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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风落木     兴风之花雨txt下载     兴风之花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墨家行者

    金素玉走后,高映荷也醒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被人弄晕,短暂地惊疑之后,下意识地打量衣衫并顺理几下,发现没什么凌乱之后,很机灵地沉默不语。

    风沙倒是很实诚地笑言刚才有人找他有事,不好意思,多有得罪,但也仅此而已,具体不言。

    高映荷回了个笑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起身盘弓,继续打猎。

    还故意抢到了风沙的身前,亮着后背后颈,一副更方便被打晕的样子。

    风沙见了,不禁失笑。

    之前他一直走在前面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进树林打猎的关系,虽然身着劲装,也必须紧了袖口,收了腰口,卸了后摆,缠了裤腿,既是为了行动方便,更是防止挂枝之类。

    追寻猎物自然少不了屈身潜行,男装还好,女装如此动作未免太显腰背和臀腿,从后往前那么一看,各种弧度当真一言难表,曲线曼妙到乱花人眼。

    只要跟在后面,平视就算乱看,隐约还能瞧见高映荷的两颊蔓羞,耳廓亦然。

    风沙跟了一段,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正胡思乱想呢!侧前方的树丛后面有了响动,突然冒出来一头半人高的大野猪。

    高映荷倏然挺身,单膝跪地,满弦一箭,两箭,三箭。

    三箭短啸,转瞬糊脸,野猪冲势不至,呼嚎着冲到身前。

    高映荷不紧不慢地拔出腰刀,倏然一划,往前一指,连臂带刀,好似枪矛。

    野猪一脑门撞上了刀尖,瞬间没入半截,两只前蹄顿时一软,像是撞墙一般瞬挺瞬止,后半身却又重重地甩了起来,可见冲力之猛。

    高映荷纵身而起,蛮足凌空,踹踩猪背。相比这头大野猪,她纤细地要命,偏偏肥厚的猪背上肉眼可见地展开一圈涟漪,居然重重地摔了回去。

    她本人也往后跃开,后面的风沙顺手一张,恰好抱个香软满怀。

    风沙本以为冲力很大,还在暗叫糟糕,就他这身子骨怎么可能扛得住?没曾想并没有预想中的巨大冲击,入手的感觉除了香热就剩弹软。

    高映荷道:“你没事吧?”

    风沙唔了一声:“还好。”

    高映荷红着脸瞄着他不吭声,像是在说没事你还快不松手。

    风沙赶紧松手。

    高映荷不敢看他,过去踩住野猪的脑袋,硬生生地拔出了腰刀,以拭布一抹而净,然后仔细看看刀尖刀口,展颜道:“是把好刀,刚才还担心它会折断呢!”

    这把刀是山庄里配的,装饰得花里胡哨,她瞧着漂亮顺手拿了,当时没有多想,更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野猪,否则取武器的时候一定会试试质地。

    风沙过来打量彻底死透野猪,顺口夸道:“高小姐看着娇柔可人,武功竟这般的好。”

    高映荷嫣然道:“也是看它去了獠牙,否则我可不敢正面挡它。要是这柄刀挡不住断了,我可就完蛋了。”

    顿了顿,又道:“风少叫我映荷就好了。”

    风沙笑了笑道:“这么大头野猪足够咱们吃上三顿还绰绰有余,今天的晚饭肯定够了,就是怎么带走是个问题。”

    高映荷指点道:“只要在旁边这颗树上系条红绳,到了地方知会一声,山庄会派人来拖。风少是不是头次参加这种狩猎?”

    风沙嗯了一声:“映荷小姐喜欢狩猎?”

    “倒是和朋友玩过几回,也是最近多起来的。最好的猎庄其实在西郊,那边林密兽多人烟少。如果风少喜欢,映荷给可以陪你过去玩玩。”

    风沙不置可否地道:“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我是赶不上潮流了。”心道李善这小子为了在汴州站住脚,还真是弄了不少时鲜产业,难怪歌坊也想插上一手。

    另外,新兴产业地接连兴起也侧面说明汴州正欣欣向荣。

    其实繁华也分情况,一种是活水激波,一种是死水一潭。

    虽然说死水深、活水浅,但是死水易死,活水易活。这其中门道可深了。

    高映荷当然不知道风沙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看着他年轻的面孔,听着他老气横秋的话语,心中生出荒谬绝伦地感觉。

    一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虽然人家瞧着脸嫩,实际上跟她父亲乃是一个辈分的人物,于身份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父亲带着她初次引荐的时候,可不是让她唤叔叔吗!也是人家笑言叫风少就好,否则她现在就得叫风叔,虽然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大。

    面对折断腿的兔子,拔了牙的野猪,风沙早就没有了狩猎的兴致,连弓都收了起来。

    倒是高映荷猎杀野猪之后又猎到几头小兽,其中包括一头狐狸。

    她的身手确实很不错,虽然仅是以弓以刀,外加稍露了一下身法,然而几次下来,风沙看得清楚,这丫头明显有意藏拙,武功绝对远在水准之上。

    单论武功,远超他身边多数剑侍,应该跟纯狐姐妹相差不多,显然得了司星宗武学方面的真传,但是恐怕没有苦练,否则以司星宗的传承,绝不仅止于此。

    高映荷并不想跟风沙抢风头,所以一开始没怎么卖力气,后来发现风沙猎到一只兔子之后再无收获,这才打算出手。

    免得待会儿一比猎获多少,让风少太过难堪。

    这一阵发现风少似乎当真对狩猎不感兴趣,仅是对猎到的一头狐狸特别感兴趣,不仅特意讨走了尾巴,还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几把。

    于是她不再关注其他猎物,除了留意狐狸之外,多数时候跟在旁边观景聊天。

    见过金素玉之后,风沙心事很重,不免有些沉默寡言,多半回以敷衍的笑容。

    这令高映荷感到十分紧张,好像陪在长辈身边似的,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又承受不住尴尬的压力,只能没话找话,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作为高家的大小姐,她的地位着实不低,不管以她父亲的官职还是在百家中的地位,哪怕在贵胄云集的汴州,她也是顶阶的贵女。

    上次要不是碰上柴家小姐,同一辈中,还真没有谁能够欺负她。

    所以,以往都是别人众星捧月地捧着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更用不着她来活跃气氛,当真没有经验,加上心里越急,说话越乱,反而越发尴尬。

    风沙忽然插话道:“等等,你说辟寒金钗?”

    高映荷暗松口气,心道总算有你感兴趣的事了。

    “据说这支宝钗本是闽王室的宝物,藏着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后来被雁少取得,本是送给我的礼物,结果途中因故被人抢走了,最后流入了汴州的黑市。”

    风沙心道起码流入汴州黑市这点跟绘声说的情况对上了,问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高映荷笑道:“雁少不远万里而来,哪怕仅送根鸿毛也是礼轻情意重,遑论闽王室的宫藏,更蕴涵着秘密。要是让我的姐妹们看到,又有话题,又有面子。”

    风沙笑了起来。

    高映荷的意思:这就是个噱头,雁飞南希望让她感到尊重和诚意而已。

    起码她是这样认为的。

    风沙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他就这支步摇问过马玉怜,上面刻的铭文证明这确实是闽王室之物,闽国灭后全归于南唐。

    所以雁飞南肯定是从南唐方面得到此物,不管是中途被夺,还是中途遗失,既然从汴州黑市开始闹得沸沸扬扬,后面不可能没有黑手刻意推动。

    否则黑市上过手的宝贝多了,凭什么就这个闹出动静。

    不过,他也就是听到耳熟的东西随口一问,心里并没有当回事,真要是感兴趣的话,找钟仪慧问问就行了,哪怕她不清楚缘故,李善一定一清二楚。

    高映荷道:“我听雁少说,这支宝钗本来进了晋国长公主府,她只能自认倒霉,结果她的门人居然在下榻的客店发现了踪影,好像跟武德司扯上了关系……”

    风沙心道,这就是说凡花客店的事了。

    难怪雁飞南会跑来偷窥,其实不是为了偷窥绘声洗澡,而是想查探他们的底细。

    毕竟刺杀了赵仪之后,正如惊弓之鸟,突然发现遇上武德司,自然紧张地要命。

    目前看来,雁飞南好像并不认识绘声,恐怕是因为偷窥被人发现而感到羞耻,根本没敢多看,慌慌张张地跑路了,更不知道他就是住在楼下的客人。

    雁飞南的那群门人弟子倒是和他们打过照面,现在也没带在身边。

    还有那个挺嚣张的纹小姐。

    一念转过,风沙好奇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位纹小姐,应该跟你有点关系,是你的表妹还是堂妹?”

    高映荷愣了愣,迟疑道:“我有个贴身的婢女叫纹绣,我知道下面有些人会管她叫纹小姐……”

    风沙哦了一声,不做声了。

    主人的贴身侍婢到了下面多半很有面子,这很正常。好比绘声。

    高映荷小心翼翼地问道:“风少怎么会认识她?”她不记得纹绣和风少打过照面啊!

    风沙笑道:“一面之缘,随口问问。”

    高映荷忙道:“要是风少想见她,我让人把她叫过来。”

    风沙摆手道:“不必了。”

    高映荷也不再多说,想着回去再问问纹绣怎么回事。

    这时,前方透亮,终于到了树林边上。

    两人快行几步,脸色皆变。

    林外就是湖,湖边站着一个麻衣人。

    明明仅是一个人,却像是将雁飞南和钟仪慧围在了湖边。

    钟仪慧就算了,雁飞南满额香汗,握剑的手不停地发着颤,手中的剑更是弯得扭七扭八,像是一条被砸烂的死蛇。

    麻衣人手中斜着把黝黑无锋的钝头长剑,木无表情,缓步逼近。

    雁飞南则拉着钟仪慧不住地后退,湖水都漫过了小腿。

    风沙看一眼就认出来了,麻衣木屐藤腰带,这分明是白虎的苦修士,虽然人数很少,却是四灵最核心、最中坚,也是最忠贞的力量,正儿八经的墨家行者。

    ……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墨门和魔门

    墨家行者一般不会出现在白虎之外,一旦出现必定有事,事不完成,绝不回返。

    风沙心知雁飞南刺杀白虎观风使赵仪的行为,一定会惹来白虎卫追杀,但是白虎卫迟迟未能将凶手斩获,这才惹出了墨家行者。

    他仅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到他都来不及打招呼。

    一转念又觉得很正常。代表隐谷的柳艳和花娘子,代表圣门的韩晶先后找来,代表四灵的墨家行者现在才来,已经算慢了。

    风沙略一沉吟,快步过去,朗声道:“在下凌风,拜见墨者。”

    高映荷大讶,忍不住仔细打量,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墨者?

    麻衣人侧过脸庞,凝视少许,缓缓地道:“你是谁?”

    墨者是尊称,知道这个称呼的人很少,仅凭着装就能认出墨者的人更少,几乎不出百家。

    所以他问得是凌风的百家身份。

    风沙答道:“隐里云虚渡,时雨静飞尘。在下凌风凌十雨。”

    高映荷知道这个表明墨修身份的切口,全句是“隐里云虚渡,四序曜本真。席间风沙起,时雨静飞尘。”

    一般是别人问前一句,墨修答后一句。

    现在前后各截一段,是用来自表身份,并且用凌风凌时雨来掩护风沙风飞尘。

    如此一来,既表露了身份又掩藏了身份,懂得人一听就懂,不懂得人因为少了关键两句,猜不到更多。

    麻衣人的眸光倏然爆满精芒,在风沙的脸上剃刀般刮来刮去,过了会儿敛目道:“我叫飞歌,墨门弟子。你有什么事?”

    风沙冲雁飞南努嘴道:“不管她与墨者有什么误会,还请暂且搁置。我暂时住在外城西礼宾馆南街凡花客舍,至少明天之前不会离开,欢迎墨者随时登门。”

    飞歌沉默少许,缓缓地道:“好。”语毕,收剑,涉水,一步一步地好似丈量,看似很慢,转瞬远去。

    哗啦一响,雁飞南一屁股坐到水里。

    钟仪慧赶紧伸手去扶,却像去抓抹过油的秤砣,完全抓不住。

    湖水过了胸,水花溅一脸,雁飞南整个人差点没顶,双手连撑好几下才坐稳,脸上的惊惧之色犹未散尽,大口喘着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风沙领着高映荷小跑过去。

    高映荷和钟仪慧连拉带抱,连抱带拖,总算把雁飞南弄到岸边。

    风沙也跟着下到了湖里,倒是想伸手帮忙,奈何被雁飞南使劲推开,还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一脸无辜地作罢。

    几人身上的烟火讯号全部透水,全部失效。

    风沙赶紧让熟悉山庄情况的钟仪慧过去叫人,又让高映荷赶紧去树林里拾柴生火。

    雁飞南并膝蜷腿于地,卷着**的袖子掩着湿漉漉的胸口,仰脸瞪眼道:“你把她们俩支开,到底想干什么?”

    风沙斜眼道:“我好歹帮了你一把,没有必要这么敌视我罢~”

    他仅是单纯指使人指使惯了,还真没有考虑落在雁飞南眼中是个什么意思。

    “你当我才出江湖么?”

    雁飞南寒声道:“你跟那人说得是道上的切口,他一听人就走,分明跟你是一条道上的。我倒是很想问问,你们是哪条道上的同伙,唱得又是什么双簧?”

    风沙苦笑道:“你想多了。”

    “还装?他自己都承认了,他就是魔门弟子。”

    风沙啊了一声,心道什么魔门,他说得明明是墨门好不好。

    不过,在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墨门确实等同于魔门。

    当年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其时的墨修拉上其他被废黜的百家联盟以自保,奈何失去话语权,被以谐音污墨为魔。

    不仅如此,相关于“墨”的很多记载都被删被改。

    比如“墨守成规”本来是称善于防守者为墨守,结果意思被改得面目全非,成为了一个形容抱残守缺的贬义词。

    尽管如此,好歹留下来了,完全从史料上消失的记载更多。

    为了抵御抹黑,墨门对外只能弃“墨”称“圣”,自称为圣门。

    所以墨门不仅是正儿八经的魔门主脉,还是祖脉。

    如何非要说墨门弟子是魔门弟子,其实不能算错。

    雁飞南转目冷视:“还有,你住凡花客舍,不巧我也住过,今天他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我,而你,又恰逢其时地赶到救我。你自己说,是不是巧合太多了?”

    风沙愣了愣:“这个,这个,好像是有点多。”

    雁飞南冷冷地道:“你最好趁着我目下无力一剑杀了我,想要利用我对付川盟,想也休想。”显然已经认定这个凌风是不怀好意的魔门中人了。

    虽然与川盟对抗的是魔联,但是在她看来,魔门和魔联显然是一码事。

    风沙抓抓脑袋,当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关键是很多事情不能说,想了想道:“起码我从柳仙子手上也救了你一次罢~”

    “这正是我要说的。”

    雁飞南冷笑起来:“如果让隐谷的柳仙子知道三河帮的客卿居然是魔门中人,还为我作保,连我都说不清了,所以你快点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向柳仙子揭露你。”

    风沙有些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希望我杀你啊!”

    雁飞南不做声,仅是冷冷地盯着。

    风沙眸光闪了几下,笑了起来:“是了,你现在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恐怕仅有一击之力,可能还需要蓄力,最好是拖延一下,然后趁我不备,突然反击。”

    雁飞南脸色微变,旋即展颜道:“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风沙哑然失笑:“看来你已经先入为主,对我误会甚深,想来解释无用。这样,高小姐你总该信得过罢?待会儿让她送你回去,咱们来日方长。”

    雁飞南以警惕的目光扫量他的神情,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沉声道:“就算我这次活着回去,你也别指望我会领你的情,下次见到你,我不会手软。”

    风沙笑道:“我明白,魔门中人向来心思诡谲,谁知道我这次放你走,到底包藏了什么祸心。你不领情很正常,我也没指望你领情。”

    雁飞南娇哼道:“你知道就好。”

    风沙含笑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与雁姑娘同行一路,还算愉快,希望再见可期。”

    雁飞南冷然道:“我也喜欢那一天快些到来,如果有可能,我可以争取饶你一命。”

    ……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天变

    风沙十分恼火,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雁飞南的一些好感与些许信任,一切都在良好的铺垫,本来还想更进一步,结果临了却因为一场误会而导致功败垂成。

    最关键,这场误会之中谁都没有错。

    飞歌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解决刺杀白虎观风使的凶手,这是他的责任,理所当然。

    雁飞南身为川盟少主,立场从根子上就与魔门敌对,她敌视魔门弟子,天经地义。

    雁飞南刺杀赵仪则是为了川盟,乃至整个巴蜀的利益,而非个人仇怨,无可厚非。

    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所以,风沙甚至找不到可以怪罪的人,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钟仪慧没想到本来玩得好好的,居然会闹个不欢而散,偏又弄不明白原因,只能以后再找机会向送走雁飞南的高映荷询问。

    现在还是要顾紧当下,怎么把明显一脸不爽的姐夫给哄开心了。

    风沙迅速冷静下来,很快收敛了情绪,倒不是因为钟仪慧多么会撒娇,主要是半身湿透。

    刚才还不觉得,突然从湖面上卷来了一阵风,顿时冷得要命,赶紧先把湿衣服换下再说。

    否则就他这弱鸡体格,在湖边湿哒哒地晾上一下,非冷出个好歹不可。

    钟仪慧刚才回山庄叫人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几套干净的衣物,绘声也已经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指使着几名山庄的侍女围着新生的火堆撑起了一圈幕布。

    她在其中服侍主人更衣,当然先要擦干。

    绘声不仅生得妩媚,本性更是妖娆,加上一心就想着怎么讨好主人,差点擦出火来。

    附近有不少护卫在巡逻,不止湖边,树林内亦有成队的人影,严密到里三层外三层。

    钟仪慧显然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恨不能把山庄的护卫全部招过来。

    同行狩猎的时候,她见识了雁飞南的身手。

    尽管她不会武功,钟家府上的武林高手所在多有,国公府的高手那就更多了,她打小见过不少高人,眼光还是有的。

    起码知道一位真正的武林高手至少是个什么样子,反正上房揭瓦、拳来脚去绝对不算。

    虽然雁飞南年纪轻轻,武功确实非同凡响,跃去跃回,连人影都瞧不清。

    擒回来一头山狼,不过抖上两抖,山狼不仅没了气,连骨架都散了垮了。

    虽然树林内的这些野兽全都被拔了牙去了爪,饿了个七荤八素,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但是就凭着这一只手把狼抖成狼肉的本事,显然不是一般二般的高手。

    虽然她不清楚到底有多高,反正很高就是了。

    结果突然来了个比乞丐还像乞丐的家伙居然更加生猛,挥着一把黑剑像是挥着一把大铁锤,愣是把雁飞南当成钉子砸了个乒乒乓乓。

    雁飞南好歹是位极其出挑的美人,她也自认姿色不差,还报了身份,岂知这人居然连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在乎她是什么人。

    毫无还手之力的雁飞南差点连同她一起,被人家直接从湖边钉到湖底。

    幸好姐夫及时赶到,否则真不知是被砸死还是被淹死,反正不得好死。

    她越想越后怕,向换衣出来的风沙询问墨者到底是什么人。

    风沙岔话道:“我先问你,那个辟寒金钗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仪慧愣了愣,忍不住偷瞄绘声一眼。昨晚她送给绘声一件珍贵的流苏珠链,其实与辟寒金钗同源,不仅同样来自闽王室的珍藏,而且皆是闽王妃陈氏之物。

    这批闽王室的珍藏全是特意由南唐运来北周,专门供南唐使馆用来送礼或者收买,正是交由她亲自保管,也皆是由她之手流出。

    哪怕李善想取之用之,也得通过她。

    唯有一件是个例外,就是辟寒金钗。

    本来这一批闽王室的珍藏很多,堪称价值连城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她对此钗记忆尤深,因为这是唯一一件只有图样与描述载于账册,而未见其物的珍宝。

    据说是运输的途中被人抢走,随船的几名官员还因此被拿下,押回国问罪。

    女人对漂亮的首饰都很感兴趣,她也不例外,仅是看图样就喜欢上了,曾经向李善打听过情况。

    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李善竟是难得执拗,非但不肯说,还要她别再多问多管。

    她因此给了李善好几天脸色,但是心里很清楚,这支金钗肯定事关重大,所以也很懂事的不再深究。

    至于辟寒金钗之后是个什么情况,她完全不清楚。

    如今突然听姐夫问及,心下一惊,不知到该怎么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说。

    其实风沙根本不关心什么金钗,仅是不想提及墨者,随口岔话而已,一看钟仪慧的神色,心知这里面果然有事,不由起了好奇心,问道:“不能跟我说吗?”

    钟仪慧忙道:“不是不是,我知道这支金钗,本是由国内运来北周,打算用以人情往来,但是半途居然被人抢走,我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风沙瞟了绘声一眼:“拿出来给仪慧看看。你看看是这支吗?”

    这支步摇绘声一直带在身上,但是没敢带在头上,赶紧从怀中掏出来,展开几层包裹的绸布,捧在掌心摊开。

    金钗和珠串还是分开,并没有合在一起成为步摇。

    尽管如此,看起来仍旧典雅华贵又不失精致,日光照下,极其炫目。

    钟仪慧仔细打量几眼,又取到眼前,对着太阳转了几下,点头道:“我看过图样,认得样式和铭文,就是这支,应该不会有错。咦,怎么会到姐夫的手里?”

    风沙没好气地白了绘声一眼,绘声立时吓得缩颈。

    “还不是她那个好弟弟,没事跑去黑市晃荡,去就去了,看人家争抢,非要跟着凑热闹,什么都不清楚就要抢,抢到手之后又觉得烫手,于是丢给他姐……”

    风沙本就心情不好,这下越说越气,又瞪了绘声一眼:“这跟丢给我有什么区别?好像我皮粗肉糙不怕烫似的。”

    绘声被主人瞪得双腿一软,直接趴到了地上,埋着头一个劲地发抖。

    钟仪慧忙道:“绘声和孟凡一向姐弟情深,孟凡买件饰物送给姐姐,起码心是好的,哪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唉~不提他。时候不早了,仪慧烤肉给您吃。”

    风沙笑了笑:“还是一起罢~烤肉这东西自己动手吃着最香了。”拿脚尖碰了碰绘声,没好气地道:“还不快去准备,等着烤肉呢!你想饿死我呀!”

    绘声忙不迭地爬起身,屁颠屁颠地跑去招呼一众侍女张罗切肉、摆盘、备料、备酒之类。至于猎获的放血剥皮乃至腌制,早就开始准备,一直没停。

    钟仪慧掩嘴笑道:“虽然姐夫总是凶她,其实心里还是挺疼她的,打是疼骂是爱嘛!”

    风沙苦笑道:“这丫头蠢到我都拿她没办法,没少骂也没少打,全都不管用。你看,她又在开始那儿吆五喝六了,明显记吃不记打。”

    钟仪慧咯咯一笑,将手中的步摇递来,敛容道:“七郎对这支步摇有些讳莫如深,应该知道点什么,我回去找他问问再来告诉您。”

    风沙没有伸手,淡淡地道:“就此物归原主吧!有些事情我终究不方便知道,更不好过问,你要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顾忌我。”

    钟仪慧面露失望之色,有些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

    “不方便知道,更不好过问”的意思其实是“跟我无关,我不想管”。

    “关于李善想弄歌坊的主意,我觉得不错。你想让我去看看歌舞的意思,我也明白。”

    钟仪慧顿时喜动于色,听到后面又欲启唇,

    风沙摆手打断道:“该打得招呼,我都打过了,你让他放心大胆地做,遇上麻烦,让人告诉我一声,如果我不在汴州,可以去找晋国长公主,她会全力相助。”

    顿了顿,正色道:“仅止于歌坊事务。”

    钟仪慧已经相当满意,感激道:“谢谢姐夫。”

    她根本不吃惊晋国长公主为什么会听姐夫的话,更不担心晋国长公主往后不听姐夫的话。

    既然姐夫开了口,那就没有不成的事,哪怕再不合乎情理的事情都会立刻变得顺理成章。

    这就是风沙给她留下的印象,无所不能,一言九鼎。

    风沙微微一笑,道了声应该的。

    这时,绘声也把备料端了过来。

    两人开始边烤边吃,绘声在旁边服侍,常常递料,不时剪焦,偶尔斟酒。

    正吃到半途,有护卫赶来禀报,言说一位自称流珠的姑娘着急求见风少。

    风沙愣了愣,心道流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又找我干什么?

    流珠身为初云直辖的密谍,曾经归属于南唐侍卫司。

    鸿烈宗反水之前,她给赵大公子做了小妾,很得宠爱。

    鸿烈宗反水之后,没有将她的存在告知给北周方面知晓。

    这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揭破,鸿烈宗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间接说明流珠对鸿烈宗很重要。

    或许是她在鸿烈宗有一定的身份,或许是鸿烈宗认为她留在赵大公子的身边很重要。

    如果风沙真想知道缘故,周宪肯定不会瞒着他,但是他轻易不会过问鸿烈宗的内务。

    总之,流珠确有渠道可以找到他,先通过她的上司初云,再由初云找周宪。

    他的行踪从来不对周宪保密,周宪乃是寥寥几个能够随时随地找到他的人。

    周宪聪明绝顶,掂量得出轻重缓急,既然允许流珠找他,肯定是出了大事。

    风沙一念转过,猛然间有所预感,脸色一变再变,向钟仪慧报了声歉,匆匆地赶去林边。

    一向浓妆艳抹的流珠竟是难得素面朝天,更着一身淡雅素裙,看着相当清丽,甚至清纯。

    风沙差点认不出来,连瞅几眼才瞧清眉目。

    流珠神情莫明地行礼,谨慎地扫视周遭,轻轻地把风沙扯到一旁,踮脚送唇附耳。

    “秦国公不行了,肯定熬不过今夜。府上早被御龙卫密封,婢子好不容易潜出来。”

    风沙呆了呆,忽然拔足狂奔。

    ……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中秋前夜,柴兴临幸秦国公府,看望重病卧床的秦国公赵重光。

    此行过后,无论赵重光还剩多少寿数,注定短期之内必死无疑。

    为了家族和子孙的福祉着想,他不死也得死。

    这是柴兴针对风沙乃至四灵的警告,更是来自皇权的强势威压,不仅又准又狠,而且无可抵御。

    风沙旋即做出反制,把泽潞军使抛出来架砲将军,柴兴权衡之后,不愿承受泽潞军使当真造反所导致的代价,于是从冒进之中回退一步,收刀谈判。

    两方重新恢复僵持对峙的形势。

    但是,赵重光毕竟被牺牲掉了。

    风沙因为种种利益纠葛,在事关李重的利益上对柴兴连番让步,以换取其他方面更大的利益。

    另外,他自认为自己做出的让步,长期之后有利于李重,然而确实又在短期之内重创了李重。

    赵重光肯定活不到形势有利于李重的那一天,所以暂时看起来他确实有负于赵重光的托嘱,并不方便主动探望重病在卧的赵重光。

    只能等待赵重光自己想通,至少也要气顺,然后主动召见之。

    他再顺势前往探视。

    否则把赵重光气出个好歹,当场咽气怎么办?

    这并非一件小事。

    他之所以能够完全掌控汴州玄武,正是因为获得了赵重光嫡脉地依附。

    另外,还有赵重光那千余亲卫,都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得到赵重光的鼎力支持,他才能够顺理成章,人家也才会诚心诚意。

    一旦赵重光去世,依附于他的这些人很容易作鸟兽散。

    赵重光一定会留有杀手锏,可能是一件信物、一份名单之类。

    他必须在赵重光咽气之前与之见上一面,将这些全部取到手里才能够最大程度地接收赵重光遗留下的势力。

    能够全盘接收当然最好,可以一切如常。

    虽然人心一定会散掉一些,毕竟损失不大。

    如果没能获得赵重光的临死托付,那么他就算设法接手过来,也不可能保持完整,更难如臂使指。

    所以,他一直在期待赵重光地召见。

    其实心内相当焦急,奈何始终没有动静。

    甚至觉得赵重光是不是人之将死,脑袋不清?或者深陷弥留,无法思考?

    直到今天流珠找来,他才知道原来是柴兴把秦国公府给密封了。

    幸好流珠及时潜逃出来报信,否则麻烦大了。

    如果赵重光死后他才得讯,那么汴州玄武和那千余亲卫都会生出乱子。

    如果还有某些有心人故意针对搅局,闹出大乱子也说不定。

    无论是闹出大乱子还是小乱子,一时半会儿别想消停,将会牵扯他大量的精力,将会使他无暇他顾。

    无论是汴州的收尾也好,离开之后的布局也好,乃至上路的行程安排无不繁复琐碎。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能够同时关注的事务同样有限,难免忙中出错,予人可乘之机。

    风沙跑了一阵冷静下来,扭头看了眼正急忙追上来的绘声,缓步向流珠问道:“你不在大公子家里呆着,怎么会在秦国公府上?”

    应该是赵夫人陪着赵舒侍奉赵重光,流珠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小妾,加之出身风月场,根本没有资格进秦国公府。

    流珠同样往绘声回瞟了一眼,轻声且快速地解释。

    “初云首领命令婢子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随同大公子服侍秦国公的药石起居。更命令婢子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要在秦国公濒死之前送出消息。”

    以流珠的出身,做到这两点绝对不容易,肯定费尽周折。

    她的语气不免低沉,神态不免黯然,但是没有详说经过。

    其实不仅她自己付出了代价,也已经搭上了好几条人命。

    从御龙卫的眼皮子底下潜出秦国公府,显然不是走城门。

    好不容易撑下来的伙伴以及心腹,几乎全折在这个隘口。

    就是为了让她走得无声无息。

    风沙不禁恍悟,更不禁感激。

    原来鸿烈宗之所以向北周瞒下流珠的存在,是为了他。

    这肯定是周宪的意思。恐怕她很早之前设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故意瞒下流珠不报,至少可以有备无患。

    如果没有这么一天,他还真不知道周宪竟然默默地为他做了这种周密地安排,甚至不惜让鸿烈宗顶上巨大的风险。

    这时,绘声喘着气赶到。

    这点距离,连风沙都没跑喘,何况她武功并不低,胸口居然高低起伏,还娇喘细细,甚至脸蛋都扑红粉嫩,异常可人,就是故意做给主人看得。

    别看她办事不行,这方面比谁都机灵。

    可惜一番矫揉造作,全都做了无用功。

    风沙根本无心欣赏什么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沉声吩咐。

    “给我备上一架快车,我要立刻赶去秦国公府。马上找到彤管,与我在府门外汇合。另外,立刻知会宫青雅,请她率领望东楼接管秦国公府。”

    柴兴一定下了严令,想要通过御龙卫的密封并不容易,哪怕用强也不是短时间能够破开的。只能把彤管当成矛头,先捅进门再说。

    至于请宫青雅则是有备无患,防止柴兴知道他孤身冒进,选择铤而走险。

    宫青雅为北周在高平之战立下了大功,柴兴不太可能强行绕过宫青雅。

    另外,宫青雅之前接管过晋国长公主府,身后摆明站着他,只要他还没死,宫青雅无论在哪个层面都是无敌的,甚至比他还要无敌一点。

    毕竟他还怕人刺杀,宫青雅不去刺杀别人就是好的了。

    奈何宫青雅向来不听调也不听宣,他并没有把握宫青雅真的会来,于是又吩咐绘声亲自去监督贺贞,急调玄武卫赶去秦国公府。

    如果宫青雅来了,玄武卫守外围,如果宫青雅没来,他就要带着玄武卫强行接管秦国公府了。如果御龙卫胆敢不从,照样一杀了之。

    真让他自己硬碰皇权,他还真不敢,所以必须拉上四灵。四灵除了不碰百家高层,就没有不敢杀的人。

    尤其柴兴不久前露出点欲收天下之兵的意思,虽然迫于无奈又缩了回去,四灵上下依旧敏感着呢!

    连极度警惕他的北周总执事都因此解开了些禁锢,不仅积极地配合,同样以种种方式向柴兴施压。

    否则仅凭他的警告,柴兴就算有心退让,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转变了态度。

    明显是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地巨大压力,哪怕都不如他的警告有效有力,仅凭这些压力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足够让柴兴焦头烂额,连拖延都无力。

    这种时候,只要有四灵高层振臂一呼,让麾下的四灵冲进皇宫砍了柴兴他们都敢,何况仅是砍几个御龙卫。

    毕竟历史上有着许多次血淋淋的教训,每次皇朝收天下之兵,四灵都会面对一次腥风血雨。为了自保没少跟皇朝对干,砍皇帝这种事驾轻就熟,从来没少干。

    最终成功失败那是另一码事,反正不会不敢。

    ……

第一千零五十章 文德殿御带

    风沙做好了万全地准备,准备强行从御龙卫的手中接管秦国公府。

    尽管彤管尚未赶到,他毫不掩饰地让马车停在秦国公府门外对街。

    一直有风门的弓弩卫和剑侍乔装之后跟在风沙的附近,少时也有二三十,一般不得召唤不会靠近,一般是由云本真的几名心腹侍从轮流带领。

    得到绘声地召唤之后,他们立刻带着马车赶来护送主人。马车一停,又立刻涌上来围个严严实实。

    秦国公府外立刻有两卫士警惕地过来查问身份,并试图驱赶。

    风沙掀开车帘不急不缓地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姓风,秦老国公的旧部,听闻国公病重,特意前来探望,还望两位兄弟通禀一声。”

    两名人隔着一众风门侍卫盯着他的脸使劲打量,而后互视一眼,其中一人行礼道:“尊驾莫非就是风沙?”

    一众弓弩卫和剑侍无不紧张起来,伸手去摸武器。

    绘声领命办事去了,仅有流珠与风沙同车,这时缩在风沙的身后,从风沙的颈后露出眼睛冷视之,同样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风沙眉头微挑,轻声道:“我是风沙。”

    两名卫士再度相视。

    还是那人道:“在下文德殿御带,奉圣命护卫秦国公府,直到尊驾前来接管,又或者秦国公薨陨。尊驾既至,我等即刻归返,还请交接。”

    御带乃是御龙卫的正式官职名,意为御前带械侍卫,就是可以在皇宫内携带武器的意思,文德殿御带就是可以在文德殿携带武器的。

    文德殿作为柴兴用来朝会及召见重臣的核心宫殿,文德殿玉带同样也是他的心腹侍卫。

    风沙歪头道:“你们认识我?”

    那名御龙卫谨慎地道:“包括我在内一共六人见过尊驾的画像,轮值以待。”

    风沙嗯了一声,问道:“如何交接?”

    另一名御龙卫在一众风门侍卫警惕地注视之下缓缓地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下笔册,递出展开道:“签名、用印,皆可。”

    一名弓弩卫抢先一步接下,在手中摆弄了好一会儿,又交到另一名剑侍手中,那名剑侍又摆弄了一阵方才转身,将笔册高捧过头。

    风沙并没有接笔,也没有去拿自己的佩徽,轻声说道:“我知道私凭文书官凭印。如果我不签名也不用印,你们就不肯交接么?”

    两名御龙卫露出为难神色。

    风沙又道:“你们见过我,已经可以回去复命,否则让你们看我的画像干什么?还有,我不想我的画像满街都是。如果你们不想被灭口,最好闭上点走。”

    最先说话的那名御龙卫叹了口气道:“是。还请尊驾稍待,我们这就撤离。”

    言罢,两人再度行礼,赶回去打开府门,招呼手下收队。

    流珠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实在难以接受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跨越的天堑雷池居然就这样三言两语地一了无痕。

    她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他们真的走了?里面不会有埋伏吧?”

    风沙哼道:“不会。这是柴皇给我的面子,亦是给他自己找个台阶。”

    看来柴兴还是蛮理智的,同样是未虑胜先虑败,无论他来或不来,反正两手准备柴兴都做了,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陷入无法转寰的窘境。

    流珠低下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搅紧裙褶,神情相当忐忑。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及时赶来。既然我及时赶来了,秦国公府我进定了,血流成河也要杀进去,没有人能够拦下我……”

    风沙柔声道:“柴皇对此心知肚明,非要强堵,好不了他也坏不了我,他没有必要做无谓地添堵。这些人能够乖乖地撤走,你是最大的功臣。”

    他十分了解流珠的心态。

    对于密谍来说,牺牲倒还在其次,最怕牺牲得没有任何价值,那样意味着他们长期以来忍受的屈辱、承受的煎熬和不懈的坚持,全部变成了笑话。

    流珠渐渐抬起头,脸带微笑,只是笑中带泪:“不是我,是我们。”但是并没有具体说“我们”是哪些人。

    风沙正色道:“我向你保证,你们的付出和牺牲是值得的,更是有丰厚回报的。对你个人,我不仅感激,而且感谢。你切莫要推辞,为了你,也为了你们。”

    流珠使劲地点头。

    风沙看了眼车窗外。

    御龙卫正在整队撤走。

    风门的侍卫则在迅速接管大门。

    虽然他们人数太少不可能接管全府,清出一条安全通道并不难。

    风沙起身道:“你熟悉府内的情况,领我去见秦国公。”

    流珠赶紧抹了抹眼泪,去掀车帘。领着风沙,边走边介绍一些情况。

    尽管秦国公病重,也拥有一批忠贞的侍卫。

    御龙卫仅是接管了府门、外院和前后两处花园,最核心的院落还在府内侍卫的掌控之中,而且人数和实力其实远超密封他们的御龙卫。

    奈何御龙卫本身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雷池,除非赵重光亲自下令,否则一道门哪怕就站一个御龙卫,也没人敢过,更没人敢闯。

    如果赵重光不是重病卧床,这些御龙卫就是笑话。风沙这次被逼急了都敢强闯强冲,何况赵重光可是做过玄武上执事,曾经扶持李重与柴兴争皇位的人物。

    奈何他确实更时日无多,哪怕为了子孙的将来着想,他也不会下达这种等同于造反命令,否则仅凭保护他的玄武卫,也不至于被人阖府密封。

    最后竟然只有流珠胆敢逾越御龙卫,潜逃出来报信。

    当真是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风沙思绪万千地步入后宅的院落,一进来就感到了一股悲怒压抑且肃杀的气氛。入目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甲胄、寒森森的枪林和冷嗖嗖地视线。

    虽然仅有几十个人,但是队列齐整,不动如山,倒好似千军万马。

    当中一个浑身铠甲的大汉忽然揭开头盔的覆面,喜悦地叫道:“风少!”又转头道:“是风少,自己人。”然后咔嚓咔嚓地狂奔过来。

    风沙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原来是赵重光的三子兼亲卫首领赵进。

    赵进奔来顿停,喜难自禁地道:“您总算来了。”

    ……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英雄迟暮

    风沙肃容道:“我来晚了,外面的御龙卫已经撤了。”

    赵进明知不会有假,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风沙点头。

    赵进喜难自禁,回身向一众亲卫宣告,顿时引来一片欢腾。

    风沙不想拖延,拉着他径直道:“我要立刻见到赵老。”

    赵进赶紧引领在前,排开一众亲卫,直接到了后宅门外。

    几个木无表情的黑袍人挡在门前,眼神直接略过赵进,落到风沙的脸上,默不吭声地行礼,当中一名黑袍人往侧后一退,让开一条路。

    风沙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里走。

    这几名黑袍人就是玄武卫,负责保护目下为青龙中执事的赵重光。

    这些玄武卫名义上受青龙和玄武的双重管辖,实际上专属于赵重光,别看他们人在汴州,实际上汴州玄武主事韩通根本管不了他们。

    但是,所有在北周的玄武,北周玄武观风使都可以管。

    风沙和赵重光交往密切,这些玄武卫都认得他,加上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一来就放行,却拦下了想跟进去的赵进和流珠。

    风沙略一顿步,摆了摆手。几名玄武卫这才放行。

    之后又过了几道被玄武卫把守的门,掀帘进到最里面的卧房。

    房内烟雾缭绕,秽息药味夹杂着浓郁的焚香,气味相当难闻。

    赵舒竟是披头散发,满脸胡茬,瞪着红眼让几名侍女给赵重光翻身,方便清理污秽。

    奈何他连指手画脚都没指画对,就顾着跳着脚在那儿骂人。

    几名侍女不仅战战兢兢,而且畏畏缩缩,半天都没有弄好。

    流珠赶紧凑上去帮忙指挥。几句话下来,你这样做,她那样做,一下就顺了。

    那边赵进连唤几声大哥,赵舒还在骂骂咧咧,明显已经呆木。

    最后还是流珠腾出手推了赵舒一把,又凑唇到耳边说了几句。

    赵舒这才转过脑袋,又过少许才认出风沙,挤出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哑声骂道:“你总算来了,这死老头子念叨你比念叨我还多,真不知道谁是他妈亲生的。”

    看着赵重光英雄迟暮,处境如此不堪,风沙本还挺难受,结果差点被这老小子给逗笑了,心道他妈亲生是你爹,你妈亲生才是你。当然,嘴上不言。

    赵舒还要再说,赵重光骂道:“小兔崽子给我滚……”不仅断断续续,而且气若游丝。

    赵舒不满地嘟囔道:“小兔崽子也是老兔崽子下得崽……”

    赵重光气得喉中嗬嗬,抬手乱点,可惜抬不了那么高。

    赵舒拿手推搡赵进:“老兔崽子发话了,小兔崽子还不快滚。”

    赵进穿着盔甲呢!赵舒这个老纨绔怎么可能推动?手掌还被铠甲的边沿划了个口子,气得踹了赵进一脚,又抱着脚叫疼。

    赵进拿自己这个从来没正经过的大哥毫无办法,苦着脸上去搀扶。

    流珠跑来抓住赵舒的手,凑唇到伤口处吮了几下血。

    风沙轻声道:“你们都出去。”

    除了还在喊疼的赵舒,所有人都看向赵重光。

    赵重光艰难地点点头。

    待房内净空之后,风沙到床边坐下,问道:“赵老有什么要叮嘱么?”

    赵重光不答,凝视道:“流珠这丫头果然是你的人。”

    风沙笑了笑:“原来赵老早有察觉,看来还有所暗助。我就说她怎么过得了御龙卫的密封。”

    赵重光也笑了起来:“老夫当玄武主事的时候,你娘还在胎里呢!”

    就这一笑之间,尽管还是很虚弱,却远比刚才精神多了。

    隐约可以观悉当年虎啸山林的威风。

    风沙眸光闪烁几下,又迅速平复无波。

    赵重光撑手欲坐。

    风沙伸手扶之。

    赵重光靠稳后道:“柴兴来过之后,每天都会派御医过来诊问,就差直接问我怎么还不死了。老夫拖不了太久,只能对那丫头报点指望,没想到她真能成功。”

    言罢,含笑打量风沙:“你未雨绸缪如此之久,遮藏伏子以备今日之不测,与当年浮躁的四灵少主不可同日而语。隐里子后继有人,老夫倍感欣慰。”

    风沙不禁汗颜,因为这是周宪的安排。

    并非他不如周宪,实在是他需要同时兼顾太多的事务,总有轻重缓急,更有主次之分,无法什么事都面面俱到。

    他身边太缺真正能够代他做出重大决策的下属,太多事情需要他亲力亲为。

    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他这个四灵少主被废了,否则本该由六位总执事,及其下四灵的一众高层一起替他分担。

    没有人能够把一个组织的合力,一个人滴水不漏地做完。

    所以,他必须登顶……

    赵重光忽然咳嗽几声。

    风沙伸手拍抚他的胸口,趁机道:“李重他……”

    赵重光咳嗽未停,仍然举手打断,又咳几声道:“他已经不重要。你有余力照顾便是,没有余力不顾也罢!”

    风沙提着心顿时放下。

    “柴兴确是当世人杰,天下形势逐渐有利于他,终于得见天下一统的曙光。”

    赵重光肃容道:“同时大劫也正向你迅速逼近,你必须投入全部的智慧和精力布局渡劫,其余等事,皆不足道也。”

    风沙叹气道:“赵老智慧,感谢体谅。”

    天下一统就是墨修最难渡的天劫,逢时的墨修无不战战兢兢。

    尤其他在历代墨修之中堪称孱弱,就算不是最弱,起码也是最弱之一。

    留给他周转腾挪的余地实在太小,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赵重光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床边那个椽子看见没有,左三右四,转完之后往上抬起七分。记住,一点都不能错。”

    风沙点点头,仔细地转抬,咔嚓一响,床头边沿弹出一个小抽屉。

    里面有一把上满弦的短弩压着一把无鞘的短剑。

    “老夫当年的心腹都认得这把手弩,如今徒子徒孙也算遍布四灵,地位未必多高,见之未必俯首,但是多少管用。赵进认得这把短剑,就算他不认,有人认。”

    赵重光挤出个笑容:“下面则是两份名单和文账。这些东西怎么用,怎么用管用,用不着老夫教你吧?”

    风沙缓缓伸手,小心取之,同时点头。如果这还需要赵重光教,他不如找个太平的小地方开个小买卖混日子了此残生。

    取来之后,大略翻看几下。

    说实话,收获并没有超出他的预计,却是他预计之中最好的收获。

    赵重光被高高地挂起了很久,不是不想撑起羽翼,实在是与下面隔了太多层,县官不如现管,根本有心无力。

    他则是实权在握的玄武观风使,他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伸到下面。

    又因为各地多半由玄武主事的关系,他的权力几乎包山包海。

    无论对朱雀还是对白虎,未必能够成你的事,绝对能够坏你的事。

    所以,哪怕不是县官,也能现管,仅是对玄武之外的力道不算太大罢了。

    何况,他还是墨修。被废的少主,那也有少主的名分,聚拢人心比谁都容易。

    一旦有此信物、名单和文账,他无须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快就可以在四灵的基层乃至中层之中,实打实地拥有一批遍布甚广的羽翼。不再是空中楼阁。

    相比之下,赵重光留给他的那一千亲卫几乎不值一提。

    此行当真不虚!

    “我那二子赵延注定要跟我切割,你不要关注他。”

    赵重光开始交代后事:“如果他因故犯到你手里,给他留条命,至不济给他留个后。”

    风沙竖耳恭听,心道赵重光叱咤风云一辈子,老来竟然无一子成器,实在悲哀的很。

    唯一一个二子不爱惹事,却也不能说行,最终还是靠着赵重光封为秦国公的时候荫了一个中不溜的将军,只能说平庸得中规中矩。

    “三子赵进有四灵的身份,可惜在秘营犯了事,仗着他老子我好歹留了条命,你先留他在身边,看着还行教点东西,看不顺眼丢到地方,无论如何给他口饭吃。”

    风沙嗯了一声。

    赵重光显然早就想给三个儿子安排不同的路,用以分散风险,奈何都不成器。

    “至于那个小兔崽子,你就让他浑浑噩噩地混吃等死吧!”

    风沙正色道:“我保证大公子一生风调雨顺,纵有波澜,波澜不惊。”

    赵重光明显偏心眼,尽管对赵舒骂骂咧咧,其实最疼自己这个嫡长子。

    不过,赵舒纵有千般不好,确实挺孝顺,自从父亲重病卧床,便日夜守在床边服侍,看样子睡眠不是一般的少。硬是撑了好几个月,当真不容易。

    但是,依他进来时所看到情况,这个老小子恐怕更多是在帮倒忙。

    赵重光重新躺下,闭眼道:“你走吧!我要死了。”

    风沙行礼一拜,倒退而出。

    赵重光并没有彻底油尽灯枯,起码再撑个一月半月不成问题,奈何柴兴跑来探病,还许诺封荫子孙,赵重光只能选择速死。

    其实柴兴离开当晚,他就应该死了。

    虽然目下还活着,已经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无奈莫过于此,悲哀莫过如是。

    ……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路线之疑

    潭州城郊,云司竹园。

    竹林深处,暖雾缭绕,香氛怡人,还有清泉。

    竹林间,不止俊少舞剑;泉石上,亦有佳人拨琴。

    皓齿明眸,素手影幻;剑风搅雾,俊少蹁跹。

    这边巧笑嫣然,那边星目生辉。

    四眸相视,虽然相距甚远,竟似藕断丝连。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搅乱了这里好似仙境的云雾,更击碎了这一片腻透的旖旎。

    一名宫装少女于泉畔伏身伏首,轻轻地唤了声“夫人”。

    佳人恍若未闻,姿势亦未变,美眸凝着俊少的星目,用她那迷人的声线慵懒地问道:“何事~”略微带些轻喘,更添诱惑。

    说是夫人,她看起来竟比二八少女还要娇嫩水灵,偏又有着稚嫩少女绝对没有的迷人风韵。

    宫装少女未答,仅是抬头看了那英俊少年一眼,又复垂目。

    夫人冲那英俊少年勾勾手指,嘴上道:“帆儿又不是外人,有事说事!”

    英俊少年得意地瞟了宫装少女一眼,近身凑唇,欲咬那纤纤玉指。

    夫人咯咯一笑,忽然转腕绕指,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好似逗猫。

    英俊少年也像猫一样被逗得心痒难耐,偏偏就是近不得身。

    伏在泉边的宫装少女迟疑不语。

    夫人转眸一扫,淡淡地道:“如果你耳朵不好,可以不要。”

    宫装少女面露畏惧之色,颤声道:“陛下已至林外,声称十万火急,希望立刻见到夫人。”

    英俊少年的身体顿时一僵,一下子拘谨起来,不敢乱动。

    “这头蠢猪,又肥又蠢~现在倒是知道来求我了。”

    夫人冷笑起来:“他把王萼赶走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我让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偏不听,现在好了,人家在衡山复立,还要率兵伐逆,他这才知道害怕。”

    她不仅是大江商行王炳川的夫人,更是风沙和云虚皆首肯的潭州秘密驻点的主事,七人核心于东鸟的所有势力都归她负责掌总。

    四灵和隐谷一直把她视作风沙在此地的代言人,轻易不会招惹。

    除开宫天雪和思碧,她在东鸟几乎没有惹不起的人。

    早先王萼起兵造反,弑弟登基,对外则向南唐称臣。

    不久之前,王崇在她的支持下,又从王萼的手中篡得了皇位。

    虽然这是来自风沙的授意,更是风沙布的局。

    但是,她还是因此成为了东鸟的无冕之女皇。

    自然呆在潭州乐不思蜀。

    她十分庆幸自己的幸运,更庆幸自己并没有辜负这份幸运。

    当时她毫无保留地向风少展示她的智慧、能力和决心,当然也不乏上天赋予她的美貌,终于打动了风少,获得了信任和支持。

    现在看来,何止值得!

    宫装少女不敢做声,夫人可以这样说前后两位东鸟陛下,她可没胆子接话。

    倒是那英俊少年的鼻息突然粗了起来,眼中冒出灼热的光芒,一张俊脸也见红。

    他知道夫人权势滔天,却也没想到何止滔天,简直超天。

    尤其还是一位绝色佳人。

    人间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尤物?集美貌、智慧和权势于一身。

    无论哪方面都让人感到高不可攀,更不可亵渎。

    恐怕任何男人面对时都会自惭形秽,一心只想拜倒在石榴裙下,奢望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现实。

    王夫人冲他嫣然一笑,嘴上吩咐道:“跟他说我很忙,让他立刻滚蛋。嗯~明天这个时候或许有空,你说是不是?”

    英俊少年像是着了魔一样,喘着粗气想要走近,偏又生怕亵渎仙子,实在不敢迈步靠近,痴迷地凝望道:“是,夫人……”

    宫装少女不禁犹豫。

    王夫人的视线再度扫来:“你也一样,还不快滚,别来烦我。”

    宫装少女哆嗦一下,赶忙应是,赶紧退走。

    王夫人又开始嗡嗡地拨弦,同时观看英俊少年舞剑。

    其实她并不爱弹琴,也不爱看舞剑。

    她仅是很喜欢这种随心操纵的感觉。

    无形的琴弦像是有形的线,随着她地拨弄,英俊少年随之翩翩。

    过了一阵,宫装少女又回返,战战兢兢地于泉畔伏身。

    泉石上,王夫人一掌拍上弦琴,发出一声撼心的锐鸣。

    宫装少女激灵灵一哆嗦,身子开始发抖。

    王夫人冷冷地道:“看来你的耳朵确实没用。应该自己切了,扔去喂狗。”

    宫装少女赶紧双手过头,捧起一段大约小指头大小粗细的竹管,结巴道:“是三甲飞传,所以……”

    英俊少年笑道:“我又不是外人……”

    王夫人的俏脸瞬间冷若冰霜,忽然探手,一下子掐住了他的颈子,毫不犹豫地收紧,狠狠得一掐,五指上尖利的指甲瞬间没入了喉咙,边缘处渗出血来。

    宫装少女正战战兢兢地伏首,并没有看见这一幕,继续道:“……仅限主事阶阅览……”

    英俊少年脸上还挂着笑容,亮如朗星的眼睛透出了疑惑,不解,然后凝固于恐惧,双手去捂喉咙,却被那只本令他神魂颠倒的柔胰硬生生地推开推倒。

    整个人僵硬地跌入清澈的泉水之中,噗通一响,溅起水花,眼神辉光散尽,唯剩无神的绝望。

    宫装少女正好与他对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王夫人不知从哪抽出绢帕,轻轻地拭尽指尖的猩红,就这么赤足涉过正在渲红的泉水,从宫装少女掌心中取来竹筒打开一抖,落出一个绢卷。

    她转过身去,背对宫装少女,展开绢卷,凝视细看。

    并非纸条,而是一份简画的地图,地图的角落里写着几行小字,落款:风沙。

    看完全图及字,她不禁发呆,神情连番变幻,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这时,另一名宫装少女快奔而来,急声唤道:“夫人,大小姐和思碧小姐都来了……”

    话音未落,宫天雪扶着足有残疾的思碧现身于竹林小道,联袂行来。

    夫人猛地转身,笑靥如花地迎上去福身道:“大小姐,思碧小姐。”

    她身后的情景,令宫天霜和思碧脸色微变。

    宫天雪疑惑地探头道:“缨缨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夫人定了定神,向两名宫装少女吩咐道:“把他拖走,你们也退下去,方圆百步之内不准有人,闯入者死。”

    两女跳入泉水中,把这个死不瞑目,甚至都不知道因何而死的英俊少年拖走。

    待两女离开,王夫人这才解释道:“他偷窥飞传,我只能击杀……”

    她显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扬了扬手中的绢帛,问道:“两位小姐此来,因为这个么?”

    宫天雪和思碧一齐点头。

    宫天雪展颜道:“风少总算要回来了,尽管是去巴蜀,好歹离潭州近多了。”

    思碧兴奋地点头,向王夫人问道:“你是刚收到吗?”

    王夫人颌首

    宫天霜和思碧相视一眼,没有作声。

    她俩和风沙一直保持着私信联络,这个渠道与风沙直连,当中的中转很少。

    王夫人则是通过正式的渠道,中转会多上一些,通常会慢上个半天一天。

    这次倒是个例外,她们也是刚收到不久。说明这信传得相当紧急。

    王夫人请两女到竹林里的石亭内入座,然后把绢帛展开摊在桌上,边指便说。

    “两位小姐请看,上面绘有四条路线,其中这条过洛阳,过长安,由关中经蜀道子午道转至兴元府,入巴蜀,至成都府。”兴元府即三国时的汉中。

    王夫人往侧一划道:“还有这条,过长安至凤翔府,经蜀道陈仓道过凤州,再转至兴元府,入巴蜀,至成都府。两条路线都要经过洛阳、长安及兴元府。”

    她着重在兴元府的位置连点好几下,沉声道:“风少可能的入蜀路线,连我们都是刚刚收到,潭州江湖上怎么一早就开始传扬兴元有宝?还闹得沸沸扬扬。”

    思碧蹙眉道:“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应该是巧合吧?”

    她觉得王夫人危言耸听,干嘛非要把这两件不相关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传闻兴元府的藏宝乃是闽国为复国所准备,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把玉颜公主都给扯进去了。”

    王夫人大略讲解道:“闽亡前后,玉颜公主一直呆在江陵,不过有段时间消失不见。江陵乃是出入巴蜀的水路门户,这段时间确实引人联想……”

    宫天雪没有吭声,她隐约知道马玉颜当时在江陵消失的原因,但是她不能说,马玉颜更也不会说。

    也就是说,无论外面传言马玉颜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一定不会被证伪,而且一定查不出缘故,起码江湖人不可能查出来。

    所以会更添神秘感,予人遐想的余地。

    王夫人继续道:“事关玉颜公主,我费了些心思追查。这风声最初是从北周境内传开,但是并非汴州,我就没管了。直到看见这份风少标示入蜀的路线图。”

    宫天雪和思碧相视一眼,仍旧不解。

    王夫人耐心地解释道:“如果仅是潭州传言,可能真是巧合,如果北周江湖上也有类似的风声,恐怕就不会是巧合了。”

    宫天雪若有所思地道:“这种传言一定会引起江湖人聚集。如果北周也有类似的风声,那么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直至兴元府,都会有大批江湖人蜂拥而至。”

    王夫人补充道:“于是可以轻易掩护某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可以轻易掩护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比如,刺客。”

    思碧俏脸色变:“有人要行刺主人?”

    “说不通。你们看,图上标示了四条入蜀的路线。”

    宫天雪也伸手在图上比划。

    “除了蜀道那两条,还有行经洛阳,南阳,襄阳,江陵,由辰流入蜀,至成都府。洛阳,申州,江城,岳州,江陵,同样也由辰流入蜀,至成都府。”

    宫天雪收手道:“这四条路线说明风少目前还没有决定到底走哪一条路,所谓闽国宝藏的风声却已经传了好一阵子。两者应该不会有关系罢~”

    思碧觉得大小姐说得很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自风少出辰流,一路行来,由西至东,由东至北,游历中原。当世三大国一个没落,恰好转了一圈。从汴州返回辰流,走蜀道的话,顺路就能过巴蜀。”

    王夫人轻声道:“但凡对风少的行程有所了解的人,不难猜到他下一步应该就是会从蜀道入蜀。”

    思碧忍不住反驳道:“可是主人分明还标识了这两条不走蜀道的路线。”

    “想必风少另有考量。但是目前没几个人知道风少还预设了两条不过蜀道的路线,不了解的人正常推测,那就应该走蜀道入蜀,再返回辰流,正好一个整圈。”

    王夫人正色道:“如果真的有人想要提前设局,一定会沿着蜀道展开。由汴州出发,过蜀道至成都府的路线至少五六条。那么,有三个地方绝对绕不开……”

    宫天雪冷不丁地接口道:“洛阳,长安和兴元府。”

    她现在开始觉得王夫人恐怕不是杞人忧天,针对风少的阴谋似乎真的存在,而且早就展开。

    ……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飞歌和斩邪

    经过几次隔空接触,或者说隔空暗斗,风沙发现柴兴非同一般的理智,不存在铤而走险的可能性,于是又从凡花客舍搬回了勾栏客栈。

    这几天在外面呆着,囤积了很多事务亟需处理,同样还有很多人物需要会见,所以接下来几天,他忙得几乎没空合眼。

    这天深夜,勾栏客栈的北楼书房,灯火通明。

    风沙坐于案后,持笔在一份书折上来回勾划。

    韩晶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不仅亲昵地挨着,不时还巧笑嫣然地凑唇就耳,更是吐气如兰。

    看着像是,你侬我侬,分外浪漫,实际上两人说得事相当正经,正经到无聊。

    过了会儿,风沙合拢书折,随手往旁一扔,然后撑了个大大的懒腰。

    马玉怜赶紧取走,而后出门。

    马思思则从案头一摞书折之中取来顶上的一份地图,铺案展开,又取笔蘸上朱砂墨,然后递到主人的身边斜捧递着。

    风沙打了个哈欠,顺手接笔握住,低头扫量这份相当简略的地图。

    韩晶亦凝视道:“这四条路线,分作两个方向,两条往西由蜀道入蜀。两条往南至长江,逆流而上,经辰流入蜀。嗯,各有利弊,需要仔细权衡。”

    风沙嗯了一声,执笔在图上某处勾了个红圈,轻声道:“洛阳必须去,这是前提。”

    韩晶嫣然道:“四条路线本就非过洛阳不可,风少依旧心心念念,看来心有所属。”

    风沙轻咳一声道:“毕竟我答应了柴兴,必须要把符王安安稳稳地按在洛阳。更重要是顺路去趟隐谷,并不全然因为郭青娥。”

    韩晶微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风沙不禁尴尬,一不小心来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赶紧持笔往图上着落:“至于长安,这是关键节点。如果选择往西过蜀道,必过长安,往南走长江则不必。”

    韩晶转眸扫视地图,伸指比划。

    “蜀道最东就是这条子午道,由此入蜀,进去就是圣明联盟的地盘,圣门在这里势力很大,方便铺垫之后的行程。之后溯着汉水可以直抵汉中,哦,兴元府。”

    风沙嗯了一下。

    韩晶又道:“不过,子午栈道史称荔枝道,自古便是关中过秦岭入蜀的捷径,商旅往来众多,行程难以保密,很容易遇上不可预知的危险。”

    风沙轻声道:“确实是条捷径。捷径到只能入蜀,旁的什么事都干不了。”

    韩晶含笑挪指道:“蜀道最西就是这条陈仓道。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里确实最远,来往的商旅多半经营蜀地至西域的商道,对中原不熟,容易匿踪。”

    风沙持笔指划。

    “长安,凤翔,陈仓道,至凤州后折至连云道去汉中,离秦州也不远。走这条路线,既可以去四灵总堂逛逛,也可以亲自感受北周西征所导致的形势。”

    “尤其可以见到王景,更容易借助北周西征巴蜀之威势,然后强势入蜀。但是……”

    韩晶补充道:“这会导致你受到川盟的强烈敌视。会多些便利,也会多些掣肘。到底是利多些,还是弊多些,现在着实不好说,到了之后又晚了,没法改道。”

    风沙沉默少许,转笔往南。

    “由洛阳往南,过南阳,过襄阳,至江陵。自古以来这就是南征的最佳路线,只要攻下襄阳,水师由汉江直入长江,顺流而攻,江城难守。长江水道尽在掌握。”

    “当今天下的形势与以往同又不同。襄阳本来就在北周的手里,就算攻破江城,面对之敌乃是东鸟,一定会迫使南唐全力援之。”

    韩晶当然清楚风沙对此肯定了然于心,这是帮忙理顺思路:“对北周来说,这分明是逼着人家重演三国,来个连刘抗曹。导致的僵势,历史可鉴。绝非上策。”

    其实就是在说:走这条路线,没有太大的价值,就是为走而走。比之子午道,或许更安全;比之城陈仓道,或许更便捷。

    但也仅此而已。

    好似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风沙嗯了一声,再度转笔:“洛阳,申州,江城,岳州,江陵。这条路线有些绕远。好在江城至岳州再至江陵都是走长江,与走襄阳那一路想比相差无几。”

    “自古以来多半以洛阳和长安为中心,若从洛阳南下,本来就仅有襄阳和申州这两条路线。以长安论,走襄阳更近,以洛阳论,两者差不多。”

    韩晶含笑道:“申州线过路江城,君山和江陵,相对安全。对于查漏补缺,巩固根基,好处不小。最关键,你可以就近监看南唐灭东鸟,甚至亲自主持。”

    风沙低头思索,半晌不言。

    韩晶好奇道:“我记得之前你已经将总路线图分别传给江陵、君山和潭州,对这条路线明显偏爱。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风沙叹气道:“我对江城很有感情,对楚地楚人尤有偏爱,如今却亲手将偏爱陷入动乱的煎熬。我也是人,终究不忍。”

    韩晶收敛神情,伸手挽住他的胳臂,柔声道:“可惜墨修不能是人,你终究要忍。与之放任,不如直面,让动乱最小。”

    风沙又叹了口气,持笔沿着申州,江城,岳州,江陵一路打圈,一串红圈,好似血痕,触目惊心,然后连笔带图使劲地扔开。

    这时,马玉怜已经回来,再度取走,而后出门。

    马思思停下研磨,像之前一样,又从案头的书折之中取来一份书折展开,从笔架上取来另一支笔蘸染朱砂墨。

    风沙持折翻看了一会儿,转手递给韩晶,满脸冷笑。

    “钱瑛这小子还在做他的发财梦呢!对了,要跟你说一声,我改注意了,这次筹募来的物资我打算全数用于支援渤海,不再试图黑吃黑。”

    韩晶没有吭声,仔细看完书折,闭目少许,沉吟道:“云虚一直密切关注这批物资,你也许诺让她分上一杯羹。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恐怕会有些阻碍。”

    风沙笑道:“云虚就这点好,在她那里什么都有价码,只要价码给足了,什么阻碍都不是阻碍。我去找她谈谈,这点不算事。”

    韩晶赞同地点头,又道:“既然你改了主意,渤海定安军的首领烈叶变得至关重要,需要打好关系。总不能给了恩惠,人家还领不到请。最好抽空见上一面。”

    风沙转向向马思思问道:“烈叶有曾找来登门吗?”

    马思思思索少许,小声道:“有,还不止一次,婢子有印象。但是具体情况,要问绘声姐。”

    恰好这时马玉怜再度进门,风沙招她近身,低声吩咐。

    “你以闽商会馆的名义出面,接触一下渤海定安军的首领烈叶,尽快帮他见到我。记住,是他求你,不是你求他。可以适当透露我对渤海的关注和关心。”

    马玉怜赶紧点头,想了想道:“婢子这就让人知会张叔一声,他先出面热络一下,婢子再择机现身。”

    风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很好,更稳妥,就这么办。”顺手将书折从韩晶手里接过,递给了马玉怜,然后等着马思思再取来一份。

    结果马玉怜没动弹。

    风沙歪头道:“是有什么难处吗?”

    马玉怜赶紧摇头:“是这样,一个名叫飞歌的家伙居然指名道姓要见您,他还带着个女人,两人皆衣衫褴褛,不知什么来路。”

    正因为人家衣衫褴褛,居然还能指名道姓找主人,令她捉摸不透来头,这才壮着胆子过来禀报,否则还真不敢。

    风沙有些意外。

    之前他特意向墨者飞歌告之他暂住凡花客舍,还特意强调会多呆一天,就是为了等飞歌找上门,没曾想人家并没有来,怎么现在又突然找来了?

    略微一怔之后,向马玉怜道:“有请。”又转目韩晶,但没做声。

    韩晶盈盈起身,笑道:“陪你坐了一整天,屁股都坐疼了,回去睡觉了。”

    风沙回以笑容,起身相送,直接送到书房门外。

    门外站着两个侍卫,一男一女。

    女子明显是剑侍,不仅年轻漂亮,而且站得笔挺,突显窈窕地身姿。

    更是肃容端庄,眼睛睁得很大,一点风吹草动就迅疾地扫视过去。

    男子年纪不小,恨不能做这剑侍的爷爷,正靠在门边掺瞌睡,连风沙和韩晶出来都没看见。

    韩晶瞟了一眼,并未多言,往风沙的脸上迅疾地啄了一个香,咯咯地笑了两声,仪态万方地走了。

    风沙则停在门外,含笑目视那个男侍卫。

    站在门另一边的剑侍焦急地诶诶地轻唤,男子这才转着朦胧地睡眼清醒过来,待看清风沙,忍不住瞪了一眼,又赶紧低头,不情不愿地唤了声风少。

    似乎有点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赵兄生我气了?也应该生气。”

    风沙笑道:“从年龄上看,你做叔叔都绰绰有余。从辈分上看,你我也是兄弟相称。从官职上看,你也是衙内都指挥使。我却让你看门,确实委屈你了。”

    此人真是赵重光的耳子赵进。

    赵进咬着牙道:“我爹都死了,我哪里还敢得罪风少,别说看门,让我去端茶倒水,我能不干?”

    风沙笑了笑:“其实我也在想怎么安排赵兄,奈何四灵那边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少人巴巴盯着呢!留赵兄在身边无非就近方便,只要空缺,马上给你补上。”

    赵进听得双眼冒光,不能置信地结巴道:“真的吗!”

    “看在赵老的面上,我真能让你在这儿傻站干熬啊?”

    风沙微笑道:“本想着赵兄尚在壮年,武功更是不俗,撑个十天半月没有问题,否则赵老也不会让你担当亲卫首领。如果你当真疲累,随来虽去,没有问题。”

    赵进喜滋滋地道:“不累不累,我就在这儿站着给风少您把门。”顿了顿,小声道:“有好空缺记得一定叫我啊!我随时候着。”

    玄武观风使的权力有多大他最清楚不过,因为他爹就当过,那叫一个威风。

    可惜他没蹭多久就被他爹赶去了秘营,当真倒霉透顶。

    风沙露出个八颗牙齿地微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然而人一转身进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知子莫若父,赵重光确实把他的儿子都看透了,当真没块好料。这个赵进甚至连料都算不上。

    回案后坐下,风沙投个眼神,马思思及时取来一份书折展开。

    看了一阵,持笔勾划几下,马玉怜将飞歌领进门来。

    与飞歌同来的还有一位女子,瞧着三十来岁的样子,同样麻衣木屐藤腰带,一副墨者打扮。

    虽然两人装扮简陋像是乞丐,其实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气质更是透着华彩,往那一站,渊渟岳峙。

    风沙放下书折,转过书案,相迎行礼。

    飞歌与女子并肩还礼:“墨门弟子飞歌见过墨修。”

    女子道:“墨门弟子斩邪见过墨修。”

    说来好笑,飞歌气势凛然,豪迈之气透体,偏偏名字柔柔媚媚。

    斩邪则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就算称不上绝色,至少也堪称佳人,名字居然如此刚绝。

    风沙回礼道:“墨修风飞尘见过两位同门兄弟。”

    墨门弟子互为兄弟,不分上下尊卑,到后来甚至不是师传徒受。

    其实成为墨门弟子并不困难,只要愿意严格遵守墨义的人都算。

    所以后来庄子才会讽刺墨家,不能因为大禹遵守一些看似墨家的规矩就声称大禹是墨者。

    早先,墨门甚至连入门仪式都没有,进门就是师兄教师弟。

    离开也很容易,不想坚持了,随时可以抽身走人。

    除非违反了一些墨门严律,一定会被诛杀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限制,仅是不再被同门视为兄弟罢了。

    难在墨家本义以自苦为自乐,只要还是个正常人,不可能长久忍受。

    自从墨子去世,墨家迅速裂散衰落,源头正在于此。

    但是不可否认,能够始终坚持苦修的墨门弟子最为忠贞,也最为强大。

    哪怕历代人数稀少之极,能够长久坚持下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终究还是有人愿意苦修。

    这些人虽然没有墨修的传承,但是一律被历代墨修视同为同门兄弟,地位相当之超然。

    ……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为人处事

    飞歌娓娓道来,简略说了一段长达二十多年的恩仇,他和斩邪都是当事人。

    那时,斩邪还不叫斩邪,仅是一位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乃是同一秘营同一批中最出色的门徒,尚在秘营之时,已经获为下卫之阶。

    秘营的锻炼极其残酷,伤残甚至死亡时有发生。就算一切安然,也未必能够合格,其中大半人等会在残酷地锻炼之中逐渐被淘汰。

    尽管被淘汰,毕竟呆过秘营,不仅与四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样也会受到四灵的约束,比如肯定不能把四灵的事情乱说乱传,否则下场一定很惨。

    好在背靠四灵这座大山,无论想干什么事情都比寻常人更容易成功。

    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会成为帮会首脑、商会东主之类,属于四灵的外围。

    只有少数精锐才能够成功渡过秘营的锻炼,成为正儿八经的四灵中人。

    四灵最基层的阶级是卫士阶,分为上中下三阶。

    只要够资格出得秘营,至少也会成为一名下卫。

    像斩邪这种未出秘营就是下卫的情况,要么资质相当出色,要么因为立下大功。

    一旦出得秘营,将会立刻阶升一等,成为中卫。

    比大多数刚出秘营的四灵少奋斗三到五年,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就在庆贺出师的酒宴上,她被人下药至晕迷,遭受侮辱。

    这件事最后居然不了了之,有人许诺她可以获得丰厚的补偿。

    她不肯善罢甘休,非要追究到底,结果被硬生生晾了近十年。

    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前程,全都荒废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秘库之中。

    又过了几年,她才知道把她丢到这里来的人居然是她在秘营的剑术教头,也就是现在的墨修飞歌。

    两人经过了一段误会和化解误会的过程。

    斩邪总算弄清楚飞歌并非害她,其实是在救她。

    因为当年下药侮辱她的人,乃是玄武上执事的亲儿子。

    要不是飞歌及时把她保护起来,她离真相越近的时候,离死亡也就越近。

    之后,她便追随飞歌加入白虎,开始苦修。

    对她来说,所谓苦修一点都不苦,因为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近十年之久。

    直到日前得知赵重光去世,飞歌将她领来见墨修。

    风沙安静地听完,转向斩邪问道:“你和飞歌近年来一直跟着赵重光么?”

    斩邪轻声道是。

    风沙沉默下来。

    他相信赵重光肯定知道飞歌和斩邪的情况。

    斩邪一直跟在赵重光的附近,说明报仇的念头从来未曾熄灭,一直在寻找机会。

    赵重光早就不是玄武上执事,仅是青龙中执事,斩邪身为墨者,足以让赵重光无可奈何。

    哪怕赵重光后来通过他重新拥有实权,也不可能通过他戕害一位墨者。

    因为他绝对不可能同意,更不可能容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赵重光仅是没有实权,在四灵中的地位高得很呢!

    飞歌和斩邪不可能越过赵重光找赵进报仇。

    两边谁也奈何不了谁,算是僵住了。

    直到赵重光去世。

    如果他不庇护赵进的话,那么赵进对飞歌和斩邪来说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墨者在四灵中地位相当超然,不受怀疑,不受指责。

    但是,也可以反过来想,受到怀疑和指责的墨者就不再是墨者了。

    拼掉墨者的身份,两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失去父亲庇护的赵进。

    无非看他们情不情愿而已。

    两人显然很珍惜墨者的身份,所以才会来找他。

    起码在他们看来,只要经过墨修同意,那就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和怀疑。

    飞歌轻声道:“斩邪已经忍了二十多年,墨修不应该让她再忍下去。”

    因为风沙实在年轻的关系,他的口吻不免有些强势。

    像是长辈要求晚辈怎么样怎么样。

    风沙不以为忤地道:“赵进就在门外,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见了,也认出来了,对吧?”

    斩邪对报仇念念不忘,近年还一直追着赵重光跑,可见执念之深。恐怕把赵进烧成灰扬了,她都认得出来。

    斩邪淡淡地道:“是。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是谁。”

    她的神态语气越是平静,越能感到平静之下地激流狂涌。

    她被这个男人毁了一辈子,她也恨了这个男人一辈子,这个男人居然不认得她了!!!当面不识!!!

    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同时也倍感羞恼。

    毕竟这位墨修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都可以做她的儿子。

    当着人家的面,重新揭开她此生最羞于启齿的伤疤,再加上念兹在兹的仇人就在门外,令她差点失态,只能强行克制情绪。

    风沙叹了口气:“不讳言,赵老临终之前托嘱我照顾他,我也郑重地应下了,所以我现在确实很为难。我不想对赵老食言,不可能允许你们杀了他。”

    飞歌面露失望之色,心道你才多大一点,哪里能够体会这件事所积郁的怨恨有多么的深刻,仅凭你对一个死人的承诺就可以抹杀掉吗?

    身为墨修,居然掂量不出孰轻孰重,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斩邪握拳颤抖,心道这次跟飞歌过来就是个错误。为什么我要报仇,还要经过这个黄口小儿的允许?他哪里能够理解我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

    风沙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轻声道:“他不日将会就任申州朱雀的司务主管,负责催督汴州、申州、江城一线的货物往来,以及安全保障。”

    斩邪终于难掩怒意。

    飞歌拂袖道:“告辞。”

    两人相当尊重墨修,哪怕对风沙倍感失望,甚至倍感愤怒,毕竟没有当面驳斥。

    “两位请先听我说完。”

    风沙叫住道:“正因为这是个肥得不能再肥的肥缺,所以必须严加监督。我拟借调两位分别充任申江线巡风使及副使,全程监察,贴身督厉,只向我负责。”

    飞歌眼睛蓦地一亮,忽然发现这位年纪轻轻的墨修好像有点智慧,并非什么事都不懂。

    斩邪则难掩激动的神色。

    凭着巡风使的职权,她和飞歌不仅可以合情合理地把赵进给折腾得死去活来,甚至可以合情合理地把人给弄死。比如放任贪污,再来个先斩后奏之类。

    风沙扫视两人一眼,挑眉道:“但是仅限于监察督厉。不允许他有任何伸手的机会,但凡有贪污行为,你二人与他同责。所以必须时刻警醒,千万不要放任。”

    他不允许赵进被杀,所以用连坐的方法,把这条路给彻底堵死。

    如果两人真的恨到要跟赵进同归于尽的程度,那么说明赵进确实罪该万死。

    因此导致对赵重光食言的话,他认了。

    飞歌肃容道:“身为墨门弟子,绝不会因私废公。”

    就差直接指着风沙的鼻子说: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斩邪脸色微变,不情不愿地道:“我虽然恨他,也不至于公报私仇。”

    风沙正色道:“我相信两位不至于此,但是分明权责,是我作为玄武观风使的责任。两位当谨记,有权亦有责,滥权者惩,负责者受。”

    飞歌和斩邪不由相视一眼,而后一齐躬身道:“谨受教。”

    两人忽然发觉这位看似年轻的墨修好像并不想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但是已经隐约感觉到人家看事情似乎比他们要深要远,倒是他们好像太浅薄了些。

    飞歌犹豫少许,小声道:“我和斩邪常年修行,对实务不甚了解,还要请教墨修,如何监察督厉呢?”

    风沙笑了笑:“两位肯定都会射箭,我且问问你们,射中标靶的关键什么?”

    两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把话岔到射箭上,心下颇为不解。

    斩邪沉吟道:“眼利手稳?”

    飞歌摇头道:“应该是养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斩邪转眸凝视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风沙失笑道:“都不对。首先你得意识到标靶的存在。”

    两人皆是一呆。

    “只有先意识到了,才会去看,才会看到,才会瞄准,才会拉弓,才会中的。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你想往哪里射?又想射什么?”

    风沙歪头道:“你都没有意识到标靶的存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拉弓射箭?”

    斩邪似懂非懂,飞歌若有所思。

    风沙又问道:“我再问你们,人什么时候无所不知?”

    斩邪咬唇摇头。

    飞歌思索少许,也摇头。

    风沙含笑道:“当你意识不到自己无知的时候。”

    两人微怔,皆陷入沉思。

    风沙又问道:“人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是对的?”

    飞歌轻咳一声:“当你意识不到自己错的时候。”

    “聪明。”

    风沙赞道:“以上种种,我是想说明一个道理:行事第一要务,探索。屈原离骚有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得则是为人第一要务,求索。”

    两人相顾而视,不禁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风沙微笑道:“当然,意识到不一定看得清,看得清也不一定射得准。器具和能力并非不重要。不过,这必须倚靠你们自己了,我恐怕没有工夫仔细教授。”

    飞歌和斩邪行礼拜道:“我们已经受益匪浅,不敢再劳烦墨修。”

    这一拜真心实意,不再仅仅因为风沙是墨修。

    ……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楚大帮主

    要说汴州近日来谁最春风得意,当属薛伊奴,没有之一。

    开封府大典上,北周帝后亲临,高官显贵云集,作为宫大家的伴唱,她一曲高歌伴舞,惊艳出场,博得了满场喝彩,当真一炮而红。

    待晚宴之后,帝后退场,她以矾楼歌坊当家的身份,出面号召各方人物替渤海筹募物资。情景之火热,捐献之踊跃,令她瞠目结舌。

    千余车的物资,居然一蹴而就,好像不要钱似往水里扔。

    她头一次发现世上有钱人居然这么多,而且还这么有钱。

    不怪她眼界不高,怪她的出身并不算太好。

    她的父亲成为北汉的皇储,也就是最近不到一年的事情。

    郭武代汉之后,河东军使身为汉皇的亲弟弟,在太原府称帝,复立北汉。

    就算在这时,她的父亲在北汉都算不上什么人物。

    直到北汉于高平战败,柴兴率领北周大军围了太原府足足两个多月方才撤离。汉皇忧愤成疾,不久去世,她的干爷继北汉皇帝位,她的父亲这才乘风而起。

    奈何这些跟她关系不大,因为她已经在北周的教坊司呆了很久了。

    作为教坊司的前任班首,她和教坊司的一众佳丽一样,从来都是以色娱人,以美貌和技艺取悦那些大人物。

    与其说是人,其实更像物件。

    好比房间里的摆设,客人未必真的欣赏,主人也未必真的在意,仅是摆在那里免得空荡寒酸,瞧起来好看一点,主客之间的谈资多上那么一点。

    仅此而已。

    所以,她一直深感卑微,这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多大人物众星捧月。

    其实她的心里很清楚,这些捐献之人泰半都是冲着宫大家的面子,宫大家不愿意领衔,这才便宜了她,但还是忍不住感到飘飘然。

    尤其大典之后,邀请她表演的请柬直如暴风雪来袭,甚至可以一车一车地往里拉。

    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了选择的权力,更有了矜持的资格,而非像以前那样身不由己。

    不仅矾楼歌坊的主事人白绫对她客气起来,甚至连易夕若都变得和蔼可亲,时常过来嘘寒问暖,无非希望她应承某场表演。

    好在鸿飞道长非常及时地给她泼了盆冷水,令她没有得意至忘形。晓得自己之所以有今天,仅是源于某个大人物地应许,而她的明天,也仅在人家一念之间。

    所以她很快就在鸿飞道长地提点之下打消了想要搬出陵光阁的念头,并且跑去勾栏客栈拜谢风沙。

    因为临近离开,许多事务需要安排妥当,风沙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睡个囫囵觉,昨晚又忙了个通宵,临近天明才眯瞪那么一小会儿。

    结果薛伊奴居然大清早地跑过来把他给吵醒。

    迷迷糊糊地想了想,正好有点事情用得着薛伊奴,于是起床梳洗见面,顺便请薛伊奴一起吃个早饭。

    今天是绘声和授衣侍奉。

    最近他经常让授衣弄一些蜀地风味的美食,今天也不例外。

    主要是因为蜀人自古好辛香,不提前适应一下,过去之后未必受得了,哪怕嘴受得了,肚子也受不了。

    辰流的口味倒是和蜀地接近,但是调味不会那么浓郁。汴州也有一些经营川食的店家,但是口味都经过了改良。

    之前他特意让纯狐姐妹做过正儿八经地川食,结果别说吃,差点没熏晕过去,勉强吃了几口,发现大半菜色他都受不了,只能在口味上逐日递增,慢慢地适应。

    这次授衣弄了一碗厚味色浓的面条,瞧着触目惊心,闻着胆颤心惊。

    其实不是不香,甚至很引食欲,奈何他的饮食习惯没有那么浓重,当真需要习惯。

    薛伊奴进来之后看了一眼,立马借口需要保护嗓子不食辛香,只看不吃。

    风沙含笑道:“绘声给你备了清淡的茶饭,马上就会送过来。”

    薛伊奴这才放心,之后又说了些感激的话,顺便表表忠心。

    待绘声送来茶饭之后,两人很快吃完,就茶消食。

    风沙似闲聊般问道:“不知伊奴姑娘认识渤海的烈叶烈兄吗?”

    “开封大典上见过一面,之后钱三公子曾经带他过来对奴奴表示感谢。”

    薛伊奴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粗莽的汉子,何况渤海已经灭国,烈叶仅是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而已。

    她碍于礼貌,钱三公子面子不能不给,这才勉强应付一下,没想到风少居然会知道这么个小人物。

    风沙唔了一声,又道:“我与烈兄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当时有事在身,未能结交,当真可惜。”

    薛伊奴没想到他这么在意,不由用上了心,想了想道:“丰乐帮的楚帮主好像与烈首领关系很好。”

    风沙好奇地问道:“何以见得?”

    他有些意外,这两个人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怎么混到一块儿去的?

    “最近丰乐帮里多了很多渤海人,楚帮主给奴奴安排的护卫里面也有不少,偶尔听到他们闲聊,说楚帮主和烈首领如何如何。”

    风沙微怔,旋即恍然。

    这肯定是伏剑的主意。

    之前他把一批闽人奴隶和一批渤海奴隶捆在一起扔给伏剑去头疼。

    对于伏剑来说,闽人是天生的水手,加入三河帮她求之不得,越多越好。

    渤海人虽然勇猛,但是大多不善水性,三河帮作为一个水帮,只能就地安置,奈何在汴州实在没有那么多产业可以消化这大几百号人。

    于是就甩给了楚涉的丰乐帮,就算没甩给全部,起码甩了大半。

    尽管丰乐帮是三河帮一手扶持的,毕竟此帮创立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矾楼歌坊,加上白绫和楚涉的亲密关系,丰乐帮实际上是由矾楼歌坊花钱养着。

    矾楼歌坊背后站着侍卫司和武德司,绝对不会缺钱,只要矾楼歌坊实际的主事人易夕若不反对,多养个几百号人不算个事。

    易夕若肯定不会反对,因为又不是她出钱,甚至方便她巧立名目,可以多捞一些钱。

    丰乐帮也会因此和侍卫司、武德司直接搭上关系,加上兵强马壮,一定会迅速扩张。

    一举多得,各方共赢。

    伏剑这丫头,办事越来越老道了。

    风沙不禁笑道:“看来我以后应该改口叫人家楚大帮主了。”

    ……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誓盟之会

    ps:因为发现bug,前章关于矾楼歌坊和丰乐帮的描述略有增修。

    ……

    虽然开封府大典造成了轰动,那也仅是上层热切关注,距离民间其实很远。

    对民间最大的影响就是薛伊奴艳名大炽,那也仅是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和一些不切实际地遐想。仅此而已。

    开封府设立所导致的政治格局虽然影响深远,却不会对民间造成立即的实质影响。

    对于寻常人来说,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无非改了个名字,官差也还是那些官差,横行依旧。

    其实寻常人哪里见得到官,顶多见到差,日常接触最多的还是坊卒,至多捕快。

    和以往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不如关心柴米油盐来得更加实际。

    江湖上的情况差不多,最盛传的事情并非什么开封府大典,而是辟寒金钗的下落。

    也不知风声是怎样传起、由何处传起,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不少声誉卓著的人物信誓旦旦,不由得人不相信。

    事关闽国的复国宝藏,无论谁得到了,立马富可敌国,当然惹人眼红至心动。

    然而,自从这宝贝进了晋国长公主府,江湖上的风波立刻小了。

    尽管财帛动人心,还不至于让人胆大包天到从龙口里抢食。

    没曾想不久之后,又有消息传开,就在晋国长公主准备将宝献给皇帝的前夜,此宝居然被人从府里盗走。

    能够从戒备深严的长公主府盗走宝贝,可见能耐非同一般。

    晋国长公主因此大发雷霆,誓要揪出这个胆大包天的盗贼。

    江湖上自然不乏聪明人,很敏锐地发觉这个消息其实从侧面证实了辟寒金钗的重要性。

    否则堂堂长公主什么宝贝没见过,干嘛非要派出自己的侍卫首领抢夺此宝,还要献给皇帝?丢失之后又为何大发雷霆?

    换句话说,辟寒金钗可能真的事关闽国宝藏。

    传闻哄喧至此,哪怕晋国长公主亲自出面证伪,恐怕也没人相信了。

    因为无论她怎样解释,都可以归结到她不愿让别人染指闽国的宝藏。

    本来对此宝藏漠不关心的烈叶,也开始上心。

    因为那一批为渤海筹募的物资虽然名义上属于渤海,实际上钱瑛找了种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许他看,不许他碰。对押运启程的时间也一直没有个准话。

    烈叶心急如焚,偏又无可奈何。他不是没有到处找关系试图疏通,奈何愿意出面的人无法对钱瑛造成影响,可以影响钱瑛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出面。

    就连一向对他十分友善的隐谷都劝他静待花开,同样是云里雾里的没个准话。

    他当然不知道,风沙和郭青娥对如何处理这批物资达成了共识和默契,所有的一切都预定之中。

    虽然目前看起来好像由钱瑛保管,实际上早就名花有主,不仅与渤海全然无关,与钱瑛也全然无关。

    直到风沙见过金素玉之后,他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放弃了黑吃黑的打算,试图通过这批物资诱使渤海遗民归附于高丽。

    两者相结合,高丽一定会因此被拖下水。足以给契丹造成足够且长久的掣肘,不仅能给中原一统争取时间,对中原的未来也大为有利。

    烈叶当然不清楚,风沙为了推动和布局,需要做下多少事、会见多少人。更不会了解这又将产生多少利益纠葛,需要风沙一一摆平。

    他只是越发忧心忡忡,为族人的未来感到绝望。

    他总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着等死,于是也盯上了闽人的复国宝藏。

    既然这批宝藏可以支持闽人复国,自然也可以支持渤海复国,至不济也可以稍微缓解一下部族现在所面临的艰困局面。

    恰好因为大批渤海人加入丰乐帮的关系,他与其帮主楚涉结识。

    原本他并不看好这个年轻人,尤其楚涉来自南方,明显在北周没什么根基,恐怕站不稳脚跟。

    结果几次交往下来,他发现楚涉不仅热心快肠,富有正义感,还与他性情相投,而且居然人脉很广,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通过楚涉,他结识了不少人物,其中就有闽商会馆的张馆长。

    他有意探寻闽国宝藏的情况,通过结交张馆长当然是一条捷径。

    对于张馆长来说,闽人拥有一处可以用来复国的宝藏,无论是真是假,确实可以起到凝聚人心、团结遗民的效果。

    甚至因为各方势力觊觎的关系,没少通过闽商会馆打探消息、探听情况,闽商会馆顺便收获了一大波人脉,当然还有节节看涨地营收。

    最关键,江湖上开始把闽人当回事了,甚至找着闽人行侠仗义,就为和闽商会馆结下一份交情、扯上一点关系,直接导致闽人遭受欺压的事情都少了很多。

    所以,关于闽国宝藏的传言,张馆长没少在暗中推波助澜,因为对闽人实在太有利了。

    但是,他绝对不会傻到亲口承认,更不会傻到正面证实。

    多半不置可否,含笑带过。也不乏疾言厉色,质问用心之类。

    总之,这个传言能够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各方深信不疑,张馆长厥功至伟。

    自从马玉怜授意他交好烈叶,并表明这是风少的意思,他又打算借助风沙对此人的关注,为闽人争取更大的利益。

    他仅是敏锐地觉得像风沙这种大人物不会无缘无故地关注一个小人物,其实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

    于是他和烈叶谈妥,合力在闽商会馆举办一个誓盟大会。

    之后广发武林贴,准备当众宣示闽商会馆与渤海定安军结盟。

    还特意邀请正当红的薛伊奴前来站台,其实并没做太大的指望。

    只是仗着上次薛伊奴前来闽商会馆的表演时结下交情试上一试。

    那时薛伊奴还不像现在这么有名,现在未必会给面子。

    没想到薛伊奴还真的来了。

    势态的发展更是超乎他的想象,本来仅局限于江湖的誓盟大会居然梧桐引凤。

    仅在江湖上,川盟少盟主雁飞南亲临,柳艳柳仙子亦至。

    柳艳一来,一众江湖白道来得那叫一个整整齐齐,几乎一家没落。

    韩晶的到来则使那些邪魔外道来得比白道那边还要齐整一些。

    最关键两方居然相安无事,虽然泾渭分明,还是蔚为奇观。

    另外,还有南唐纪国公夫妇,吴越国王子钱瑛,高丽国使臣等的大人物居然不请自来。

    ……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盟会之后

    幸好契丹使馆并没有派人过来与会,否则张馆长非吓出个好歹不可。

    就算这样,亦引来了武德司的副使易夕若。

    起码张馆长认为易夕若是因为外国使节聚集而特意跑来监看情况。

    实际上,与会者此来的目的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所谓的闽国宝藏。

    这些人分别以柳艳和韩晶为首,包括川盟少主雁飞南在内,黑白两道的江湖人物,以及纪国公夫妇。

    还有一种则是为了渤海和高丽相关的事情。

    此事由风沙在幕后推动,高丽使臣和易夕若都是知情人,主要关注烈叶,并不关心什么闽国宝藏。

    风沙已经给郭青娥透过风,但是柳艳尚不够资格知情,她仅是隐谷顺水推舟派来地一双眼睛。

    韩晶则是风沙派来的一双眼睛,因为有关于这件事的相关事务,他全部交给了韩晶具体负责。

    不仅止当下,还有将来。韩晶除了将会代他主持渤海遗民归附高丽之外,同时负责宫青秀随同支援渤海的物资行经高丽的行程安全,以及以帛换铜一事。

    尤其是最后一件事,如果交给易夕若主持,他实在无法放心。

    至于钱瑛,除了相当关心所谓的闽国宝藏之外,亦关心渤海定安军与闽人结盟一事。

    从明教的身份论,闽人是明教的盟友,从吴越国王子的身份论,渤海定安军是吴越国的盟友。两方居然越过他结盟,于情于理他都要过来看看。

    总之,这场誓盟大会颇有点机缘巧合。包括张馆长,乃至李善在内的与会各方,都没有想到这场本来以江湖人为主的武林大会,居然会变得这么隆重。

    大会结束之后是酒宴,喝到袒胸露怀的烈叶拉住同样兴奋不已地张馆长,笑道:“贵我双方如今成就血盟,此后当守望相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张馆长捋须笑道:“烈贤侄说得不错。”

    烈叶抱拳道:“往后张叔若有需要,小侄义不容辞。”

    他性子直爽,并不擅长弯弯绕,奈何有些事情实在不好意思直说,总不能说我希望你们能够把用来复国的宝藏分我一点吧!不免有些抓耳挠腮。

    张馆长收敛笑容,郑重地道:“既然贤侄已经不是外人,请随我来。”起身向众人报了个歉,眼神示意烈叶跟上。

    烈叶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禁升起了好奇心,随同张馆长出了宴会,一路往后院里走,越往里走,越见刁斗深严,到后面甚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么多侍卫,居然无一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欠奉半点,加上个个气势森然,目光更是厉如电闪,使得气氛越发肃穆,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连一向自认虎心豹胆的烈叶都不免暴起鸡皮疙瘩。

    两人很快到了一座清幽的小花园内,园内的气氛丝毫不变,情景为之一变,全都是花容月貌却又异常严肃端庄的女侍卫。

    两人在门口处被两名女侍卫拦下,两女板着俏脸不做声,仅是拿眼神示意烈叶交出武器,放到一旁的木盘里。

    烈叶本来有些不高兴,一转念觉得此间主人显然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否则不会用这么多女护卫,他确实不适合带着武器进去,也就乖乖地交了出去。

    两女又冷冷地扫量了一下,这才让开去路。

    烈叶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头向张馆长问道:“你不进去吗?”

    张馆长摇头道:“公主只说要见你。贤侄还是快进去罢~别让公主等急了。”

    公主?烈叶愣了愣,不禁恍然,难怪张叔这般神秘,也难怪这么大排场,原来是闽国的公主,赶紧整理下仪容进门。

    马玉怜盛容盛装,于上首端庄而坐。

    她的侧后左右,各有一名侍女垂首俏立。

    烈叶头也不抬地行礼。

    马玉怜轻声道:“感谢烈公子在我等落难之际还愿意结盟,但是你是否知道,你和你的部族勇士已经变成各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烈叶猛地抬头,做梦也没想到人家开口居然这样一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愣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地道:“公主是什么意思?”

    “不讳言,最近很多人因为所谓的闽国宝藏而意图亲近张叔。”

    马玉怜淡淡地道:“不过,他们的目的仅限于从张叔口中探听消息,并没有更加亲近的举动,更不会意图结盟。烈公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烈叶瞪着她好看的脸庞,摇头道:“不知道。”

    马玉怜微微一笑:“因为这种行为落在某些人的眼中,分明是想排众而独吞。”

    烈叶顿时色变。

    马玉怜含笑道:“我很想知道,烈公子你有这个意思吗?”

    明明说得轻轻柔柔,嗓音更是悦耳动听,偏偏落在烈叶的耳朵里仿佛尖针攒心,满脸不忿地大声道:“我没有。”

    他对闽国的宝藏确实很热心,但是并不准备白拿,更不打算抢夺,乃是真心实意地与闽人联盟。

    除了与灭国的闽人同病相怜之外,还因为他觉得传闻中的藏宝处位于蜀地,如今的闽人明显无力把宝藏给取出来,哪怕取出来也无法在群狼环伺之中运走。

    所以他打算亲自带着与他同来的部族勇士,帮助闽人从那一群饿狼的口中强行夺食。

    他和他的族人冒了险、拼了命,成功之后取上一些,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既帮助了盟友,也帮助了自己,皆大欢喜。

    结果这位闽国公主的话里话外像是指责他居心不良,令他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我相信烈公子此言发自真心。”

    马玉怜微微地摇头,飘柔的垂发撩拨洁白的脸庞,显得分外迷人。

    “可惜真心往往换不来实意。我相信你,并不代表别人也相信。”

    烈叶看得发呆,猛然间回神道:“公主你相信我吗?”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在别人信不信。”

    马玉怜盈盈起身,美目凝视道:“这个漩涡,烈公子你自己跳进来了,现在退出去,或许还来得及。再晚一些,恐怕将会身不由己。”

    烈叶怒道:“公主你太小瞧人了,我与张叔喝了血、盟了誓,定海部与闽人结为兄弟之盟,喝酒一起喝,打架一起打,要死一起死,有什么了不起。”

    马玉怜嫣然道:“烈公子此来中原,肩上担负着定海部的期盼,担负着渤海各部的期盼,就这样掉到漩涡里回不去了,那些还在渤海苦挨的族人怎么办?”

    烈叶一张黑脸蓦地涨红,结巴道:“我,我……”

    马玉怜轻踩莲步,挟着香风近身,仰首问道:“烈公子到底退还是不退?玉怜正在等你话呢?”

    相比高大魁梧的烈叶,马玉怜明明娇小得可怜,偏偏烈叶像是遇上猛虎迫近般不住地往后退步。

    ……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笔勾魂

    马玉怜细声细气,实则句句剜心。

    主人说过,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

    不怕死的人可能怕痛,不怕痛的人可能怕妻儿痛。

    此前,她详细研读过有关于烈叶的情报,认为烈叶的弱点就是他的部族。

    果不其然,她仅是针对性地提点了一下,甚至都谈不上威胁,这个以勇猛善战著称的渤海勇士居然连站都站不稳当了。

    直到屁股哐当一下撞翻几角,烈叶才猛然惊醒,竟是汗水津津,顺额满脸。

    此来汴州,他的责任极其重大,甚至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他根本不能掉进任何漩涡里爬不起来。

    自从渤海被契丹灭国,各个部落大都被打散,为了躲避契丹大军的梳篦,数以数十万,甚至百万计的族人被迫逃入莽莽山岭。

    仅有少数一些部落,比如他的定安部还保持着一定的规模和战力,自然也就必须担负起全族的希望。

    马玉怜微微一笑,旋裙而返,按裙回座,敛容道:“列公子心系部族,心怜族人,有情有义,玉怜又敬又佩,相信列公子绝非小人,与我结盟真心实意。”

    烈叶定了定神,又抬手抹了抹汗,睁大眼睛瞪视,惊疑不定地道:“公主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列公子勿怪。亡国之人,见惯两面三刀,不免草木皆兵,宛如惊弓之鸟,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难得门开,却总是见鬼。想必列公子应该有过体会。”

    烈叶疑容渐敛,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

    马玉怜优雅轻柔地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不如此试上一试,哪里知道列公子确是真英雄,真豪杰。因此惹得列公子不快,玉怜郑重道歉。”

    烈叶跨步上前,抱拳道:“公主言重了。只是,那个,我是说……”

    马玉怜含笑道:“列公子想问怎么不落漩涡?”

    烈叶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

    马玉怜再抬柔胰,再度比手:“还请稍安勿躁,先坐下喝口茶,慢说不迟。”

    她身后的一名的侍女端着茶盘过去奉茶。

    烈叶心中颇为焦急,可是面对高贵典雅的马玉怜,偏好似甘霖普降,焦火不起,入座后抓着茶盏喝了一大口,没顾着品尝滋味,迫不及待地望着马玉怜。

    马玉怜垂眸抬袖,遮唇轻呷,慢里斯条地放下茶盏,轻声道:“不动那所谓的宝藏,自然就不会落漩涡。”

    烈叶愣了愣,沉声道:“不瞒公主,我离开渤海之前,大量族人逃进山脉躲避契丹大军的捕杀。各种物资无不短缺,尤其衣食成了很大的问题……”

    马玉怜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话扯回渤海,静下心慢慢地听。

    “公主生长在南边,或许不知道入冬的北地大山里是个什么景象。这么说吧,东南连绵千余里,无所不冻,无所不白,我们那边都管这山叫长白……”

    烈叶的嗓音转为低沉:“如果我不能在入冬之前运回物资,我的族人将会成部成部的冻死饿死,首先扛不住的就是老弱妇孺……”

    马玉怜俏脸渐白。

    “眼看入秋,那边已经转冷,采买和运送物资都还需要时间,实在不能再拖了。我愿意带着族人替公主去蜀地抢回宝藏,只求分得其中一成……”

    烈叶抬头抱拳,大声道:“希望公主看在我们拼命的份上,能够垫付这一成,先帮我们就地采买粮食和过冬的物资,我们一定会尽快押着宝藏赶回来。”

    马玉怜听得心颤心怜。

    原来与掉进漩涡相比,烈叶更怕弄不到物资运回去。

    这与她之前预想的情况大不一样,准备好的话说不下去了。

    马玉怜想了想,柔声道:“不知列公子想过没有,入蜀去起所谓的宝藏,绝不可能一帆风顺,稍有差池,丢宝事小,丢命事大。”

    烈叶咬着牙道:“请公主一定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死,一定会活着押回宝藏,一件不落地交还给公主。”

    马玉怜很想说你这是一厢情愿,话到唇边,愣是吐不出来,叹了口气道:“日前开封大典,大家踊跃捐献,听说光金银就有十多车。难道还是不够么?”

    烈叶沉默少许,哑声道:“逃进山岭的族人不可计数,购来多少衣食也不会嫌多。这么大的数量,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三公子费心寻购,始终收效甚微。”

    顿了顿,又道:“三公子说,如果他再找不到门路,也可以先押送上路,然后再沿途采买。”

    马玉怜一早就知道钱瑛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一批送到渤海,自然不会用心采购。

    何况,私吞金银钱帛等硬通货,当然远私吞日用物资更好运、更好藏,也更好用。

    之前她只是觉得这人心肠忒黑,如今听烈叶这一番描述,方才知道这一批物资原来是用来救命的。每一块金银上,都拴着渤海那边一条又一条人命呢!

    难怪主人每次阅览渤海相关的书折之后,都会叹气。

    现在想来,上面哪里是一行一行的文字,根本是滚滚不尽的冤魂。

    主人一个决策就是一笔勾下,一笔勾下就是一笔勾销。

    如果换作是她,别说下笔,恐怕连笔都握不稳。

    马玉怜一念转过,总算想起主人的吩咐,赶紧敛容道:“在汴州都采买不够,沿途那就更没指望了。难道你没有找过什么门路吗?”

    她当然知道烈叶什么门路都找过了,连勾栏客栈都去了好几次,这是故意问之。

    烈叶苦涩地道:“泱泱中原上国,哪里是我一个苦寒之地出身的部落蛮子能够走动的。”

    马玉怜轻声道:“我倒是听说有最近一位大人物似乎对渤海有些关注,甚至关心。列公子何不去试上一试?”

    烈叶顿时睁大眼睛,兴奋地问道:“谁啊?”

    马玉怜笑道:“勾栏客栈那位,你知道吗?”

    “你是说风少啊!”

    烈叶的脸色瞬间黯淡:“隐谷的郭仙子带我见过他一面,可能是我太粗蛮,恶了人家,当时就不想理我,之后几次登门道歉,一直没能进去。”

    马玉怜失笑道:“风少气度非凡,想恶他可不容易。之所以没有见你,恐怕也是因为事务繁忙,实在不得空闲。”

    烈叶好奇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问过不少朋友,倒是有几个知道他,但是都要我不要多打听,像是很见不得人似的。”

    马玉怜抿唇一笑:“不是他们不想告诉你,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只需要知道,只要他肯点头,你现在发愁的事就不算个事了。”

    烈叶啊了一声,急声问道:“真的吗?”

    马玉怜矜持地颌首。

    烈叶迫切地道:“公主是贵人,能不能帮我见到他?”

    按照马玉怜事先的安排,这时她应该装作很为难,故意晾烈叶几天,再来答应。

    可是现在当真心软,略一迟疑,点头道:“我试着约他一下,一定尽快给列公子答复。”

    烈叶不禁失望,类似的话他最近不知道听了多少回,靠谱的没几个,实在担心这也是敷衍。

    勉强振作精神,抱拳道:“我代表渤海感谢公主,一切拜托了。”

    ……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所谓善良

    勾栏客栈,北楼书房。

    马玉怜直着娇躯跪在书案之前,仰着俏脸,满是祈求之色。

    风沙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折,嘴角带笑,眉尾微搐。

    马思思站在主人旁边,看了眼姐姐,又偷眼瞄主人,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咽不下去又不敢喘出来。

    她熟悉主人,这分明是要发飙的前奏。

    风沙头也不抬地笑道:“你倒是挺善良的,善良到连几天都拖不了。还有,谁跟你说我一点头,事就一定能成了?真以为你主人我有神鬼之能啊!”

    马玉怜忙道:“只要主人想,哪有成不了的事,何况无数老弱妇孺正在大山里忍饥挨饿,如果拖到入冬,那就是饥寒交迫。主人拯救他们,善莫大焉。”

    马思思瞄见主人眉尾搐动,吓得心儿乱跳,恨不能扑上去捂住姐姐的嘴。

    风沙平下手中的书折,歪头道:“如果我不救他们,那就罪莫大焉了?”

    马玉怜总算察觉到不对劲,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吓得直接趴下,颤声道:“婢子不敢。”

    “嘿嘿~你是不敢说,但是敢想啊~”

    这下连马思思都站不稳了,双腿一软,跌跪于地。

    马玉怜俏脸煞白地道:“婢子不敢,不敢说也不敢想。”

    风沙笑吟吟地道:“我不想跟你说什么大道理,就问你几件事,只要你答得上来,我非但不怪你,还要重重地赏你。”

    马玉怜战战兢兢地道:“婢子知错了……”

    风沙冷嗖嗖地道:“闭嘴。”

    马玉怜可怜兮兮地闭嘴,使劲地竖起耳朵。

    “北周缺铜你知道吧?”

    马玉怜赶紧点头,她当然知道。

    柴皇为此不仅灭了佛,还差点跟四灵干起来,闹得十分紧张,主人还因此跑到外面躲了好几天。

    “缺铜意味着铜钱紧缺,铜钱紧缺意味着物价飞涨。你来教教我,如何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大量收购衣食盐铁等民生物资,还不会导致民生崩溃?”

    马玉怜听到前面还不明所以,听到后面不禁一呆。

    “渤海人的命是命,难道北周人的命不是命?”

    风沙含笑道:“我在等着你的好主意呢!”

    马玉怜白着脸摇头,怯生生地道:“婢子蠢笨……”

    风沙笑道:“你想不到办法,我想得到。可以调购军用物资,乃至军粮嘛!”

    马玉怜啊了一声。

    “你再来教教我。”

    风沙笑容不减:“如何在柴兴为统一天下而大肆储备物资的情况下,弄来足以满足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物资,还不让他认为我是修渠的郑国?”

    秦王嬴政当政元年,韩国惧畏秦国,遂派水工郑国入秦,献策修渠,便是后来的郑国渠。希望以此消耗秦国的人力资财,进而削弱秦国的军队。

    马玉怜这会儿清醒多了,立刻领会到主人的意思:

    军用物资和民生物资其实高度关联,而且相互影响。足够百万百姓消耗的物资,自然也足够撑起百万大军的消耗。

    根本是同一碗水。一多俱多,一少俱少。这边倾多,那边就少。

    “你再来教教我。如何将足以满足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物资从北周运至渤海,还不让契丹误会北周的意图而导致立刻举兵来攻?”

    北周如此大规模地支援渤海,用心根本昭然若揭,契丹不发飙才见鬼呢!

    开封大典上,一直是薛伊奴出面为渤海筹募物资,北周朝廷从来没有正式表态支持过。

    柴兴又不傻,哪怕心里再是支持,也必须把事情局限在“民间自发”的层面。支援渤海是为了让渤海拖住契丹,而非逼着契丹打过来。

    本末不能倒置。

    所以,还没到筹募,柴兴人就跑了,根本没有留下来站台。

    马玉怜一念转过,香汗淋漓。

    风沙斜她一眼,含着笑容,又是一串连珠。

    “你来教教我。如何将足以满足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物资从北周运至渤海,还不被契丹半途打劫?“

    “还有,足以满足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物资从北周运至渤海,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路上人吃马嚼会浪费多少?不够的部分,由谁来出?”

    “还有,足以满足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物资从筹购到运输,需要多少有司衙门通力合作,需要搞定多少势力才能够顺利成行?”

    “你知道这中间会产生多少利益纠葛?又有多少人等着雁过拔毛,想要分上一杯羹?”

    不仅马玉怜,连马思思都听木了。

    马玉怜发觉自己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本以为不就是买点粮食好衣服吗!又不是不给钱,主人出面,根本小事一桩。当真没想到居然牵扯这么大。

    “嘴上善良容易,其实善良不容易。自己做不到不要乱答应,不答应也未必铁石心肠,可能只是比你多那么一点脑子,知道有多少人和事需要摆平。”

    风沙把书折往马玉怜的身上一掷,冷笑道:“让你拖上几天,你以为我随口胡诌?或者以为我是神鬼降临,一言既出,天威律令,所有人一概奉命?”

    只要跟人当面,他就敢应承,只要应承了,一定做得到。

    一言九鼎当然不是靠着嘴巴说说。先有九鼎,才有一言。

    这件事他还没完全准备好呢!关键碍难不少,并非实锤。

    把人叫来了,却无法应承,等于浪费时间。

    如果硬着头皮答应,最后却没做到,更会折损威信。

    往后再想推动,事倍功半,根本得不偿失。

    马玉怜被书折砸得一哆嗦,赶紧把书折捡回来,双手过头捧高,脑袋则埋得更低,哭道:“婢子知错了,求主人饶恕。”

    风沙没理会,也没吭声,思索半晌道:“听你描述,直到现在,他好像也没有说过钱瑛半句坏话,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是不是?”

    马玉怜忐忑不安地回忆了一下,赶忙道了声是。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条好汉,值得一见。”

    风沙嗯了一声:“既然你都答应他了,那就不要拖拖沓沓,不如爽利一点,让他知道你不仅说话算数,而且管用。现在就派人叫他过来好了。”

    马玉怜心里一松,更是一喜。主人还是挺疼她的,尽管冲她发了火,终究还是允了。

    风沙斜她一眼,又道:“去换身衣服补下妆,待会儿端庄一点,别红个眼睛哭哭啼啼的,哪有半点公主样。”

    马玉怜使劲点头,心里甜津津的。哪怕主人生她的气,还是不忘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的颜面呢!

    ……

第一千零六十章 罢黜百家,独尊墨术?

    皇宫,御花园,演武场。

    柴兴大开大合地舞着一把长柄斧,高低变幻无方,进退迅捷之极,斧砍斧削,斧刃带啸,啸如虎扑,威如虎啸。

    旁边除了王卜,离得最近的内宦和宫婢也在百步开外。

    柴兴忽然收斧倒提,沉气吐浊,转向王卜笑道:“爱卿觉得如何?”

    王卜正色道:“臻至化境。”

    柴兴将斧头一抬,含笑道:“你的武功我是知道的,那才叫化境呢!要不来比上一场?”

    王卜脸色微僵,躬身道:“微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如果你不小心伤了朕,或者朕不留神砍了你,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你说是不是?”

    王卜满脸苦色,不敢接话。要说人物,柴皇绝对是个人物。要说无赖,柴皇有时候比无赖还无赖。

    柴兴拎着长斧近身几步,笑吟吟地道:“朕刚刚想到个歇后语,王爱卿通古博今,不如帮朕想想否前无古人。”

    王卜再度躬身:“臣洗耳恭听。”

    柴兴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柴门弄斧——找削求砍。”

    王卜一脸错愕,旋即捻须苦笑。这是警告他不要找削求砍。

    柴兴咄地一下将斧柄杵地,双手按住斧头,笑道:“正好有几句话想问问王爱卿,还请爱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卜叹了口气道:“陛下请问。”

    柴兴道:“你们最近搞什么鬼呢?怎么突然对支援渤海的事情这么上心,不仅众口一词,甚至同心协力了?”

    王卜刚刚张嘴,柴兴曲指轻弹斧刃,斧刃嗡嗡地响,他则似笑非笑。

    “朕不着急,王爱卿可以慢慢地想,等想明白了再来回话。”

    王卜的脸色变幻少许,一字一字地斟酌道:“陛下说的‘你们’,是指司星宗,还是指百家?”

    柴兴不耐烦地道:“别跟朕绕弯子,你知道朕想知道什么。”

    王卜面露犹豫之色,胡须被自己捻断一根都不觉得疼,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道:“这是风沙领得头,我们只是配合。”

    对于百家来说,这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要不是柴兴干耍无赖,逼到他没有法子,他肯定不会承认。

    柴兴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色,轻哼道:“你们倒是真听他的话。”

    王卜无奈地道:“他是墨修~”

    柴兴冷下脸:“墨修怎么了?朕怎么不知道朕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墨术了?你们就任凭他一家家地打上门,然后就乖乖地俯首帖耳?”

    王卜叹气道:“不光是他,还有梁国长公主。两人手拉手来着。”梁国长公主即郭永宁,也就是郭青娥。

    四灵和隐谷世代为敌,结果这一代的墨修居然拉着隐谷代言的手联袂打上门,对于百家来说,堪称破天荒头一回。

    他相信没有任何一家敢硬着颈子不点头。

    柴兴脸色微变。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百家一个个这么乖了。

    风沙拉着郭青娥,等同于四灵拉着隐谷。

    这两家统一意志,百家不乖才是见鬼了。

    柴兴沉吟道:“永宁为什么会跟他一起?”

    王卜轻咳一声:“听说陛下一直有意将风沙尚于梁国长公主。”

    言外之意:还不是你撮合的。

    柴兴斜眼道:“你跟朕装傻是不是?”

    仅凭这层关系,郭青娥绝对不可能跟风沙联手向百家施压。

    郭青娥同意,隐谷也不会同意。

    肯定另有原因。

    “以微臣之浅见。”

    王卜小声道:“高丽欲推行科举,隐谷乐见其成。如果四灵做出一些让步,隐谷必定欢欣鼓舞。有这样一份大礼打底,隐谷怎样给墨修面子都不为过。”

    柴兴目射冷芒,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这就说得通了。高丽是物资运往渤海的中转地,亦是以帛换铜的目的地,这当中就有了勾连的余地。”

    但是,他仍旧无法理解,风沙为什么愿意这么便宜隐谷,难道仅是为了支援渤海。

    之前,这小子对支援渤海的态度一直相当的谨慎,仅是想吊命而已。反倒是他想要火上添柴,希望渤海能够死死地拖住契丹,至少几年。

    风沙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所导致的结果,看起来似乎有利于大周,更有利于平边策的大局。

    他却实在想不明白,风沙的利在哪里?

    如果没有利,风沙为什么会这么上心卖力?

    这时,有内宦近前拜说殿前司都虞侯候见。

    王卜如蒙大赦,趁机告退。

    赵仪一到演武场边上,柴兴直接将手中的长柄斧扔了过去。

    赵仪笑了笑,摘树枝般接住。

    柴兴又从武器架上取来一柄短斧,喝了一声,直扑了上去。

    两人立刻打成一团。

    奇在打了半天,两柄斧子居然没曾碰撞,仅是咻咻地疾啸响个没完。

    柴兴闪过赵仪当头一斧,问道:“他要多少?”

    赵仪颇有节奏地连续闪身,同时道:“左藏、大观、元丰三库,广济、广盈、永丰三仓。”然后还了一斧。

    柴兴怒而连劈,同时骂道:“这特么都是大内的仓储,还特么论仓论库!!他,他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这是把我当成冤大头了?”

    赵仪一斧撩腹,笑道:“不是要,是买。他的意思是分批卖到黑市上,他再让人买走,之后陛下只需砍了几个监守自盗的家伙足矣。”

    柴兴抬脚踹斧,哼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他是把契丹人当傻子,还是把朕当傻子?”

    赵仪飞退几步站定,横斧笑道:“他保证契丹人闭嘴。”

    柴兴唔了一声,收斧而立,沉吟道:“你觉得呢?”

    “利大于弊。”

    赵仪落斧于地,轻声道:“减少储备,契丹和南唐一定乐见其成,有一定的迷惑效果。加上西征南征都是虚晃一枪,不会吃力,也能以此为借口收兵。”

    顿了顿,叹道:“高丽与渤海结合,绝对称得上奇思妙想,不仅把高丽强行绑过来,还可以更好更长久地牵制契丹。也就是他敢想能做,换我不行。”

    柴兴思索半晌,摇头道:“如果导致北征后继乏力,无功而返,仅此一弊,足压百利。”

    赵仪缓缓地道:“虚晃两枪才换得人家猝不及防,得以暴起一击。如果这样都一击不中,两击三击亦难中矣!此击胜在暴,胜在疾;败在泄,败在拖。”

    柴兴垂目良久,沉声道:“你告诉他,我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让他立刻给我滚蛋。这个混蛋早走一天,我的寿元都会长上三年。”

    赵仪干笑。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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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风之花雨介绍:
人人都喜欢美人,风沙喜欢成就美人。路数邪门的幽诡妖女,圣洁无暇的清丽仙子,冷艳娇娆的江湖帮主,名闻天下的绝色舞姬,掌控一国的冷酷女王……性格迥异的美人一一现身于残酷的乱世,成为当世瞩目的焦点,肩负起不同的使命,推动天下从纷乱走向统一。作为操纵和塑造者,风沙始终处于少有人知的幕后,历史并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岁月的灰尘渐渐掩盖至深埋只剩一句:若见花雨,必是兴风。郑重强调:本文很正经*3兴风之花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风之花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风之花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