒,张恳激动的跑到佛前上了柱香,“佛祖保佑,让她多病些时日吧,至少等国公爷和新夫人离了府!”省的闹起纠纷,自己帮着哪头都不合适。国公爷,惹不起;嫡母,也是惹不起。

    他老婆苏氏躺在床上,脸色阴沉,“你是打算着过年也不让我好了?”张恳打了个激灵,跑到门后躲着,啰啰嗦嚏说道:“等,等国公爷去了南京……”

    “他要正月十五之后才动身!”苏氏积蓄了半天的精神,化作一声怒吼。张恳吓的差点儿跪下,满脸陪笑说道:“太太,短日子好熬,短日子好熬。”

    苏氏很想把他拎过来教训一通,奈何身上没力气,只好怒气冲冲瞪着他,恨铁不成钢。张劢他是晚辈!徐氏更是个十六七岁、任事不懂的小姑娘!瞧瞧你这点子出息,我虽是弱女子,替你羞也羞死了。

    “府里,过年准备的如何了?”半晌,苏氏冷冷问道。张恳忙一五一十回禀,“府里跟往年一样,诸事都已备办齐当,再也出不了差子的。太太,新夫人虽是才进门,管事、婆子们都是使老了的,照着旧例办理即可,简便的很。”你别看不上新夫人了,人家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很稳当,魏国公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苏氏瞪了张恳一眼,无奈的闭上了眼睛。这狠心贼,儿女被他哄住了,仆妇们被他吓住了,真看不出,他竟也有这手腕。张恳,你个没出息的,正事上你不成,歪门邪道倒是在行!

    平北侯府,张并一家欢欢乐乐准备过年。“难得的,一家子娶得这般整齐。”悠然笑咪咪盘算着,“除夕祭祖、守岁,咱们便同在魏国公府,不能让劢劢和阿迟小两口孤孤单单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做事公允的人可以成为君子,讲究诚信的人可以取得大的成就。

    惭愧,没写完,我接着写,明早可以再看看

82、允矣君子(下)

    阿迟一直把程希送到垂花门前。临分别,程希自嘲的笑了笑,“今日之行,功德完满。我回到韩家,翁姑定会欢喜。”阿迟知道胡家的情形,拉着她的手宽慰几句,程希展颜一笑,“阿迟,我省的。”拍拍阿迟的小手,转身上了软轿,旖旎而去。

    腊月里,老亲旧戚人家纷纷送来年礼,礼尚往来,平北侯府自然也一一回送。悠然气定神闲的处置各府礼单,傅嵘在旁听、学、看,兼打下手。张橦和阿迟是闲人,任事不用管,逍遥自在。

    张橦好奇的问道:“二嫂,你这新上任的魏国公夫人,不需要管家理事么?”你已是成了亲的人,居然跟我一样清闲,实在不合常理。

    阿迟笑道:“有旧例呢。我才进门,许多内情都不知道,并不敢胡乱添减,依旧照着老例办理便是。”张橦狐疑看着她,小声嘟囔道:“不是这么着吧?我觉着,你好似没把魏国公府当成你的家。”

    阿迟一幅“终于被你发觉真相了”的神情,秘密凑近张橦,“橦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许告诉第三个人了!”

    张橦一乐,“成啊。”手掌张开,一脸调侃看着阿迟,分明是要索贿。阿迟笑盈盈,“如今给了你,白白花费了,攒不下来。等给你添妆的时候,连本带利一起加上如何?”橦橦,利息很高的呢。

    张橦殷勤嘱咐,“单给我存着吧,莫和别项银钱弄混了。一定要算利息啊,切莫忘了!”阿迟笑咪咪答应,“成啊。”一本正经的说着玩话,两人挺开心。

    后山,张勍张劢哥儿俩陪着师公,玩的也挺开心。师公年纪虽迈,雄风犹在,一人打俩,还稳稳占着上风。张劢瞅着时候差不多了,率先败下阵来,“师公,我认输!”张勍也跟着跳出圈外,佯作抱怨,“师公您真是的,一点儿颜面也不留!”师公得意之极,眉花眼笑说道:“下回吧,下回一定让。”

    爷儿仨歇了一小会儿,溜溜达达回了内宅。师公对忙于家务事的悠然和傅嵘通不感兴趣,热衷于逗弄才娶进门的孙媳妇儿,他老人家亲自相中的阿迟,“女娃娃,师公许久不曾听你抚琴了。”白发老爷子笑咪咪,“那美妙的琴声,师公想念之极。”

    二哥和二嫂,当初是因为抚琴才认识的吧?琴竟是他俩的媒人了,张橦忽闪着大眼睛,淘气说道:“我虽没听过,听师公他老人家这么一说,已是向往的不得了!二嫂请吧,我们洗耳恭听。”

    张劢微笑,“我夫人的琴音清越优美,听了之后三月不知肉味。师公,橦橦,你们确定要听?”吃肉都没味道了,你们确定不会后悔么。

    这马屁拍的,太也露骨,太也肉麻。张勍实在听不下去,耳不忍闻,起身走了。还不如陪着娘亲、嵘嵘看着过年的安排呢,也算替她们分忧。没法子,老大就是老大,要承担起老大的责任。小儿子么,耍耍无赖,偷偷懒,无伤大雅。

    师公和张橦都是大义凛然,“在高雅面前,莫提俗不可耐的猪肉!”阿迟推不过,盥手焚香,抚了一曲《阳春白雪》,清新流畅,活泼轻快,入耳雪竹琳琅,不同凡响。

    张劢赞道:“我眼前仿佛出现冬去春来,万物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心情温暖的像春天!在这寒冬时节聆听如此佳音,人生幸事。”

    张橦目光中既有欣赏,也有调侃,怪不得抚了一回琴,你俩就好上了。二嫂这琴音,确有迷倒人的功效!“这下好了,大过年的,吃什么都没味道了。”张橦幽幽一声长叹。

    师公捋着白胡子得意,瞧瞧我相中的孙媳妇儿,多么高雅,多么才华横溢!没说的,老子眼光就是好!阿并这样的天才弟子,女娃娃这样出色的孙媳妇,一眼便相中了,都没错过啊。

    “他那把大圣遗音,有没有送了给你?”师公悄悄的、低声的问阿迟。阿迟见老爷子一脸调皮,淡定回答,“没有。”师公这模样,分明是想要淘气。

    “这小气鬼!”师公大为气愤,“早吩咐过他,让他一定把大圣遗音送了给你,讨你欢心,他竟是阳奉阴违,直到如今也没送!”女娃娃,阿劢胆敢如此,快收拾他。阿劢这臭小子,笑的跟朵花儿似的,明显是欠收拾。

    “不用送的,师公。”阿迟神色自若,“他的,全是我的。师公,他早把一应身外之物交了给我,自然也包括那把古琴。”

    师公挑唆不成,未免有些下气,张劢笑的更灿烂了。师公同情的看向他,“劢劢啊,什么都是你小媳妇儿的了,你自己一无所有,好可怜。”张劢微笑不语,心中暗暗想着,她连人都是我的了,些须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给她,却又给谁呢。

    师公没捉弄到人,仰头向天,吹起胡子。阿迟在家带惯徐述、徐逸的,哄起师公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师公,这是给您新制的束发金冠。”命侍女拿过一个镶珠嵌宝、金累丝编成的束发冠,送给师公,“师公,‘束发冠珍珠嵌就,大红袍锦绣攒成’,说的就是您啊。娘亲给您新制了大红衣袍,仲凯和我,便孝敬您束发冠。”这束发冠是当今世界最流行的款式,连皇帝出游的时候,也戴着它。

    金冠极为精美、灿烂,师公瞧了几眼,转怒为喜,“这冠子配的上我!”喜滋滋命人收了起来,“收好了,等过年的时候再戴。”

    师公是很容易哄的,和这世上大多数慈爱的老人一样。

    张并是全家最忙碌的一位,官员都放了假,他还有军务要处置,不得歇息。晚上等他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晚饭,饭后闲话家常,到了人定时分,张劢和阿迟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回了魏国公府。

    “这里才是家嘛。”马车上,阿迟靠在张劢肩上,小声嘟囔着,“魏国公府,总感觉像个客栈。”只是暂居一个月的客栈,到期之后,扬帆起航,不会有眷恋,不会流连不舍。

    “我才不到十岁,就住到这客栈来了。”张劢极赞同客栈之说,“总是一有机会,就往家里跑。所以我的书斋,才会叫做半月斋。”半个月在,半个月不在。

    “如今好了,有你陪着我,客栈我也住的甘之如饴。”张劢幽深俊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自从有了你,我添了多少欢乐。”

    “我也是。”阿迟一脸甜蜜的说着肉麻话,“仲凯,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客栈也是好,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哪怕去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83、或哲或谋

    晚上只管不正经,到了白天,这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端庄肃穆。次日,张劢开了宗祠,命人打扫,收拾神器,请神主,很有一家之主的气势。阿迟吩咐人打扫上房,以备悬挂遗真影像。整个魏国公府,内外上下,都是忙忙碌碌。

    忙到中午,先是张锦的妻子沈氏过来说了半晌话,然后是张愈的妻子唐氏来坐了会儿。两人都是一般无二的口吻,“好孩子,你初来乍到的,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千万甭客气。”阿迟笑着应了,“是,自家人,一准儿不跟您客气。”

    下午,张恕之妻武氏,张懋之妻齐氏,张懿之妻甄氏,张态之妻卢氏,或是两人同行,或是单独前来,也是言笑晏晏,“这一大家子人呢,难为你了。也就是你能干,换一个,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都是来示好的。

    杀伤力最强的林氏太夫人,这几天心口疼,不出门,不见人;一意孤行的苏氏,还病着呢,卧床不起。仔细看看,这魏国公府似乎没有什么人要窜出来,跟自己捣乱。阿迟前前后后看了看,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个月的客栈暂居,会非常平顺,没有风波?

    日央时分,阿迟命人备好茶水点心,消消停停喝着下午茶。工作大半天了好不好,应该休息一下。味道醇厚的生姜红茶,松软可口的凤梨酥饼,阿迟吃的很享受。

    下午茶后,张恳的女儿张妩小姑娘姗姗而来。“知道您过年定是要赏小孩子荷包的,我亲手绣了这些,您若不嫌弃,便凑合使吧。”精巧的小竹筐中,秀秀气气躺着数十个锦绣荷包,不知花了小姑娘多少心思。

    阿迟含笑道谢,“妹妹费心了,多谢。”留她喝了茶,说了会子话,见她巧笑嫣然,好像并无他意,也便没有多想。

    张妩走后,倒是在一旁服侍的侍女溪藤深知魏国公府的内情,神色间有叹息之意,“也不知十二小姐是如何日赶夜赶,方才赶出来的。”张妩,在这一辈人中排行第十二。

    阿迟不确定的看了眼小竹筐,做这个,很花精力?她针线上不太在行,绣一个荷包需要多少时间,几乎没概念。溪藤抿嘴笑笑,“夫人,十二小姐的贴身活计,都是自己动手的,针线房哪管这个?三太太又病着,房中事务也是她料理。能做出这些个来,颇为不易。”

    阿迟慢吞吞说道:“你对十二姑娘的事,知之甚详。”溪藤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职责所在,府里不管是谁的事,我都得知道,夫人若问及,我便要随时回禀。夫人,我是看着十二小姐挺可怜的,摊上三太太那样的亲娘,十二小姐……不容易。”有那么个糊涂娘,愁死人了。

    佩阿和知白各捧着一大盘子压岁锞子进来,“夫人,金锞子倾了五百个,银锞子也倾了五百个。”金锞子银锞子是年下要赏小孩子的,有如意式,有梅花式,样式都很好看,寓意都是吉祥如意的。

    不会有一千个小孩儿来拜年吧?阿迟吩咐,“金锞子银锞子各取一百个,给十二小姐送过去。”溪藤利落的答应了,转身亲自送了去,“夫人说,怕三太太病了,这些小事没人替您想着,便命我送了来。”张妩感激的谢了又谢,“可不是么,太太这一病,许多事顾不过来。多谢夫人费心想着,溪藤姐姐,今儿个天气寒冷,劳您驾跑这一趟,真过意不去。”溪藤笑道:“不值什么。”辞别张妩,回了嘉荣堂。

    阿迟这新上任的魏国公夫人,对魏国公府诸人的经济状况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国公府里,大房和五房在外任职,常年不回京城;时任魏国公的张劢,是三房次孙;四房的张钊虽已致仕,但当年做官得法,宦囊颇丰,且张钊的妻子武氏善于持家、运营,是以四房富贵的很,一片锦绣;六房的张锦原是没算计、没出息的小儿子,全靠着国公府过日子的。张并长大之后,请张锦代为打理坐忘阁,这些年来,张锦倒也攒下了不少家业。

    最窘迫的,该是二房的两名庶子。二房的林氏太夫人极其富有,却不待见张恳、张愈,从不肯对他们两家伸伸手。二房并没分家,张恳、张愈手中都没产业,是靠国公府月例过日子的。

    这也是张恳惧内的原因之一:他手里没银钱,又没本事挣家业,只凭月例银子哪够使的?若有急事,少不的动用苏氏的嫁妆。如此一来,张恳在妻子面前哪还有底气。

    张愈比张恳略强一点。他嘴巴甜,脾气温和,府里府外人缘儿都不错,谋着一份五城兵马司的差使在身,还算有油水。这么着,张愈至少可以养的起家。

    张愈原配去世之后,凭媒说合,娶了一个九品文官的女儿唐氏为继室。唐氏年轻娇艳,妆奁却单薄的很,不过,唐氏和张愈很要好,张愈明里暗里都向着她,给她撑腰。是以唐氏虽是续弦,却没人因此而轻视她。

    二房这两名庶子媳妇,苏氏是原配,唐氏是继室;苏氏若身子大好时,常在林氏太夫人面前服侍,而唐氏平日并不往林氏太夫人房中奉承,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极少涉足。

    倒也有趣。阿迟把魏国公府诸人、诸事想一遍,嘴角浮起浅淡笑意。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阿迟都相信经济基础的重要性。当然了,这一世,只有经济基础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在这个世界过的滋润,还要有权势,有实力。

    从表相来看,苏氏很孝敬、尊重太夫人,对太夫人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这仅仅是因为孝道么?阿迟不大相信。“恐怕是缘于利益纠葛吧。”阿迟更倾向于这一点。

    太阳还没落山,张橦陪着师公,爷孙俩坐着马车,游游逛逛的来了,“你俩竟敢不回家!算了,你俩不回,我们过来呗。”张橦先是盛气凌人的指责,继而嘻嘻笑。

    “女娃娃,师公没有鞋子穿。”白发老爷子愁眉苦脸的,“眼下的这些双,都配不上我的大红袍,和束发冠。”过年要穿什么,这实在令人头疼。

    阿迟拿师公当孩子哄,“鞋子,今晚我好生想想,定要给您制一双又轻便合脚,又威风好看的!这会子快要吃晚饭了,咱们专心琢磨吃什么,怎么吃,好不好?”

    “要吃肉!”师公兴高采烈,“大冬天的,吃红焖羊肉罢,又鲜又嫩。女娃娃,从前你家送过一道牛肉粥,也很美味可口。”

    “要吃鱼!”张橦坐下来点菜,“不拘什么鱼,新鲜便好,清蒸;还要几样碧绿的时蔬,清炒;冷盘味道好不好的没所谓,要瞧着好看。”

84、或哲或谋(下)

    “她一直在冷眼看着人选,可惜,没有入眼的。”悠然很客观的描述着,“张慈才过世的头几年,族里不少人家明着暗着亲近她,带年幼的小孩子给她看。不过,她嫌弃这些小孩子资质平平,不肯吐口。”或许在她心目中,谁也不配做张慈的儿子吧。

    原来如此。阿迟一脸甜美笑容,“娘,我不懂不会的事太多了,您别嫌我笨,慢慢教给我。我虽笨,一定会用心学的。”

    “谁笨?”张劢瞅着这边的动静,棋也不看了,慢悠悠晃了过来,“咱家什么时候出小笨蛋了?来来来,让我观一观。”

    悠然笑盈盈看着小儿子,笑容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劢劢你就信口胡扯吧,阿迟若是回家跟你算账,可没人给你帮忙!儿子,老婆你自己哄吧,娘亲爱莫能助。

    正好师公他老人家棋下的不顺,看样子要输,闻言棋也不下了,笑嘻嘻看了过来,“哪有小笨蛋,哪有小笨蛋?我也要观一观。”一边说话,一边不经意的随手拨了拨,棋子被拨乱了。

    “师父您……”张并胜利在望,正聚精会神琢磨趁胜追击呢,却被老爷子耍了赖,未免瞠目结舌。张勍有眼色,淡定的开始收棋子,“夜了,该歇了。师公,爹爹,我来收拾残局。”

    师公赞赏的、笑咪咪的看了张勍一眼,又得意的看了张并一眼,起身冲阿迟这边走过来,“女娃娃,师公的鞋子,可想好样式没有?一定要双威风凛凛的!”

    阿迟从容不迫的答应着,“那是自然。师公,给您做双高沿儿皮靴如何?用鹿皮,或羊皮,又轻巧又软和,还很好看。”师公眉花眼笑,“成啊,只要能配我的大红袍、束发冠,就成。”

    张并无语。师父您是纵横天下的英雄豪杰,华山派的耆老,却跟个小孩子似的慌过年,热衷于新衣裳、新鞋子、新发冠……师父,明儿我特意出去一趟,给您多置办些烟花爆仗回来,让您玩个够。

    眼看着时候实在不早,张劢和阿迟只好起身告辞。师公恋恋不舍的,很想再跟着回去,我家阿劢和女娃娃多有趣、多好玩呀,但是想到一件重要事情,师公果断停下脚步,管住了自己。

    回到魏国公府,并无他事,沐浴上床歇息而已。第二天阿迟正浏览着请年酒的名单,坤宁宫来了宫使,传皇后懿旨,“林太夫人年事已高,免予元旦朝贺。”

    寸翰满脸陪笑,悄悄塞了一个沉甸甸、珠绣辉煌的荷包到宫使的手中,宫使不动声色的拢在袖中,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回宫覆命去了。

    宫使是阿迟出面接待的,等宫使走后,林氏太夫人方才得知此事,气了个半死。如今的我,一年到头也不过这三年五回出头露面的时机!元旦进不了宫,连太后、皇后的面也见不着,纵有些什么话,可说给谁听?

    可巧她的亲生女儿张思回府送年礼,安慰她道:“元旦朝贺,礼仪非常繁琐,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们,哪个不盼望这样的恩典?求还求不来呢。这也是魏国公府在朝中有颜面,您才能这般自在,多好的事。”

    张思这话倒是没掺假,实打实是真话,奈何林氏太夫人不爱听。“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们,哪个跟我似的,没有亲儿子、亲孙子承欢膝下?”人家是嫡亲儿媳妇、孙媳妇已能派上用场了,自然用不着老骨头亲自出马。咱们和人家能比么?

    张思赌气道:“娘,您消消停停的,拣个灵透孩子过继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岂不是好?这魏国公府已经易主,您还折腾什么,有什么意思?”

    林氏气的想打张思,“你个吃里扒外的!不向着自己亲娘,且向着外人!”我为什么要过继个孩子,往后守着个不懂事的、不是我亲孙子的孩子寂寞度日?这魏国公府的中馈我掌管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你让心甘情愿的让给一个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张思正值中年,家务繁杂,家道中落,丈夫是个没用又花心的,儿女亲事、家中各项开支全要她一人支应、设法,已是身心俱疲。当下也不多说,默默坐了会儿,在林氏这儿草草用了午饭,匆匆告别离去。

    母女二人,竟是不欢而散。

    林氏太夫人心口更疼了。二房诸人,除苏氏还躺在床上“养病”之外,唐氏、张妩等人都守在太夫人床前侍疾。太夫人瞅瞅这些个庶子媳妇、庶出孙女,心生厌恶,胸口堵的慌。

    乾清宫。

    皇帝召了徐次辅进见,扔下两份奏章,“徐卿这票拟不妥当,重写。”徐次辅诚惶诚恐的谢过罪,俯身将两份奏章拣起,面有愧色。

    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陛下即使不满意,也极少有当面这么驳回的。是自己的票拟过于违背圣意,还是陛下心绪烦燥,迁怒于人?徐次辅想不大清楚。

    徐次辅恭顺的跪在皇帝面前,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皇帝挥挥衣袖,站了起来,“快过年了,徐卿依旧忙于公务,不得歇息,是极忠心的臣子,朕是知道的。徐卿辛苦了,这便退下了罢。”

    他是心绪烦燥,迁怒于人。徐次辅心中隐隐这么觉着,不敢多说什么,恭恭敬敬磕了头,退出殿外。

    徐次辅才走出去没两步,殿中便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徐次辅目不斜视,迈着和他年龄不相趁的迅疾步子,快步走向宫门口。陛下,明显是心绪欠佳。这种时候,躲的越远越好。

    徐次辅出了乾清宫,回到文渊阁低头看向手上的两份奏章,犯了愁。这是自己揣摩过陛下心意才做的票拟,竟还是不合陛下的意?这可如何是好。

    请教严首辅吧。徐次辅深深吸了口气,做了决定。自己只是次辅,有疑惑不明之处,自然是请教首辅大人了,难不成可以自作主张?

    徐次辅稳步走向左侧的厅堂,严首辅办公之地。厅堂之中,立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目稀疏,徐次辅恭谨的见了礼,“首辅大人。”

    严首辅也笑着叫了声“徐阁老”,他的声音又大又尖,非常符合戏台上的“奸臣”形象。单看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富贵相来。

    徐次辅是来求教的,当下更不客气,把手上的两份奏章呈了上去,“陛下批驳,某苦思冥想,不知计将安出。”徐次辅非常坦白的承认了,“我不行,我没法子了,来求你了。”

    严首辅年事已高,明年就要过八十大寿,精力自是不济。他也不看奏章,笑着转头向厅内暗间叫了声:“阿庆!”一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应声而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这名男子是严首辅的独养儿子严庆,严庆个子矮矮的,身材肥肥的,皮肤白白的,和又高又瘦的严首辅形成鲜明对比。

    严庆从从容容把两份奏章接过来,凝神思考片刻,提起笔,运笔如飞,重新做了票拟。“徐老,献丑了。”倨傲的把奏章还给了徐次辅。

    徐次辅满脸笑容的道谢,“有劳有劳,感激不尽。”严首辅得意的笑道:“彼此至亲,何须言谢。徐阁老,小儿做的票拟,陛下从未驳回过,只管放心。”

    徐次辅再三道谢,方回到自己座位上。这严庆既是天生的聪明,又放的□段,亲自结交宫中内侍,陛下的日常起居、饮食喜好他了如指掌,揣摩起圣意来,据说极之精准,一回差子也没出过。

    这,也算是本事了。徐次辅心中,对严庆倒有几分真赏识。他在内阁中时日也不短了,深知要把每一份奏章都批的合乎皇帝心意,非常困难。

    内侍很快又来索取奏章,“徐老大人,圣上等着呢,您可拟好了?”徐次辅含笑送上,“好了。”徐次辅这样的人,顶多能做到跟内侍客客气气,巴结讨好内侍这样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这回,徐次辅没被再召进去。那两份奏章,估计着是通过了,没事了。

    “一定要打听宫中情形,打听陛下的喜好!”腊月刺骨的寒风中,徐次辅慢慢走在金水桥上,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我的聪明才智岂会输给严庆?无非是不像他那般折节下交罢了。”

85、听言则答(完整)

    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俩,姐姐那般的聪明伶俐,堪称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弟弟却是个直肠子,没什么心计,没什么城府。这姐弟俩,倒也有趣。

    邓攸这号混人,也该有人约束一二。他是老六的亲舅舅,如今老六还小,倒也罢了,难不成等到老六长大成人之后,有个不成器的舅舅让孩子脸上无光?不能够,不能够。

    徐次辅也是善于趋奉之人,猜度着皇帝的心思,夸奖了六皇子几句,果然皇帝朗声大笑,“徐卿好眼光。”这徐节很不坏,不过偶尔见过老六两回,便看出老六英敏、孝顺、谦恭敬上,甚好甚好。

    徐次辅拍对马屁,心中窃喜。皇帝既然提拨邓攸,又问及邓攸的姻亲,可见对邓攸极为眷顾。这份眷顾当然不是因为邓攸本身,而是因为他身后的邓贵妃、六皇子。徐次辅把这些都想清楚了,才敢开口夸奖六皇子。

    这天徐次辅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步伐沉稳,态度庄严。不过,如果仔细观看,会发觉他神情中隐隐有股子亢奋,嘴角隐隐噙着丝笑意。

    回到文渊阁看了几份公文,看看时辰到了,徐次辅方才出了文渊阁,缓步走向宫门。腊月里天气寒冷,这时更飘下细细的雪花来,徐次辅抬头望天,微笑道:“瑞雪兆丰年啊。”这雪,下的好,下的极好。

    腊月里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已是除夕。除夕这天的上午开始,家家户户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上午,街道上还纷纷扰扰的有人;到了下午,人渐渐稀少;傍晚时分,街道上已鲜见行人,这是千家万户合家团圆的时刻,该在家中守岁过年。

    正阳门大街徐府,徐郴早早的带了妻子、儿子回来了,徐次辅的儿孙们,整整齐齐聚在大花厅,一片花团锦簇。徐次辅望望长子、次子、季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大不用说了,从小长在他祖母膝下,被教养的极好、极有才华,长大后顺顺当当考上举人、进士,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老二在尚宝司虽没什么大出息,却也勤勤谨谨的,没出过岔子,上司也好,同僚也好,满口夸赞;老三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这阵子打点家中庶务,结交外戚、内侍,竟也成了有用之人。

    孙子们,那就更不用提了,祖父看孙子,哪有不好的?徐次辅慈爱的招招手,把徐述、徐逸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课业,小哥儿俩对答如流,徐次辅捋着胡子微笑,“徐家有后,徐家有后。”

    徐次辅高兴,儿孙们都跟着凑趣,一片欢声笑语。笑声传到女眷们席上,殷夫人心中一阵阵烦燥。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

    大过年的,殷夫人心中再怎么烦燥,脸上也不能带出来,还要满脸笑容的端坐着。殷夫人的笑容浮在脸上,很虚假,她身边的徐二太太,笑容更浮、更假。

    徐三太太好兴致的跟陆芸说着家常,“这么说,素华嫁过去之后,一切都好?如此,我这做婶婶的也可以放心了。大嫂,不瞒您说,明年我要嫁两个闺女呢,想到要把素兰、素芳嫁出去,我这心里呀,实在是舍不得。不光舍不得,还虑着她们过了门,做不好份内事,惹婆家不喜。听您这一说,才知道闺女出了阁原来是这样的,成,往后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一旁的徐素兰、徐素芳乖巧,听到“嫁过去”这类的话,早装作在热心讨论衣服首饰,好像对徐三太太和陆芸的对话充耳不闻。她俩虽定了亲,到底没出阁,遇到这样的对话,不好大喇喇的听着。

    陆芸笑道:“闺女出了门子,日子再顺当,做爹娘的也是日夜悬心。三弟妹,你别摇头不信,等明年这时候你便明白了。”十几年来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闺女一下子嫁了人,爹也好,娘也好,全是失魂落魄了好几天。她日子再平安顺遂,做爹娘的也还是牵肠挂肚啊。

    徐三太太半信半疑,“果真如此?这么着,我还是趁她俩如今在我眼前,多疼疼吧。省的往后不能时常见面时,想也想煞。”陆芸大为赞成,“是这个话!趁着两个丫头还在祖父母、父母膝下,多疼疼她俩。”

    徐二太太含笑听着她妯娌两个言来语去,除偶尔“是,极是”的附合之外,极少开口,她心里苦,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徐素敏这天之骄女自从摊上于家那桩倒霉亲事,灰心、失意,再也没有欢笑过。她成亲已有数月光景,和于守德却并未圆房,虽然众所周知是于守德的不是,可长久以往,究竟不是了局。徐二太太想到这儿,杀了青阳、于守德的心都有,哪里还能强颜欢笑。

    徐三太太和陆芸说笑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徐二太太,“明年二嫂也要办喜事呢,要娶儿媳妇了!添人进口呢,这才真正是喜事。”嫁闺女虽也算是喜事,可那是家里少个人,哪像娶儿媳妇,是家里多个人。

    这是徐二太太的得意之处,徐二太太虽是心事重重,脸上也露出欣慰笑容,“这一辈的孩子当中,远儿竟是头一个娶亲的,当真有些意外。”她的嫡子徐远,明年要迎娶大理寺卿周长风的独养女儿,素有才女之称的周致礼。

    周长风出自西京周氏,延绵百余年的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不只善于持家,更能相夫教子,实是上佳的贤妻人选。

    “你的儿子虽是长孙,娶亲却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徐二太太总算找着一处能比过陆芸的地方,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到时候啊,我孙子已能满地跑了,你儿媳妇还没进门呢。”

    徐二太太也和陆芸、徐三太太言笑晏晏起来。

    魏国公府,穿着崭新大红福字纹锦缎衣袍的师公眉花眼笑,“阿并,我这束发冠好不好看?还有这新靴子,女娃娃亲手画的样子,命人连夜赶出来的。”他头上戴着镶珠嵌宝的金冠,脚上穿着轻便好看的鹿皮高沿长靴,喜庆的很。

    张并很认真专注的上下打量过,非常肯定的点头,“师父,又威风又好看,漂亮极了!”老爷子乐了,“阿劢橦橦他们都说好看,师父还有点不信。阿并也这么说,看来确定无疑了。”阿并可是从不说谎的好孩子。

    “师父,徒儿陪您出去放烟火,好不好?”张并微笑,“前两天专程出门买的,师父,是我亲自挑拣的,都很好看。”师父拍掌笑道:“专门给我买的?好啊好啊,这便出去放。”一手拉着张勍,一手拉着张劢,前边张并带路,兴冲冲出去放烟火。

    “这种事,怎能少了我?”张橦本是坐在厅中跟几位堂姐妹说着话的,知道师公等人的动向后,坐不住了。爹爹说过,那些烟火有礼花,也有字幕,极有趣的。

    张橦迅速张望了下。厅中珠光宝气,族人众多,母亲大人和几位伯母、叔母满面笑容的不知在说着什么,大嫂、二嫂在一旁服侍。大嫂虽温柔,却守礼,二嫂是个爱玩的,就是她了。

    “母亲,借个人用用,成不成?”张橦离开堂姐妹们,轻盈走到悠然身边,“我要出去会子,请二嫂陪陪我,可使得?”

    悠然哪有不知道她的,含笑点头,“去吧,却不许走远了。”要出去,还要叫上阿迟,一准儿是淘气去。去吧去吧,大过年的,痛痛快快玩耍。

    张橦拉起阿迟,跟诸位伯母、叔母告了罪,施施然走了。阿迟临走前抱歉的看了眼傅嵘,大嫂您还坚守岗位呢,我却溜了,对不住,对不住。傅嵘浅浅而笑,这两个无忧无虑的,想淘气什么呢?该让人跟去嘱咐一句,不许她俩放爆仗,尤其不许放大爆仗。

    阿迟和张橦才出了厅门,傅嵘的侍女便追了过来,交代了傅嵘的话。两人笑咪咪点头,“不放爆仗,又不是半大小子,谁还放爆仗呀。”我们才不管放呢,只管看。

    迎头一股冷风吹过来,风中带着明显的火药味儿。张橦嗅了嗅,“这味道真好闻!二嫂,我总觉着,这火药味儿里,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阿迟笑道:“还有水点心的味儿。”橦橦,或许你不会理解,对于我来说,放鞭炮、煮饺子,和过年密不可分啊。户外响彻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厨房煮着白白胖胖的饺子,快乐而详和。

    空旷的一片园地中,张并拿起一个流星火炮,用火折点着了。师公拉着张勍、张劢,期待的看向空中。火炮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化作满天花雨,好像仙女散花一般,五彩缤纷,光彩夺目。

    师公等三名观众齐声欢呼,“真好看!”正好张橦和阿迟到了,张劢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从师公手里轻轻抽出来,把张橦的小手放过去,“乖,好好陪师公玩。”转身拉过阿迟,躲在一片黑暗之处,把阿迟拥在怀里,静静看天上华美的烟花。

    张并拿出十数支硕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一一点着。这回的火炮却是字幕的,首先缩放在空中的一个“笑”字,接着是“盈”字,依次组合在一起,是“笑盈盈辞旧岁,喜滋滋迎新春”。

    师公大喜,“这个好,应景!”一头乐的眉开眼笑,一头晃着两只手,“阿勍,阿劢,你俩说是不是?”张橦忍着笑,连连点头。

    各式各样的烟花一一绽放在浩瀚的夜空,犹如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让人流连忘返。张劢和阿迟相依相偎,看着如斯丽景,心神俱醉。

    一个瀑布状的烟花腾在半空,师公兴奋的不的了,“阿劢,师公带你看过华山的瀑布,你记不记得?就是这样的!”他记得张劢是在右手边的,侧头向右,跟张劢求证,“是不是啊,阿……”咦,怎么阿劢变成了橦橦?

    橦橦在这儿,阿劢哪里去了?师公四处张望。张勍轻轻咳了一声,拉拉师公的胳膊,“师公,做事要专心,看烟火也要专心。”师公仰天大笑,“对对对,专心,专心。阿勍,橦橦,咱们专心看烟火,旁的都不看。”

86、听言则答(下)

    金吾卫掌守卫巡警,负责皇帝出行时的安全保护,向来不归五军都督府管辖,而是由皇帝直接统帅的。金吾卫,和锦衣卫、羽林卫一样,属亲军近卫。

    和徐次辅的满心欢畅不同,坐在他下首的徐郴颇有些垂头丧气。仲凯留京任职,对他的仕途可算得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苦了阿迟。阿迟要周旋魏国公府那一众伯祖母、叔祖母、伯母、婶母、堂姐妹、堂妯娌,定是绞尽脑汁、耗尽心力。阿迟从小到大都是无忧无虑的,我可怜的阿迟。

    徐次辅捋着胡子微笑,“如此一来,素华不必离开公婆、父母前往南京了,极好的事。郴儿,你唯此一女,若离你远了,未免不美。”

    徐郴神色闷闷的,“宁可她走远些,只要她日子舒心,少受刁难,少受气。父亲,魏国公府人多口杂,素华小人儿家没经过事,孩儿委实放心不下。”

    徐次辅心绪极佳,笑骂道:“谁家闺女出了阁,不是夙兴夜寐,不是勤勤谨谨?偏你家素华娇气,半分委屈也受不得么。你也算人到中年了,竟还是个傻孩子。”郴儿你知足吧,徐家这五个孙女里头,素华已是嫁的最好的。

    徐郴不服气的小声说道:“反正我就是舍不得素华受一点半点的委屈。”我闺女就是娇气,怎么了。

    徐次辅不知怎么的又回想起素华的婚事,心中隐隐不快。郴儿,父亲若不是被逼入绝境,怎会许嫁孙女为严家妾?亲孙女做妾,父亲不心疼么。父亲是如何疼爱你的,你竟因着不忍素华受委屈,背着父亲私自将她的亲事定下,害得为父那时好不狼狈。敢情你只顾着疼女儿,忘了亲爹?

    儿子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当爹的总不能动不动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徐次辅是个善于克制的人,温和说道:“圣上亲自下的旨,事情已成定局,多想无益。郴儿,谁家内宅是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的?那是妇人女子关注之所,男人不必理会。”魏国公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你怕什么,郴儿你实在是爱女太过。

    “父亲教训的是。”徐郴站起身,恭敬应了。

    除夕、元旦,徐郴一家是在正阳门大街度过的,直到元旦傍晚晚宴之后,方才辞了徐次辅,驱车回灯市口大街。

    “爹爹,姐姐、姐夫不用回南京了?”一上马车,徐逸就急吼吼问道。姐夫和姐夫不走,白胡子老公公岂不是也不会走了?那多好玩。

    徐郴温和告诉幼子,“你姐夫本是在南京任职的,如今调任京城。你姐夫既不走,姐姐自然也不走。”他话音刚落,徐逸抱住坐在一旁的徐述,小哥儿俩同声欢呼。

    “少年不知愁滋味。”徐郴看着幼子,目光温柔中带着纵容,暗暗叹息,“你俩还乐呢,却不知,你姐姐要作难了。”

    魏国公府。

    阿迟脸上的笑容不变,依旧甜美可爱。仲凯任金吾卫指挥使?如此,客栈要变成家了,方针政策要改变,一应手段要改变。短住之地和长住之地,截然不同。

    悠然颇有些歉意,“原本答应过令尊令堂,让你和仲凯成婚后住到西园……”那时想的挺美,小两口和岳父家是邻居,又不致过于拘束,又有长辈照看,逍遥似神仙。

    “别呀,西园左邻右舍都没有主人居住,我俩孤孤单单住在那儿,多冷清啊。”阿迟笑道:“不瞒您说,我俩前阵子想起过了正月十五就要离开爹娘,还掉眼泪了呢!实在舍不的。”

    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悠然拍拍她的小手,“虽则如此,总归是我们失信了。阿迟,令尊令堂必定很纠心,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阿迟忙道:“娘,仲凯留任京城,是您和爹爹去求陛下的么?”悠然摇头,“自然不是。”阿迟甜甜的笑着,“既不是,哪里谈的上失信?”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凤凰台徐府,如今却不是了。回南京虽是自在,却略显孤单。

    阿迟小脸粉晕,不好意思的低声说道:“其实,我只要跟他在一处,便会很快活,在哪里都好,怎么着都好。明日回娘家,家父家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只会替我高兴。”

    这双小手很滑腻,手感很好,悠然拉着不放,笑咪咪又拍了拍。劢劢啊,你小媳妇儿很不坏!她对你情深义重的,你可莫要辜负她。

    张橦一脸同情的凑了过来,“二嫂,往后你要对着太夫人和三伯母……”我偶尔见见她们,已是觉着她们面目可憎,令人难耐;你要天天应付她们,不得烦死?她们这些人吧,真本事没有,也未必能坏到投毒、害人性命的地步,可始终会嗝应到人的。

    悠然正想开口说,“怎么对付她们,娘有法子。”阿迟已口吻笃定的开了口,“橦橦,我是很会吵架的。”别以为我只会斯文客气啊,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

    张橦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你,会吵架?“失敬失敬,竟不知二嫂有这个本事。”以为你会吃会玩会撒娇而已,竟然还会吵架,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傅嵘浅浅笑着,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在悠然身边坐下,“甚好甚好,阿劢会打架,会打仗;阿迟会吵架,善理家;如此,师公和爹娘可以放心了。”弟弟、弟妹要是弱一点,敢把这俩小屁孩儿单独留在魏国公府?莫说长辈们了,师哥先会睡不着觉。

    张橦拍掌笑道:“大嫂说的好!大嫂,咱家除了二哥二嫂这一对之外,还有一对会打架、会吵架的长辈,您猜是谁?”

    傅嵘嗔怪,“橦橦不许胡说!”为人子女,怎能这般说父母?爹爹会打架,娘亲会吵架,这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

    阿迟笑的很开心,“是呢是呢,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师公会打架,外公会吵架……不对不对,是师公武功高强,外公口才不凡!”呸呸呸,说外公“会吵架”,太不斯文了。

    张橦笑着伸出大拇指,“二嫂猜的又快又准!”悠然象征性的一人打了一下,“敢编派师公和外公!”张橦撅起小嘴,阿迟眨眨眼睛,您这是打人啊?连灰都拍不掉。

    …………傅嵘呆了呆,可以这样么?可以……这样说师公和外公?想着想着,傅嵘伸手捂住嘴,她有点胸闷、想吐。

    “嵘嵘怎么了?”悠然关切问道。张橦殷勤凑过去,“大嫂,我给您捶捶。”小拳头轻轻替傅嵘捶着背。阿迟忙伸手倒了杯茶,“大嫂,您喝口热茶顺顺。”

    傅嵘接过来喝了一口,茶盏还到阿迟手中,“多谢,我没事。”是有点胸闷,可大过年的,也不能为这个请大夫,太不吉利了,怎么着也过了今天再说。

    悠然唤来侍女吩咐道:“请老爷子来。”侍女答应着,转身去了。悠然转过头笑盈盈看着女儿、儿媳,“你们竟不知道么,师公可不只会打架,他老人家,本事大着呢。”

    说来极巧,师公和张并下着棋,眼看着大势已去,回天无力,正琢磨着怎么正大光明的抹去这一局。侍女一来,师公精神了,“阿悠有请,那定是正经事。阿并,棋局先放着,师父去去就来。”一溜烟儿跑了。

    一旁观战的张勍、张劢都捧腹,张并淡淡看了眼棋局,师父,不出十步,您必输无疑,您走的……可真是时候。

87、彼有旨酒

    这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逃离的地方,往后却要和阿迟在此久居。张劢特意绕了段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走。寒风吹到脸上,冰冷中又带着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鼻尖蓦然一凉,仔细瞅瞅,天空中竟是飘下了细小的雪花。

    回到嘉荣堂,张劢且不回上房,叫过柔翰吩咐着,“明日要用的马车,命人检视了,早早升起炭火,等夫人坐进去时,务必要暖和舒适。还有,差人到花房现采新鲜玫瑰花,扎成漂亮的花束,速速送过来。”

    柔翰一一答应,“是,二公子。”见张劢也不回房,站着立等,便知道这束花紧要,忙出门先办这件差事。没过多久,柔翰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大把娇艳欲滴的深红色玫瑰花,高边卷心,花形优美出众,花姿烂漫绚丽,姿态万千。

    张劢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过花束,接过来,施施然走了。柔翰憋笑憋的实在厉害,等到张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了,蹲在地上无声的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二公子,没您这样的!您亲自捧着花算怎么一回事呢,狠该让我捧着,或是使个小丫头捧着,等侍女、嬷嬷们全退出去了,您再跟少夫人献宝去!您就这么伶伶俐俐的进去了……很好笑。

    张劢走到上房门口,脚步顿了顿。恰巧一个小丫头掀帘子出来,见了他忙行礼问好,“二公子您回来了。”张劢命她捧着花,一前一后进了屋。

    “瞧瞧这花,好不好看?”见了阿迟,微笑指着小丫头手中捧着的花束问道。阿迟笑着说“好看”,命佩阿寻了一个剔透的水晶花瓶出来,把花插了进去。

    佩阿知趣,见自家大小姐粉面含羞,姑爷眉目含情,悄悄带着知白等人退了出去。

    “二公子此举,是向我示爱,还是向我致歉?”阿迟看着那一大束满是蓬勃生机的鲜花,笑吟吟问道。虽说送花早被视为老土行为,但也是有效、能打动女人心的行为。大冬天的收着鲜花礼物,心情明媚如春。

    “既非示爱,又非致歉。”张劢高大的身影欺近她身旁,俯身低沉暧昧说道:“夫人,在下此举,是为求欢。”

    求欢?除了这个你能不能有点旁的爱好啊,阿迟咬咬粉粉的嘴唇,攥紧拳头打了过去,“没正经的!净会胡扯!”

    张劢捉住她的小手,放到唇上轻轻吻着,俊脸含笑,“夫人,穿着这般厚重的衣服打,未免不解气……”阿迟红了脸,转身想逃,早被他追上去抱起,抱到了浴室。

    浴室里,睡床上,胡天胡地闹够了,两人温存缠绵的搂抱着,沉沉睡去。“好像有什么正经事没说。”迷迷糊糊之间,两人均作此想。不过,管它呢,任它什么正经事,也没有夫妻一体紧要。

    魏国公府偏院。

    “三爷!他都要留任京师了,你还忍心让我这样!”苏氏攒足了力气,冲着张恳喝道。从前你说他过了正月十五便要起程赴南京,如今他不走了!还不快煎汤药来,傻愣着做什么。

    张恳身子抖了抖,冲着苏氏满脸陪笑,“岂敢,岂敢!前阵子太太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坏了肚子,为夫一直忧心,请着大夫呢。太太,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急不得。”

    苏氏冷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光阴森,张恳背上发凉。“三爷估摸着,我这病到哪天能好,到哪天能出门活动活动筋骨?”苏氏咬牙问道。

    “顶多过了年,顶多过了年。”张恳忙道:“太太身子素来康健,偶尔一回吃坏肚子而已,没什么的。过了十六,定是活蹦乱跳的了。”

    过了十六?到时年也完了,节也完了,该平平淡淡过日子了。好你个张恳,只为着你没出息,怕得罪人,生生的不让我过个好年!这账,咱们回头慢慢算,细细算。

    “伟儿来信了,我读给你听听?”张恳谄媚的问道。张恳和苏氏的长子张中伟,在西北从军,年方二十五岁,已是正四品的广威将军。张中伟,是张恳这一房的希望,也是苏氏最在意的儿子。

    苏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丝笑容,“伟儿又升职了罢?可真给咱们长脸。小安、小宁这两个孩子,定是玉雪可爱的紧,狠该命伟儿把他俩送回来。”张中伟妻子郗氏、乳名小安、小宁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

    “伟儿若再升职,小安、小宁可不就回来了?”张恳见妻子有了好脸色,窃喜,“太太,高级武将,家眷留京。到时伟儿做了高官,儿媳妇带着孙子回了家,岂不是皆大欢喜?”

    苏氏才有个笑模样,闻言又沉下脸,“升职,是伟儿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挣来的!你只说升职,高官,可想到伟儿历经何等艰险?”你这当爹的就会在家里闲坐,还不如自己儿子呢,也好意思。

    张恳是个吃闲饭的,讪讪道:“是,是,伟儿不容易。”他打小被林氏养的畏缩无能,长大后虽想振作,却一无本事二无机遇,他又不是心志坚忍之人,也就得过且过了。虽如此,羞耻之心还有,知道自己没能耐,护不住妻儿,故此回家对着苏氏,不知不觉便矮了三分。

    苏氏怒其不争的瞪着他。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任事不懂,任事不会!这个家要是靠着你,早喝西北风了。张恳,你既没出息,指望不上,还是我来为这个家打算吧。

    张并、张劢他们,根本不必理会;太夫人才是你的嫡母,是掌握你财运、福运的长辈!她若眷顾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还用愁什么。

    苏氏想到这儿,恨不得立时三刻下了床,到太夫人面前请安问好,为她老人家摇旗呐喊去。张劢、徐氏要长久住在魏国公府,太夫人岂有不跟他们为难的?这正是币心、献殷勤的好时候呢,可惜被张恳这没用的拦住了,苏氏捶床叹息。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妥当,准备回娘家。吃早饭的时候,师公笑咪咪提到,“女娃娃那两个弟弟,蛮好玩。”女娃娃的弟弟已是格外讨人喜欢,若女娃娃往后有了小娃娃,岂不是人见人爱?师公想到美好前景,飘飘然,多吃了一碗饭。

    张并熟悉师父,自然知道以他老人家这神情、这举止,定是心中得意至极。可是,阿迟的弟弟蛮好玩,师父因何会乐成这样?张并疑惑看向悠然,悠然笑吟吟,“回家告诉你。”师公还能想什么,琢磨曾孙子呗。哥哥,如果不出意外,咱家很快会变热闹的。

    吃完早饭,张并、悠然等人回平北侯府,张劢和阿迟去正阳门大街。徐家的习惯,出阁女儿是正月初二回娘家拜年。

    阿迟上了马车,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车厢里真暖和。”阿迟很满意,她素来怕冷,喜温暖。张劢不骑马,跟着上了车,“夫人,长路漫漫,我陪你说说话。”

    阿迟微笑,“好啊。”正好,昨晚似乎有话没来的及说。

    “昨日陛下召见,实属突然。”张劢颇有歉意,“留任京师,我倒没什么。只苦了你,要应付那些讨厌的人。”

    林氏也好,苏氏也好,也就是能给阿迟添添堵,真是管不着张劢什么。她们也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若是,当年这爵位也不会旁落。她们,生在内宅,长在内宅,最大的长处,就是内宅争斗。

    “日子太平静了,我倒向往多事之秋。”阿迟调皮的眨眨眼睛,“仲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寂寞了。太夫人,三伯母,还有诸位叔祖母、伯母婶母,想必都会关爱于我。”

    张劢习惯性捉住阿迟的小手,阿迟忙警告,“可以摸,可以亲,不可以咬,不可以舔,不可以留下口水!”仲凯你属狗的呀,时常会咬人舔人。

    “夫人你想多了。”张劢坏坏的笑,“我没有想亲,也没有想摸,更没有想咬、想舔,我不过想看看罢了。”举起阿迟的小手,细细欣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继í甀碰撞,-袹-——段蕴含着相关基因的能量,傀儡玉现在缺失的,也就是那一段,带着五种属性的基因能量。这段汉篆所说到的,也绝对不是把你们能量核里的能量抽空,否则你们自己消耗空不就得了,张道陵指的,一定是那一段基因能量。”

    成天壁沉声道:“我根本不在乎失去能力,但是如果要拿丛夏的生命冒险,我不……”

    “天壁。”丛夏抓住他的肩膀,“张天师说九死一生,起码还有一成的生机,而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哪次的生还几率是高于一成的?在我看来,这已经是相当好的成功概率了。”

    “你别强词夺理,那不过是一种比喻。”

    丛夏抓了抓脑袋,“可我相信张天师,他不会明知道我一定会死,还让我这么干,我一定有活下来的希望。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结局不外乎是你死或者我死,结果也没差别,最终我们还是会一起去,所以不如赌一把,赌那个我们都不死的。我不想死,我想活,我想和你们好好活下去,所以,对我来说,张天师给我的不是赴死的任务,而是活命的希望,这就是五色石给我们的唯一一线生机,我一定要把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看个好东西,奏是寒武的第一册封面上兵哥的脸,苏得不行不行的帅脸,码字的时候脑补这张脸都会格外有动力!除了很苏的脸之外,封面呈现的末世场景也一定会让大家惊喜。想看到更多的图,就一起给@火烧不能再窗了太太加油吧~

88、彼有旨酒(下)

    88、彼有旨酒(下)

    紫玉浆,就是西域葡萄酒。西域葡萄酒是历代王朝皇宫贵族饮用的珍品,很难得。紫玉浆香味醇厚,入口润滑缠绵,极之诱惑。

    阿迟惬意的喝了一口,极好,味道很纯正。陆芸看她陶醉的样子,颇觉好笑,都已经成了亲,怎还是这般孩子气。阿迟,你这样子,让爹娘如何放心呢,恨不得天天跟着你,护着你。

    “你好似很享受的样子。”徐素敏坐在阿迟身旁,淡淡说道。她和阿迟身份一样,都是出了阁的姑奶奶,故此座位排在一处。

    大节下的,人人殷勤客套,个个笑容可掬,阿迟入乡随俗,和气说道:“味道很好呢,这可是个好东西,能换得一个凉州。”

    东汉时候,孟佗(字伯郎)以中原罕见的葡萄酒馈赠宦官张让,得到凉州刺史的官职,苏轼为此感概过“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斛得凉州”。

    徐素敏向来以才女自居,也是饱读诗书的,这典故自然知道,微笑说道:“如此,多饮几盏也好。”以眼示意,她的侍女是个机灵的,忙上前斟酒。

    几杯紫玉浆下肚,徐素敏头有些昏昏的。她就近拉拉阿迟,含混道:“可否陪我同去更衣?”阿迟静静看着她,“有何不可?”才这么几杯红酒而已,你就喝多了吗。

    在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儿,徐素敏好似真的喝多了,殷夫人还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多差几个人跟过去,服侍大姑奶奶。”等到出了厅门,迎头冷风一吹,徐素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牢牢抱住阿迟的胳膊,“你跟我来!”

    陈岚快步跟了上来,询问的看向阿迟,夫人您说,跟她客气,还是不客气?听您的。阿迟镇定的冲她摇摇头,示意她暂且按兵不动,陈岚轻轻点了点头。

    徐素敏拉着阿迟到了厅后的暖阁,喝令侍女,“不许进来!”陈岚哪理会她,依旧不紧不慢跟在阿迟身边。徐素敏斜着眼睛看了陈岚一眼,冷笑道:“是张家的亲兵吧?平北侯府,待你当真是有情有义。”说到后来,渐渐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徐素敏拉着阿迟,陈岚紧随其后,进了暖阁。“她既是张家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你了。”进了暖阁,徐素敏猛的转身面对阿迟,恨恨质问道:“徐素华,我和你到底是出自同一祖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害我?”

    徐素敏和阿迟一样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此刻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整张脸愤怒的快要变了形,看着倒有点吓人。阿迟皱眉,“请你放开我。”——虽然身边跟着陈岚,危险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眼前这么一张复仇女神似的面孔,让人很难受。

    自己已经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她却是这么一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气模样!徐素敏悲从中来,不顾一切的伸手抽了过去,“徐素华,你蛇蝎心肠!”

    手到半空,被陈岚稳稳的抓住,“于少夫人,请稍安勿躁。”徐素敏恼怒看向她,“凭你也配动我?还不快滚!”一个下人也敢这般嚣张,欺人太甚。

    陈岚跟没听见徐素敏的咆哮一样,制住她,把她推到一张雕漆椅上坐下;把阿迟解救出来,扶到铺着皮褥子的小炕上,“夫人,您歇息片刻。”一边说话,一边不满的看了阿迟两眼。看吧看吧,我说早动手,您不让,这可好,差点儿被个疯子打了。您要是真被打到脸上……我还有脸见人么。

    徐素敏先是恨毒的瞪着阿迟,继而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哭的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滴从她的五指之间流出,沾湿了衣襟。

    陈岚本是很讨厌这“疯子”的,这时倒有点同情她了。她怎么哭成这样?是遇着什么倒霉事了吧,虽是可恨,倒也怪可怜的。

    阿迟静静坐着,没生气,没开口说话,当然更没过去劝慰徐素敏。不过,估摸着徐素敏哭得差不多了,命陈岚递了方帕子过去,“你擦擦泪,有话好好说。”

    “不用你充好人!”徐素敏甩开陈岚的手,掏出自己的帕子擦着眼泪,冷冷说道:“害完了人,再来惺惺作态,很有趣么?”

    任是阿迟再怎么有涵养,也未免不耐烦,“我是怎么害的你?我记性不好,已是忘了,你说来听听。”徐素敏你未免自视太高,你是值得一害的人么?你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呢。

    徐素敏神色凄楚,“你如今志得意满,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婿……是那么一个人,婆婆只怪着我,怪我拢不住她儿子。我一辈子都毁了,毁在你手里!徐素华,我和你同一祖父,是至亲的堂姐妹,你却这般害我……”

    “至亲的堂姐妹?”阿迟失笑,“徐素敏,咱们头回见面之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可还记得?嫁给于守德做定国公府世子夫人,跟嫁到严家做妾,究竟哪个凄惨?”

    徐素敏脸白如纸。她和阿迟第一回见面之时,并不知道阿迟在南京已和张劢定了亲,以为阿迟会嫁到严家做妾,曾亲热又得意的告诉阿迟,“还没恭喜妹妹呢,严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过去虽不是正室,也是不差的,莫多想。”

    “又不是我要你嫁到严家的!”徐素敏强辩道:“全是祖父的意思,我不过是传个话罢了,难道我能当家作主?我若能当家作主……”

    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我若能当家作主,能嫁给于守德那样的人么?他……他根本就不是个……”他那样的人,也好算做男人么?连女色都不好,叫什么男人。

    这回,陈岚不同情了。哭哭哭,哭顶什么用?才哭过,又来,你烦不烦呀。“敢问,我家夫人是如何害的你?”陈岚瞅着阿迟的脸色,替她问着话。

    徐素敏收了眼泪,冷笑一声,“徐素华,你敢听么?”这么缺德的事,这么阴损的事,你回想起来,能吃的下饭、能睡的着觉?午夜梦回,不会毛骨悚然?

    阿迟欠欠身,简短道:“愿闻其详。”

    徐素敏阴森的目光看向阿迟,“从前,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自从定下这门亲事,我就在想为什么,总也想不通。好端端的,青阳为什么要当众求娶我?我和她虽见过面,并没刻意讨好她,她也未曾青目于我。我过门后,她待我并不亲热,甚至屡屡为难。”

    “当众求娶,那是志在必得。她既不喜欢我,那又是因着什么呢?定国公府是勋贵,她是皇室公主,跟祖父这内阁次辅干系不大。再说了,自我进门后,她也好,定国公府也好,并没有事求到祖父面前。”

    “如今,我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腊月里头忙活祭祖之事,她更加暴躁,‘阿德尚无子嗣,我有何面目见于家列祖列宗?’我侍立在一旁,她厉声指着我骂,骂我没用,骂我拢不住她那宝贝儿子,最后她脱口而出,‘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我怎会……’话没说完,她也觉着不对,讪讪的咽了回去,把我打发走了。”

    “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徐素敏喃喃,“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我和邓贵妃素昧平生,我从没招惹到那位尊贵的娘娘,她为什么要开这个口,她为什么要害我?”

    “昨日宫中赐宴,邓攸竟然去向平北侯敬酒,平北侯说什么,他就乖乖的听什么。定国公府那帮人说起这事,说得津津有味。”徐素敏泪如雨下,“我是个傻子!直到昨日,我才明白为什么!邓贵妃和我没有过节,和徐家素无来往,故此,不是徐家惹上她,不是我惹上她!邓贵妃在陛下面前有盛宠,可她居于深宫之中,极少有人能巴结得上她。跟她有交情的人家,少之又少。邓攸是邓贵妃唯一的弟弟,最宠爱的弟弟,邓攸对平北侯言听计从——这还不够明白么?徐素华,是你使的坏!我真不懂,你成你的亲,你做你的国公夫人,我碍着你什么事了,要如此害我?”

    徐素敏时而激动,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凄凉;陈岚很有责任感的盯着她,偶尔同情同情她。阿迟安安生生坐在小炕上,徐素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听着。

    “第一,你的婚事,是祖父母之命、父母之命。”阿迟很有耐性,直到徐素敏说完了,说累了,停下了,才慢慢开了口,“不管青阳是因何提的亲、如何提的亲,也要徐家肯应才成。”

    “你废话!”徐素敏啐了一口,“能不应么?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提亲,徐家若不应,是想得罪死青阳,得罪死定国公府?”

    阿迟浅浅笑,“不是我夸口,这门亲事若换了是我,一准儿成不了。家父家母绝不肯为了不得罪青阳,而轻易把我许出去,家父准会当场表明,‘小女命中不能许配于姓男子,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没错,这样确实会得罪人,那又怎么了?青阳不过是先帝妃妾所出,又不是皇太后亲女;定国公府已是日薄西山,族中并没有皇帝倚重的大臣。他们,有什么不敢得罪的。

    就算他们真有权势,就算得罪他们会有严重后果,徐爹徐娘也不会卖女儿的。一则,他们是真心疼爱阿迟;二则,徐爹不是利禄熏心之辈。

    “炫耀你有好爹娘么?”徐素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阿迟并不跟她置气,继续说道:“第二,你的处境虽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太差。若好生营运,过上花团锦簇的日子,并非不可能。”

89、彼有旨酒(下)

    89、彼有旨酒(下)

    我还花团锦簇呢?徐素敏眼中有了怨毒之意,徐素华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样的夫婿,那样的婆婆,我怎么可能过上好日子?

    “女子出嫁之后,最重要的事是延绵子嗣,对不对?”阿迟根本不理会徐素敏的反应,自说自话,“有嫡子,有优秀出众的嫡子,公婆的重视、宠爱自会随之而来。至于丈夫,你放眼看看,有几位贵妇能地位和恩爱兼得?”

    徐素敏悻悻道:“少胡扯吧,你懂什么?”她虽是出了阁,尚是处子之身,有些话却是说不出口。圆不了房,嫡子打哪儿来?做梦呢。再说了,地位和恩爱兼得的贵妇还少么?你娘、你婆婆、你妯娌、你,不全是?!

    阿迟站起身,“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只一点,青阳求娶的内情,烦你禀报祖父去。青阳、邓贵妃有什么想头,对徐家有利或不利,祖父自会有主意。”

    徐素敏大为惊奇,“你居然不怕祖父知道?”你害了我,害了徐家,还这么堂而皇之的让我禀报祖父,不怕祖父斥责于你么。

    “我怕祖父不知道。”阿迟粲然一笑。

    徐素敏有点没意思,讪讪的没再追问。

    叫了徐素敏的侍女进来,洗脸、匀脸,打扮的脂光粉艳,重又回到席上。“怎这般久?”陆芸叫了阿迟到跟前,小声抱怨,“娘等的快急死了。要不是看见陈岚跟着你,我都要坐不住了。”

    阿迟吹嘘,“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娘,我可是最为妥当的一个人,从没出过差子。”陆芸气笑了,“是,你没出过差子,那是你从没做过事!”你从小到大任事不理,任事不会,上哪儿出差子去。

    阿迟叹息,“出阁才几天呀,亲娘就变了脸。”陆芸扑哧一声笑了,“你还抱怨呢?快坐回去罢。”阿迟知道过了关,笑着回到座位上,重新品起紫玉浆。

    这天徐家的年酒尽欢而散,张劢和阿迟未时末告辞,和徐郴、陆芸等人一起离开的正阳门大街。

    到了门前,将要上车时,阿迟仰头看看,“天色尚早。”徐郴哪有不知道她的,故意沉吟片刻,“如此,请到寒舍小坐。”阿迟听不得这一声,“如此,打扰了。”机灵的上了徐家马车。

    徐述、徐逸欢呼一声,也上了车。张劢和徐逊骑马,一辆大马车里坐着徐郴、陆芸和三个小儿女,一行人游游逛逛回了灯市口大街。

    “这才是回娘家嘛。”回到灯市口大街,回到徐郴、陆芸的地盘,阿迟浑身舒畅。一家人说笑玩闹一下午,小两口在娘家蹭了个晚饭,直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阿迟一家走后,殷夫人、徐二太太一再挽留徐素敏,“敏儿,再坐会子,娘儿几个说说话。”徐素敏飞快的扫了她们一眼,眼中尽是厌恶之色。一位是祖母,一位是亲娘,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慈爱,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却是要卖女孩儿的!

    你们知不知道于家是火坑?知不知道?

    “敏儿要向祖父请安。”徐素敏款款站起身,头也不回,去了外院书房,去寻徐次辅。

    “这孩子是怎么了?”殷夫人和徐二太太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难受。

    “……邓贵妃开的口?”书房里,徐次辅放在手中的公文,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邓贵妃,她是为着什么?

    “我,我以为是素华使坏,方才把她骂了一通。”徐素敏思来想去,实话全说了,自己是如何怀疑到素华,如何当面骂她,“……她让我把内情禀报祖父,不可隐瞒。祖父,明明是她害的我,她竟不怕您知道,敏儿想不通。”

    “她自然不怕。”徐次辅觉着很疲惫。素华怕什么呢,这事若拆穿了,害怕的另有其人。

    “殷氏,你竟是这样的人。”徐次辅慢慢的、颓然的坐下,心中苍凉,“怪不得素华要成亲之时,嫁妆、金丝账之事变来变去。原来,你是存个心思。”

    你当平北侯父子是什么人?你敢生这个心,他们就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掉素敏,断你的后路。你本是为着偏爱敏儿,却恰恰害了敏儿。

    徐次辅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的孙女,心微微发疼。若不是她祖母、母亲贪心,她本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敏儿,可怜啊。

    “女人的依靠,是娘家,是儿子。”徐次辅温和说道:“敏儿,祖父会请高人帮你,不必忧心。子嗣要紧,其余的小事,竟是可以不必理会。”

    徐素敏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敏儿听祖父的吩咐。”娘家再怎么不体谅自己,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娘家。

    拜别祖父母、父母,徐素敏出门上车。于守德依旧骑着那匹娇小可爱的白马,模样俊秀。徐素敏实在看他不顺眼,不耐烦的转过头去。无耻之徒,你根本不是个男人,娶的什么妻?白白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徐素华那般好运,我却这般命苦。”马车的颠簸中,徐素敏心绪起伏,“乡下长大的丫头,她凭什么?我徐素敏改了出生时辰,竟还是压不过她。”想到这儿,徐素敏眸色一暗,痛苦的倚到了靠枕上。

    张劢和阿迟同乘一辆马车,张劢抱怨着,“夫人,你到了娘家吃得实在太多,我脸上都挂不住了。”阿迟不解,“这有什么?”张劢白了她一眼,“好像我待你不好,不给你吃饱似的。”

    把阿迟乐的,伏在张劢肩头闷声笑。张劢恨恨,“回去我亲自整顿厨房!再做不出我媳妇爱吃的菜,全部换人!”阿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了魏国公府门前,张劢步行,阿迟下车换轿,轿子直接抬到嘉荣堂门前。“国公爷,新夫人。”阿迟才下了轿子,便有一名有点眼熟的中年女子陪笑上来行礼问好。张劢、阿迟被一众侍女簇拥着,含笑点了点头,脚步根本没停,直接进去了。

    这中年女子正是太夫人房中的申嬷嬷,前一阵子在嘉荣堂碰过钉子的那位。她在魏国公府也是威风过好些年的,跟张劢同辈份的府中子弟见了她,大多谦恭客气的很。上回她虽是碰了钉子,好歹跟张劢说上了话,没想到今天居然连话都不跟她说一句,这申嬷嬷也是好颜面的,当即气了个半死。

    阿迟停下脚步,叫过柔翰吩咐了几句话,柔翰响亮答应,转身奔申嬷嬷走过来。申嬷嬷见状,以为阿迟知道自己孟浪了,要来安抚她,下意识的挺直脊梁,昂起头。

    “嬷嬷好,嬷嬷称呼中的‘新’字,竟是可以去掉了。夫人进门已将近一月,公婆夫婿族人尽皆认可,是以,直接称呼夫人即可。”柔翰脆生生说道。

    时下风俗习惯,若新娘子才进门时,普通百姓人家便称呼为“新娘”;等到夫家承认了新媳妇,开了祠堂上了族谱,称呼就会改。但是,如果是做妾,进门时是新娘,到了她白发苍苍的时候,还是“新娘”,称呼不变。

    像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进门的新媳妇按着身份称呼为“新奶奶”“新太太”“新夫人”,等到夫家承认之后,新字自然去掉。

    申嬷嬷脸色微变,“还没拜见太夫人……”柔翰笑的斯文,“太夫人是国公爷的伯祖母,并非嫡祖母。嬷嬷满京城问问,现有公婆在堂、嫡亲祖父母在世,竟要伯祖母承认新媳妇?”

    申嬷嬷腰挺的更直了,“我家太夫人,曾是这嘉荣堂的主人!”她不是寻常人家的伯祖母,这府邸本是她的,不过运气差了点,以致爵位旁落。可既使旁落了,这旁支子弟也不能不尊重她老人家!

    柔翰是平北侯夫人使出来的丫头,哪会冲着申嬷嬷示弱,笑容满面说道:“我家国公爷和夫人,是如今这嘉荣堂的主人!”

    申嬷嬷何曾被个丫头这么挤兑过,气的涨红了脸,狠狠瞪了柔翰几眼。柔翰冲她眨眨大眼睛,甜美的笑了笑,“嬷嬷,我没说过错吧。”

    申嬷嬷忍了忍气,用训斥的口吻说道:“太夫人有话,请转告国公爷、新夫人:国公爷是男人家,在外头忙忙碌碌的倒也罢了,新夫人是主妇,岂有傍晚才回家的道理?不成个人家!速速改了!”

    柔翰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锐利,申嬷嬷被她看的心里有些发慌,恼怒道:“太夫人的话,谁敢违背?”柔翰冷笑两声,扭头进了嘉荣堂。

    申嬷嬷不禁有些得意,“小蹄子,你终是怕了吧?不敢再跟我嘻皮笑脸了吧?”你一个丫头,神气什么,我抬出太夫人的名头,你不是立刻吓的你屁滚尿流。

    申嬷嬷抖抖衣襟,要往嘉荣堂里头走,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住了,不许她进。申嬷嬷正和婆子歪缠,柔翰一阵风似的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朗声说道:“嬷嬷,请转告太夫人,不止嘉荣堂,连这座府邸在内,国公爷才是一家之主!夫人是这府中的主妇,府中内务全归她掌管,她主持中馈也好,应酬亲朋也好,无需旁人置喙!”

    申嬷嬷气的连连冷笑,“好,好,好!”除了说好,别的都说不出来。柔翰却是气定神闲,“另外,老国公爷临去之时,早已把家分好了,二房、四房、六房各有宅子、庄子、铺子,各有产业。如今四房、六房虽是住在府中,却是不必府里发放月例银子的,一直自给自足。只有二房,分家已久,产业自家打理着,生发的利息自家吃着,却依旧要公中拨月例银子。国公爷有令,这项银子,打今儿起,蠲了。”

90、不稼不穑

    90、不稼不穑

    申嬷嬷唬了一跳,“这如何使得?”合着自己来这一趟,半分好处没捞着,反倒把二房的月例银子给折腾没了?太夫人知道了,自己哪有好果子吃。上回办事不力,加上宫中白扔了银钱,太夫人已是发过怒,革了自己的钱米,板子差点上身。今天再出差错,半辈子的老脸都顾不成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如今怎好冒冒失失改了?”申嬷嬷不敢硬碰硬,陪笑说道:“不如照旧吧,既是国公爷孝敬太夫人的一片心,也是府里的体面。”

    敢情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养了你们这些年还不够么。柔翰轻蔑的笑笑,“若依旧要公中拨月例,少不得要请二房把产业上交了,有差使的爷们儿,俸禄也请上交了。申嬷嬷,是不是这个理儿?”

    除了媳妇的嫁妆明正言顺是各房私产,其余的产业、进项请上交。若不上交呢,也没人逼着你们,不过各项份例也全请自理——进项自己拿着,月例到公中领,谁家也没这规矩。

    申嬷嬷笑的比哭的还难看,“我的好姑娘,二房有什么产业?哪值得上交的。有差使的爷们儿更少,再说俸禄也是极低的,那些个俸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可不是这么说。”柔翰正色说道:“俸禄是朝廷给的,做什么差使便领什么俸禄,怎么会极低呢。嬷嬷是在替官员们嫌弃俸禄少么?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自上至下,谨言慎行,这种话却是不许说出口的。嬷嬷须知,祸从口出。”

    申嬷嬷被揪着个小辫子,更没底气,忙满脸陪笑,“姑娘想是听岔了,我没有抱怨朝廷俸禄低的意思,半分也没有!姑娘,我可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哪敢平白无故妄议朝廷政事呢,您说是不是?”语气不知不觉间十分绵软,已带了哀求之意。

    柔翰笑了笑,叫过来一名管事婆子,“王妈,劳烦您去趟二房,传国公爷的话。”王妈是麻利人,笑着答应了,扶着申嬷嬷要走,“正好跟您一道,咱俩倒能做个伴儿。”

    申嬷嬷哪肯就这么着灰头土脸的走了,央求柔翰,“姑娘,好歹让我见上夫人一面,回去也好跟太夫人交差。”柔翰拉下脸,就凭你还想见夫人呢,难道夫人那样的身份,会跟你对嘴不成。我出来打发你,已是给足你颜面。

    柔翰命人叫来一个五大三粗有力气的婆子,“你送申嬷嬷回去。”这婆子一直是做粗使的,对府里的人也不大认得,乐呵呵答应着,拎小鸡一样把申嬷嬷拎走了,王妈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跟在后头,也去了二房。

    申嬷嬷强忍着气,“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无奈这粗使婆子死脑筋不拐弯,傻呼呼的笑着,好像脾气挺好,可是不管申嬷嬷软语央求也好、威胁吓唬也好,反正就是拎着申嬷嬷不放,一直到了林氏的上房,才毫不客气的把她扔在地上。

    申嬷嬷这份狼狈,就甭提了。素日很体面的一位嬷嬷,今天却被个不上台面的粗使婆子制住了,真是丢人。

    王妈紧随其后进了屋,笑容满面的跟太夫人行礼问好。坐在地上的申嬷嬷,她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林氏太夫人本是倚在炕上看小丫头们斗牌的,见此情景,满是皱纹的老脸都气红了。这么着对付我的人,岂不是明着打我的脸?

    太夫人并不理会笑容可掬的王妈,一边吩咐小丫头们继续斗牌,一边命人,“今儿是谁当值?捆了关到马房。”好不恼人,我这上房,是猫儿狗儿都能随便进来的地方么。这当值的人,先该打死。

    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哭着进来了,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太夫人,是申嬷嬷啊,我们怎么敢拦?申嬷嬷平日进来,都是不用通报的。这两位妈妈,又是跟申嬷嬷一起的。”

    太夫人淡淡道:“拖出去,莫碍了我的眼。”当即有婆子过来,硬把两个丫头拖了出去。这两个丫头一头哭,一头向申嬷嬷求救,“嬷嬷,您给我们求求情。”申嬷嬷低着头,只装听不见。

    太夫人处置完当值的丫头,阴森森看向粗使婆子。这婆子不只长的粗俗,衣裳也粗陋的很,像她这样的下人,从前自己主持魏国公府中馈的时候,她连二门都进不了!今天,居然进了自己的上房!

    依着太夫人的脾气,恨不得命人将这婆子捆了,狠狠打上一顿板子,便是打不死,也要打个半死。不过这婆子傻呵呵的笑着,明显是个憨的,跟这种人计较,实在有**份。

    “命人抬水来。”太夫人冷冷吩咐,“我这地被人站脏了,要细细的冲洗。”侍女忙答应了,出去命人抬水。

    太夫人这恶心人的方式许是有些高深,粗使婆子不懂,王妈装不懂,依旧满脸是笑的站着,半分不露尴尬之态。“太夫人这院子,怕是要多添人手了。”王妈笑道:“不只新添了个抬水的差使,还要添设小厨房、针线房等,处处要添人。”

    迎着太夫人高傲、质问的眼光,王妈满脸陪笑,“国公爷吩咐我来传话:国公府的家底,您最清楚不过,实在养不起这许多闲人。分家已久,二房自有产业,您是最体恤小辈的,请二房和四房、六房一样,方是处常之法。从今往后,二房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

    太夫人才气红了脸,听了这话,又气白了脸。什么?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张劢你好大的胆子,竟比你父亲还嚣张。

    这国公府原本是我的!你抢了去还不算,竟连日费、月例这点子小钱也跟我计较起来,张劢你一个大男人,羞也不羞?太夫人一时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好在,王妈只是来传话的,也并不需要听太夫人说什么。传完话,王妈笑容满面福了福,“时候不早,我们告退。”和粗使婆子一起走了。

    王妈既然跑了这一趟,索性连张恳、张愈处也亲自知会了一声,“……国公爷说,他有他的难处,伯伯们都是通情达理、爱护晚辈之人,想必能体谅他。”

    苏氏高卧未起,张恳闻言呆了呆,随即笑着点头,“当魏国公府这么大的家,怎会没有难处。”客客气气送走了王妈。

    张愈则是微笑赞许,“原该如此。”唐氏格外热忱,“依我说呀,早该这么着了!分家已久,只管要公中养着这许多人,算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不少好话,也客客气气把王妈送走了。

    王妈走后,张愈拉着唐氏早早的关门歇息,被窝里大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下子,太夫人定会到族里闹,族里哪有人向着她?看她出丑罢了。”张愈想起太夫人生气、吃鳖,心中舒畅,唐氏则是挂着家产,“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家分了?咱们若有产业在手,可比她那个老太婆会运营!到时咱家这日子,要有多滋润就有多滋润!”

    “急什么?”张愈笑道:“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撑多长时候?便是她活着不分,等到她躺下来,这家也是要分的。没几年了,耐心再等等。”

    “就怕她过继了孙子,未免偏心。”唐氏担心这个。

    “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分家时自有族中耆老在场,虽说不上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却也差不到哪儿去。”张愈提到自己的家族,颇有骄傲自豪之意,“老一辈人分家之时,二房分了什么宅子,什么庄子,什么铺子,都是清清楚楚的,她昧不掉。家该怎么分,族中自有公论,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张愈和唐氏本就恩爱,这晚又是大年初二,又是听闻喜讯,少不了在被窝里好好的贺贺岁,一场欢娱过后,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酣然入睡。

    张恳夫妇则是吵的不可开交。他俩吵的很激烈,如果不是苏氏还躺在床上,那就不是动口的问题,一定会上升到动手的程度,变为武力冲突。

    “这般不敬尊长,大逆不道,你居然还要向着他?”苏氏快要出离愤怒了。张劢没良心就没良心吧,好歹他是隔了房的孙子,和太夫人本就不亲近;张恳你可是太夫人的儿子,竟敢不向着嫡母?!

    “帮理不帮亲。”张恳站在苏氏一丈开外,壮着胆子顶嘴,“四叔、六叔一直不许府里供给日费,两位老人家说的有理,家都分过了,各房自有产业,做什么还要公中养着?过意不去。”

    “他们和咱们能比么?”苏氏恨铁不成钢,“他们早就该搬走的,咱们可是二房,这爵位本是咱们的!”

    张恳胆子小,吓的连连摇手,“一则我是庶子,二则我没本事,这爵位,任是到了什么时候,也跟我不挨着。”

    “我没说爵位是你的!”苏氏目光中既有不屑,又有厌烦,“你这模样,哪像位国公爷?别做梦了。我方才说的话,意思是这爵位本是二房的,故此,咱们住在国公府,由国公府养着,天经地义。”

    “若是大哥还活着,做着魏国公,咱们便该堂堂正正陪侍太夫人住在这府邸之中。我是这个意思,懂不懂?”苏氏说到后来,很不耐烦。

    “可,大哥他阵亡了啊……”张恳结结巴巴说道。若是大哥还活着,情形自是大大的不同,可他十几年已经阵亡,再也活不过来了。人死如灯灭,你老想着“若是大哥还活着”,有个屁用。

    跟这蠢人说不清道理!苏氏气的捶了捶床,转身面向墙壁,自个儿一个人生闷气。太夫人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偏偏自己……唉,只盼着她老人家莫要生气方好。

    太夫人怎么可能不生气?这会儿她正怒发冲冠,厉声命人,“去请族长来!我要讨个公道!”申嬷嬷等人哪能真三更半夜出府劳动族长,少不了陪尽小心劝慰太夫人,“且耐一耐,便有天大的事,也待明日再说。”

    费了半天功夫,总算太夫人怒气稍息,能坐下来喘口气。申嬷嬷这天把差使办了个乱七八糟,却没受到斥责,又见太夫人气色稍霁,一时头脑发昏,陪笑劝了一句,“您身边还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亲人方好。五老太爷最小的孙孙还不到三岁,聪明伶俐的很,您若过继了他……”有个孩子陪在身边,您也没这么冷清,也不会闲着没事寻人麻烦,也不会被人呲搭。

    申嬷嬷话音未落,便被太夫人狠狠掴了一掌,“住口!”过继孩子,谁配得上我家阿慈,谁配做阿慈的儿子?那些凡夫俗子,白白玷污了阿慈的英名。

    申嬷嬷含羞忍愧,跪下赔罪,太夫人气哼哼道:“快快离了我的眼!”申嬷嬷捂着脸,退了出去。罢了,罢了,这张老脸,果然被丢尽了。

91、佌佌彼有屋

    “不拘是不是过继孙子,她老人家想要搬出去自在度日,咱们都不拦着。”张劢很通情达理的说道。太夫人禀性刚强,自己袭爵之后她名不正言不顺的依旧住在嘉荣堂,直到前年腊月快过完了,才迫于无奈搬了出来。为了她搬出嘉荣堂,族里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周折,族中耆老颇有烦言。她那样的性情哪能住偏院,横竖二房分得的宅子便在东槐树胡同,极宽大轩敞,她搬去住了正内室,岂不是畅怀惬意。

    “大伯父虽然英年早逝,可他这一房,却不能断了香火。”阿迟笑道:“论理说,这事原是轮不着咱们做小辈的来指手划脚。不过,谁让太夫人住在魏国公府,而魏国公府归咱们掌管呢?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二,替太夫人筹谋。”

    “夫人真是尽心尽责,为了魏国公府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张劢满怀感概,“有夫人这样的当家主母,真是魏国公府之幸,是我张仲凯之幸。”昨天才知道要留京,今天就开始出手,看我媳妇多机灵,多有决断。

    阿迟笑笑,指着宣纸上的几户人家问道:“才出生数月?仲凯,你有这般小的族弟呢。孩子还不到一岁,父母竟舍得出继给太夫人,真是让我意外。”这么小的孩子,稚嫩的很,交给旁人抚养,怎么放心呢。

    “我也不大想的通。”张劢摇头,“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岂不是很好,做什么要把孩子过继出去。便是太夫人身家丰厚,孩子将来不过多得一份家业而已,不值当为了这个,骨肉分离。”

    可偏偏有人愿意出继。这宣纸上所列出来的,全是有意出继的人家。或许挣下一份家业实在不易吧,这些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一生衣食无忧,情愿不要养在自己跟前。

    阿迟和张劢叹息几句,沉吟道:“这几天冷眼看着,务必要给太夫人挑位粉雕玉琢、聪明可爱的小孙子。如此,太夫人搬出去之后,含饴弄孙,安享晚年,颇不寂寞。”

    张劢微笑,“极好,便是这么办。”一则,为着太夫人着想,她确是应该有位小孙子陪伴左右,以排遣孤寂。二则,虽分了家,她却一直住在魏国公府,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极该关怀她老人家的,不能叫她老人家日子冷清了。

    商量好正事,阿迟打了个呵欠,“好困,睡了。”张劢轻轻抱起她,“一一,咱们这便安歇,可好?”阿迟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应道:“好啊。”被抱到了床上。

    次日清晨醒来,吩咐人备好戏、酒,招待客人。魏国公府姻亲众多,张劢的同僚、袍泽也多,一连数日,厅上院内全是戏酒,琴曲悠扬,笑语欢声,亲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太夫人那边,每日也请了族中妯娌、昔日姐妹来喝年酒、叙旧,热闹非凡。“她竟没有立时三刻闹出来。”旁人且不说,等着看笑话的张愈、唐氏未免有些失望。太夫人向来是盗拓的性子,如今竟也学会不动声色、隐忍不发了?

    “她有长进,竟知道大节下的,不合适闹腾。”唐氏啧啧,“真让人刮目相看呢。从前她牢牢把着府中产业不放,族长亲自出面,她也不过是一点一点的往外吐,半分不痛快,半分不识大体。”

    “看她能忍几天!”张愈不屑看向林氏院子的方向,“就凭她,还想装城府深沉不成。”她根本不是有成算的人,生平所擅长的不过是拿捏庶子,真遇到事,她没有正主意。

    这夫妻俩哪里知道,不知道太夫人不想闹腾,是身边服侍的人苦劝着,“谁家不过年,您若这时去烦族长,他哪里会有好声气呢。横竖正月里的一应使费还是国公爷支应着,您何不缓一缓,过半个月再说?”更有机灵的去丰城侯府报了九姑奶奶张思,张思差心腹婆子过来劝太夫人,“冒冒失失去告诉,使不得。不如您先和几位老妯娌叙叙旧,探探口风。”太夫人觉得这话有理,故此连日来频频请客,席间少不了略略提及自己的苦状,“侄孙竟嫌弃我至此。这魏国公府,委实是住不得了。”

    昔日姐妹倒是很义愤填膺,“这是哪家的规矩?他既袭了伯祖父的爵位,怎敢不善待伯祖母?”族中妯娌大多打哈哈,“老嫂子您真是精神好,若在我家,这些事早交给儿孙、儿媳孙媳,我只管享清福,再不操这闲心的。”有些刻薄的,更是皮笑肉不笑,“日费、月例,我们内眷只管到外账房支领,自有定数。女人么,丈夫在,靠丈夫;丈夫先去了,靠儿孙,没个日费、月例还要自己操持的道理。”——明知太夫人已是孀居,膝下只有庶子,皆不贴心。

    太夫人气了个半死。

    到了正月初十,太夫人实在忍耐不住,命人去请族长。身边服侍的人还是苦劝,太夫人冷笑道:“已是出了破五,一应俗事也该理理了。”过了初五,虽还是年节里头,忌讳却已少了。

    申嬷嬷等人实在劝不住,只好依言去请族长。族长年事已高,正在家中儿孙围绕、安享天伦之乐,听得太夫人有请,眉头微皱,不大情愿的来了。

    时值申时末,张劢和阿迟忙了大半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才坐下来喘口气儿,便有人来禀,“族长在太夫人处,有请国公爷和夫人。”

    张劢客气说道:“府里请了客人喝年酒,有皇室公主,有外戚,有勋贵,有姻亲,个个身份尊贵。上覆族长大人、太夫人,愚夫妇送走贵客,即刻前去。”

    打发走来人,小夫妻俩歇了会子,慢悠悠喝了盅茶,方才起了身。当家人都是很忙的好不好,难以随叫随到。家里有客人,自然以客人为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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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华映月介绍:
祖父依着孙女辈的排行,给她取名“素华”;
父母叫她阿迟,“爹娘早就盼着有个宝贝小闺女了,阿迟,你让爹娘好等。”
她另有昵称,一一。
“仲凯,你只许有我一个。”
“知道了,一一。”
…………
“不是说了只许有你一个?你便是我的一一。”
素华映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素华映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素华映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